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宫人们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那个素来如同小太阳般围着谢探花打转的月璃郡主,似乎突然沉寂了下来。那股不管不顾、炽热如火的追逐劲头,如同被一场突然降临的寒潮冻结,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冷冻期。日子越久,皇宫私下里关于这一最新劲爆消息的窃窃私语也渐渐多了起来。
“听说了吗?七夕那晚,郡主压根没去宴会,直到快宫门下钥了才失魂落魄地回来,裙角都湿了,还沾着泥,不知去了哪里……”
“可不是嘛!从那以后,郡主像变了个人似的,天天关在书房里捧着那些厚厚的书,一看就是一整天,连窗边那几盆最爱的牡丹都顾不上打理了。”
“谢修撰呢?郡主也不堵他了?”
“哪里堵啊!路上碰见,郡主连眼神都懒得给一个,客气得跟对陌生人似的,倒是谢修撰……啧,那脸色,比往日更冷了,可瞧着又有点说不出的怪。”
萧月璃揉着发胀的额角走出书房,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廊下几个正低声议论的小宫女见她出来,立刻噤了声,慌乱地垂下头,假装忙碌地擦拭着本就已经光可鉴人的栏杆。
她当然听到了,脚步微顿,哑然失笑。是啊,是她把自己和谢珩捆绑得如此牢固的,大家不议论他们,议论什么呢。如今她骤然抽身,这巨大的反差,又怎能不成为新的谈资?
她喜欢谢珩吗?依然喜欢。那份心动如同烙印,未曾消失。但莲池边那决绝的背影,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彻底刺穿了她的骄傲,留下了一阵深深的钝痛。那晚,她带着一身泥泞和湿冷回来,狼狈不堪,心里空落落的,只觉得一切都如此可笑。
那日,她随手翻开书案上一本蒙尘的《庄子》,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一行字倏地撞入眼帘: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
字句简单,却如一道惊雷劈开混沌。她追逐谢珩,如同鹪鹩贪求整片深林,偃鼠渴饮整条大河,所求早已超出了“心悦”本身,变成了执念与征服。她将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系于一人之身,失却了“我”的存在。这并非真正的喜欢,只是迷失。
一股醍醐灌顶般的清明猛然涌上心头。她不再是为了“谢珩可能喜欢”而读书,而是如饥似渴地沉入了书海,试图在那些沉淀千年的智慧里,寻回内心的支点,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和力量。越读,越觉天地广阔,从前耽于情爱,竟错过了如此浩瀚的宝藏。那些文字,如同甘泉,滋养着她干涸迷茫的心,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充盈。
谢珩依旧按旨来昭阳殿讲学。起初,他只当这是小郡主继续坚持“才女扮演”的戏码,带着惯有的疏离与审视。然而,几次下来,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
萧月璃不再刻意寻话,也不再痴痴凝望。她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提问也带着真正的困惑与思索,眼神清澈而专注,是沉浸在自己全新世界里的纯粹光芒。她待他客气而疏淡,如同对待一位寻常的授业先生。为了鼓励她认真求学的心,当谢珩看到她放在书册旁,写得密密麻麻、字迹工整的笔记,正想好好帮她看看点评一下时,她却飞快地将册子合拢收起,把笔记拢在自己手心的控制之下,语气平淡无波:“一些随意的涂鸦,不敢劳烦谢修撰费心。”
谢珩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沉默地看着她,那张依旧明艳无双的脸上,曾经为他燃烧的、如同星辰般璀璨的光彩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沉淀后的宁静与疏离。那双杏眼望向他时,淡淡的,不再有什么涟漪。
一股莫名的、强烈的滞涩感猛地堵在谢珩心口,沉甸甸的,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喉间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悄然弥漫开来。他最终只是沉默地收回手,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昭阳殿。那挺拔的背影,在初秋微凉的清风下,竟透出几分萧索。
秋高气爽,皇家猎场旌旗招展,骏马嘶鸣。大魏皇帝萧承睿正于此接见北境强邻——柔然部族的王子及其使臣。
柔然,曾是大魏北疆的心腹大患。其民风彪悍,铁骑如风,多年前的一场黑水河之战,杀得天地失色,日月无光。当时还是亲王的摄政王萧屹,亲率大军浴血奋战,大魏将士死伤无数、血染黑水,最终才将柔然铁骑击退,奠定了北境数十年相对安宁的局面,为大魏赢得了宝贵的休养生息、国力渐向鼎盛的黄金时期。然而,柔然狼性未泯,边境小规模的摩擦劫掠从未断绝。皇帝对这位来访的柔然王子,既存着对强邻的忌惮,骨子里又有对其的轻视。此次接见,名为狩猎联谊,实则是借机展示国力,震慑宵小。
摄政王萧屹自然是知道皇帝的用意,遣来了京畿卫中一支由他亲手调教、装备精良的精英骑射营随御驾来。猎场上,只见骑士们驾马腾跃,开弓似满月,箭矢破空,精准地射中百步之外的移动靶心,动作整齐划一,气势如虹,引得大魏君臣阵阵喝彩。
柔然王子阿史那·咄吉端坐马上,身形魁梧,一双狼目锐利地扫视着场中的表演。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惊。这批骑士的骑射功夫和令行禁止的纪律,远超普通边军,一看便知是萧屹的嫡系精锐,这分明是在向他柔然耀武扬威。
他眉目聚拢,将不满深深加诸在鼻翼喷出的大呼气里,狼一般的目光在观礼台上逡巡,最终牢牢锁定了一个身影,那位坐在皇帝下首不远处,身着火红骑装、容颜绝世的少女。即使在这满场装备威严的甲胄与装扮华丽的权贵之中,她的光彩也如明珠般璀璨夺目——正是摄政王萧屹的掌上明珠,郡主萧月璃。咄吉眼中精光一闪,一个念头瞬间成形。
待骑射营表演完毕,咄吉王子朗声大笑,策马上前,对着御座上的皇帝抚胸行礼,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挑衅:“大魏皇帝陛下,贵国勇士果然骁勇!不过……”他话锋一转,狼目直直地射向萧月璃,闪烁着野性的光芒,“都是些士兵们比试,总也是少了些乐趣。久闻摄政王殿下乃当世战神,他的女儿月璃郡主,想必也是巾帼不让须眉。今日盛会,不如请郡主下场,与我柔然人切磋一番骑射可好?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见识见识大魏贵女的英姿!不知陛下是否同意?”
皇帝眉头紧锁,正欲开口,一旁的七皇子已按捺不住,霍然起身:“咄吉王子!我堂姐乃金枝玉叶,身量纤纤,贵国勇士何等彪悍,让她下场比试,岂非强人所难,有失公允?”
咄吉王子咧嘴一笑,露出不怀好意的白牙:“皇子殿下多虑了!本王岂会让寻常勇士与郡主交手?是让我那小妹来。”他抬手一指身后,一个身着皮质短打、身形矫健的少女策马而出。她年岁与萧月璃相仿,个子不高,却精悍如小豹子,常年风吹日晒的面庞透着健康的红晕,眼神锐利,一看便知是马背上长大的好手。“她叫阿史那·云娜,平日最爱骑马,性子也活泼。正好借此机会与郡主交个朋友,切磋玩耍一番,点到即止,如何?”
人群中的谢珩,心猛地一沉。他太清楚萧月璃的底细,幼时摄政王大约会教过她吧,但她那怕累的娇贵脾气,估计早就不爱学荒废了,如今怕是连马都控不稳。他看见萧月璃那被秋阳晒得微微发红的脸颊,还有额角沁出的细密的汗珠,一股莫名的焦灼揪紧了他的心。他脑子极速地转着,正想要说些什么,萧月璃却站了起来,朗声说:“没问题!”
她的唇角扬起一抹和她父亲一脉相承的睥睨傲然,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清晰地传遍全场:“王子盛情,本郡主却之不恭。云娜公主,请!”
此举一出,众人皆惊,连皇帝都投来诧异的目光,因为平时从未听过这小郡主有什么骑射的功夫。
侍从牵来一匹俊俏的枣红色小母马,虽然矮小了些,但一看就是丰水肥草养出来的上等好马。萧月璃深吸一口气,在无数道或关心、或看好戏、或担忧的目光注视下,眼一闭,心一横,踩着马镫翻身上马。她的动作略显生涩,引得柔然使臣在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嗤笑。
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紧张,不安地踏着步子。萧月璃刚坐稳,马身一晃,她吓得低呼一声,身体猛地一歪,眼看就要摔下。
谢珩的心脏也跟着猛地一跳,身体不受控制地就要站起,身旁几位大臣投来诧异的目光,他才惊觉失态,硬生生将迈出的半步收回,指尖却已掐入掌心,目光紧锁住那抹摇摇欲坠的火红之上。
幸运的是,萧月璃险险抓住了马鞍,稳住了身形。她伏在马背上,急促地喘息着,脸色有些发白。然而,当目光触及场外柔然人那毫不掩饰的嘲弄时,一股属于萧家血脉的倔强与不甘猛地冲上头顶。她是摄政王萧屹的女儿,岂能在他人面前露怯?
“驾!”她猛地一夹马腹,朗声喊出。枣红马吃痛,长嘶一声,如同脱了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速度之快,远超众人预料。萧月璃猝不及防,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向后方,几乎仰倒。她尖叫一声,死死抱住马颈,身体紧贴马背,耳边风声呼啸,眼前的景物飞速倒退。恐惧瞬间空住了她,但神奇的是,身体深处,仿佛有什么沉睡的东西被这疯狂的马速与强烈的颠簸唤醒了。那是流淌在她血脉中的、属于武将世家的悍勇与不羁。
她不再试图控制,反而放开了缰绳,任由马儿撒开四蹄狂奔。火红的身影如同一颗燃烧的彗星,在猎场上闪过一条惊心的轨迹。那股不管不顾、豁出一切的冲劲,连久经马背的阿史那·云娜都吓了一跳。这哪里是比试?这简直是玩命!
“郡主!停下!危险!”场边惊呼声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