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的薄雾笼住深谷,从嘴里呼出的热气溜出门便化烟而去,尖而利的鸟啼刺破了馨甜的草木香,一切声响与气味都开始在这片空而旷的山地里放大。
卫凌动了动耳朵,还未睁眼,就听出了鸟叫之下的端倪。
只要是活物,只要它还发得出声息,当它动起来,就必然带出声响,草鞋沾了泥,就必然连根带土地拖着人前行,而那份独有的声响,也自然引起了卫凌的注意。
她从身下粗糙的树背处撑起身子,收目远眺,几团只瞧得出在勾肩搭背的人影纷至沓来。
卫凌转过身,正对着他们,一条腿还盘在虬枝上,另一条已下了枝慢悠悠地晃荡,看上去好不悠闲,万人迷就这样看着宿主不再动作,静待着几点人影近到跟前。
那是看上去经过了好一番长途跋涉的一群人,身上带着一股凌冽的孤决和坚定,面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疲倦,看到卫凌,他们便停了下来,互相看了看对方后,有一个人站了出来。
他扬起头,对坐在树上的卫凌喊话:“宁姑娘,我们是一直跟在你身后的府兵,今日前来,是钦差大臣奉我等前来传命。”
卫凌跳下树,问是什么事。
云鹤骞从旁人手中拿过一道铜制的腰牌,双手握住递给她,说道:“方大人说我们这群府兵不能无人管,因此选了你做我们的统领,我作你的副手,协助协调调度。”
“宁小姐,方大人说你这么多日都在前方探哨未免太过辛劳,有意选个人下来替你几日,不知你意下如何?”
卫凌垂着眸,捏着那块腰牌并不搭腔,一个人的神情很容易暴露他的所思所想,一小块眉毛的抽动都能够成为他们掩盖不了的罪证。
而方才借着垂眸的功夫,她片刻间将这群人的面色扫了个大概,在最前头的那个男子说完话后,他们脸上,都带上了一股想竭力掩盖,却还是让松快给盖过了的隐秘快意。
尤其是,她在这群人里,瞧见了游余。
他学着细作本领的那些年,虽然始终没能练出一副招人喜欢的口条儿,也着实在神情这种易出纰漏的地方儿下了狠功夫。
而此时,他却握拳遮住嘴角,脸颊处的肌肉微微抽搐,眼角弯出了她熟悉的模样。
稍一思索,卫凌就抬起眼来,直视着云鹤骞问道:“若我说不呢?”
云鹤骞伪装出来的恭敬神情顿时凝固在那儿,快要一寸寸破裂,卫凌发出一声闷笑,将腰牌丢回给云鹤骞,径直向他身后人走去。
“我不耐烦管事儿,不过,”她搂过游余的脖颈,不顾他的微弱挣扎将他牢牢钉住往下按:“你的提议确有可取之处,既是要我亲自选人,那便他了。”
卫凌拍了拍游余稚嫩的脸蛋儿,冲他扬出个罕见的笑脸,转过头来对正看着他们的众人说道:“你们还不知道吧,游余是我的幼弟,这几日多谢大家照顾他。”
众人纷纷看向生无可恋的游余,游余勉强提了个笑,算是认了卫凌的说法,众人登时俱呆立原地,不知作何反应,要知道,游余是府兵中公认对宁小姐意见最大的一个了!
这还不算完,只见卫凌左手一指,又将矛头抛回给云鹤骞,问道:“这位小哥,我这般任人唯亲,是不是,不大好啊?”
云鹤骞面色一顿,回道:“您说笑了,您是统领,我们自然遵从您的命令。”
卫凌松了对游余的桎梏,嗤笑一声,牵来绑在树干处的缰绳,飞身上马,身下的坐骑随着她的心意围着旁人慢条斯理地转了一圈,她才开口道:“我不是你们的统领。”
“至少,现在还不是。”
说完,她一拍马背,只给游余留下句回荡在天地间的“交给你了,我的好弟弟。”,就此回程。
身后众人面面相觑地望着一人一马演变为两个挥毫泼墨的小点。
云鹤骞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被众人围住的游余,解围道:“大家回去吧,我再想想办法。”
话说那日众人夜闯营帐后,云鹤骞方知不好,随口一说此事要从长计议便将众人遣散,钻进自己的帐中过了好一会儿,等来了一个又一个探他心思的毛头小子,费尽心思钻着他们的想法想尽力扑灭那股火,原先挥斥方遒的少年意气反成了困住他们的牢笼。
次日,更是摸黑进了昨夜没来寻他的那些人的帐子,这帮人要沉稳得多,他一点点说开自己的顾虑之处,云鹤骞当然知道府兵们对卫凌的不满非一日而来,也不能一夜全歼,因此,慢慢和这帮人讨出了个两全之法。
其实,这个办法很简单,方钦差的任命当然得派人去传,这个关键,就在于人选的指派上,宁小姐当然会收到任职统领的调令,可除了这份调令,传令中的所有旨意皆为传令员口述,那么,他们能不能在原本的吩咐上,增添上一些他们自己想要的内容呢?
借法磨了原本想在进城日亲口邀功的方大人几天,云鹤骞等人终于等到了他的松口,遣了他们一伙人去传令。
其实,方穆也有自己的思量,众所周知,在官场要想混得开,会邀功是一等要务,可邀功怎么邀,也是有讲究的。
太白,不好,谄媚阿谀之味太重;太轻,要糟,逢管你出了几分力,有些老狐狸就此打个哈哈给掩过去,全然不认你这个人情。
他派云鹤骞等人前去传令,先是在宁姑娘面前认个人情,再者,关东那边还不知是何情况,宁姑娘虽是卫王恩人,料想武艺高超,可谁说高人就不惜命?
调令一到,她就有了指派府兵的权力,到那时,谁去做前头的探路鬼,还不全凭她一张嘴?
*
一抹斜阳高高悬挂空中,空悬寂寥的官道旁夹杂着络绎不绝的人群,城门大开着,远远地,在最前头充当千里眼的官兵向下吼了一嗓子,将“卫王进城了!”的消息一个人头接一个人头地报到了藏在百姓身后的城主那儿。
几辆马车在城里人的殷殷目光中驶入了凤梁城,卫凌坐在卫王的车轼处,听见他掀开了马车内的帷裳,惹来了一片鸦雀无声。
正当卫凌不禁猜想起卫王的赫赫恶名难道已传入关东时,在她面前发生的下一幕就让她不由得握紧了缰绳——
只见原先的人头攒动瞬间从站到跪,乌泱泱的一片从她的脚下蔓延到最后方凭空高了一截的乌纱帽。
她与身后传来的“停下。”几乎是同时止住了马蹄的行进。
褚晏下了马车,大步流星地走到那乌纱帽跟前停下,声音中带着藏不住的怒气:“我不喜欢有人跪我。”
话音刚落,乌纱帽立即起了身,诚惶诚恐地回道:“殿下息怒,只是殿下方一入境,春晖便至,百姓们不胜感激,跑来贺喜,不是有意惊扰殿下。”
褚晏又不满道:“你怕我?”
卫凌看着乌纱帽闭紧了嘴,转而抖动起身子,又开始在心底对卫王的行径评判道:三岁稚童一般的心性,真是没理也要搅三分。
乌纱帽听出褚晏的潜在之意,抖得更厉害了,据说卫王其恨有三:一为幼时恩人遍寻不得;二为旁人敬他惧他跪他……甫一打上照面,他就犯了其中的二诫,若不是为了掩过眼下的要紧之事……
终于,卫凌看着抖动得像突发恶疾的乌纱帽,终究忍不下去了,没什么感情地开口劝道:“你不饿吗?”
这几日回营,她顶替了游余的工作,短短数日,就见证了卫王对吃食的看重,一到饭点必然乖乖坐在马车内,咀嚼的速度可谓风卷残云,快而规律,几乎不会发出声响,每次褚晏端着一扫而光的餐盘从她面前经过时,她都会产生这人刚从乞丐窝回来的恍惚感。
卫凌甚至怀疑,哪怕面前有再火烧眉毛的事端发生,他也会为了进食而弃之不顾。
现下,褚晏郑重其事地打破了她的顾虑,他转过头来,面上有种卫凌没见过的冷意,神色紧绷着,目光一触到及她,就像忍受不了一样移开视线,嘴唇蠕动了几下,几乎没人听清他说了什么。
可卫凌认得这个口型。
他说:坏孩子。
卫凌几乎要被褚晏气笑了,他以为他是谁,大楚第一评判官吗?还管她叫坏孩子,知不知道从小到大跟她干过仗的坏孩子不说成千也有上百了。
她松了马缰,转而按住藏于衣袖处的暗箭,寻思着对卫王的考察可否就此结束,看样子,是时候找个时机来教训一下卫王这个坏崽子了。
这章最后关头卫凌与褚晏的对抗太卡了。
话说看到这里的观众朋友们能不能给我留个言,像云他们最后为什么又去找卫凌了这种原因我是要交代一下的,因为有前情概要嘛,但是方大人这种心思大家觉得我要提一嘴吗,还是当个留白空出来以供想象?
另外进城百姓下跪那儿其实最开始设计的大概是一进城呼啦啦跪倒一片,卫凌被吓一跳,褚晏下马车看情况,脚还没到地面就听百姓们齐声高呼:“天佑大楚……天佑关东……天佑卫王……”(大概这意思吧,就是搞些封建迷信)最后因为作者实在想不出很有神棍味的句子,这个场景被砍了()
最后恭喜褚小晏荣获本文第一个外号:大楚第一评判官[比心]
最最最后,说下本文的更新问题,随榜更,意思是假如收藏追不上榜单的话,作者会缓更,慢更,有节制地更,另外因为上榜后有字数要求所以作者也会默默存些稿,喜欢一口气多看点的朋友可以先点个收藏,等作者蹭上榜单了再来回顾小店,不甚感谢[求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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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平静之下的暗潮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