萍宁穿过门板。
门内是意料之中的华美。
碧瓦朱檐,雕梁画栋。
美中不足的是,整座院落萦绕着经久不散的药味。
灵异的五感敏锐,萍宁避无可避。
结合昨夜的见闻,听花苑的主人是谁已昭然若揭。
萍宁若有所思。
药里草木气息杂乱得无法分辨,可见秦令确确实实是个药罐子。
身子虚弱成这样,会有精力应付秦氏诸多繁琐事务吗?
薛平一个身体康健的人都备受折磨。
不。
萍宁费劲地回想了一下。
薛平的身体,实在也算不上康健。
院落主屋的房门打开,身着厚袄的侍女动作极快地走出然后回身关紧门。
侍女匆匆一路小跑。
萍宁眯了眯眼,转了个方向跟上。
“阿雁,小姐的药撒了,抓紧再熬一碗来。”
守在炉子边的姑娘慢吞吞地转过头,脸灰扑扑的。
阿雁乖巧地应下:“好的,荣因姐姐。”
但她又皱起眉头。
“药没有了。”
荣因不可置信:“怎么会?方大夫每回都多留了半个月的量!”
阿雁叹气。
小姐不肯好好吃药,多留一年的量也没用。
“确实没有了,”她说,“炉子里的才熬上,是晚上的份,我原也打算同姐姐说的,只是阿菁吃坏了肚子,这儿又离不得人。”
事已至此,荣因也无暇责备阿雁。
留下一句:“我去请示夫人。”
便风风火火地跨过门槛走远。
秦令是秦章膝下独苗,出了事不是下人们担得起的。
萍宁这回没跟上去。
女鬼垂眼,盯住边看着炉子边打哈欠的阿雁。
她在灵异聚集的桃源镇待了太久,出来时不辨人间岁月,废了好些时日才搞清楚今夕是何年。
现在,萍宁发现一件严肃的事。
——她没带冬衣。
其实这并不要紧,灵异不会怕人世间的风霜刀剑。
但现在不一样。
薛平能看见她。
萍宁人性未泯,想到自己在大冬天穿着薄薄的春衫,十分不自在。
荣因身上那件袄还是单薄了些,阿雁的就刚刚好。
阿雁无端抖了抖,被炉火熏出来的困意都褪去不少,看了看荣因临走前带上的门,从袖子里伸出手来,把衣裳拢紧。
萍宁确信自己已经把厚袄的样式牢记在心后,心满意足地离开听花苑的厨房。
下一刻,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传入萍宁的耳朵。
主屋内。
女子侧身坐起,手指扣紧床头的雕饰,不住剧烈地咳。
外间的侍女听见声响,着急地到床边扶住她。
“小姐,奴婢去……”
“不准去!”
秦令急切地抓住侍女的手臂。
侍女动也不敢动,几乎要哭:“可是……”
小姐有事,她瞒下不报,夫人不会饶过她的。
秦令咳过一阵,终于缓口气。
她不容拒绝道:“彤云,你回去守着。”
彤云手臂隔着衣料被掐得生疼。
“是。”
彤云一边暗暗祈祷荣因这么久没回来是去主屋禀告了,一边走到隔帘外站定,时刻关注秦令的状态。
秦令披衣下床到桌边坐下。
冬日格外难捱,她整日病恹恹,提不起劲来。
方才折腾一通,累得够呛。
一杯水递到秦令面前。
秦令确实需要润润喉咙,伸手接过。
温水下肚,神思略清明。
她不耐道:“不是让你出去守——你是谁?”
萍宁坐在桌对面,笑意微敛。
好不懂礼数的人类,连句谢谢也不肯说。
不过。
“这里真不错。”女鬼由衷赞叹。
一天之内碰上两个能看见她的大活人。
秦令的问话被无视得很彻底。
“你究竟是谁?”秦令重重放下瓷杯,“我不管是谁让你来的,现在给我出去!”
萍宁脸上笑意扩大。
“秦大小姐,你好像没搞清楚状况。”
秦令眉头一拧,扬声就喊:“彤云!”
珠帘后的景象影影绰绰,侍女恪尽职守地站在原地,分明注意着这边的情况,却对秦令的声音置若罔闻。
秦令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对劲,惊恐地望向萍宁。
萍宁摊手:“就是你想的那样。”
秦令有一个秘密。
她能见灵异。
这个秘密,只有她和她的生母徐应怜知道。
那时遇到什么样的灵异,她又是怎么告诉徐应怜的,秦令已经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徐应怜平日里秀丽柔弱的面容像一座戏台般演绎交织着各种可名状和不可名状的情绪,最终停留在发着抖的坚毅。
“日后再看到那种东西,千万别叫人发现,”徐应怜咬着牙,“尤其,尤其不能让夫人知道,记住了吗?”
说出这话几乎耗空这个女人的勇气。
她是周仪的陪房,周府的家生子,自小跟在周仪身边,顺从刻在她的骨头上。
她的命是周仪的,身子是周仪的,生的孩子……也该是周仪的。
“记住了,姨娘。”
徐应怜目露悲哀,蹲下来,伸出手摸摸秦令的小脸。
“令儿,姨娘会保住你。”
秦家对灵异讳莫如深,族中此前有过通灵之人的先例,所以徐应怜太知道如果此事暴露,秦令会是什么下场。
对于秦府和周仪,她都不会再有任何用处。
周仪会比之前更迫切也更苛刻地想要一个孩子。
彼时秦令什么都不懂,只是乖乖照做。
好在她体弱,无事不出秦宅,有密不透风的辟邪物围绕身侧,这么多年她很少撞见灵异。
可是,这座本应固若金汤的宅邸,却悄然溜进一个女鬼。
秦令岌岌可危的安全感骤然崩塌。
“不用怕我,”萍宁好心道,“我不吃人。”
秦令没有被安慰到。
灵异不吃人,未必就不杀人;不杀人,也未必不折磨人。
她年岁稍大一些,知道自己能见灵异意味着什么,便开始有意识地避讳。
避讳的前提是知讳。
秦令自信对灵异有八成了解。
没有理智的灵异固然可怕,但有理智的灵异才是真难缠。
秦令浑身上下的法器能保她大摇大摆到南盛城外山景野怪堆里逛一圈回来,却在女鬼咫尺之遥毫无动静。
法器失灵,秦宅来去自如,秦令拿不出对付萍宁的手段。
萍宁耐心地等这位受到惊吓的病人调节好自己的情绪。
秦令的视线一刻也不敢离开一桌之隔的女鬼,生怕被贴脸杀。
感受着自己的羸弱,秦令隐隐心痛起不久前浪费的那碗苦到发涩的药。
长年累月地与汤药打交道的人,良药苦口四个字听得耳朵起茧子,心中郁郁时恨不能一死方休才好。
对于秦令而言,药喝进去是让别人安心的,身子不舒坦只有自己知道。
日复一日的汤药是一种陈年旧疾,无时无刻不在蚕食着她的精神。
人被逼到没办法的境地,不是爆发就是摆烂。
秦令有自知之明,她就算爆炸也脏不了女鬼的一片衣角。
她木然:“你来找我,想要什么?”
萍宁撇撇嘴。
人的东西,萍宁想要的很多。
可惜她是个生而有缺的灵异,连生辰八字都不记得,根本做不到通过压榨人类来满足需求。
“再过半月,秦家得送手抄经到佑民寺。”
萍宁这句话没头没尾,秦令不解其意。
“确有此事。”
“那你的听花苑,怎么一本经书也无?”
灵异在这方面的敏锐更甚于专修此道的人,听花苑里别说新鲜誊抄的经书,就连薛平用来照着抄的范本都没有。
秦令一愣,随即面露难堪。
“我终日卧病,母亲体谅,特允我免于劳苦。”
所谓“母亲”,当然不会是徐应怜。
“是吗?”萍宁淡淡瞥她一眼,“我记得抄经册有定数,你的那份添给谁了?”
秦令扭头。
“我不知道。”
萍宁:“哦——”
鬼都不信。
“你母亲呢?也需亲自抄经吗?”
秦令摇头:“母亲虽嫁入秦氏,仍是外姓人。”
萍宁挑眉。
“据我所知,你们主家一脉今年拢共分得四份,外姓人不计,那还有谁?”
秦令讶然:“怎么会?往年从来是抄两份,没有例外过。”
秦章膝下子嗣单薄,只她一个。
今年未添新丁,怎会无缘无故多出两份。
萍宁沉默一会儿:“想必是我记错了。”
秦令:……
外面传来侍女扬声通传:“小姐,夫人来了。”
秦令循声看去,不多时,衣着鲜亮的妇人便进入她视野内。
彤云为周仪撩起珠帘。
秦令愣愣转头,桌前已无萍宁身影。
“听荣因说,方大夫留下的药用完了。”
秦令没有在周仪身侧看到荣因。
她神色一僵,勉强笑道:“我说那丫头怎么半天不见回来,原是去叨扰母亲了。”
“拨给你丫头,不好好照看你,难道让她们吃白饭?”
周仪挥挥手,身后侍女手捧叠放齐整的藕粉色布料上前。
“起身了也不知添衣。”
彤云慌忙跪地:“是奴婢的错!请夫人责罚。”
“认错倒快,”周仪状似忧愁地叹息,“这天寒地冻的,小姐身子还没好全,又这样糟蹋。”
“——你同荣因一道,去外院做事吧。”
轻描淡写发落了彤云,周仪回头关切道:“令儿,试试衣裳是否合身。”
捧着成衣的侍女:“夫人特意吩咐布庄加急赶制,今早遣人送入府,这会儿赶巧,才清点好便送来听花苑了。”
“……多谢母亲。”
秦令强迫自己收回追随彤云而去的目光,慢慢站起,任由侍女为她穿衣。
侍女退开,秦令感受了一下,说:“有些松。”
“无碍,”周仪满意道,“天冷还要添衣,得留点儿空。”
“到我跟前来,我仔细瞧瞧。”
秦令木偶般听周仪指示着转了两圈。
“不错,留着吧,寿宴穿这身,看着喜人。”
秦令:“都听母亲的。”
周仪好似才想起正事:“方大夫要再过几日才回南盛城,这几日且熬些不出错的补药给小姐用着。”
两个缀在后头的侍女齐齐应声。
“这是为你挑的新人,”周仪搭着秦令的手说,“知道你喜静,这俩丫头都是内秀机敏的性子。”
两个侍女适时上前。
“奴婢若酉。”
“奴婢芝意。”
“你身边离不得人,让她们先伺候着,再有使唤不惯的,同我说。”
面上血色极淡的少女温顺垂眼敛眸。
“母亲掌过眼,女儿就安心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