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靖安王左丘明澈奉诏返京述职。他风尘仆仆,入宫面圣后,便径直来了瑞王府。
靖安王左丘明澈与昭宁帝、左丘涟玓皆是一母所出,性格却大相径庭。他身形魁梧,眉宇间自带一股沙场砺炼出的豪气与煞气,行事较之昭宁帝的温润、左丘涟玓的清冷,更为直接凌厉,是朝中军方的重要代表之一。
“七弟!”人未至,声先到。左丘明澈大步踏入澄心斋,解下沾染风霜的大氅扔给尤可,目光如电般扫过书房,最后落在正在看书的左丘涟玓身上,又瞥见一旁正在整理文书的虞景遥,挑了挑眉,“这位便是虞家那小子?听说脑子挺好使,算账是一把好手?” 他语气随意,带着武将的直爽。
虞景遥忙起身行礼:“草民虞景遥,参见靖安王殿下。”
左丘涟玓放下书卷,淡淡道:“三哥一路辛苦。虞公子正在帮本王处理一些账目文书。” 他语气平静,算是默认了靖安王的说法。
左丘明澈随意摆了摆手,示意虞景遥不必多礼,一屁股坐在左丘涟玓对面的椅子上,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眉头紧锁:“辛苦倒不怕,只是边关近来不太平,犹蒙国那几个部落小动作不断,频频挑衅,怕是看皇兄……唉!”他话说到一半,重重叹了口气,看向左丘涟玓,压低了声音,“我进宫看皇兄,气色比之前更差了。太医怎么说?”
左丘涟玓眸色一暗,挥手让虞景遥与尤可先行退下。
书房门被轻轻合上。左丘明澈急切地问道:“老七,你常在宫中,皇兄的身体到底如何?我问太医,个个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左丘涟玓沉默良久,窗外的天光映在他过于白皙的脸上,显得有些透明。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涩意:“太医令私下说,是积劳成疾,忧思过度,伤了根本……已非药石能轻易挽回,只能静养,但……” 他未尽之语,彼此心知肚明,国事繁重,如何静养?
左丘明澈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哐当作响:“忧思过度!还不是被朝堂上那些蠹虫和士族大家给气的!还有后宫……楚家那个女人!”他眼中闪过一丝戾气,“皇兄就是太过仁厚,事事讲究平衡,反倒让那些小人蹬鼻子上脸!”
左丘涟玓抬起眼,目光清冽:“三哥,慎言。” 隔墙有耳,尤其是在这敏感时期。
左丘明澈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担忧地看着幼弟:“我知道。只是……皇兄若有不测,这朝局……你当如何?”他顿了顿,语气沉重,“你虽聪慧,但年纪尚轻,在朝中根基尚浅,又无强援。楚家势大,与李家、王家等勾连甚深,把控朝堂。我远在边关,鞭长莫及,一旦有变,恐难及时回援……”
左丘涟玓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情绪。“皇兄自有安排。”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会守好该守的东西。”
左丘明澈看着他,这个自幼被皇兄和他护着、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弟弟,此刻身上却透出一种让他陌生的沉稳与决绝。他心中既感欣慰,又涌起一股难言的心酸与担忧。这沉重的担子,本不该这么早落在他肩上。
“无论如何,三哥站在你这边。”左丘明澈重重拍了拍左丘涟玓的肩膀,语气斩钉截铁,“边关的儿郎,也只听陛下的调遣,认左丘家的旗号!” 这是最有力的支持承诺。
左丘涟玓抬眼看他,轻轻点了点头,兄弟之情,尽在不言中。
转眼便到了左丘涟玓的生辰。他性子清冷,不喜喧闹,加之昭宁帝病体未愈,便只在内府简单记录,并未举办任何庆典。王府门前一如往日平静,谢绝了一切宾客贺礼。都城中那些想要巴结讨好的官员和世家,也只得将礼物原路带回。
虞景遥自然知晓此事。于公于私,他都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表示。然而,送什么却成了难题。金银珠玉,俗气且不合规制,更非左丘涟玓所好;古玩字画,恐难入对方法眼,且易招人口实,显得刻意攀附。
他思忖良久,想起那日微服私访,左丘涟玓立于田埂之上,于寒风中谈及民生多艰时的沉静侧影;想起他于漕河茶寮,聆听民间疾苦时的专注眼神;想起他病中脆弱却依旧挺直的脊背……最终,他有了主意。
生辰当日傍晚,虞景遥带着一个不起眼的、用青布包裹的木盒,来到了瑞王府。
左丘涟玓仍在澄心斋,案头堆着些文书,似乎与平日并无不同。听闻虞景遥求见,他略感意外,还是宣了进来。
“王爷。”虞景遥行礼后,将手中木盒奉上,“今日是王爷生辰,聊表心意,愿王爷岁岁安康。” 他没有说太多吉祥话,显得朴实。
左丘涟玓看着他,并未立即去接,只问:“是何物?” 他不太习惯接受别人的礼物,尤其是不太熟悉的人。
“是一盆草民亲手培育的岩松。”虞景遥打开盒盖,露出一盆仅尺余高,却枝干虬劲、形态苍古、针叶青翠的松树盆景。“岩松生于绝壁,扎根于石隙,耐贫瘠,抗风寒,虽遇逆境,亦能坚守本心,傲然挺立。草民觉得……此物或合王爷心境。” 他言语恳切,目光清澈,没有谄媚,只有一份基于观察的理解与祝愿。
左丘涟玓的目光落在那一小盆岩松上,清冷的眸子微微动了一下。他自然听懂了虞景遥的言外之意。这并非寻常的吉祥祝寿,而是对他处境与心志的一种理解与共鸣,是一种无声的鼓励与支持。这份心意,比他收到的任何贵重礼物都更显珍贵。
他沉默片刻,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坚硬粗糙的松干,感受着那顽强的生命力与冰凉的触感。
“你有心了。”他收回手,语气依旧平淡,但对一旁侍立的尤可道,“收下,置于书房窗台。” 那里有阳光,也是他时常驻足思考的地方。
“是。”尤可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盆岩松,将其安置在书房内唯一能照到些许夕阳余晖的窗台上。
那一刻,虞景遥看到,左丘涟玓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如同冰雪初融时的一缕微光,转瞬即逝,却真切地存在过,映着他清艳的容颜,有种惊心动魄的柔和。
“王府及宫内采买的新章程,拟得如何了?”左丘涟玓转而问道,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波动从未发生,又恢复了平日办公事的口吻。
“回王爷,已具初稿,正在细化核查数据,三日后可呈报王爷审阅。”虞景遥收敛心神,恭敬答道。
“嗯。”左丘涟玓颔首,“去吧。”
虞景遥行礼告退。走出澄心斋,他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暮色渐合,那盆小小的岩松静静立在窗台,与书房内那个重新埋首于文书中的清冷孤绝的身影,构成了一幅奇异的、却又无比和谐的画面。他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如同那岩松的根系,虽缓慢,却坚定地向着土壤深处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