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昭阳殿的画风突变。
往日里丝竹管弦、嬉笑玩闹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小郡主磕磕巴巴、时而拔高时而卡壳的读书声。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家常裙,散着发髻,只松松挽了根玉簪,盘腿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捧着一本厚厚《〈大学〉注疏》,拧着秀气的眉头,跟那一个个墨字较劲。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哦,不对是亲民在止于……”她捧着书,小脸皱成一团,手指点着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断句的位置更是错得离谱,“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这什么跟什么嘛!”
殿内侍奉的宫人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生怕扰了郡主这难得的雅兴。
而此刻,谢珩正奉旨在昭阳殿侧的文书阁整理一批新送来的、预备给皇子们启蒙用的古籍。隔着一道薄薄的紫檀木雕花门,那磕磕绊绊、错漏百出的诵读声如同魔音灌耳,一声声顽强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她又开始锯锯子般地拉扯起第一句来,依旧是读得乱七八糟。
谢珩执笔的手顿了顿,一滴墨险些滴落在洁净的宣纸上。他英挺的眉头紧紧锁起,如同打了一个死结,这简直是对圣贤书的亵渎。那断句,那读音,听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强忍着不去理会,试图将心神沉入眼前的古籍目录中。
然而,门后的声音并未停歇,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笨拙的坚持,锲而不舍地挑战着他引以为傲的学识涵养和忍耐力的极限。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 停顿得依然莫名其妙。
谢珩终于忍无可忍,“啪”地一声放下笔,霍地起身,脸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寒霜,用力推开木门,径直走到萧月璃面前。
“郡主。”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强压的、即将破功的冷硬,“‘在明明德’的第一个明,是光明、弘扬之意,第二个明是和德连在一起,表达光明正大的品德,两个明不是一个意思,你不能当作叠词来胡乱断句,后面所有的也都一样。”
他语速极快,带着一种学究式的古板严厉,把萧月璃吓了一跳,杏眼圆睁,一时忘了反应。她手边还摊着几张练字的宣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字,墨迹深浅不一。
谢珩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些字。本以为会看到些不忍多看的涂鸦,然而,映入眼帘的几行小诗,却让他冷峻的眉眼微微一动。
纸上抄录的是些简单的闺阁小诗,并非什么大家之作,字迹虽稚嫩,却也能看出下过一番功夫。其中一首显然是自作的:
“庭前小桃三两枝,春风未暖我先知。
粉瓣怯怯偷望眼,疑是枝头雪未辞。”
另一首是仿写的:
“檐下新燕啄春泥,叽叽喳喳语声低。
衔来草叶筑新梦,不问人间是与非。”
书念得乱七八糟,诗写得倒还行。谈不上文采斐然,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种未经雕琢的、属于少女的灵巧心思和天真意趣。那份对春光的敏感捕捉,朴素中带着点娇憨的可爱,像初春刚冒头的嫩芽,清新得让人无法苛责。
谢珩的目光在那几行稚拙的字句上停留了片刻,紧锁的眉头竟不自觉地舒展了一瞬。萧月璃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神情那一瞬间的细微变化,她心中紧急拉响一级情报,小太监阿福说得对,谢珩可能喜欢就是有才情、会写诗的女孩子,他刚才看诗的眼神,明显和平时不一样!
她像一只嗅到鱼腥味的小猫,瞬间来了精神。那双漂亮的眼睛立刻蒙上一层水润的光泽,仰着小脸,巴巴地望着谢珩,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十二分的“求知欲”:“谢探花,原来是这样念的啊!你好厉害!我……我最近可喜欢写诗了,就是写得不好,你教教嘛,好不好。”
旁边一直弓身站着的阿福被酸得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没笑出声。想起小郡主平时在府中作威作福、天不怕地不怕的样,不得不把出生到现在的伤心事都努力回想了一遍来压嘴角。
萧月璃仿佛生怕威力还不够似的,一边说,一边还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拽了拽谢珩青布袍的袖口,轻轻晃了晃。不得了,猫妖撒娇了。
谢珩感觉心脏像是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极快地、极轻地挠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酥麻感瞬间窜过脊背,让他浑身一僵。那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极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抽回袖子,避开这突如其来的、带着侵略性的亲近。但看着那双盛满期待、亮晶晶的眼睛,那句冷硬的拒绝竟一时卡在喉咙里。他强行定住心神,压下那丝异样的悸动,目光落在她摊开的诗稿上。
“教……倒谈不上。”他声音依旧清冷,却比刚才少了几分冰碴子,“郡主若有兴趣,多读多练便是。”他伸出指节分明的手,从萧月璃那里接过紫毫笔,俯身靠近书案,清冽的松墨气息瞬间笼罩了萧月璃。
萧月璃哪里还有心思听什么“多读多练”,目光完全被眼前人吸引。谢珩微微低着头,侧脸线条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下显得清隽而专注。长睫低垂,掩映着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正凝神于纸上的字句,薄唇微抿,带着一种沉静而内敛的、专属于读书人的独特魅力。他执笔的姿势优雅而稳定,笔尖悬在纸上的方寸之地,仿佛凝聚了千钧才思。
太好看了!萧月璃看得痴了,小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只觉得此刻专注的谢珩,就是她心中幻想过最想相伴余生的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谢珩提笔,正欲在她那首小桃诗上圈点一二,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身边人那副痴痴凝望、魂不守舍的模样。那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在他脸上烧出两个洞来。
他心头猛地一跳,一股熟悉的烦躁感又升腾起来。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萧月璃,正好撞上她那毫不掩饰的、盛满了迷恋和欣赏的眼神。四目相对,萧月璃非但没有躲闪,反而冲他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更要命的是,她今日嫌那些规规矩矩的宫装束缚,又换了件轻薄舒适的常服罗裙。此刻盘腿坐在软榻上,因着姿势随意,那月白色的裙裾在膝盖处褶皱多了些,纤细莹润、肤白胜雪的脚踝便露出了一小节,以及其上寸许同样白得晃眼的小腿肌肤,如同上好的羊脂玉骤然暴露在日光下,刺得谢珩眼皮一跳。
那些被他强行压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又强烈地冒了出来,被引起了的一股汹涌的热流直冲头顶。他的脸色瞬间沉如黑炭。
“啪嗒!”
紫毫笔被谢珩丢在了书案上,滚了几圈,墨迹沾染了雪白的宣纸。
“郡主若无心向学,下官告退。”他冷着脸一作揖,转身便要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
“哎?谢珩!”萧月璃傻眼了,慌忙从软榻上跳下来,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好,胡乱趿拉着追了两步,“我又怎么了?你别走啊,我……我这次真的有在认真学啊!”
眼看着那青衫身影就要消失在殿门口,萧月璃急中生智,对着他的背影,不管不顾地大声背诵起来,正是刚才被他纠正过的《大学》片段: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她背得又快又急,停顿断句反正是没有的,像放连珠炮似的,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笨拙和执拗证明的急切。那股少女特有的娇脆和不服输的蛮劲儿,把谢珩的心牵住了。
他发现她其实挺聪明的,明明断句都搞不明白,意思就更不太可能懂了,但是背得很是流畅,几乎一字不差。她是什么时候用的功,这丫头突然看起书来也没几天吧?
罢了,不管是什么出发点,她愿意把心思放到学习点东西上倒也好。
他转过身,脸上的寒冰依旧未化,但眼底深处那汹涌的怒意似乎平息了些许。他看着一脸急切又带着点小骄傲望着他的少女,薄唇微动,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足以让萧月璃高兴好几天:“还不错。”
他夸我了?萧月璃嘿嘿一笑,果然,这家伙喜欢的是爱念书的。所有委屈和不解一扫而空,只剩下巨大的喜悦和动力:“真的吗?那我继续背,我还能背更多!”她雀跃地几乎要跳起来,恨不得立刻把全套四书五经都塞进脑子里。
谢珩看着她那样子又闭眼叹了口气,撇开视线,只丢下一句:“郡主既知读书,便该知礼。鞋袜不整,非淑女所为。” 说罢,不再停留,转身彻底消失在殿外。
然而这句冷冰冰的提醒,在此刻的萧月璃听来,也像是带着别扭的关心。她低头看看自己莹白的脚背,吐了吐舌头,赶紧把小绣鞋穿好,心里却像灌了蜜一样的甜。
“苏嬷嬷、阿福!”她兴奋地喊道,“快,把书房里那些诗集全都给我搬来!还有字帖!本郡主要发奋图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