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星月微光。
萧星昀弓着腰,双手死死攥着板车粗糙的木辕,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
板车吱呀作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每一声都敲在她的心尖上。
她这辈子,加上上辈子,都没干过这么重的体力活。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她却不敢松手去擦。
“呼……呼……”
她喘着粗气,脚下的路坑洼不平,好几次车轮陷进泥里,她都得用尽全身力气,连拉带拽,才能将板车重新弄出来。
赵砚清醒了。
“停……一下。”他声音嘶哑,几不可闻。
萧星昀猛地停下,几乎是脱力地松开车辕,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胸腔里火烧火燎。
“怎……怎么了?”她回过头,借着微弱的星光,能看到赵砚清苍白的脸仰望着夜空,眉头紧锁。
“方向……错了。”
他气息微弱,“我们……在往南。”
萧星昀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抬头四顾。
周围是几乎一模一样的荒芜田野和残破村落,她早就迷失了方向,全凭本能往前冲。
“你……你怎么知道?”
“看……北斗。”
赵砚清艰难地抬了抬没受伤的右臂,指向夜空某处,“永川……在北。”
一股莫名的烦躁和委屈冲了上来:“你怎么不早说!本殿都拉着你走了这么远了!”
赵砚清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臣……刚清醒。”
萧星昀噎住,不再说话,默默调整了板车的方向,咬着牙,继续拉车向北。
这一次,她更加小心,时不时抬头确认星辰方位。
身体的疲惫达到了顶点,但精神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约莫又走了一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片黑黢黢的树林。
萧星昀心中一喜,有树林就意味着更容易藏身,或许还能找到水源。
她鼓起余力,将板车拉进树林边缘,找了一处茂密的灌木丛后停下。
“在这里……歇一会儿。”她瘫坐在地,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萧星昀从身上拿下一个水囊,囊中之水不过数口。
她先自己小心地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干得冒烟的喉咙,然后凑到赵砚清嘴边。
“喝点水。”
赵砚清就着她的手,慢慢咽了几口。
放下水囊,萧星昀借着穿过枝叶的微弱月光,查看他的伤口。
粗布短打上,暗色的血渍范围似乎又扩大了一些。
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发烧了。
萧星昀的心沉了下去。
她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一角,蘸了点水囊里所剩无几的水,小心地擦拭他干裂的嘴唇和滚烫的额头。
“殿下……”赵砚清借着微弱月光细看着萧星昀的脸,声音低哑,“为何……救臣?”
萧星昀擦拭的动作一顿。
为什么?
她自己也说不清。
或许是因为他挡在她身前的那一瞬间,或许是因为他那句“关乎数万灾民”,或许……只是求生本能下的不得已而为之。
“废话。”
她别开脸,语气重新带上了不耐烦,“你要是死了,谁带我去永川?谁帮我在皇兄面前证明清白?本殿难道要给你陪葬吗?”
萧星昀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猛地站起身:“你等着,我去找找看有没有水,或者能用的草药。”
“别走远。”赵砚清想阻止,却无力起身。
“知道!”萧星昀头也不回地扎进更深的黑暗里。
树林里寂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不知名虫子的鸣叫。
萧星昀强忍着恐惧,睁大眼睛在草丛树根间搜寻。
她认得几样常见的止血消炎的草药,上辈子在野外考察时学过。
幸运的是,没走多远,她就在一棵大树下发现了几株熟悉的车前草。
她如获至宝,连忙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连根拔起。
“……仔细搜!他们受了伤,跑不远!”
“妈的,那两个当官的能躲到哪里去?”
“上面下了死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压低了的交谈声伴随着窸窸窣窣的拨草声越来越近。
是那些刺客!他们追来了!
萧星昀死死捂住嘴,连大气都不敢喘。
她距离赵砚清藏身的地方并不远,如果他们再往前搜……
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抓起一块石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与赵砚清藏身处相反的方向,狠狠扔了出去。
“啪嗒!”
石头落在远处的草丛里,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
“那边有动静!”
“快!过去看看!”
脚步声和火把的光影立刻朝着石头落地的方向涌去。
萧星昀不敢耽搁,趁着这个机会,连滚带爬地冲回赵砚清身边。
“快走!他们追来了!”她声音发颤,一把扶起意识有些昏沉的赵砚清,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板车上挪。
赵砚清也意识到了危险,强撑着配合她的动作。
就在萧星昀拉起车辕,准备再次冲进黑暗时,赵砚清忽然低喝:“等等!”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她刚才返回的方向,耳朵微微动了动。
“他们……发现上当了。”
果然,远处传来了气急败坏的叫骂声和更加密集的搜索声。
萧星昀脸色煞白,握着车辕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
她穿越而来,谨小慎微,装傻充愣,只为了活下去,却终究逃不过这样的结局?
“殿下,”赵砚清声音低哑,却异常清晰,“信我吗?”
萧星昀一愣。
不等她回答,赵砚清抬手指向另一个方向。
“往那边……跳河。”
“跳河?!”萧星昀压低声音,“你伤口沾水会要命的!”
“顺流而下……比陆路快。”赵砚清气息微弱,“他们会在岸上搜……水中反而安全。”
远处犬吠声逼近,火把的光影已能照亮林间枝叶。
萧星昀不再犹豫,奋力将板车拉向河岸。
她迅速扯断岸边藤蔓,将赵砚清与自己牢牢捆在板车上——这简陋的木车,此刻成了他们唯一的救命浮木。
“忍着点!”她低喝一声,推着板车冲进冰冷的河水。
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赵砚清闷哼一声,伤口浸水的剧痛让他险些昏厥。
就在他们没入水中的刹那,追兵已至岸边。
“头儿!这里有车辙印!”
“河面有涟漪!他们下水了!”
火把在河面上来回扫视。
萧星昀屏住呼吸,一手死死抓着板车边缘,另一手托住赵砚清的下颌,让两人的口鼻勉强露出水面,借着夜色和水流快速向下游漂去。
湍急的河水推着他们一路向北。
岸上的喧嚣渐渐远去,只剩下水流声在耳边呼啸。
冰冷河水中,赵砚清的体温却烫得吓人。
“赵砚清!坚持住!”她在他耳边低唤,腾出手探了探他颈侧,脉搏快而微弱。
必须尽快上岸。
她努力抬头辨认方向,在转过一个河湾后,奋力解开身上的藤蔓。
精疲力尽地爬上岸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萧星昀颤抖地推了推赵砚清,发现他全昏迷,肩头伤处的血水混着河水不断渗出。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环顾四周——这里是一处僻静的河滩,远处能望见永川县的城墙轮廓。
永川近在咫尺,可赵砚清的状况已无法再经受任何颠簸。
萧星昀撕下布条,尽量拧干净水,为他重新包扎。
指尖触到他滚烫的皮肤时,绝望涌上心头。
没有药,没有食物,没有援兵。
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永川码头,她突然有了主意。
晨雾中,码头上已经有不少渔船准备出航。
她快速将赵砚清安顿在芦苇丛深处,用干草仔细掩盖好。
“坚持住,”她低声道,“本殿很快回来。”
半刻钟后,萧星昀用从赵砚清官袍内袋中找到的碎银,从一个老渔夫那里买来了一套半旧的粗布衣物和一筐鲜鱼。
她在芦苇丛后快速换上,将长发重新束起。
现在,她看起来像个要去城里卖鱼的渔夫。
“老伯,”她又掏出最后一块碎银,“能不能帮我个忙?我兄长病重,需要立即进城看大夫。您的船……”
老渔夫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芦苇丛中隐约的人影,叹了口气:“上来吧。正好老汉也要进城送鱼。”
小渔船沿着护城河支流缓缓驶向永川水门。
萧星昀将赵砚清安置在船篷里,自己坐在船头,心跳如擂鼓。
水门的守卫比城门口松散许多,只是简单查看了渔夫的户籍牌和货品就放行了。
船在城内一处小码头靠岸。
萧星昀谢过老渔夫,吃力地背起赵砚清,沿着河街艰难前行。
“需要帮忙吗,小兄弟?”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萧星昀猛地回头,见是个提着药箱的青年文士。
她警惕地后退半步。
文士指了指她背上昏迷的赵砚清:“这位兄台的伤势看起来很严重。前面拐角就是济世堂,需要我带路吗?”
她犹豫片刻,但赵砚清越来越微弱的呼吸让她不得不冒险:“多谢先生。”
济世堂内,老大夫查看伤势后连连摇头:“伤口溃烂,邪毒内侵,再晚半天就难办了。”
“请您一定要救他!”萧星昀急切地说。
就在老大夫准备施针时,药堂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几个衙役打扮的人正在沿街盘查。
“官府缉拿要犯!所有人待在原地!”
萧星昀的心跳骤停,她看向昏迷的赵砚清,又看向门外越来越近的衙役,下意识地挡在了病床前。
带路的青年文士忽然起身,走向门口的衙役头领。
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文士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状的东西晃了晃。
衙役头领的脸色顿时变得恭敬,很快带着手下离开了。
文士转身回来,对萧星昀温和一笑:“小兄弟不必担心,已经解决了。”
他看了眼病床上的赵砚清,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在下李文渊,是府衙主簿,永川知县陈明远是在下的同窗。若是有什么难处,小兄弟但说无妨。”
萧星昀紧紧盯着他,没有接话。
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时刻,她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但看着病床上命悬一线的赵砚清,萧星昀叹了口气,豁出去了。
手掌伸出,一块精致的令牌现在面前——左督察御史。
“先生既如此说,我们确有一事相求——烦请立刻带我去见陈县令。”
……
永川县衙后堂,灯火通明。
知县陈明远看清重伤的赵砚清,脸色骤变,立刻屏退左右,亲自将人安置在最隐蔽的厢房。
待到最好的大夫赶来诊治,确认赵砚清暂无性命之忧,陈明远才长长松了口气。
他转向疲惫的萧星昀,深深一躬。
“殿下受惊,此地绝对安全,您可安心歇息。”
终于……安全了。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
萧星昀被引至一间僻静客房。
不多时,门外传来李文渊温和的声音:“殿下,下官备了些干净衣物,放在门外。”
换上干净清爽的衣物,吃上久违的热乎饭菜,本该彻底放松。
可当她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内心却无法平静。
思绪翻涌:霉粥、灾民、刺杀……
哎。
她推开房门,对守在外面的侍女平静道:“带我去见陈大人与李主簿。”
萧星昀没有迂回,目光直接投向李文渊,声音晴朗:“李主簿,带本殿去看永川县打理的田地和收集的稻种。”
在试验田边,听着李文渊如数家珍地介绍各种本地稻种的特性与优劣,萧星昀的嘴角微微扬起。
她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捻了捻,又仔细观察了几种稻禾的根系和分蘖。
然后,她站起身,清晰而沉稳地开口:
“李主簿,本殿有一套浸种催芽、集中育苗并且合理密植之法,此法源于前朝一农本经注,本殿少时于宫中旧籍中见得,或可抢出五到七日农时,并提高至少两成秧苗成活率,不过此法略有风险,你可愿与本殿一同试试?”
李文渊先是一愣,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随即躬身一礼,语气带着压抑的兴奋:“下官……求之不得!”
萧星昀微微颔首,转而看向陈明远,语气缓和了几分:“陈大人,本殿暂时留在永川。”
陈明远面露诧异:“殿下,如今形势未明,青州那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下官以为,您还是尽快返京更为稳妥。”
萧星昀目光扫过试验田里的稻禾,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这一路颠簸,赵大人伤势沉重,需要静养。”
她顿了顿,选择了一个最稳妥的理由:“江南的灾情,本殿既亲眼所见,便不能坐视不理。李主簿这些稻种,或许是个转机。在赵大人醒来前,本殿想在此稍作停留,看看能否为灾民尽一份力。”
陈明远果然不再多劝,躬身道:“殿下仁心,是江南百姓之福,下官定当全力配合。”
萧星昀点点头,不再多言。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试验田,心中已有计较。
夜色渐深,萧星昀回到厢房,却没有立即休息。
她坐在书案前,就着灯火,开始将自己观察到的稻种特性、土壤状况以及初步的育种思路一一记录下来。
这一刻,她仿佛重新找回了那个在实验室里为理想奋斗的农学博士。
窗外,永川的夜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