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王其人,没有什么好名声。
在高门大户口中,他是两眼翻在天上的跋扈皇子;
落到百姓眼里,他是不断惹是生非的皇家祸害。
是以,当卫王府递来请帖,要设宴答谢卫凌这一场救命之恩时,卫凌不得不说,心中是有几分诧异的。
但转念一想,既是生在皇家,卫王没有礼貌并不代表他府中之人没有规矩,卫凌也就抱着看好戏的姿态前往赴宴。
穿过一条曲折幽深的廊道,挑开珠帘,映入眼帘的是好大一张花园锦簇图,虽已时值季春,但京都夜寒露重之气结在上空久久未散,除了卫王府,很难想象还能在什么地方看到这样一幅百花齐放的景象。
而卫王,就坐在这百花园之中。
卫凌最先打量的是他那稍显凌乱的头发,一小撮毛发自他头顶上方打着卷冒了出来,惹得她有些手痒。
动了动手指再往下看,不愧是据说外祖族谱上出过胡人种的样貌,高鼻深目,眉头紧贴着深陷的眼窝,两眼是生机勃勃的碧绿。
只一点,让卫凌很不爽。
她看着着在卫王身上的衣衫,停下了脚步。
在前引路的随从脚步也跟着停住,静候她吩咐。
“我最讨厌别人穿红色。”看着卫王的着装,卫凌有点烦地嘟囔了一句,下意识摸向刀鞘,却在手落个空的时候才想起进府时已被要求上缴。
她嘴角一撇,大步流星地走到卫王对面,没等他开口便坐下。
待确保他与她四目相对,她对着他清澈得显露出她面容的眼珠子,驾轻熟重地以她一贯很挑衅人的语气开口:“若早知那马车上是你,我不会救。”
褚晏没露出任何卫凌见之熟悉的表情,包括权贵感到以下犯上时的怒火、包括权势被撼动时的惊诧,又或者该说,他所露出的表情正正好是卫凌最为熟悉的一种。
——他快速眨了几下眼,歪了下头,眼珠子正对着卫凌直上直下一番,而后别过视线。
卫凌知道,此刻的他才终于确认了她的存在,她的挑衅对他来说不值一提,就像他看这百花园中的花,不,不对,应该说,他看她,就像在看一株不该出现在这的花。
此时,他该是试图在用目光找到那个带她来的随从,借机问罪,而那位随从也的确被他唤来了。
卫凌不欲旁人因她惹出的事端而受辱,正想开口,就见卫王似乎终于回过神来,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她,问:“你喜欢吃肉吗?”
不等她回话,褚晏便自顾自地肯定了这个想法,对随从吩咐道:“端上来吧。”
卫凌不由得在心中诽谤:这厮果然如传闻所说,好生无礼!
真该叫游余过来瞧瞧,真叫他见了卫王,看他还怎么说她是天底下最目中无人之人!也不知这二人碰到一块儿,是游余的嘴先毒死卫王,还是卫王能先气死游余。
想着想着,卫凌把自己哄开心了,就决定不再计较褚晏的无礼之举,等炙肉端上来,二人更是只顾专心吃饭,不肯多言。
一顿大吃大喝后,卫凌瘫坐在座位上,不着边际地回想史上有无进食过多而把自己穷死的王爷,照她来看,卫王也太能吃了,若大楚王爷个个每顿都是这个食量,大楚看来是要百年而亡了。
思及此,她不着痕迹地瞄了眼褚晏裹在衣袍下的身躯,并不是大楚历来流行的飘逸若仙,也不是武将惯有的孔武有力,看上去介于这二者之间,身子瘦高却不羸弱。
正当卫凌收回目光之时,褚晏也适时放下筷子:“看好了?”
话一出,卫凌目光凝在空中顿住,并不清楚卫王是否明了了自己的窥视,若说是,他看上去并不像一个习武之人,若答否,她岂是那般敢做不敢当之人。
于是她便淡淡地答了一声嗯。
褚晏似乎也没察觉什么不对,只向她提议道这一顿饭既已请了,便算是还清她的恩情,当下另还有桩事情想请她帮忙。
卫凌挑了挑眉,只请他说来听听。
褚晏仿佛生怕她不明白,说话的语调很慢,声调很平,听得卫凌直想打哈欠。
晃了晃脑袋,卫凌将那股困倦之意压下,明白了卫王的打算,简单来说,天子的确将关东雪灾案委托给了卫王负责,而与此同时,他赋予了卫王一项特权,即与他随行的府兵可由他自己挑选,现在,卫王想聘请她,出任他的府兵。
卫凌的第一反应是感觉不对劲。
但下一秒,‘要得富,险上做’的念头还是战胜了这股古怪的直觉。
莫说光这次设宴前来面见卫王就需缴纳兵器,可想而知,骠骑府对身份的检验只会更加严苛。
可卫王就不同了,卫王的做事不着调是出了名的,她现在没有个假身份,也不知卫王府是否有派人去查她。
卫凌心想,她不似游余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心眼子,现编谎话恐出纰漏,可到底知道些细作撒谎的诀窍,于是脸不红,心不跳地跟褚晏推辞起来:“我家中老父亲病重,宴散后正想去给他买些药用,也不知赶不赶得上这份差事,不如你给我一份信物,若阿翁的病否极泰来,我就带着它去骠骑府受召。”
……
质地温润的玉佩在光照下闪出细腻的光,卫凌眯起眼,将这块无甚奇特的玉翻来覆去地观摩了好一会儿,左思右想也不得其解,喃喃自语道:“这卫王,该不会是个傻的吧?”
她单知道卫王办事不牢靠,也未曾预料到可以不着调到这种地步,凭借她那样一番谎话,凭空送了她好些药材不说,也把这枚可以象征他身份的玉佩送到了她手里。
要知道他自己在哪里都没落得个好名声,若是她借着他的名头借机寻事滋事,旁人十有**会信以为真。
许是身上虱子多了不怕痒?卫凌耸耸肩,看向面前巍峨的府邸,向门旁的侍卫亮了亮手心的玉佩,迈向向她逐渐敞开的门缝,在她背后,缓缓闭合的如意门上骠骑府三个字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
进了门,还未行几步,卫凌就被拦住,原以为是验明身份的,复拿出玉佩在他目前晃了晃,不想此人见之一笑,端向她行了个礼后就说道:“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先前我在王府为您带过路,不知贵客是否还记得?”
卫凌这才恍然大悟,她这人有个毛病十分不好,就是不大认得人,见了旁人第一面总要上下打量一番有无甚好记的特征,勉强借着这点将一些人混了个眼熟,没想过再见的人们在她脑中便是见之即忘的部分了。
跟那随从表过歉意又是收来一阵惶恐,无奈,卫凌屏住呼吸——军中大多男儿,无论是何种气息对她而言都觉太重,混在一处更是难熬——只得加快了脚步随着那随从前往卫王贵客专舍。
走了不过几里地,又过了几处拐角,一处僻静的小舍就立在跟前,清新的空气刹那间抚平了她的坏心情,卫凌暗暗点头,记下这处方位。
见她满意,随从正想告辞,卫凌忙不迭叫住他,料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跟他打听府兵们都扎根于何地,好去前行打探一番消息。
得了回话,卫凌径直向随从口中之地而去,那地离她的居所不远也不近,外围处象征性地围了几圈栅栏,几个大帐篷大咧咧地摆在里头。
卫凌正欲走近,却觉左肩一重,扭肩一躲,回头一看,好嘛,又是游余这个冤家。
她看了看四周,冷不丁将他拉近,冷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还没等来回话,卫凌又追问道:“是首领让你来的?”语气又冷了几个度。
游余举起双手,很欠揍地摇了摇头,坦白道:“我可不像你那么听干爹的话,是我自己要来的。”
听罢,卫凌撒开了揪着他衣袖的手,冲他扬了扬拳头,威胁道:“别给我惹麻烦,我今日不想揍你。”
就此扬长而去,也没了心情。
深夜,寒风阵阵,卫凌没窝在舒适的屋内,反倒跑到房檐上看星星。
万人迷对此感到很奇怪,数据一转,又觉得正是让宿主坦白心迹的好时机,借机问道:“宿主,你心情不好吗?”
卫凌“嗯”了一声权作回答,这几日相处下来,万人迷并未做出什么危害百姓的事,她也就对它多有容忍。
想了想,她罕见地多说了一句:“因为遇见了游余这个小兔崽子。”
反正它又不会说出去。
此话一出,万人迷真觉数据流都在激动得冒热气了,按人工智能的理解来看,它觉得人的仇恨值也和数据流一样,是有固定限额的,而宿主在赴宴时没有举起拳头威胁卫王,却在今日威胁了游余,不正是说明在宿主心中,游余比卫王更招人恨吗!?
万人迷正想再接再厉地追问,却见卫凌站起身来,活动了一圈脖颈,二脚先是踱了几步,而后由慢加快,最后更是如撒手的鹰般一路在房脊上飞身而过。
待她停下,万人迷一惊,此时,卫凌已站在了卫王的邻舍屋脊上,在她脚下的这座屋内,屋主早已熄了火,也不闻人烟传出。
隔壁,卫王的门户紧紧闭着,几扇小窗却突兀地开着,屋中打着的炭火升起的暖烟自强不息地屡次燃起,又屡次被屋外而来的朔风扑灭。
卫凌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一幕,突然笑出声来,万人迷唯恐她这是要送卫王送终的高兴,颤颤巍巍地抖动着声线:“宿主,你该不会要在今夜刺杀卫王吧!?”
卫凌一愣,笑得更放肆了:“先前我还未想到,不过,这倒也是个好主意,今晚星星多美啊,有这么一路繁星相送,送他上路倒也不会孤单。”
万人迷屏幕一黑,赶忙补救:“那您原本来这,是要做什么!?”
“看星星啊。”这里视野最好。
“您突然笑是?”
“想不到京都就连王爷都有喜受凉的怪癖。”
说到最后,万人迷豁出去了,径直问道:
“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卫王呢?”
卫凌不说话了。
慢慢地掠到卫王房顶的瓦檐上坐下,抬起头一下又一下地眨着眼睛。
过了很久,她才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透露道:“我要找一个人。”
“那个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卫凌张开嘴,望着满天的繁星,迷茫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不过,他是个很可爱的小傻子。”
“如果我不在他身边的话,他会被人欺负的。”
“要得富,险上做”是民间谚语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谚语
该谚语最早见于《说唐》第四十八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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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所谓卫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