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殿是农大毕业的》 第1章 识破 萧星昀在梦里抱着一块沉甸甸的金砖,笑得眉眼弯弯,嘴角几乎咧到耳根。 梦里,她呕心沥血培育的超级水稻终于得到认可,亩产之高,震惊朝野。龙椅上的皇帝龙颜大悦,大手一挥,直接赏了她一座金光灿灿的宝山。 她喜不自胜,扑上前去,张口就要对着山顶那块最耀眼的金子咬下去,想验验成色—— “砰!” 额角猛地传来一阵剧痛,美梦如同被针尖刺破的气球,瞬间支离破碎。 她疼得龇牙咧嘴,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混沌的视线先是撞上马车内深色的顶棚,随即,一股微涩而清冷的香气萦绕鼻尖。 足足愣了三秒,她才彻底清醒——自己正以一个极其不雅的五体投地式,狼狈地趴伏在马车冰凉的地板上。 视线茫然上移,最先触及的,是一双纤尘不染的玄色云纹官靴,靴帮紧束,清晰地勾勒出利落的踝骨线条。 “殿下若是想对臣行此大礼,倒也不必如此迫不及待。” 一道清冷的嗓音从头顶落下,尾音微扬,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揶揄。 萧星昀一个激灵,残存的睡意瞬间烟消云散。 赵砚清——乾安朝史上最年轻的都察院左督御史,此刻正端坐在她对面的锦垫上。 他慢条斯理地掏出一方素白帕子,垂着眼,细致而专注地擦拭着靴面上被她不慎碰到的微小痕迹。 “意外!纯属意外!”萧星昀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恰在此时,马车猛地一个颠簸,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再次向前扑去—— 这一次,竟是结结实实地栽进了赵砚清微凉的怀抱里。 清冽的雪松气息瞬间将她包裹,隔着一层薄薄的官袍布料,甚至能隐约感受到其下紧实而富有弹性的肌肉线条。 手感……竟出乎意料的不错。 “殿下摸够了吗?” 赵砚清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他拎小鸡似的,毫不费力地将她拽开,随手丢回原来的座位,动作干脆利落,不带丝毫留恋。 萧星昀自知理亏,讪讪地撇了撇嘴,默默低头整理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袍。 马车恰在此时缓缓停下。 “殿下有令,今夜在清河驿歇宿!” 太子亲卫统领李锋策马而来,高声宣布。 整个队伍闻令而动,开始有条不紊地卸运行李。 赵砚清眉头微蹙,抬手拉开了车帘。 他望向太子那驾华丽的车辇,沉声道:“李统领,江南灾情如火,耽搁一夜,恐生更多变故。还请回禀太子殿下……” “赵大人。” 太子萧绥慵懒的声音自那华贵的马车内传出,车帘纹丝未动。 “连日赶路,孤与诸位大人都已疲惫不堪。养足精神,方能更好办事。莫非赵大人……连这一夜都等不及了?” 话语虽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赵砚清唇线紧抿,正欲再次进谏—— “皇兄说得对极了!” 一个清亮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只见萧星昀已利落地跳下马车,夸张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这一路颠簸,本殿的骨头都快散架了,确实该好好歇歇!赵大人,您也体谅体谅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嘛。” 萧星昀笑嘻嘻地打圆场。 赵砚清淡淡瞥了她一眼,眸色微冷,终究没再反驳,只敛目道:“臣,遵命。” 太子轻哼一声,似是极为满意萧星昀这番“识趣”的表现,车驾随即被引往驿站中最好的上房方向。 萧星昀饱餐一顿后,打着哈欠,慢悠悠地往回走,却不慎在驿站错综复杂的回廊里迷失了方向。 “这什么破驿站,修得跟迷宫似的……”她低声嘟囔着,随手推开一扇不起眼的偏门,想找个路过的小厮问路。 门内竟是一处极为隐蔽的院落,几个差役打扮的人正举着火把,低声清点着院中堆放的一些木箱。 零碎的话语随风飘入她耳中: “……都在这了……” “明日就运去别院……” “账本……” 突然,一声厉喝炸响:“谁在那里?!” 萧星昀被吓得猛地后退一步,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一个带着清冽雪松香的怀抱。 赵砚清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一手迅捷地捂住她的嘴,另一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拖拽到廊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别出声。” 他压低的警告响在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差役举着火把快步走近,跳跃的火光几乎要燎到他们藏身的边缘…… 萧星昀僵硬地缩在赵砚清怀中,连呼吸都死死屏住。 差役的脚步声近在咫尺,火把的光影在赵砚清线条清冷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就在她以为必定暴露无疑的千钧一发之际,赵砚清手臂骤然发力,揽紧她的腰肢,带着她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一个旋身,迅捷地隐入了身后一丛茂密竹影的遮蔽之后。 差役举着火把在廊下仔细张望了片刻,疑惑地嘀咕:“怪了,明明听见有动静……” “许是野猫弄出的声响吧,别自己吓自己。”另一个差役不耐烦地催促道。 确认两人确实走远了,萧星昀才敢大口喘息,后知后觉地发现,赵砚清的手仍稳稳地扶在她的腰间。 她不自然地微微动了动,伸手试图推开他。 赵砚清立刻松手,退开半步,动作干脆,仿佛触碰的是什么烫手山芋。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那处隐蔽的院落,随即落回她惊魂未定的脸上,语气带着审视:“殿下深夜不在房中安寝,怎会‘闲逛’到这等偏僻之处?” 萧星昀抚着仍在狂跳的心口,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本殿迷路了不行吗?这驿站修得七拐八绕,活像个迷宫……” 赵砚清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太子上房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晦暗难明的光。 随即,他转向萧星昀,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冷笑:“殿下这路迷得,可真会挑时候。” “你这话什么意思?” 赵砚清并未直接回答她的质问,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直视内心:“殿下可知,方才那些人鬼鬼祟祟,谈论的究竟是什么?” “管他们谈什么!” 萧星昀立刻摆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避开了他迫人的视线。 “左右不过是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或是无聊的公务。本殿就是单纯迷了路,不小心撞见这鬼地方……” 她说着,作势就要往外走,却被赵砚清侧身一步,再次挡住了去路。 “若是关乎江南数万饥寒交迫的灾民,关乎他们救命的粮草呢?”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眼底已凝起一层寒霜,“殿下……也能如此轻飘飘地说‘不在乎’吗?” 萧星昀心头像是被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面上却反而笑得更加漫不经心,甚至带上了几分玩世不恭:“赵大人,你跟本殿说这些做什么?查案是你御史的职责,赈灾是太子哥哥的重任。本殿嘛……” 她懒洋洋地掸了掸衣袖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就是个混吃等死、图个清闲的皇子罢了。这些军国大事,与本殿何干?” 她说得理直气壮,仿佛这便是天经地义。 赵砚清沉默了。 萧星昀强撑着那副傲慢的表情,不再看他,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而在原地,赵砚清望着她身影消失的廊道转角,眼底最后一丝微弱的波澜,也终归于深潭般的沉寂。 原来……如此。 他想起朝中关于这位五皇子的种种不堪传闻,第一次觉得,那些评价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庸碌,怯懦,对民生疾苦视若无睹。 不堪大用。 …… 萧星昀拖着微微发软的腿回到房间,立刻屏退了所有侍从,几乎是脱力般地瘫倒在床榻上。 累,从骨头缝里都透出一股精疲力尽的酸软。 这种时时刻刻需要绷紧神经、戴着面具、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日子,比她上辈子在实验室不眠不休连续熬上七个大夜,还要耗费心神,更觉煎熬。 至少,那些培养皿和数据不会欺骗她,更不会随时可能要了她的性命。 她抬起手,借着桌上跳跃不安的烛火,怔怔地凝视着这双属于“五皇子萧星昀”的手。 白皙,修长,指节分明,却承载着一个掉脑袋的秘密。 真是天大的讽刺。 原主的母亲,那位可怜的女子,为了在后宫倾轧中求得一线生机,硬是将女儿从小扮作男儿,竟也瞒天过海,挣扎了这么多年。 如今,这泼天的秘密,成了悬在她头顶、不知何时就会轰然落下的断头铡刀。 欺君之罪……足够她死上十次,百次。 所以,“庸碌无为”和“草包废物”才是她此刻最好的护身符。 什么江南水患,什么灾民饥寒,不是她心硬如铁,漠不关心,实在是一个自身难保、如履薄冰的冒牌货,拿什么去管?凭什么去管? 凭她脑子里那些超越这个时代千百年的农业知识吗?那无异于稚子怀抱金砖招摇过市,只会让她死得更快,更惨。 躺平,装傻,活下去。 这才是她自莫名其妙穿越到这个危机四伏的鬼地方后,为自己定下的唯一且最核心的目标。 至于赵砚清方才那番义正辞严的质问…… 她猛地翻了个身,将微微发烫的脸颊埋进微凉的锦枕之中,试图驱散心头那一点不该有的烦乱。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尽可以去做他的忠臣直臣,忧国忧民,青史留名。 她只想死死守住自己这个要命的秘密,小心翼翼地蹚过眼前这潭浑水,若能寻得机会,讨一块偏远贫瘠的封地,从此关起门来,默默无闻地重操旧业,搞她的农业研究,了此残生,便是上天最大的眷顾。 ……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 “走水了!走水了!粮仓走水了!” 尖锐刺耳的锣声与慌乱的呼喊骤然撕裂了宁静的夜空。 萧星昀被猛地惊醒,心脏狂跳,她赤着脚冲到窗边,推开窗户向外望去——心头骤然一紧! 东南角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正是存储赈灾官粮的仓库所在! 几乎是在同时,另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如同炸雷般传来: “有刺客!保护太子殿下!” 太子遇刺?粮仓着火? 萧星昀脑中一片混乱,尚未理清头绪,房门已被重力敲响,随即“哐当”一声被人从外直接推开。 太子亲卫统领李锋持刀闯入,面色凝重如铁,疾声道:“五殿下!情势危急,恐有贼人作乱,请速随末将移至太子殿下处,以保安全!” 几乎是前后脚,另一道挺拔的身影也出现在门口,正是赵砚清。 他的玄色官袍下摆沾染着深夜的寒露,气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凌乱,像是匆匆赶至。 他的目光极快地在萧星昀惊惶未定的脸上扫过,深邃难辨。 随即,他转向李锋,语气不容置疑:“李统领,务必保护好五殿下。臣即刻前往火场,防止有贼人趁乱作祟,毁坏证物。” “五殿下,事不宜迟,请随末将来!”李锋再次催促。 萧星昀忙不迭地点头应声,裹紧外袍,跟着李锋快步向外走去。 一路上,她刻意缩着脖子,低垂着头,做出十足十的惊惶畏惧模样。 然而,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那些正在救火的人群中,不少人的动作透着一股古怪,眼神飘忽不定,四下张望,不像是真心救火,倒像是在……急切地寻找着什么东西? 路过那着火院落附近时,脚下不小心踩到一片被救火之水泼湿的泥泞地面,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跟在她身旁的一名侍卫眼疾手快,一把牢牢捞住她的胳膊,那力道之大,让她忍不住蹙起了秀眉。 “殿下小心!” 她被那侍卫半扶半拖着,不得不继续快步前行。 然而,在方才那瞬间的混乱中,她的手掌下意识地撑了一下地面。 此刻,黏腻冰冷的污泥裹挟着几粒硬邦邦且硌手的小东西,正紧紧贴在她的掌心。 到达太子所在的厅堂时,里面已是灯火通明,守卫比平日森严了数倍。 太子正脸色苍白地靠坐在软榻上,手臂缠绕着厚厚的绷带,周围围着一圈神色紧张的官员和侍从。 “皇兄!”萧星昀扑上前去,努力挤出几分惊慌与关切,“您没事吧?伤得重不重?刺客抓到了吗?” 太子虚弱地摆了摆手,语气带着疲惫与后怕:“受了些惊吓,手臂被划伤,所幸无碍,只是这火起得蹊跷……” 萧星昀配合着说了几句忧心忡忡的宽慰话,便识趣地缩到角落。 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她悄悄摊开了那只一直紧握的手掌。 污泥之中,几粒被火焰燎得焦黑的稻谷,正静静地硌在她的掌心。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捻起其中一颗,指腹传来的触感——干瘪,发涩,毫无饱满之感。 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她垂下眼睫,状似疲惫不堪地以手扶额,宽大的袖摆随之自然垂落。 指间那粒焦黑的谷子被悄无声息地送近。 一股极淡的、被浓重烟火气勉强掩盖着的……霉味,丝丝缕缕,钻入了她的鼻腔。 萧星昀的背脊倏地僵直,仿佛被瞬间冻结。 官粮是坏的! 是发了霉的陈粮! 那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根本不是为了刺杀掩护,而是为了毁尸灭迹! 赵砚清! 他那么急切地奔赴火场……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 她缓缓向后靠去,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交付给身后冰冷的墙壁。 那只紧紧握着谷粒的手,在无人得见的袖中死死攥紧。 …… 此时,驿站东南角的粮仓已彻底陷入一片狂暴的火海,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让人无法靠近。 “快!快救火!”知县王大人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差役和驿卒们乱作一团,提着水桶徒劳地来回奔跑,场面混乱不堪。 “赵大人,此处危险!您还是……”王知县擦着满头的冷汗和热汗,跑过来试图劝阻。 赵砚清不动声色地避开他伸来的手,目光扫过肆虐的火焰,语气平静无波:“王大人,这些赈灾的粮食,可惜了。” “是啊是啊,天灾**,实在是……” 王知县连连叹气,面露痛惜之色,“好在大部分赈灾粮都已安全运抵沿途各县,此处存放的只是极少部分,以备不时之需……” 就在这时,火场中央传来一声惊呼,一根燃烧的巨梁轰然坍塌,火星四溅,露出了被压在底下的景象—— 几个麻袋被压在断裂的梁木之下,袋口因撞击破裂,露出了里面焦黑一片的谷物。 令人诧异的是,这些谷物并未如寻常粮食那般熊熊燃烧,反而大多保持着完整的颗粒形态,只是被熏得漆黑。 赵砚清眼神骤然一凛,不顾身旁侍卫的劝阻,快步上前。 他蹲下身,随手从破裂的麻袋中抓起一把焦黑的谷物,动作极快地将谷子纳入袖中,藏匿起来。 起身时,他的靴底不经意间踩到了什么硬物。 借着摇曳火光的映照,他看清那是一块边缘已被烧焦的木质令牌,上面隐约可见“漕运司”三个字的烙印。 “大人!此处太危险了!快随属下离开!”侍卫见状,急忙上前,强行将他拉离了最危险的火场核心区域。 …… 回到自己暂住的僻静院落,赵砚清屏退左右,在昏黄的灯下仔细检视着那几粒带出的谷粒。 他用随身携带的薄刃小刀,小心翼翼地剖开一粒焦黑的稻谷外壳。 里面露出的米粒干瘪发黄,甚至带着些许不正常的暗色斑点,这分明是陈年积谷。 难怪……火烧不起来。 而袖中那块尚且温热的木牌,更让他心底寒意丛生。 “漕运司”的令牌,怎么会出现在这驿站的赈灾粮仓里? 翌日清晨,太子的命令便传了下来。 “孤伤势未愈,需在此静养几日。五弟,你便代孤辛苦一遭,随赵大人一同前往青州县发放赈灾粮,也好替孤亲眼看看,体察一番民生疾苦。” 萧星昀听到这个安排,心里顿时一沉。 要跟赵砚清这块又冷又硬的“木头”单独相处大半日?光是想想,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前往青州县的马车上,萧星昀刻意选了离赵砚清最远的对角位置坐下。 赵砚清正背靠着柔软的车壁,眼眸微阖,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似在闭目养神。 他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世界里,彻底无视了她的存在。 这副模样,与昨夜那个步步紧逼追问她的赵砚清,简直判若两人。 萧星昀心里莫名地有些不是滋味,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感萦绕在胸口。 她清楚地知道,自昨夜她明确摆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之后,这位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御史大人,就已经将她彻底划入了“不堪与谋”、“朽木不可雕”的行列。 她有些不自在地在柔软的坐垫上挪动了一下,将视线牢牢钉在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上,心里只盼着这煎熬的路程能快些,再快些结束。 而对面,赵砚清依旧阖着眼,纹丝未动,仿佛早已超然物外。 第2章 暴乱 马车在泥泞而颠簸的道路上行驶了将近两个时辰,窗外的景象愈发荒凉。 被洪水浸泡过的土地裸露着灰败的颜色,倒塌的房屋随处可见,偶尔能看到蜷缩在残垣断壁间的灾民,他们眼神空洞,如同秋后枯萎的野草。 萧星昀强迫自己看着这一切,掌心那几粒坏粮仿佛烙铁般滚烫。 终于,在午时之前,青州县低矮破败的城墙轮廓出现在视野里。 城门外,黑压压地聚集着大批灾民,如同沉默的蚁群,在看到官家马车时,才掀起一阵微弱的骚动。 马车没有进城,直接驶向了城外临时搭建的赈灾粥棚。 青州县的县令早已带着一众胥吏在此等候,见到马车,忙不迭地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下官青州县令周永福,恭迎五殿下,恭迎赵大人!” 萧星昀率先跳下马车,她“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群翘首以盼的灾民。 赵砚清随后下车,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周县令身上停留,直接落向了那几口正在冒着稀薄热气的大锅,以及锅旁堆放着的麻袋。 “周县令,开始吧。” 赵砚清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是!”周永福连连躬身,转身对着胥吏们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殿下和赵大人亲临,快,放粮施粥!” 差役们手脚麻利地解开麻袋,将里面“精心准备”的粮食倒入大锅中熬煮。 萧星昀就站在不远处,她能清晰地看到,那些被倒入锅中的米粮。 颜色暗淡,颗粒干瘪,与她昨夜看到的霉谷一般无二!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粥棚前很快排起了长龙。 面黄肌瘦的灾民们捧着破碗,眼巴巴地望着那几口大锅,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吞咽声。 萧星昀看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妇人,颤巍巍地将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捧到嘴边,那浑浊的汤水里,漂浮着几颗明显异常的米粒。 老妇人似乎犹豫了一下,但极度的饥饿还是让她仰头喝了下去,脸上露出一丝暂时缓解饥渴的麻木。 萧星昀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赵砚清就站在她身侧不远处,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的侧脸线条绷得很紧,看不出任何情绪。 但萧星昀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抑的怒火,正以他为中心,悄然弥漫。 就在这时,一个排在队伍后面的汉子,许是饿得狠了,在领到粥后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萧星昀和赵砚清的方向连连磕头,声音嘶哑: “青天大老爷!多谢老爷们的救命粮啊!只是……只是这粥实在不顶饿,娃儿都快饿死了,求老爷们再多给一口吧!” 他这一跪,如同点燃了引线,后面立刻跪倒了一片,哀求声、哭泣声此起彼伏。 “老爷,行行好!” “再给点吧!” 周县令脸色一变,正要呵斥驱赶。 突然,人群外围响起一声凄厉的哭喊:“娘!娘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骚动瞬间扩大。 只见方才那个喝粥的老妇人,此刻竟捂着肚子蜷缩在地,痛苦地呻吟起来,嘴角甚至溢出了些许白沫。 “是粥!官府的粥有问题!”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灾民中炸开。 “怪不得吃了不顶饿,还肚子疼!” “我就说这米味道怪怪的!” “他们给我们吃的是坏米!官老爷不把我们当人看!” 几声凄厉的呼喊如同信号,灾民队伍后方猛地爆发出巨大的骚动。 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向前涌来,瞬间冲垮了稀松的警戒线。 “保护殿下!保护大人!”侍卫们拔刀高呼,但在汹涌的人潮面前,如同投入激流的石子。 萧星昀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景象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后退,却被人流裹挟,险些摔倒。 一只沉稳有力的手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是赵砚清。 他脸色凝重,将她死死护在身后,厉声道:“跟紧我!” 然而,这场暴乱远非简单的民怨。 就在混乱达到顶峰时,几名混在灾民中的汉子眼神一厉,猛地从不同方向扑向赵砚清。 他们动作矫健,出手狠辣,直取要害——这分明是训练有素的刺客! “小心!”萧星昀失声尖叫。 赵砚清挥剑格挡,剑光闪烁间逼退两人,但他既要护着萧星昀,又要应对多名刺客,左支右绌。 萧星昀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推了他一把。 “噗嗤!” 刃锋入肉的声音令人牙酸。 短刃虽因这一推偏离了心脏,却深深扎入了赵砚清左肩胛之下。 剧痛让他身形一滞,剑势顿缓。 更多刺客围攻上来。 “走!”赵砚清强提一口气,反手一剑逼开身侧之敌,拉着几乎傻掉的萧星昀,撞开旁边一扇堆放杂物的破旧木门,跌入一片黑暗之中。 “砰!”门被关上,也将外面震天的喊杀、哭嚎与怒吼隔绝。 世界骤然安静,只剩下彼此粗重的喘息,以及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萧星昀背靠着木门,浑身发抖,惊魂未定。 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光,她看到赵砚清靠坐在对面的杂物堆上,脸色苍白如纸,玄色官袍的左肩部位已被鲜血彻底浸透,暗红的液体正顺着衣角滴滴答答落在尘土里,触目惊心。 他尝试移动,却因牵动伤口而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 完了。 萧星昀脑海里一片空白。 赵砚清靠在杂物上,半阖着眼,呼吸粗重而紊乱,每一次吸气都牵动伤口,让他的眉头紧紧蹙起。 左肩的官袍已被血浸透,暗红还在缓慢蔓延。 “他们肯定在挨户搜查……”萧星昀声音发紧,耳朵紧贴着门板,捕捉着外面由远及近的呼喝与踹门声。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股混杂着陈谷、干草和泥土的微弱气息钻入鼻腔—— 她环顾这片黑暗,借着门缝的光,隐约看到墙角堆着的几个特制麻袋的轮廓。 这是间粮种仓库。 “走!”她不再犹豫,用尽力气搀起赵砚清没受伤的右臂。 赵砚清闷哼一声,几乎将全部重量压在她身上。 萧星昀咬紧牙关,半拖半扶,将他挪向仓库最深处,用空着的手胡乱拨开几个装着秧苗的浅筐,露出后面一个堆放备用农具和杂物的狭窄角落。 刚用一堆空麻袋草草遮住两人身形,破木门就“砰”地被踹开! “搜!仔细搜!他们肯定跑不远!” 凶狠的叫喊伴随着翻箱倒柜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炸开。 脚步声就在咫尺之外。 萧星昀下意识地收拢手臂,将赵砚清更紧地护在墙角与自己身体构成的狭小空间里。 一只手粗暴地掀开了遮在他们前方的几个麻袋—— 近在咫尺时,那只手一顿。 “全是破锄头!” 脚步声渐远,仓库门被重重关上,外面传来模糊的吆喝:“这边没有,去前面看看!” 直到外面的动静彻底消失,萧星昀才敢缓缓吐出那口憋了许久的气。 她全身虚脱,这才惊觉自己与赵砚清贴得极近,近得能数清他因失血而微颤的睫毛。 萧星昀用力推开堆在身上的麻袋。 “得罪了,赵大人。” 她低声说着,小心地将他放平,让他靠坐在杂物上。 “条件简陋,赵大人忍一忍。” 萧星昀冷静地地撕下几条还算干净的麻布,按在赵砚清汩汩冒血的伤口上。 布料很快被浸透,暗红从她指缝间不断渗出。 “得扎住……” 她声音发颤,目光在杂物堆里急切搜寻,猛地扯过那捆捆秧苗的麻线。 顾不上许多,她将麻线在他胳膊上方狠狠绕了几圈,用尽力气打了个死结。 血涌的速度似乎慢了些许。 赵砚清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 “殿下……” 赵砚清因疼痛而声音沙哑,“手法……很熟练。” 萧星昀动作一顿。 扯出个漫不经心的笑:“去年秋狩,不小心被鹿角顶了下,太医教的。没想到……咳咳,还能再用上。” 这话说的极假,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赵砚清没有追问,只是合上眼,哑声道:“臣的命,是殿下救的。” “一命抵一命,咱俩扯平了。” “我们不能继续留在此处,这样唯有死路一条。” 萧星昀语速加快,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躁。 “负责本殿的护卫都是金吾卫一等一的好手,怎么会连几个难民都拦不住?还有那个青州县令,搞不准也有他的一笔!” “万一他一口反水,把这脏水泼到本殿身上……父皇还不得拔了本殿的皮!” 赵砚清强忍伤痛,声音低沉而肯定:“殿下所虑,正是关键。青州县衙,已不可信。” 只此一句,便让萧星昀的心彻底沉入谷底。 “唯今之计,唯有隐去身份,潜出青州县地界。” 赵砚清喘息片刻,积攒力气,继续道,“邻近的永川县县令,是家父门生,可堪信任。我们必须赶到那里。” “隐去身份好说,找一身破布烂衫便是。” “可那永川县怎么去?徒步而行?赵大人,你现在身负重伤,本殿一人可拖不动你。只怕还没走出二里地,你就……” 后面的话她不吉利地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赵砚清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无奈,他自然知道这是眼下最大的难题。 “殿下……所言极是,殿下大可自行离去,臣……。” “闭嘴,本殿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吗?”萧星昀气急。 “快想想别的法子。” 赵砚清闭了闭眼,“不能徒步。需得……寻个代步之物。”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农具仓库,最终落在一些被麻布覆盖的、带有轮子的物件轮廓上,那或许是用来运送粮种的板车。 “或许……可借用此物。”他声音微弱,“只是要委屈殿下……充当车夫。” 萧星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里立刻明白了他的打算。 用板车,既能运输伤员,又能加快速度,混在灾民中也不算太扎眼。 “车夫?!” 她立刻瞪大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音量不自觉地拔高,带着十足的纨绔气,“本殿?!赵砚清你看清楚了,本殿可是……” 她的话戛然而止,像是终于认清了眼下的处境,气势瞬间萎靡下来,悻悻地嘟囔: “……行了行了,知道了,拉车就拉车吧,总比留在这里等死强。” 她嘴上抱怨着,动作却不再犹豫,立刻起身去查看那板车是否完好可用,嘴里还在不情不愿地念叨。 “这玩意怎么弄?本殿可从来没干过这种活……要是半路散架了,你可别怪我……” 萧星昀嘴上抱怨个不停,手上检查板车的动作却透着急切。 她前世好歹是个农学博士,对这种简单农具还算熟悉。 “算你运气好,这破车还能用。” 她回头,目光落在他被鲜血浸透的肩头,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但你得再撑一会。” 她重新撕下布条,这次动作刻意放慢,显得笨拙。 当指尖不经意擦过他颈侧皮肤时,两人都微微一怔。 赵砚清靠在杂物上,半阖着眼。 剧痛让他额角渗汗,神智却异常清醒。 他能感觉到,这位五殿下包扎的手法,看似生疏,实则每一次按压都落在关键位置。 她在藏拙。 这个认知让他心中的疑云更重,却也莫名安心。 轮到换衣服时,气氛陡然微妙起来。 “赵大人,你这身官袍太扎眼了。” 萧星昀不知从哪里翻出几件粗布短打,充满着酸臭味。 她捏着短打,指尖发紧,“你……自己能行吗?” 赵砚清试着抬臂,剧痛让他闷哼一声。 “得罪了。”她凑上前,手指颤抖着去解他染血的官袍。 玄色官袍褪下,露出被鲜血浸透的中衣,黏在伤口上。 当她小心翼翼地剪开中衣,那道狰狞伤口完全暴露时,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月光从门缝漏进,勾勒出他肩背的轮廓,那道狰狞伤口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萧星昀别开脸,耳根发烫,手忙脚乱地将粗布短打套在他身上。 “好了。”她声音干涩,迅速将染血的官袍塞进角落。 两人穿着粗布衣裳,在黑暗中相对无言。 一种奇异感蔓延在四周。 “等天黑。”她低声说,挨着他坐下。 狭窄的角落里,能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呼吸。 赵砚清因失血而畏寒,不自觉地往她这边靠了靠。 萧星昀僵着身子,却没有躲开。 当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她轻轻拉开门缝。 “走了。”她回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扶他躺上板车时,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掌心滚烫,声音虚弱却清晰:“若遇危险……殿下自行离去便是。” 萧星昀心头一震,别开脸:“少说丧气话。” 她拉起板车,融入夜色。 吱呀作响的车轮声里,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句: “殿下的救命之恩……臣记着了。” 第3章 曙光 夜色浓稠,星月微光。 萧星昀弓着腰,双手死死攥着板车粗糙的木辕,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 板车吱呀作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每一声都敲在她的心尖上。 她这辈子,加上上辈子,都没干过这么重的体力活。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她却不敢松手去擦。 “呼……呼……” 她喘着粗气,脚下的路坑洼不平,好几次车轮陷进泥里,她都得用尽全身力气,连拉带拽,才能将板车重新弄出来。 赵砚清醒了。 “停……一下。”他声音嘶哑,几不可闻。 萧星昀猛地停下,几乎是脱力地松开车辕,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胸腔里火烧火燎。 “怎……怎么了?”她回过头,借着微弱的星光,能看到赵砚清苍白的脸仰望着夜空,眉头紧锁。 “方向……错了。” 他气息微弱,“我们……在往南。” 萧星昀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抬头四顾。 周围是几乎一模一样的荒芜田野和残破村落,她早就迷失了方向,全凭本能往前冲。 “你……你怎么知道?” “看……北斗。” 赵砚清艰难地抬了抬没受伤的右臂,指向夜空某处,“永川……在北。” 一股莫名的烦躁和委屈冲了上来:“你怎么不早说!本殿都拉着你走了这么远了!” 赵砚清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臣……刚清醒。” 萧星昀噎住,不再说话,默默调整了板车的方向,咬着牙,继续拉车向北。 这一次,她更加小心,时不时抬头确认星辰方位。 身体的疲惫达到了顶点,但精神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约莫又走了一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片黑黢黢的树林。 萧星昀心中一喜,有树林就意味着更容易藏身,或许还能找到水源。 她鼓起余力,将板车拉进树林边缘,找了一处茂密的灌木丛后停下。 “在这里……歇一会儿。”她瘫坐在地,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萧星昀从身上拿下一个水囊,囊中之水不过数口。 她先自己小心地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干得冒烟的喉咙,然后凑到赵砚清嘴边。 “喝点水。” 赵砚清就着她的手,慢慢咽了几口。 放下水囊,萧星昀借着穿过枝叶的微弱月光,查看他的伤口。 粗布短打上,暗色的血渍范围似乎又扩大了一些。 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发烧了。 萧星昀的心沉了下去。 她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一角,蘸了点水囊里所剩无几的水,小心地擦拭他干裂的嘴唇和滚烫的额头。 “殿下……”赵砚清借着微弱月光细看着萧星昀的脸,声音低哑,“为何……救臣?” 萧星昀擦拭的动作一顿。 为什么? 她自己也说不清。 或许是因为他挡在她身前的那一瞬间,或许是因为他那句“关乎数万灾民”,或许……只是求生本能下的不得已而为之。 “废话。” 她别开脸,语气重新带上了不耐烦,“你要是死了,谁带我去永川?谁帮我在皇兄面前证明清白?本殿难道要给你陪葬吗?” 萧星昀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猛地站起身:“你等着,我去找找看有没有水,或者能用的草药。” “别走远。”赵砚清想阻止,却无力起身。 “知道!”萧星昀头也不回地扎进更深的黑暗里。 树林里寂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不知名虫子的鸣叫。 萧星昀强忍着恐惧,睁大眼睛在草丛树根间搜寻。 她认得几样常见的止血消炎的草药,上辈子在野外考察时学过。 幸运的是,没走多远,她就在一棵大树下发现了几株熟悉的车前草。 她如获至宝,连忙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连根拔起。 “……仔细搜!他们受了伤,跑不远!” “妈的,那两个当官的能躲到哪里去?” “上面下了死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压低了的交谈声伴随着窸窸窣窣的拨草声越来越近。 是那些刺客!他们追来了! 萧星昀死死捂住嘴,连大气都不敢喘。 她距离赵砚清藏身的地方并不远,如果他们再往前搜…… 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抓起一块石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与赵砚清藏身处相反的方向,狠狠扔了出去。 “啪嗒!” 石头落在远处的草丛里,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 “那边有动静!” “快!过去看看!” 脚步声和火把的光影立刻朝着石头落地的方向涌去。 萧星昀不敢耽搁,趁着这个机会,连滚带爬地冲回赵砚清身边。 “快走!他们追来了!”她声音发颤,一把扶起意识有些昏沉的赵砚清,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板车上挪。 赵砚清也意识到了危险,强撑着配合她的动作。 就在萧星昀拉起车辕,准备再次冲进黑暗时,赵砚清忽然低喝:“等等!”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她刚才返回的方向,耳朵微微动了动。 “他们……发现上当了。” 果然,远处传来了气急败坏的叫骂声和更加密集的搜索声。 萧星昀脸色煞白,握着车辕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 她穿越而来,谨小慎微,装傻充愣,只为了活下去,却终究逃不过这样的结局? “殿下,”赵砚清声音低哑,却异常清晰,“信我吗?” 萧星昀一愣。 不等她回答,赵砚清抬手指向另一个方向。 “往那边……跳河。” “跳河?!”萧星昀压低声音,“你伤口沾水会要命的!” “顺流而下……比陆路快。”赵砚清气息微弱,“他们会在岸上搜……水中反而安全。” 远处犬吠声逼近,火把的光影已能照亮林间枝叶。 萧星昀不再犹豫,奋力将板车拉向河岸。 她迅速扯断岸边藤蔓,将赵砚清与自己牢牢捆在板车上——这简陋的木车,此刻成了他们唯一的救命浮木。 “忍着点!”她低喝一声,推着板车冲进冰冷的河水。 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赵砚清闷哼一声,伤口浸水的剧痛让他险些昏厥。 就在他们没入水中的刹那,追兵已至岸边。 “头儿!这里有车辙印!” “河面有涟漪!他们下水了!” 火把在河面上来回扫视。 萧星昀屏住呼吸,一手死死抓着板车边缘,另一手托住赵砚清的下颌,让两人的口鼻勉强露出水面,借着夜色和水流快速向下游漂去。 湍急的河水推着他们一路向北。 岸上的喧嚣渐渐远去,只剩下水流声在耳边呼啸。 冰冷河水中,赵砚清的体温却烫得吓人。 “赵砚清!坚持住!”她在他耳边低唤,腾出手探了探他颈侧,脉搏快而微弱。 必须尽快上岸。 她努力抬头辨认方向,在转过一个河湾后,奋力解开身上的藤蔓。 精疲力尽地爬上岸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萧星昀颤抖地推了推赵砚清,发现他全昏迷,肩头伤处的血水混着河水不断渗出。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环顾四周——这里是一处僻静的河滩,远处能望见永川县的城墙轮廓。 永川近在咫尺,可赵砚清的状况已无法再经受任何颠簸。 萧星昀撕下布条,尽量拧干净水,为他重新包扎。 指尖触到他滚烫的皮肤时,绝望涌上心头。 没有药,没有食物,没有援兵。 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永川码头,她突然有了主意。 晨雾中,码头上已经有不少渔船准备出航。 她快速将赵砚清安顿在芦苇丛深处,用干草仔细掩盖好。 “坚持住,”她低声道,“本殿很快回来。” 半刻钟后,萧星昀用从赵砚清官袍内袋中找到的碎银,从一个老渔夫那里买来了一套半旧的粗布衣物和一筐鲜鱼。 她在芦苇丛后快速换上,将长发重新束起。 现在,她看起来像个要去城里卖鱼的渔夫。 “老伯,”她又掏出最后一块碎银,“能不能帮我个忙?我兄长病重,需要立即进城看大夫。您的船……” 老渔夫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芦苇丛中隐约的人影,叹了口气:“上来吧。正好老汉也要进城送鱼。” 小渔船沿着护城河支流缓缓驶向永川水门。 萧星昀将赵砚清安置在船篷里,自己坐在船头,心跳如擂鼓。 水门的守卫比城门口松散许多,只是简单查看了渔夫的户籍牌和货品就放行了。 船在城内一处小码头靠岸。 萧星昀谢过老渔夫,吃力地背起赵砚清,沿着河街艰难前行。 “需要帮忙吗,小兄弟?”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萧星昀猛地回头,见是个提着药箱的青年文士。 她警惕地后退半步。 文士指了指她背上昏迷的赵砚清:“这位兄台的伤势看起来很严重。前面拐角就是济世堂,需要我带路吗?” 她犹豫片刻,但赵砚清越来越微弱的呼吸让她不得不冒险:“多谢先生。” 济世堂内,老大夫查看伤势后连连摇头:“伤口溃烂,邪毒内侵,再晚半天就难办了。” “请您一定要救他!”萧星昀急切地说。 就在老大夫准备施针时,药堂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几个衙役打扮的人正在沿街盘查。 “官府缉拿要犯!所有人待在原地!” 萧星昀的心跳骤停,她看向昏迷的赵砚清,又看向门外越来越近的衙役,下意识地挡在了病床前。 带路的青年文士忽然起身,走向门口的衙役头领。 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文士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状的东西晃了晃。 衙役头领的脸色顿时变得恭敬,很快带着手下离开了。 文士转身回来,对萧星昀温和一笑:“小兄弟不必担心,已经解决了。” 他看了眼病床上的赵砚清,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在下李文渊,是府衙主簿,永川知县陈明远是在下的同窗。若是有什么难处,小兄弟但说无妨。” 萧星昀紧紧盯着他,没有接话。 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时刻,她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但看着病床上命悬一线的赵砚清,萧星昀叹了口气,豁出去了。 手掌伸出,一块精致的令牌现在面前——左督察御史。 “先生既如此说,我们确有一事相求——烦请立刻带我去见陈县令。” …… 永川县衙后堂,灯火通明。 知县陈明远看清重伤的赵砚清,脸色骤变,立刻屏退左右,亲自将人安置在最隐蔽的厢房。 待到最好的大夫赶来诊治,确认赵砚清暂无性命之忧,陈明远才长长松了口气。 他转向疲惫的萧星昀,深深一躬。 “殿下受惊,此地绝对安全,您可安心歇息。” 终于……安全了。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 萧星昀被引至一间僻静客房。 不多时,门外传来李文渊温和的声音:“殿下,下官备了些干净衣物,放在门外。” 换上干净清爽的衣物,吃上久违的热乎饭菜,本该彻底放松。 可当她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内心却无法平静。 思绪翻涌:霉粥、灾民、刺杀…… 哎。 她推开房门,对守在外面的侍女平静道:“带我去见陈大人与李主簿。” 萧星昀没有迂回,目光直接投向李文渊,声音晴朗:“李主簿,带本殿去看永川县打理的田地和收集的稻种。” 在试验田边,听着李文渊如数家珍地介绍各种本地稻种的特性与优劣,萧星昀的嘴角微微扬起。 她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捻了捻,又仔细观察了几种稻禾的根系和分蘖。 然后,她站起身,清晰而沉稳地开口: “李主簿,本殿有一套浸种催芽、集中育苗并且合理密植之法,此法源于前朝一农本经注,本殿少时于宫中旧籍中见得,或可抢出五到七日农时,并提高至少两成秧苗成活率,不过此法略有风险,你可愿与本殿一同试试?” 李文渊先是一愣,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随即躬身一礼,语气带着压抑的兴奋:“下官……求之不得!” 萧星昀微微颔首,转而看向陈明远,语气缓和了几分:“陈大人,本殿暂时留在永川。” 陈明远面露诧异:“殿下,如今形势未明,青州那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下官以为,您还是尽快返京更为稳妥。” 萧星昀目光扫过试验田里的稻禾,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这一路颠簸,赵大人伤势沉重,需要静养。” 她顿了顿,选择了一个最稳妥的理由:“江南的灾情,本殿既亲眼所见,便不能坐视不理。李主簿这些稻种,或许是个转机。在赵大人醒来前,本殿想在此稍作停留,看看能否为灾民尽一份力。” 陈明远果然不再多劝,躬身道:“殿下仁心,是江南百姓之福,下官定当全力配合。” 萧星昀点点头,不再多言。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试验田,心中已有计较。 夜色渐深,萧星昀回到厢房,却没有立即休息。 她坐在书案前,就着灯火,开始将自己观察到的稻种特性、土壤状况以及初步的育种思路一一记录下来。 这一刻,她仿佛重新找回了那个在实验室里为理想奋斗的农学博士。 窗外,永川的夜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