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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靠近

作者:不吹西北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自户部花厅一事后,左丘涟玓对虞景遥的才能似乎多了几分默许的认可。虽依旧言语不多,神情冷淡,但交代事务时,偶尔会问及他的看法,尤其是涉及数字与实务之处。


    这日,左丘涟玓忽命人传话,欲亲往京畿皇庄察看岁末情形,令虞景遥随行。更令虞景遥意外的是,此行仪仗全免,左丘涟玓只着一袭素锦常服,乘青篷小车,除了驾车的尤可与另一名贴身侍卫,便只带了他一人。


    马车辘辘,驶出繁华都城,窗外景象渐趋萧索。积雪覆盖的田野,稀疏的村落,偶见衣衫单薄的农人于寒风中劳作,收拾着越冬的作物残梗。


    在一处皇庄附近,左丘涟玓命停车。他信步走在田埂上,寒风拂动他额前碎发,更衬得面色如玉,姿容绝世,与这乡野景象格格不入,却又因他那专注的神情而奇异地融入其中。他仔细察看土地墒情,甚至抓起一把土在指间捻了捻,询问虞景遥关于作物轮作、佃户租子、农具损耗、年节供奉等事。


    “此地距京不远,土地亦算肥沃,然观佃户面色与屋舍,生计似乎并不宽裕。”左丘涟玓望着远处几个正在修补篱笆、衣衫褴褛的农户,声音平静无波,但目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虞景遥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闻言答道:“王爷明察。庄头报上的租子数额不低,然中间经手之人难免盘剥,且年节各项杂费摊派颇多,胥吏往来亦需打点,佃户实际所得,仅能勉强维持温饱。若遇天灾,则更为艰难。”他顿了顿,补充道,“草民核查账目时亦发现,庄头采买农具、种子的费用,较市价高出近三成,其中猫腻,恐怕不少。”


    左丘涟玓沉默片刻,只道:“积弊非一日之寒。”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洞悉的沉重。他并非不知民间疾苦,只是身在其位,牵一发而动全身,改革维艰。


    离开皇庄,马车并未直接回城,而是绕至漕河码头。时近黄昏,码头上依旧人声鼎沸,力夫号子声、商贩叫卖声、船桨拍水声交织一片,充满了粗糙而旺盛的生命力。


    左丘涟玓命车停在远处,与虞景遥步行至一简陋茶寮坐下。尤可二人则在不远处警戒。


    茶寮内多是辛苦一日的力夫船工,捧着粗碗喝茶,大声谈论着工钱、米价,抱怨着管事的苛刻,漕运司官吏的盘剥。左丘涟玓安静地坐着,目光掠过那些被生活刻满风霜的面孔,掠过河面上如梭的船只,神情专注,仿佛在聆听一首真实的民生疾苦曲。


    “漕运一通,则百业俱兴。”左丘涟玓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虞景遥耳中,“然则,官吏视其为利薮,层层盘剥,最终这千斤重担,皆压于这些苦力与守法商贩之身。朝廷岁入,亦如沙漏,十不存五。”他的话语不带情绪,却道尽了无奈与积弊。


    虞景遥心中震撼难言。他未曾想,这位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亲王,竟能如此透彻地看清时弊,言语间并无高高在上的怜悯,而是一种沉静的忧思与了然。


    “王爷洞若观火。”虞景遥由衷道,“若能革除漕弊,实乃利国利民之举。”


    左丘涟玓转眸看他,那双琉璃般的眸子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知易行难。其间关隘,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语气微顿,似是无意问道,“若依你之见,当从何处破局?”


    虞景遥沉吟片刻,道:“草民浅见,首要在于立严法,明章程,确保漕粮、漕银发放到位,严惩贪墨克扣,并设独立监察。其次,或可考量引入信誉卓著的商号协理部分运输环节,引入竞比机制,以提升效率,降低耗损。再者,改善漕船、修缮码头、疏浚河道,亦可减少无谓损失,提升运力。”他结合自身见闻,提出的建议颇为务实,并非纸上谈兵。


    左丘涟玓静静听着,未再言语,只端起那粗陶茶碗,饮了一口寡淡而微涩的茶水,目光却依旧落在虞景遥身上,带着思量。


    夕阳沉入远山,余晖将漕河染成一片暖金色。回程的马车内,一片沉寂。虞景遥望着身旁闭目养神的左丘涟玓,侧脸在晃动的光影中明明灭灭。他心中那堵基于身份与表象筑起的高墙,在这一日的所见所闻中,悄然崩塌了一角。这位瑞王殿下,绝非徒具美貌的空壳。他心思缜密,洞察时弊,心念民生,在那清冷孤高的外表下,藏着的是足以匡扶社稷的智慧与胸怀,以及对底层百姓不易察觉的关切。


    而左丘涟玓,虽阖着眼,心绪却非古井无波。虞景遥展现出的才能、务实与那份超越商贾之见的格局,一次次印证了他的判断。此人,或可成为他手中一把锋利的刀,亦或……是未来风雨途中,一个不可或缺的同行者。只是,信任的建立,仍需时间与事件的考验。


    马车驶入夜色渐浓的帝京,将市井的喧嚣与河边的寒风隔绝在外。两颗原本疏离的心,因这半日微服,无形中靠近了微不可察的一步。


    漕运贪墨一案,在左丘涟玓的雷厉风行与虞景遥提供的精准账目证据下,迅速水落石出。漕运司数名官员落马,其中便包括那位故意刁难虞家的赵巡检,其背后牵扯出的户部一名主事亦被革职查办。左丘涟玓借此机会,顺势整顿了漕运管理章程,明确了各级权责与核验流程,虽未能彻底根除积弊,却也狠狠刹住了那股歪风,在户部及漕运系统内立了威。


    此案一结,朝野震动。瑞王殿下年纪虽轻,手段却如此老练果决,令人不敢小觑。而在此案中提供了关键协助的虞景遥,其精于算术、善于查账的名声也不胫而走。原先对这位“商贾”协理王府事务颇有微词的一些人,暂时闭上了嘴,开始重新评估他的分量。


    昭宁帝对此结果颇为满意,特意在宫中设了小宴,只召左丘涟玓与虞景遥二人。


    宴设于暖阁,不似大朝会那般正式,气氛稍显轻松。昭宁帝面色仍带些病态的苍白,精神却尚可,他看着坐在下首的幼弟和虞景遥,温言道:“漕运一案,你们二人做得很好。涟玓处事果断,景遥心思缜密,皆是栋梁之材。”


    “皇兄过誉,此乃臣弟分内之事。”左丘涟玓垂眸应道,姿态恭谨。


    虞景遥亦躬身:“陛下隆恩,草民不敢居功,唯尽心效力而已。”


    昭宁帝笑了笑,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带着几分深意:“景遥协助涟玓打理王府事务,亦有成效。朕听闻,王府名下那些产业,经你梳理后,颇有起色?连内府监那边,都有人跟朕夸你,说你提出的采买整合之策,颇有见地。”


    虞景遥谨慎回道:“回陛下,赖王爷信任与支持,草民只是略尽绵力,整饬了些许旧弊,引入了些许新规,初见微效,不敢言功。内府监之事,更是陛下与王爷决策之功,草民不敢僭越。”


    “嗯,不骄不躁,很好。”昭宁帝颔首,转而看向左丘涟玓,“涟玓,你协理户部,日后诸多事务,正需此等精于实务、又通晓商事的人才辅佐。景遥虽无官身,但其才可用,你可多加倚重,莫要埋没了。”


    左丘涟玓抬眼,与皇兄目光一触,随即应道:“臣弟明白。” 这话几乎是将虞景遥正式划入了瑞王的班底,虽无明确官职,却有了“天子门生”般的认可和瑞王心腹的标签。


    虞景遥心中明白,从此刻起,他与瑞王府,与左丘涟玓,已是荣损与共,再难切割。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臣……定不负陛下与王爷信重。” 他悄然改变了自称,虽仍谨慎,却已表露心迹。


    宴毕出宫,天色已晚。宫灯次第亮起,将宫道映得一片昏黄。


    左丘涟玓与虞景遥并肩而行,前后有内侍提灯引路。沉默片刻,左丘涟玓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宫道上显得格外清晰:“宫内花卉供奉及部分日常用度采买一事,旧例冗杂,耗费颇多。你既已熟悉王府事务,便一并接手,依此前整顿王府产业之例,拟个切实可行的章程上来,务求实效。”


    虞景遥脚步微顿,随即应道:“是,王爷。草民……臣定当竭尽全力。”


    这不仅是信任,更是将更大的一块责任和更深的利益纠葛交付于他。宫内采买,水深且浑,牵扯的利益方更多更复杂,远非王府产业可比。然而,看着身旁那人清冷而坚定的侧影,虞景遥心中竟无多少畏惧,反而生出几分被委以重任的郑重与跃跃欲试的挑战之意。他知道,这是一条艰难的路,但或许,也是一条能让他一展所长、实现更大价值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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