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焰》 第1章 初逢 昭宁十三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帝京连续下了三日的雪,将朱墙金瓦的皇城染成一片素白。腊月二十三这日午后,雪势渐歇,天色却依旧阴沉如暮。 瑞王府邸,澄心斋内。 银骨炭在雕花铜盆中无声燃烧,散发出融融暖意。左丘涟玓裹着一件雪白的狐裘,临窗而坐,手中执着一卷《盐铁论》。他生得极好,眉目如画,肤白胜雪,鸦羽般的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清冷矜贵,与这满室暖意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 “王爷。”贴身侍卫尤可悄无声息地进来,躬身禀报,“宫里头传来消息,虞家那位少主,已奉旨将‘昆山夜光’送入琼林苑暖房,陛下见之甚悦,留他在苑中稍候,晚些时候或许召见。” 左丘涟玓目光未离书卷,只淡淡“嗯”了一声。虞景遥——这个名字他近来听过几次。都城虞家,世代皇商,主营花卉,声名不菲。这虞景遥是嫡子,年纪轻轻便接手家中大半事务,据说于算术一道颇有天赋,更曾试图科考,虽未中,在这商贾圈中,也算是个异数。此次进献的“昆山夜光”,是一种罕见的白梅,据说月下观之,莹莹有光,乃是花中极品。皇兄近来颇喜这些奇花异草,想必是投其所好了。 他搁下书卷,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庭院,几株红梅映雪怒放,娇艳夺目。但他想起方才尤可提到的“昆山夜光”,那素净之色,倒更合他此刻心境。 “备轿,入宫。”他声音清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 “是。” 皇宫,琼林苑东南角的暖房。此地引温泉水脉而过,四季如春,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恍如两个世界。各色珍奇花卉争妍斗艳,馥郁的香气几乎凝成实质。 虞景遥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藏青色锦袍,外罩墨色大氅,静立在暖房一隅。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商人特有的沉稳与干练。他并未因面圣而显得过分激动,只目光沉静地打量着这皇家苑囿的奢华,心中盘算的却是此番进献后,与内府监结算款项的细节,以及开春后从南洋引种新花种的可行性。皇室生意,利润丰厚,风险亦大,步步都需谨慎,尤其是如今朝堂局势微妙,各大士族势力盘根错节之际。 正思忖间,暖房厚重的锦帘被两名内侍悄然掀起,带进一丝外面的寒气。 虞景遥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一人缓步而入。 来人披着玄色绣金螭纹斗篷,兜帽边缘露出一圈雪白的风毛,更衬得那张脸清艳绝伦,仿佛聚集了天地间所有的灵秀之气。他并未看任何人,只信步走向暖房深处那几盆刚刚送达、含苞待放的“昆山夜光”。步履从容,仿佛漫步自家庭院。 周围的内侍宫女皆屏息垂首,态度恭谨异常,连大气都不敢喘。 虞景遥心念电转,已猜出来人身份。这般年纪,这般容貌气度,又能在宫内如此自在的,除了那位传说中极得圣宠、有“瑞光公子”之称的昭宁帝幼弟、瑞王左丘涟玓,还能有谁? 他立刻收敛心神,依礼躬身,却并未贸然出声。商贾之身,面对天潢贵胄,保持距离、恪守本分方是明智之举。他深知这些皇室贵胄、士族高门,表面光鲜,内里却多是倾轧算计,他一个商人,只想安稳做生意,不想涉足其中。 左丘涟玓在那几盆白梅前驻足。梅枝遒劲,花苞如玉,在暖房氤氲的水汽和周围繁花似锦的衬托下,确有一股清傲孤洁之态,与他宫中常见的富丽牡丹、娇艳海棠截然不同。他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冰凉的花瓣。 “这便是‘昆山夜光’?”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如碎玉投冰,清晰地传入虞景遥耳中。 一旁负责照料的花匠连忙躬身应道:“回王爷,正是。此梅极难培育,虞家公子费了三年心血,方得此数盆,今日特地送来呈献陛下。” 左丘涟玓这才微微侧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躬身立在一旁的虞景遥。那目光清冷澄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却又并非令人难堪的傲慢,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对物而非对人的观察。 “虞景遥?”他问。 “草民在。”虞景遥应声,保持躬身姿势,声音平稳,不卑不亢。 “花不错。”左丘涟玓只说了这三个字,便收回目光,不再看他,转而吩咐花匠,“仔细照看,莫要负了这‘夜光’之名。” “是,奴才遵命。” 左丘涟玓微微颔首,不再停留,转身便带着随从离去,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冷香。 直到那玄色的身影消失在帘后许久,虞景遥才缓缓直起身。暖意重新包裹上来,他却觉得方才被那清冷目光扫过之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凉意。 瑞王左丘涟玓……果真如传闻一般,是个水晶琉璃似的人儿,好看,却也透着疏离与冰冷,难以接近。他心中暗忖,与此等人物,还是莫要有太多交集为好。皇家水深,他一个商人,只想借着皇商的名头安稳求财,不想卷入任何是非之中。 然而,命运的丝线,往往就在这不经意的初逢中,悄然缠绕,身不由己。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纷纷扬扬,悄然覆盖了天地,也掩去了方才瑞王离去的那串脚印。 虞景遥在暖房中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有内侍前来引他去面圣。 昭宁帝左丘明煜在御书房旁的暖阁召见了他。暖阁不似正殿那般威严肃穆,铺设雅致,暖意融融,少了些许天家的距离感。皇帝身着常服,坐于榻上,面色虽带着些病态的苍白,眼神却温润而睿智,透着仁君的气度。他并未先问花,而是温和地让虞景遥起身回话。 “虞卿家,这‘昆山夜光’确是奇品,费心了。”昭宁帝开口,声音平和,带着赞赏。 “陛下谬赞,草民分内之事,不敢言功。”虞景遥恭敬应答,姿态放得极低。 “朕听闻,你不仅精通莳花之道,于算术经济也颇有见解?”昭宁帝话锋一转,目光中带着探询,似乎对此更感兴趣。 虞景遥心下一凛,知是正题来了,谨慎回道:“陛下明鉴,草民家中世代经商,耳濡目染,略通皮毛,实不敢当‘见解’二字。” 昭宁帝微微一笑,端起手边茶盏,轻呷一口,似是随意道:“不必过谦。朕近日翻阅户部奏报,见宫内及各王府用度,年甚一年,其中采买一项,尤显冗杂。譬如这花卉供奉,四季不断,名目繁多,虽显天家气派,然则……”他顿了顿,目光掠过虞景遥,似在观察他的反应,“其中可有可精简之处?又可有何良策,既能保全天家体面,又不至过于靡费?” 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直指皇商体系乃至内府管理的弊端,甚至隐隐触及了宫中和各王府可能存在的贪墨。虞景遥瞬间明白,此次进献奇花恐只是个引子,皇帝真正想考教的,是他的实学与胆识,或许……还有他背后可能代表的、与现有利益集团无关的“新鲜血液”。 他略一沉吟,脑中飞速盘算,组织语言:“回陛下,草民以为,开源节流,二者不可偏废。于节流而言,或可整合需求,将分散于各宫、各府的采买,按品类、时节由内府监统一规划,减少零散采购之耗与中间环节;亦可定立明晰等次标准与价格区间,避免以次充好,虚报价格。于开源……” 他稍作停顿,见皇帝并无不悦,反而目光鼓励,便继续道,“如某些珍奇花卉,民间需求亦旺,官家培育之余,或可适量放出,由指定信誉良好的商户经营,课以商税,反哺内帑。再者,如虞家正尝试引种南洋花木,若成功,既可丰富宫内品类,亦可作为新奇商品,其利不小,或可充实少府。” 他言辞清晰,条理分明,既指出了问题,又提出了具体且具备操作性的建议,甚至隐含了通过商业手段反哺皇室财政的思路,这恰恰是当前户部与内府那些习惯于按部就班的官员所缺乏的。 昭宁帝听得认真,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未置可否,却问了一句更深入的话:“若依你之见,推行此等整合规划,势必触动原有采买渠道诸多利益,阻力不小,该当如何?” 这是在问他应对既得利益集团反扑的策略。 虞景遥坦然道:“陛下,革新必有阻力。关键在于,主持此事者,需得陛下信重,且自身清廉,不惧得罪于人。其次,需有章法,循序渐进,先易后难,选择阻力较小处入手,做出成效,以事实说话。再者,需有看得见的利益共享,或可拉拢部分尚可争取的商家,分化瓦解,减少整体阻力。” 他并未空谈忠义,而是从实际操盘的角度分析,显得更为可信。 昭宁帝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但很快掩去,只是点了点头:“朕知晓了。虞卿家先退下吧,今日之言,朕会斟酌。” “草民告退。”虞景遥行礼,躬身退出暖阁。直到走出殿外,被冷风一吹,才发觉掌心微有湿意。与天子的对话,虽只有片刻,却似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博弈,每一句都需斟酌再三。 他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后,暖阁的屏风后转出一人,正是去而复返的左丘涟玓。 “皇兄觉得此人如何?”左丘涟玓问道,目光平静地落在方才虞景遥站立的位置。 昭宁帝看向幼弟,眼中带着笑意:“心思缜密,不似寻常商贾只知逐利,确有几分经世之才,胆识也不错。他所言,与你前日与朕所论宫内用度革新之策,颇有相通之处。” 左丘涟玓微微颔首:“臣弟观他处置‘昆山夜光’之事,井井有条,手下之人亦规矩矩。方才他在皇兄面前对答,不献媚,不畏惧,能持中而论,是个人才。” 他难得给出如此评价。 “哦?”昭宁帝挑眉,“能得你一句‘人才’之评,倒是不易。朕记得,你协理户部以来,正缺一个精通实务、又非科甲出身故而少了些迂腐气的帮手?那些士族子弟,要么眼高于顶,要么牵绊太多。” 左丘涟玓抬眼,与皇兄目光相接,已然明了其意:“皇兄是想……” “朕有意让他到你身边做事,先从你王府及名下皇庄的账目、采买入手,试试他的斤两。若果然得用,再委以重任不迟。也免得他这块璞玉,被埋没于商贾之中,或是被其他几家先拉拢了去。”昭宁帝语气笃定,显然早有考量,“你觉得呢?” 左丘涟玓长睫微垂,掩去眸中神色。他明白皇兄的用意,既是为他找帮手,也是借此试探虞景遥,更是向朝中释放一个信号——陛下和瑞王,有意整顿积弊。他沉默片刻,只应道:“臣弟遵旨。” 一场关乎未来朝局与两人命运的安排,就在这兄弟二人的寥寥数语中,悄然落定。而此刻的虞景遥,还只当是一次寻常的御前奏对,正盘算着如何将南洋花种之事尽快落实,浑然不知自己已被卷入帝国权力核心的漩涡边缘。 第2章 夜谈 虞景遥回到虞府位于都城的宅邸时,已是华灯初上。父亲虞常恩和母亲段芸芳早已等候多时,见他归来,连忙询问面圣情形。 虞景遥简略说了,略去皇帝关于革新采买的敏感问询,只道陛下对“昆山夜光”甚是满意,嘉奖了几句。虞常恩捻须微笑,连声道好,在他看来,能得陛下欢心,虞家的皇商地位便更加稳固。段芸芳则忙着吩咐厨房将一直温着的饭菜端上来,心疼儿子奔波。 一家人正用着晚膳,门房来报,言瑞王府长史来访。 虞常恩与虞景遥对视一眼,皆有些意外。瑞王府与虞家虽因皇商身份有所往来,但长史亲自登门却是少有。虞常恩连忙起身相迎。 瑞王府长史乃是一位四十余岁、面容清癯的文士,姓周,名文谦。他态度客气,却自带一股王府属官的威仪。寒暄过后,周长史道明来意:“奉王爷之命,特来告知虞公子。陛下有旨,念虞公子精通经济实务,特命公子暂入瑞王府,协理王府名下部分皇庄、店铺账目及采买事宜。明日巳时,请公子至瑞王府,王爷将亲自交代。” 此言一出,虞常恩面露惊喜,这可是接近天潢贵胄的绝好机会!若能得瑞王青眼,虞家地位必将水涨船高!他连忙躬身:“草民代犬子谢陛下、王爷隆恩!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虞景遥心中却是一沉。协理王府账目?这绝非寻常皇商所能触及的核心事务。联想到今日御前问对,他隐约感到,这并非简单的恩宠,更像是一个考验,一个漩涡。瑞王左丘涟玓是陛下最宠信的弟弟,但也因此身处风口浪尖,与楚家、李家等士族关系微妙。自己一旦踏入瑞王府,恐怕再难独善其身。 送走周长史后,虞常恩难掩激动:“景遥,此乃天大的机遇!瑞王是陛下最宠信的弟弟,若能得他青眼,我虞家……” “父亲,”虞景遥打断他,眉头微蹙,“天家之事,福祸难料。瑞王府账目牵连甚广,其中水深,孩儿只怕……” 他不好直说担心卷入政治斗争,只能委婉提醒。 “怕什么!”虞常恩不以为然,“我虞家行事光明磊落,账目清晰,你只管凭本事去做。能得王爷赏识,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福分!你莫要想多了!” 段芸芳看着儿子,眼中流露出担忧,她心思细腻,隐隐觉得此事不简单,却见丈夫如此兴奋,也不好泼冷水,只轻轻拍了拍虞景遥的手背,柔声道:“既然陛下和王爷看重,你便用心去做。只是……凡事多留个心眼,谨慎些总是好的。” 虞景遥看着母亲,点了点头:“孩儿明白。” 翌日,巳时整,虞景遥准时出现在瑞王府门前。王府门禁森严,黑漆大门上的铜环在冬日阳光下泛着冷光。通报之后,由一名小内侍引着他,穿过重重殿宇回廊。 瑞王府不尚奢华,却极重格调。亭台楼阁,移步换景,一草一木皆见匠心,清雅中透着不容忽视的皇家威仪。最终,他被引至一处名为“澄心斋”的书房外。 尤可守在门外,见他到来,面无表情地通传:“王爷,虞公子到了。” “进。”里面传来左丘涟玓清冷的声音。 虞景遥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书房内陈设简洁,书籍林立,墨香混合着淡淡的冷香。左丘涟玓今日未着王府常服,只一身月白云纹锦袍,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正执笔批阅着什么。晨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浅金,更显得他姿容绝世,恍若仙人。 “草民虞景遥,参见王爷。”虞景遥依礼参拜。 “免礼,看座。”左丘涟玓并未抬头,声音平淡。 内侍搬来绣墩,虞景遥谢过后,半坐下来,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 片刻,左丘涟玓搁下笔,抬眸看他。那目光依旧清冷,带着审视:“陛下的旨意,周长史应已传达。” “是,草民明白。” “王府名下,有皇庄三处,位于京畿;城中店铺五间,涉及绸缎、药材、杂货。”左丘涟玓言简意赅,将一叠账册推到案前,“这是近三年的总账与细分账目。近年账目看似平稳,然细查之下,收益增长迟缓,甚至偶有下滑。其中缘由,你需仔细核查。有何发现,或有任何需求,可直接向周长史禀报,或……来见本王。” 接下来的日子,虞景遥便在虞家商铺与瑞王府之间奔波。他并未急着去王府点卯坐班,而是向周长史报备后,带着得力助手高崇,直接扎进了那三处皇庄和五间店铺。 他查账的方式也与旁人不同。不仅核对账册数字,更注重实地勘察,询问庄头、掌柜、乃至佃户、伙计。从作物收成、仓储损耗,到店铺客流、货品周转、市价波动,事无巨细,皆要了解。高崇跟在他身边,既是护卫,也负责记录和暗中查访。 高崇是虞家老家仆的儿子,自幼与虞景遥一同长大,忠心耿耿,武艺不俗,心思也颇为缜密。他忍不住低声道:“公子,咱们是不是太较真了?这毕竟是王府的产业,那些庄头、掌柜,哪个不是背后有人的?得罪了怕是不好。” 虞景遥目光扫过田垄上劳作的身影,淡淡道:“查账若不尽责,不如不查。王爷既然将此事交托,我便需给他一个明白交代。至于得罪人……”他顿了顿,语气平稳却坚定,“依理依法而行,何惧之有?若真有魑魅魍魉,早些揪出来,对王爷亦是好事。” 话虽如此,过程却并非一帆风顺。皇庄的庄头对他这个空降的“商贾”颇为轻视,言语间多有敷衍,提供的账目也含糊不清;店铺的掌柜则表面恭敬,实则阳奉阴违,尤其是那绸缎铺的钱掌柜,更是滑不溜手。 这日,他正在核查绸缎铺的往来账目,发现几笔大额采买,货源皆指向江南同一家名为“锦云坊”的织坊,价格却比市面同类品质的丝绸高出近两成,且结算方式颇为蹊跷,并非现银或短期汇票,而是周期颇长的赊账。他心中起疑,便向那钱掌柜询问。 钱掌柜姓钱,名守财,是个胖胖的中年人,面团团的脸上一双小眼睛总是眯着,见人三分笑。闻言面色不变,笑眯眯地解释:“虞公子有所不知,这家‘锦云坊’的料子乃是贡品等级,质量上乘,花色也是独家,自然价格贵些。至于结算,乃是遵循老规矩,与王府总账房季度统一结算,方便管理。” 虞景遥盯着他:“哦?贡品等级?不知可有内府监的采买文书或等级评定凭据?据虞某所知,宫内采买此类绸缎,自有固定渠道与规制,似乎并未涉及这家‘锦云坊’。” 钱掌柜脸色微变,支吾道:“这个……时间久了,文书或许一时难以找寻。但货品质量,公子尽可查验,绝对是上等货色。” “货品自然要验。”虞景遥语气转冷,“不过,在找到确凿文书凭证之前,这几笔账目,需暂时冻结,暂停支付。另外,还请钱掌柜将近年来与这家‘锦云坊’的所有往来明细、契约文书,三日内整理齐全,交予我。” 钱掌柜额角见汗,连声应下,眼神却闪烁不定。 离开绸缎铺,高崇低声道:“公子,这钱掌柜怕是心中有鬼。我打听了一下,他妻弟似乎在楚国公府上做个管事,颇有体面。” 虞景遥目光一凝。楚国公,皇后楚馨的母家,如今在朝中声势正隆,是能与皇室分庭抗礼的顶级士族。他心中警惕更甚,这王府的账目,果然牵扯甚广,一不小心就可能触及这些庞然大物的利益。 接连遇到的阻碍与隐隐察觉的复杂关系网,让虞景遥更加坚定了初衷:尽快厘清账目,找出问题,给出建议,然后功成身退,远离这是非之地。他对那位布置下这项任务的瑞王殿下,虽无恶感,却也绝无亲近之意。在他眼中,左丘涟玓不过是高高在上、不谙世事艰辛的皇室子弟,其清冷脱俗,在虞景遥看来,某种程度上何尝不是一种对民间疾苦的漠然?他或许聪慧,但终究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难以体会他们这些在商海和底层挣扎之人的不易。 他数次以需要实地核查为由,婉拒了周长史让他常驻王府办公的提议,也尽量避免与左丘涟玓直接接触。即便偶尔在王府遇见,也只是恪守臣礼,恭敬问安,从无多言。 左丘涟玓似乎也察觉了他的疏离,并不在意,或者说,并不关心。他依旧深居简出,除了偶尔入宫,便是在澄心斋处理公务或读书,仿佛虞景遥的存在,与他并无多大干系,只是一步闲棋,或是一时兴起的安排。 一道无形的墙,隔在两人之间。一边是谨守本分、力求脱身的精明商人;一边是清冷孤高、静观其变的皇室亲王。各自固守着自己的领域,谨慎地试探着对方的边界。 他的话语公事公办,不带丝毫情绪,仿佛虞景遥只是一件有用的工具,布置下任务,只看结果。 虞景遥起身,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账册,感觉像是接住了一块烫手山芋。“草民定当尽心竭力。”他沉声应道。 “嗯。”左丘涟玓应了一声,便重新拿起笔,似乎已无话可说。 虞景遥知趣地告退。抱着账册走出澄心斋,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紧闭的房门,心中那份抗拒之感更甚。这位瑞王殿下,果然如冰雪般难以接近。这王府的差事,只怕比想象中更为棘手。他并非畏惧挑战,只是本能地不愿与这深不可测的皇室有过多的牵扯,尤其还是在如今朝局微妙之时。 然而,皇命难违,他已身不由己。 第3章 求助 时近新年,都城对各类物资需求大增,漕运愈发繁忙。虞家每年此时,也需通过漕运从江南调运大量预备供应宫中和各府邸的年宵花卉、花种及相关物资入京。 这日,虞景遥正在府中核算年前最后一批账目,高崇急匆匆赶来,面色凝重:“公子,不好了!我们运花植的船队在通州码头被漕运司的人扣下了!” 虞景遥眉头一拧,放下笔:“所为何事?” “说是……说是涉嫌夹带私盐!”高崇语气急促,“带队的是漕运司新上任的一个巡检,姓赵,名乾,态度强硬,不听解释,非要开箱彻查。可您知道,那些名贵花植娇嫩,这般天气开箱受冻,怕是都要毁了!而且私盐是重罪,这帽子扣下来……” 私盐?虞景遥心下一沉。这是足以抄家流放的重罪。但他虞家向来守法,深知此中利害,绝无可能做此勾当。这分明是有人借题发挥,故意刁难!联想起近日查账触及的利益,他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冲着他,或者说是冲着他现在协理瑞王府事务的身份来的! “可打点了?”虞景遥沉声问,这是惯例,虽不光彩,但有时不得不为。 “打点了,但那赵巡检油盐不进,说是奉了上峰严令,不敢徇私,非要公事公办。”高崇焦急道,“眼看时辰不早,若再不放行,耽误了年节供应是小,这批价值数万两的花植若毁了,损失巨大啊!更要紧的是,若真被坐实了私盐的罪名……” 虞景遥站起身,在房中踱了几步。漕运司隶属户部,而瑞王正协理户部。此事……或许可借此一试?他虽然极力想与瑞王府保持距离,但此事关乎家族重大利益,且明显是冲着他或者虞家而来,不能坐以待毙。或许,这也是一个试探瑞王态度的机会? “备车,去瑞王府。”虞景遥当机立断。这是他第一次因私事求见左丘涟玓。 来到澄心斋外,尤可通报后,他再次踏入那间书房。 左丘涟玓似乎正在与靖安王左丘明澈议事。靖安王身形魁梧,眉宇间带着武将的豪气与煞气,见到虞景遥,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虞景遥不及细看,上前行礼,将漕运扣船之事简明扼要地禀明,最后道:“王爷,草民以性命担保,虞家船队绝无夹带私盐之举。此事蹊跷,恐是有人故意构陷。恳请王爷施以援手,查明真相,以免草民蒙受不白之冤,亦保全王府年节用度。” 他言辞恳切,却不失气度,并未摇尾乞怜。 左丘涟玓安静地听完,面上并无波澜,只问了一句:“可知扣船的是何人?漕运司哪位官员下的令?” 他直接抓住了关键。 “回王爷,带队扣船者是漕运司新任巡检赵乾。至于下令之上峰……草民尚未查明。”虞景遥如实回答。 一旁的靖安王左丘明澈哼了一声,声如洪钟:“漕运司那帮蠹虫,又开始兴风作浪了!七弟,此事你既协理户部,倒可借机查一查,看看是哪个不开眼的,敢动到你府上的人!” 他性格直率,话语间已将来汇报的虞景遥视作了“瑞王府的人”。 左丘涟玓微微颔首,对虞景遥道:“此事本王知晓了。你且回去等候消息,船队之事,本王会让人过问。” 他的回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虞景遥心中稍安,再次行礼:“谢王爷!” 退出书房时,他听到靖安王对瑞王笑道:“你这新来的帮手,倒是个沉得住气的,遇上这事还能如此条理分明。” 左丘涟玓并未接话。 虞景遥无暇他顾,匆匆离府。他不知道瑞王会如何处置,只能焦灼等待。 然而,不过一个时辰,高崇便满面喜色地回来禀报:“公子,解决了!漕运司的人突然就撤了,连声道歉,说是误会!船队已经放行,正加紧运往城中!而且,那个赵巡检,听说被上官叫去狠狠申饬了一番!” 虞景遥长舒一口气,心中对那位清冷王爷的效率感到一丝惊讶。但同时,他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了与这位瑞王殿下相关的风波之中,并且打上了他的烙印。经此一事,恐怕在很多人眼中,他虞景遥,已是瑞王的人了。 而澄心斋内,左丘涟玓对靖安王道:“三哥,看来有人坐不住了。漕运司……是得好好清理一番了。”他的目光投向窗外,冷冽如冰,显然并未将此事仅仅看作是对虞景遥的刁难,而是视作了某种针对他的试探或挑衅。 漕运扣船之事,在瑞王左丘涟玓的干预下迅速平息,虞家船队安然入京,年节供应无恙。这场风波虽未掀起更大波澜,却在虞景遥心中敲响了更清晰的警钟。他深知,那漕运司赵巡检不过是马前卒,背后之人意在试探瑞王府的反应,或是警告他这新晋的“王府账房”。自己协理瑞王府事务,已不可避免地站到了某些势力的对面,再难独善其身。 他愈发谨言慎行,将全副精力投入到那繁复的王府账册之中。白日里,他带着高崇奔走于各处皇庄与店铺,实地查勘,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夜晚,则于灯下秉烛核算,将零散的线索一一串联,试图勾勒出账面之下隐藏的真实图景。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过旬日,虞景遥便从那看似平顺的账目下,揪出了第一条蛀虫——正是那日言语闪烁的绸缎铺掌柜,钱守财。 证据确凿,条理分明。虞景遥将核查结果与相关证物整理成册,再次踏入那间萦绕着淡淡冷香的澄心斋。 左丘涟玓端坐案后,墨笔朱批,闻声抬眸,目光清冷如旧。“账目查清了?” “回王爷,已有初步结果。”虞景遥双手呈上账册与自陈报告,语气平稳,“绸缎铺掌柜钱守财,与江南‘锦云坊’勾结,虚报采买价格,三年来累计侵吞王府银钱逾八千两。其间,更利用王府名头,在外承接私活,中饱私囊。此为详细账目比对、证人供词及相关书信往来抄录。”他言语平实,不添油醋,只陈述事实,并将关键证据一一指明。 左丘涟玓接过,并未立即翻看,只淡淡道:“效率不差。”他随手翻开几页,目光扫过那些精准的数字与清晰的条陈,最后落在“锦云坊”东家与楚国公府管家钱禄乃连襟关系的备注上,指尖在紫檀木案几上微不可察地轻叩了一下。 “此外,”虞景遥略一沉吟,补充道,“草民核查其他产业时发现,类似情状虽程度不同,却非孤例。王府名下产业管理,或可引入更明晰的规章,加强巡查与核验,定期轮换关键岗位,以防微杜渐。”这已是超越查账本身,提出了管理上的建言。 左丘涟玓闻言,终于将目光从账册上移开,落在他身上,那审视的目光似要穿透他平静的表象。“你的建议,本王会斟酌。”他合上账册,语气依旧平淡,“钱守财之事,暂勿声张,本王自有处置。” “是,草民明白。”虞景遥应道。他心下微讶,原以为这位年轻气盛的王爷会立即发作,整顿内务以立威,却不料如此沉得住气,将风波按于静水之下。这份隐忍,非同一般。 恰在此时,尤可在外禀报,言户部度支司郎中求见,商谈年内最后一批漕运款项拨付事宜。 左丘涟玓眸光微动,对虞景遥道:“你既已涉及漕运事,便一同听听。” 虞景遥心下一凛,户部议事,他身份尴尬,但王爷发话,不容推拒,只得恭声应喏。 度支司郎中对左丘涟玓极为恭敬,呈上款项明细请王爷过目。左丘涟玓翻阅片刻,问了几处关键款项的核算依据与拨付流程。那郎中应对尚可,但提及沿途损耗及力役脚钱的具体构成时,便有些含糊其辞,只以“循旧例”搪塞。 左丘涟玓未露喜怒,目光转向静立一旁的虞景遥:“虞公子常年经营,于货物转运、成本核算当有心得。依你之见,此番款项拨付,可有需留意之处?” 这一问,不仅那度支司郎中愣住,连虞景遥也心头一紧。这是将他直接置于户部官员面前,代为发声。他迅速定神,依据方才所听及自身行商经验,指出了几处损耗比例偏高、力役脚钱定额是否与当下市价相符、以及某些物资采买价格存疑等事项,言辞恳切,依据清晰,并非空泛指责。 度支司郎中脸色微变,额角见汗,支吾着解释了几句,却难自圆其说,只反复强调“旧例如此”。 左丘涟玓静默听完,未予置评,只对那郎中道:“账目之事,关乎国帑民用,需得万分精细。李郎中回去再仔细核核,明日此时,再行呈报。” 李郎中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下,离去时衣袖都带了风。 花厅内只剩二人。左丘涟玓看向虞景遥,清冷的眸中似有一丝极淡的波动掠过:“看来,皇兄让你来协理王府事务,并非无的放矢。” 虞景遥躬身:“王爷谬赞,草民只是据实而言,分内之事。”他心下却了然,方才一番问对,瑞王是借他之口,行敲山震虎之举,其自身对经济事务绝非门外汉,甚至颇为精通。这位王爷的深沉与敏锐,再次超出了他的预估。 第4章 靠近 自户部花厅一事后,左丘涟玓对虞景遥的才能似乎多了几分默许的认可。虽依旧言语不多,神情冷淡,但交代事务时,偶尔会问及他的看法,尤其是涉及数字与实务之处。 这日,左丘涟玓忽命人传话,欲亲往京畿皇庄察看岁末情形,令虞景遥随行。更令虞景遥意外的是,此行仪仗全免,左丘涟玓只着一袭素锦常服,乘青篷小车,除了驾车的尤可与另一名贴身侍卫,便只带了他一人。 马车辘辘,驶出繁华都城,窗外景象渐趋萧索。积雪覆盖的田野,稀疏的村落,偶见衣衫单薄的农人于寒风中劳作,收拾着越冬的作物残梗。 在一处皇庄附近,左丘涟玓命停车。他信步走在田埂上,寒风拂动他额前碎发,更衬得面色如玉,姿容绝世,与这乡野景象格格不入,却又因他那专注的神情而奇异地融入其中。他仔细察看土地墒情,甚至抓起一把土在指间捻了捻,询问虞景遥关于作物轮作、佃户租子、农具损耗、年节供奉等事。 “此地距京不远,土地亦算肥沃,然观佃户面色与屋舍,生计似乎并不宽裕。”左丘涟玓望着远处几个正在修补篱笆、衣衫褴褛的农户,声音平静无波,但目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虞景遥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闻言答道:“王爷明察。庄头报上的租子数额不低,然中间经手之人难免盘剥,且年节各项杂费摊派颇多,胥吏往来亦需打点,佃户实际所得,仅能勉强维持温饱。若遇天灾,则更为艰难。”他顿了顿,补充道,“草民核查账目时亦发现,庄头采买农具、种子的费用,较市价高出近三成,其中猫腻,恐怕不少。” 左丘涟玓沉默片刻,只道:“积弊非一日之寒。”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洞悉的沉重。他并非不知民间疾苦,只是身在其位,牵一发而动全身,改革维艰。 离开皇庄,马车并未直接回城,而是绕至漕河码头。时近黄昏,码头上依旧人声鼎沸,力夫号子声、商贩叫卖声、船桨拍水声交织一片,充满了粗糙而旺盛的生命力。 左丘涟玓命车停在远处,与虞景遥步行至一简陋茶寮坐下。尤可二人则在不远处警戒。 茶寮内多是辛苦一日的力夫船工,捧着粗碗喝茶,大声谈论着工钱、米价,抱怨着管事的苛刻,漕运司官吏的盘剥。左丘涟玓安静地坐着,目光掠过那些被生活刻满风霜的面孔,掠过河面上如梭的船只,神情专注,仿佛在聆听一首真实的民生疾苦曲。 “漕运一通,则百业俱兴。”左丘涟玓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虞景遥耳中,“然则,官吏视其为利薮,层层盘剥,最终这千斤重担,皆压于这些苦力与守法商贩之身。朝廷岁入,亦如沙漏,十不存五。”他的话语不带情绪,却道尽了无奈与积弊。 虞景遥心中震撼难言。他未曾想,这位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亲王,竟能如此透彻地看清时弊,言语间并无高高在上的怜悯,而是一种沉静的忧思与了然。 “王爷洞若观火。”虞景遥由衷道,“若能革除漕弊,实乃利国利民之举。” 左丘涟玓转眸看他,那双琉璃般的眸子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知易行难。其间关隘,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语气微顿,似是无意问道,“若依你之见,当从何处破局?” 虞景遥沉吟片刻,道:“草民浅见,首要在于立严法,明章程,确保漕粮、漕银发放到位,严惩贪墨克扣,并设独立监察。其次,或可考量引入信誉卓著的商号协理部分运输环节,引入竞比机制,以提升效率,降低耗损。再者,改善漕船、修缮码头、疏浚河道,亦可减少无谓损失,提升运力。”他结合自身见闻,提出的建议颇为务实,并非纸上谈兵。 左丘涟玓静静听着,未再言语,只端起那粗陶茶碗,饮了一口寡淡而微涩的茶水,目光却依旧落在虞景遥身上,带着思量。 夕阳沉入远山,余晖将漕河染成一片暖金色。回程的马车内,一片沉寂。虞景遥望着身旁闭目养神的左丘涟玓,侧脸在晃动的光影中明明灭灭。他心中那堵基于身份与表象筑起的高墙,在这一日的所见所闻中,悄然崩塌了一角。这位瑞王殿下,绝非徒具美貌的空壳。他心思缜密,洞察时弊,心念民生,在那清冷孤高的外表下,藏着的是足以匡扶社稷的智慧与胸怀,以及对底层百姓不易察觉的关切。 而左丘涟玓,虽阖着眼,心绪却非古井无波。虞景遥展现出的才能、务实与那份超越商贾之见的格局,一次次印证了他的判断。此人,或可成为他手中一把锋利的刀,亦或……是未来风雨途中,一个不可或缺的同行者。只是,信任的建立,仍需时间与事件的考验。 马车驶入夜色渐浓的帝京,将市井的喧嚣与河边的寒风隔绝在外。两颗原本疏离的心,因这半日微服,无形中靠近了微不可察的一步。 漕运贪墨一案,在左丘涟玓的雷厉风行与虞景遥提供的精准账目证据下,迅速水落石出。漕运司数名官员落马,其中便包括那位故意刁难虞家的赵巡检,其背后牵扯出的户部一名主事亦被革职查办。左丘涟玓借此机会,顺势整顿了漕运管理章程,明确了各级权责与核验流程,虽未能彻底根除积弊,却也狠狠刹住了那股歪风,在户部及漕运系统内立了威。 此案一结,朝野震动。瑞王殿下年纪虽轻,手段却如此老练果决,令人不敢小觑。而在此案中提供了关键协助的虞景遥,其精于算术、善于查账的名声也不胫而走。原先对这位“商贾”协理王府事务颇有微词的一些人,暂时闭上了嘴,开始重新评估他的分量。 昭宁帝对此结果颇为满意,特意在宫中设了小宴,只召左丘涟玓与虞景遥二人。 宴设于暖阁,不似大朝会那般正式,气氛稍显轻松。昭宁帝面色仍带些病态的苍白,精神却尚可,他看着坐在下首的幼弟和虞景遥,温言道:“漕运一案,你们二人做得很好。涟玓处事果断,景遥心思缜密,皆是栋梁之材。” “皇兄过誉,此乃臣弟分内之事。”左丘涟玓垂眸应道,姿态恭谨。 虞景遥亦躬身:“陛下隆恩,草民不敢居功,唯尽心效力而已。” 昭宁帝笑了笑,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带着几分深意:“景遥协助涟玓打理王府事务,亦有成效。朕听闻,王府名下那些产业,经你梳理后,颇有起色?连内府监那边,都有人跟朕夸你,说你提出的采买整合之策,颇有见地。” 虞景遥谨慎回道:“回陛下,赖王爷信任与支持,草民只是略尽绵力,整饬了些许旧弊,引入了些许新规,初见微效,不敢言功。内府监之事,更是陛下与王爷决策之功,草民不敢僭越。” “嗯,不骄不躁,很好。”昭宁帝颔首,转而看向左丘涟玓,“涟玓,你协理户部,日后诸多事务,正需此等精于实务、又通晓商事的人才辅佐。景遥虽无官身,但其才可用,你可多加倚重,莫要埋没了。” 左丘涟玓抬眼,与皇兄目光一触,随即应道:“臣弟明白。” 这话几乎是将虞景遥正式划入了瑞王的班底,虽无明确官职,却有了“天子门生”般的认可和瑞王心腹的标签。 虞景遥心中明白,从此刻起,他与瑞王府,与左丘涟玓,已是荣损与共,再难切割。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臣……定不负陛下与王爷信重。” 他悄然改变了自称,虽仍谨慎,却已表露心迹。 宴毕出宫,天色已晚。宫灯次第亮起,将宫道映得一片昏黄。 左丘涟玓与虞景遥并肩而行,前后有内侍提灯引路。沉默片刻,左丘涟玓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宫道上显得格外清晰:“宫内花卉供奉及部分日常用度采买一事,旧例冗杂,耗费颇多。你既已熟悉王府事务,便一并接手,依此前整顿王府产业之例,拟个切实可行的章程上来,务求实效。” 虞景遥脚步微顿,随即应道:“是,王爷。草民……臣定当竭尽全力。” 这不仅是信任,更是将更大的一块责任和更深的利益纠葛交付于他。宫内采买,水深且浑,牵扯的利益方更多更复杂,远非王府产业可比。然而,看着身旁那人清冷而坚定的侧影,虞景遥心中竟无多少畏惧,反而生出几分被委以重任的郑重与跃跃欲试的挑战之意。他知道,这是一条艰难的路,但或许,也是一条能让他一展所长、实现更大价值的路径。 第5章 暗涌 几日后,靖安王左丘明澈奉诏返京述职。他风尘仆仆,入宫面圣后,便径直来了瑞王府。 靖安王左丘明澈与昭宁帝、左丘涟玓皆是一母所出,性格却大相径庭。他身形魁梧,眉宇间自带一股沙场砺炼出的豪气与煞气,行事较之昭宁帝的温润、左丘涟玓的清冷,更为直接凌厉,是朝中军方的重要代表之一。 “七弟!”人未至,声先到。左丘明澈大步踏入澄心斋,解下沾染风霜的大氅扔给尤可,目光如电般扫过书房,最后落在正在看书的左丘涟玓身上,又瞥见一旁正在整理文书的虞景遥,挑了挑眉,“这位便是虞家那小子?听说脑子挺好使,算账是一把好手?” 他语气随意,带着武将的直爽。 虞景遥忙起身行礼:“草民虞景遥,参见靖安王殿下。” 左丘涟玓放下书卷,淡淡道:“三哥一路辛苦。虞公子正在帮本王处理一些账目文书。” 他语气平静,算是默认了靖安王的说法。 左丘明澈随意摆了摆手,示意虞景遥不必多礼,一屁股坐在左丘涟玓对面的椅子上,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眉头紧锁:“辛苦倒不怕,只是边关近来不太平,犹蒙国那几个部落小动作不断,频频挑衅,怕是看皇兄……唉!”他话说到一半,重重叹了口气,看向左丘涟玓,压低了声音,“我进宫看皇兄,气色比之前更差了。太医怎么说?” 左丘涟玓眸色一暗,挥手让虞景遥与尤可先行退下。 书房门被轻轻合上。左丘明澈急切地问道:“老七,你常在宫中,皇兄的身体到底如何?我问太医,个个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左丘涟玓沉默良久,窗外的天光映在他过于白皙的脸上,显得有些透明。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涩意:“太医令私下说,是积劳成疾,忧思过度,伤了根本……已非药石能轻易挽回,只能静养,但……” 他未尽之语,彼此心知肚明,国事繁重,如何静养? 左丘明澈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哐当作响:“忧思过度!还不是被朝堂上那些蠹虫和士族大家给气的!还有后宫……楚家那个女人!”他眼中闪过一丝戾气,“皇兄就是太过仁厚,事事讲究平衡,反倒让那些小人蹬鼻子上脸!” 左丘涟玓抬起眼,目光清冽:“三哥,慎言。” 隔墙有耳,尤其是在这敏感时期。 左丘明澈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担忧地看着幼弟:“我知道。只是……皇兄若有不测,这朝局……你当如何?”他顿了顿,语气沉重,“你虽聪慧,但年纪尚轻,在朝中根基尚浅,又无强援。楚家势大,与李家、王家等勾连甚深,把控朝堂。我远在边关,鞭长莫及,一旦有变,恐难及时回援……” 左丘涟玓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情绪。“皇兄自有安排。”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会守好该守的东西。” 左丘明澈看着他,这个自幼被皇兄和他护着、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弟弟,此刻身上却透出一种让他陌生的沉稳与决绝。他心中既感欣慰,又涌起一股难言的心酸与担忧。这沉重的担子,本不该这么早落在他肩上。 “无论如何,三哥站在你这边。”左丘明澈重重拍了拍左丘涟玓的肩膀,语气斩钉截铁,“边关的儿郎,也只听陛下的调遣,认左丘家的旗号!” 这是最有力的支持承诺。 左丘涟玓抬眼看他,轻轻点了点头,兄弟之情,尽在不言中。 转眼便到了左丘涟玓的生辰。他性子清冷,不喜喧闹,加之昭宁帝病体未愈,便只在内府简单记录,并未举办任何庆典。王府门前一如往日平静,谢绝了一切宾客贺礼。都城中那些想要巴结讨好的官员和世家,也只得将礼物原路带回。 虞景遥自然知晓此事。于公于私,他都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表示。然而,送什么却成了难题。金银珠玉,俗气且不合规制,更非左丘涟玓所好;古玩字画,恐难入对方法眼,且易招人口实,显得刻意攀附。 他思忖良久,想起那日微服私访,左丘涟玓立于田埂之上,于寒风中谈及民生多艰时的沉静侧影;想起他于漕河茶寮,聆听民间疾苦时的专注眼神;想起他病中脆弱却依旧挺直的脊背……最终,他有了主意。 生辰当日傍晚,虞景遥带着一个不起眼的、用青布包裹的木盒,来到了瑞王府。 左丘涟玓仍在澄心斋,案头堆着些文书,似乎与平日并无不同。听闻虞景遥求见,他略感意外,还是宣了进来。 “王爷。”虞景遥行礼后,将手中木盒奉上,“今日是王爷生辰,聊表心意,愿王爷岁岁安康。” 他没有说太多吉祥话,显得朴实。 左丘涟玓看着他,并未立即去接,只问:“是何物?” 他不太习惯接受别人的礼物,尤其是不太熟悉的人。 “是一盆草民亲手培育的岩松。”虞景遥打开盒盖,露出一盆仅尺余高,却枝干虬劲、形态苍古、针叶青翠的松树盆景。“岩松生于绝壁,扎根于石隙,耐贫瘠,抗风寒,虽遇逆境,亦能坚守本心,傲然挺立。草民觉得……此物或合王爷心境。” 他言语恳切,目光清澈,没有谄媚,只有一份基于观察的理解与祝愿。 左丘涟玓的目光落在那一小盆岩松上,清冷的眸子微微动了一下。他自然听懂了虞景遥的言外之意。这并非寻常的吉祥祝寿,而是对他处境与心志的一种理解与共鸣,是一种无声的鼓励与支持。这份心意,比他收到的任何贵重礼物都更显珍贵。 他沉默片刻,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坚硬粗糙的松干,感受着那顽强的生命力与冰凉的触感。 “你有心了。”他收回手,语气依旧平淡,但对一旁侍立的尤可道,“收下,置于书房窗台。” 那里有阳光,也是他时常驻足思考的地方。 “是。”尤可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盆岩松,将其安置在书房内唯一能照到些许夕阳余晖的窗台上。 那一刻,虞景遥看到,左丘涟玓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如同冰雪初融时的一缕微光,转瞬即逝,却真切地存在过,映着他清艳的容颜,有种惊心动魄的柔和。 “王府及宫内采买的新章程,拟得如何了?”左丘涟玓转而问道,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波动从未发生,又恢复了平日办公事的口吻。 “回王爷,已具初稿,正在细化核查数据,三日后可呈报王爷审阅。”虞景遥收敛心神,恭敬答道。 “嗯。”左丘涟玓颔首,“去吧。” 虞景遥行礼告退。走出澄心斋,他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暮色渐合,那盆小小的岩松静静立在窗台,与书房内那个重新埋首于文书中的清冷孤绝的身影,构成了一幅奇异的、却又无比和谐的画面。他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如同那岩松的根系,虽缓慢,却坚定地向着土壤深处扎去。 第6章 关切 时近三月,帝京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一封来自江南的八百里加急信件,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虞府书房,瞬间驱散了所有初春的暖意。 虞景遥展开那薄薄的信笺,是虞家派驻江南的大掌柜亲笔所书,字迹因焦急而略显潦草。他越看,脸色越是沉凝如铁。信中提到,江南之地自正月末起,便遭遇了连绵近半月的罕见阴雨,沟满河平,土地饱和。正当花农们忧心积水烂根之际,二月中又突降一场数十年不遇的“倒春寒”,气温骤降,雨夹雪乃至冻雨接连数日,将尚未完全从暖冬中苏醒的花木打了个措手不及。 虞家位于苏杭两地的核心花圃受损尤为严重。那些精心培育、准备供应宫中及都城权贵之家的早春名品——姚黄魏紫的牡丹初绽的嫩芽冻伤萎靡,垂丝海棠与玉兰树上饱满的花苞冻损过半,就连一些较为耐寒的梅花后期品种也未能幸免,枝叶凋零。眼看最佳花期将至,圃中却是一片狼藉,无花可供已成定局。 “公子,情况如何?”高崇见虞景遥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心知不妙,连忙问道。 虞景遥将信递给他,揉了揉因连日处理王府及宫内事务而隐隐作痛的眉心,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沉重:“江南花圃遭了春寒冻雨,损失惨重……今年春季的宫内供奉和各大府邸的订单,怕是难以如期足量交付了。” 高崇快速浏览信件,越看脸色越白,倒吸一口凉气:“这……这可如何是好?宫内那边,陛下仁厚,或可陈情宽限。但那些预定了名品花卉的勋贵府邸,尤其是楚国公府、李太傅家、王尚书家这几家,若是违约,不仅赔偿数额巨大,更会得罪人,坏了虞家积累多年的信誉!楚家本就与王爷不睦,若借此发难……” 虞景遥何尝不知其中利害。皇商之名,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一次重大的供货失误,就可能让家族数十年的经营与人脉毁于一旦,更会牵连到刚刚开始倚重他的瑞王。他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脑中飞速盘算,如同应对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立刻做三件事!”虞景遥站起身,语气斩钉截铁,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干练,“第一,传信南洋分号,看看能否紧急调运一批热带花卉或新奇品种,哪怕数量不多,也能填补部分空缺,彰显虞家尽力弥补的态度。第二,派人持我手令,快马前往周边未受灾或灾情较轻的行省,如湖广、江西,不惜高价,收购品质上乘的应季花卉,能补多少是多少,优先保证宫内和几位绝不能得罪的阁老家。第三,”他顿了顿,目光决然,“我要亲自去一趟江南。” “公子,您要亲自去?”高崇担忧道,“此去江南,路途遥远,且灾后事务繁杂,千头万绪,您身份贵重,何必亲身犯险?不如让小人前去处置……” “我必须去。”虞景遥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只有亲临现场,才能评估最真实的损失,制定最有效的补救措施,才能安抚住那边的匠人和佃户,防止人心涣散,甚至被对家挖角。都城这边……你替我盯着,王府和宫内的日常事务照常进行,若有急事,或楚家等人借机生事,立刻快马传书于我。” 他沉吟片刻,想起一事,对高崇道:“备车,我去一趟瑞王府。”此事涉及宫内春季供奉,他必须向左丘涟玓禀明,并请其代为向宫内陈情,争取宽限时间。同时,他也想听听那位心思缜密的王爷,对此事有何看法。 匆匆赶到瑞王府,通报后,虞景遥在澄心斋外等候。不过片刻,尤可便出来引他入内。 左丘涟玓正在临摹一幅前朝名家的字帖,见他进来,放下紫毫笔,抬眸看来。今日他穿着一身月白素面常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更显得人如美玉,清冷出尘,与窗外渐暖的春光相映成趣。 “王爷。”虞景遥躬身行礼,随即将江南花汛之事,包括灾情严重程度、可能造成的后果,以及自己初步拟定的应对策略,简明扼要却又不失重点地禀报了一遍。最后,他坦诚道:“……情况如此,草民需即刻动身前往江南处置。宫内春季供奉,恐要延误且数量不足,恳请王爷代为禀明陛下,虞家愿按契约承担相应责罚,并尽全力弥补,减少损失。” 他陈述完毕,垂首静候。心中已做好了被斥责办事不力、或是被质疑能力的准备。毕竟,这确实是一次重大的运营危机。 书房内静默了一瞬。只闻窗外风吹过新竹叶片的沙沙声,以及更远处隐约传来的鸟鸣。 左丘涟玓的目光落在虞景遥微蹙的眉宇和眼下因连日劳累与此刻焦虑而显出的淡淡青黑上,并未立即回应请罪之事,反而问道:“你欲亲自前往?”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比平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是。灾情不明,现场情况瞬息万变,非草民亲往,难以做出最及时的决断,也无法稳定人心。”虞景遥回答得毫不犹豫。 “何时动身?” “若王爷无其他吩咐,草民打算明日一早便出发,轻车简从,尽快赶到。”虞景遥答道,时间紧迫,容不得他耽搁。 左丘涟玓沉吟片刻,修长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似在思量。随即,他起身走至书案旁,铺开一张桃花笺,取笔蘸墨,一边书写一边道:“江南道观察使张蕴,为人还算方正,早年曾受过本王些许恩惠,与本王府上也算有些旧谊。本王会修书一封,你带去。若在地方上遇有官吏故意刁难,或需官方协调物资、人力协助救灾之处,可持此书信寻他。”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为虞景遥此行提供了一道极为重要的护身符和便利之门。 他将写好的信笺吹干墨迹,装入信封,用火漆封好,递给虞景遥。然后,才看向他,继续道:“至于宫内供奉之事……天灾非人力可抗,皇兄并非不近人情之主,本王自会替你陈情说明。你且先去处置灾情,稳定局面,尽力即可,不必过于忧心京师这边,一切有本王。” 这番话,不仅宽慰,更是一种承诺和担当,将可能来自宫廷的压力一肩担下。 虞景遥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与动容。他预想了种种可能,却独独没想到左丘涟玓会如此反应。没有质问,没有怪罪,没有撇清关系,反而主动提供了如此切实、有力的帮助与宽慰。那清冷的声音此刻听在耳中,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安心的力量,仿佛在他焦灼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定心石。 他喉头微哽,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王爷……王爷厚恩,草民……感激不尽!定不负王爷所托!” “分内之事。”左丘涟玓淡淡应了一句,已重新铺开一张纸,似乎准备继续临摹,“你且去准备吧,路上小心。书信稍后尤可会亲自送至你府上。” 虞景遥再次郑重行礼,退出了澄心斋。走出王府,春寒依旧料峭,但他心中却涌动着一股汹涌的暖流,驱散了之前的焦虑与不安。那位瑞王殿下,其内里远比他外表看起来更为……温暖、可靠,且魄力非凡。这份知遇之恩与信任维护,他虞景遥铭记于心。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虞景遥便带着高崇及几名精通农事、账目的得力助手,轻车简从,匆匆离开帝京,南下奔赴那片受灾的花圃。马车颠簸,他的心情却异常复杂,既有对灾情的忧心,更有一种不愿辜负那份信任的沉重责任感,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因那人的关怀而泛起的细微涟漪。 虞景遥一行人快马加鞭,不顾旅途劳顿,不过十余日便抵达了杭州。然而,眼前的景象比信中描述的更为触目惊心。连绵的阴雨和突如其来的霜冻结成的冰凌尚未完全消融,原本应是姹紫嫣红、预备迎接春日游人的花圃,此刻却是一片狼藉。冻毙的花苗蔫黄腐烂,散发出不好的气息,幸存的也多是枝叶凋零,花苞稀疏萎靡,失去了往日的精神。花农们脸上写满了愁苦与茫然,见到少主亲至,纷纷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诉说着损失与无奈。 虞景遥顾不上安抚一路的疲惫,立即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他拒绝了地方掌柜安排的接风宴,直接换上了便于行动的短打衣衫,亲自下到每一处花田,踩着泥泞的土地,仔细勘察不同品种的受损情况,用手触摸冻伤的枝叶,询问老花匠往年的经验与可能的补救办法。 有些品种或许可以通过及时修剪掉冻坏的部分、追施特制的暖性肥料来尽力挽回一些产量;有些则已是回天乏术,需立即清理掉,腾出土地,改种一些生长周期短的其他花卉或作物,如某些观赏草或速生菜蔬,以尽量减少今年的整体损失。他白天奔波于苏杭两地的各处花圃,与花农、匠人们一同劳作、商讨;夜晚则与随行的账房、掌柜们挑灯夜战,核算具体损失,调整今年的种植计划与销售策略,常常忙至深夜。高崇劝他注意身体,他也只是摆摆手,囫囵吃几口饭便又投入工作。 就在他忙得脚不沾地、心力交瘁之时,左丘涟玓的信到了。送信的并非普通驿卒,而是一名面容普通、眼神却锐利精干的便装男子,显然是王府的暗卫。他将一封封口严密的信交到虞景遥手中后,便如同出现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虞景遥在临时书房摇曳的烛火下,带着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急切,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信纸是上好的宣纸,触手温润,带着左丘涟玓身上那种特有的、淡淡的冷香。字迹清峻挺拔,力透纸背,一如那人给外界的印象。 信中并无任何寒暄客套,开门见山,直接询问江南灾情具体如何,补救措施是否顺利,地方官吏可有关照,又可遇到难以解决的困难。并告知他,宫内之事已代为回禀,陛下体恤天灾,并未苛责,只让虞家尽力而为即可,宽限时日。信末,还附了几句对花卉灾后养护的专业建议,例如如何用草木灰混合特定药剂处理冻伤切口以防病菌感染,如何调配温水灌溉以缓慢提升地温等,虽言语简洁,却一针见血,显是请教过精通此道的园艺大家或查阅了相关典籍。 字里行间,透着一种冷静的、不着痕迹的关切与切实的支持,没有多余的安慰,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能抚慰人心。 虞景遥握着那薄薄的信纸,反复看了两遍,心中那股因灾情而生的焦灼与连日奔波积累的疲惫,仿佛被这寥寥数语悄然抚平了些许。他几乎能想象出,左丘涟玓在澄心斋中,一边处理着繁重的朝务王府事务,一边还不忘询问江南灾情,甚至特意去查阅资料或咨询专家的情景。这份心意,沉甸甸的。 他当即提笔研墨,就着昏黄的灯火,开始回信。他详细描述了江南的具体灾情现状,已采取的各项措施及初步效果,遇到的困难,并对左丘涟玓的援手与专业建议表示由衷感谢。他的字迹不如左丘涟玓那般清逸出尘,却自有一股沉稳劲健的风骨。写至最后,他笔尖顿了顿,看着窗外江南朦胧的月色,想起帝都此刻或许春寒更甚,终究是添上了一句超出纯粹公事禀报范围的话:“江南春寒犹厉,然新芽已破土,顽强可见。王爷身处帝都,政务繁冗,亦请万千珍重。” 这已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私人性质的挂念。 书信通过那名暗卫带来的特殊渠道,很快便送回了帝都。 数日后,虞景遥正在为一种名贵兰花花肥被当地官仓一名小吏以“库存盘点”为由刻意卡住而烦恼,虽非大事,却平添阻滞时,高崇一脸喜色地进来:“公子,解决了!那个刁难我们的司库参军,今日突然被调任到闲职去了!新来的官员很是客气,所需花肥立刻批了条子,还说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虞景遥一愣,随即想到了那封回信,以及信中他随口提及的“些许阻碍”。是……他吗?动作如此之快,如此不着痕迹,却精准地解决了他的烦恼。这份维护之力,让他心头再次泛起波澜。 当晚,他再次收到左丘涟玓的回信。这次信更短,依旧是简洁的风格,只说了都中一切如常,让他专心处理江南事务,不必为琐事分心,保重身体为重。对于他提及的新芽,回了一句:“知新芽破土,心甚慰之。君亦保重。” “君亦保重”。简单的四个字,落在虞景遥眼中,却重若千钧。他握着那信纸,站在临时书房的窗前,望着江南水乡朦胧的月色,庭院中那些劫后余生、顽强冒出嫩绿新芽的花株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春夜的凉风吹拂着他因劳累而有些消瘦的脸颊,他却觉得心头被一股温热的暖流包裹着,驱散了所有的寒意与疲惫。 这千里传书,传递的不仅仅是信息与指令,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支撑与……悄然滋长的牵念。他忽然觉得,这趟充满艰辛与压力的江南之行,似乎……并不那么难熬了。因为他知道,在遥远的帝都,有一个人,在关注着这里的灾情进展,也在……关心着他的安危与劳顿。这种认知,成为了他支撑下去的重要力量。 第7章 确心 江南的春日,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修复与期盼中悄然流逝。虞景遥凭借其过人的手腕、不懈的努力以及左丘涟玓暗中提供的支持,终是将虞家花圃的损失降到了最低。补种的花苗已然成活,虽错过了今年最好的花期,但长势喜人,为来年存下了希望;从各地紧急调运、收购的花卉也陆续到位,虽然数量和品种不及往年,但总算勉强维持了宫廷和那些绝不能得罪的权贵府邸的基本供应,尤其是宫内的供奉,在左丘涟玓的周旋下,并未出现大的纰漏,昭宁帝甚至额外赏赐了些许绸缎,以示体恤。 风波暂息,后续的恢复工作也步入正轨,虞景遥却并未立刻启程返京。他需要一点时间,来确保一切真正稳定下来,也需要这江南相对宁静的氛围,来梳理自己近来愈发纷乱的心绪。 这日午后,他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拒绝了地方官员的宴请,只带着高崇,信步至杭州城外的一处僻静湖畔。湖光山色,烟波浩渺,垂柳依依,暖风拂面,与月余前那灾后狼藉、愁云惨淡的景象已是天壤之别。几叶扁舟在湖心荡漾,渔歌隐隐,充满了平和安宁的气息。 他独立于柳荫之下,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这数月来的种种经历,尤其是与那位瑞王殿下相关的点滴。 初入瑞王府时,他对那位传闻中的“瑞光公子”满怀戒备与疏离,认定其不过是深宫中豢养的金丝雀,美丽却无用,甚至因其高高在上的皇室身份而本能地心生抵触,只想完成皇命,厘清账目,然后远远避开那潭看似平静实则凶险的深水。 然而,事实却一次次颠覆他固守的认知。 漕运案中,左丘涟玓展现出的果决、老练与对时局的精准把握;户部问对时,那份借他之口敲打官员、举重若轻的深沉心计;市井微服,对民生疾苦那并非作伪、而是源于深刻洞察的沉静关切;他病中侍疾时,那难得一见的脆弱与依赖,以及病愈后依旧挺直的脊梁;江南花汛,他毫不犹豫的援手、那份沉静的宽慰与切实有力的支持;还有那一封封千里传来的书信,言辞简洁,却总能切中要害,给予他最需要的信息、建议与那份不动声色的关怀…… 那清冷矜贵、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外表下,包裹着的是一颗聪慧敏锐、坚韧不拔、且真正心怀天下、体恤民生的心。他并非不谙世事,而是看得太过透彻,深知积重难返,故而更加谨慎;他并非冷漠无情,只是将忧思、责任与可能的情感深藏于心底,用那副冰雪般的面容与疏离的态度作为保护自己、也保护他人的屏障。 自己之前,是何等的狭隘与偏见!竟以身份和表象,轻易否定了这样一个人物。 虞景遥想起离京前,左丘涟玓将那盆象征“逆境坚守”的岩松置于窗台的情景;想起信中那句“知新芽破土,心甚慰之”;更想起每一次公务往来间,那人偶尔流露出的、转瞬即逝的疲惫与深藏的孤独,那是在庞大压力与复杂局势下,独自支撑的艰难。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由衷敬佩、深刻怜惜、与某种难以名状的情感,如同这湖畔的春水,悄无声息地漫上心头,将他紧紧包裹,渗透至四肢百骸。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左丘涟玓,早已不再是单纯的臣属对主上,或合作者之间的情谊,也不再仅仅是知遇之恩的感激。 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吸引,是灵魂的共鸣与契合,是……倾慕。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剧震,下意识地攥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对方是高高在上的亲王,是陛下最宠爱的幼弟,是“瑞光公子”左丘涟玓,身份犹如云泥之别。而自己,不过一介商贾,即便有些许才能,在这等级森严的世道里,这份心思,何其僭越,何其……不合时宜,甚至可能为他带来灾祸。 然而,心湖既已泛起涟漪,情根既已悄然种下,又如何能轻易平息、拔除?那人的一颦一笑(虽然他极少笑),一举一动,甚至一个清冷的眼神,都早已在他心中刻下了清晰的印记。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与新生草木清香的空气,试图平复翻涌的心潮。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坚定,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既然看清了自己的心,便无需再自欺欺人地回避。这份情感,他自知难以宣之于口,更不敢奢求任何回应。在当前的局势下,这甚至是一种危险的软肋。但他可以选择另一种方式去守护,去靠近。 竭尽全力,辅佐他,成就他,助他扫清前路的一切障碍,让他不必独自承受那许多的风雨与重压。用自己的才华与能力,成为他不可或缺的臂助,站在他看得见的地方。这或许,是现阶段他唯一能做的、也是最能光明正大留在他身边的方式。 江南之事已了,他该回去了。回到那座波谲云诡、暗流汹涌的帝都,回到那个人的身边。以一个新的视角,一种全新的、坚定而隐忍的心境。 “高崇,”他转身,对一直默默守在远处的护卫说道,“收拾行装,我们明日返京。” “是,公子。”高崇应道,看着自家公子似乎与来时有些不同的、更加沉稳坚定的眼神,心中虽有些疑惑,却并未多问。 虞景遥最后望了一眼那平静的湖面,转身离去,步伐稳健。江南的烟雨留不住他,帝京的风云,才是他即将奔赴的战场,而战场中心,有他愿意倾尽所有去守护的……那个人。 虞景遥回到帝都时,已是草长莺飞的四月末。风尘仆仆并未掩盖他眉宇间沉淀下来的沉稳与坚定,江南之行,不仅处理了危机,更厘清了他的心绪。他并未先回虞府洗漱休整,而是径直去了瑞王府述职,仿佛那里才是他此刻最应优先奔赴之处。 踏入久违的澄心斋,那熟悉的、清冽中带着墨香与冷香的气息萦绕鼻尖,竟让他生出几分恍如隔世之感。左丘涟玓正坐在窗边,午后明媚柔和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连那平日里过于清冷的气质似乎也被这暖融的春光软化了几分。他手中拿着一卷书,神情专注,窗台上那盆岩松青翠依旧,针叶在光线下泛着健康的油亮光泽,与他沉静的身影构成一幅安宁的画面。 听到脚步声,他抬眸望来。目光在虞景遥略显清减却精神奕奕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淡淡道:“回来了。” 平平淡淡的三个字,听不出太多情绪,却让虞景遥心头莫名一暖,仿佛远行的旅人终于归家,有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 “是,王爷。江南之事已初步理顺,后续安排也已交代下去,特来向王爷复命。”他躬身行礼,语气比以往更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恭敬与……一种难以言明的亲近。 “嗯,坐下说。”左丘涟玓放下书卷,示意他坐下。 虞景遥依言落座,将江南之行的详细经过、损失最终核定数据、采取的各项补救措施及其成效、以及为了维持供应所做的资源调配和后续恢复计划,条理清晰、数据翔实地禀报了一遍。他言语沉稳,目光坦然,不再带有最初的疏离与谨慎,而是透着一种经过事实验证后的笃定与忠诚,以及一种“愿为臂助”的主动姿态。 左丘涟玓安静听着,偶尔就几个关键节点问上一两句,皆切中要害。待虞景遥说完,他点了点头:“处置得宜,能在如此短时间内稳住局面,将损失降到最低,辛苦你了。” 这是明确的肯定。 “此乃草民分内之事,不敢言功。”虞景遥应道,随即话锋一转,主动提及,语气恳切,“王爷,草民离京这段时日,王府名下其他产业账目,不知是否需草民继续跟进核查?此前仅初步整理了绸缎铺与部分皇庄,恐仍有未尽之处,或可借此机会,一并梳理清晰,以便王爷统筹管理。” 这是他心态转变后,第一次如此明确地主动请缨,意图更深地介入瑞王府的核心事务,承担更多责任。 左丘涟玓看了他一眼,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他敏锐地察觉到虞景遥身上某种微妙的变化,不仅仅是更沉稳,似乎……更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归属感?他起身,从书案一侧带锁的柜中取出另一叠明显更为厚重、封面颜色也更深的账册,轻轻放在虞景遥面前的案几上。 “可。”他言简意赅,“这些是王府在京畿及周边几处主要田庄、店铺、以及……部分皇兄早年赐下的矿山、盐引等产业的历年总账与细分账目。此前多年,均由王府长史及内府监协同代管,盘根错节,情形或许更为复杂。你既精通此道,又有心梳理,便由你重新核查一遍,务必厘清脉络,查明虚实。” 虞景遥心中微震。矿山!盐引!这已远超普通王府产业的范畴,直接触及了国家重要的经济命脉边缘,更是各方利益交织最为复杂、水最深之地。将这些东西交给他核查,已不是简单的信任,而是近乎托付身家性命的倚重,也是将他真正拉入核心权力圈的标志。他感到肩头陡然沉重,却也涌起一股被极度信任的激荡。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郑重地接过那沉甸甸的、几乎能压垮寻常账房先生的账册,肃然道:“王爷信重,草民必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定将其中关窍,一一厘清禀报。” 左丘涟玓看着他眼中燃起的斗志与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微微颔首:“若有疑难,或遇阻挠,无论涉及何人,可直接来见本王。” 这话是给了他最大的权限和背后支持。 “是。” 接下来的日子,虞景遥几乎将自己彻底埋在了这些陈年旧账堆里。这些账目远比之前核查店铺皇庄时复杂庞大得多,牵扯的利益方也更多更隐蔽,账面做得更是花样百出,真假难辨。有些田庄的产出记录与实际情况严重不符,存在着大量“幽灵”佃户和虚报的产量;有些店铺的利润被通过各种名目,如“管理费”、“损耗”、“特别贡献”等层层截留,最终落入私囊;而矿山的产出记录更是混乱,上报朝廷的数字与实际开采量之间存在巨大缺口,且矿石品质也被刻意低报,优质矿石去了哪里,不言而喻;最敏感的盐引,其运作更是暗箱操作,部分盐引被暗中转手,牟取的暴利惊人,而账面上却做得天衣无缝,或与某些官方背景的“代理商”勾结,利益输送的链条隐藏极深。 虞景遥心无旁骛,凭借着过人的耐心、缜密的逻辑与超凡的算术天赋,如同最老练的猎手,在数字的丛林里抽丝剥茧,一点点厘清其中的脉络,寻找着突破口。他不再仅仅是将问题记录下来,更开始分析背后可能牵扯的势力。他发现,不仅仅是楚国公府,还有李太傅家、王尚书家,甚至一些看似中立的宗室,如永王左丘彰,也在这张巨大的利益网中若隐若现。 每查清一处,他便将结果、证据链、涉及人员以及改进建议详细记录在特制的册子上,定期向左丘涟玓汇报。左丘涟玓每次都是静静听着,面容沉静,偶尔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目光却越来越深,如同结冰的湖面下涌动的暗流。这些汇报,不仅是在清理王府的财产,更是在绘制一张朝中部分势力贪腐结网的图谱。 这一次次的汇报与交流,不再仅仅是冰冷的公务往来。虞景遥能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左丘涟玓看他的眼神里,少了几分最初的审视与距离,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认可、倚重,以及一种基于共同目标和逐渐了解的默契。有时,在他禀报完毕后,左丘涟玓甚至会破例留他喝一盏新贡的春茶,问几句江南风物恢复的细节,或是听他谈谈对目前商贸、漕运等方面的一些见解。 虽只是寥寥数语,短暂的相处,却让虞景遥心中倍感熨帖。他知道,自己正一步步地,真正凭借能力与忠诚,走入这个人的领域,成为他可以信赖的臂助,甚至……可能触及他内心深处那片不为人知的孤寂之地。 而左丘涟玓,看着虞景遥为他殚精竭虑,将那些盘根错节、积弊多年的烂账一一理清,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蠹虫揪到阳光下,心中亦非毫无触动。这个人,不仅有才,更有心,有胆识,有担当。他的忠诚与能力,经过江南之行与此番更深入的账目梳理,已毋庸置疑。或许,皇兄当初的安排,以及自己后来的观察与试探,都没有错。他这座看似坚固、实则因皇兄病重而倍感压力的堡垒,似乎正在被这个人,以一种温和而坚定、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悄然叩开了一丝缝隙,注入了一缕难得的暖意与支撑。 第8章 温情 初夏的微风带着御花园中初绽荷花的清芬,拂过临水的水榭。昭宁帝的精神似乎比前些时日稍好了些,便在宫中设下小宴,为远道而来的犹蒙国使臣接风洗尘,同时也借此机会,与朝臣商议一些国事。左丘涟玓与几位近支宗室、重臣作陪,虞景遥亦因协理宫内采买、熟悉商贸之事,且在江南事中表现出色,被特旨列席末座,这本身已是一种非同寻常的信号。 犹蒙国使臣名叫勃格,身材魁梧,面容粗犷,身着色彩鲜艳的裘皮与锦缎制成的袍服,言行举止带着草原特有的豪迈与直接。他先是依礼献上贡品,多是些珍贵的皮毛、宝石、鹿茸及草原特产,随后,话锋便转向了此次来访的重要目的之一——互市。 “……尊敬的大昭皇帝陛下,”勃格操着略带口音的官话,声音洪亮,回荡在水榭中,“我犹蒙国愿与大昭永结盟好,互通有无。近年来,边关互市虽有,然限制颇多,规模亦小,交易品类单调,难以满足双方子民之需,也易滋生私下交易、逃避税检之事。我王之意,望能扩大互市范围,增加交易品类,尤其是茶叶、丝绸、瓷器、药材,以及……”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大昭君臣,加重了语气,“铁器。” “铁器”二字一出,水榭内的气氛微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铁,可铸农具,改善民生,亦可铸兵器,增强武力,历来是中原王朝与周边游牧势力边境贸易中极为敏感、甚至禁忌的物品。犹蒙国此次明确提出,其背后深意,耐人寻味。 昭宁帝面色不变,依旧温言道:“贵国诚意,朕已知晓。互通有无,惠及边民,促进和睦,亦是朕之所愿。然则具体章程,关乎两国律法、边防安全与经济利益,需从长计议,谨慎为之。”他将目光转向席间,“众卿有何见解?” 几位大臣相继发言。楚国公楚怀瑾率先开口,他捋着胡须,一副老成谋国之态:“陛下,勃格使者所言,看似有理。然,铁器关乎国防,非同小可。犹蒙国虽表面臣服,然其部落众多,难以约束。若大量铁器流入,被用于铸造兵器,恐壮其势力,反噬我朝,后患无穷!臣以为,此事断不可行,现有互市规模已足矣。” 他代表了朝中保守、强调边防安全的一派,也与楚家掌控部分边境贸易利益有关。 李太傅李翰随之附和,他引经据典,言辞恳切:“陛下,楚国公所言极是。《管子》有云,‘利出一孔者,其国无敌’。盐铁乃国之命脉,岂可轻易予人?况且,前朝亦有因互市管理不善,导致边患加剧之教训。臣以为,当以史为鉴,严守关隘,限制交易品类,方为上策。” 他代表了清流文官中注重华夷之辨、强调文化经济优势的一派。 王尚书王允则从财政角度补充:“陛下,扩大互市,虽可能增加商税,然管理成本亦将大增,且若管控不力,走私猖獗,反而得不偿失。现有体制,运行多年,虽有瑕疵,却也算平稳。” 他态度暧昧,既不想担风险,也可能涉及现有互市利益分配。 这几位重量级人物一发话,席间大多官员都纷纷点头称是,气氛一时倾向于保守。 左丘涟玓一直安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白玉酒杯边缘轻轻摩挲。待众人声音稍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清越,不高却清晰地压下了水榭内的嘈杂:“臣弟以为,互市之利,在于安边、富民、实库。犹蒙国所需,并非仅有铁器一项。我大昭之茶叶、丝绸、瓷器、药材,于彼处乃是维持部落贵族体面生活、改善牧民健康的必需品,其需求稳定且巨大。若能以这些我朝充裕之物资,规范、有序地换取其良马、皮毛、牛羊、乃至特定矿石,于我朝军备提升、民生改善、国库充实,亦大有裨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楚怀瑾等人,继续道:“至于铁器……因其特殊,确需慎重。然,一味禁绝,恐逼其鋌而走险,通过走私获取,反使我朝失去管控,无法课税,更易滋生边境**。或可考量,限定铁器种类(如仅限农具、铁锅等生活生产用具)、数量,并建立严格的核查机制、登记造册制度,专用于特定用途,并由双方指定官吏、甚至可引入第三方信誉商号共同监督流向。关键在于,互市之主导权、定价权、管理权,需牢牢掌控于朝廷手中,立严法,明赏罚,规范管理,清除积弊,使利归国库,惠及边民,而非落入私人或对方好战部落之手。” 他思路清晰,既看到了互市的巨大战略利益,也点明了关键的风险与精细化的管控之道,并非一味赞同或反对,而是提出了更具建设性和可操作性的思路,显示了他对经济与边防关系的深刻理解。 昭宁帝微微颔首,未置可否,目光却似有似无地扫向了末座一直凝神倾听的虞景遥:“虞卿家常年行商,熟知货殖流通与边贸情弊,对此有何看法?” 这显然是想听听来自实务阶层的意见。 虞景遥没想到皇帝会点名问他,立刻起身,恭敬行礼后,方才沉稳应答:“回陛下,草民以为,瑞王殿下所言,高瞻远瞩,切中利害。互市若管理得当,实为安边富国之双赢良策。于商贸而言,可开辟稳定、规范的新市场,促进货物流通,刺激相关产业发展,朝廷亦可借此机会,整顿边境贸易秩序,抽取可观商税,充实国库。草民曾闻,犹蒙国境内亦产有几种珍稀药材、独特毛皮,为我朝所无或产量稀少,若能通过官方渠道规范引入,于我国医药、工匠技艺亦是一种补充。” 他顺着左丘涟玓的思路,从纯商业和实务角度补充道:“至于管控,除殿下所言设立严格章程、监督机制外,或可考量设立官营主导的互市榷场,由朝廷委派精通商贸、廉洁干练的专员统一管理,所有交易需在榷场内登记、核验、定价、课税,交易凭证亦需有特殊防伪标识。同时,可选拔一批信誉良好、资本雄厚的大商号,授予其一定年限的特许经营权,让其成为朝廷规范互市、执行政策的助力,并使其利益与朝廷利益捆绑,相互监督,而非隐患。对于敏感物资如铁器,更需严格限定交易对象(如只与犹蒙国官方指定的、信誉良好的部落交易)、用途,并建立从出售到使用的全程追溯机制,违者重罚,连坐担保商号。” 他的建议,与左丘涟玓的政见不谋而合,且更具体化了商业运作与管理的细节,显得极为务实。 左丘涟玓闻言,侧目看了虞景遥一眼,清冷的眸中掠过一丝清晰的认可与欣赏。这份默契,在此刻显得尤为难得。 那犹蒙使臣勃格对商业运作颇为感兴趣,又追问了几句关于榷场管理、商号选拔和具体物资定价的问题,虞景遥皆从容作答,条理分明,数据支撑有力,让勃格连连点头,对这位年轻的“商贾”官员刮目相看。 宴席结束后,众人告退。左丘涟玓与虞景遥前一后走出水榭。行至宫苑中一段翠竹掩映的无人小径,左丘涟玓脚步微缓,并未回头,声音随风淡淡传来,清晰地落入虞景遥耳中:“你今日所言,甚好。” 虞景遥望着他挺拔清瘦、在竹影下显得有些斑驳的背影,心中一热,一股混合着被认可的快意与难以言喻的亲近感涌上心头。他恭声道:“草民浅见,能得王爷认可,与王爷所思相合,幸甚。” 左丘涟玓没有再说话,只是继续向前走去。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细碎的光斑,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时而分离,时而微妙地交叠在一起。虞景遥看着那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却又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的背影,想起宴席上两人那不言而喻的默契应对,想起他对自己见解的肯定,心中那份潜藏的情愫,如雨后春笋般,不受控制地悄然滋长,愈发清晰坚定 边关互市之议,如同在沉寂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虽暂歇,却悄然改变了水下的生态。左丘涟玓在御前与虞景遥展现的默契与务实见解,虽未立刻促成政策转变,却在昭宁帝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也让楚、李、王等家族愈发警惕这位年轻亲王的锋芒。朝堂之上,看似因国丧将至而暂时压抑了争论,实则暗流愈发汹涌。 这日,处理完户部积压的文书与王府产业整合的后续事宜,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澄心斋内只余左丘涟玓一人,他搁下朱笔,揉了揉微蹙的眉心,连日来的殚精竭虑与面对各方压力的隐忍,让他清俊的眉宇间染上了一层难以化开的疲惫。 目光无意间掠过窗台上那盆苍翠的岩松,虞景遥离京赴江南前夜,于灯下郑重呈递此物时的神情清晰浮现。“岩松生于绝壁,扎根于石隙,耐贫瘠,抗风寒,虽遇逆境,亦能坚守本心……” 那人的话语似乎还在耳边。左丘涟玓不得不承认,皇兄看人的眼光,确实毒辣。此人,已不仅仅是“可用之才”,更隐隐成了他在这孤寂权谋路上,一处可以稍作倚靠的……慰藉? 这个念头刚起,便被左丘涟玓强行压下。帝王之路,注定孤家寡人,岂能轻易依赖他人?然而,心底那一丝因那人归来而悄然松缓的情绪,却骗不了自己。 “尤可。”他对着空寂的书房轻声唤道。 尤可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出现。“王爷。” “听闻东市今夜有夜市?”左丘涟玓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尤可一愣,随即答道:“是,每月十五,东市夜市最为热闹,三教九流,杂耍百戏,颇为喧哗。”他心中诧异,王爷向来不喜这等嘈杂之地。 左丘涟玓静默片刻,望着窗外帝都璀璨的灯火,那些灯火之下,是他试图守护,却又感到无比隔阂的芸芸众生。“备车,”他顿了顿,似是随意道,“去虞府。请虞景遥一同去看看。” 虞景遥接到王府传来的口信时,刚与父亲虞常恩商议完江南后续的产业调整。听闻瑞王邀他同游夜市,他亦是愕然。那位清冷如雪的王爷,竟会有此闲情逸致?但想到今日宫中传出陛下病情又反复的消息,朝局愈发紧绷,或许王爷是想借此舒缓心神?他不敢怠慢,立刻更衣出门。 两人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常服,未带仪仗,只由尤可驾着一辆青篷小车,另一名贴身侍卫隐在暗处跟随,悄然融入了帝都繁华的夜色之中。 东市夜市,果然名不虚传。各色灯笼高挂,将街道照得亮如白昼,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叫卖声、吆喝声、谈笑声、杂耍表演的喝彩声、小吃摊上油脂滋啦作响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粗糙、鲜活、充满生命力的声浪,与宫廷王府的死寂威严截然不同。 左丘涟玓似乎极少来这种地方,走在熙攘的人群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容貌太过出众,即使身着布衣,也难掩那份天生的贵气与清冷,引来不少侧目。但他并未显露不耐,只是微微蹙眉,适应着这陌生的喧嚣。 “王爷小心。”虞景遥适时上前半步,不着痕迹地替他挡开一个莽撞跑过的孩童,低声道,“此地鱼龙混杂,不比宫中王府。” 左丘涟玓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无妨。既入红尘,便观红尘相。”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琳琅满目的小商品,掠过香气四溢的街头小吃,最终落在一个卖糖人的老艺人摊前,看着那灵巧的手艺,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惊奇。 虞景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会意一笑,掏出几枚铜钱,对老艺人道:“老丈,要一只玉兔捣药的糖人。” 他接过那晶莹剔透的糖兔,递给左丘涟玓,“王爷,尝尝?虽是市井小食,却也别有趣味。” 左丘涟玓看着递到面前的糖兔,犹豫了一下。他自幼生长于深宫,何曾接触过这等东西?但看着虞景遥坦然含笑的眼眸,以及那糖兔在灯火下折射出的诱人光泽,他终究是伸出手,接了过来。指尖触及那微凉硬脆的质感,他细细端详着,并未立刻食用。 “《诗经》有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左丘涟玓忽然开口,声音在嘈杂中显得格外清越,“虞卿以此‘木桃’相赠,倒让本王思忖,何以报之?” 虞景遥闻言一怔,随即莞尔:“王爷言重了。不过些许市井之物,岂敢当‘投报’之论?若论‘投报’,王爷于江南之事援手,于朝堂之上维护,方是‘琼瑶’之恩,景遥感激不尽,唯尽心竭力以报万一。” 他顿了顿,看着左丘涟玓在灯火下更显精致的侧脸,轻声道,“况且,能见王爷展颜,便是最好的‘报’了。” 左丘涟玓抬眸,对上他诚挚的目光,心头微动,那冰封的唇角似乎又柔和了半分。他未再言语,只是极轻地咬了一小口糖兔的边缘,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是一种陌生的、却并不令人讨厌的体验。“尚可。”他评价道,语气依旧平淡。 两人继续前行,路过一个卖女子首饰的摊位时,左丘涟玓的目光在一支简单的白玉簪上停留了一瞬。那玉簪质地普通,造型简洁素雅,毫无雕饰。 虞景遥注意到他的目光,便道:“这玉簪虽不名贵,倒也清雅。王爷可是想赠与宫中哪位贵人?” 左丘涟玓收回目光,语气淡漠:“不必。母后早逝,宫中……并无值得赠此物之人。” 他顿了顿,似是无意道,“只是觉得,此物之素净,与你平日所佩那支青玉簪,略有相似。” 虞景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发间那支确实款式简单的青玉簪,心头一跳,没想到王爷连这等细节都注意到了。他稳了稳心神,笑道:“王爷好眼力。臣不喜繁复,觉得简单些反倒自在。” “嗯,大道至简。”左丘涟玓淡淡应了一句,便移步向前走去。 他们又看了一会儿吞刀吐火的杂耍,听了一段街头艺人说的前朝演义。那艺人正讲到名将孤守边城,弹尽粮绝,左丘涟玓听得专注,眸色深沉,不知想到了远在边关的靖安王,还是这看似繁华却内忧外患的江山。 虞景遥在一旁轻声道:“王爷,可是想起了靖安王殿下?” 左丘涟玓收回思绪,看了他一眼:“三哥在边关,不易。”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牵挂,“但愿这互市之策,能稍解边民之苦,亦能减轻些三哥的压力。” “王爷仁心,必能如愿。”虞景遥安慰道,“待江南新引种的那些耐寒花木成规模,或也可尝试在边境榷场交易,增添些新意。” 左丘涟玓微微颔首,未再多言,但紧绷的神色似乎缓和了些许。 直到月上中天,夜市人群渐散,两人才慢慢往回走。回王府的路上,马车内一片沉寂。与来时不同,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静谧而温和的气息。 快到王府时,左丘涟玓忽然开口:“今日,很好。” 虞景遥侧头看他,月光透过车帘缝隙,在那张精致无瑕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他心中涌动着一股暖流,轻声道:“王爷若喜欢,日后……臣可再陪您来。” 左丘涟玓没有直接回应,而是转而言道:“江南之事,你做得很好。王府及宫内账目梳理,亦见成效。如今朝局纷乱,你……要多加小心。” 这已是极为难得的关切之语。 虞景遥郑重应道:“臣明白。王爷身处漩涡中心,更需珍重万千。臣……定当竭尽全力,为王爷分忧。” 左丘涟玓沉默片刻,终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将左丘涟玓送回澄心斋,虞景遥告退出来。尤可跟在他身后,难得地主动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王爷许久未曾如此……与人说这许多话了。” 虞景遥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那扇已然闭合、却仿佛仍残留着片刻温情的房门,心中百感交集。这一夜的灯火与对话,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滋润着两颗在权谋冰雪中前行的心。他看到的,不仅是那位肩负江山的亲王,更是一个会因市井小食而好奇、会牵挂兄长、会留意臣下细微之处、会流露出片刻疲惫与柔软的左丘涟玓。 这份发现,让他心中的追随之意,愈发坚不可摧。然而,他们都明白,这短暂的宁静与温情,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奢侈的间隙。更大的风暴,正在天际积聚,随时可能将这悄然滋生的暖意,彻底淹没。 第9章 托付 时入盛夏,蝉鸣聒噪,搅得人心浮躁。昭宁帝的病势,便在这样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天气里,急转直下,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宫中的消息封锁得如同铁桶,但左丘涟玓被日益频繁地召入深宫,且每次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这本身就如同无声的丧钟,在知情者心头敲响。 左丘涟玓静坐于澄心斋内,窗外烈日灼灼,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唯有心底不断蔓延的寒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触手温润的龙纹玉佩——那是皇兄在他十六岁生辰时所赐。尤可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立在门边,气息收敛到了极致。 “王爷,” 周长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宫中内侍监高公公来了,言陛下有要事,请王爷即刻入宫。” 左丘涟玓抬眸,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片沉静的冰海。“备轿。”他起身,动作依旧从容,唯有袖中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这一次入宫,路线与以往不同。引路的内侍沉默寡言,穿过重重宫阙,最终抵达的并非昭宁帝日常起居的宫殿,而是一处更为隐秘、守卫森严得近乎诡异的宫苑——位于皇宫西北角的“静思殿”。此处古木参天,浓荫蔽日,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炎热,只余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殿内药气浓郁得化不开,混合着陈年檀香,形成一种奇异而沉闷的气息。龙榻之上,昭宁帝左丘明煜倚靠着,面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灰败,眼窝深陷,昔日温润睿智的眸子此刻浑浊无光,唯有在捕捉到左丘涟玓身影的瞬间,才骤然亮起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芒,如同暗夜中最后的星火。 “皇兄!”左丘涟玓快步上前,拂开衣摆,重重跪倒在冰凉的金砖地上。他伸出手,紧紧握住皇兄那只枯瘦得只剩骨架、冰凉得没有一丝活气的手,那触感让他心胆俱裂。 “涟玓……你来了……”昭宁帝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仿佛在消耗他仅存的生命力,目光慈爱而带着深不见底的愧疚与忧虑,“是皇兄……无能……未能替你……扫清荆棘……留给你一个……太平江山……反倒……要让你……背负这……万千重担……” “皇兄!”左丘涟玓喉头堵塞,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悲恸与酸楚,“您别说话,御医定有办法……” 昭宁帝艰难地摇了摇头,目光缓缓移向同样跪在稍远处、垂首屏息的虞景遥,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那目光中带着审视与最后的判断,随即又落回左丘涟玓脸上,断断续续道:“此子……心思……缜密……于经济……一道……颇有天赋……对你……亦是……真心……可……倚为……臂助……然……切记……人心……难测……帝王……之心……尤需……平衡……”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腔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用尽最后的力气,从枕下极其艰难地摸出两样东西——一枚触手冰寒、刻有繁复暗纹的玄铁令牌,以及一份用明黄锦缎包裹、火漆密封的卷轴。他将这两样东西,颤抖着,却无比郑重地塞到左丘涟玓手中,仿佛交付的不是物件,而是整个帝国的未来与左丘氏一族的命运。 “此令……可调‘暗影’……名单之上……是朕……能信之……人……楚家……势大……李家……清流……伪善……王家……贪婪……无度……宗室……亦多……首鼠两端……朕去后……他们……必……发难……你……要……隐忍……要……狠决……守住……江山……” 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血,砸在左丘涟玓的心上,刻下永不磨灭的印记。那令牌的冰冷与卷轴的沉重,几乎要灼伤他的掌心。他知道,这是传承,是托付,更是将他推上绝壁之巅、独自面对万丈深渊的最终宣告。 他俯下身,额头紧紧抵在皇兄那已近乎冰冷的手背上,肩头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无尽的悲恸、巨大的压力、以及对未来腥风血雨的预知,如同滔天巨浪,几乎要将他吞噬。但他不能崩溃,不能倒下。 昭宁帝最后深深地、复杂地凝视着他最放心不下的幼弟,那目光中交织着期许、担忧、无奈与无尽的爱怜,终是,缓缓地、永远地阖上了眼帘,手,无力地垂落。 “皇兄——!”左丘涟玓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幼兽般的哀鸣,在空旷寂静的殿中凄厉回荡,闻者心碎。 虞景遥深深跪伏在地,感受着那席卷一切的帝王陨落之悲与骤然降临的、足以压垮山岳的责任。他不敢抬头,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前方那道单薄身影所承受的巨大痛苦与孤寂。他知道,一个时代结束了,而一个更加残酷的时代,正伴随着这位年轻亲王被强行加冕的沉重命运,轰然开启。 左丘涟玓在榻前跪了许久,久到双腿失去知觉,久到那金砖的寒意浸透骨髓。他终于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已干,只剩下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平静与冰冷。他小心翼翼地将皇兄的手放回锦被之中,细致地为他整理好遗容,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一场安眠。 然后,他站起身,将玄铁令牌与那份沉重的名单贴身藏好,仿佛将它们融入了自己的骨血之中。他转向虞景遥和不知何时已无声进入殿内的尤可,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传信靖安王,秘而不宣,令其暗中整军,以备不虞。周长史,王府即日起,外松内紧,所有人员出入,严加核查。尤可,‘暗影’启动,盯紧楚、李、王三府核心,以及京畿各军将领动向,尤其是楚怀瑾那个担任羽林卫中郎将的侄子楚澜。虞景遥,” 他目光落在虞景遥身上,“你手中的商路,从此刻起,便是耳目与血脉,我要知道各地粮价、物资流动,以及……可能发生的任何异常。” “是!”三人齐声应道,神色肃穆。 左丘涟玓最后看了一眼龙榻上仿佛只是沉睡的皇兄,决然转身,踏出了这座承载了帝国最后秘密与期望的宫殿。殿外阳光依旧炽烈,他却只觉得周身笼罩在无尽的寒冬与黑暗之中。昭宁的时代,彻底落幕。而他左丘涟玓的路,从此每一步,都将踏在刀锋与血火之上。 返回瑞王府的路上,马车内一片死寂。左丘涟玓闭目靠在车壁上,脑海中却飞速运转,梳理着皇兄临终的每一句遗言,分析着朝堂上盘根错节的势力。 楚家,外戚之首,楚怀瑾老谋深算,其女贵为皇后(即将成为太后),其党羽遍布朝野,尤其在禁军与财政系统根基深厚,是眼下最庞大、最直接的威胁。李家,李太傅李翰,清流领袖,门生故吏遍布言官系统,善于操控舆论,看似中立,实则与楚家多有默契,且对皇室权力过大素有微词,其子李瑾年现任吏部考功司郎中,掌握官员考绩,不容小觑。王家,王尚书王允,掌管户部,精于算计,与楚家联姻,贪财好利,是楚家经济上的重要盟友,其弟王允良则掌控着漕运一部分关键环节。宗室之中,永王左丘彰,辈分高却庸碌贪婪,易被利用;其他几位郡王也多持观望态度。 而自己手中,除了皇兄留下的、尚未完全接手的“暗影”,便是靖安王左丘明澈在边关的军权,但远水难救近火。朝中明确支持者寥寥,周正元、郑泊等老臣或忠于皇室,但势单力薄。虞景遥及其背后的商业网络,或可成为奇兵,提供信息与财力,但终究非正统力量,需谨慎运用。 “王爷,到了。”尤可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左丘涟玓睁开眼,眸中已无半分脆弱,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他回到澄心斋,立即召见了周长史与刚刚安排完事务返回的虞景遥。 “周长史,府中可用之财,还有多少?包括那些未能立即变现的产业。”左丘涟玓开门见山。 周长史略一沉吟,报出一个数字,然后补充道:“王爷,若算上那些皇庄、店铺的积蓄,以及部分……先帝早年私下赏赐的珠宝古玩,数目更为可观,但若要动用,需得隐秘,且需时间。” “不必动用那些。”左丘涟玓摆手,目光转向虞景遥,“景遥,虞家能调动多少现银?我要的是可以立即、隐秘使用的。” 虞景遥心中一震,知道这是要动用虞家根本了。他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道:“回王爷,若不计后果,挤兑各处分号,三日之内,可筹得白银一百五十万两。若需持续供给,则需时间周转,但每年至少可提供五十万两以上,且可通过南洋、西域商路,采购军需物资,避人耳目。” 一百五十万两!这几乎相当于国库一年的小半收入!周长史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着虞景遥。他虽知虞家富庶,却不知竟到了如此地步。 左丘涟玓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被冷静取代。“不必挤兑,以免打草惊蛇。先准备五十万两,要散银,旧钞,分批、通过不同渠道,秘密运往我们在城西暗设的几处货栈。后续供给,依计划进行。” 他顿了顿,看向虞景遥的目光带着深意,“此事,关乎生死,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你亲自负责,可用之人,务必绝对可靠。” “景遥明白!必不负王爷重托!”虞景遥感到肩头沉甸甸的分量,更感受到一种被全然信任的滚烫。他知道,从此,虞家与瑞王府,乃至与这岌岌可危的左丘江山,真正绑在了一处。 “尤可,”左丘涟玓又转向沉默的侍卫,“‘暗影’名单上,擅长潜伏、刺探者,优先启用,派往楚、李、王三府,以及京畿各军要害部门。另选一批好手,暗中保护虞先生及其家人安全,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是!”尤可领命,身影一闪,便消失在门外。 左丘涟玓又对周长史吩咐了府内防卫、与几位尚可争取的老臣秘密联络等事宜。直到夜色深沉,书房内才重归寂静,只剩下他与虞景遥二人。 烛火摇曳,映照着左丘涟玓过于苍白而冷静的侧脸。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虞景遥,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踏出这一步,便再无回头路。你面对的,将是世间最险恶的人心,最残酷的倾轧。你虞家百年清名,可能毁于一旦,你父母族人,亦可能因你而万劫不复。” 这是他第二次问出类似的话,语气比上一次更加冰冷,仿佛要亲手斩断所有犹疑与退路。 虞景遥看着他被烛光勾勒出的、孤绝而坚毅的轮廓,心中没有半分恐惧,只有无尽的心疼与更加坚定的决心。他再次单膝跪地,仰头直视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王爷,《左传》有云,‘士为知己者死’。景遥虽非士族,然亦知此理。王爷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前路纵是刀山火海,阿鼻地狱,景遥亦甘之如饴,绝不后退半步!家财散尽,何足道哉?家族蒙难,此乃求仁得仁!景遥只求,他日王爷重振乾坤之时,能见海晏河清,天下安宁!此心此志,天地可鉴,鬼神共听!” 他的声音并不激昂,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近乎信仰的力量,在寂静的书房中回荡,撞击着左丘涟玓冰封的心湖。 左丘涟玓定定地看着他,看着这个眼神炽热、神情决然的青年。许久,许久,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虞景遥面前,伸出手,不是搀扶,而是轻轻按在了他的肩膀上。那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一丝微不可察的温度。 “好。”他依旧只说了一个字,却仿佛承载了千言万语。“从今往后,你我……同舟共济,生死与共。” 他的手在虞景遥肩上停留了片刻,方才收回,转身望向窗外浓稠的夜色,背影挺拔如松,却又仿佛承载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风雨,就要来了。”他轻声说,如同叹息,又如同宣战。 虞景遥站起身,默默立于他身后,如同最忠诚的影子,亦如同即将共同劈波斩浪的舟楫。他知道,这艘船,注定要驶向惊涛骇浪,但他,义无反顾。 第10章 风雨前夕 昭宁帝驾崩的消息,终究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封锁不住。翌日清晨,宫中丧钟长鸣,九响之后,余音哀哀,如同泣血,在帝都上空层层回荡,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顷刻间,满城缟素,哭声震天而起,真假难辨的悲恸如同瘟疫般弥漫在每一条街巷,将那盛夏的燥热都染上了一层凄惶的寒意。 然而,在这片看似统一、实则各怀鬼胎的哀戚之下,权力的暗流以惊人的速度汹涌澎湃,如同冰面下的急湍,随时准备破冰而出。楚国公府,彻夜未熄的灯火下,楚怀瑾与他的心腹幕僚,以及匆匆赶来的李太傅、王尚书,正进行着决定帝国命运的密议。香炉里上好的沉水香氤氲出安宁的假象,却掩不住空气中弥漫的躁动与野心。 “消息确认了?”楚怀瑾捻着手中那串油光水亮的佛珠,眼神锐利如鹰,不见半分属于臣子的悲色,只有属于猎手的冷静。 “千真万确。”李太傅李翰抚着花白的长须,面色沉痛,眼中却精光闪烁,如同暗夜里的磷火,“宫中眼线来报,陛下临终前,只召见了瑞王一人,密谈近一个时辰。高公公被屏退在外,具体内容不得而知。但……瑞王出宫时,神色虽悲戚,却异常平静,这,不合常理。” 他刻意加重了“不合常理”四字,意在挑起更多猜忌。 王尚书王允搓着手,低声道:“国公,太傅,如今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子年幼,正当我等老臣尽心辅佐之时。只是……瑞王那边,终究是根刺,还有靖安王手握重兵在外,恐不会轻易就范啊。” 他话语间透着谨慎,既想攀附,又怕风险。 楚怀瑾冷哼一声,佛珠在指间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左丘涟玓?一个黄口小儿,仗着陛下生前几分宠爱,读过几本兵书政论,便真以为能窥伺神器、搅动风云了?至于左丘明澈,边关不稳,蛮族蠢蠢欲动,他岂敢轻易擅离?即便他日回来,京城大局已定,天子印玺在手,他又能如何?关键是……”他顿了顿,目光如冷电般扫过李、王二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要快!要在靖安王回京之前,在左丘涟玓那小子反应过来、狗急跳墙之前,将名分大义,牢牢抓在我们手中!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李翰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老谋深算状:“国公所言极是。‘国赖长君’虽不适用,然‘主少国疑’,正需太后垂帘,重臣辅政,以安天下之心,此乃祖制亦有成例。明日大殓,百官齐聚,便是最好时机。需联络各方,共同上奏,造成众望所归、大势所趋之势,届时,即便有零星杂音,也难成气候。” “百官之事,有劳太傅运筹。”楚怀瑾看向李翰,将清流舆论的重担交付,随即又对王允道,“王尚书,京畿卫戍及宫中禁军,还需你那边多加打点,确保万无一失。尤其是羽林卫,楚澜那里,我会亲自交代,但粮饷后勤,乃至……必要的稿赏,需得及时足量。” 这话已是**裸的利益捆绑。 “下官明白,定当办妥。”王允连忙躬身应下,眼中闪过一丝对权势的贪婪。 “至于瑞王……”楚怀瑾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与轻蔑,“暂且让他多跪几日灵吧。派人‘保护好’瑞王府,一应人等,无令不得随意出入,便是只苍蝇,也不许胡乱飞出去。还有那个虞景遥,” 他语气转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商贾贱籍,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攀附亲王,插手朝政,妄图以铜臭玷污清流?找机会,给他点教训,让他知道,有些高枝,不是他能攀的,有些浑水,蹚了,是要淹死人的!” 就在楚家紧锣密鼓、志在必得地布局之时,瑞王府内,一片素白,哀声低回。左丘涟玓正跪于临时设置的小灵堂前,为皇兄守灵。他一身粗麻孝服,更显得身形单薄,背脊却挺得笔直如松,面容隐藏在宽大孝帽的阴影下,无人能窥见其下是何种神情,唯有那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线,透露出极致的隐忍。 虞景遥同样一身素服,立于灵堂角落,看似在沉默地协助打理丧仪,实则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将各方前来吊唁官员的细微动静、眼神交汇尽收眼底。他注意到,楚、李、王三派的官员大多神色匆匆,虽也面露悲戚,但那悲戚底下,眼神交换频繁,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急切与蠢动。而与瑞王府亲近或尚保持中立的官员,如礼部尚书周正元、御史中丞郑泊等,则大多面带忧色,神情凝重,在与左丘涟玓目光接触时,流露出欲言又止的无奈。 “王爷,”趁着一次上前添换香烛的间隙,虞景遥极低的声音,如同蚊蚋,却清晰地传入左丘涟玓耳中,“楚家的人在灵堂外布了至少三处眼线,我们府外几条街巷,也被不明身份的人轮番监视了。刚收到‘墨尘’先生通过香料铺子传来的消息,楚怀瑾、李翰、王允昨夜密会至天明,内容不详,但散席时,王允是笑着走的。另外,我们的一支从南边回来的商队,在城外三十里处的运河码头被漕运司的人以查验贡品为名强行扣下了,虽未明说,但时机巧合,应是冲着我们来的,意在试探,也是警告。” 左丘涟玓捻着手中那柱清香的动作未有丝毫停顿,青烟袅袅上升,模糊了他冷峻的轮廓。他声音平静无波,同样低不可闻:“知道了。让他们盯,让他们看。商队之事,暂按兵不动,损失些货物无妨,人安全撤出即可。告诉下面的人,近来都收敛些,非必要,少与府外联络。‘暗影’有进一步消息吗?” “有。楚澜今日已频繁出入羽林卫大营,似在调整布防。李翰的几个得意门生,正在士林官员中四处串联,言语间皆鼓吹‘太后垂帘,重臣辅政乃稳定朝局之不二法门’。王允则派了心腹,以核查丧仪用度为名,暗中盘查了京城几大官仓和银库的库存记录,意图不明,但恐对王爷日后不利。”虞景遥快速而清晰地禀报,每一个字都关乎生死。 左丘涟玓微微颔首,不再言语,只是将那柱香稳稳插入香炉,动作庄重而沉静,仿佛外间的一切风雨都与他无关。他知道,楚家已经开始动手了,而且动作很快,很狠,很全面。封锁消息、监视举动、营造舆论、经济打压……步步紧逼,招招致命,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这灵堂,看似是哀悼之所,实则已是无形战场的前沿。 跪灵至深夜,月华凄冷,映得满府缟素更添鬼气。左丘涟玓才在尤可和虞景遥的再三劝说下,回到澄心斋稍作休息。他屏退左右,只留虞景遥一人在室内。 烛光下,他的脸色愈发苍白透明,如同上好的白瓷,仿佛一触即碎,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从未有过的、冷静到极致的火焰,那是一种被逼至绝境后,反而抛弃所有侥幸、彻底释放的决绝与锋芒。“景遥,我们时间不多了。”他摊开一张早已熟记于心的帝都简图,指尖在上面几个关键位置缓缓划过——皇宫大内、楚国公府、京畿各军营地、漕运枢纽、以及几处关系民生命脉的重要官仓。指尖所过之处,仿佛有无形的硝烟弥漫开来。 “楚家欲行废立,必先掌控宫禁与京城防务,挟天子以令诸侯。羽林卫是关键,楚澜是其嫡系,但楚怀瑾生性多疑,刚愎自用,不会完全信任任何人,包括他的侄子。所以,他必定还会拉拢或控制其他军营将领,如巡防营、甚至是……守卫皇陵的翊卫。”左丘涟玓冷静分析,声音如同冰泉流淌,不带一丝烟火气,“李翰掌控清议言路,会不遗余力地将我们的任何反抗污名为‘不顾大局’、‘意图不轨’、‘致使皇子受惊’的罪人,占据道德制高点。王允则试图从财源、漕运上扼住我们的咽喉,让我们动弹不得。” 他抬眸,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虞景遥身上,那里面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沉重的托付:“我们的优势在于,他们在明,我们在暗。‘暗影’是我们藏在鞘中的匕首,是你的眼睛和耳朵。你的商路,是我们流动的血脉,是出其不意的奇兵。靖安王是我们最后的、也是最强的后盾,但需要时间,需要契机。” “王爷需要我做什么?”虞景遥沉声问,没有任何犹豫,仿佛早已准备好迎接一切。 左丘涟玓指尖重点点在漕运码头和那几处标注的官仓上,力道几乎要戳破纸张:“楚家若要长期掌控朝局,稳固权势,必会暗中囤积物资,尤其是粮草、军械。我要你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商路资源,在不引起他们怀疑的前提下,化整为零,尽可能多地收购市面上流通的粮食、药材、布匹,特别是……铁料!分散储存于我们之前议定的各处秘密货栈,地点只有你我知道。同时,严密监控这几处官仓的出入记录,若有异常大量、或不合规制的调动,尤其是夜间行动,立刻来报。” “是!臣会亲自安排可靠人手,以采购商货为名,分批进行,绝不留痕。”虞景遥立刻领命。 “另外,”左丘涟玓目光锐利如刀,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想办法,在不经意间,将楚家、王家的人近期暗中与犹蒙国使臣勃格频繁接触,可能涉及违禁物资,尤其是……优质铁器和盐引交易的消息,巧妙地、看似无意地透露给李翰门下那个以‘清廉刚直、嫉恶如仇’著称的门生,那个叫赵秉言的御史。记住,要做得天衣无缝,要让他觉得自己是偶然发现了惊天秘密,是为了维护朝廷纲纪而去揭发。” 虞景遥心领神会,这是要利用清流文人最敏感的“通敌”、“资敌”神经,以及李翰与楚、王之间本就存在的微妙竞争与猜忌,在他们看似牢固的联盟中,埋下一根深不见底的毒刺。“景遥明白,定会办得滴水不漏,让那赵御史‘恰巧’拿到确凿的‘证据’。” 左丘涟玓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他知道自己正在将虞景遥推向更危险的境地,利用他的才华,利用他的忠诚,或许……也在利用那份日益清晰、却不容于世的牵念。但此刻,身处悬崖边缘,他已别无选择,只能将手中所有能用的棋子,都推向这盘赌上一切的棋局。 “小心。”他最终只说了这两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或许是歉疚,或许是别的什么。 虞景遥却因这简短的二字,心头一热,仿佛所有的风险、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都值得了。“王爷放心,臣自有分寸。” 左丘涟玓转身,负手望向窗外漆黑如墨、仿佛蕴藏着无尽风暴的夜空,他的声音冷冽如数九寒冰,带着一种洞悉命运的嘲讽与决绝:“明日大殓,便是图穷匕见之时。且看这帝都风云,究竟为谁而动,这万里江山,最终……鹿死谁手。” 翌日,昭宁帝大殓之礼,在一种庄严肃穆又暗流汹涌、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中举行。紫宸殿前,百官依品级跪伏,哀声阵阵,如同潮水般起伏,却掩盖不住底下那躁动不安的暗涌。珠帘之后,新晋的楚太后(原皇后楚馨)一身沉重孝服,以帕掩面,低低啜泣,姿态柔弱无助,然而那偶尔从素白指缝间流露出的目光,却带着与年龄和情境截然不符的冷静与深沉的算计,如同潜伏在暗处的蜘蛛,等待着收网的时刻。 左丘涟玓跪在宗室最前列,身姿依旧挺拔如孤峰,宽大的孝帽将他大半张脸都隐藏在阴影之下,令人窥探不出一丝情绪,唯有一股冰封般的、生人勿近的气息笼罩周身。唯有离他极近、同样跪在一旁的虞景遥,能感受到那敛在宽大袖袍之中、紧握成拳、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泛白的双手,以及那看似平静的躯壳下,正在沸腾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愤怒与悲凉。 繁琐的礼仪一项项进行,终于到了尾声。就在百官以为将依序退出、稍作喘息之际,李太傅李翰突然手持玉笏,越众而出,步履沉稳,声音洪亮,瞬间压过了殿内低回的哀乐与啜泣:“太后,诸位同僚!”他面色沉痛,目光却扫视全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陛下龙驭上宾,山河同悲,举国哀恸!然,国不可一日无君,社稷不可一刻无主!此乃江山稳固之根本,天下安定之基石!皇子虽年幼,然乃先帝嫡出血脉,名分早定,天命所归,正当承继大统,以安天下臣民之心!然皇子冲龄,难理万机,值此国丧维艰之际,臣等泣血恳请太后,为江山社稷计,为列祖列宗业,垂帘听政,稳定朝纲!并请太后钦点德高望重、忠心体国之臣,辅佐幼帝,共渡时艰,再造太平!” 他话音未落,如同早已约定好的信号,身后楚派、李派以及部分被威逼利诱拉拢的王派、宗室官员,立刻齐声附和,声浪陡然高涨,几乎要掀翻殿顶:“臣等附议!请太后垂帘!请太后定夺辅政大臣!此乃众望所归!” 声势浩大,仿佛已成定局。 楚太后在珠帘后似是悲恸难抑,肩头微微耸动,哽咽道:“先帝……先帝骤然离世,哀家心乱如麻,痛不欲生……皇子年幼,哀家一介深宫妇人,见识浅薄,如何……如何能当此擎天重任……只怕……只怕有负先帝所托,有负天下臣民之望……” 她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却更显得那“垂帘”是迫于无奈、顺应“民意”之举。 “太后!”楚怀瑾适时出列,声音沉痛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他躬身道,语气不容反驳,“正因主少国疑,时局维艰,内忧外患并存,才更需要太后您母仪天下,以镇人心!此非为一己之私,实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臣等不才,愿竭尽驽钝,肝脑涂地,辅佐太后与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一番话,将自己置于忠臣孝子的位置,将“垂帘听政”粉饰得冠冕堂皇。 这一唱一和,默契十足,几乎就要将这“太后垂帘,楚李辅政”的局面强行板上钉钉。一些中立官员面露犹豫与愤懑,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跪在前方、从始至终如同冰山般沉默的左丘涟玓,期待着他能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须发皆白、身形清瘦的礼部尚书周正元,终究是按捺不住胸中那口浩然正气,挣扎着出列,他虽然年迈,声音却带着一股不屈的铮铮之音,响彻大殿:“太后!太傅!国公!先帝大行未久,灵柩尚停于此,音容犹在眼前!立储继位,关乎国本,乃朝廷第一等大事!按祖制,当由宗室亲王、文武重臣于大丧之后,于太庙共议,禀明祖宗,岂可……岂可如此仓促,于灵前便行定论?此非礼也!非制也!况且,瑞王殿下乃先帝胞弟,至亲至贵,于情于理,于祖宗法度,亦当参与议定,岂能置若罔闻?!” 他一番话,引经据典,直指程序不合礼法,试图挽狂澜于既倒。 周正元的话,如同在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楚怀瑾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中厉色一闪,正要开口厉声驳斥,将这不懂事的老朽压下去。 变故陡生! 一名身着内侍服饰、面色惊慌失措的小太监,连滚爬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进大殿,扑倒在御阶之下,尖着嗓子,带着哭腔喊道:“太后!国公爷!不、不好了!皇子殿下……殿下他听闻殿前争执,受惊过度,吐、吐了一口血,昏……昏厥过去了!太医……太医正在抢救!” 这一下,如同冷水猛地泼入滚油之中,瞬间炸开,殿内顿时一片哗然与混乱!皇子吐血昏厥!这还了得! 楚太后立刻“悲呼”一声,声音凄厉,整个人像是要晕厥过去(自然是早有准备),被左右女官慌忙扶住。殿内乱作一团。 楚怀瑾趁机勃然作色,猛地转身,指着面色铁青、浑身发抖的周正元,又似是指向所有可能持异议的、包括沉默的左丘涟玓在内的宗室大臣,厉声喝道,声如雷霆:“看看!看看!皆是因尔等在此灵前争执不休,心怀叵测,致使皇子受惊,龙体欠安!尔等还要争到几时?莫非真要逼死皇子,动摇国本,让先帝在天之灵不得安宁,让我大昭基业毁于一旦吗?!尔等是何居心?!” 这顶“逼死皇子”、“动摇国本”、“居心叵测”的弥天大帽子扣下来,沉重得几乎能将人压垮。周正元气得面色煞白,胡须乱颤,指着楚怀瑾,嘴唇哆嗦着,却一时气血攻心,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其他原本还想仗义执言的官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楚怀瑾凌厉的气势所慑,纷纷噤若寒蝉,低下头去。 就在这混乱与压抑达到顶点的时刻,左丘涟玓,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孝帽的阴影下,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历经万载寒冰淬炼而成的冰锥,带着洞穿一切的冰冷与死寂,直刺珠帘之后那“悲痛欲绝”的楚太后,直刺御阶之下那“义正辞严”的楚怀瑾,扫过沉默不语的李翰,扫过眼神闪烁的王允。他没有众人预想中的愤怒,没有激烈的争辩,甚至连一丝情绪的波动都欠奉。只是用一种极其平静,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冰冷刺骨、更令人心底发寒的声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了两个字: “够了。”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镇压一切的魔力,如同冰水泼下,瞬间冻结了殿内所有的嘈杂与混乱。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惊疑、恐惧、或是复杂的期待,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左丘涟玓缓缓站起身,无视周围那些各异的目光——同情的、幸灾乐祸的、担忧的、恐惧的。他转身,对着昭宁帝那肃穆的、仿佛凝视着这一切的灵柩,撩起衣摆,深深地、庄重无比地行了三叩首大礼。每一次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都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在与一个时代做最后的、绝望的告别,又像是在积蓄着某种毁天灭地的力量。 然后,他站起身,目光最后一次扫过楚怀瑾、李翰、王允那写满野心与算计的脸,最后定格在那晃动的珠帘上,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与斩断一切的决绝:“皇兄尸骨未寒,灵前逼宫,尔等……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理会那满殿的死寂与各异的目光,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稳定地、仿佛踏着某种无声的鼓点,走出了紫宸殿。殿外炽烈的阳光瞬间吞噬了他的身影,那素白的孝服在光晕中模糊,如同一个即将燃尽的幻影,孤绝,挺拔,又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仿佛一柄已然出鞘、饮血方归的利剑,暂时敛去了锋芒,却更显森然。 他没有争。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绝对的力量悬殊与精心设计的阴谋面前,此刻的任何争辩与反抗,都毫无意义,只会授人以柄,徒增伤亡,甚至可能引来即刻的杀身之祸。楚家已然完全掌控了局面,强行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他选择了退。但这退,不是屈服,不是认命,而是猛兽捕食前的蛰伏,是为了积蓄足以颠覆一切的力量,是为了将来,更彻底、更血腥地……清算!这口气,他咽下了,但这笔账,他刻在了骨头上。 虞景遥紧随其后,快步走出大殿,刺目的阳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他看着前方那在烈日下仿佛独自燃烧着无声火焰、却又冰冷得如同万年玄冰的背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刀割般的痛楚,与更加坚定、至死不渝的追随之意。他知道,左丘涟玓此刻的隐忍与退让,比任何激烈的、玉石俱焚的反抗,都需要更大的勇气、更坚韧的意志、与更深的智慧。 当夜,宫中传出消息,经过太医全力救治,皇子“病情”趋于稳定。旋即,楚太后以辅政之名,颁布第一道“懿旨”,公告天下:皇子左丘泓将于三日后,于昭宁帝灵前正式继位,改元“承熙”,意寓承载先帝遗志,开启熙盛之世。并由太后垂帘听政,总揽朝纲;特命楚国公、李太傅、王尚书等重臣辅国,共商机要。 消息传到被无形封锁的瑞王府时,左丘涟玓正独自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窗外沉沉迷茫的夜幕,手中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那盆虞景遥所赠、如今在暗夜里更显青翠苍劲、仿佛凝聚了所有生命力的岩松。虞景遥默默走到他身后,将一件厚实的外袍,轻轻披在他看似单薄、实则蕴藏着火山般力量的肩头。 “他们……开始了。”左丘涟玓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可怕,却比窗外的夜风更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嘲讽命运的冰冷。 “是。”虞景遥应道,声音沉稳如磐石,带着与他共同面对一切的坚定,“我们,也该开始了。” 左丘涟玓缓缓转过身,看向虞景遥。黑暗中,他的面容模糊不清,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从未有过的、足以燎原焚天的火焰,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之后,反而彻底挣脱所有束缚、释放出的、冷静到极致的疯狂与睥睨天下的野心。 “皇兄,”他对着皇宫的方向,轻声低语,那声音不大,却如同最郑重的血誓,刻入骨髓,融入神魂,“这左丘的江山,我会一寸一寸,替你夺回来。所有魑魅魍魉,我会一个一个,清理干净。这‘承熙’的年号……”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如同死神的微笑,“注定……只是一个短暂而可笑的笑话。” 昭宁时代,在这一夜,彻底落下帷幕,葬于历史。 第11章 病中 昭宁帝的丧仪过后,帝都并未恢复往日的秩序,反而陷入了一种更为诡谲的平静。楚太后垂帘,楚、李、王三家把持朝政,一道道“懿旨”与“辅政令”如同雪片般飞出宫闱,人事更迭,权职变动,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在不动声色地清洗朝堂,巩固权力。瑞王府门前,那层无形的封锁依旧严密,如同蛛网,将内外隔绝。 连日的悲恸、灵前极致的隐忍、归府后不眠不休的布局谋划,加之江南湿寒留下的些许病根,终究是击垮了左丘涟玓那看似清冷坚韧、实则早已不堪重负的身躯。一场来势汹汹的寒热,在昭宁帝“三七”祭礼后的深夜,汹汹而来,将他彻底卷入昏沉的漩涡。 澄心斋内,往日清冽的松木冷香已被浓重得化不开的药气取代,苦涩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病弱的沉重。御医诊脉后,退出内室,对守在外间、面色凝重的虞景遥与如同一柄出鞘利剑般绷紧的尤可低声道:“王爷这是哀恸过甚,五内郁结,心脉受损,兼之积劳成疾,邪风入体,直侵肺腑。来势甚急,万不可再劳神动思,需得绝对静养,否则……恐成痼疾,动摇根本。” 尤可紧握着腰间佩刀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坚毅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虞景遥则觉得心口像是被一块巨大的冰坨死死堵住,又沉又冷,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泛起寒意。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因担忧而略显沙哑:“有劳太医,我等必小心侍奉,绝不让王爷再费心神。” 他亲自盯着小厮在后院的小厨房里煎药,看着那漆黑的药汁在陶罐中翻滚,散发出令人舌根发苦的气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紧蹙的眉头。端着那碗滚烫、仿佛承载着所有希望的药汁走入内室时,他的脚步放得极轻,如同踩在云端,生怕惊扰了榻上那人本就脆弱的安眠。 左丘涟玓躺在那里,双目紧闭,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圈脆弱的阴影,原本如玉的脸颊烧得绯红,如同晚霞浸染,却是一种不祥的征兆。淡色的唇干裂起皮,呼吸急促而微弱,即使在昏睡中,他的眉头也未曾舒展,仿佛依旧承载着千钧重担,在梦魇中与无形的敌人搏斗。 虞景遥轻轻坐在榻边的绣墩上,放下药碗,先是用温热的湿帕子,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额角不断渗出的虚汗和脖颈间黏腻的潮意。动作轻柔得如同春风拂过花瓣,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虔诚的珍惜。 “王爷,该用药了。”他低声唤道,试图将人从昏沉中唤醒。 左丘涟玓似有所觉,眼睫颤动了几下,却未能睁开,只是无意识地偏过头,躲避着那扰人清静的声音和即将到来的、令人抗拒的苦味,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病中委屈的咕哝。 虞景遥心中酸涩难言,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见过他清冷自持、洞察世情的模样,见过他于市井中流露出的些微好奇,见过他病弱时罕见的脆弱,却独独未曾见过他如此刻般,褪去所有坚硬的外壳,只剩下纯粹的、令人心疼的、如同易碎琉璃般的无助。 他犹豫片刻,终究是伸出手,轻轻扶住左丘涟玓的肩背,将他半揽起来,靠在自己怀中。那身子单薄得厉害,隔着薄薄的中衣,能清晰地感受到脊背硌手的骨骼和那灼人得吓人的体温。虞景遥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些,试图传递过去一点支撑的力量,仿佛这样就能替他分担一些病痛。 他一手稳稳地端着药碗,一手拿起汤匙,舀了深褐色的药汁,仔细吹温,才递到左丘涟玓唇边。 “王爷,张口,喝了药才能好。”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耐心,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诱哄与心疼。 左丘涟玓似乎被那坚定的支撑和温和的声音安抚,微微启唇,顺从地将药汁咽下。然而,汤药苦涩异常,他喉头一哽,随即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刚咽下的药汁混着涎水呛出,弄脏了衣襟,也让他本就潮红的脸颊更添了几分痛苦之色。 虞景遥连忙放下药碗,取过干净帕子,手忙脚乱地替他擦拭,看着他因咳嗽而蹙紧的眉头和痛苦的神情,心仿佛也被那只无形的手攥得更紧,几乎要窒息。他不再犹豫,重新端碗,含了一大口苦涩的药汁在口中,然后俯下身,以唇相渡。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色彩,唯有焦急、心疼与无比虔诚的接触。药汁极苦的味道在两人唇齿间弥漫开来,带着生命的沉重。 左丘涟玓的身体微微一僵,或许是感知到了陌生的气息与触感,或许是那苦涩的滋味刺激了他混沌的意识。但他并未挣扎,反而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浮木般,无意识地微微仰头,更方便药汁的流入,甚至本能地汲取着那一点支撑的力量。 虞景遥的心跳得飞快,如同擂鼓,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小心地、一口一口地将那碗救命的汤药渡完。整个过程,他的动作极尽轻柔,仿佛对待稀世珍宝,生怕弄疼了他。 喂完药,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维持着俯身的姿势,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着左丘涟玓依旧滚烫的额头,感受着那灼人的温度,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带着无尽的痛楚与恳求,低低地、一遍遍地在他耳边呢喃:“撑下去……求你……一定要撑下去……涟玓……” 他没有唤“王爷”,那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称谓,在这无人窥见的病榻前,伴着苦涩的药味与交织的呼吸,终于失控地脱口而出。两个字,如同滚烫的烙印,烫伤了他的唇舌,也烫伤了他的心。 或许是药力开始发挥作用,或许是那持续传递过来的稳定力量与耳边执着的低唤带来了安心的感觉,左丘涟玓剧烈的心跳和咳嗽渐渐平复下来,紧蹙的眉头也略微舒展,呼吸变得绵长了些许,虽然依旧急促,却不再是令人心惊的破碎。 虞景遥就这般守着,几乎寸步不离。替他更换额上被焐热的巾帕,用温水小心翼翼擦拭手臂和脖颈辅助降温,一遍又一遍。夜深了,尤可沉默地送来新的烛火与温水,又沉默地退至门外阴影里守卫。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万籁俱寂,唯有室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榻上病弱之人与榻边守候之影,构成一幅静谧而相依为命的画面。虞景遥一夜未曾合眼,目光始终胶着在左丘涟玓脸上,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将自己的生命力分渡给他。 后半夜,左丘涟玓的高热终于退去一些,却陷入了更深沉的、被梦魇缠绕的昏睡。他睡得极不安稳,眉心紧锁,薄唇不时翕动,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皇兄……别走……” 声音带着哭腔,脆弱得如同迷途的幼兽。 “……母后……” 断断续续的词语,拼凑出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担忧、仇恨与无助。虞景遥听得心如刀割,只能紧紧握住他露在锦被外、依旧微凉的手,试图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暖热他,低声回应着:“我在,王爷,我在。皇兄看着您呢,靖安王殿下会平安的,江山我们会一起守住的” 忽然,左丘涟玓的呓语变得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急切的、寻找什么的茫然:“青玉……” 虞景遥猛地一怔,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发间那支简单的青玉簪。难道王爷在昏迷中,竟还记着这个?他心中震动,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悸动涌上喉头。他俯身,更近些,在他耳边极轻地、保证般地说:“在,玉簪在。王爷,您要快些好起来……”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话语,左丘涟玓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呼吸也趋于平稳,终于陷入了真正的沉睡。 天色微明时,左丘涟玓的体温终于降至正常,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唇上毫无血色,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脆弱地陷在柔软的锦被里。 虞景遥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他轻轻将左丘涟玓的手放回被中,替他掖好被角,正准备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却对上了一双不知何时睁开的、带着初醒迷茫与虚弱的眸子。 那眸子不似平日清冷锐利,蒙着一层水汽,显得有些朦胧,正直直地望着他,带着一丝探究,一丝困惑,似乎不明白他为何会在此处,还离得这样近。 “王……王爷,您醒了?”虞景遥心中一紧,连忙后退半步,垂下眼睑,掩饰住自己一夜未眠的憔悴与方才失态的尴尬,“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要不要喝点水?” 他一连串地问道,试图转移注意力。 左丘涟玓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缓缓扫过他眼下的青黑,略显凌乱的发丝,以及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唇。昨夜模糊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那苦涩的药汁,那轻柔渡药的触感,那一声声饱含痛楚与深情的低唤,还有那紧握着他的、带着薄茧的、温暖的手…… 他冰雪般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石子,瞬间激起层层叠叠、无法平息的涟漪,那冰封的湖面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碎裂、融化。他一直知道虞景遥的忠诚与能力,却未曾想过,这份心意,竟已深重至此,甚至超越了臣子的本分,带着一种……不容于世的炽热。 他没有抽回目光,也没有回应他的询问,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干裂的唇,声音嘶哑微弱:“……水。” 虞景遥立刻转身,倒了一杯一直温着的清水,小心地扶起他,将杯沿凑到他唇边。左丘涟玓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水流划过干涩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喝完了水,虞景遥扶着他重新躺下。左丘涟玓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目光已恢复了些许清明,虽然依旧虚弱,但那洞悉一切的气质已然回归。他看着虞景遥,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低哑:“……辛苦你了。”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虞景遥心头一热,所有的疲惫与担忧仿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慰藉。他垂首,恭敬却难掩关切地道:“此乃臣分内之事。王爷身子要紧,万望珍重。” “外面……情况如何?”左丘涟玓问道,即便病中,他依旧记挂着局势。 虞景遥心中一涩,知道瞒不过他,便拣重要的、不那么刺激的消息回道:“府外监视依旧,但暂无新的动作。‘墨尘’先生传来消息,楚家正在加紧拉拢京畿其他将领,李翰的门生则开始在士林中散布……对王爷不利的言论,言王爷因未能辅政而心生怨望,称病不出。王允那边,似乎在对几家与我们有往来的商户施压。” 他顿了顿,补充道,“王爷放心,我们的人都在按计划行事,靖安王殿下那边,也有了回音,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左丘涟玓听完,未置可否,只是重新阖上眼,淡淡道:“知道了。你……去歇息吧,让尤可进来。” 虞景遥知道他需要独自思考,也需要休息,便不再多言,躬身应道:“是,臣告退。王爷若有任何不适,随时唤臣。” 他深深看了一眼榻上那人苍白的侧脸,这才转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左丘涟玓与即将进来的尤可。 走到外间,清晨熹微的光线透过窗棂照进来,他才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与疲惫袭来,几乎站立不稳。尤可如同影子般出现在他身侧,扶了他一把,低声道:“虞先生,你去歇息,这里有我。” 虞景遥点了点头,没有逞强,他知道自己必须保持清醒和体力,才能继续辅佐王爷。他回到隔壁临时收拾出来的小厢房,和衣倒在榻上,几乎是瞬间便陷入了沉睡,手中还无意识地攥着那支普通的青玉簪。 内室里,左丘涟玓在虞景遥离开后,缓缓睁开了眼睛,望着帐顶繁复的绣纹,眸中情绪翻涌,复杂难辨。有对自身病弱的厌弃,有对局势的忧虑,有对皇兄的思念,更有……对刚才那人毫不掩饰的关切与那份超越界限的情愫的震动与茫然。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唇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苦涩的药味和……另一种难以言喻的触感。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那纷乱的心绪强行压下。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左丘涟玓这场病,反反复复,又拖了三四日,才在虞景遥与尤可的精心照料下,渐渐好转。虽然脸色依旧苍白,身形清减了不少,但总算能起身处理一些紧要事务。只是经此一病,他周身的气息似乎更加冰冷沉郁,那双向来清冷的眸子,也愈发深邃,如同蕴藏着风暴的寒潭。 这日午后,他披着外袍,坐于窗下的软榻上,听着虞景遥汇报近日各方动向。 “我们秘密收购粮食布匹的行动很顺利,并未引起太大注意,已分批存入三处隐蔽货栈。铁料的收购要困难些,楚家似乎对此有所警觉,市面上流通的优质铁料少了很多。”虞景遥条理清晰地禀报着,“另外,按照王爷的吩咐,已将楚家、王家与犹蒙使臣勃格接触的消息,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透露给了御史赵秉言。赵御史果然如王爷所料,极为愤慨,已经开始暗中搜集证据,只是……似乎有所顾忌,尚未上书弹劾。” 左丘涟玓静静听着,指尖在榻几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声响。“赵秉言此人,清直有余,胆魄不足,且与李翰有师生之谊。他顾忌的,是李翰的态度。”他冷静分析,“无妨,这颗种子埋下即可,待时机成熟,自会发芽。李翰与楚家,也并非铁板一块。” 他顿了顿,看向虞景遥,“我们的人,安插得如何了?” 虞景遥精神一振,压低声音:“‘暗影’的人手已陆续就位。楚国公府的书吏、李太傅府上的一个采买管事、王尚书别院的一名护院,都已换成我们的人。虽然位置不高,但足以传递一些关键消息。京畿各军之中,也有了几处眼线,只是位置紧要的将领身边,尚难以接近。” “嗯,循序渐进,宁可慢,不可错。”左丘涟玓颔首,目光落在虞景遥依旧带着些许疲惫的脸上,语气稍缓,“这些事情,你做得很好。只是……辛苦你了。” 虞景遥摇头,目光坚定:“能为王爷分忧,是景遥之幸,不敢言苦。” 他看着左丘涟玓依旧没什么血色的唇,忍不住道,“王爷大病初愈,还需多加静养,这些琐事,交给下面的人去办便是。” 左丘涟玓没有接话,而是转而问道:“靖安王那边,具体如何回信?” “靖安王殿下密信中说,边关局势紧张,他无法立即抽身,但已暗中下令心腹将领整饬军备,囤积粮草,并挑选了一支五千人的精锐骑兵,以剿匪为名,向帝都方向缓慢移动,驻扎在三百里外的黑山峪,随时可策应王爷。殿下还说……”虞景遥略一迟疑,“让王爷……务必保重,忍耐一时,他定会率勤王之师,与王爷会于帝都。” 左丘涟玓眼中闪过一丝暖意,三哥终究是信得过的。他沉吟片刻,道:“给三哥回信,告诉他,帝都情形我自有分寸,让他不必过于挂念,稳守边关为重。那支骑兵,让他找个由头,再后撤百里,莫要过早暴露目标,引起楚家警觉。” “是。”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阳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左丘涟玓忽然轻轻咳嗽了几声,虞景遥立刻上前,将一杯温水递到他手边,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左丘涟玓接过水杯,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虞景遥的手,两人俱是微微一怔。左丘涟玓迅速收回手,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水纹,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那日……”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多谢。” 虞景遥心头一跳,知道他说的是病中喂药之事,脸上微微一热,垂下头,低声道:“王爷言重了,是臣……僭越了。” 左丘涟玓抬起眼眸,目光复杂地落在虞景遥发间那支青玉簪上,看了片刻,才缓缓移开,望向窗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什么:“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你……不必挂怀。”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楚家以为我病重不起,便可高枕无忧。殊不知,病虎尤能噬人。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他指尖无意识地在杯沿摩挲着,如同抚过无形的棋局,“让他们再得意几日。待我……再好些,也该出去走动走动了。这帝都的风向,总不能一直由他们说了算。” 虞景遥看着他侧脸上那冷硬的线条和眼中燃起的、熟悉的冰焰,知道那个运筹帷幄、隐忍决绝的瑞王殿下又回来了。他心中一定,肃然道:“是!臣,随时听候王爷差遣!” 左丘涟玓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庭院中,那盆岩松在阳光下舒展着苍翠的针叶,顽强而沉默。 第12章 幼帝登基 承熙元年的登基大典,定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吉日。天色未明,帝都便已苏醒,朱雀大街两侧早早被清场戒严,禁军林立,甲胄森然,肃杀之气冲散了秋日的爽朗。皇城之内,更是旌旗招展,仪仗煊赫,试图用这极致的繁华与庄重,来掩盖那龙椅上主人的稚嫩与这权力交接背后的汹涌暗流。 瑞王府内,却是一片与之格格不入的沉寂。左丘涟玓以“病体沉疴,恐冲撞圣驾,亦恐病气过予幼主”为由,并未出席这场早已注定结果的典礼。他静坐于澄心斋内,窗扉紧闭,隔断了外界的喧嚣。一袭素色常服,更衬得他面色苍白,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一丝冰冷的讥诮。尤可如同往常一样守在门外,气息沉凝。那盆岩松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依旧苍翠挺拔,沉默地陪伴着它的主人。 “王爷,时辰差不多了。”周长史在门外低声禀报。 左丘涟玓并未回应,只是指尖在摊开的一卷《舆地纪胜》上轻轻划过,那上面勾勒的是帝国疆域,也是他未来需要一步步夺回、重整的山河。他不需要亲临现场,去目睹那场楚家精心导演的、将左丘皇权彻底架空的闹剧。缺席,本身就是最清晰的态度,一种无声却尖锐的抗议,也是一种在敌强我弱形势下的必要自保。 与此同时,虞景遥身着符合规制的深色礼服,代表着瑞王府,立于百官之中,参与这场注定载入史册——或许是以另一种不光彩的方式——的大典。他面容沉静,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尺规,冷静地丈量着紫宸殿前的每一寸空间,审视着在场的每一张面孔。 龙椅被擦拭得金光夺目,高高在上,却因那即将坐上去的瘦小身影而显得格外空洞滑稽。幼帝左丘泓穿着特制的、依旧显得宽大沉重的冕服,在小黄门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走向御座,那张稚嫩的脸上满是惶恐与无措,眼神躲闪,几乎不敢看向下方黑压压的百官。珠帘之后,楚太后(楚馨)一身繁复隆重的朝服,妆容精致,眉宇间虽也刻意流露出些许悲戚,但那微微扬起的下巴和眼底深处难以完全掩饰的志得意满,却暴露了她的真实心境。垂帘听政,她将成为这帝国实际上的主宰。 御阶之下,楚怀瑾、李翰、王允等人位列百官之首。楚怀瑾身着超品国公冠服,意气风发,顾盼间威势凌人,仿佛他才是今日真正的主角。李太傅则是一副老成持重、忧国忧民的姿态,偶尔与身旁官员低语,尽显清流领袖风范。王尚书脸上则堆着难以抑制的笑意,仿佛已经看到了无数金银财帛通过户部流向自己的口袋。 虞景遥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礼部尚书周正元,作为大典的主要主持者,面色铁青,每一声唱喏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带着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几位宗室耆老,如永王左丘彰,则是满脸谄媚,对着楚家的方向频频颔首,恨不得立刻表忠心。而更多的大臣,则是面容模糊,眼神闪烁,在楚家已然掌控大局的威势下,选择了沉默和顺从,如同随波逐流的浮萍。 “跪——!”司礼太监那经过特殊训练、极具穿透力的尖细嗓音,划破了殿前的寂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百官如潮水般跪下,黑色的官袍如同巨大的鸦羽铺满了殿前广场,山呼万岁之声震耳欲聋,直冲云霄。“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整齐划一,充满了仪式感,却透着一股虚浮,仿佛失去了灵魂的共鸣,只是为了完成一项必须的程序。这声声“万岁”,并非献给那龙椅上懵懂无知、瑟瑟发抖的孩童,而是献给了珠帘后那只无形的手,以及她背后那个正如日中天的庞大家族。 虞景遥随着众人俯身,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左丘皇权已然名存实亡,一个由外戚和权臣把持的“承熙”时代正式开启。而他所效忠的那位亲王,未来的道路将更加艰险,每一步都可能踏入万丈深渊。 典礼的每一个环节都按部就班,繁琐而冗长,却又透着一种急于求成的仓促,仿佛楚家迫不及待地要将这“既成事实”烙印在天下人心中。当象征着皇权的传国玉玺被内侍监高公公捧到幼帝面前,由楚太后隔着珠帘代为接过,再象征性地、几乎是强行塞到幼帝那小小的、不知所措的手中时,虞景遥清晰地听到身旁一位年老官员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几乎不可闻的、带着无尽悲凉的叹息。那一声叹息,轻如羽毛,却重似千钧,敲打在每一个尚存一丝忠义之心的人心头。 礼成。新帝登基,改元承熙。 然而,笼罩在帝都上空的阴云,并未因这盛大典礼的完成而有丝毫散去,反而更加浓重,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楚家党羽们脸上洋溢着胜利的笑容,相互道贺,而如周正元等少数忠直之臣,则是面色灰败,默默退场。 虞景遥随着人流退出皇城,回头望了一眼那在秋日阳光下闪烁着刺目光芒的宫殿群,心中没有半分新朝伊始的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责任与对前路更加清醒的认知。他必须尽快回到王府,将所见所闻,一字不落地禀报给那位正在府中“养病”的王爷。 夜幕降临,瑞王府内灯火零星,更显寂寥。澄心斋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左丘涟玓依旧坐在窗边,身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清瘦孤寂。 “王爷。”虞景遥轻声唤道,走了进去。 “结束了?”左丘涟玓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仿佛在问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是。幼帝已登基,楚太后垂帘,楚怀瑾、李翰、王允等人辅政。典礼……很‘顺利’。”虞景遥言简意赅地汇报,特意加重了“顺利”二字,其中的讽刺意味不言自明。“朝臣……大多顺从,周尚书主持典礼,面色不佳,但……无力回天。” 左丘涟玓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楚怀瑾今日,很得意吧?” “意气风发,顾盼自雄。”虞景遥如实描述,“李太傅亦是稳坐钓鱼台之态。王尚书喜形于色。” “嗯。”左丘涟玓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虞景遥走到他身边,并未点灯,只是默默地将一杯温水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他能感受到左丘涟玓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压抑与一种在极致平静下酝酿的风暴。 “楚家接下来,会加快清洗的步伐,排除异己,安插亲信。”左丘涟玓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肯定,“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名单上的人,联络要加快,但务必更加隐秘。楚家和李家的眼线,此刻恐怕正像猎犬一样,嗅着任何可疑的气息。” “明白。已通过多条商队秘密渠道传递消息,会采用新的暗语和交接方式,小心甄别,绝不留痕。”虞景遥答道。他看着左丘涟玓在黑暗中依旧挺直如松的脊背,心中那份追随的决心愈发坚如磐石。 “景遥,”左丘涟玓忽然唤了他的名字,这是自他病后,第一次在谈论正事时如此称呼他,“我们需要钱,需要粮,需要军械,需要一切能支撑我们走下去的东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楚家掌控了国库和大部分税赋渠道,我们……只能靠自己,靠你。” 虞景遥迎上他转过来的目光,即使在黑暗中,那目光也锐利如星,带着沉甸甸的信任。“王爷放心,虞家百年积累,并非虚言。南洋、西域商路皆已启动,采购物资的清单臣已拟好,皆是当前紧缺且不易被察觉大量收购的品类。资金方面,首批五十万两白银已通过钱庄汇兑、货物抵押等方式,分散转入我们控制的秘密账户,随时可以调用。” 他没有丝毫迟疑,仿佛那庞大的财富只是一个数字,可以随时为眼前之人倾尽。 左丘涟玓深深地看着他,没有说感谢的话,但那目光中的沉重与毫无保留的信任,已胜过千言万语。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虞景遥放在小几上的手背,一触即分,那短暂的接触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辛苦了。”他低声道,随即又转向窗外,恢复了那个沉默而孤绝的姿态。 但那一触的温暖与信任,却久久地留在了虞景遥的手背上,也更深地烙进了他的心里,化作了无穷的力量。 夜深了,王府内外一片寂静,只有巡夜侍卫偶尔走过的脚步声,更添几分肃杀。澄心斋内的烛火却依旧亮着。 左丘涟玓与虞景遥相对而坐,中间摊开着那张帝都简图,上面已经被各种只有他们自己能看懂的符号标记得密密麻麻。 “楚家掌控宫禁,首要在于羽林卫,楚澜是关键。”左丘涟玓指尖点在图上的羽林卫大营位置,“但我们不能直接动他,打草惊蛇。可以从他副手,或者下面几个不得志的中层将领入手。尤可,‘暗影’在这方面有什么进展?” 侍立在一旁阴影中的尤可上前一步,低声道:“回王爷,已锁定羽林卫一名姓赵的校尉,此人曾是边境老兵,因得罪上司被贬至京中,对楚家任人唯亲早有不满,且家中老母重病,急需钱财。可以尝试接触。” “嗯,谨慎接触,先观察,再试探,不可操之过急。”左丘涟玓指示道,随即看向虞景遥,“李翰操控舆论,我们需要有自己的声音。景遥,你通过商路,找几个不得志、有才学、又敢说话的寒门士子,最好是受过李家打压的,暗中资助他们,让他们在士林中发声,不必直接攻击楚家,先从吏治**、民生艰难说起,引导舆论。” “臣明白。江南几位颇有文名却屡试不第的学子,或可一用。臣会安排人与他们‘偶遇’,提供些便利。”虞景遥立刻领会其意图,这是要釜底抽薪,动摇李翰清流领袖的根基。 “王允贪财,盯着户部和漕运。”左丘涟玓的指尖划过户部衙门和漕运码头,“他必然会在这些地方动手脚,中饱私囊。搜集证据,但暂时按兵不动,等到关键时刻,这些就是扳倒他的利器。另外,他卡我们商队,我们就绕开他。景遥,有没有办法开辟新的运输渠道?哪怕是成本高一些。” 虞景遥沉吟片刻,道:“陆路风险大,耗时久。或可考虑海路。从东南沿海雇船,虽然海上风波险恶,且需打点海盗水师,但若能成功,不仅可避开王允的耳目,更能直接连通南洋,获取我们急需的海外物资,如良种、药材,甚至是……鸟铳火炮的图纸或样品。” 左丘涟玓眼中精光一闪:“海路?此计甚险,但若成,便是奇兵!此事交由你全权负责,需要多少银两,直接调拨,务必找到可靠的海商和船队,安全第一。” “是!”虞景遥感到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但更多的是被委以重任的激昂。 “至于我们自身,”左丘涟玓的目光变得深邃,“‘病’总是要‘好’的。但不能是现在。要等楚家以为我彻底不足为虑,放松警惕之时。在这之前,我们要像冬眠的蛇,积蓄所有力量。” 他抬起眼,看着虞景遥,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近乎托付的意味:“景遥,如今我能完全信任的人不多。外有三哥,内有你。王府之事,尤可负责明处的安全,而你,要替我执掌这暗处的脉络。钱财、物资、信息、乃至部分人员的联络,皆系于你一身。此担千钧之重,你……可能扛起?” 虞景遥站起身,整理衣袍,对着左丘涟玓,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声音清晰而坚定,如同宣誓:“王爷以性命相托,以江山相付,景遥虽肝脑涂地,亦不敢有负王爷信重!此身此命,愿为王爷前驱,百死无悔!” 左丘涟玓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在灯下目光灼灼、神情决然的青年。许久,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虞景遥面前,没有扶他,只是与他平视着,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最终,都化为了一种沉静的、坚不可摧的信念。 “好。”他依旧是这个字,却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那便让我们,看看这‘承熙’的年号下,究竟能掀起怎样的风云。” 他伸出手,这一次,不是轻拍,而是稳稳地握住了虞景遥的手臂,将他扶起。 “同舟共济。”左丘涟玓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虞景遥反手握住他的手臂,力道坚定:“生死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