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星昀在梦里抱着一块沉甸甸的金砖,笑得眉眼弯弯,嘴角几乎咧到耳根。
梦里,她呕心沥血培育的超级水稻终于得到认可,亩产之高,震惊朝野。龙椅上的皇帝龙颜大悦,大手一挥,直接赏了她一座金光灿灿的宝山。
她喜不自胜,扑上前去,张口就要对着山顶那块最耀眼的金子咬下去,想验验成色——
“砰!”
额角猛地传来一阵剧痛,美梦如同被针尖刺破的气球,瞬间支离破碎。
她疼得龇牙咧嘴,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混沌的视线先是撞上马车内深色的顶棚,随即,一股微涩而清冷的香气萦绕鼻尖。
足足愣了三秒,她才彻底清醒——自己正以一个极其不雅的五体投地式,狼狈地趴伏在马车冰凉的地板上。
视线茫然上移,最先触及的,是一双纤尘不染的玄色云纹官靴,靴帮紧束,清晰地勾勒出利落的踝骨线条。
“殿下若是想对臣行此大礼,倒也不必如此迫不及待。”
一道清冷的嗓音从头顶落下,尾音微扬,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揶揄。
萧星昀一个激灵,残存的睡意瞬间烟消云散。
赵砚清——乾安朝史上最年轻的都察院左督御史,此刻正端坐在她对面的锦垫上。
他慢条斯理地掏出一方素白帕子,垂着眼,细致而专注地擦拭着靴面上被她不慎碰到的微小痕迹。
“意外!纯属意外!”萧星昀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恰在此时,马车猛地一个颠簸,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再次向前扑去——
这一次,竟是结结实实地栽进了赵砚清微凉的怀抱里。
清冽的雪松气息瞬间将她包裹,隔着一层薄薄的官袍布料,甚至能隐约感受到其下紧实而富有弹性的肌肉线条。
手感……竟出乎意料的不错。
“殿下摸够了吗?”
赵砚清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他拎小鸡似的,毫不费力地将她拽开,随手丢回原来的座位,动作干脆利落,不带丝毫留恋。
萧星昀自知理亏,讪讪地撇了撇嘴,默默低头整理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袍。
马车恰在此时缓缓停下。
“殿下有令,今夜在清河驿歇宿!”
太子亲卫统领李锋策马而来,高声宣布。
整个队伍闻令而动,开始有条不紊地卸运行李。
赵砚清眉头微蹙,抬手拉开了车帘。
他望向太子那驾华丽的车辇,沉声道:“李统领,江南灾情如火,耽搁一夜,恐生更多变故。还请回禀太子殿下……”
“赵大人。”
太子萧绥慵懒的声音自那华贵的马车内传出,车帘纹丝未动。
“连日赶路,孤与诸位大人都已疲惫不堪。养足精神,方能更好办事。莫非赵大人……连这一夜都等不及了?”
话语虽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赵砚清唇线紧抿,正欲再次进谏——
“皇兄说得对极了!”
一个清亮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只见萧星昀已利落地跳下马车,夸张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这一路颠簸,本殿的骨头都快散架了,确实该好好歇歇!赵大人,您也体谅体谅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嘛。”
萧星昀笑嘻嘻地打圆场。
赵砚清淡淡瞥了她一眼,眸色微冷,终究没再反驳,只敛目道:“臣,遵命。”
太子轻哼一声,似是极为满意萧星昀这番“识趣”的表现,车驾随即被引往驿站中最好的上房方向。
萧星昀饱餐一顿后,打着哈欠,慢悠悠地往回走,却不慎在驿站错综复杂的回廊里迷失了方向。
“这什么破驿站,修得跟迷宫似的……”她低声嘟囔着,随手推开一扇不起眼的偏门,想找个路过的小厮问路。
门内竟是一处极为隐蔽的院落,几个差役打扮的人正举着火把,低声清点着院中堆放的一些木箱。
零碎的话语随风飘入她耳中:
“……都在这了……”
“明日就运去别院……”
“账本……”
突然,一声厉喝炸响:“谁在那里?!”
萧星昀被吓得猛地后退一步,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一个带着清冽雪松香的怀抱。
赵砚清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一手迅捷地捂住她的嘴,另一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拖拽到廊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别出声。”
他压低的警告响在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差役举着火把快步走近,跳跃的火光几乎要燎到他们藏身的边缘……
萧星昀僵硬地缩在赵砚清怀中,连呼吸都死死屏住。
差役的脚步声近在咫尺,火把的光影在赵砚清线条清冷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就在她以为必定暴露无疑的千钧一发之际,赵砚清手臂骤然发力,揽紧她的腰肢,带着她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一个旋身,迅捷地隐入了身后一丛茂密竹影的遮蔽之后。
差役举着火把在廊下仔细张望了片刻,疑惑地嘀咕:“怪了,明明听见有动静……”
“许是野猫弄出的声响吧,别自己吓自己。”另一个差役不耐烦地催促道。
确认两人确实走远了,萧星昀才敢大口喘息,后知后觉地发现,赵砚清的手仍稳稳地扶在她的腰间。
她不自然地微微动了动,伸手试图推开他。
赵砚清立刻松手,退开半步,动作干脆,仿佛触碰的是什么烫手山芋。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那处隐蔽的院落,随即落回她惊魂未定的脸上,语气带着审视:“殿下深夜不在房中安寝,怎会‘闲逛’到这等偏僻之处?”
萧星昀抚着仍在狂跳的心口,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本殿迷路了不行吗?这驿站修得七拐八绕,活像个迷宫……”
赵砚清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太子上房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晦暗难明的光。
随即,他转向萧星昀,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冷笑:“殿下这路迷得,可真会挑时候。”
“你这话什么意思?”
赵砚清并未直接回答她的质问,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直视内心:“殿下可知,方才那些人鬼鬼祟祟,谈论的究竟是什么?”
“管他们谈什么!”
萧星昀立刻摆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避开了他迫人的视线。
“左右不过是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或是无聊的公务。本殿就是单纯迷了路,不小心撞见这鬼地方……”
她说着,作势就要往外走,却被赵砚清侧身一步,再次挡住了去路。
“若是关乎江南数万饥寒交迫的灾民,关乎他们救命的粮草呢?”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眼底已凝起一层寒霜,“殿下……也能如此轻飘飘地说‘不在乎’吗?”
萧星昀心头像是被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面上却反而笑得更加漫不经心,甚至带上了几分玩世不恭:“赵大人,你跟本殿说这些做什么?查案是你御史的职责,赈灾是太子哥哥的重任。本殿嘛……”
她懒洋洋地掸了掸衣袖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就是个混吃等死、图个清闲的皇子罢了。这些军国大事,与本殿何干?”
她说得理直气壮,仿佛这便是天经地义。
赵砚清沉默了。
萧星昀强撑着那副傲慢的表情,不再看他,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而在原地,赵砚清望着她身影消失的廊道转角,眼底最后一丝微弱的波澜,也终归于深潭般的沉寂。
原来……如此。
他想起朝中关于这位五皇子的种种不堪传闻,第一次觉得,那些评价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庸碌,怯懦,对民生疾苦视若无睹。
不堪大用。
……
萧星昀拖着微微发软的腿回到房间,立刻屏退了所有侍从,几乎是脱力般地瘫倒在床榻上。
累,从骨头缝里都透出一股精疲力尽的酸软。
这种时时刻刻需要绷紧神经、戴着面具、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日子,比她上辈子在实验室不眠不休连续熬上七个大夜,还要耗费心神,更觉煎熬。
至少,那些培养皿和数据不会欺骗她,更不会随时可能要了她的性命。
她抬起手,借着桌上跳跃不安的烛火,怔怔地凝视着这双属于“五皇子萧星昀”的手。
白皙,修长,指节分明,却承载着一个掉脑袋的秘密。
真是天大的讽刺。
原主的母亲,那位可怜的女子,为了在后宫倾轧中求得一线生机,硬是将女儿从小扮作男儿,竟也瞒天过海,挣扎了这么多年。
如今,这泼天的秘密,成了悬在她头顶、不知何时就会轰然落下的断头铡刀。
欺君之罪……足够她死上十次,百次。
所以,“庸碌无为”和“草包废物”才是她此刻最好的护身符。
什么江南水患,什么灾民饥寒,不是她心硬如铁,漠不关心,实在是一个自身难保、如履薄冰的冒牌货,拿什么去管?凭什么去管?
凭她脑子里那些超越这个时代千百年的农业知识吗?那无异于稚子怀抱金砖招摇过市,只会让她死得更快,更惨。
躺平,装傻,活下去。
这才是她自莫名其妙穿越到这个危机四伏的鬼地方后,为自己定下的唯一且最核心的目标。
至于赵砚清方才那番义正辞严的质问……
她猛地翻了个身,将微微发烫的脸颊埋进微凉的锦枕之中,试图驱散心头那一点不该有的烦乱。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尽可以去做他的忠臣直臣,忧国忧民,青史留名。
她只想死死守住自己这个要命的秘密,小心翼翼地蹚过眼前这潭浑水,若能寻得机会,讨一块偏远贫瘠的封地,从此关起门来,默默无闻地重操旧业,搞她的农业研究,了此残生,便是上天最大的眷顾。
……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
“走水了!走水了!粮仓走水了!”
尖锐刺耳的锣声与慌乱的呼喊骤然撕裂了宁静的夜空。
萧星昀被猛地惊醒,心脏狂跳,她赤着脚冲到窗边,推开窗户向外望去——心头骤然一紧!
东南角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正是存储赈灾官粮的仓库所在!
几乎是在同时,另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如同炸雷般传来:
“有刺客!保护太子殿下!”
太子遇刺?粮仓着火?
萧星昀脑中一片混乱,尚未理清头绪,房门已被重力敲响,随即“哐当”一声被人从外直接推开。
太子亲卫统领李锋持刀闯入,面色凝重如铁,疾声道:“五殿下!情势危急,恐有贼人作乱,请速随末将移至太子殿下处,以保安全!”
几乎是前后脚,另一道挺拔的身影也出现在门口,正是赵砚清。
他的玄色官袍下摆沾染着深夜的寒露,气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凌乱,像是匆匆赶至。
他的目光极快地在萧星昀惊惶未定的脸上扫过,深邃难辨。
随即,他转向李锋,语气不容置疑:“李统领,务必保护好五殿下。臣即刻前往火场,防止有贼人趁乱作祟,毁坏证物。”
“五殿下,事不宜迟,请随末将来!”李锋再次催促。
萧星昀忙不迭地点头应声,裹紧外袍,跟着李锋快步向外走去。
一路上,她刻意缩着脖子,低垂着头,做出十足十的惊惶畏惧模样。
然而,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那些正在救火的人群中,不少人的动作透着一股古怪,眼神飘忽不定,四下张望,不像是真心救火,倒像是在……急切地寻找着什么东西?
路过那着火院落附近时,脚下不小心踩到一片被救火之水泼湿的泥泞地面,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跟在她身旁的一名侍卫眼疾手快,一把牢牢捞住她的胳膊,那力道之大,让她忍不住蹙起了秀眉。
“殿下小心!”
她被那侍卫半扶半拖着,不得不继续快步前行。
然而,在方才那瞬间的混乱中,她的手掌下意识地撑了一下地面。
此刻,黏腻冰冷的污泥裹挟着几粒硬邦邦且硌手的小东西,正紧紧贴在她的掌心。
到达太子所在的厅堂时,里面已是灯火通明,守卫比平日森严了数倍。
太子正脸色苍白地靠坐在软榻上,手臂缠绕着厚厚的绷带,周围围着一圈神色紧张的官员和侍从。
“皇兄!”萧星昀扑上前去,努力挤出几分惊慌与关切,“您没事吧?伤得重不重?刺客抓到了吗?”
太子虚弱地摆了摆手,语气带着疲惫与后怕:“受了些惊吓,手臂被划伤,所幸无碍,只是这火起得蹊跷……”
萧星昀配合着说了几句忧心忡忡的宽慰话,便识趣地缩到角落。
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她悄悄摊开了那只一直紧握的手掌。
污泥之中,几粒被火焰燎得焦黑的稻谷,正静静地硌在她的掌心。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捻起其中一颗,指腹传来的触感——干瘪,发涩,毫无饱满之感。
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她垂下眼睫,状似疲惫不堪地以手扶额,宽大的袖摆随之自然垂落。
指间那粒焦黑的谷子被悄无声息地送近。
一股极淡的、被浓重烟火气勉强掩盖着的……霉味,丝丝缕缕,钻入了她的鼻腔。
萧星昀的背脊倏地僵直,仿佛被瞬间冻结。
官粮是坏的!
是发了霉的陈粮!
那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根本不是为了刺杀掩护,而是为了毁尸灭迹!
赵砚清!
他那么急切地奔赴火场……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
她缓缓向后靠去,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交付给身后冰冷的墙壁。
那只紧紧握着谷粒的手,在无人得见的袖中死死攥紧。
……
此时,驿站东南角的粮仓已彻底陷入一片狂暴的火海,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让人无法靠近。
“快!快救火!”知县王大人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差役和驿卒们乱作一团,提着水桶徒劳地来回奔跑,场面混乱不堪。
“赵大人,此处危险!您还是……”王知县擦着满头的冷汗和热汗,跑过来试图劝阻。
赵砚清不动声色地避开他伸来的手,目光扫过肆虐的火焰,语气平静无波:“王大人,这些赈灾的粮食,可惜了。”
“是啊是啊,天灾**,实在是……”
王知县连连叹气,面露痛惜之色,“好在大部分赈灾粮都已安全运抵沿途各县,此处存放的只是极少部分,以备不时之需……”
就在这时,火场中央传来一声惊呼,一根燃烧的巨梁轰然坍塌,火星四溅,露出了被压在底下的景象——
几个麻袋被压在断裂的梁木之下,袋口因撞击破裂,露出了里面焦黑一片的谷物。
令人诧异的是,这些谷物并未如寻常粮食那般熊熊燃烧,反而大多保持着完整的颗粒形态,只是被熏得漆黑。
赵砚清眼神骤然一凛,不顾身旁侍卫的劝阻,快步上前。
他蹲下身,随手从破裂的麻袋中抓起一把焦黑的谷物,动作极快地将谷子纳入袖中,藏匿起来。
起身时,他的靴底不经意间踩到了什么硬物。
借着摇曳火光的映照,他看清那是一块边缘已被烧焦的木质令牌,上面隐约可见“漕运司”三个字的烙印。
“大人!此处太危险了!快随属下离开!”侍卫见状,急忙上前,强行将他拉离了最危险的火场核心区域。
……
回到自己暂住的僻静院落,赵砚清屏退左右,在昏黄的灯下仔细检视着那几粒带出的谷粒。
他用随身携带的薄刃小刀,小心翼翼地剖开一粒焦黑的稻谷外壳。
里面露出的米粒干瘪发黄,甚至带着些许不正常的暗色斑点,这分明是陈年积谷。
难怪……火烧不起来。
而袖中那块尚且温热的木牌,更让他心底寒意丛生。
“漕运司”的令牌,怎么会出现在这驿站的赈灾粮仓里?
翌日清晨,太子的命令便传了下来。
“孤伤势未愈,需在此静养几日。五弟,你便代孤辛苦一遭,随赵大人一同前往青州县发放赈灾粮,也好替孤亲眼看看,体察一番民生疾苦。”
萧星昀听到这个安排,心里顿时一沉。
要跟赵砚清这块又冷又硬的“木头”单独相处大半日?光是想想,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前往青州县的马车上,萧星昀刻意选了离赵砚清最远的对角位置坐下。
赵砚清正背靠着柔软的车壁,眼眸微阖,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似在闭目养神。
他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世界里,彻底无视了她的存在。
这副模样,与昨夜那个步步紧逼追问她的赵砚清,简直判若两人。
萧星昀心里莫名地有些不是滋味,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感萦绕在胸口。
她清楚地知道,自昨夜她明确摆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之后,这位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御史大人,就已经将她彻底划入了“不堪与谋”、“朽木不可雕”的行列。
她有些不自在地在柔软的坐垫上挪动了一下,将视线牢牢钉在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上,心里只盼着这煎熬的路程能快些,再快些结束。
而对面,赵砚清依旧阖着眼,纹丝未动,仿佛早已超然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