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泥泞而颠簸的道路上行驶了将近两个时辰,窗外的景象愈发荒凉。
被洪水浸泡过的土地裸露着灰败的颜色,倒塌的房屋随处可见,偶尔能看到蜷缩在残垣断壁间的灾民,他们眼神空洞,如同秋后枯萎的野草。
萧星昀强迫自己看着这一切,掌心那几粒坏粮仿佛烙铁般滚烫。
终于,在午时之前,青州县低矮破败的城墙轮廓出现在视野里。
城门外,黑压压地聚集着大批灾民,如同沉默的蚁群,在看到官家马车时,才掀起一阵微弱的骚动。
马车没有进城,直接驶向了城外临时搭建的赈灾粥棚。
青州县的县令早已带着一众胥吏在此等候,见到马车,忙不迭地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下官青州县令周永福,恭迎五殿下,恭迎赵大人!”
萧星昀率先跳下马车,她“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群翘首以盼的灾民。
赵砚清随后下车,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周县令身上停留,直接落向了那几口正在冒着稀薄热气的大锅,以及锅旁堆放着的麻袋。
“周县令,开始吧。”
赵砚清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是!”周永福连连躬身,转身对着胥吏们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殿下和赵大人亲临,快,放粮施粥!”
差役们手脚麻利地解开麻袋,将里面“精心准备”的粮食倒入大锅中熬煮。
萧星昀就站在不远处,她能清晰地看到,那些被倒入锅中的米粮。
颜色暗淡,颗粒干瘪,与她昨夜看到的霉谷一般无二!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粥棚前很快排起了长龙。
面黄肌瘦的灾民们捧着破碗,眼巴巴地望着那几口大锅,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吞咽声。
萧星昀看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妇人,颤巍巍地将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捧到嘴边,那浑浊的汤水里,漂浮着几颗明显异常的米粒。
老妇人似乎犹豫了一下,但极度的饥饿还是让她仰头喝了下去,脸上露出一丝暂时缓解饥渴的麻木。
萧星昀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赵砚清就站在她身侧不远处,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的侧脸线条绷得很紧,看不出任何情绪。
但萧星昀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抑的怒火,正以他为中心,悄然弥漫。
就在这时,一个排在队伍后面的汉子,许是饿得狠了,在领到粥后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萧星昀和赵砚清的方向连连磕头,声音嘶哑:
“青天大老爷!多谢老爷们的救命粮啊!只是……只是这粥实在不顶饿,娃儿都快饿死了,求老爷们再多给一口吧!”
他这一跪,如同点燃了引线,后面立刻跪倒了一片,哀求声、哭泣声此起彼伏。
“老爷,行行好!”
“再给点吧!”
周县令脸色一变,正要呵斥驱赶。
突然,人群外围响起一声凄厉的哭喊:“娘!娘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骚动瞬间扩大。
只见方才那个喝粥的老妇人,此刻竟捂着肚子蜷缩在地,痛苦地呻吟起来,嘴角甚至溢出了些许白沫。
“是粥!官府的粥有问题!”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灾民中炸开。
“怪不得吃了不顶饿,还肚子疼!”
“我就说这米味道怪怪的!”
“他们给我们吃的是坏米!官老爷不把我们当人看!”
几声凄厉的呼喊如同信号,灾民队伍后方猛地爆发出巨大的骚动。
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向前涌来,瞬间冲垮了稀松的警戒线。
“保护殿下!保护大人!”侍卫们拔刀高呼,但在汹涌的人潮面前,如同投入激流的石子。
萧星昀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景象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后退,却被人流裹挟,险些摔倒。
一只沉稳有力的手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是赵砚清。
他脸色凝重,将她死死护在身后,厉声道:“跟紧我!”
然而,这场暴乱远非简单的民怨。
就在混乱达到顶峰时,几名混在灾民中的汉子眼神一厉,猛地从不同方向扑向赵砚清。
他们动作矫健,出手狠辣,直取要害——这分明是训练有素的刺客!
“小心!”萧星昀失声尖叫。
赵砚清挥剑格挡,剑光闪烁间逼退两人,但他既要护着萧星昀,又要应对多名刺客,左支右绌。
萧星昀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推了他一把。
“噗嗤!”
刃锋入肉的声音令人牙酸。
短刃虽因这一推偏离了心脏,却深深扎入了赵砚清左肩胛之下。
剧痛让他身形一滞,剑势顿缓。
更多刺客围攻上来。
“走!”赵砚清强提一口气,反手一剑逼开身侧之敌,拉着几乎傻掉的萧星昀,撞开旁边一扇堆放杂物的破旧木门,跌入一片黑暗之中。
“砰!”门被关上,也将外面震天的喊杀、哭嚎与怒吼隔绝。
世界骤然安静,只剩下彼此粗重的喘息,以及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萧星昀背靠着木门,浑身发抖,惊魂未定。
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光,她看到赵砚清靠坐在对面的杂物堆上,脸色苍白如纸,玄色官袍的左肩部位已被鲜血彻底浸透,暗红的液体正顺着衣角滴滴答答落在尘土里,触目惊心。
他尝试移动,却因牵动伤口而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
完了。
萧星昀脑海里一片空白。
赵砚清靠在杂物上,半阖着眼,呼吸粗重而紊乱,每一次吸气都牵动伤口,让他的眉头紧紧蹙起。
左肩的官袍已被血浸透,暗红还在缓慢蔓延。
“他们肯定在挨户搜查……”萧星昀声音发紧,耳朵紧贴着门板,捕捉着外面由远及近的呼喝与踹门声。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股混杂着陈谷、干草和泥土的微弱气息钻入鼻腔——
她环顾这片黑暗,借着门缝的光,隐约看到墙角堆着的几个特制麻袋的轮廓。
这是间粮种仓库。
“走!”她不再犹豫,用尽力气搀起赵砚清没受伤的右臂。
赵砚清闷哼一声,几乎将全部重量压在她身上。
萧星昀咬紧牙关,半拖半扶,将他挪向仓库最深处,用空着的手胡乱拨开几个装着秧苗的浅筐,露出后面一个堆放备用农具和杂物的狭窄角落。
刚用一堆空麻袋草草遮住两人身形,破木门就“砰”地被踹开!
“搜!仔细搜!他们肯定跑不远!”
凶狠的叫喊伴随着翻箱倒柜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炸开。
脚步声就在咫尺之外。
萧星昀下意识地收拢手臂,将赵砚清更紧地护在墙角与自己身体构成的狭小空间里。
一只手粗暴地掀开了遮在他们前方的几个麻袋——
近在咫尺时,那只手一顿。
“全是破锄头!”
脚步声渐远,仓库门被重重关上,外面传来模糊的吆喝:“这边没有,去前面看看!”
直到外面的动静彻底消失,萧星昀才敢缓缓吐出那口憋了许久的气。
她全身虚脱,这才惊觉自己与赵砚清贴得极近,近得能数清他因失血而微颤的睫毛。
萧星昀用力推开堆在身上的麻袋。
“得罪了,赵大人。”
她低声说着,小心地将他放平,让他靠坐在杂物上。
“条件简陋,赵大人忍一忍。”
萧星昀冷静地地撕下几条还算干净的麻布,按在赵砚清汩汩冒血的伤口上。
布料很快被浸透,暗红从她指缝间不断渗出。
“得扎住……”
她声音发颤,目光在杂物堆里急切搜寻,猛地扯过那捆捆秧苗的麻线。
顾不上许多,她将麻线在他胳膊上方狠狠绕了几圈,用尽力气打了个死结。
血涌的速度似乎慢了些许。
赵砚清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
“殿下……”
赵砚清因疼痛而声音沙哑,“手法……很熟练。”
萧星昀动作一顿。
扯出个漫不经心的笑:“去年秋狩,不小心被鹿角顶了下,太医教的。没想到……咳咳,还能再用上。”
这话说的极假,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赵砚清没有追问,只是合上眼,哑声道:“臣的命,是殿下救的。”
“一命抵一命,咱俩扯平了。”
“我们不能继续留在此处,这样唯有死路一条。”
萧星昀语速加快,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躁。
“负责本殿的护卫都是金吾卫一等一的好手,怎么会连几个难民都拦不住?还有那个青州县令,搞不准也有他的一笔!”
“万一他一口反水,把这脏水泼到本殿身上……父皇还不得拔了本殿的皮!”
赵砚清强忍伤痛,声音低沉而肯定:“殿下所虑,正是关键。青州县衙,已不可信。”
只此一句,便让萧星昀的心彻底沉入谷底。
“唯今之计,唯有隐去身份,潜出青州县地界。”
赵砚清喘息片刻,积攒力气,继续道,“邻近的永川县县令,是家父门生,可堪信任。我们必须赶到那里。”
“隐去身份好说,找一身破布烂衫便是。”
“可那永川县怎么去?徒步而行?赵大人,你现在身负重伤,本殿一人可拖不动你。只怕还没走出二里地,你就……”
后面的话她不吉利地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赵砚清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无奈,他自然知道这是眼下最大的难题。
“殿下……所言极是,殿下大可自行离去,臣……。”
“闭嘴,本殿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吗?”萧星昀气急。
“快想想别的法子。”
赵砚清闭了闭眼,“不能徒步。需得……寻个代步之物。”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农具仓库,最终落在一些被麻布覆盖的、带有轮子的物件轮廓上,那或许是用来运送粮种的板车。
“或许……可借用此物。”他声音微弱,“只是要委屈殿下……充当车夫。”
萧星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里立刻明白了他的打算。
用板车,既能运输伤员,又能加快速度,混在灾民中也不算太扎眼。
“车夫?!”
她立刻瞪大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音量不自觉地拔高,带着十足的纨绔气,“本殿?!赵砚清你看清楚了,本殿可是……”
她的话戛然而止,像是终于认清了眼下的处境,气势瞬间萎靡下来,悻悻地嘟囔:
“……行了行了,知道了,拉车就拉车吧,总比留在这里等死强。”
她嘴上抱怨着,动作却不再犹豫,立刻起身去查看那板车是否完好可用,嘴里还在不情不愿地念叨。
“这玩意怎么弄?本殿可从来没干过这种活……要是半路散架了,你可别怪我……”
萧星昀嘴上抱怨个不停,手上检查板车的动作却透着急切。
她前世好歹是个农学博士,对这种简单农具还算熟悉。
“算你运气好,这破车还能用。”
她回头,目光落在他被鲜血浸透的肩头,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但你得再撑一会。”
她重新撕下布条,这次动作刻意放慢,显得笨拙。
当指尖不经意擦过他颈侧皮肤时,两人都微微一怔。
赵砚清靠在杂物上,半阖着眼。
剧痛让他额角渗汗,神智却异常清醒。
他能感觉到,这位五殿下包扎的手法,看似生疏,实则每一次按压都落在关键位置。
她在藏拙。
这个认知让他心中的疑云更重,却也莫名安心。
轮到换衣服时,气氛陡然微妙起来。
“赵大人,你这身官袍太扎眼了。”
萧星昀不知从哪里翻出几件粗布短打,充满着酸臭味。
她捏着短打,指尖发紧,“你……自己能行吗?”
赵砚清试着抬臂,剧痛让他闷哼一声。
“得罪了。”她凑上前,手指颤抖着去解他染血的官袍。
玄色官袍褪下,露出被鲜血浸透的中衣,黏在伤口上。
当她小心翼翼地剪开中衣,那道狰狞伤口完全暴露时,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月光从门缝漏进,勾勒出他肩背的轮廓,那道狰狞伤口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萧星昀别开脸,耳根发烫,手忙脚乱地将粗布短打套在他身上。
“好了。”她声音干涩,迅速将染血的官袍塞进角落。
两人穿着粗布衣裳,在黑暗中相对无言。
一种奇异感蔓延在四周。
“等天黑。”她低声说,挨着他坐下。
狭窄的角落里,能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呼吸。
赵砚清因失血而畏寒,不自觉地往她这边靠了靠。
萧星昀僵着身子,却没有躲开。
当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她轻轻拉开门缝。
“走了。”她回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扶他躺上板车时,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掌心滚烫,声音虚弱却清晰:“若遇危险……殿下自行离去便是。”
萧星昀心头一震,别开脸:“少说丧气话。”
她拉起板车,融入夜色。
吱呀作响的车轮声里,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句:
“殿下的救命之恩……臣记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