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娇令:冰山攻略手册》 第1章 追逐 初春的御花园,百花还带着几分矜持的寒意,唯有几株早樱,已迫不及待地泼洒出大片大片娇嫩的粉霞。阳光透过稀疏的花枝,在鹅卵石小径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然而,比这春光更灼人眼的,是凉亭里那位身着天水碧轻纱襦裙的少女。 小郡主萧月璃,年方十五,已是名动京城的美人胚子。此刻,她斜倚在朱漆栏杆上,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捻着一朵半开的芍药。薄如蝉翼的纱袖滑落至肘弯,露出一截胜雪的皓腕。襦裙华贵精巧,更将她玲珑初现的身段勾勒得曼妙无比。裙摆下,一双缀着珍珠的绣鞋俏皮地晃荡着,纤细的脚踝若隐若现,引得偶尔路过的年轻内侍都忍不住偷偷瞥上一眼,又慌忙垂下头去。 她对面,坐着几位锦衣华服的贵女,正叽叽喳喳地品评着新入宫的贡缎和首饰,言语间带着世家小姐特有的矜持与攀比。萧月璃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一双顾盼生辉的杏眼却滴溜溜地四下扫视,像只机敏又慵懒、正在寻觅猎物的猫儿。御花园的景致对她而言早已熟稔无趣,她在等一个人。 “郡主,您瞧这匹江南新贡的云霞锦,日光下走动起来,宛如身披云霞,配您这倾国之姿定是极美的……”吏部侍郎家的千金讨好地捧起一匹漂亮的缎子,小心翼翼地递到萧月璃眼前。 萧月璃懒懒地瞥了一眼,那锦缎确实华美,红粉橙金交织,绚烂夺目。她红唇微启,声音娇脆得如同玉珠落盘,吐出的字眼却毫不留情:“俗气。”两个字轻飘飘落下,噎得那千金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捧着锦缎的手僵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旁边几位贵女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或掩口轻笑,或装作低头整理裙裾。 是的,总有那么一些人,似乎生来就是为了享受这世间无尽的荣宠、受万千宠爱的。作为大魏最有权势的摄政王唯一的女儿,萧月璃就有这个资本。她是贵女中的贵女,天骄中的天骄。她的父亲权倾朝野,连御座上的年轻皇帝见了她,都要和颜悦色地称一声“月璃妹妹”。只要她想要的,无论是南海的夜明珠还是北疆的雪狐裘,就没有得不到的。 更过分的是,上天似乎格外偏爱她,不仅给了她无上的尊荣,还给了她一张足以颠倒众生的脸。从小围绕在她身边献殷勤的王孙公子、世家子弟就如过江之鲫,可她那双漂亮的杏眼里,从未为谁停留过。她就像这深宫禁苑里最灿烂恣意的一株娇花,与大魏帝国鼎盛的国力相辉映,耀眼得令人炫目,也骄纵得理所当然。 不过,从去年深秋那个偶遇的午后开始,整个京城的茶余饭后便有了一个经久不衰、愈演愈烈的谈资——最美最高傲、视天下男子如无物的月璃郡主,居然放下身段,锲而不舍地追逐一个出身微末的地方小吏之子,新科探花郎谢珩。这还不算什么,最令人津津乐道、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是,那个在小吏家庭里都只是庶出、仅凭着些酸文才被皇上破格赏识的谢珩,竟然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这位尊贵郡主的示好。她追了多久,贵女们的谈资里就添了多少劲爆的笑料,那些暗地里嫉妒她家世容貌的人,也终于从中得到了些许扭曲的安慰:看,这世上终究还是有她萧月璃得不到的东西。 凉亭里的空气因吏部侍郎千金的尴尬而凝滞了一瞬。萧月璃却浑不在意,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倏地投向远处游廊的转角。 来了! 只见几位身着皇子常服的少年正情绪高昂地走来,正眉飞色舞地比划着什么,而在他们身后几步之遥,一个身着半旧青色布袍的身影,正安静微笑听着,不疾不徐地跟随。 那青衫身影身量甚高,挺拔如修竹,在一众华服皇子中,竟丝毫不显局促,反而有种遗世独立的清冷。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也被那周身萦绕的寒意冻住,勾勒出清晰而冷峻的轮廓。眉如墨画、眼若寒星、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没有温度的直线。明明只是最简单的青色布袍,穿在他身上,却有种难以形容的矜贵与疏离,正是那新科探花郎,被皇帝破格擢为翰林院修撰兼皇子伴读的谢珩。 萧月璃原本慵懒的杏眼瞬间被点亮,像这世上最灿烂的明珠。她猛地坐直身体,随手将那朵被她揉捻得有些蔫了的芍药“啪”地丢在光洁的石桌上,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香风。她飞快地理了理鬓角并不存在的乱发,脸上瞬间绽开一个足以令满园春色失去光彩的明媚笑容。 凉亭里的贵女们也注意到了来人,纷纷噤声,揶揄的目光如同灼灼燃烧的灯笼一般,暧昧而兴奋地在谢珩和萧月璃之间来回逡巡,空气中弥漫着看好戏的期待。 谢珩目不斜视,步履从容,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他正低声与身旁的七皇子说着什么,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愈发冷硬。 眼看谢珩一行人就要从凉亭前的小径走过,萧月璃“噌”地站起身,像一只轻盈的蝶,翩然飞了出去,精准地拦在了谢珩面前。 “谢探花!”娇脆的声音打破了花园的宁静,也成功让谢珩的脚步顿住。 他抬眸,深邃的眼睛淡淡扫过眼前盛装明媚的少女,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僵硬的冰封:“郡主。”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清冽、低沉,不带一丝温度。微微颔首,就算是行礼了,动作标准却透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萧月璃丝毫不在意他的冷淡,反而凑近一步,仰着脸,笑得灿烂无比,身上淡淡的甜香亦若有若无地飘散开来:“谢探花今日伴学辛苦吗?我让小厨房炖了燕窝莲子羹,最是清心润肺,一会儿让人给你送去可好?” 她靠得极近,谢珩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卷翘睫毛下灵动的眼眸,以及那身轻薄纱衣下透出的、属于少女的青春气息和惊人诱惑力。一股属于她的、带着暖意的甜香霸道地侵入他的领域。 谢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身体微微后仰半步,拉开了距离,语气淡漠依旧:“多谢郡主美意,不必。”言简意赅,拒绝得干脆利落。 “哎呀,别客气嘛!”萧月璃不依不饶,伸出纤纤玉指,竟想去拉他的衣袖,“你看你,脸色这么白,定是读书累着了。我……” 她的话音未落,谢珩已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的手,那速度之快,几乎让人以为是眼花的错觉。他转向七皇子:“殿下,时辰不早,该去文华殿了。”语气恭敬,却带着些不愿多言的催促。 七皇子憋着笑,赶紧点头:“对对,谢修撰说的是,走吧走吧。”他同情地看了一眼谢珩,又促狭地对萧月璃挤挤眼,带着一群人赶紧溜了。 谢珩毫不犹豫地转身,青衫背影挺拔孤直,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仿佛多停留一刻都是煎熬。 萧月璃站在原地,望着那决绝的背影,鼓了鼓腮帮子,非但没有丝毫挫败,那双漂亮的杏眼里反而燃起更亮的光芒,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自信。 “哼,又拒绝我。”她小声嘀咕,嘴角却高高翘起,“谢珩啊谢珩,你越是块捂不化的上古寒冰,本郡主就越要去捂,看你能撑到几时,等着瞧吧!” 凉亭里传来贵女们压抑的嗤笑声和窃窃私语:“月璃妹妹,你这都多少次了?谢探花怕不是个断袖吧?” “就是,天下竟有男子能对我们月璃郡主这样天仙似的人儿视若无睹?我不信!” “要我说啊,他就是不识抬举,什么破落出身,胆敢给郡主脸色看……” 萧月璃转身走回凉亭,下巴一扬,像只骄傲的小孔雀:“你们懂什么?这叫欲擒故纵,我家夫君脸皮薄,害羞着呢!”她大言不惭地宣布这个称呼,仿佛谢珩是“夫君”的这个头衔早已板上钉钉。 “噗......”这下连七皇子留下的随从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文华殿内,檀香袅袅。太傅还未至,殿内弥漫着一种课业未开始的松弛。谢珩在这里也依然没有逃过被打趣的命运。一群皇子贵族把他团团围住,誓有一种一定要把这个究极大困惑探究出答案来的架势:“谢修撰,你到底是哪里看不上月璃郡主。拜托,那可是萧月璃诶!” “是啊谢大哥,月璃姐姐多好看啊!每次宫宴,那些公子哥的眼珠子都快黏她身上了。她对你那么好,天天想着法儿给你送东西,你怎么忍心拒绝的?” 谢珩拿着书卷头疼不已,萧月璃、萧月璃,自从他进了皇宫在御花园无意遇见这个郡主开始,这个名字就把他牢牢地缠住了。那时,那个在漫天春花下追着蝴蝶,笑得毫无阴霾、惊鸿一瞥的明媚少女,确实曾让他有过一瞬间的失神,但也仅此而已。随之而来的,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他也不知道只知兢兢业业完成份内工作的自己是哪里招惹上了这位小郡主,竟能让她如此穷追不舍。 他微微闭了闭眼,压下心头那丝说不出口的烦躁。他费尽千辛万苦才终于抓住这微末的机会,爬到现在这个勉强能喘息的位置,战战兢兢、殚精竭虑,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萧月璃这种云端之上、不食烟火的金枝玉叶的把戏,对他而言,太无聊也太幼稚了。 但他面对这些王公贵族,他什么也不能说。他只能说自己蒙主隆恩,唯愿以尽忠职守为报;说郡主身份贵重,自己寒微不敢高攀;说自己身已报国,不敢谈儿女私情。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又冠冕堂皇,把几个贵公子们说得哑口无言,只好讪讪的坐回自己座位。 谢珩把目光重新落在摊开的书页上,那一个个墨字却仿佛在眼前跳动,无法入心。他强迫自己凝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擦着书页粗糙的边缘,试图驱散始终萦绕在鼻尖的那缕挥之不去的、带着阳光暖意的甜香。那香气,饶是这殿内最昂贵、最能宁心神的檀香,也难以平复。 命运的齿轮转动,这场看似荒唐追逐、实则暗流汹涌的纠葛,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2章 春衫 自那日凉亭“偶遇”未果,萧月璃非但没有半分气馁,反而像被浇了水的野草,斗志愈发昂扬。她回到自己在宫中暂居的精致奢华的昭阳殿,屏退了闲杂人等,只留下最贴身的管事苏嬷嬷,对着那面紫檀木镶螺钿水银镜,左照右照,前旋后转。 镜中的少女面若初绽芙蓉,皎皎无瑕,一双杏眼流转间顾盼生辉,如同蕴着春水的琉璃。她的身段已悄然抽条,褪去几分青涩,显露出少女初成的玲珑韵致。天水碧的轻纱衬得肌肤胜雪,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胸前的起伏虽尚显青涩,却已勾勒出含苞待放般的柔美曲线。她微微侧身,薄纱下隐约可见一段优美流畅的肩颈线条,锁骨精致得如同玉雕。 “苏嬷嬷,”她忽然停下,对着镜子蹙起秀气的眉头,语气带着十二分的不解与委屈,“你瞧我,不好看吗?” 苏嬷嬷正整理着妆台上的珠钗,闻言抬头,目光慈爱地落在镜中那张足以令百花失色的脸上,笑道:“我的小祖宗哟,您这话可折煞老奴了。这满京城,不,这普天之下,还有比我们郡主更好看的姑娘吗?老奴活了这把年纪,也没见过第二个。” “那谢珩是眼瞎了不成?”萧月璃气鼓鼓地转身,裙摆绽放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我今日这般认真的打扮,他竟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像避瘟疫似的!”她想起谢珩那毫不犹豫后退半步的动作,心里就一阵闷堵,比被那些贵女嘲笑还难受。 苏嬷嬷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过来替她理了理微乱的鬓角,声音温和轻柔:“郡主,您这般美貌的人儿,要什么好儿郎没有,为何非要和那个谢探花过不去。您倒是同老奴说说,您到底喜欢他什么?” “喜欢他好看啊!”萧月璃脱口而出,杏眼瞬间亮了起来,仿佛盛满了天空掉落的星星,“苏嬷嬷,你没仔细瞧过他吗?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公子了!不是那些涂脂抹粉的纨绔样,也不是武将那种粗犷,是……是像最上等的青玉,又冷又润。眉眼像墨画出来的一样,鼻梁那么挺,嘴唇薄薄的,抿起来的时候……”她顿了顿,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声音也低了些,带着少女独有的痴迷,“特别好看。而且,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棵笔挺的青松,风雪压不弯的那种,跟宫里那些软骨头、只会阿谀奉承的贵公子,完全不一样!” 苏嬷嬷看着她这副情窦初开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心疼:“郡主的心思,老奴明白了。谢探花确实人中龙凤,气质卓然。只是……”她话锋一转,带着几分过来人的忧虑,“郡主啊,女儿家这般热烈的追求,在外人看来,终归是容易落人口实,被人看轻的。” “看轻?”萧月璃下巴一扬,骄纵之气顿生,带着与生俱来的自信和睥睨,“她们不敢,是她们的事。我萧月璃喜欢一个人,就要让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我才不要学那些话本子里的小姐,欲语还休、扭扭捏捏,把心事藏在肚子里,最后白白错过,哭哭啼啼地后悔。喜欢,就要去争,去抢,这天下,还没有我萧月璃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不由分说的笃定,仿佛在宣告一条理所当然的世间至理。 大约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视世俗礼法如无物的摄政王小郡主,才敢如此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番话。苏嬷嬷看着她熠熠生辉的眼眸,心中最后一点顾虑也化作了宠溺的无奈。她的小郡主啊,就是这样鲜活、霸道,又可爱得让人无法拒绝。 “郡主说的是,”苏嬷嬷笑着应和,眼中精光一闪,“不过嘛,这谢探花,老奴冷眼瞧着,可不是寻常男子。他出身寒微,却能一路考取探花,得圣上青眼,必是心志极其坚韧,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他于这男女情爱之事上……怕是,怕是还未开窍呢。” “未开窍?”萧月璃眨眨眼,一脸不解,“你是说……他不懂?” “正是此意。”苏嬷嬷点头,“这样的男子,光靠郡主您明晃晃地追着送点东西、围追堵截,他怕是只会觉得烦扰,避之不及。郡主得提点提点他。”她压低了声音,嘴角的笑意带着神秘,“让他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女儿家风情,什么是动心。” “提点?怎么提点?”萧月璃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 “郡主且安心等等。”苏嬷嬷笑得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老奴自有计较。” 几天后,苏嬷嬷果然神秘兮兮地捧来一个包裹严实的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件新裁制的夏衫。料子是极轻薄柔软的云影纱,触手生凉,颜色是极淡的藕荷色,远看清新雅致。然而,当萧月璃在苏嬷嬷的示意下换好,走到镜前时,她瞬间明白了其中的玄机。 这衣衫的剪裁极为巧妙。正面看,领口只比寻常宫装略低一点点,露出纤细的锁骨,端庄中带着一丝俏皮。可若是从稍高的位置往下看,比如,当一个人坐着,而另一个人站着俯身讲解时,那精巧的系带和微微敞开的弧度,便会让少女身前初绽的、如同鲜嫩水蜜桃般的春光,有大半展露出来。那层薄纱非但不能遮掩,反而更添朦胧诱惑。 “苏嬷嬷!”意识到她所谓妙计的萧月璃,饶是再大胆,此刻也羞得满脸通红,如同染了最上等的胭脂,连耳根都烧了起来,“这……这也太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我的好郡主。”苏嬷嬷扶住她微微发颤的肩膀,眼神里是鼓励亦是笃定,“你们私下里授课,关起门来,就只有你和他,天赐的良机。老奴敢打包票,世上没有一个男人,能对着这样的郡主无动于衷。”她的声音充满了蛊惑,“谢探花便是块石头,也能萌心发芽了!” 萧月璃的心怦怦直跳,像揣了只不听话的小鹿。镜中的少女面若桃花,眼波流转间带着自己都陌生的妩媚。“真的吗?”她期期艾艾地问,苏嬷嬷重重地点点头。为了谢珩……她咬了咬下唇,红着脸绞紧了帕子。 机会很快来了。萧月璃鼓足勇气,跑到御书房,对着她那年轻和善的皇帝堂哥一通软磨硬泡。理由冠冕堂皇——想认真读点《女则》、《女训》,陶冶性情,请学识渊博的谢修撰单独来昭阳殿授课指点。 皇帝一听“谢修撰”的大名就笑了,什么陶冶性情、提高涵养,她想做什么,天下还有谁不知道呢。但谢珩本也就是皇子公主们的陪读,加个萧月璃也无伤大雅,他更不会为了这点小事驳了摄政王府的面子,顺水人情的事。 但谢珩就没那么开心了,在接到这差事时,那张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瞬间就沉了下去,比砚台里的墨还要黑上三分。单独授课,在郡主的寝殿?这分明是那小魔女又想出的新花招!他本能地想要推拒,但皇帝口谕已下,言辞温和却不容抗拒。他只能硬着头皮,顶着午后灼人的烈日,脚步沉重地走向那座对他来说不啻于龙潭虎穴的昭阳殿。 昭阳殿内熏着清雅的百合香,微风穿过竹帘,带来一丝凉意。萧月璃早已换上了那件要命的藕荷色云影纱衫,坐在书案后。当听到宫人通报“谢修撰到”时,她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镜中自己的有些出格穿搭的身影带来的羞耻感和苏嬷嬷笃定的话语在脑中激烈交战。眼看那抹熟悉的青色身影就要绕过屏风出现,她最后一点勇气瞬间溃散,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抓起身旁架子上搭着的一件素色厚缎罩衫,飞快地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谢珩踏入殿内,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小郡主萧月璃端坐在书案后,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一件明显不合时宜的厚实罩衫,巴掌小脸不知是热的还是别的缘故,红扑扑的,眼神飘忽不定,全然没了平日的张扬跋扈,倒显出几分罕见的局促不安。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大热天的,穿这么厚,又在玩什么把戏?他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刻板的疏离,依礼问安:“下官谢珩,奉旨前来为郡主讲解《女则》。” “哦哦,谢修撰请坐、请坐。”萧月璃的声音有些干涩紧张,揪着领口指了指书案对面的座位。 谢珩依言坐下,摊开带来的书卷,开始讲解。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冽低沉,如同山涧冷泉,将那些枯燥的“贞静贤淑”、“柔顺婉约”的教条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殿内很安静,只有他平板的诵读声和窗外偶尔的蝉鸣。 萧月璃哪里是真心来听什么《女则》的?她一颗心全吊在对面那人身上,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厚厚的罩衫裹在身上,在这夏日午后简直如同蒸笼,闷得她浑身燥热,细密的汗珠悄悄沁出额头。更要命的是,她里面那件云影纱衣,因着自己的汗意和动作,似乎更贴身了,那份若有似无的束缚感和暴露感让她坐立难安。她时不时不自在地偷偷拢紧罩衫的领口,生怕它滑落半分。 谢珩讲着讲着,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对面的人眼神涣散,脑袋一点一点的,显然心思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更奇怪的是,她裹着那件厚罩衫,明明热得鼻尖都冒了汗,脸颊绯红,却还时不时神经质地拢一下衣襟,动作僵硬又别扭。 她在搞什么鬼?谢珩心中疑窦丛生,警惕性提到了最高。但他懒得探究,只想尽快结束这煎熬的差事,便垂下眼,更加专注地盯着书页,语速甚至加快了几分,只盼着早点讲完脱身。 不知是殿内熏香太宁神,还是谢珩那毫无起伏的语调堪比最好的催眠曲,亦或是紧张过度后的骤然松懈,萧月璃听着听着,眼皮越来越沉。昨夜为了今日“诱惑谢珩”的大动作辗转反侧没睡好,此刻困意如潮水般涌来。她努力想撑住,脑袋却不受控制地慢慢歪了下去,最终半支着的手臂一软,整个人伏在了书案上,沉沉睡去。 就在她伏下的瞬间,那件本就被她拉扯得松垮的厚罩衫,一边的领口顺着她圆润光滑的肩头,无声地滑落下来。 第3章 谢郎 谢珩正读到“女子之行,静默清贞......”一句,习惯性地抬眼想确认这个麻烦“学生”是否还在听讲。这一抬眼,目光便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近在咫尺的、毫无遮掩的春光。 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帘缝隙,温柔地洒落在少女伏案的侧影上。那件要命的藕荷色云影纱衫,此刻正忠实地勾勒出她肩颈至后背流畅优美的线条。滑落的罩衫下,露出大片莹白如玉、细腻得看不见一丝毛孔的肌肤。薄如蝉翼的纱料下,少女青涩却已初具诱惑力的曲线若隐若现,如同一朵在晨雾中悄然绽放的、带着露珠的粉嫩花苞,散发着纯净又致命的吸引力。她均匀的呼吸带动着那柔美的弧度微微起伏,空气中仿佛都弥漫开一股清甜的、独属于她的暖香。 “腾”地一下,一股从未有过的、极其陌生的热流猛地冲上谢珩的头顶,瞬间烧红了他的耳廓,甚至蔓延到了脖颈。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瞬间沸腾,又在下一秒凝固。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眼前那片刺目的、晃眼的雪白与朦胧的藕荷色交织的景象。他握着书卷的手指猛地揪紧,力道大得能把手背上的血管都压得微微凸起。 一股说不清是怒火还是被强行压抑的、更隐秘汹涌的情绪,猛地抓紧了他。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没有失态地后退。舌尖用力顶住上颚,狠狠地摩挲着口腔内壁。 “不……不像话!”这几个字,几乎是从他紧咬的牙缝里挤出来,低沉沙哑得不像他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冰冷怒意,却又隐隐透着一丝狼狈。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几步绕过书案,目不斜视,仿佛眼前伏着的不是一位绝色佳人,而是一块滚烫的烙铁。他伸出修长的手指,一把抓起那滑落罩衫的一头,用力地、牢牢地、严丝合缝地拉了上去,将那片惊心的春光彻底掩埋在厚重的布料之下。整个过程快如疾风,他甚至没有让自己的指尖触碰到她裸露的肌肤半分。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后退数步,仿佛逃离什么洪水猛兽。胸膛微微起伏,他强迫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才勉强压下心头那翻江倒海的躁动。他看也没再看熟睡的萧月璃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昭阳殿,背影依旧挺拔孤直,只是那步伐,比来时似乎更急促、更僵硬了几分。 萧月璃是被殿内渐凉的空气和身上厚重的束缚感闷醒的。她迷蒙地睁开眼,发现殿内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下自己身上那件裹得死紧、捂得她出了一身汗的厚罩衫。 她懊恼地坐起身,罩衫完好无损,系带都未曾松动半分。 “哎呀!”她泄气地低叫一声,精致的脸垮了下来,满是挫败和对自己胆小的气恼,“萧月璃你这个没用的,折腾半天全都白折腾了!他肯定又觉得我莫名其妙穿这么厚,是个傻子!”她气呼呼地扯下罩衫,露出里面那件精心准备的纱衫,薄汗黏着衣料透着说不出的旖旎暧昧,可她此刻哪有这些心情,看着镜中自己精心打扮过的模样,心中更是委屈得不行。 她哪里知道,她这“白折腾”的一通,对那位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山探花,造成了怎样毁灭性的冲击。 他几乎是逃离般地回到了自己那间简陋的居所。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才允许自己显露出一丝疲惫和混乱。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片雪白的肩头,是薄纱下朦胧的曲线,是空气中若有似无的甜香。他烦躁地解开领口最上面的盘扣,试图驱散那股无名的燥热。 他强迫自己坐到书案前,铺开公文拿起笔。墨迹落在纸上,却不成字句。那些冰冷的条陈仿佛都扭曲成了少女伏案的侧影。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试图凝神。然而,越是抗拒,那画面越是清晰,甚至开始变幻。 夜色深沉,烛影摇红。此刻眼前的一切不再是华丽的昭阳殿,而是一个模糊的、充满暖昧的空间。少女巧笑倩兮,身上却不再是素雅的藕荷色,而是一袭灼灼如烈焰的红纱。那红纱薄得几乎透明,勾勒出少女惊心动魄的曼妙身姿,比白日的朦胧更具侵略性。她赤着雪白的双足,一步步向他走来,眼波流转,媚意横生。她红唇轻启,唤着他的名字,声音不再是平日的娇脆,而是带着一种能蚀骨**的缠绵:“谢郎......” 他猛地从木板床上惊醒,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周围静悄悄,偶尔有寒鸦的一两声叫唤,依然是自己那冷嗖嗖、徒有四壁的房间。他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下意识地低头,随即身体猛地僵硬了,俊美的脸瞬间煞白,只剩下一片难堪的自我厌恶和冰冷。 亵裤微凉黏腻的触感,清晰地提醒着他方才那场荒唐梦境带来的最原始的生理反应。这对于一个自幼克己复礼、以圣贤之道自律的人来说,不啻于最严厉的审判。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冲到角落的脸盆架前,舀起冰冷的水,一遍遍地泼在脸上、颈间。刺骨的寒意激得他打了个寒战,却浇灭不了心头那股混杂着羞耻、愤怒和来自于心底更深处的悸动的火焰。 “萧月璃……”他盯着水中自己狼狈的倒影,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冰水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眼神却比那凉水还要寒冽刺骨。这骄纵任性的摄政王郡主,简直就是他平静生活里最大的劫数,打破了他几十年的冷静自持。他向来对自己没把握的东西避而远之,他在镜子前发狠了地告诉自己,必须离她更远,越远越好! 自那日起,萧月璃沮丧地发现,她倾心的谢珩这块寒冰不仅没被捂化,反而像是被扔进了极北的冰窟窿里,冻得更结实了。 她在客观意识到自己就是个怂包、美色诱惑的事一点干不来以后,早就乖乖换回了规规矩矩、领口系得一丝不苟的宫装。更何况在她的思维里,谢珩压根就没看到她的那些花花心思,今天和明天都不会有任何区别,所以她对谢珩那升级加强版的防卫莫名其妙。 每日去文华殿伴读,或是从文华殿出来,只要远远瞥见昭阳殿的方向,他必定立刻绕道,宁愿多走一炷香的时间,也绝不靠近那片危险区域。若是在宫道上狭路相逢,萧月璃刚想扬起笑脸打个招呼,谢珩立刻如临大敌,身形一闪,瞬间退到十丈开外,动作之快堪比江湖高手,仿佛她是什么沾之即死的剧毒。那张俊美的脸更是绷得如同万年寒冰雕琢而成的一般,目不斜视,嘴唇紧抿,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尤其萧月璃勿近”的凛冽寒气。 “谢珩!”萧月璃气得直跺脚,冲着他的背影喊,“我又不是老虎!” 那青衫背影连停顿一下都没有,反而走得更快了,转眼就消失在宫墙转角。 萧月璃看着空荡荡的宫道,又委屈又纳闷:“搞什么嘛!难道那天我睡着打呼噜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腮帮子气得鼓鼓地回到了昭阳殿,好一通委屈:“苏嬷嬷,你说他到底怎么回事嘛?”她趴在软榻上,下巴搁在引枕上,杏眼里盛满了不解和委屈,“我也没怎么他,他怎么更奇怪了,我有那么吓人吗?”她越想越气,手狠狠捶了一下玉枕,“本郡主还从未受过这等窝囊气!” 苏嬷嬷端着一碗刚冰镇好的莲子羹进来,看着她这副小女儿情态,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她放下碗盏,温声道:“郡主莫急。谢探花那等性子,心思深沉得紧,一时半会儿摸不透也是常理。老奴瞧着,他并非对郡主全然无意,只是……”她顿了顿,斟酌着词句,“或许是顾忌太多,不敢表露,也或许是……用了错方法?” “用错方法?”萧月璃抬起脸,茫然地眨眨眼。 这时,小太监阿福正巧进来添茶,闻言便笑嘻嘻地插嘴道:“郡主,奴才斗胆说一句。谢探花出身寒微,全靠一身才学才挣得今日前程。奴才听说啊,这等读书人,最是清高自持,爱风雅,重才情。郡主您天姿国色自然没得说,可若是能在才学上……”他觑着萧月璃的脸色,没敢再说下去。 “才学?”萧月璃秀眉微蹙,随即眼睛一亮,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你是说……他喜欢有才情的女子?书香门第那种?” 阿福忙不迭地点头:“奴才觉着,兴许是这个理儿!郡主您想,谢探花满腹经纶,若郡主也能吟诗作对、谈古论今,那岂不是多了许多共同言语?投其所好,方为上策啊!” 萧月璃将信将疑,但眼下也没更好的法子。她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又上来了,猛地坐起身,手一挥:“好,不就是读书写诗吗?本郡主还就不信了。苏嬷嬷,去,把我那套压箱底的四书五经,还有什么来着?哦对,《女则》、《女训》也通通拿来!本郡主从今天开始要用功了!” 第4章 还不错 接下来的日子,昭阳殿的画风突变。 往日里丝竹管弦、嬉笑玩闹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小郡主磕磕巴巴、时而拔高时而卡壳的读书声。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家常裙,散着发髻,只松松挽了根玉簪,盘腿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捧着一本厚厚《〈大学〉注疏》,拧着秀气的眉头,跟那一个个墨字较劲。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哦,不对是亲民在止于……”她捧着书,小脸皱成一团,手指点着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断句的位置更是错得离谱,“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这什么跟什么嘛!” 殿内侍奉的宫人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生怕扰了郡主这难得的雅兴。 而此刻,谢珩正奉旨在昭阳殿侧的文书阁整理一批新送来的、预备给皇子们启蒙用的古籍。隔着一道薄薄的紫檀木雕花门,那磕磕绊绊、错漏百出的诵读声如同魔音灌耳,一声声顽强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她又开始锯锯子般地拉扯起第一句来,依旧是读得乱七八糟。 谢珩执笔的手顿了顿,一滴墨险些滴落在洁净的宣纸上。他英挺的眉头紧紧锁起,如同打了一个死结,这简直是对圣贤书的亵渎。那断句,那读音,听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强忍着不去理会,试图将心神沉入眼前的古籍目录中。 然而,门后的声音并未停歇,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笨拙的坚持,锲而不舍地挑战着他引以为傲的学识涵养和忍耐力的极限。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 停顿得依然莫名其妙。 谢珩终于忍无可忍,“啪”地一声放下笔,霍地起身,脸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寒霜,用力推开木门,径直走到萧月璃面前。 “郡主。”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强压的、即将破功的冷硬,“‘在明明德’的第一个明,是光明、弘扬之意,第二个明是和德连在一起,表达光明正大的品德,两个明不是一个意思,你不能当作叠词来胡乱断句,后面所有的也都一样。” 他语速极快,带着一种学究式的古板严厉,把萧月璃吓了一跳,杏眼圆睁,一时忘了反应。她手边还摊着几张练字的宣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字,墨迹深浅不一。 谢珩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些字。本以为会看到些不忍多看的涂鸦,然而,映入眼帘的几行小诗,却让他冷峻的眉眼微微一动。 纸上抄录的是些简单的闺阁小诗,并非什么大家之作,字迹虽稚嫩,却也能看出下过一番功夫。其中一首显然是自作的: “庭前小桃三两枝,春风未暖我先知。 粉瓣怯怯偷望眼,疑是枝头雪未辞。” 另一首是仿写的: “檐下新燕啄春泥,叽叽喳喳语声低。 衔来草叶筑新梦,不问人间是与非。” 书念得乱七八糟,诗写得倒还行。谈不上文采斐然,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种未经雕琢的、属于少女的灵巧心思和天真意趣。那份对春光的敏感捕捉,朴素中带着点娇憨的可爱,像初春刚冒头的嫩芽,清新得让人无法苛责。 谢珩的目光在那几行稚拙的字句上停留了片刻,紧锁的眉头竟不自觉地舒展了一瞬。萧月璃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神情那一瞬间的细微变化,她心中紧急拉响一级情报,小太监阿福说得对,谢珩可能喜欢就是有才情、会写诗的女孩子,他刚才看诗的眼神,明显和平时不一样! 她像一只嗅到鱼腥味的小猫,瞬间来了精神。那双漂亮的眼睛立刻蒙上一层水润的光泽,仰着小脸,巴巴地望着谢珩,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十二分的“求知欲”:“谢探花,原来是这样念的啊!你好厉害!我……我最近可喜欢写诗了,就是写得不好,你教教嘛,好不好。” 旁边一直弓身站着的阿福被酸得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没笑出声。想起小郡主平时在府中作威作福、天不怕地不怕的样,不得不把出生到现在的伤心事都努力回想了一遍来压嘴角。 萧月璃仿佛生怕威力还不够似的,一边说,一边还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拽了拽谢珩青布袍的袖口,轻轻晃了晃。不得了,猫妖撒娇了。 谢珩感觉心脏像是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极快地、极轻地挠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酥麻感瞬间窜过脊背,让他浑身一僵。那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极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抽回袖子,避开这突如其来的、带着侵略性的亲近。但看着那双盛满期待、亮晶晶的眼睛,那句冷硬的拒绝竟一时卡在喉咙里。他强行定住心神,压下那丝异样的悸动,目光落在她摊开的诗稿上。 “教……倒谈不上。”他声音依旧清冷,却比刚才少了几分冰碴子,“郡主若有兴趣,多读多练便是。”他伸出指节分明的手,从萧月璃那里接过紫毫笔,俯身靠近书案,清冽的松墨气息瞬间笼罩了萧月璃。 萧月璃哪里还有心思听什么“多读多练”,目光完全被眼前人吸引。谢珩微微低着头,侧脸线条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下显得清隽而专注。长睫低垂,掩映着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正凝神于纸上的字句,薄唇微抿,带着一种沉静而内敛的、专属于读书人的独特魅力。他执笔的姿势优雅而稳定,笔尖悬在纸上的方寸之地,仿佛凝聚了千钧才思。 太好看了!萧月璃看得痴了,小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只觉得此刻专注的谢珩,就是她心中幻想过最想相伴余生的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谢珩提笔,正欲在她那首小桃诗上圈点一二,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身边人那副痴痴凝望、魂不守舍的模样。那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在他脸上烧出两个洞来。 他心头猛地一跳,一股熟悉的烦躁感又升腾起来。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萧月璃,正好撞上她那毫不掩饰的、盛满了迷恋和欣赏的眼神。四目相对,萧月璃非但没有躲闪,反而冲他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更要命的是,她今日嫌那些规规矩矩的宫装束缚,又换了件轻薄舒适的常服罗裙。此刻盘腿坐在软榻上,因着姿势随意,那月白色的裙裾在膝盖处褶皱多了些,纤细莹润、肤白胜雪的脚踝便露出了一小节,以及其上寸许同样白得晃眼的小腿肌肤,如同上好的羊脂玉骤然暴露在日光下,刺得谢珩眼皮一跳。 那些被他强行压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又强烈地冒了出来,被引起了的一股汹涌的热流直冲头顶。他的脸色瞬间沉如黑炭。 “啪嗒!” 紫毫笔被谢珩丢在了书案上,滚了几圈,墨迹沾染了雪白的宣纸。 “郡主若无心向学,下官告退。”他冷着脸一作揖,转身便要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 “哎?谢珩!”萧月璃傻眼了,慌忙从软榻上跳下来,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好,胡乱趿拉着追了两步,“我又怎么了?你别走啊,我……我这次真的有在认真学啊!” 眼看着那青衫身影就要消失在殿门口,萧月璃急中生智,对着他的背影,不管不顾地大声背诵起来,正是刚才被他纠正过的《大学》片段: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她背得又快又急,停顿断句反正是没有的,像放连珠炮似的,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笨拙和执拗证明的急切。那股少女特有的娇脆和不服输的蛮劲儿,把谢珩的心牵住了。 他发现她其实挺聪明的,明明断句都搞不明白,意思就更不太可能懂了,但是背得很是流畅,几乎一字不差。她是什么时候用的功,这丫头突然看起书来也没几天吧? 罢了,不管是什么出发点,她愿意把心思放到学习点东西上倒也好。 他转过身,脸上的寒冰依旧未化,但眼底深处那汹涌的怒意似乎平息了些许。他看着一脸急切又带着点小骄傲望着他的少女,薄唇微动,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足以让萧月璃高兴好几天:“还不错。” 他夸我了?萧月璃嘿嘿一笑,果然,这家伙喜欢的是爱念书的。所有委屈和不解一扫而空,只剩下巨大的喜悦和动力:“真的吗?那我继续背,我还能背更多!”她雀跃地几乎要跳起来,恨不得立刻把全套四书五经都塞进脑子里。 谢珩看着她那样子又闭眼叹了口气,撇开视线,只丢下一句:“郡主既知读书,便该知礼。鞋袜不整,非淑女所为。” 说罢,不再停留,转身彻底消失在殿外。 然而这句冷冰冰的提醒,在此刻的萧月璃听来,也像是带着别扭的关心。她低头看看自己莹白的脚背,吐了吐舌头,赶紧把小绣鞋穿好,心里却像灌了蜜一样的甜。 “苏嬷嬷、阿福!”她兴奋地喊道,“快,把书房里那些诗集全都给我搬来!还有字帖!本郡主要发奋图强了!” 第5章 心悦君兮 从那之后,昭阳殿彻底成了“书斋”。萧月璃仿佛着了魔,一头扎进了诗书笔墨里。连去探望皇帝堂哥,手里都捧着一卷书,口中念念有词。几个年幼的小皇子见了她这副摇头晃脑、废寝忘食的模样,都惊得目瞪口呆:“堂姐,你没事吧?”他们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这是准备考女状元呢?” 萧月璃从埋着的书卷里抬起头,一脸“尔等凡人岂懂我志”的高深莫测,摇头晃脑道:“你们懂什么?我家夫君是读书人,我也不能不识字吧。这叫夫唱妇随!”她美滋滋地扬着小脸,觉得自己终于摸到了打开谢珩心门的正确钥匙,原来他喜欢的是腹有诗书的女子。只要找准方向,拿下小小冰山,问题不大! 转眼又是一年七夕乞巧节,宫中按例在御花园设宴,名为乞巧,实则是为京中适龄的贵族男女提供一个难得的、可以相对自由交际的场合。往年,萧月璃必定是宴会上最璀璨夺目的明珠,她会穿上最时兴最华丽的宫装,戴上最耀眼的珠翠,如同盛放的牡丹,艳光四射,所到之处,众星捧月,也必然会第一时间精准地“捕获”谢珩,缠在他身边说个不停,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 今年,宴会已开始多时,丝竹悠扬,笑语喧然。贵公子们或高谈阔论,或吟诗作对,试图在佳人面前展露才华;贵女们则巧笑倩兮,或展示绣工,或抚琴弄箫,眼波流转间暗藏情愫,气氛热闹而旖旎。 然而,宴会的超级主角之一,月璃郡主,却迟迟不见踪影。 谢珩独自一人坐在一处相对僻静的水榭角落。他面前摆着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一壶清酒,却丝毫未动。他本就不喜这等喧闹场合,往年更是避之不及,只因躲不开某个人的纠缠才不得不来。今年,那个如影随形的身影没有出现,他本应觉得清净自在。可奇怪的是,这份预想中的清净,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适应,甚至隐隐有些空落落的。周围的热闹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坐在这里,无人打扰,却也无人问津。偶尔有目光扫过他,带着探究、好奇、讥笑,甚至是鄙夷——一个寒门庶子,即便顶着探花郎的光环,在这满座朱紫之中,依旧是格格不入的异类。那些目光提醒着他与这个世界的鸿沟。 往年,这些目光会被萧月璃那不管不顾的、炽热滚烫的存在感冲淡甚至掩盖。她的追逐,无形中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却也让他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中心。如今她不在,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在这浮华名利场中的位置,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这份清醒的认知,让人格外心冷。 谢珩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粘腻而令人窒息。水榭里的欢声笑语,远处传来的悠扬琴声,都成了甚为刺耳的噪音。他再也坐不住,霍然起身,离开了那片灯火辉煌的喧闹中心,朝着御花园深处、人烟稀疏的假山池畔走去。 远离了人群,夜风带着池水的凉意拂面而来,才让他烦闷的心绪稍稍平复。他漫无目的地沿着蜿蜒的石径走着,月光如水,洒在嶙峋的假山和摇曳的荷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转过一处假山屏障,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开阔的莲池。池心,静静泊着一叶扁舟。 月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湖面上,也照亮了舟上的人。 只见萧月璃并未如往年般盛装华服。她梳着江南水乡少女常见的、简单雅致的双螺髻,簪着两朵小小的新鲜的粉色荷花,身上穿着一件素净的天青色交领小衫,配着同色的素面罗裙,清雅得如同池中一朵新绽的睡莲。她赤着双足,随意地依在船舷边,莹白的脚踝浸在清凉的湖水中,身旁随意放着几支刚采下的莲蓬和几朵含苞待放的荷花。 她并未发现岸边的谢珩,只是微微仰着头,望着天上的星河,用吴侬软语轻轻地哼唱着古老的《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的声音并不大,带着少女特有的清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在寂静的莲池上悠悠飘荡。没有华丽的技巧,只有最本真的情愫流淌。月光勾勒出她侧脸柔美的轮廓,那身素净的打扮,让她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张扬明艳,却多了一种洗净铅华的、恍若明月般的纯净与柔美。晚风拂过,吹起她脸颊边的几缕碎发,也吹动了小舟。水波荡漾、莲叶轻摇,一切都静谧美好得如同画境。 看着这一幕,谢珩的脚步如同被钉住了一般,站在原地无法移动。 他太了解她了。她这几日废寝忘食地读书、此刻这身江南**装扮,甚至这特意挑选在僻静莲池泛舟、吟唱情歌的举动,大抵都是些刻意为之的行为。这一切,无不是为了迎合他“可能喜欢书香才女”的预设。她是在笨拙地、却又无比执着地扮演着她想象中的能打动他的模样。 这本该让他觉得可笑,甚至厌烦。 可是...... 看着月光下那个素衣赤足、哼唱着古老情歌的少女,看着她眼中映着星河的光芒,还有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与周遭浮华截然不同的宁静气息,谢珩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温柔地撞击了一下。 那些被她强行“扮演”出来的书香才气,此刻竟是完全地退居其次。真正抓住他心神的,是这份浑然天成、只属于萧月璃本身的纯粹美好。她不需要刻意去模仿谁,不需要堆砌什么过于华丽的装扮,只是她本身,就美得让人心醉。他恍惚间想起,第一次在御花园深处无意瞥见她时,她也是这样,在漫天飞舞的春花下追逐着一只斑斓的蝴蝶,明媚得如同春日里最耀眼的阳光,毫无阴霾,毫无矫饰。明明那一瞬间,他是心动的。 是啊,天下怎么可能有人不喜欢萧月璃呢? 她拥有最耀眼的身份,最无双的容貌,最鲜活的生命力。她骄纵,却也纯粹;她霸道,却也执着;她那些看似笨拙的心思,却带着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韧劲。她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不管不顾地想要靠近他这块寒冰,哪怕一次次地被推开,一次次地碰壁,却依旧炽热如初。 这样一个女子,天下怎么可能有人不喜欢呢? 谢珩被自己心中这个突然清晰、格外强烈的念头惊得强烈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月光清冷,洒在他清俊却略显苍白的脸上,映出他眼中翻涌的、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震惊,茫然,还有一些连他自己都未能察觉的温柔。 他仿佛终于听到了内心深处那早已松动,却被他刻意忽略和压抑的声音。 就在他心神震荡、几乎要沉溺于这份迟来的顿悟时,舟上的萧月璃似乎察觉到了岸边的动静。她停下歌声,疑惑地转过头来。当看清站在假山阴影处、月光勾勒下的那抹熟悉的青衫身影时,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星河坠入了她的眼眸。 “谢珩!”她惊喜地唤道,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雀跃。她甚至忘了自己还在船上,下意识地就想站起来朝他挥手。 这一动,小舟猛地一晃。 “哎呀!”萧月璃低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手忙脚乱地扶住船舷才没掉下去,模样有些狼狈,却着实充满了少女的娇憨可爱。 她努力稳住身形,也顾不上刚才那点“素雅才女”的矜持了,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明媚得如同骄阳的笑容,对着岸上的谢珩用力挥手,声音清脆地穿透静谧的夜色:“谢珩,我在这里!你看我采的荷花!” 看着她毫无阴霾的笑容,看着她眼中纯粹的欢喜,看着她那笨拙却努力地想要靠近自己的模样,谢珩心头那点刚刚升腾起的暖意,在意识到了一些什么以后,又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冷却凝固,继而坠入一片冰冷刺骨的深渊。 她凭什么喜欢自己? 是因为自己这身探花郎的锦袍?是因为皇帝青眼带来的些许可能的前程?还是因为她那骄纵的、想要征服一切的性子,将自己当成了最难啃、最想拿下的骨头? 她爱的是她想象中的那个清高孤傲、才华横溢的谢探花,那个如同青松般笔挺坚韧的幻影。 可她了解真正的谢珩吗? 了解那个在贫瘠困苦、充满白眼和冷遇的童年里挣扎求生的庶子;了解那个为了出人头地、在无数个寒夜里秉烛苦读、熬干心血的寒门书生;了解那个在翰林院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一步便万劫不复的卑微小官;了解他心底深处因出身而烙下的深刻自卑、因世态炎凉而筑起的厚重冰墙,还是了解他疲惫不堪的灵魂和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 当她看清这锦袍之下包裹着的、粗粝而卑微的真实,这炽热的火焰,会不会瞬间熄灭,甚至化作灼人的鄙夷?更何况,她还是摄政王萧屹的女儿...... 巨大的落差和冰冷的现实如同沉重的枷锁,瞬间勒紧了谢珩的心脏,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悲抑强烈。那刚刚被点亮的微弱火星,还未来得及燃烧,便被这深不见底的自卑和恐惧彻底扑灭。 他看着那个站在小舟上,沐浴着月光,笑容明媚、正奋力划桨试图靠岸的少女,眼中翻涌的波澜渐渐平息,最终沉淀为一片比夜色更深沉、更冰冷的死寂。他像是被那明媚的笑容刺痛了双眼,猛地后退一步,将自己更深地藏进假山的阴影里,然后,在萧月璃的小舟还未靠岸之前,毫不犹豫地转身,像一道沉默的青色幽灵,融入了身后更浓重的黑暗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只留下湖心小舟上,笑容僵在脸上、眼中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的,只能与满池破碎月影和茫然无措相伴的萧月璃。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那未完的《越人歌》: “……心悦君兮君不知……” 第6章 柔然王子 最近宫人们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那个素来如同小太阳般围着谢探花打转的月璃郡主,似乎突然沉寂了下来。那股不管不顾、炽热如火的追逐劲头,如同被一场突然降临的寒潮冻结,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冷冻期。日子越久,皇宫私下里关于这一最新劲爆消息的窃窃私语也渐渐多了起来。 “听说了吗?七夕那晚,郡主压根没去宴会,直到快宫门下钥了才失魂落魄地回来,裙角都湿了,还沾着泥,不知去了哪里……” “可不是嘛!从那以后,郡主像变了个人似的,天天关在书房里捧着那些厚厚的书,一看就是一整天,连窗边那几盆最爱的牡丹都顾不上打理了。” “谢修撰呢?郡主也不堵他了?” “哪里堵啊!路上碰见,郡主连眼神都懒得给一个,客气得跟对陌生人似的,倒是谢修撰……啧,那脸色,比往日更冷了,可瞧着又有点说不出的怪。” 萧月璃揉着发胀的额角走出书房,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廊下几个正低声议论的小宫女见她出来,立刻噤了声,慌乱地垂下头,假装忙碌地擦拭着本就已经光可鉴人的栏杆。 她当然听到了,脚步微顿,哑然失笑。是啊,是她把自己和谢珩捆绑得如此牢固的,大家不议论他们,议论什么呢。如今她骤然抽身,这巨大的反差,又怎能不成为新的谈资? 她喜欢谢珩吗?依然喜欢。那份心动如同烙印,未曾消失。但莲池边那决绝的背影,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彻底刺穿了她的骄傲,留下了一阵深深的钝痛。那晚,她带着一身泥泞和湿冷回来,狼狈不堪,心里空落落的,只觉得一切都如此可笑。 那日,她随手翻开书案上一本蒙尘的《庄子》,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一行字倏地撞入眼帘: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 字句简单,却如一道惊雷劈开混沌。她追逐谢珩,如同鹪鹩贪求整片深林,偃鼠渴饮整条大河,所求早已超出了“心悦”本身,变成了执念与征服。她将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系于一人之身,失却了“我”的存在。这并非真正的喜欢,只是迷失。 一股醍醐灌顶般的清明猛然涌上心头。她不再是为了“谢珩可能喜欢”而读书,而是如饥似渴地沉入了书海,试图在那些沉淀千年的智慧里,寻回内心的支点,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和力量。越读,越觉天地广阔,从前耽于情爱,竟错过了如此浩瀚的宝藏。那些文字,如同甘泉,滋养着她干涸迷茫的心,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充盈。 谢珩依旧按旨来昭阳殿讲学。起初,他只当这是小郡主继续坚持“才女扮演”的戏码,带着惯有的疏离与审视。然而,几次下来,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 萧月璃不再刻意寻话,也不再痴痴凝望。她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提问也带着真正的困惑与思索,眼神清澈而专注,是沉浸在自己全新世界里的纯粹光芒。她待他客气而疏淡,如同对待一位寻常的授业先生。为了鼓励她认真求学的心,当谢珩看到她放在书册旁,写得密密麻麻、字迹工整的笔记,正想好好帮她看看点评一下时,她却飞快地将册子合拢收起,把笔记拢在自己手心的控制之下,语气平淡无波:“一些随意的涂鸦,不敢劳烦谢修撰费心。” 谢珩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沉默地看着她,那张依旧明艳无双的脸上,曾经为他燃烧的、如同星辰般璀璨的光彩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沉淀后的宁静与疏离。那双杏眼望向他时,淡淡的,不再有什么涟漪。 一股莫名的、强烈的滞涩感猛地堵在谢珩心口,沉甸甸的,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喉间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悄然弥漫开来。他最终只是沉默地收回手,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昭阳殿。那挺拔的背影,在初秋微凉的清风下,竟透出几分萧索。 秋高气爽,皇家猎场旌旗招展,骏马嘶鸣。大魏皇帝萧承睿正于此接见北境强邻——柔然部族的王子及其使臣。 柔然,曾是大魏北疆的心腹大患。其民风彪悍,铁骑如风,多年前的一场黑水河之战,杀得天地失色,日月无光。当时还是亲王的摄政王萧屹,亲率大军浴血奋战,大魏将士死伤无数、血染黑水,最终才将柔然铁骑击退,奠定了北境数十年相对安宁的局面,为大魏赢得了宝贵的休养生息、国力渐向鼎盛的黄金时期。然而,柔然狼性未泯,边境小规模的摩擦劫掠从未断绝。皇帝对这位来访的柔然王子,既存着对强邻的忌惮,骨子里又有对其的轻视。此次接见,名为狩猎联谊,实则是借机展示国力,震慑宵小。 摄政王萧屹自然是知道皇帝的用意,遣来了京畿卫中一支由他亲手调教、装备精良的精英骑射营随御驾来。猎场上,只见骑士们驾马腾跃,开弓似满月,箭矢破空,精准地射中百步之外的移动靶心,动作整齐划一,气势如虹,引得大魏君臣阵阵喝彩。 柔然王子阿史那·咄吉端坐马上,身形魁梧,一双狼目锐利地扫视着场中的表演。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惊。这批骑士的骑射功夫和令行禁止的纪律,远超普通边军,一看便知是萧屹的嫡系精锐,这分明是在向他柔然耀武扬威。 他眉目聚拢,将不满深深加诸在鼻翼喷出的大呼气里,狼一般的目光在观礼台上逡巡,最终牢牢锁定了一个身影,那位坐在皇帝下首不远处,身着火红骑装、容颜绝世的少女。即使在这满场装备威严的甲胄与装扮华丽的权贵之中,她的光彩也如明珠般璀璨夺目——正是摄政王萧屹的掌上明珠,郡主萧月璃。咄吉眼中精光一闪,一个念头瞬间成形。 待骑射营表演完毕,咄吉王子朗声大笑,策马上前,对着御座上的皇帝抚胸行礼,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挑衅:“大魏皇帝陛下,贵国勇士果然骁勇!不过……”他话锋一转,狼目直直地射向萧月璃,闪烁着野性的光芒,“都是些士兵们比试,总也是少了些乐趣。久闻摄政王殿下乃当世战神,他的女儿月璃郡主,想必也是巾帼不让须眉。今日盛会,不如请郡主下场,与我柔然人切磋一番骑射可好?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见识见识大魏贵女的英姿!不知陛下是否同意?” 皇帝眉头紧锁,正欲开口,一旁的七皇子已按捺不住,霍然起身:“咄吉王子!我堂姐乃金枝玉叶,身量纤纤,贵国勇士何等彪悍,让她下场比试,岂非强人所难,有失公允?” 咄吉王子咧嘴一笑,露出不怀好意的白牙:“皇子殿下多虑了!本王岂会让寻常勇士与郡主交手?是让我那小妹来。”他抬手一指身后,一个身着皮质短打、身形矫健的少女策马而出。她年岁与萧月璃相仿,个子不高,却精悍如小豹子,常年风吹日晒的面庞透着健康的红晕,眼神锐利,一看便知是马背上长大的好手。“她叫阿史那·云娜,平日最爱骑马,性子也活泼。正好借此机会与郡主交个朋友,切磋玩耍一番,点到即止,如何?” 人群中的谢珩,心猛地一沉。他太清楚萧月璃的底细,幼时摄政王大约会教过她吧,但她那怕累的娇贵脾气,估计早就不爱学荒废了,如今怕是连马都控不稳。他看见萧月璃那被秋阳晒得微微发红的脸颊,还有额角沁出的细密的汗珠,一股莫名的焦灼揪紧了他的心。他脑子极速地转着,正想要说些什么,萧月璃却站了起来,朗声说:“没问题!” 她的唇角扬起一抹和她父亲一脉相承的睥睨傲然,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清晰地传遍全场:“王子盛情,本郡主却之不恭。云娜公主,请!” 此举一出,众人皆惊,连皇帝都投来诧异的目光,因为平时从未听过这小郡主有什么骑射的功夫。 侍从牵来一匹俊俏的枣红色小母马,虽然矮小了些,但一看就是丰水肥草养出来的上等好马。萧月璃深吸一口气,在无数道或关心、或看好戏、或担忧的目光注视下,眼一闭,心一横,踩着马镫翻身上马。她的动作略显生涩,引得柔然使臣在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嗤笑。 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紧张,不安地踏着步子。萧月璃刚坐稳,马身一晃,她吓得低呼一声,身体猛地一歪,眼看就要摔下。 谢珩的心脏也跟着猛地一跳,身体不受控制地就要站起,身旁几位大臣投来诧异的目光,他才惊觉失态,硬生生将迈出的半步收回,指尖却已掐入掌心,目光紧锁住那抹摇摇欲坠的火红之上。 幸运的是,萧月璃险险抓住了马鞍,稳住了身形。她伏在马背上,急促地喘息着,脸色有些发白。然而,当目光触及场外柔然人那毫不掩饰的嘲弄时,一股属于萧家血脉的倔强与不甘猛地冲上头顶。她是摄政王萧屹的女儿,岂能在他人面前露怯? “驾!”她猛地一夹马腹,朗声喊出。枣红马吃痛,长嘶一声,如同脱了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速度之快,远超众人预料。萧月璃猝不及防,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向后方,几乎仰倒。她尖叫一声,死死抱住马颈,身体紧贴马背,耳边风声呼啸,眼前的景物飞速倒退。恐惧瞬间空住了她,但神奇的是,身体深处,仿佛有什么沉睡的东西被这疯狂的马速与强烈的颠簸唤醒了。那是流淌在她血脉中的、属于武将世家的悍勇与不羁。 她不再试图控制,反而放开了缰绳,任由马儿撒开四蹄狂奔。火红的身影如同一颗燃烧的彗星,在猎场上闪过一条惊心的轨迹。那股不管不顾、豁出一切的冲劲,连久经马背的阿史那·云娜都吓了一跳。这哪里是比试?这简直是玩命! “郡主!停下!危险!”场边惊呼声四起。 第7章 谢珩他,抱我了? 枣红马早已冲出了划定的比试区域,直直朝着远处一片布满嶙峋乱石和低矮灌木的障碍区冲去。萧月璃伏在马背上,长发散乱飞扬,紧闭双眼,仿佛已与这狂奔的烈马融为一体,浑然不知前方致命的危险。 阿史那·云娜脸色一变,她虽好胜,却不敢让大魏郡主在自己眼前出事。顾不得争抢彩头,她猛催坐骑,如离弦之箭般追了上去。眼看萧月璃的马就要撞上乱石,云娜大喊一声,手中长鞭如灵蛇般甩出,精准地套住了枣红马的笼头,同时奋力勒紧自己坐骑的缰绳。 “吁!”两匹马的嘶鸣交织在一起,巨大的冲力让云娜的坐骑高高立起,枣红马被强行勒住,前蹄嘶扬。伏在马背上的萧月璃再也抓握不住,惊呼一声,如失控的箭矢般被狠狠甩飞出去。 “萧月璃!”谢珩再也无法克制,猛地从臣子席中站起,脸色煞白。皇帝与咄吉王子敏锐的目光瞬间都落在他身上。 只见萧月璃下意识地蜷缩身体,护住头脸,重重地滚落在长满荒草的泥地上,连着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激起一片尘土。 阿史那·云娜惊魂未定,连忙下马冲过去,场边侍卫也蜂拥而上。 尘土散去,萧月璃狼狈地撑坐起来,火红的骑装被尖锐的灌木和石块划破了好几道口子,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左腿膝盖处传来钻心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吸了口冷气。更触目惊心的是她紧握缰绳的双手,掌心被粗糙的缰绳勒出了数道深可见皮肉的血痕,正汩汩地往外渗着血珠,染红了破损的布料,看起来甚为可怖。 “郡主!您怎么样?”侍卫和云娜焦急地围上来。 萧月璃疼得脸皱成一团,额上冷汗涔涔,却咬着牙,倔强地推开想要搀扶她的手。她忍着剧痛,挣扎着站起身,左腿不敢着力,只能一瘸一拐地,极其艰难地挪到早已吓得面色苍白的侍从捧着的锦缎绣球前。她伸出那双血痕满满的手,颤抖着,却无比郑重地将那象征着“好彩头”的绣球捧起,忍着膝盖的剧痛,一步步挪到御座和咄吉王子面前。 她脸色苍白,发髻散乱,破损的衣衫上是斑斑的血迹,狼狈到了极点。然而,当她抬起头,那双杏眼中却燃烧着一种有些悲壮的骄傲与倔强。她双手将绣球呈上,声音因疼痛而有些颤抖,但却非常清晰: “陛下,王子。月璃……幸不辱命。” 全场一片寂静。 片刻后,皇帝萧承睿猛地爆发出响亮的喝彩:“好!好一个虎父无犬女的郡主,好样的,重重有赏!”他看起来好像很高兴,转头看那柔然王子。 柔然王子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狼目深深地看了萧月璃一眼,那目光中的含义复杂难解,最终化为一声粗犷的大笑,抚胸道:“好,不愧是战神萧屹的女儿,有胆色,有血性,像我们草原上最明艳的花。本王佩服!” 众人跟随着也是一片赞誉声。但谢珩的脸色却十分阴沉,他莫名看这咄吉王子很不舒服,他的狼眼睛放着精光,都快黏在萧月璃的身上了,炽热得连掩饰都不情愿。 果不其然,筵席一结束,他看见柔然王子就尾随着萧月璃离开的方向去了。他悄悄在后面跟着,远远看见萧月璃在和随从们说着什么,然后就自己瘸着腿,朝着猎场边缘僻静的溪畔林荫走去。谢珩眉头紧锁,这丫头又在想什么,伤成这样不回去歇着,还想去哪里?那柔然王子也在其后如同鬼魅般跟了上去。 走出一些距离以后,萧月璃好像是想坐下,对着天空发呆。那柔然王子觉得时机甚好,从树影后走出来。起初,他只是拦着萧月璃说什么,从萧月璃的表情看,大约是一些场面的客套话。谢珩略放宽心,注意力被她腿上的伤痕、手上绑着的绷带吸引过去。 怎么有那么笨的女子,他心想,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搪塞过去,偏偏要把自己伤成这样,换来的一句无谓的夸赞值得吗?他正这样想着,却听见萧月璃的一声尖叫,那柔然王子竟不干不净地动手动脚起来。 谢珩大惊,一个箭步冲出去,拦住阿史那·咄吉,将萧月璃牢牢挡在身后。他身形挺拔如青松,直面咄吉王子,眼神冷冽如冰锋,周身散发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萧月璃没想到他会冒出来,下意识一声:“夫君!”,像受惊的小猫一样,两只手轻轻抓住了他后背的衣料,瑟缩成一小团。 谢珩听到这称呼,呼吸一滞,心脏空跳数拍。他感觉到背后的人轻轻的贴靠,心头又是一阵激荡。他强定心神,继续对柔然王子怒目而视。 “夫君?”咄吉王子也被这称呼惊得一愣,“郡主已经嫁人了?” 他的狼目在谢珩和萧月璃之间来回地扫视,认出了眼前这个高个清瘦的男人,正是刚才席间突然站起来那个酸文人:“是你?” “没,没有。”萧月璃有些畏惧地看看谢珩,把手从他背上拿下来,又低下头,声如蚊呐。这个称呼她只敢私下里和别人乱说,从没当着谢珩的面喊过。 “那感情是好,不然就这文弱书生......”他上下打量着谢珩的身形,不屑地嗤笑道,“可惜了郡主了。你这样好的女儿,就该配我们柔然的最勇猛的勇士。还是嫁给我,做我的阏氏吧!” “王子慎言!”谢珩的声音冷硬如冰,打断了咄吉王子的妄言。他将萧月璃更严密地护在身后,目光如炬,字字清晰,带着一代名士探花的威仪与穿透力: “郡主乃大魏摄政王唯一的女儿,金尊玉贵,婚嫁之事自有陛下与摄政王圣裁,岂容外臣置喙?此其一。” “大魏与柔然,既有黑水河畔枯骨未寒的前车之鉴,亦有今日猎场把酒言欢之和睦。王子身为柔然储君,当知两国邦交之责重如泰山,岂能以儿女私情轻动国本?王子今日轻佻之言,若传回柔然王庭,恐令贵国可汗与诸位长老心生疑虑,于王子大位,恐非幸事,此其二。” “至于配与不配……”谢珩微微一顿,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王子以为,统御万民、缔造太平,靠的仅是匹夫之勇吗?我大魏以文治国,以礼安邦。昔年黑水河尸山血海,非仅凭刀剑之利,更赖庙堂运筹帷幄,将士用命,民心所向。谢珩虽一介书生,手中无刀,然胸中所学,口中之言,亦可为护国利器。若王子以为言语无力,不妨回想,当年是谁以三寸之舌,说服西域三十六国与柔然断交,令贵部粮草断绝,不得不退出黑水河畔?很多时候,言语之剑,远比利刃更利,更能直指人心,断人生路。王子以为然否?” 一番话条分缕析,将家国大义、邦交利害、乃至对咄吉王子自身王储地位的威胁,都剖析得鞭辟入里,更以当年大魏文臣的离间计旧事,点明言语亦可为致命武器之理。咄吉王子脸上的得意与轻蔑瞬间凝固,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紫,五颜六色地如同开了染坊。他死死地盯着谢珩,眼中凶光毕露,却又被对方那冷静的、如同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和话语中隐含的巨大力量所慑,竟一时语塞,找不到任何反驳之词。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升,他第一次在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深不可测的威胁。 最终,咄吉王子只能从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狠狠瞪了谢珩一眼,又贪婪地扫过他身后脸色苍白的萧月璃,带着满腔怒火与不甘,悻悻地拂袖而去。 危机解除,紧绷的气氛猛然松弛。 萧月璃低下漂亮的眉眼,在他身后悄声说了一句:“谢谢夫君。” 这一声,把刚才还纵横激昂、家国天下的谢珩喊得浑身一颤。不知从哪天开始,有只猫儿就住进了他的心里,对他的骨头、心脏都下了手,令他全都遏制不住细细密密、酥酥麻麻的。 他很僵硬地说:“郡主不要胡乱称呼。”说罢绷紧了脸,抬步就要离开。 萧月璃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若她身上有只猫儿,可以看到那耳朵、小尾巴都丧丧地垂了下来。方才自己跑完那一趟马,其实也是心有余悸的。直到筵席结束,她手心和膝盖上钻心的疼痛才强烈的袭来,大概是紧绷的心终于放松下来,痛感神经才有了知觉。她向自己帐子走去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自己如果就那样撞死了,会怎么样。会有多少人替她伤心,又有多少人会开心?随即,她又想起自己作为堂堂摄政王萧屹的女儿,这些年真是太胡闹了,一点拿得出手的技能都没有,好像挺对不起父王的。 所以她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想散散心,去溪畔坐坐。谁知那柔然王子突然冒出来,叽里哇啦一通,疯狂地表达着爱意,说一定要娶她。如果不是遇到谢珩,自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珩,想到他,她想,如果刚才自己撞死了,他应该很高兴吧,以后就没人缠着他了。她自嘲地一笑,低头拖着那条钻心疼痛的伤腿,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突然,她感觉身体一个悬空,周围景致天旋地转,一双手把她打横抱起来,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个带着清冽松墨气息、却异常温暖的怀抱。 萧月璃愣住了,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谢珩那张依旧紧绷着、下颌线冷硬,却近在咫尺的俊朗的脸。他眉头紧锁,目光沉沉地落在她染血的双手和破损的裙摆上,眼神里有未消的余怒,有清晰的责备,还有很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郡主伤成这样,还来这偏僻之地,太不会照顾自己了。” 萧月璃彻底懵了,迷迷糊糊地被他一颠一颠地抱着,两人的呼吸交错着都有些混乱。他手臂传来的力量坚实而温热,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嗡”地不清晰,像倒了瓶大浆糊。一个难以置信的声音,一直在她的耳边回荡: 谢珩他,抱我了? 第8章 求亲 她下意识地微微挣扎了一下,想确认这不是幻觉。 “别动。”谢珩的声音好像有点低哑,箍着她的手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紧了几分。她被牢牢地禁锢在他怀里,整个人紧紧贴着他坚实温热的胸膛。那力道,重得仿佛害怕她会消失、会失去一般。 她脑瓜子嗡嗡的,一片空白之中还在心想,谢珩哪里瘦弱了,这胸膛的弹性和触感,是薄薄的肌肉没错吧,这种才是最好的身材啊,柔然王子懂什么。 想到这里,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飞起红霞。 从溪畔到行宫营帐的路,仿佛变得格外漫长。沿途遇到的宫人、侍卫,甚至几位正巧路过的官员,无不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天下奇观——冷面探花谢珩,竟然紧紧抱着衣衫破损、狼狈不堪的月璃郡主!那画面冲击力之强,足以让所有人当场石化,嘴巴张得能塞下鸡蛋。 萧月璃羞窘难当,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干脆将脸深深地埋进谢珩的胸膛,像只受惊的小动物。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松墨气息,混合着一种干净的、独属于他的男性味道,让她心跳如擂鼓。一声细微的,带着无限羞意的嘤咛声不受控制地从唇齿间溢出。 她清晰地感觉到,谢珩胸膛的起伏猛地一滞,抱着她的手臂似乎也僵硬了一瞬。 终于到了她的营帐外。阿福和几个贴身侍女左等右等等不来小郡主,正焦急得不行,一看到这景象,惊得差点跳起来:“郡主!您......这......这是怎么了?!”阿福目光在谢珩紧绷的脸和萧月璃染血的裙摆、绷带间惊恐地来回看,慌忙掀开帐帘。 谢珩快步入内,将萧月璃放在柔软的床榻上,拉过锦被,将她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盖好,动作带着一种刻板的规矩。萧月璃乖乖地从被子里露出一颗头,眨巴眨巴地看着他。他垂眸,正对上锦被缝隙中露出的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心中一颤,喉结滚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起身板着脸出了门。 帐帘刚落下,里面就传来一声尖锐爆鸣,差点没给刚走出几步的谢珩绊了一个踉跄。他脚步微顿,听见帐篷内那主仆们用持续的高分贝吱吱哇哇地不知道在说着些什么,无奈地摇摇头,抬脚往自己那间简朴的小帐子去了。今日他太失态了,管不得萧月璃了,还有的是事情在等他。 帐内。 “啊啊啊!”萧月璃完全不顾腿上的伤和手上的血痕,裹着锦被就在床上激动地滚来滚去,像一只兴奋过头的小动物。她的脸涨得通红,连耳朵尖都像要滴血。 “郡主,我的好郡主,您小心伤口!”阿福和侍女们又惊又笑,连忙按住她。 “快,阿福,你再说一遍!刚才发生了什么?”萧月璃从被子里探出头,眼睛亮得像星星。 阿福忍着笑,绘声绘色地重复:“就是说咱们谢探花啊,跟天神下凡似的,那么稳稳当当地抱着您,一路从溪边抱回来的,抱得可紧了!奴婢瞧着,谢修撰那手臂,可有劲儿了!” “啊啊啊啊!”萧月璃又是一声尖叫,再次像卷大葱一样把自己彻底缠在被子里。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鼻尖,他胸膛坚实温暖的触感似乎还烙印在身上,他紧紧箍在她腰间的手臂,那强劲执着的力量感……她捧着自己滚烫的脸颊,只觉得心跳得快过速了。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猛地掀开被子,双眼放光地问:“那是不是说,谢珩这块万年不化的上古寒冰,终于被我捂融化了?!” 阿福和几个侍女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笑意和笃定,抿着嘴,用力地点了点头。 巨大的喜悦如同蜜糖般将她包裹,直到夜幕降临,萧月璃还时不时对着空气傻笑。阿福看着自家郡主魂不守舍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担忧:“我的好郡主,您可消停会儿吧!方才您一打滚,膝盖的伤口又渗血了!” 萧月璃低头看了看,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没事没事,小伤!”她又问到:“谢珩呢?他在哪儿?” “这个时辰……大概在用晚膳吧?”阿福猜测道。 话音未落,萧月璃已经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哎哟,郡主!您这腿!”阿福和侍女们惊呼着阻拦。可萧月璃哪里听得进去,忍着膝盖的疼痛,一瘸一拐,却眉眼弯弯、高高兴兴地就往大臣们用膳的营区跑去。 晚膳时间,营区灯火通明。当天仙似的月璃郡主拖着伤腿、带着一脸梦幻般傻笑出现时,所有正在用膳的大臣们都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充满了探究和不可思议。 谢珩正坐在角落一桌专心致志地吃饭,被邻座使劲捅了一嘎吱窝。他茫然地抬头,一看到她,脸就黑了:“不好好躺着来这里干什么?” 萧月璃仿佛没看到他脸上的寒霜,笑得傻兮兮的,像只扑棱着翅膀的蝶儿一样,翩跹着飞过来,紧紧抱着他。谢珩呼吸一滞僵住。她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少女温软馨香的身体紧贴着他,如兰的气息清扫在他耳畔,像猫儿一样软糯慵懒,又分明带着张扬的勾引。 她说:“我想夫君了。” “轰”地一下。 又是一次气血猛地冲上头顶,谢珩的身体瞬间僵硬,彻底呆住。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才凭着强大的意志力,将她从自己身上推开。他干巴着嗓子,硬邦邦地说:“我早就说了,郡主要自重,不要乱称呼。” 萧月璃目光盈盈地看着他,面若桃花,眼媚如丝,如同带着钩子,又似春水般潋滟,专注地、毫不掩饰地缠绕在谢珩身上,将少女最动人的情思与最张扬的美艳,织作一张无声的网牢牢套紧了谢珩。好一个媚天祸地的大魏第一美人。 他感觉自己心不正常地大力跳动着,喉咙发紧发干。他撇过头,努力定心神说:“郡主不要误会了,我是看郡主为国争光,奋力进取,路见不平尽……”他顿了一下,“尽一个大魏臣子应有的血性而已。” 美人儿嘟起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可是你......”她想说可是他明明那么紧张地抱她回来,抱得那么紧,但看谢珩那撇头紧绷冷漠的样子,她的话到嘴边,又都噎下来了。 她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像熄灭的星光。她泄气地低下头说:“那不好意思打扰你谢修撰了。” 他看着她拖着那条腿,一瘸一拐地离去,心里被绵绵地打了一拳,空了一大块。脑中的一部分大声叫嚣着,让他去拦住她,用力抱紧她,可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出去,只能任由萧月璃沮丧地离去,消失在营帐的灯火阑珊处。 柔然王子阿史那·咄吉当然并不会作罢。翌日,他便正式向大魏皇帝提出了求娶月璃郡主的请求。 就在朝堂为此事议论纷纷之际,一个如大山般沉稳的身影也踏入了猎场行宫,正是摄政王萧屹。他带着一队玄甲森森的精锐亲卫如墨黑的潮水一般涌入,目光冰冷,带着强烈的威压,让御座上的年轻皇帝都不自觉地绷直了脊背,群臣更是噤若寒蝉。他的到来,瞬间让插满猎场的明黄旌旗都黯然失色。是的,他刚结束了南方边陲的平叛,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他听闻柔然王子的求亲,浓眉一拧,自然是不乐意的。大魏还没有弱到要他萧屹唯一的千金出嫁柔然的地步。只是最近他也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需要好好问问自己的那个傻女儿。 大帐装饰不多,却充满着森严的压迫感,高悬怖人的牦牛头装饰如同是炫耀这个酷爱征战的王公的盛大战利品。他屏退左右,独留下女儿萧月璃,营帐内气氛紧张而凝重。 “月璃,”萧屹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严厉的审视,“父王战事多,没太多空管到你。你和那个书生谢珩,是怎么回事?” 萧月璃愣了一下,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小声地说:“就是挺喜欢他的。” 萧屹看到她这模样,竟有些气得不打一出来:“你堂堂摄政王的女儿,需要这样去追求纠缠一个小书生,我倒想看看这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了,他们还见你们衣冠不整地从野地里回来,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陡然威严,吓得周围的仆从都是腿上一软。 萧月璃这时倒是能猛地抬头了:“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那天骑马受伤了,又被柔然王子纠缠,谢修撰是救我来的。”她怕摄政王不信,把自己的衣裙掀开,衬裤腿往上提了一截,莹白的腿上全是一条条发红狰狞的伤疤。看着这惨烈的景象,萧屹的眼神有些软下来,他忿忿的说:“蛮子不要命了,敢动我女儿。” 她怕再惹出什么事端来,赶紧说:“不打紧的父王,一点皮肉伤而已,女儿没给您丢人,是女儿最高兴的事。” 萧屹动了动嘴唇,明明是心疼的,但还是眼睛一竖,指着她的鼻子说:“但你在谢珩的事上给我丢人了。你知道别人怎么说你吗,你一个小女儿家真是不怕臊!” 萧月璃嘟着嘴唇小声地说:“有什么好丢人的,你不也追了我娘好久。” 第9章 他的心 萧屹胡子一抖,差点没给她气死,却又拿这千娇百媚的宝贝女儿没有办法。 “你最好还是离他远一点。”萧屹沉声说,“他和皇帝走得近,对你不好。” 萧月璃猛地抬头,眼神里透着少女特有的清澈:“谢珩不会,他只是一个书生。” 萧屹哑然失笑,想不到自己纵横一世,女儿竟会如此天真,甚至这个谢珩都还没说喜欢他女儿。他看着萧月璃眼中尚未完全熄灭的执念,面色一敛道:“好,既然如此,那为父便与你赌上一局。” 萧月璃惊讶地说:“赌什么?” 摄政王的眼中闪过一道冷光:“赌他的心。” 小郡主的心头一颤,彷徨地看着她的父亲,听到他父亲随后的话后,心更是彻底掉到了冰窟底:“如果他对你没有心,从此之后,你要对他彻底死心。” 萧月璃被软禁起来了,摄政王同意将萧月璃远嫁柔然。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般,又像燎原的风,飞快地传遍皇家猎场的每一个角落,当然也不会落下漩涡中心的谢珩。他一听完,猛地站起来,同僚们明明是带着看好戏的心,脸上也努力在演沉痛,拍拍他的肩膀说:“谢兄,想开点。” 他顾不上那些人的眼光,脑子里极速地在转。萧屹没有要嫁萧月璃的理由,且不说如今对外的边疆局势平稳,就是需要一个皇族女子出嫁,也绝不可能是他如此宝贝的这个已故发妻唯一的女儿。那他做这一出戏,又是在做什么呢? 他把各方的可能都仔细想了一遍,绕来绕去,竟绕回自己身上。莫非,萧月璃对他的追逐引发了其父的不满,干脆让女儿远嫁柔然?他想完立刻否定了自己,萧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拿女儿的终身大事如此儿戏。那又会是什么呢? 他憋了一两天,感觉所有人的眼光都或明或暗地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摄政王营那边则不断传来消息,说萧月璃不吃不喝,几次三番寻求自尽,人已经晕过去了。 他实在坐不住了,顾不上到底是怎么回事,略一整理衣衫,沉着脸,向摄政王帐去。 营帐内,气氛肃杀。萧屹端坐主位,如同盘踞的猛虎,目光沉沉地打量着下方躬身行礼的谢珩。他早已等候这小子多时。 “下官谢珩,参见摄政王。”谢珩敏锐地观察着这营帐中的一切,声音平和而稳定,一切动作恭谦而不卑不亢,哪怕萧屹的眼神要把他从上到下透出大洞来。 萧屹横看竖看对女儿看上的这个人不太满意,这人模样是有些,但太清瘦了,就是个破落书生样,他想不到自己娇美艳丽的女儿喜欢的居然是这种类型:“你就是谢珩?” 他大大方方地颔首,萧屹从鼻腔里哼出声音说:“找本王何事?” “下官斗胆,想请王爷收回和亲之命。” 萧屹发出一声嗤笑:“你是什么人,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谢珩仰首作揖说:“下官自然是大魏的人,和亲之事,于大魏不利,作为大魏的子民自然是要努力进言。”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萧屹不耐烦地往后坐,一副要看看他能说出些什么来的样子。 他于是便继续说:“下官请您收回此令的理由有三。其一,郡主乃王爷掌上明珠,身份尊贵无比。远嫁柔然,非但不能彰显我大魏国威,反会令四夷以为我大魏示弱,竟需以宗室贵女换取边境安宁,此乃自损国格,动摇民心。 其二,柔然狼子野心,反复无常,绝非诚信结盟之选。今日许以阏氏之位,焉知他日不会以郡主为质,反制我大魏?此乃授人以柄,养虎为患。 其三,北境诸部本就相互制衡,若我大魏独厚柔然,以郡主和亲,势必打破平衡,招致其他部落的不满与猜忌,恐引火烧身,使北境陷入更大动荡。此乃顾此失彼,引狼入室。” 谢珩条理清晰,言辞犀利,将家国利害剖析得入木三分,展现出一个当下朝堂最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应有的格局与辩才。他最后朗声道:“维护北境安宁,当以强兵震慑、分化瓦解、怀柔远人为上。以郡主和亲,实乃下下之策,非但不能安边,反会埋下无穷祸患,还请王爷收回成命。” 帐内一片寂静。萧屹下沉审视的目光如同冰尖,又如刺刀,牢牢钉在谢珩脸上。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雷霆般的威压: “谢修撰这一番慷慨陈词,忧国忧民,确实是振聋发聩。但本王想问问你......”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仿佛要看透谢珩的灵魂,“你今日冒死进谏,是为了我大魏的江山社稷,还是为了我那宝贝女儿,萧月璃?” 这一问,把谢珩问住了,他张了张口,喉头却像被什么死死堵住了。再冠冕堂皇,他也不能否认,他听闻婚讯以后的日日烦躁和夜不能寐。 看着谢珩哑口无言、脸色变幻的模样,萧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继续不给谢珩任何空间地逼问:“你是因为喜欢我女儿,不想她嫁,还是觉得她喜欢你一场,只是想尽点被喜欢的人的道义。嗯?”他“哼”了一声敦促道,“谢修撰,给我一个答案。” 他张了张口,再难的科举题,也没比此刻更难交卷。他只觉气血倒流上涌,和萧月璃的一幕幕在心头飞快地过,她灿烂的笑容,猫儿般的一声声“夫君”,她的开朗洒脱,她的绝色容貌。 有什么答案在心里呼之欲出,可他不敢也不能让它冒头,他被迫接受着萧屹的重压,不得不逼迫自己去看那冒出来的头是什么时,营帐内间的帘幕“唰”一声,被猛地被掀开了。 竟然是萧月璃。她不顾看守的阻拦,冲了出来,脸色苍白,眼眶微有些发红,好像还有些点点泪光。但谢珩又看不清因为她立刻回身挡在他面前,带着一种决绝的倔强,直面自己的父亲,声音颤抖却异常清晰: “够了父王,不要再逼问他了!”她深吸一口气,果断直接地戳穿说,“我没有要嫁人,和亲的消息是假的。谢修撰,您请回吧!”她甚至用上了疏离的敬称。 说罢,她不再看谢珩一眼,也不再看父亲,转身飞快地跑回了内帐,帘幕重重落下,隔绝了内外。 谢珩彻底僵在原地,看着那晃动的帘幕,心是一阵强烈的剧痛。萧屹冷冷地扫了这呆滞的书生一眼,语气里都是不满和不屑:“谢修撰,请吧。”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摄政王的营帐,而回到内帐的萧月璃,背靠着冰冷的帐壁,抱紧自己的脸颊,泪水无声地滑落,啪嗒啪嗒,茵湿了一大片。不是因为父王的逼迫,而是因为谢珩那瞬间的哑口无言。 摄政王那句冰冷的话,如同魔咒般在她耳边回响:“他和皇帝走得近,对你不好。” 父王是什么意思? 一种隐隐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头。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喜欢的谢珩,不仅仅是一个清俊孤高的探花郎,他还是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的一个男人。而她引以为傲的身份——摄政王的女儿,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横亘在他们之间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自摄政王萧屹凯旋归京,萧月璃便失了留在宫中的由头,自然随着浩浩荡荡的仪仗搬回了自家王府。阔别良久,竟觉出几分生疏。虽不及宫中能见各色显贵,倒也乐得逍遥自在,至少溜出府门逛街买胭脂水粉这等事,再无人敢置喙。 这日,萧月璃在府中枯坐,馋虫便蠢蠢欲动。最爱的茉莉花饼许久未尝,西市新开的那家香粉铺子更是风头正劲,引得京中贵女们趋之若鹜,她萧月璃岂能落下?她溜出了王府,一路在市集上吃吃逛逛,贪享着这难得的自由与烟火气。刚拐过一条喧闹街角,眼角余光却倏地瞥见一抹再熟悉不过的青衫身影,一闪而逝,没入了旁侧一条僻静幽深的巷子。 萧月璃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是谢珩。 自猎场那次不欢而散的质问后,她便刻意避着他。后来搬回王府,连那点讲学的牵绊也断了,两人未见竟已一月有余。自相识起,她所见皆是宫中那个清冷疏离的谢修撰,仔细一想,竟是从未见过他私下里的模样。而那巷子深处,她模糊记得,正是京城里那三教九流混杂、从小被耳提面命绝不可踏足的烟花柳巷之地。 谢珩?花街柳巷? 这两个词,犹如冰与炭同炉,似是无论如何也难相融,就凭他那副高山寒雪、生人勿近,仿佛天生缺了情丝的模样。脑中两个声音顿时厮杀起来:一个在叫她不要再管谢珩,不要再管他的任何事,让他这个人从你的人生里彻底消失;另一个却在尖声诘问,他那样拒绝自己,竟然是一个爱去花街柳巷的人吗? 念头尚未分出胜负,双脚却已像被无形的线牵引,鬼使神差地追进了那条深巷。 巷子幽深曲折,弥漫着廉价的脂粉香和某种说不清的颓靡气息,时不时有些喝得烂醉的,或是精神恍惚的人坐在路边,冲着萧月璃傻笑,或者发出奇怪的声音。其中一个人还揪住了她的裙角,“啊啊啊”地不知道在叫着什么,枯槁得已经没有了人形。娇养长大的小郡主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奋力甩脱,头也不回地跑走。她掩着鼻子捂着脸,被复杂的巷道绕得晕头转向,正无比懊悔的时候,前方隐约传来嘈杂的喝骂声、拳脚到肉的闷响,还有一声压抑、痛苦的闷哼。 是谢珩! 第10章 脏狗 翰林院那间弥漫着墨香与陈旧纸张气息的值房内,年轻的皇帝屏退左右,只留下谢珩一人。烛火跳跃,映着萧承睿温和却深不见底的眼眸。 “谢卿,”皇帝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沉重,“北境军饷贪墨案,朕交予刑部查办,月余过去,竟毫无寸进。朕思来想去,非卿之能,不足以撕开这张铁网。” 谢珩垂首静听,心中已有预感。皇帝递过一份密折,他展开,触目惊心的数字与血泪控诉瞬间灼痛了他的眼。 是河工银贪墨案。 去岁黄河决堤,豫州、兖州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朝廷紧急拨付三百万两白银用于堵口、赈灾、安置流民。这本是救命钱,然而层层盘剥之下,真正落到灾民手中的,十不存一。奏报中,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惨状,地方官勾结富商、囤积居奇的恶行,字字泣血。而最终,那如同巨鲸般吞噬了大部分河工银的黑手。所有的线索隐秘而杂乱,只能分明地感觉到此中牵涉的利益方之多、关系之盘根错节,实在是棘手万分。谢珩看着看着不禁蹙紧了眉头。 皇帝的手指轻轻点在密折上,观察着他的表情,目光如炬:“朕要一个确凿的突破口,谢卿。目前这些人行事极为隐秘,明面上的账目做得滴水不漏。但朕收到密报,其真正核心的账册,并未藏于府邸或衙门,而是藏于一处销金窟,名为‘藏香阁’。” 藏香阁?谢珩眉头紧锁。那是京城烟花巷里数一数二的**窟,亦是权贵富商密谈交易的暗桩,鱼龙混杂,背景极深。将如此致命的罪证藏于那等地方,确是灯下黑,难以获得。 “此案关乎数十万黎民生死,更关乎朝纲法纪。朕命你,不惜一切代价,潜入‘藏香阁’,找到那本账册!”皇帝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拒绝的帝王的威仪,“此事绝密,除朕与你,不可令第三人知晓。谢卿,你可愿为苍生,行此险着?” 看着奏报中那累累的血债,谢珩胸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愤怒与使命感。他撩袍跪地,声音清冽而坚定:“臣,万死不辞!” 数日后,谢珩已褪去清贵探花郎的锦袍玉带,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脸上也刻意抹了些灰土,扮作一个寻常的、为生计奔波的落魄书生模样,悄然混入了藏香阁后巷杂役出入的区域。 他暗中观察数日,确认那本至关重要的暗账极可能藏在后院一处废弃库房,那看似堆放杂物的旧书箱夹层里。每日看守换防的空隙,也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后巷弥漫着的劣质脂粉、汗臭和食物馊味混合的浊气,他太熟悉不过。谢珩屏息凝神,如同一只久在街井的狸猫,悄无声息地靠近那间库房。指尖刚触及冰冷的门环时,一个阴阳怪气、带着浓重痞气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哟!这不是咱们的谢大探花吗?怎么着,金榜题名、攀上高枝儿了,还来咱们这腌臜地界儿忆苦思甜啊?” 谢珩身体猛地一僵,缓缓转过身。几个穿着护院短打、满脸横肉的汉子堵住了巷口。为首那人,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正咧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快意。 是疤脸刘,还有他身后那几个!谢珩的心瞬间沉入冰窖。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群家伙。是县丞府后巷的地痞无赖,是他被姨娘赶出家门、像野狗一样挣扎求生时,肆意欺辱他的那群人。他们是怎么跑到京城里来的? “刘……刘哥。”谢珩强压下翻涌的屈辱感,试图周旋。 “呸!谁他妈是你哥!”疤脸刘一口浓痰啐在地上,上前一步,狠狠推搡了谢珩一把,力道之大,让他踉跄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兄弟们瞧瞧,当年要不是老子心善,丢给他半个馊包子,这条县丞府不要的野狗,早他妈饿死在臭水沟里喂蛆了!还能有今天?还他妈能当探花郎?还他妈能……”疤脸刘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嫉妒和淫邪,“……被月璃郡主那样天仙似的美人儿看上?!” 提到月璃郡主,如同点燃了火药桶,这群人早就对传闻中倾国倾城的她垂涎三尺,此刻见谢珩这昔日里他们可以随意欺辱的“野狗”能当上摄政王的乘龙快婿,自己只能在些京城小官手下当狗腿子受窝囊气,新仇旧恨瞬间爆发。 “兄弟们,给我打!往死里打!”疤脸刘一声厉喝,拳头如同雨点般砸了下来。 谢珩试图反抗,他虽不似外表般文弱,但终究只有一人、双拳,如何敌得过这群惯于斗殴的凶徒?拳脚如同狂风暴雨般落在他的身上、脸上,剧痛瞬间蔓延开来,他被打倒在地,蜷缩着护住头,却挡不住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辱骂: “野种!贱胚子!就凭你也配肖想郡主?!” “打烂他这张勾引贵人的小白脸!” “听说你在宫里人模狗样?呸!扒了这身皮,还不是条下贱的野狗!” 污言秽语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谢珩的耳朵,刺穿他竭力维持的尊严。冰冷的唾沫混杂着尘土,黏腻地糊在他的脸上、颈间,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他死死咬着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郁的铁锈味,身体因剧痛和极致的屈辱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只剩下污秽的地面和那些狞笑的丑恶嘴脸。他感觉自己像一条被剥光了鳞片、丢在烂泥里践踏的鱼,更像一条从阴沟最深处爬出来的、肮脏丑陋的蛆虫。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暴露出最不堪、最卑贱的原形。 就在这时,一个美丽又惊惶的身影,倏然映在他眼前。他愣了一下,万万没想到她竟会在这种地方出现。她精致华贵的衣饰、清丽娇艳的容颜和花街柳巷的肮脏如此格格不入。 他心里咯噔一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好了,现在,萧月璃不可能再喜欢他了。 那群地痞流氓见萧月璃美貌,一下子都停住了手:“哟,哪儿来的漂亮妞,要不要来陪哥哥玩一玩。”他们□□着要上前,萧月璃绷紧了脸揪下腰间的玉牌,只在他们面前晃了晃,那群人便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下来。他们在京城的地界混,不可能不认识这图案,更何况这还是最高等级的玉制牌,只能来自摄政王的嫡亲血脉,又生得如此美貌的,还能有谁。他们屁滚尿流拼命磕头,惶惶地喊道:“饶命饶命,郡主饶命。” 他们余光看见一边的谢珩被打得血肉模糊的样子,此刻都是十万倍的后悔,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但其中还是有一个胆大的说:“郡主,郡主您不要被这个姓谢的骗了,他就是条狗,在巷子里乞讨的脏狗。他为了讨口饭吃,还舔过老子的鞋底,喝过老子的尿呢!他就是个低贱的下流胚子,根本配不上郡主您啊。” “是啊是啊。”那些地痞流氓们都跟在后面附和。 萧月璃看见谢珩颤抖了一下,心中更是大怒:“滚,通通给本郡主滚!”那群人满心的不甘心,但什么话也不敢说,偷偷恶狠狠地剜谢珩一眼,屁滚尿流地离开了。 血肉模糊的巷道此刻瞬间安静了下来,谢珩痛苦地闭眼扭头,不愿萧月璃靠近,但少女却异常执着,扶着他的手,艰难地把他放到自己背上。谢珩比她高上许多,背上去以后两条腿还垂在地上。她小心地抱住他的大腿,使劲颠了一下想把他的位置安置好。谢珩在越来越加重的眼皮和疼痛感中清醒了一瞬,看见萧月璃华贵外纱上混着金线绣成的小凤凰金鸟。他扯起一边嘴角笑了一下,努力想抹去自己衣服上的脏东西再靠近她,萧月璃却一把捂住他的手:“别乱动!” 他在昏迷的意识中感觉到萧月璃纤瘦的身躯被压着艰难地挪步,沁出了许多汗。但她咬着牙,死死撑住,一步一步。他被颠得一晃一晃,脑中不停地回荡着, 不要费力了美丽的郡主, 让我去, 让我这条脏狗从这世上离去吧…… 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剧痛中沉沉浮浮。混乱的梦境如同走马灯般闪现:姨娘刻薄的嘴脸,冰冷的柴房,饿得发昏时盯着馊掉的残羹冷炙,疤脸刘等人狞笑着将他踹倒在地,强迫他舔舐地上的污秽……那些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屈辱记忆,如同无数双冰冷的手,将他拖向绝望的深渊。 “不,不要……”他在昏迷中痛苦地呓语,眉头紧锁,额上渗出冷汗。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之际,一缕清甜的少女馨香,如同破开阴霾的利剑,温柔地拂过他的鼻尖。那香气驱散了噩梦的阴冷,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朦胧中,仿佛看到一个美丽的身影,正睁着一双盛满担忧与关切的杏眼,焦急地望着他。 月璃……小郡主…… 他无意识地喃喃着这个名字,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那身影带着光,成了他沉沦黑暗中唯一能感知到的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干渴和钝痛将谢珩从混沌中拉回。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 这是哪里? 第11章 喜欢你 谢珩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略显简陋的客栈房梁。他微微侧头,看到了伏在床边的萧月璃。她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了,晨曦透过窗棂,在她略显疲惫的睡颜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长睫如蝶翼般垂落,樱唇微抿,褪去了平日的张扬,只剩下一种令人心安的宁静与清丽。 嗓子干得如同火烧,头痛欲裂。他下意识地动了动,牵动身上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他低头查看,衣襟敞开着,胸膛上面遍布的青紫淤痕和擦伤都被均匀地涂抹了清凉的药膏,用干净的白布仔细包裹着,绷带末端被打了一个歪歪扭扭、笨拙但用心的蝴蝶结。 床边小几上,一个小泥炉正咕嘟咕嘟地烧着水,旁边散落着几包未用完的药材和干净的绷带。目光转向角落的晾衣架,那件沾满污秽、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粗布短褐,此刻已被洗净,虽然手法明显生疏,洗得皱皱巴巴,有些地方似乎没搓干净,但他心里却有股很浓的暖流涌过。 萧月璃轻嘤了一声,似是感觉到他的动静,睫毛颤了颤,谢珩立刻把头别过去。她睁开眼,看见醒来的谢珩,赶忙坐直了关切地问:“谢珩,你感觉怎么样?” 他梗着脖子,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硬邦邦地:“郡主,你失考虑了。” 他觉得自己和在宫中时候的样子一样,保持得不错:“你不应该掺和到这种事里,更不能去这种地方,这对你很危险。” 萧月璃看着他又是这幅死样子,撇撇嘴:“你少逞强了,我不去,你就在巷子里被人打死吗?” 她给谢恒接了一杯水,他避开她喂水的手,自己接过杯子,一口气饮尽。冰凉的液体滑入腹中,却让他更加清醒地意识到两人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深吸一口气,咬咬牙,才将那酝酿已久的话说出:“郡主,我们相识也有一段时日了。这些日子里,郡主对谢某的好意,铭记在心,不胜感激。只是……” 他顿了顿,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只是下官出身微末,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男子,不值得郡主如此厚爱。” “你为什么总是要贬低自己?”萧月璃的眉毛竖起来,“你这些话说着丧气,我不爱听。在我眼里,你一点都不普通。”萧月璃那双漂亮的杏眼此刻坚定得如同燃烧着火焰一般。 谢珩凝望着这个执着的笨蛋一会儿,自嘲般地轻笑一声,瞬间扣住她的手腕,如猎豹捕食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硬地把她扑面逼到墙边,抵在小小的角落里。他的伤口被剧烈的动作扯得有些开裂了,萧月璃看着重新渗出的血惊呼一声:“你干嘛,小心点啊。” 他自然是不管不顾,紧紧贴着萧月璃,滚烫的呼吸带着药味和男性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和颈侧,迫使她忍不住地微微战栗。 “郡主,你看清楚。”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砾摩擦,带着刻意伪装的轻佻与自毁,“我不是什么清纯书生,更不是你从小到大身边认识的那些娇贵公子。”他凑得更近,嘴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耳垂,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匕首,剖开自己最不堪的过往: “我娘去世后,我被姨娘卖到妓馆三年,当小倌跑腿,被老鸨欺压,被龟公殴打,在最肮脏的地方长大。为了活命,什么腌臜事没见过,什么下贱勾当没听过?郡主这样的美娇花和我在一起,会被我吓坏的。”他的眼神里刻意染上一种带着邪气的痞意。 他看见萧月璃愣住了,精致的小脸和琉璃美目都透露出迷茫和惊讶。他嗤笑一声,用修长的手指带着薄茧,轻佻又恶意地挑弄了一下萧月璃小巧的下巴,活像一个十足的地头流氓:“小郡主,我劝你趁早还是看清楚点,去找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小公子,一起品鉴些风雅诗词,赏玩些金玉珠翠,谈些不知饥寒的风月闲情,合适的话,便早日嫁了吧。” 他了然地躺回去,等着看她惊恐、嫌恶、落荒而逃,这才是他们之间该有的结局。 然而,萧月璃却在短暂的呆滞后迅速反应过来,俏眉一竖,一把揪住谢珩的衣领,把谢珩着实吓了一跳:“你少吓唬我,谢珩,我才不会被你吓到。” 她把谢珩丢回床上,强行塞到被子里,找来一罐药趴在他心口附近,用纤纤玉指沾了冰凉的药膏,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重新涂抹在那些再次渗血的伤口上。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轻柔地划过他敏感的皮肤,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带来一阵阵难以言喻的战栗。她手上轻柔,嘴中却十分强势地说:“我昨天忙活半天才给你搞好,你再给我乱动看看。” 谢珩身体瞬间绷紧如铁,呼吸都停滞了,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窜遍全身,比伤口的疼痛更让他心慌意乱,口干舌燥。 萧月璃撇了一眼他的紧张样,嫌弃地说:“昨天都被我看过了,还不好意思什么。” 谢珩愣了一下,哑口无言:“你真的是王公大小姐吗。” 萧月璃终于涂完了药,对着几处红肿破皮的地方轻轻吹了两口,那温热的气息如同点燃的引信,把谢珩浑身的火烧得更厉害了,攥紧了拳头。萧月璃满意地欣赏了一下自己悉心涂抹包扎地作品,顺带着又看了一眼他精壮的上半身,心中微微一动。 破案了,谢珩清瘦的文士袍下,确实包裹着一层线条流畅、紧实漂亮的肌肉,这种与他清俊儒雅的外表形成强烈反差的魅力才是最香的。 她面不改色地拉好他的衣襟,重新盖上被子,动作自然流畅。谢珩很不是滋味:“你不问我什么吗?你不逃跑吗?” “我为什么要逃跑?”萧月璃一脸茫然地反问,仿佛他问了个极其愚蠢、根本无需思考的问题。 谢珩喉头一哽,仿佛被堵住,一股深埋的自卑再次汹涌而出。他撇过头,避开她清澈的目光,声音暗哑艰涩,问出了那个折磨他灵魂的问题:“你不嫌我脏吗?” “脏?”萧月璃皱起秀气的眉头,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哪里脏了?” 她清澈的目光直视着他躲闪的眼睛,斩钉截铁,字字铿锵:“你要老还是和我说这些话的话,你最好听明白。要脏,脏的也是他们,是那些打你、侮辱你的人,是那些没有能够照顾好自己孩子,随意丢弃、欺凌弱小的人。” 她顿了顿,语气认真而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如果真如你所说,在那样的环境长大,你没有自暴自弃,没有变得和他们一样卑劣,反而拼命挣扎出来,寒窗苦读,这么年轻就堂堂正正考到了探花郎,得到了皇帝堂哥的赏识。谢珩,你很了不起。”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像有万丈的力量,在他脑中反复激荡。他愣愣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巨大的震动、茫然,以及一丝小心翼翼的、不敢置信的希冀,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明媚少女灵魂深处的光芒。 “你真的……这么想吗?”他声音干涩发紧。 萧月璃用力地点头,眼神清澈见底。 可他依然不相信,依然发出深深的不解:“郡主,这世上,那么多出身高贵、才貌双全的好男儿爱慕你、追求你,你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 选中一个像我这样满身伤痕、满心疮痍、连自己都厌弃的人? 萧月璃坐直身子,歪着头,真的认真思考起来。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像也是在努力查找和聆听自己的心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展颜一笑,那笑容明媚纯粹,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与坦率:“不知道啊,大概……因为你长得好看吧,就像我小时候看话本时,想象中的公子一样。” 她顿了顿,脸颊微微泛起红晕,却依旧坦荡地迎着他探寻的目光,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无需置疑的事实:“反正,从我看到你第一眼起,就认定你、喜欢你了。心会不由自主地跟着你跑,眼睛自己会去找你,就像……”她的目光盈盈柔柔的,全是少女如初阳穿过嫩叶缝隙洒下的、最纯净温暖的光晕,“就像春天里第一朵花开的时候,所有人都忍不住要去看一样自然。我还想问问你,到底是施了什么术,让我的心只为你跳得这样厉害?” 如今两人也算共同经历了狼狈与生死,她更是毫无顾忌,将深藏心底的悸动直白地说了出来,没有半分扭捏与矫饰,平静而坦荡。 谢珩的心,在她清澈见底的目光和这直击灵魂的告白中,彻底融化成了一池温柔荡漾的春水。他凝视着她美丽眼眸良久,想要反复地确认这一切。但令他安心的是,那里只有自己清晰的倒影,没有鄙夷,没有怜悯,只有纯粹的、炽热的、毫无保留的爱意。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灵魂都撑满的悸动和渴望,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他猛地伸手,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与力道,轻轻扣住她的后颈,深深地、珍重地吻上了她柔软的唇瓣。 “唔……”萧月璃猝不及防,嘤咛一声,想要逃离,他把她扣得更紧。他的吻起初带着试探和小心翼翼的珍惜,如同对待无上的稀世珍宝。随即,在感受到她生涩却毫无抗拒、甚至带着一丝好奇的回应后,骤然变得炽热而深入。呼吸彻底纠缠,气息热烈交融,他贪婪地汲取着属于她的清甜气息,手臂用力搂着她纤细的腰肢,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唇瓣分开时,两人都剧烈地喘息着,眼神迷离,唇瓣被吻得嫣红湿润,微微肿起,空气中弥漫着暧昧而滚烫的气息。萧月璃微微张着小嘴,眼神湿漉漉地看着他,像一只懵懂又无辜、刚刚经历了狂风骤雨的小鹿,全然不知自己此刻双颊绯红、眼波潋滟的模样有多么诱人。空气中的肆意燃烧的火仿佛一点就要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