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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心悦君兮

作者:之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从那之后,昭阳殿彻底成了“书斋”。萧月璃仿佛着了魔,一头扎进了诗书笔墨里。连去探望皇帝堂哥,手里都捧着一卷书,口中念念有词。几个年幼的小皇子见了她这副摇头晃脑、废寝忘食的模样,都惊得目瞪口呆:“堂姐,你没事吧?”他们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这是准备考女状元呢?”


    萧月璃从埋着的书卷里抬起头,一脸“尔等凡人岂懂我志”的高深莫测,摇头晃脑道:“你们懂什么?我家夫君是读书人,我也不能不识字吧。这叫夫唱妇随!”她美滋滋地扬着小脸,觉得自己终于摸到了打开谢珩心门的正确钥匙,原来他喜欢的是腹有诗书的女子。只要找准方向,拿下小小冰山,问题不大!


    转眼又是一年七夕乞巧节,宫中按例在御花园设宴,名为乞巧,实则是为京中适龄的贵族男女提供一个难得的、可以相对自由交际的场合。往年,萧月璃必定是宴会上最璀璨夺目的明珠,她会穿上最时兴最华丽的宫装,戴上最耀眼的珠翠,如同盛放的牡丹,艳光四射,所到之处,众星捧月,也必然会第一时间精准地“捕获”谢珩,缠在他身边说个不停,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


    今年,宴会已开始多时,丝竹悠扬,笑语喧然。贵公子们或高谈阔论,或吟诗作对,试图在佳人面前展露才华;贵女们则巧笑倩兮,或展示绣工,或抚琴弄箫,眼波流转间暗藏情愫,气氛热闹而旖旎。


    然而,宴会的超级主角之一,月璃郡主,却迟迟不见踪影。


    谢珩独自一人坐在一处相对僻静的水榭角落。他面前摆着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一壶清酒,却丝毫未动。他本就不喜这等喧闹场合,往年更是避之不及,只因躲不开某个人的纠缠才不得不来。今年,那个如影随形的身影没有出现,他本应觉得清净自在。可奇怪的是,这份预想中的清净,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适应,甚至隐隐有些空落落的。周围的热闹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坐在这里,无人打扰,却也无人问津。偶尔有目光扫过他,带着探究、好奇、讥笑,甚至是鄙夷——一个寒门庶子,即便顶着探花郎的光环,在这满座朱紫之中,依旧是格格不入的异类。那些目光提醒着他与这个世界的鸿沟。


    往年,这些目光会被萧月璃那不管不顾的、炽热滚烫的存在感冲淡甚至掩盖。她的追逐,无形中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却也让他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中心。如今她不在,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在这浮华名利场中的位置,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这份清醒的认知,让人格外心冷。


    谢珩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粘腻而令人窒息。水榭里的欢声笑语,远处传来的悠扬琴声,都成了甚为刺耳的噪音。他再也坐不住,霍然起身,离开了那片灯火辉煌的喧闹中心,朝着御花园深处、人烟稀疏的假山池畔走去。


    远离了人群,夜风带着池水的凉意拂面而来,才让他烦闷的心绪稍稍平复。他漫无目的地沿着蜿蜒的石径走着,月光如水,洒在嶙峋的假山和摇曳的荷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转过一处假山屏障,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开阔的莲池。池心,静静泊着一叶扁舟。


    月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湖面上,也照亮了舟上的人。


    只见萧月璃并未如往年般盛装华服。她梳着江南水乡少女常见的、简单雅致的双螺髻,簪着两朵小小的新鲜的粉色荷花,身上穿着一件素净的天青色交领小衫,配着同色的素面罗裙,清雅得如同池中一朵新绽的睡莲。她赤着双足,随意地依在船舷边,莹白的脚踝浸在清凉的湖水中,身旁随意放着几支刚采下的莲蓬和几朵含苞待放的荷花。


    她并未发现岸边的谢珩,只是微微仰着头,望着天上的星河,用吴侬软语轻轻地哼唱着古老的《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的声音并不大,带着少女特有的清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在寂静的莲池上悠悠飘荡。没有华丽的技巧,只有最本真的情愫流淌。月光勾勒出她侧脸柔美的轮廓,那身素净的打扮,让她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张扬明艳,却多了一种洗净铅华的、恍若明月般的纯净与柔美。晚风拂过,吹起她脸颊边的几缕碎发,也吹动了小舟。水波荡漾、莲叶轻摇,一切都静谧美好得如同画境。


    看着这一幕,谢珩的脚步如同被钉住了一般,站在原地无法移动。


    他太了解她了。她这几日废寝忘食地读书、此刻这身江南**装扮,甚至这特意挑选在僻静莲池泛舟、吟唱情歌的举动,大抵都是些刻意为之的行为。这一切,无不是为了迎合他“可能喜欢书香才女”的预设。她是在笨拙地、却又无比执着地扮演着她想象中的能打动他的模样。


    这本该让他觉得可笑,甚至厌烦。


    可是......


    看着月光下那个素衣赤足、哼唱着古老情歌的少女,看着她眼中映着星河的光芒,还有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与周遭浮华截然不同的宁静气息,谢珩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温柔地撞击了一下。


    那些被她强行“扮演”出来的书香才气,此刻竟是完全地退居其次。真正抓住他心神的,是这份浑然天成、只属于萧月璃本身的纯粹美好。她不需要刻意去模仿谁,不需要堆砌什么过于华丽的装扮,只是她本身,就美得让人心醉。他恍惚间想起,第一次在御花园深处无意瞥见她时,她也是这样,在漫天飞舞的春花下追逐着一只斑斓的蝴蝶,明媚得如同春日里最耀眼的阳光,毫无阴霾,毫无矫饰。明明那一瞬间,他是心动的。


    是啊,天下怎么可能有人不喜欢萧月璃呢?


    她拥有最耀眼的身份,最无双的容貌,最鲜活的生命力。她骄纵,却也纯粹;她霸道,却也执着;她那些看似笨拙的心思,却带着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韧劲。她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不管不顾地想要靠近他这块寒冰,哪怕一次次地被推开,一次次地碰壁,却依旧炽热如初。


    这样一个女子,天下怎么可能有人不喜欢呢?


    谢珩被自己心中这个突然清晰、格外强烈的念头惊得强烈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月光清冷,洒在他清俊却略显苍白的脸上,映出他眼中翻涌的、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震惊,茫然,还有一些连他自己都未能察觉的温柔。


    他仿佛终于听到了内心深处那早已松动,却被他刻意忽略和压抑的声音。


    就在他心神震荡、几乎要沉溺于这份迟来的顿悟时,舟上的萧月璃似乎察觉到了岸边的动静。她停下歌声,疑惑地转过头来。当看清站在假山阴影处、月光勾勒下的那抹熟悉的青衫身影时,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星河坠入了她的眼眸。


    “谢珩!”她惊喜地唤道,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雀跃。她甚至忘了自己还在船上,下意识地就想站起来朝他挥手。


    这一动,小舟猛地一晃。


    “哎呀!”萧月璃低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手忙脚乱地扶住船舷才没掉下去,模样有些狼狈,却着实充满了少女的娇憨可爱。


    她努力稳住身形,也顾不上刚才那点“素雅才女”的矜持了,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明媚得如同骄阳的笑容,对着岸上的谢珩用力挥手,声音清脆地穿透静谧的夜色:“谢珩,我在这里!你看我采的荷花!”


    看着她毫无阴霾的笑容,看着她眼中纯粹的欢喜,看着她那笨拙却努力地想要靠近自己的模样,谢珩心头那点刚刚升腾起的暖意,在意识到了一些什么以后,又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冷却凝固,继而坠入一片冰冷刺骨的深渊。


    她凭什么喜欢自己?


    是因为自己这身探花郎的锦袍?是因为皇帝青眼带来的些许可能的前程?还是因为她那骄纵的、想要征服一切的性子,将自己当成了最难啃、最想拿下的骨头?


    她爱的是她想象中的那个清高孤傲、才华横溢的谢探花,那个如同青松般笔挺坚韧的幻影。


    可她了解真正的谢珩吗?


    了解那个在贫瘠困苦、充满白眼和冷遇的童年里挣扎求生的庶子;了解那个为了出人头地、在无数个寒夜里秉烛苦读、熬干心血的寒门书生;了解那个在翰林院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一步便万劫不复的卑微小官;了解他心底深处因出身而烙下的深刻自卑、因世态炎凉而筑起的厚重冰墙,还是了解他疲惫不堪的灵魂和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


    当她看清这锦袍之下包裹着的、粗粝而卑微的真实,这炽热的火焰,会不会瞬间熄灭,甚至化作灼人的鄙夷?更何况,她还是摄政王萧屹的女儿......


    巨大的落差和冰冷的现实如同沉重的枷锁,瞬间勒紧了谢珩的心脏,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悲抑强烈。那刚刚被点亮的微弱火星,还未来得及燃烧,便被这深不见底的自卑和恐惧彻底扑灭。


    他看着那个站在小舟上,沐浴着月光,笑容明媚、正奋力划桨试图靠岸的少女,眼中翻涌的波澜渐渐平息,最终沉淀为一片比夜色更深沉、更冰冷的死寂。他像是被那明媚的笑容刺痛了双眼,猛地后退一步,将自己更深地藏进假山的阴影里,然后,在萧月璃的小舟还未靠岸之前,毫不犹豫地转身,像一道沉默的青色幽灵,融入了身后更浓重的黑暗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只留下湖心小舟上,笑容僵在脸上、眼中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的,只能与满池破碎月影和茫然无措相伴的萧月璃。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那未完的《越人歌》:


    “……心悦君兮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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