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那间弥漫着墨香与陈旧纸张气息的值房内,年轻的皇帝屏退左右,只留下谢珩一人。烛火跳跃,映着萧承睿温和却深不见底的眼眸。
“谢卿,”皇帝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沉重,“北境军饷贪墨案,朕交予刑部查办,月余过去,竟毫无寸进。朕思来想去,非卿之能,不足以撕开这张铁网。”
谢珩垂首静听,心中已有预感。皇帝递过一份密折,他展开,触目惊心的数字与血泪控诉瞬间灼痛了他的眼。
是河工银贪墨案。
去岁黄河决堤,豫州、兖州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朝廷紧急拨付三百万两白银用于堵口、赈灾、安置流民。这本是救命钱,然而层层盘剥之下,真正落到灾民手中的,十不存一。奏报中,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惨状,地方官勾结富商、囤积居奇的恶行,字字泣血。而最终,那如同巨鲸般吞噬了大部分河工银的黑手。所有的线索隐秘而杂乱,只能分明地感觉到此中牵涉的利益方之多、关系之盘根错节,实在是棘手万分。谢珩看着看着不禁蹙紧了眉头。
皇帝的手指轻轻点在密折上,观察着他的表情,目光如炬:“朕要一个确凿的突破口,谢卿。目前这些人行事极为隐秘,明面上的账目做得滴水不漏。但朕收到密报,其真正核心的账册,并未藏于府邸或衙门,而是藏于一处销金窟,名为‘藏香阁’。”
藏香阁?谢珩眉头紧锁。那是京城烟花巷里数一数二的**窟,亦是权贵富商密谈交易的暗桩,鱼龙混杂,背景极深。将如此致命的罪证藏于那等地方,确是灯下黑,难以获得。
“此案关乎数十万黎民生死,更关乎朝纲法纪。朕命你,不惜一切代价,潜入‘藏香阁’,找到那本账册!”皇帝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拒绝的帝王的威仪,“此事绝密,除朕与你,不可令第三人知晓。谢卿,你可愿为苍生,行此险着?”
看着奏报中那累累的血债,谢珩胸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愤怒与使命感。他撩袍跪地,声音清冽而坚定:“臣,万死不辞!”
数日后,谢珩已褪去清贵探花郎的锦袍玉带,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脸上也刻意抹了些灰土,扮作一个寻常的、为生计奔波的落魄书生模样,悄然混入了藏香阁后巷杂役出入的区域。
他暗中观察数日,确认那本至关重要的暗账极可能藏在后院一处废弃库房,那看似堆放杂物的旧书箱夹层里。每日看守换防的空隙,也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后巷弥漫着的劣质脂粉、汗臭和食物馊味混合的浊气,他太熟悉不过。谢珩屏息凝神,如同一只久在街井的狸猫,悄无声息地靠近那间库房。指尖刚触及冰冷的门环时,一个阴阳怪气、带着浓重痞气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哟!这不是咱们的谢大探花吗?怎么着,金榜题名、攀上高枝儿了,还来咱们这腌臜地界儿忆苦思甜啊?”
谢珩身体猛地一僵,缓缓转过身。几个穿着护院短打、满脸横肉的汉子堵住了巷口。为首那人,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正咧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快意。
是疤脸刘,还有他身后那几个!谢珩的心瞬间沉入冰窖。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群家伙。是县丞府后巷的地痞无赖,是他被姨娘赶出家门、像野狗一样挣扎求生时,肆意欺辱他的那群人。他们是怎么跑到京城里来的?
“刘……刘哥。”谢珩强压下翻涌的屈辱感,试图周旋。
“呸!谁他妈是你哥!”疤脸刘一口浓痰啐在地上,上前一步,狠狠推搡了谢珩一把,力道之大,让他踉跄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兄弟们瞧瞧,当年要不是老子心善,丢给他半个馊包子,这条县丞府不要的野狗,早他妈饿死在臭水沟里喂蛆了!还能有今天?还他妈能当探花郎?还他妈能……”疤脸刘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嫉妒和淫邪,“……被月璃郡主那样天仙似的美人儿看上?!”
提到月璃郡主,如同点燃了火药桶,这群人早就对传闻中倾国倾城的她垂涎三尺,此刻见谢珩这昔日里他们可以随意欺辱的“野狗”能当上摄政王的乘龙快婿,自己只能在些京城小官手下当狗腿子受窝囊气,新仇旧恨瞬间爆发。
“兄弟们,给我打!往死里打!”疤脸刘一声厉喝,拳头如同雨点般砸了下来。
谢珩试图反抗,他虽不似外表般文弱,但终究只有一人、双拳,如何敌得过这群惯于斗殴的凶徒?拳脚如同狂风暴雨般落在他的身上、脸上,剧痛瞬间蔓延开来,他被打倒在地,蜷缩着护住头,却挡不住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辱骂:
“野种!贱胚子!就凭你也配肖想郡主?!”
“打烂他这张勾引贵人的小白脸!”
“听说你在宫里人模狗样?呸!扒了这身皮,还不是条下贱的野狗!”
污言秽语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谢珩的耳朵,刺穿他竭力维持的尊严。冰冷的唾沫混杂着尘土,黏腻地糊在他的脸上、颈间,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他死死咬着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郁的铁锈味,身体因剧痛和极致的屈辱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只剩下污秽的地面和那些狞笑的丑恶嘴脸。他感觉自己像一条被剥光了鳞片、丢在烂泥里践踏的鱼,更像一条从阴沟最深处爬出来的、肮脏丑陋的蛆虫。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暴露出最不堪、最卑贱的原形。
就在这时,一个美丽又惊惶的身影,倏然映在他眼前。他愣了一下,万万没想到她竟会在这种地方出现。她精致华贵的衣饰、清丽娇艳的容颜和花街柳巷的肮脏如此格格不入。
他心里咯噔一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好了,现在,萧月璃不可能再喜欢他了。
那群地痞流氓见萧月璃美貌,一下子都停住了手:“哟,哪儿来的漂亮妞,要不要来陪哥哥玩一玩。”他们□□着要上前,萧月璃绷紧了脸揪下腰间的玉牌,只在他们面前晃了晃,那群人便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下来。他们在京城的地界混,不可能不认识这图案,更何况这还是最高等级的玉制牌,只能来自摄政王的嫡亲血脉,又生得如此美貌的,还能有谁。他们屁滚尿流拼命磕头,惶惶地喊道:“饶命饶命,郡主饶命。”
他们余光看见一边的谢珩被打得血肉模糊的样子,此刻都是十万倍的后悔,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但其中还是有一个胆大的说:“郡主,郡主您不要被这个姓谢的骗了,他就是条狗,在巷子里乞讨的脏狗。他为了讨口饭吃,还舔过老子的鞋底,喝过老子的尿呢!他就是个低贱的下流胚子,根本配不上郡主您啊。”
“是啊是啊。”那些地痞流氓们都跟在后面附和。
萧月璃看见谢珩颤抖了一下,心中更是大怒:“滚,通通给本郡主滚!”那群人满心的不甘心,但什么话也不敢说,偷偷恶狠狠地剜谢珩一眼,屁滚尿流地离开了。
血肉模糊的巷道此刻瞬间安静了下来,谢珩痛苦地闭眼扭头,不愿萧月璃靠近,但少女却异常执着,扶着他的手,艰难地把他放到自己背上。谢珩比她高上许多,背上去以后两条腿还垂在地上。她小心地抱住他的大腿,使劲颠了一下想把他的位置安置好。谢珩在越来越加重的眼皮和疼痛感中清醒了一瞬,看见萧月璃华贵外纱上混着金线绣成的小凤凰金鸟。他扯起一边嘴角笑了一下,努力想抹去自己衣服上的脏东西再靠近她,萧月璃却一把捂住他的手:“别乱动!”
他在昏迷的意识中感觉到萧月璃纤瘦的身躯被压着艰难地挪步,沁出了许多汗。但她咬着牙,死死撑住,一步一步。他被颠得一晃一晃,脑中不停地回荡着,
不要费力了美丽的郡主,
让我去,
让我这条脏狗从这世上离去吧……
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剧痛中沉沉浮浮。混乱的梦境如同走马灯般闪现:姨娘刻薄的嘴脸,冰冷的柴房,饿得发昏时盯着馊掉的残羹冷炙,疤脸刘等人狞笑着将他踹倒在地,强迫他舔舐地上的污秽……那些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屈辱记忆,如同无数双冰冷的手,将他拖向绝望的深渊。
“不,不要……”他在昏迷中痛苦地呓语,眉头紧锁,额上渗出冷汗。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之际,一缕清甜的少女馨香,如同破开阴霾的利剑,温柔地拂过他的鼻尖。那香气驱散了噩梦的阴冷,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朦胧中,仿佛看到一个美丽的身影,正睁着一双盛满担忧与关切的杏眼,焦急地望着他。
月璃……小郡主……
他无意识地喃喃着这个名字,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那身影带着光,成了他沉沦黑暗中唯一能感知到的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干渴和钝痛将谢珩从混沌中拉回。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
这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