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抓住虞钰手腕,眼睛眯起:“这孩子是男是女,尚不可知,如何能确定为天子?”
虞钰猛得收回手,无辜询问:“我是女子,便不能当皇帝么?”
“自然。”
姜韬点头:“古往今来,只有男子可以称帝,女子不可。”
“为什么?”虞钰问。
最简单的询问,反倒不好作答。
稚子随口一句,竟是叫姜韬噎住,一时答不上话来。
“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你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子,哪里有这么多问题?”姜威见自己哥哥沉默,立即瞪着一双眼睛,怒视虞钰。其眉宇间的凶煞之气,好似地狱阎罗,立即便要将之收服。
“不懂就要问。”虞钰却不怕,她眼神澄净同姜威对视:“你为什么这么凶?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声音稚嫩,未带成年人惯有的试探谨慎。
叫人一时生不起气、亦笑不出来。
“罢了,同孩子计较什么。”姜韬摆摆手,视线游移,最后落到太后身上:“娘娘,看这孩子的反应,她当是女子。既是女子,便不可登大典,不能担大任。”
“为什么?”虞钰又问。
这次,没有人再理她。
他们都垂着脑袋,恭敬地忤逆姜太后之意,并等着对方屈服。
“哀家也想问,为什么。”姜太后冷不丁,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打得众人摸不着头脑。
诸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交流一番后,居然是向来中立的侍中牛勤站了出来,恭恭敬敬问:“不知太后娘娘想问的,究竟是何事?”
姜太后左右扫视一圈,“为何你们要联合起来,逼迫哀家,将哀家放在火架子上烤?为何哀家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需听你等之意?”
她声音慢悠悠,官员却胆寒不已,纷纷以头抢地,不敢作答。
“你们说,我现在哪里还有当太后的样子?”
“太后此话过于严重,臣等绝无逼迫太后之心。”陆铮跪着,姿势都要比其他人更加端正,“臣等不过是站在江山社稷的角度,希望太后择帝能从优,绝非为顾及各方势力,而囫囵选出一个平庸之人。”他额头紧贴地方,却掷地有声:“毕竟太后所选出来的人,肩膀上担着的,是亿万生灵的性命!!”
“你这是在逼迫哀家。”姜太后道:“倘若我不按照你们的意思,天上苍生所有祸患,便都可安在哀家头上?呵,哀家不在乎,你们的笔杆子硬,要怎么写哀家是你们的事情。但是,哀家今日需得告诉诸公,此事乃家事、国事,哀家亦不曾有一刻松懈。自吾儿溘然长逝,哀家一日未曾合眼,脑海里总是吾儿在世之模样。”
她缓声道:“今日,哀家本该在寝宫,不应出现在这里。毕竟朝政之事,是前朝之事,哀家不应该插手。可是——你们不知道,哀家听见吾儿的声音,是他将哀家引来此处,是他选中了这个孩子!”
“这是皇帝之意,亦是哀家之意。”
她缓缓回神,回到座位上,悠然落座:“诸公,可有不满?”
“天下哪有什么神神鬼鬼……”姜威轻嗤一声。
姜韬胳膊肘猛得戳向姜威,姜威诧异扭头:“你戳我干嘛?”
姜韬呵呵一笑,不曾回答。
继续肘击姜威。
姜威粗线大条,在持续不间断的肘击中,总算回过神来,疑惑着闭上嘴,同姜韬一样,垂头不语。
“陆大人,你怎么看?”姜太后语调幽幽:“你也觉得是哀家老得神志不清,出现幻觉了么?”
陆铮跪地:“臣绝无此意。”
“那你觉得,是哀家故弄玄虚,说一些无从查证的话,想要站在天下人对立面,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么?”
陆铮动作微顿,“臣,绝无此意。”
“那也就是说,陆大人亦认可了哀家的说法?”
陆铮已无退路。
他深深俯首,“既是陛下之意,臣……无二话。”
“其余诸公呢?”
所有人不语。
姜倾却似乎预见这一幕,她好以整暇,从袖内掏出圣旨。
“哀家说了,这是先帝之意。”
众人视线齐聚圣旨之上,面面相觑,宦官接过圣旨,扯着嗓子在先帝灵前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凉德,嗣守宗庙八年。忧牢社稷,宵旰靡宁……”
太监的声音总是刺耳,以往朝臣都不爱听,现如今,却竖起耳朵,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皇女虞钰。”
姜太后轻轻戳了戳虞钰,虞钰立即跪下。
“尔年虽冲幼,然孝悌天植,睿智夙成,即于柩前即皇帝位,毋固辞。”
当这句话念出口后,所有人悬着的心纷纷死去,一时之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后面的内容,亦无心去听。
只待到太监读完,各怀心思,高颂“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前一晚,还是靠着去御膳房偷吃才能活下来的小孩子,现在居然摇身一变,成为万万人之上的天子。
命运变化如此之快,让她亦不免受惊。
虞钰低头,抓住姜太后衣袖,露出依恋神色。
“好孩子,现在你该说什么话?”
虞钰犹豫着看向众人:“众……爱卿……平身?”
“谢陛下。”
“将遗诏分发下去,供诸公浏览。”姜太后淡定道。
侍中牛勤率先接过奏折,其余人不敢乱了次序,压着一颗心,安静等待。
牛勤仔细看着每一个字,来来回回,不敢眼花。待到确认无误,便将奏则往身后传,约半个时辰,在场诸公皆品阅完毕,深深的绝望和疑惑将他们笼罩——当真是先帝笔迹!!
这是一份货真价实的圣旨。
“诸公可还有疑虑?”姜倾慢悠悠问。
“臣有一惑,万请娘娘回答。”众人不言之时,陆铮站出来,垂首询问。
姜倾点头:“准。”
陆铮抬手,立即有人将圣旨送到他手中,他简单浏览一遍,缓声而问:“先帝孩子不多,微臣记得,并无一人叫做‘虞钰’。”他看姜倾旁边的小孩,缓缓问:“这孩子的名字,不过是娘娘即兴赠予。若娘娘有心,也能赠予其他皇子。”
他跪着,语气不恭,“是以微臣求娘娘以天下为己任,另立天子。”
姜倾缓缓笑起来:“陆大人仔细瞧瞧,‘虞钰’前面的两个字是什么。”
陆铮眼神微动,“是……皇女。”
“正是如此,现如今,我便告诉你们为何我要先问这孩子的名字。”姜倾手搭在虞钰肩膀,姿态亲昵,“正是因为宫中无人叫‘虞钰’,哀家便寄希望于这个孩子。”
陆铮皱眉:“这孩子是水里鱼。”
姜倾轻笑出声:“她大字不曾识一个,又如何知晓水里鱼和石中玉的区别?”
“……”
百官缄默,无人敢言。
姜倾轻抚虞钰黑发,慢悠悠道:“诸位可还有疑惑?”
鸦雀无声。
已经没有质疑能力。
姜倾满意点头:“新帝继位,但其尚且年幼,遗诏任命由哀家辅政,既如此,礼部按照规程办理登基大典,赶制龙袍、联合钦天监选定日期,尽快举行登基大典,莫要耽搁时间。”
“新帝继位,但其尚且年幼,遗诏任命由哀家辅政,既如此,礼部按照规程办理登基大典,赶制龙袍、联合钦天监选定日期,尽快举行登基大典,莫要耽搁时间。”姜太后道。
陆铮不得不回答:“太后娘娘,近日各地灾害严重,臣以为当以控制灾情为主,国库银子紧着灾民使用。这个节骨眼上,不宜大操大办,免得叫百姓寒心。”
“百姓如何知道京城之事?”姜太后反问。
陆铮微愣,深深俯首:“既如此,稍后微臣便同姜韬姜大人商议一番,拨取银两,以备大典使用。”
“嗯。”
姜太后点头,而后道:“姜大人,户部之事向来由你掌管。但哀家亦有所耳闻,历来岁贡减去支出后,能盈余约八百万白银,我国建朝多年,国库丰盈,灾情要赈、百姓要安抚,但登基大典亦不可含糊。关于这些要紧之事,当批则批,无需节省。”
姜韬面上笑容僵硬,现下不得不点头,硬着头皮:“是,娘娘。”
“罢了,你们都回去吧。”
太后摆了摆手,模样倦怠:“哀家累了。”
“是。”
百官离开皇城之时,已经快三更。雪地为他们照亮前方,白雪落在他们眉心,无一不是愁眉苦脸,萎靡不振。
“荒唐啊,简直荒唐。”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立即有人应和,渐渐的,沉寂氛围被打破,夜中前行的官员也不顾身边人是否是昔日政敌,倾诉欲极强,开始说今晚之事。
“行了,诸位同僚,先帝遗诏在此,新帝继位名正言顺,我们再如何不甘,也无济于事。”
姜韬披素色披风,站在最前方,回身,同众人对望。
“此事已成定局。”
范翠不满:“姜大人,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太后娘娘是你妹妹,她做的决定如何,对你没有半分损害,对姜家没有半分损害。可是接下来,难不成让我们这些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和一个字都认不全的奶娃娃玩过家家?”他越说越生气,到最后,直接拂袖而去:“在下不知道尔等心中成算,但天下绝非姜家的天下,如果姜家如此行径,那就恕老夫不愿奉陪!”
有了领头羊,其余人也敢跟着站出来。
“姜大人,告辞。”
一时之间,人走了大半。
陆铮见状,也混在人群中,略微一拱手,连声音都没有发出,便随着人群而去。
姜韬见状,亦拂袖转身:“回府!”
“等等,我和你一起回去。”姜威跟在姜韬身边。
姜韬疑惑:“怎不回自己府上?”
姜威面露讨好:“你知道的,月奴睡得比较早,若是吵醒了她,明儿保不齐又给我脸色看。”
方才因为朝堂而感到不愉快的姜韬,现在露出笑容:“也是难得,你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将军怕女儿。哈哈哈,走吧,你我两兄弟也许久没有一起过,今日咱们便回府上,彻夜长谈。”
姜威问:“当不会打扰弟妹吧?”
“不会。”
姜府,因为深夜回府的两人而短暂热闹一会儿,但夜色实在浓重,不一会,除了下人外便各自歇了。
唯有姜韬姜威在书房中,烛火闪烁,将他们面上沉凝尽显。
“你说,妹妹究竟是想要做什么,怎么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莫名其妙地,推了一个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野孩子登基?”姜韬坐在八仙椅上,此时他已经换下身上的丧服,穿着丝绸制成长衫,大拇指戴碧玉指环,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椅背。
在他身后,“清正廉洁”的牌匾高悬。
姜韬在屋内不停走:“你不知道?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我怎可能知道?”姜韬倒在椅子上,脑袋后仰,有气无力:“她在后宫,平时难得见一面,便是见了面也不便说这些事情,陛下又死得突然,我怎知情?”
“你若是不知,方才捅我干嘛?”姜威问。
“不捅你,由着你继续说下去?”
“为何不能说?”
“你在百官面前不给她面子,要是叫陆铮他们以为,姜家内部不和,借此机会攻击怎么办?”姜韬道:“更何况,现如今,许多人将先帝的死与你联系。树大招风,招人嫉恨已是寻常,如今关头,正是各方势力斡旋之际,更得低调。”
姜威听了这话,反问:“孙猴子已经是皇帝,还有什么势力斡旋?”
“孙猴子?”
“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不就是孙猴子?”
姜韬这才反应过来,“孙猴子”是姜威给现任皇帝的爱称。
他笑了笑,没有反驳,反倒摇头:“大哥啊,你没注意到么,皇帝是谁完全由咱们的好妹妹说了算。”
“啊?”姜威诧异。
姜韬看着姜威,一双狐狸眼中情绪起伏不定。
“遗诏上虽明明白白写着,让‘虞钰’继位,可是姜太后完全可以不将遗诏拿出。”
姜威不太懂:“这……应当不好吧?”
姜韬无奈一笑:“有什么不好?比起这大字也不识一个的孙猴子,让大皇子即位岂不更好?”
他说着,好似想到什么,一双狐狸眼眯起:“更何况,陆铮一行人都已经改口,愿意拥护大皇子为帝,实乃千载难逢之良机。”
“可我们的好妹妹,放弃姜家倾注大量心力培养出来的继承人,站在百官对立面,保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登基。”
姜韬声音迷幻,犹如轻烟。
“她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