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烟罕至的官道上,一匹骏马正挥动着有力的四肢奋力驰骋,前方,一块久未打理的界碑赫然屹立在寸草不生的泥地里,身后,一串装载了高官显贵的马车队慢悠悠地追在距离它几百米开外的不远处,上空阴霾一片,人和牲畜的影子也随之被投射得不见踪影,仿佛一进关东,它们就被这片沉默而泥泞的土地吓得溜之大吉。
这是卫凌出发前往关东的第十五天,也是她跟身后那群府兵不对头的第十五天。
出发前,她方才知晓府兵们被分派兼任了马车夫的工作,一路上既作护卫,又要任劳任怨赶路,好不辛苦。
许是因为分派差事的管事听说她是卫王的贵客,特意将她分编到了卫王的马车队,等她到地一看,游余这小子正坐在马车车轼处脆生生地朝她弯起眼,举起手中的马鞭冲她炫耀。
登时一口气就堵在卫凌胸腹处上不去也下不来,四周已到处充斥着催促声、责骂声,卫凌提起一口气,转头去找了管事,说她不喜与人接触,可否单独分她一匹马,她可在前方先行探路。
管事有些摸不准卫凌的门道,也不知这是她自个的想法还是卫王的意思,想到她卫王贵客的身份,心一横,准了,好赖天塌下来有卫王担着。
卫凌得了马自是欣喜不提,其他府兵原先不知卫凌身份,开始以为她是卫王请来的高门小姐,自然万般不敢拂逆,后来时间久了,卫凌也不遮掩,当是知道了她同他们一般是被征来的府兵。
这下好比只搗马蜂窝,众人哗然一片,怒火难消,大家都是府兵,凭什么管事独给了你好差事!?
有人酸溜溜地感慨人与人的际遇就是如此不同,她是卫王贵宾,咱们算什么呢,最多也就能当泥地里的一根草,不被贵人踩死已是万幸。
更有甚者,说她仗着卫王宠信,已在这支随行队伍中手眼通天了,不必提,这股助长烈火的邪风定是游余吹起。
可让这股火越烧越烈,最终终于蔓延到卫凌耳中的,却是一则不知真假的传闻。
最初,贵人们确是不知在府兵中弥漫开来的针锋相对的风气,府兵中单就卫凌一个在前头儿探路,偶尔扬起旗帜示意,其余府兵多日作任马夫,身心俱疲,也就没心思拱火。
风向是从第七日开始变的。
那日同往常没什么区别,该是用午膳的时辰了,天依旧阴沉沉的没给个好脸,钦差大臣与卫王久违地下了马车,同府兵们在一处用膳。
今日的膳食是伙食兵们捕捞上来的活虾,放之在清汤中高火闷热,余香袅袅的青烟高昂着头颅飞出这片密林,湍流而奔的河流伴着大伙们咀嚼白吉馍的吞咽声一下又一下地蹦着。
稍时,一位府兵放下手中啃了大半的馍馍,看向前方不远处清晰可见的马蹄印,向同僚感慨道:“说真的,我其实挺佩服那姑娘的,你们都说她捡了个好差事,可你看,我们现在都在这休整,她还在独自赶路,不单单今日是这样,我就没见她停下休息过,我看那姑娘心里也憋着火呢,大家伙儿都收收心吧,别闹得不好看。”
听罢,另一位年轻气盛的府兵当即不乐意了,骂道:“老蒋你这是什么意思!?敢情还是我们的错咯,是我们让她去做这份差的吗?不是吧!?平日里大伙们都因你年长稍敬你几分,不是真让你充作长辈儿样儿来训我们的!”
“好了好了,别说了。”二人身旁的府兵们见年轻府兵,也就是云鹤骞越说越来火,声量已高到了引起卫王那拨人的注意,赶忙分工合作,一波给云鹤骞降火,一波来安抚蒋项明。
另一头,朝廷派出的钦差大臣,工部侍郎方穆看着府兵们一副要打起来的架势,不住地摇了摇头:“这群人平日里没人压着真是不像话,看看,看看,现在都要反了天了。”
说罢,又随手指了个人叫他过去传话:“叫他们都别闹了,把最开始闹事的给我带过来。”
随从应和一声,看到那旁事态差不多平息,就疾步过去,将云鹤骞带了过来。
看到人来,方穆放下手中碗筷,银箸顺着他的意愿发出沉重的一声声响,启口就训道:“方才我见你在那里耍威风耍得很好啊?”
云鹤骞先是撇了一眼卫王,见他在那里不动声色地大口吃饭,才转过来回话道:“小民不敢,只是心中郁气难消。”
方穆“哦”了一声,问道:“看来,你有何不满呐?”
云鹤骞又看了一眼卫王,这点小动作自然瞒不过方穆,他拿起一根银箸敲了敲簋,将云鹤骞的神思拉了回来。
云鹤骞仗着艺高人胆大,又瞧着卫王不像是要管他们这份事儿的样子,自然是张口就道出了实情:“您也知道,府兵中单就宁小姐在前探路,我们都在后头一面赶路,一面防护,这几日下来,却不见宁小姐落得个清闲,自然心生好奇,您既问了,我便这么告诉您。”
方穆听出云鹤骞的弦外之意了,只是他有意讨卫王的好,卫凌卫王贵客的名头他不止是听说,还有意探查了一番。
这下好,人家对卫王有救命之恩呐!又想到工部尚书致仕将近,今上派自己跟着卫王,想及今上对卫王的宠信,只要他稍微在圣上面前提上这么一嘴,升迁之喜许是指日可待。
云鹤骞本是想找方穆讨个公正,不成想却是让方穆借花献佛了,只见他面色一转,提起笑来对卫王提议道:“您瞧瞧,方才我还说什么,这不打了瞌睡就来递枕头的了吗?”
收了笑,方穆摆正了脸色,没对着云鹤骞吐出什么让他听了高兴的话:“我也知道你们的委屈,这一路上,为这朝廷的事,大家都奔波多日,万般不敢懈怠,人的精气神儿都绷着儿,稍一摩擦就能搓出火星子来,今日不就要打起来了吗!?”
“就在用午膳的时辰,我还在跟卫王说,咱们府兵这么多人,没个人管那怎么成!你刚刚不是说了,宁姑娘忙碌了这么多日,咱们也不能寒了人家的心,不如——”
方穆扭头揣摩卫王的神色:“这府兵统领一职,就让宁姑娘当任吧!?”
褚晏略一思索,就点了点头,云鹤骞正想提出异议,方穆一瞧见他的面色就知不好,赶忙又摆手打了个圆场:“当然,我看你小子也不错,敢于谏言,这很好,宁姑娘忙不过来的事儿你就帮着托托底儿吧。”
被方穆这么摆了一道,云鹤骞也知不能将他如何,再提也讨不到好,只得愤愤地带着卫凌将出任府兵统领,自己作她的副手这一个消息回了大伙儿休整的地段。
如果说,原本府兵们的火因蒋项明的劝诫消了大半,另有一小半因二人间的对峙也没了心思,云鹤骞带回的这个消息就好比往原本将要熄灭的火堆里添了一大把柴火,新生的熊熊之火要比原本的更高昂,跃得更高更烈,是决计无法扑灭的了!
这天夜半,就有一拨人摸到云鹤骞的帐子,将他惊醒,向他提议道:“云哥,要不咱们趁着夜深,往前赶赶,看看能不能追上那娘们!叫她做咱们的统领,我倒要去探探她有什么真本事!”
闻言,人群中有人调笑道:“老吴,你要是去跟人比投壶,这里的人都不依啊!”
被说的老吴涨红了脸,骂道:“去去去,待我赢了定要叫你好看!”
从梦中惊醒的云鹤骞没理睬这群人的戏言,借着朦胧的月光,摸向放在被褥旁的衣带,收拾好衣冠后,他掀开帐子的门帏,看清了这群弟兄们大半的脸庞儿。
虽是借着骠骑府征召,他们这群人才得以聚到一处,可几个日夜相处下来,云鹤骞早就对这群弟兄们生出了感情。
他清楚地知道这次行动会有什么后果,宁小姐自个儿虽说自己同他们一般,可他知道,不一样的,有着卫王贵客的传言,她多少与卫王有些渊源,出了事,连卫王的脸面也要牵扯上。
他叫她“小姐”,多少含着点辛辣之味,讥讽她因有了卫王庇护,就得以成了他们这群人眼中的高门小姐。
可“小姐”与府兵到底不一样。
今夜的月光很柔和,打在府兵们的脸上,在云鹤骞的眼中,每个人或明或暗的脸庞都开始变得含糊不清,他要很用力才能分清。
站在最前方左侧个子小小的那个,是最开始说话的老吴,他投壶玩得奇差无比,十有**不进,称得上一句“投壶臭手”;
站在最中间撑着两侧人的肩膀的,是开口调戏老吴的老付,他老婆又怀了,为多挣几个子,他才来接了这份差;
在最后面腼腆地冲他笑的,叫游余,是这群府兵中最小的一个,他自称无父无母,平日里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云鹤骞却知道这孩子一定是被其他人拖来的。
只是,看着这么多熟悉的面孔,看着他们都在期望地盼着他,他却开始在心里反问自己:
要去吗?他背负得起这么多人的命数吗?
这章是过渡的剧情章哈,下章卫凌的戏份就来了,有整整十五日的细节我没写呢!(叉腰)
这本感觉目前还算顺,希望手感保持下去,祈祷in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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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不被府兵们待见的卫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