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中,陆铮尚未换下丧服,已站在城外一处荒僻田舍前,鸡鸭俱熟睡,万籁俱寂,唯有他恭敬站于门前,轻敲门扉。
“谁?”屋内传来童子困倦的声音,好梦被扰,语气自是不快。
陆铮恭恭敬敬,垂手站于门前,“是我,陆铮,老师睡了吗?”
门从里面被拉开,对方站在,门缝中,恭恭敬敬行礼:“师兄。”身体往旁边站,留出供他通行的路来:“老师此前吩咐了,如果师兄回来,去房间将他叫醒就行。”他在前引路,“师兄且稍等,我去叫老师。”
“欸。”
陆铮一把按住童子肩膀,缓缓摇头:“老师浅眠,好不容易睡着,怎能打扰他休息?”
“可老师交代了,说今日之事非常重要,绝不能耽搁。”童子犹豫。
陆铮摇头:“再重要,不及老师身体。”
他收回手,认真道:“我等着便是,老师醒来再商量。”
“耶~小果子,怎么不老老实实守门?我刚过来的时候,可瞧见门大打开着的,莫不是知道师兄要回来,特意迎接?”
陆铮话音未落,另一道声音在安静地院落响起。
紧接着,门“吱呀”一声,被人踹开。
陆铮回头,瞧见一双青云靴收回,紧接着,穿着一身丧服,笑容洋溢的男人,手里提着烧鸡黄酒,就这么大摇大摆走进院落中。
鸡鸭皆被惊醒,开始啼叫。
拴在角落的狗儿,不顾脖颈上的铁链子,于夜间狂吠。
此地乱作一团,不复方才安静。
“师兄,陆师兄来了。”小果子——便是守门童子,原名袁国,不知对方是怎么想,取出如此轻佻的名称来。
陆铮冷冷站在院落中,看着对方,面无表情:“陛下新丧,你身为工部郎中,怎可饮酒食荤腥?若是别旁人知晓,参你一本,当如何是好?”
“陆师兄。”来人尴尬地收手,将食物藏在身后。
“不知师兄也在此处,是逸远之错。”
来人乃现任工部郎中,名王适,号远逸。自小拜在江子门下,因为说话讨巧,江子对其可谓是悉心教导,是以并未费多大功夫,学成随手一考,以前三甲之身份入了朝堂,翰林院编修的位置还没坐热乎,立即被调动,去了六部之一的工部。年纪轻轻官拜五品,只待他前面的人退下去,便能一步一步往上爬。
大抵是日子过得舒坦,在如此紧要关头,居然毫不警惕,甚至放纵如此。
陆铮眉心隐约带怒,在鸡鸣狗吠中,怒意似乎旺盛些许。
“还不快把东西处理掉。”
王适面露为难:“师兄,这可是窑鸡。我排队许久才买到的、今儿新出锅的第一只鸡,可鲜了。”
听得陆铮更加不快。
“你若是想死,寻一处没人的地方自己去死,莫要连累师傅。”
“师兄,你这说得是什么话?”王适日子一向舒坦,因着江子缘故,朝堂中官衔比他更大的人,见了他都客客气气的,他也会说漂亮话。自古以来,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每当他笑嘻嘻地说上两句话,再不爽的人,也会压下心头怒火,好声好气同他对话。
偏偏今日,在陆铮这里碰一鼻子灰。
他将鸡、酒从身后提出来,反问陆铮:“我如何就想害师傅?我明明是处处惦记着师傅,担心他老人家操劳家国大事,身体亏空,哪怕冒着砍头的风险,也要将东西送过来,怎么就成了十恶不赦的大罪?”
“你莫非看不见,如今是什么情形?”陆铮问。
“什么情形?”王适反问:“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五品郎中,朝堂上的事情,我又能知道多少?不像师兄一样,位极人臣,连姜家都要忌惮你的脸色,我只是想孝敬一下自己师傅,这也有错?”
“巧言令色。”
剑拔弩张。
“行了,你们两个,每次一遇上就要斗嘴皮子。”
苍老的声音隔着柴门传来出,站在院落里的三人,这才意识到,屋子主人已经被惊醒。
小果子立即上门,站在柴门旁,低声道:“老师,陆师兄、王师兄来了。”
“都进来吧。”
苍老的声音缓缓道。
王适闻言面上一喜,提着鸡和酒,正欲上前。
陆铮却在雪地中拱手,恭敬不已:“不了,现已是寒冬,外面风大。门一开一关,老师屋内热气便不剩什么。您大病初愈,受不得寒,学生要说的话不过两三句,在门外说了便可,不打扰老师休息。”
王适步子顿住,嘴角微微下撇,背着陆铮面露不屑,嘴上跟着陆铮道,
“就是,老师,陆师兄如此挂怀您,您可得好生修养。若是虚弱了两分,只怕陆师兄得生吞活剥了我。我要死了,您哪里找如此合心意的徒弟?”
他语气俏皮,完全不像是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
这番话入耳,陆铮余光一瞥,极快速移开视线。
“哈哈哈,行了,我还没有老到这个地步。”对方笑着回答,因为王适的一番话,心情极好:“远逸,不是说给我带了窑鸡吗?不提进来,鸡冷了怎么办?”
陆铮面色僵硬。
王适笑眯眯,抬起脚就往前:“老师,还买了黄酒,你最喜欢的那家。”
“哦?快快快,快些进屋来。”
小果子将柴门掀开一个小缝隙,王适正要进门时,慢悠悠回头,看向陆铮:“陆师兄,不如一起进去吧。”
说罢,先一步进了柴门。
陆铮独站雪地中,犹豫半晌,窑鸡香味已经飘到他鼻尖,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徒儿来此地,是瞒着旁人,不宜过久。既然师傅已醒,那徒儿便长话短说。”
“好。”
虽对方声音飘出来的,还有黄酒香味。
陆铮垂头,劝阻的话堵在喉咙里,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罢了,老师喜欢就好。
“兹事体大。”陆铮说。
“哈哈哈。”江子笑声爽朗,“你是在担心远逸?你放心,这是你的师弟,不是外人,有什么事情尽管说。”
……唉。
陆铮在雪地中苦笑,许久之后,缓缓开口:“姜威无诏而返,持器械上朝。皇帝驾崩,死因不明。朝堂乱作一团,姜太后携陛下遗诏,推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娃当皇帝。”
他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得差不多。
“女娃当皇帝?”江子声音听不出喜怒。
“正是。”
“哼!简直是让祖宗蒙羞。”江子声音冷淡:“姜家把持朝政还不足够,还要倾覆政权吗?如此倒行逆施,天理难容。”
陆铮闻言,眉头缓缓皱起。
“老师的意思是说,姜威无诏而返、陛下驾崩、太后扶持女子上位,是姜家人共同图谋?”
“不然呢?姜家多年来,一心想要把持朝政,看现在,举国上下因为他们而饿殍遍地,他们就是一股污浊之水,将朝堂、国家搅浑,搅臭。现在犹嫌不够,居然作出如此逆天之举,百姓多艰、生灵涂炭,罪责皆在姜家之身。”
“可是……”陆铮觉得不太对。
朝堂之上 ,姜韬和姜威的模样,不似知情。
他说:“今日之事事出突然,期间姜家几位也有口舌之争,不像早有密谋。”
王适笑嘻嘻的声音传出来,搅散方才的严肃:“演戏肯定要演得像一点,要是姜太后拿定主意,姜家立即赞成,不是太假了么?”
这声音,叫陆铮厌恶蹙眉。
他抖掉身上大雪,不理会王适,“姜家苦心经营,扶持太皇子许久,喂给他不知多少政绩。怎现如今,说变就变,一点征兆也无?”
江子沉默,而后道:“远逸,你看呢?”
“指不定大皇子只是个靶子,实际上他们真正想要扶持的人,就是这个小皇帝呢?”
王适语调轻松,好似在做一道猜谜题。
陆铮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面对政敌,他可以从各个角度出发,找到对方漏洞进行反驳,可是在面对老师江子的时候,他便成了哑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更不用说眼前这个说话毫无逻辑、只凭主观臆测的“师弟”——同他多说一句话,都是在自我贬低。
陆铮冷静道:“以姜家之权势,何须顾及外人眼光?”
“那就不知道了。”王适笑嘻嘻,没个正形:“掌权人们想一出是一出,我没和他们打交道,不知道他们心里的弯弯绕绕。”
“……”陆铮无话可说。
他时常想不明白,为何老师悉心培养,养出来的徒弟是这个样子。
叫他打心底里的——看不起。
还好,这种人,对朝堂之事无法掀起波澜,老师喜欢便喜欢吧。
陆铮站在门外,肩头积雪几乎快要堆成小山包:“今日之事,老师可有什么想法?”
屋内一时没有人回答,陆铮便就站在雪地之中,安静等待。
双手双脚渐渐失去知觉,眉梢发丝落满积雪,陆铮一动不动,好似感知不到。
良久,江子声音缓缓传出来:“姜家不是想要天下大乱吗?大不了就陪着他好好闹一闹。”
陆铮缓缓点头,抖掉一头雪:“老师是想?”
“无论姜家如何谋算,女子当权,万万不可。”江子缓声道。
王适在屋内沉寂许久,闻言,立即道:“不如我组织百官罢朝?”
“可以。”江子道。
“不可!”陆铮言。
王适略微不满:“陆尚书,怎又不可?”
陆铮眉心隐约带了怒火,他懒得搭理对方,“老师,此事不可。雪灾蔓延肆虐,正是用人之时。无论姜家有何谋算,百姓无辜,现在若是带着百官罢朝,生灵涂炭,怎能因权力斗争将百姓生命弃之不顾?”
王适反问:“若不是姜家在先,何至于将老师逼到作出如此决定?”
“他不仁,我便不义?”
“他不仁,我便不义。”
两人再次针锋相对,一时无言,只能等江子出面。
“太期啊。”江子的声音缓缓传出来,带着叹息。
陆铮立即拱手低头:“老师,学生在。”
“你总是妇人之仁。”
“……”陆铮的头垂得更低。
江子缓声道:“谋大事者,怎可拘泥于几条人命?你现在之职责,如同守城将军,敌人以几个军人命令相威胁,要求你开城门迎敌军,你是否同意?”
“自然不可。”陆铮道。
“既如此,为何现在,你不愿意死守阵营,为身后更多的百姓谋算,而是一心扑在受灾百姓身上?”江子问:“百姓受灾固然使人痛心,可天下万万生灵前途未卜,你便看不见么?”
雪落在陆铮肩头,好似压了两座大山。
“……学生受教。”
一扇门,隔开心境迥然不同的两人。
陆铮披风戴雪,站在门外,面容沉凝似寒冰。
王适坐在屋内,心情愉悦,笑眯眯劝酒,同江子把酒言欢。
再待下去已经没有意义。
听江子声音,应当恢复得差不多,临近五更天,自己需立即回府,稍微洗漱后进宫。
“时日不早,徒儿得回去了。”陆铮恭敬行礼。
“黄酒虽能暖身,但师傅久病初愈,当谨记医嘱,莫要贪杯。”
他忍了又忍,对老师的关心,依旧忍不住:“夜来寒凉,老师少吹风。”
屋内笑声似乎消失,这安静的院落,只有雪落在陆铮肩头的声音。
“学生先行告退,择日再来拜访。”
说罢,转身往柴门外走,在雪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足迹。
隔了许久后,屋内传来一声轻嗤。
“老师,师兄这话是在怪我费劲苦心,给你买来黄酒、窑鸡孝敬您?”王适不满抱怨。
“你师兄是这个脾气,直性子。”江子笑呵呵。
“你且放心,你的孝心,为师知道。”
“再来两杯?”
“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