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是昏君?你瞎了吗!》 第1章 皇帝驾崩 雪下了一冬,皇城巍峨,伫立于苍茫天地之间,银装素裹,天未亮,应天门前已停满轿辇,轿子旁跪好下人,另一人侍立撑伞,为轿中人遮住鹅毛大雪。 不多时,一双靴子从轿内而出,它踩住人凳,被撑伞下人扶着,站在雪地上。 “今日又是大雪。” 此人身穿红色官服,眉眼带笑,手接过下人恭敬送来的暖炉,缓缓往前。 不过两三步,便被叫住。 “姜大人,姜大人,暂且留步。” 声音急迫,男人从容不迫转身回礼:“李大人?” 来人因追赶对方,虽下人急忙跟上,雪依旧落满肩头。他此时顾不上那些,讨好地朝着男人笑:“姜大人,我昨儿和您说的事情?” 支支吾吾、讨好期盼。 姜大人哈哈一笑,身子后仰,摇头不止。 “不行么?”对方面色惨白。 “是不必担忧。”姜大人轻笑:“姜某行事,李大人有何顾虑?” 李大人如释重负,“多谢姜大人,若是户部能将银子批下来,届时……”话未说完,彼此心知肚明。 姜大人双眼嗔怒:“李大人,咱们做事,不都是为了百姓、为了朝廷?” 随即笑开:“丰年好大雪。” 两人一起往前走,头上的伞,为他们遮去所有风雪。 “能为百姓、朝廷做事,别说是五百万银子,便是一千万,户部也得出。” “姜大人,户部支出应当审慎,绝非你一言堂。否则的话,只怕平白招人揣测。”不合时宜的声音,像是冷风一样,生硬插|入两人之间,打断两人和谐氛围。 两人驻足,李大人朝对方行礼,姜大人点头颔首。 那人穿着同姜大人别无二致,皆为红色官服,胸口处绣补服。 相较于姜大人总是笑眯眯,他则生硬许多。此时眉头皱起,面露担忧:“各地官员上报,大雪倾轧,已冻死不少百姓。各地州人口大幅下降,朝廷收入不能增加,赈灾又是一笔支出。” 三人一起缓缓前行。 “陆大人言之有理。”李大人脊背微弯,恭敬回答。 姜大人冷不丁瞥他一眼,虽面上带笑,眼神冰冷。 李大人浑身僵住,不敢作声,姜大人笑眯眯转头,不经意道:“陆大人作为礼部尚书,不去思索明年科举如何进行,怎管上我户部的事情?” 陆大人垂眼,并未与之对视,“姜大人说笑,天下之事、百姓之事,皆为官员担忧之事,何分你我?” “不愧是江子门生,如此胸怀,如此口才,当真是了不得。”姜大人笑。 陆大人不置可否。 “罢了,陆大人也不必操心国库空虚,兵马大将军已经战胜归朝,带着番邦进贡之物,可充盈国库。文武百官今日齐聚于此,不正是为此事?”他慢慢走在雪地上,从容不迫。 陆大人不言语。 方才被瞪了一眼的李大人,笑问:“兵马大将军,可是姜大人哥哥姜威?”他赞叹不已:“姜家当真是百年世家,不仅有姜大人您任户部尚书,统筹国家银钱。还有大将军为国出征,戍守边疆。国家有姜,乃百姓之福、陛下之福。” 陆大人语调慢悠悠:“岂止,后宫还有一位姜太后。”他双手拢在袖子里,没有暖炉,只能如此抵御风寒:“姜家可真是,树大根深。” 姜大人嘴角笑容淡去些许,依旧体面:“不及尔等。江子门生数百,皆在朝廷任职,旁的不说,天上掉下块馅饼,都能砸中三个江子门生。”他笑眯眯的,说话夹枪带棒:“这些人,可都是陆大人你的……师兄弟。” 陆大人皱眉:“同在一朝为官。只有臣子,没有其他。” 他不愿继续同行,加快脚步,独自走到前方,不多时身影便被大雪覆盖。 李大人冷哼一声,嘴角下撇:“切,装什么?” 姜大人眼里含笑:“陆大人心怀苍生,难免炽热灼伤他人。” “心怀苍生?我看不见得。” 李大人还想说什么,姜大人却摇头阻止:“你现在同我一起,届时拨银子给你,只怕会生出口舌是非。” 李大人这才惊觉:“姜大人,在下便先行告退。” “嗯。” 大雪纷纷扬扬,姜韬独行在雪中,身边人影如织,最后只余一人。 “上朝——” 百官鱼贯而入,许久不曾百官齐聚,宦官尖利声音猛得响起,居然还不习惯。 他们低着头,按照官衔品级站立,双手垂在身前,恭敬听候圣喻。 一般来说,启奏都是站在最前排的几位尚书职责,偶尔由中书郎、侍郎等人商量裁定,五品以下的官员,老老实实站在后面,充当台柱子。等流程走完,回家歇息一二,恢复些许精力再去当值。 如此疲惫,以至于前方撕得不可开交,为国库、为边防、为一切可能会影响国家祖宗基业的事情吵得面红耳赤。 后面则昏昏欲睡,好几个官员眼睛都睁不开。 更有甚至,站立不稳,脑袋直直往前,“咚”得一声,砸在柱子上,所有争论停歇,落针可闻。 “陛下,姜威将军到。” 太监的声音好似破锣,锵得一声,好戏开演。 “宣。” 皇帝的声音极低,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位镇守边境的大将军,无诏而返。迟到不说,现不顾正在早朝,直接闯入,打断早朝议程。 想来是不敢管,也管不了。 毕竟皇帝以孝闻名天下,不巧,他所孝敬的对象,便是垂帘幕后的姜家女姜倾。 户部尚书姜韬、兵马大元帅姜威的妹妹。 天下一半都进姜家囊中,现如今,姜威不过是在自己地盘上撒野,有谁敢多说一句话? “姜将军,此时正在商议要事,为何不事先通报,擅自闯入?”陆大人站在人群中,面带薄怒。 穿着甲胄,手握大刀的男人,昂首阔步向前,他身量极高,周身带着肃杀的压迫感,在场文臣几乎无一敢与之对视。 唯独说话之人,身形瘦削,目光精炼。 不卑不亢站在金銮殿前,质问对方:“面见天子居然佩刀,你眼里,还有没有皇上。”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质问我?”姜威开口,便是浓浓杀意。 他视线沉沉,似乎对方再多说一句,便会拔刀相见。 “滚开。” 陆铮面容难看:“姜威,你当真以为,宫殿是你后花园吗?” 大刀猛得往前一劈,将金銮殿前的石板劈裂,石屑飞溅,百官惊慌却不敢后退,只能继续强撑着,瑟瑟发抖。 姜威双手拿着大刀,沉声道:“滚开!” “如果我说不呢?”陆铮丝毫不怯,依旧站在原地。 而他的身后,渐渐的,围拢百十来号人。 他的师兄弟,他的同僚,他的——党羽。 “哈,文人也敢在我面前猖狂?”他提着大刀,刀尖拖地面,划出刺耳声响。 他强壮的身影缓缓走近,无人敢拦,那砍下无数敌寇头颅、劈开番邦之人身躯的大刀,现在却在金銮殿上,对准了朝廷的肱股之臣。 “将军,一大早便火气这么大?” 姜韬站出来,笑眯眯拦在陆铮面前,“不是要述职么?莫要耽搁,免得百官一起在这里站着耗时间。要知道,各个官员案板上,都堆了许多政务要处理。现如今,不如早早将人放回。” 姜威不悦冷哼:“莫不是此处太过繁华安逸,把你骨头都泡软?”甲胄反射出冷硬的光,正如他说出口的话:“江老头的人在你眼皮子下蹦跶,你放任不管?” 将备受文人推崇的江子,直称为江老头,在场江子门生过百,众人震怒。 “姜将军,我们尊重您戍守边关。可您是否尊敬皇上、敬重老师、敬重我等?”给事郎问。 “你们凭什么被敬重?”姜威狂放大笑:“把你们放去边关,立即就屁滚尿流的怂包软蛋,有哪点值得老子敬重?” 姜韬面露尴尬:“大哥,少说两句。” “怎么,你现在已经不敢和他们打擂台了?”姜威不屑冷哼:“你是怂包,老子不是。别以为你们人多,就可以把持朝政,少吹嘘什么文脉治国,都是狗屁!番邦贼人打进来,你们也靠笔杆子吗?” 姜韬厉声:“姜威!我现在以姜家家主的身份命令你,闭嘴!!” 姜威不可置信低头。 姜韬一把把住他手腕:“这里不是你的边关,什么话,都给我憋进肚子!” 姜威捏着长刀的手青筋暴起,呼吸粗重,他怒视姜韬,好似被激怒的雄狮。 静默之际,监察御史郭骄大步上前,跪地疾呼。 “臣要上奏!” “爱卿所奏何事?”皇帝声音低沉。 “臣要奏悍臣姜威违制挟兵,大不敬危乱朝仪。按我朝律法,诸臣奉天门内持寸刃者,丈一百、流三千里。悍臣姜威藐视天威,意图不轨,臣请圣裁,即刻革职锁拿,防宵小乱纲。臣昧死以闻,肝胆涂地!!” 他五体投地,趴在地上,抱着必死之决心。 姜威不以为然,反倒冷笑。他一手拨开姜韬,拎着大刀往前:“想死?我现在就成全你。” “爱卿且慢!” 皇帝高声疾呼。 姜威大刀高高举起,在百官注视之下,悍然落下。 “噗嗤” 血溅金銮殿。 太监声音尖利而刺耳。 “陛下驾崩了!!” 第2章 鱼 天子崩于朝堂,百官缟素。 巨大棺椁摆放在宣政殿中央,四周站了许许多多官员,皆披麻戴孝,面露哀愁。 最前方跪着年龄尚幼的孩子,先帝正值壮年而崩逝,留一众稚童,独面豺狼虎豹。 “陛下去得突然,如泰山倾塌毫无预兆。现各地躁动不安,加之雪灾绵延,人心惶惶。”兵部尚书范翠身披缟素,擦拭眼角泪水,愁眉不展:“江山动荡,百姓苦寒,君父殒命,桩桩件件,叫我等夙夜难安,恨不得随君父去也。” 姜韬看他一眼,手半抬,放在前腰处:“陛下身亡乃举国悲痛之事,但百姓性命垂危,我等不能弃江山社稷不顾,沉浸在悲伤中。如此,只会寒了天下人之心。” “正是如此。”陆铮亦点头,赞同姜韬。 他俩既然已经开口,其余人便不会多说话。 在场众人,本就以姜家势力、江子门生大致分为两股。虽有中立者如兵部尚书范翠,两者皆不沾染,但势单力薄。除范翠外,其余中立者无家族托举,自身虽有才能但未能得到重用,虽三省中大多中立,但如此,三省话语权逐渐旁落,竟是远远比不过六部,如今虽人数众多,却没有说话分量。 就连范翠,在陆铮、姜韬开口后,便低着头擦拭泪水,未多说一句话。 他尚且静默,何况其他? 现在场上,还能够发表意见的,便是这两股势力。姜家势力以姜家家主姜韬马首是瞻,连兵马大将军姜威,都安安静静杵在旁边,一声不吭。 江子门生则更直观,向来是由资历最高的陆铮说了算。 他俩开口,便可以明确,两股势力已达成统一。 “此事乃天家之事,我等外人不便参和。” 姜韬未着红色官服,一身缟素,儒雅至极,“不如请太后定夺。” “太后定夺?太后也是姜家人,由她定夺,和你直接指定又有什么区别?”方才还握手言和的两人,立即分道扬镳。 陆铮脊背挺直,双手背在身后,不赞同道、 站在角落的姜威,闻言往前迈一大步,虎目圆睁:“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晓得了,你想要你的学生当皇帝?我告诉你,不可能!从古至今都是立长立嫡,怎么来看,都应该是大皇子,不可能轮到二皇子。” 他褪去甲胄,穿着寻常棉布衣裳,虽一身素白,但面容黢黑,两眼一瞪,更显狰狞。 “姜大人,你殿前失仪吓死陛下,此事御史台已拟好奏折,待新帝上位,即刻上奏。”陆铮以一当百,“你乃戴罪之身,能够容许你吊唁已是恩赐,现如今,竟是不管不顾,在陛下灵柩前大声嚷嚷,你待如何?想要搅乱灵堂,让陛下死不瞑目吗?!” 这话说得极重,哪怕是见惯生死、刀下亡魂无数的姜威,都被震得后退两步。 死者为大。 不管他有多看不起这皇帝,但对方已死,如何还能侮辱尸体? 他是武将,不善言辞。面对陆铮逼问,一张黑脸涨得通红,最后只能支支吾吾道,“你莫要胡说,我没有这个想法。” 陆铮不欲与这等莽夫继续争辩,他回身,同姜韬对峙。 姜韬不语。 烛火在宣政殿中幽幽闪烁,没有人说话,好似宣政殿不止一具尸体。 “陆大人想要如何?”姜韬笑眯眯,先一步打破静默,主动搭话:“陆大人有不满,直接说出来便是,这天下之事,不都是商量着来么?不商量一下,怎知道不会有好结果?” “皇帝之位由谁来坐,陆某说了不算,在场诸位说了也不算。”陆铮说话滴水不漏。 “可陆大人不愿让太后定夺。”姜韬脸上带着熟悉的笑容,一双狐狸眼眯起,闪着精明的光:“陆大人不愿意同在下说真心话,如此拒绝沟通,注定无法商量出好结果。” 陆铮视线掠过在场众人,不语。 他亦无法回答。 难不成要顺着姜韬的话说,因为自己不配合,所以皇帝的人选选不出来? 如此一来,变成了陆铮把持朝政,他们姜家撇得干干净净。 姜韬却不给敌人喘息机会,主动出击:“既如此,不如陆大人为我等指条明路。” 他缓缓踱步,走到最前排跪着的小孩子面前,慢悠悠走过去。 “大皇子,君子六艺出类拔萃,早早参与政事处理,曾平定江南洪涝灾害、北方大旱、流民暴动、山贼叛乱,在百姓中声望极高,陆大人觉得此子,如何?” 跪在第一个的皇子,挺直胸膛。 陆铮不语。 姜韬继续往前:“二皇子,师承于你,能力水平在下不知,但想来有江子教导,应当亦是不俗。” 第二个皇子垂头,将脑袋埋得低了些。不言语。 陆铮不语。 姜韬慢悠悠。 “三公主,哈,罢了,过。” 他像是市场口挑选货物的商人,仔细打量着每一个皇子,将他们的特点当作卖点,在所有人面前仔细介绍,供所有人评价打量。 不像是皇室中人,倒像是市井商铺上随意铺开来的生肉。 姜韬步履未停:“七皇子,生而骄纵,愚蠢无能,难当大任。” 跪在他面前的皇子闻言,怒不可遏。他跳起来,一手叉腰,指着姜韬鼻子骂:“你算是什么东西!敢这么评价我!!” 姜韬充耳不闻,笑得开心。 “陆大人,在下说得可对?” 陆铮淡淡看他一眼:“姜大人,先帝魂魄尚未散去,如此倨傲,堪称臣子?” 姜韬垂头,“在下不过是想和陆大人商量着,早些定好储君,免生灵遭受倒悬之苦。” 他无所谓七皇子的辱骂,走到队伍的最末端。 “前面的人,陆大人都不开口,想来是都不满意。莫不是陆大人想要最后一个?”他笑眯眯:“这可不合适,这位从小到大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生下来便扔在永巷中,不知怎的活到现在。若非今日事出突然,全宫上下排查搜索,意外将之寻出来。估计要一辈子无名无姓,在永巷待着。”他捋山羊胡子,思索算计:“生命力如此强悍,若早些发现,或许带去边关,还能培养个将军出来。可现在,倒是晚咯。” 说罢,连连摇头叹气。 所有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今日横空出现的人身上。 身量矮小,看起来不过十岁。衣服却极大,虽然穿着内务府统一制定的衣裳,但因为没有合适尺码,便只能将将就就穿七皇子的码数。 本就矮小瘦弱,现在穿着不合适的衣裳,看起来更加可怜。 偏偏被打量的人抬起脑袋,顶着一双黢黑眼眸,真挚而无辜地问:“大人,我父亲死了吗?” 这孩子声音难听沙哑,面颊干瘦,因为营养不良,此时尖嘴猴腮,和其余皇子公主们站在一起,显得可怜——且格格不入。 姜韬停下脚步,垂眼看小孩儿:“是,他就在你面前的棺材里。” 小孩子大大的眼眶中,立即蓄满泪水。 水光快速凝聚,从眼眶中涌出,“死了?” “嗯。” “我还没有见过他。”小孩子用孝服袖子擦眼泪,“他长什么样子?现在什么年龄?我听你们说他是皇帝,皇帝怎么会死呢?” 姜韬来了点兴趣,难得愿意多说两句话:“皇帝也是人,怎么不会死?” “我闻神仙亦有死。”陆铮随口感叹。 叹息声随着烛火一起,在袅袅青烟中,不知是否送到皇帝身边。 小孩子哭得更伤心,膝盖所跪着的地面,聚集起眼泪凝聚的小水洼。 “我还没有见过他,他怎就死了?” 哭得撕心裂肺,闻者亦不免感怀:好一片赤子之心,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所有人沉默,只有那枯瘦可怜的小孩子,俯首痛哭,好几次险些哭晕过去。 “你叫什么名字?” 雍容沉稳的声音,从入口传来。 “臣等拜见太后。”众官员齐齐下跪,以头叩首。 无人敢直视其容貌,在对方经过自己身侧之时,亦不敢斜眼打量,只能双眼紧紧盯着地面,盼着对方早些经过。 “众爱卿平身。”声音从前方传来时,众人这才敢站起身,但依旧垂首低头,双眼看地面,不敢与之对视。 待到她坐定后,轻声问:“孩子,过来。” 跪在最边上的小孩,一骨碌起身。 脸上满是泪痕,双眼哭得红肿,但丝毫不胆怯,走到太后身边。 “哀家方才问你名字,你还未回答。” “虞鱼。” “哪个鱼?” “水里的鱼。” “谁给你取的名字?” “我自己。” “哦?” 小孩子说:“我知道我爹姓虞,所以我也姓虞。他们叫我的时候,问我叫什么,我便说‘虞’,他们以为我是水里的鱼,就叫我小鱼儿。所以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虞鱼。” 声音虽然难听,但在这许多人面前,却是中气十足,并未心虚害怕。 “胆量不错。”太后点头,笑:“从今以后,你不是水里的鱼。” 虞鱼歪头:“那我是什么?” “钰。” 虞鱼问:“这是什么意思?” “是珍宝、是宝物。”太后缓缓道,她牵住小孩的手,缓缓站起,百官哗啦啦跪下,跪在她们两人的脚下:“是身份尊贵、至高无上。” 此言一出,全场静默。偏在这个当口,给来路不明的小丫头取了个名字,众官不得不怀疑,姜倾的安排别有用意。 下面跪作一排,噤若寒蝉。 但局面如此,必须有人出来破局。 姜韬语气恭敬:“娘娘,您是何意?” “哀家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恕臣愚钝。” 姜太后幽幽笑:“这个孩子,便是未来的天子。” “不可!”陆铮急忙道。 “陆爱卿,由谁称帝乃我天家之事。现如今,我未选姜家培养出来的大皇子,其余同姜家有关联的皇子,亦不在考虑范围内。你大可不必担心,存在什么外戚勾结,莫不是说,非要选你的学生老二当皇帝,你才肯松口点头?”太后语调慢悠悠,从容不迫。 “臣绝无此意。”陆铮立即跪下,额头紧贴地面,“此事虽是家事,但皇帝乃江山之主、万民之主。由谁做皇帝,由谁掌管祖宗基业,便不仅仅是家事,更是国事。” 他依旧跪着,姿态前辈:“臣现如今进言,绝非是想插手太后家事。而是为了国事,身为臣子,不得不进言。万望太后允准微臣,简述一二,” 太后道:“准。” 陆铮:“臣不赞成,原因有三。” “其一:此子来路不明,如今凭空出现,未能认定其血脉便认祖归宗,恰逢时机巧妙,血脉存疑。” “其二:此子六艺不通、帝王心术不会,怎能担此重任?” “其三:立长立嫡……”陆铮表情有刹那的犹豫,但最后,瞧虞钰一眼,咬牙,忍着心中不甘,硬着头皮继续:“无论前几位皇子如何,也落不到这孩子头上去。” 姜韬面上一喜。 他带着笑容,不停点头:“正是,立长立嫡,大皇子如此优秀,江山本该是他的。” 跪在最前排的人,脊背更加挺拔。 似乎头上已经戴上冕旒,不日便要荣登大典。 跪在他旁边的二皇子,头低垂,如弯腰柳。 “你们几位老臣,当真不把哀家放在眼里。”姜太后慢悠悠道:“天下由谁来做主,怎就由你们决定?” “并非由臣等决定,不过是臣等殷切盼望一贤明之君,不然,臣等亦寻不到任何效力之由。”陆铮铁骨铮铮,面对姜太后的刁难,丝毫不惧。 “若哀家非要立这孩子为帝呢?”姜倾问。 陆铮跪在地上,神情平静。 “请恕臣等不奉陪。” 有他冲锋在前,其余人见状,亦纷纷效仿,不多时,沉默地、抗拒者,已经成为大多数。 两拨势力针锋相对,姜韬看着,思索一二,好言相劝:“陆尚书,怎么动不动就要脱帽辞官?这不是过家家,不能儿戏。”三言两语安抚陆铮后,他偏头,视线在虞钰过分纤细瘦弱的身上来回走,双眼眯起。 “娘娘,你不觉得,这孩子看起来太瘦弱了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鱼 第3章 女子 他伸手,抓住虞钰手腕,眼睛眯起:“这孩子是男是女,尚不可知,如何能确定为天子?” 虞钰猛得收回手,无辜询问:“我是女子,便不能当皇帝么?” “自然。” 姜韬点头:“古往今来,只有男子可以称帝,女子不可。” “为什么?”虞钰问。 最简单的询问,反倒不好作答。 稚子随口一句,竟是叫姜韬噎住,一时答不上话来。 “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你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子,哪里有这么多问题?”姜威见自己哥哥沉默,立即瞪着一双眼睛,怒视虞钰。其眉宇间的凶煞之气,好似地狱阎罗,立即便要将之收服。 “不懂就要问。”虞钰却不怕,她眼神澄净同姜威对视:“你为什么这么凶?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声音稚嫩,未带成年人惯有的试探谨慎。 叫人一时生不起气、亦笑不出来。 “罢了,同孩子计较什么。”姜韬摆摆手,视线游移,最后落到太后身上:“娘娘,看这孩子的反应,她当是女子。既是女子,便不可登大典,不能担大任。” “为什么?”虞钰又问。 这次,没有人再理她。 他们都垂着脑袋,恭敬地忤逆姜太后之意,并等着对方屈服。 “哀家也想问,为什么。”姜太后冷不丁,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打得众人摸不着头脑。 诸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交流一番后,居然是向来中立的侍中牛勤站了出来,恭恭敬敬问:“不知太后娘娘想问的,究竟是何事?” 姜太后左右扫视一圈,“为何你们要联合起来,逼迫哀家,将哀家放在火架子上烤?为何哀家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需听你等之意?” 她声音慢悠悠,官员却胆寒不已,纷纷以头抢地,不敢作答。 “你们说,我现在哪里还有当太后的样子?” “太后此话过于严重,臣等绝无逼迫太后之心。”陆铮跪着,姿势都要比其他人更加端正,“臣等不过是站在江山社稷的角度,希望太后择帝能从优,绝非为顾及各方势力,而囫囵选出一个平庸之人。”他额头紧贴地方,却掷地有声:“毕竟太后所选出来的人,肩膀上担着的,是亿万生灵的性命!!” “你这是在逼迫哀家。”姜太后道:“倘若我不按照你们的意思,天上苍生所有祸患,便都可安在哀家头上?呵,哀家不在乎,你们的笔杆子硬,要怎么写哀家是你们的事情。但是,哀家今日需得告诉诸公,此事乃家事、国事,哀家亦不曾有一刻松懈。自吾儿溘然长逝,哀家一日未曾合眼,脑海里总是吾儿在世之模样。” 她缓声道:“今日,哀家本该在寝宫,不应出现在这里。毕竟朝政之事,是前朝之事,哀家不应该插手。可是——你们不知道,哀家听见吾儿的声音,是他将哀家引来此处,是他选中了这个孩子!” “这是皇帝之意,亦是哀家之意。” 她缓缓回神,回到座位上,悠然落座:“诸公,可有不满?” “天下哪有什么神神鬼鬼……”姜威轻嗤一声。 姜韬胳膊肘猛得戳向姜威,姜威诧异扭头:“你戳我干嘛?” 姜韬呵呵一笑,不曾回答。 继续肘击姜威。 姜威粗线大条,在持续不间断的肘击中,总算回过神来,疑惑着闭上嘴,同姜韬一样,垂头不语。 “陆大人,你怎么看?”姜太后语调幽幽:“你也觉得是哀家老得神志不清,出现幻觉了么?” 陆铮跪地:“臣绝无此意。” “那你觉得,是哀家故弄玄虚,说一些无从查证的话,想要站在天下人对立面,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么?” 陆铮动作微顿,“臣,绝无此意。” “那也就是说,陆大人亦认可了哀家的说法?” 陆铮已无退路。 他深深俯首,“既是陛下之意,臣……无二话。” “其余诸公呢?” 所有人不语。 姜倾却似乎预见这一幕,她好以整暇,从袖内掏出圣旨。 “哀家说了,这是先帝之意。” 众人视线齐聚圣旨之上,面面相觑,宦官接过圣旨,扯着嗓子在先帝灵前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凉德,嗣守宗庙八年。忧牢社稷,宵旰靡宁……” 太监的声音总是刺耳,以往朝臣都不爱听,现如今,却竖起耳朵,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皇女虞钰。” 姜太后轻轻戳了戳虞钰,虞钰立即跪下。 “尔年虽冲幼,然孝悌天植,睿智夙成,即于柩前即皇帝位,毋固辞。” 当这句话念出口后,所有人悬着的心纷纷死去,一时之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后面的内容,亦无心去听。 只待到太监读完,各怀心思,高颂“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前一晚,还是靠着去御膳房偷吃才能活下来的小孩子,现在居然摇身一变,成为万万人之上的天子。 命运变化如此之快,让她亦不免受惊。 虞钰低头,抓住姜太后衣袖,露出依恋神色。 “好孩子,现在你该说什么话?” 虞钰犹豫着看向众人:“众……爱卿……平身?” “谢陛下。” “将遗诏分发下去,供诸公浏览。”姜太后淡定道。 侍中牛勤率先接过奏折,其余人不敢乱了次序,压着一颗心,安静等待。 牛勤仔细看着每一个字,来来回回,不敢眼花。待到确认无误,便将奏则往身后传,约半个时辰,在场诸公皆品阅完毕,深深的绝望和疑惑将他们笼罩——当真是先帝笔迹!! 这是一份货真价实的圣旨。 “诸公可还有疑虑?”姜倾慢悠悠问。 “臣有一惑,万请娘娘回答。”众人不言之时,陆铮站出来,垂首询问。 姜倾点头:“准。” 陆铮抬手,立即有人将圣旨送到他手中,他简单浏览一遍,缓声而问:“先帝孩子不多,微臣记得,并无一人叫做‘虞钰’。”他看姜倾旁边的小孩,缓缓问:“这孩子的名字,不过是娘娘即兴赠予。若娘娘有心,也能赠予其他皇子。” 他跪着,语气不恭,“是以微臣求娘娘以天下为己任,另立天子。” 姜倾缓缓笑起来:“陆大人仔细瞧瞧,‘虞钰’前面的两个字是什么。” 陆铮眼神微动,“是……皇女。” “正是如此,现如今,我便告诉你们为何我要先问这孩子的名字。”姜倾手搭在虞钰肩膀,姿态亲昵,“正是因为宫中无人叫‘虞钰’,哀家便寄希望于这个孩子。” 陆铮皱眉:“这孩子是水里鱼。” 姜倾轻笑出声:“她大字不曾识一个,又如何知晓水里鱼和石中玉的区别?” “……” 百官缄默,无人敢言。 姜倾轻抚虞钰黑发,慢悠悠道:“诸位可还有疑惑?” 鸦雀无声。 已经没有质疑能力。 姜倾满意点头:“新帝继位,但其尚且年幼,遗诏任命由哀家辅政,既如此,礼部按照规程办理登基大典,赶制龙袍、联合钦天监选定日期,尽快举行登基大典,莫要耽搁时间。” “新帝继位,但其尚且年幼,遗诏任命由哀家辅政,既如此,礼部按照规程办理登基大典,赶制龙袍、联合钦天监选定日期,尽快举行登基大典,莫要耽搁时间。”姜太后道。 陆铮不得不回答:“太后娘娘,近日各地灾害严重,臣以为当以控制灾情为主,国库银子紧着灾民使用。这个节骨眼上,不宜大操大办,免得叫百姓寒心。” “百姓如何知道京城之事?”姜太后反问。 陆铮微愣,深深俯首:“既如此,稍后微臣便同姜韬姜大人商议一番,拨取银两,以备大典使用。” “嗯。” 姜太后点头,而后道:“姜大人,户部之事向来由你掌管。但哀家亦有所耳闻,历来岁贡减去支出后,能盈余约八百万白银,我国建朝多年,国库丰盈,灾情要赈、百姓要安抚,但登基大典亦不可含糊。关于这些要紧之事,当批则批,无需节省。” 姜韬面上笑容僵硬,现下不得不点头,硬着头皮:“是,娘娘。” “罢了,你们都回去吧。” 太后摆了摆手,模样倦怠:“哀家累了。” “是。” 百官离开皇城之时,已经快三更。雪地为他们照亮前方,白雪落在他们眉心,无一不是愁眉苦脸,萎靡不振。 “荒唐啊,简直荒唐。”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立即有人应和,渐渐的,沉寂氛围被打破,夜中前行的官员也不顾身边人是否是昔日政敌,倾诉欲极强,开始说今晚之事。 “行了,诸位同僚,先帝遗诏在此,新帝继位名正言顺,我们再如何不甘,也无济于事。” 姜韬披素色披风,站在最前方,回身,同众人对望。 “此事已成定局。” 范翠不满:“姜大人,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太后娘娘是你妹妹,她做的决定如何,对你没有半分损害,对姜家没有半分损害。可是接下来,难不成让我们这些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和一个字都认不全的奶娃娃玩过家家?”他越说越生气,到最后,直接拂袖而去:“在下不知道尔等心中成算,但天下绝非姜家的天下,如果姜家如此行径,那就恕老夫不愿奉陪!” 有了领头羊,其余人也敢跟着站出来。 “姜大人,告辞。” 一时之间,人走了大半。 陆铮见状,也混在人群中,略微一拱手,连声音都没有发出,便随着人群而去。 姜韬见状,亦拂袖转身:“回府!” “等等,我和你一起回去。”姜威跟在姜韬身边。 姜韬疑惑:“怎不回自己府上?” 姜威面露讨好:“你知道的,月奴睡得比较早,若是吵醒了她,明儿保不齐又给我脸色看。” 方才因为朝堂而感到不愉快的姜韬,现在露出笑容:“也是难得,你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将军怕女儿。哈哈哈,走吧,你我两兄弟也许久没有一起过,今日咱们便回府上,彻夜长谈。” 姜威问:“当不会打扰弟妹吧?” “不会。” 姜府,因为深夜回府的两人而短暂热闹一会儿,但夜色实在浓重,不一会,除了下人外便各自歇了。 唯有姜韬姜威在书房中,烛火闪烁,将他们面上沉凝尽显。 “你说,妹妹究竟是想要做什么,怎么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莫名其妙地,推了一个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野孩子登基?”姜韬坐在八仙椅上,此时他已经换下身上的丧服,穿着丝绸制成长衫,大拇指戴碧玉指环,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椅背。 在他身后,“清正廉洁”的牌匾高悬。 姜韬在屋内不停走:“你不知道?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我怎可能知道?”姜韬倒在椅子上,脑袋后仰,有气无力:“她在后宫,平时难得见一面,便是见了面也不便说这些事情,陛下又死得突然,我怎知情?” “你若是不知,方才捅我干嘛?”姜威问。 “不捅你,由着你继续说下去?” “为何不能说?” “你在百官面前不给她面子,要是叫陆铮他们以为,姜家内部不和,借此机会攻击怎么办?”姜韬道:“更何况,现如今,许多人将先帝的死与你联系。树大招风,招人嫉恨已是寻常,如今关头,正是各方势力斡旋之际,更得低调。” 姜威听了这话,反问:“孙猴子已经是皇帝,还有什么势力斡旋?” “孙猴子?” “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不就是孙猴子?” 姜韬这才反应过来,“孙猴子”是姜威给现任皇帝的爱称。 他笑了笑,没有反驳,反倒摇头:“大哥啊,你没注意到么,皇帝是谁完全由咱们的好妹妹说了算。” “啊?”姜威诧异。 姜韬看着姜威,一双狐狸眼中情绪起伏不定。 “遗诏上虽明明白白写着,让‘虞钰’继位,可是姜太后完全可以不将遗诏拿出。” 姜威不太懂:“这……应当不好吧?” 姜韬无奈一笑:“有什么不好?比起这大字也不识一个的孙猴子,让大皇子即位岂不更好?” 他说着,好似想到什么,一双狐狸眼眯起:“更何况,陆铮一行人都已经改口,愿意拥护大皇子为帝,实乃千载难逢之良机。” “可我们的好妹妹,放弃姜家倾注大量心力培养出来的继承人,站在百官对立面,保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登基。” 姜韬声音迷幻,犹如轻烟。 “她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第4章 江子 夜色之中,陆铮尚未换下丧服,已站在城外一处荒僻田舍前,鸡鸭俱熟睡,万籁俱寂,唯有他恭敬站于门前,轻敲门扉。 “谁?”屋内传来童子困倦的声音,好梦被扰,语气自是不快。 陆铮恭恭敬敬,垂手站于门前,“是我,陆铮,老师睡了吗?” 门从里面被拉开,对方站在,门缝中,恭恭敬敬行礼:“师兄。”身体往旁边站,留出供他通行的路来:“老师此前吩咐了,如果师兄回来,去房间将他叫醒就行。”他在前引路,“师兄且稍等,我去叫老师。” “欸。” 陆铮一把按住童子肩膀,缓缓摇头:“老师浅眠,好不容易睡着,怎能打扰他休息?” “可老师交代了,说今日之事非常重要,绝不能耽搁。”童子犹豫。 陆铮摇头:“再重要,不及老师身体。” 他收回手,认真道:“我等着便是,老师醒来再商量。” “耶~小果子,怎么不老老实实守门?我刚过来的时候,可瞧见门大打开着的,莫不是知道师兄要回来,特意迎接?” 陆铮话音未落,另一道声音在安静地院落响起。 紧接着,门“吱呀”一声,被人踹开。 陆铮回头,瞧见一双青云靴收回,紧接着,穿着一身丧服,笑容洋溢的男人,手里提着烧鸡黄酒,就这么大摇大摆走进院落中。 鸡鸭皆被惊醒,开始啼叫。 拴在角落的狗儿,不顾脖颈上的铁链子,于夜间狂吠。 此地乱作一团,不复方才安静。 “师兄,陆师兄来了。”小果子——便是守门童子,原名袁国,不知对方是怎么想,取出如此轻佻的名称来。 陆铮冷冷站在院落中,看着对方,面无表情:“陛下新丧,你身为工部郎中,怎可饮酒食荤腥?若是别旁人知晓,参你一本,当如何是好?” “陆师兄。”来人尴尬地收手,将食物藏在身后。 “不知师兄也在此处,是逸远之错。” 来人乃现任工部郎中,名王适,号远逸。自小拜在江子门下,因为说话讨巧,江子对其可谓是悉心教导,是以并未费多大功夫,学成随手一考,以前三甲之身份入了朝堂,翰林院编修的位置还没坐热乎,立即被调动,去了六部之一的工部。年纪轻轻官拜五品,只待他前面的人退下去,便能一步一步往上爬。 大抵是日子过得舒坦,在如此紧要关头,居然毫不警惕,甚至放纵如此。 陆铮眉心隐约带怒,在鸡鸣狗吠中,怒意似乎旺盛些许。 “还不快把东西处理掉。” 王适面露为难:“师兄,这可是窑鸡。我排队许久才买到的、今儿新出锅的第一只鸡,可鲜了。” 听得陆铮更加不快。 “你若是想死,寻一处没人的地方自己去死,莫要连累师傅。” “师兄,你这说得是什么话?”王适日子一向舒坦,因着江子缘故,朝堂中官衔比他更大的人,见了他都客客气气的,他也会说漂亮话。自古以来,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每当他笑嘻嘻地说上两句话,再不爽的人,也会压下心头怒火,好声好气同他对话。 偏偏今日,在陆铮这里碰一鼻子灰。 他将鸡、酒从身后提出来,反问陆铮:“我如何就想害师傅?我明明是处处惦记着师傅,担心他老人家操劳家国大事,身体亏空,哪怕冒着砍头的风险,也要将东西送过来,怎么就成了十恶不赦的大罪?” “你莫非看不见,如今是什么情形?”陆铮问。 “什么情形?”王适反问:“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五品郎中,朝堂上的事情,我又能知道多少?不像师兄一样,位极人臣,连姜家都要忌惮你的脸色,我只是想孝敬一下自己师傅,这也有错?” “巧言令色。” 剑拔弩张。 “行了,你们两个,每次一遇上就要斗嘴皮子。” 苍老的声音隔着柴门传来出,站在院落里的三人,这才意识到,屋子主人已经被惊醒。 小果子立即上门,站在柴门旁,低声道:“老师,陆师兄、王师兄来了。” “都进来吧。” 苍老的声音缓缓道。 王适闻言面上一喜,提着鸡和酒,正欲上前。 陆铮却在雪地中拱手,恭敬不已:“不了,现已是寒冬,外面风大。门一开一关,老师屋内热气便不剩什么。您大病初愈,受不得寒,学生要说的话不过两三句,在门外说了便可,不打扰老师休息。” 王适步子顿住,嘴角微微下撇,背着陆铮面露不屑,嘴上跟着陆铮道, “就是,老师,陆师兄如此挂怀您,您可得好生修养。若是虚弱了两分,只怕陆师兄得生吞活剥了我。我要死了,您哪里找如此合心意的徒弟?” 他语气俏皮,完全不像是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 这番话入耳,陆铮余光一瞥,极快速移开视线。 “哈哈哈,行了,我还没有老到这个地步。”对方笑着回答,因为王适的一番话,心情极好:“远逸,不是说给我带了窑鸡吗?不提进来,鸡冷了怎么办?” 陆铮面色僵硬。 王适笑眯眯,抬起脚就往前:“老师,还买了黄酒,你最喜欢的那家。” “哦?快快快,快些进屋来。” 小果子将柴门掀开一个小缝隙,王适正要进门时,慢悠悠回头,看向陆铮:“陆师兄,不如一起进去吧。” 说罢,先一步进了柴门。 陆铮独站雪地中,犹豫半晌,窑鸡香味已经飘到他鼻尖,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徒儿来此地,是瞒着旁人,不宜过久。既然师傅已醒,那徒儿便长话短说。” “好。” 虽对方声音飘出来的,还有黄酒香味。 陆铮垂头,劝阻的话堵在喉咙里,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罢了,老师喜欢就好。 “兹事体大。”陆铮说。 “哈哈哈。”江子笑声爽朗,“你是在担心远逸?你放心,这是你的师弟,不是外人,有什么事情尽管说。” ……唉。 陆铮在雪地中苦笑,许久之后,缓缓开口:“姜威无诏而返,持器械上朝。皇帝驾崩,死因不明。朝堂乱作一团,姜太后携陛下遗诏,推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娃当皇帝。” 他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得差不多。 “女娃当皇帝?”江子声音听不出喜怒。 “正是。” “哼!简直是让祖宗蒙羞。”江子声音冷淡:“姜家把持朝政还不足够,还要倾覆政权吗?如此倒行逆施,天理难容。” 陆铮闻言,眉头缓缓皱起。 “老师的意思是说,姜威无诏而返、陛下驾崩、太后扶持女子上位,是姜家人共同图谋?” “不然呢?姜家多年来,一心想要把持朝政,看现在,举国上下因为他们而饿殍遍地,他们就是一股污浊之水,将朝堂、国家搅浑,搅臭。现在犹嫌不够,居然作出如此逆天之举,百姓多艰、生灵涂炭,罪责皆在姜家之身。” “可是……”陆铮觉得不太对。 朝堂之上 ,姜韬和姜威的模样,不似知情。 他说:“今日之事事出突然,期间姜家几位也有口舌之争,不像早有密谋。” 王适笑嘻嘻的声音传出来,搅散方才的严肃:“演戏肯定要演得像一点,要是姜太后拿定主意,姜家立即赞成,不是太假了么?” 这声音,叫陆铮厌恶蹙眉。 他抖掉身上大雪,不理会王适,“姜家苦心经营,扶持太皇子许久,喂给他不知多少政绩。怎现如今,说变就变,一点征兆也无?” 江子沉默,而后道:“远逸,你看呢?” “指不定大皇子只是个靶子,实际上他们真正想要扶持的人,就是这个小皇帝呢?” 王适语调轻松,好似在做一道猜谜题。 陆铮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面对政敌,他可以从各个角度出发,找到对方漏洞进行反驳,可是在面对老师江子的时候,他便成了哑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更不用说眼前这个说话毫无逻辑、只凭主观臆测的“师弟”——同他多说一句话,都是在自我贬低。 陆铮冷静道:“以姜家之权势,何须顾及外人眼光?” “那就不知道了。”王适笑嘻嘻,没个正形:“掌权人们想一出是一出,我没和他们打交道,不知道他们心里的弯弯绕绕。” “……”陆铮无话可说。 他时常想不明白,为何老师悉心培养,养出来的徒弟是这个样子。 叫他打心底里的——看不起。 还好,这种人,对朝堂之事无法掀起波澜,老师喜欢便喜欢吧。 陆铮站在门外,肩头积雪几乎快要堆成小山包:“今日之事,老师可有什么想法?” 屋内一时没有人回答,陆铮便就站在雪地之中,安静等待。 双手双脚渐渐失去知觉,眉梢发丝落满积雪,陆铮一动不动,好似感知不到。 良久,江子声音缓缓传出来:“姜家不是想要天下大乱吗?大不了就陪着他好好闹一闹。” 陆铮缓缓点头,抖掉一头雪:“老师是想?” “无论姜家如何谋算,女子当权,万万不可。”江子缓声道。 王适在屋内沉寂许久,闻言,立即道:“不如我组织百官罢朝?” “可以。”江子道。 “不可!”陆铮言。 王适略微不满:“陆尚书,怎又不可?” 陆铮眉心隐约带了怒火,他懒得搭理对方,“老师,此事不可。雪灾蔓延肆虐,正是用人之时。无论姜家有何谋算,百姓无辜,现在若是带着百官罢朝,生灵涂炭,怎能因权力斗争将百姓生命弃之不顾?” 王适反问:“若不是姜家在先,何至于将老师逼到作出如此决定?” “他不仁,我便不义?” “他不仁,我便不义。” 两人再次针锋相对,一时无言,只能等江子出面。 “太期啊。”江子的声音缓缓传出来,带着叹息。 陆铮立即拱手低头:“老师,学生在。” “你总是妇人之仁。” “……”陆铮的头垂得更低。 江子缓声道:“谋大事者,怎可拘泥于几条人命?你现在之职责,如同守城将军,敌人以几个军人命令相威胁,要求你开城门迎敌军,你是否同意?” “自然不可。”陆铮道。 “既如此,为何现在,你不愿意死守阵营,为身后更多的百姓谋算,而是一心扑在受灾百姓身上?”江子问:“百姓受灾固然使人痛心,可天下万万生灵前途未卜,你便看不见么?” 雪落在陆铮肩头,好似压了两座大山。 “……学生受教。” 一扇门,隔开心境迥然不同的两人。 陆铮披风戴雪,站在门外,面容沉凝似寒冰。 王适坐在屋内,心情愉悦,笑眯眯劝酒,同江子把酒言欢。 再待下去已经没有意义。 听江子声音,应当恢复得差不多,临近五更天,自己需立即回府,稍微洗漱后进宫。 “时日不早,徒儿得回去了。”陆铮恭敬行礼。 “黄酒虽能暖身,但师傅久病初愈,当谨记医嘱,莫要贪杯。” 他忍了又忍,对老师的关心,依旧忍不住:“夜来寒凉,老师少吹风。” 屋内笑声似乎消失,这安静的院落,只有雪落在陆铮肩头的声音。 “学生先行告退,择日再来拜访。” 说罢,转身往柴门外走,在雪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足迹。 隔了许久后,屋内传来一声轻嗤。 “老师,师兄这话是在怪我费劲苦心,给你买来黄酒、窑鸡孝敬您?”王适不满抱怨。 “你师兄是这个脾气,直性子。”江子笑呵呵。 “你且放心,你的孝心,为师知道。” “再来两杯?” “好好好。” 第5章 御使大夫 第二日,天还未亮。 宣政殿六部尚书座位空悬四个,唯有户部尚书、吏部尚书二人到场。钦天监派一人出席,御史台未见来人,侍中牛勤主持会议。 会议尚未正式开始,姜韬先一步笑出声来。 “怎就五个人?其他大人莫非和陆大人一样,皆身体抱恙,缠绵病榻?” 侍中牛勤小声提醒:“姜大人,议程尚未开始,不可乱了规矩。” “规矩。”姜韬笑:“我们五个人,还能正常开展议程?”他站起身,抖擞抖擞衣袍,“罢了,既然诸位大人不愿为国效力,本官这就奏明圣上,直达天听。” 牛勤上前来拦住姜韬,好声好气同之商议:“近些日子大雪封路,诸位大人年老体衰,染上风寒倒也正常化。姜尚书不必如此,稍后本官会秉明陛下此事,并携大夫上门访问,现如今,吏部尚书也在,不如先商议其他议程?” “牛大人,你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姜韬与之对视,缓缓笑起来:“可你的忠厚老实,未必有人买账。” “同在一朝为官,只要能够使朝堂运转下去,牛某不需谁来买账。” “好。” 姜韬闻言连连点头:“依下官看,牛大人比之什么文脉江子,要高上不少。” 唬得牛勤连连摆手:“不可相提并论。” 姜韬笑了笑,终于回到坐席。 哪怕只有四人,会议照常开展。 “哦?”姜倾站在窗前,透过窗楹看窗外雪景。红梅覆雪,意境正好。 她转身,遮住半边窗楹,院落里红梅充盈另外半边窗楹,美不胜收。 “百官罢朝?” “正是。”不远处,一老太监恭敬跪地。 “呵呵。”姜倾缓缓笑起来,她凤眸微眯:“江行这厮,是想给哀家一个下马威?” 大太监不敢应答。 姜倾轻睐他一眼,顿感无趣,“怎不说话?” 太监姿态卑微:“咱家不过是奴才,不敢妄议朝政。” 姜倾轻笑:“是了。” 她缓缓回身,复看向窗外,“既然你不敢妄议,那从今日开始,你的工作,便都交由荷心来做。” 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压在红梅上的一抹新雪。 “太皇太后。”大太监有些不可置信。 姜倾头也不回:“什么话,要哀家说第二次?” “是。” 不甘有之,可到最后,依旧只能认命。 大太监两三句话的工夫便丢了御前办事之职责,荷心摇身一变,从贴身伺候姜倾的嬷嬷变做御前理事之人。 “你说,江行这一招,哀家该如何接?”太监离开后,姜倾回身,看向荷心。 荷心垂眸:“娘娘既然已经想好,奴婢这就安排人下去做。” 姜倾笑起来:“果然,只有你最懂我。” 京城的雪越下越大。 除却连绵不断的雪以外,最让人不安的,便是姜倾下令,让身体抱恙之官员于家中静养。暂时安排其下属代其行使职责,朝廷工作正常开展。 江子之门生数百,不少占据高位。但为了规避世人口舌,并未将同派系的人安排为自己直属下属,不过是放在部门中多加照顾、提拔,职级交错开来,井然有序。 现在这么一安排,几乎架空江子在朝中所有眼线。 大权旁落,哪怕再不情愿,也不得将衣服浸透中药后晾干,带着一身药味上朝。唯有几个中立派,全然不顾,竟然是直接撒手,安心关起门来,美其名曰养病。 六部尚书到其三,钦天监、御史台各派一人出席,依旧由侍中牛勤主持会议。 众人刚坐下,姜韬便笑呵呵环顾四周:“当真是稀奇,诸位大人一夜之间病倒、又在一夜之间好转。你们这个病生得当真懂事,好似提前约定好一般,叫姜某稀奇不已。” 明晃晃的讥讽打趣,可偏偏在座之人无法反驳。 侍中牛勤咳嗽两声:“姜大人,注意秩序。” 姜韬没有过多为难,见牛勤提醒,便幽幽靠在椅背上,面带笑容,环顾在场每一个人。 等到会议正式开始,不等姜韬发难,御使大夫牛勤冷笑一声,先声夺人:“姜大人,今日怎么不见将军?” 他开炮的对象没有出现。 姜韬稳坐位置上,从容不迫:“他不过武夫,只懂带兵打仗,不懂政治,来了也无济于事。” 郭骄毫不客气,敷衍拱手,“悍臣姜威无诏而返,携械上朝,失态吓死陛下此事,难道不应当给天下众生、黎明百姓一个交代吗?” 姜韬笑眯眯:“郭大人气势汹汹,丝毫看不出来大病初愈。”他先讥讽一番,而后才幽幽道:“无诏而返,属实不应。吓死陛下,郭大人又未免言过其实,太医院对陛下之死未有定论,怎就成了被吓死的?” 他捋山羊胡子,老成在在:“如此急着定罪而罔顾事实,郭大人不怕会寒了边关战士的心。” 眼里带笑,一副万事好商量的姿态。 侍中牛勤闻言,点头轻声道:“边关安宁需要姜将军,国家亦需要姜将军。” “那便就这么等着?”郭骄因姜韬话里的讥讽面上略微不自在,但他没有停下讨伐:“等等等,等下去又是不明不白。这些年来,不明不白的事情还少了吗?堆积在刑部的案件还少了么?冯尚书,你想想档案库里未完的案子,你就任由他们以等为由头,又添一件无法勘破之谜案吗?” 被点名的刑部尚书冯清,闻言擦了擦额头,眼睛慌张往下瞥,咳嗽两声,坐实自己尚在病中:“刑部查案,确实需要太医院资料佐证。倘若无证便贸然搜查,只怕有违公正。” 郭骄闻言一惊。 “你现如今,怎——” “郭大人,你何必难为冯尚书?”姜韬笑眯眯的,“冯尚书再过两年,便可告老还乡。现如今,有心查案,年岁摆在这里,也吃力许多。那些未了结的案子,我们不是不查。事情总得一件一件办,要是一股脑地全部堆在冯尚书案前,太难为人。” 郭骄怒目而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曲解。” “好,是在下的错,在下道歉。”姜韬笑眯眯地,回答滴水不漏,让人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 “你!” “姜大人说得话也对,事情只能一件一件地办。”沉默许久的陆铮,缓缓开口,引得郭骄愤怒回首。 他眼皮轻抬,“事有轻重缓急,不重要的事情,可以以后慢慢办。而现在,陛下之死悬而未决,如何能够拖着?要拖到何时?等到陛下葬入皇陵,一切尘埃落定,再开始翻旧账吗?” 姜韬不怵,反倒是笑:“太医院迟迟不出决定,我等再急也没用。” “就怕是某些人夜里访问一番,当天能出的决定,便变成三天后。本是惊吓而亡的结果,变作力哀而亡、又或者是什么莫须有的中毒而亡。”郭骄火力全开,看见一丁点机会,便朝着姜韬开火。 如此重的火药味,姜韬亦只能争锋相对。 “郭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你比太医院的太医医术更精湛?又或者说,你的医术已经高超到如此境地,不需要诊脉、不需要查看,仅仅凭借你的臆想和猜测,就能够判定死因。就能够为我国镇守边关二十年、保家卫国的肱骨之臣,下一‘斩立决’?” 两拨人马越吵越烈,几乎快要将宣政殿的房顶掀翻。 “行了!” 面容憔悴的姜太后——现在已经是太皇太后,依旧穿着一身缟素,身无旁的装饰,从隔间缓缓走出。 她入座最上方,丫鬟太监在她坐下之前,便已铺好软垫,备好薄毯。 姜倾一手撑头,另一手自然垂放在膝盖,神情倦怠。 “吵些什么?” 她有气无力,眼下还一片青黑:“有什么事情不能商量着来,整日吵吵嚷嚷,哪有一点国家重臣的样子?” 姜韬恭敬行礼:“微臣也想商量着来,情况不允许。” 姜倾摆摆手,阻止姜韬继续说下去。 她双眸微闭,“说说吧,又在吵什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郭骄冷哼一声,正欲往前站,却被侍中牛勤拦住。 牛勤轻声:“陛下之死关系天下,死因亦是离奇惊骇。是以方才争论一二,希望能快些查清陛下死因,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姜倾闭眼,久久不回答,似乎已经睡着。 她不说话,其余人不敢提醒,只能恭敬候在旁边,等着她。 “太医院已经来消息了。”隔了许久,姜倾好似睡醒,梦呓似的来一句:“他们说,先帝是操劳过度,内里亏空,劳累猝死。没有受惊,更没有什么不应当的事情发生。” 姜韬缓缓笑起来。 他拱手,深深俯首:“太医院的效率,当真是不同凡响。” 郭骄面庞涨得通红,整个人愤怒异常,可姜倾盖棺定论,他又能够说什么。 只能不住深呼吸,压下心头愤懑。 陆铮倒是冷静,无悲无喜,似乎整件事情,没有出乎他的预料。 他缓缓点头,“原是如此,也对。陛下在位三年,励精图治,朝会后多邀请各位大臣继续商讨国策,常至夜半。我等有休沐,陛下却没有,想来是连年勤政导致身体亏空。” 说罢,他长长叹一口气,“这是,百姓之忧啊。” 屋内再次恢复静默,之余浓浓悲伤。 “陛下如此勤政,爱民如子。臣觉得,当为陛下之丧仪隆重对待,如此明君,无论是微臣、还是百姓,都希望能风风光光地将之送走。” 姜倾闻言,缓缓点头:“是,他是个好孩子。” 唯有姜韬的笑容,变得僵硬。 不等他开口,陆铮先一步道:“既如此,微臣按照最高规格的礼仪来办理此次丧事,其中经费稍后会拟表,送去户部。希望姜大人莫要犹豫,快些批准,礼部好拿到钱,同工部商量,当如何处理先帝后事。” “这是自然。”姜韬笑容僵硬。 “对了,姜大人。”陆铮目光锐利,好似一把寒刀:“此前各地当呈上不少奏折,想要赈灾。据说户部将此类折子压着,一直不曾批。各地缺衣少食,不少知府已经搬空衙门米面,却是杯水车薪。”酝酿许久后,陆铮终于亮剑,露出自己最真实意图:“大抵是此类折子太多,积压在案头,姜大人没有看见。现如今,姜大人既然要批折子,也顺便将赈灾折子批复,将赈灾粮送往各地,免得新帝登基第一天,便饿殍遍地,生灵涂炭。” 姜韬额头沁出汗来。 偏姜倾跟着点头:“陆大人说得有理,赈灾要紧。” 他咬着后槽牙,“微臣稍后就批。” “嗯。”姜太后满意点头。 陆铮见状,又笑:“对了,礼部除去要为先帝准备后事,还需为新帝准备登基大典。太后此前吩咐过,登基大典不可糊弄,是以礼部会两项工作同时安排进行,至于两项工作对应的款项,姜大人还望您不要吝啬。” 姜韬皮笑肉不笑:“陆大人这是说得哪里话?户部的银子是天下的,非我姜韬独有。既然是天下所需,姜韬又怎敢不从?如何能够安的上‘吝啬’这两个字?” “那便最好。” 目的已经达成,陆铮心满意足。 姜韬却是惴惴不安,满头都是汗。 陆铮见状,心情愉悦,“既如此,户部便先准备五千万两白银,以备不时之需。” “五千万两?!”姜韬两眼发直,不可置信。 陆铮难得笑起来,总是板着脸的人,如今不再严肃,突然笑起来,却看得人浑身冒汗,觉得哪里都不正常。 “各省赈灾至少三千万,礼部两项工程至少一千万。”陆铮说:“这是从简情况下的花销,后续可能涉及花销巨大,姜大人最好备好银两,及时审批,保证工作正常开展。” 姜韬猛得摇头:“一次性要五千万两,户部如何拿得出来?” “怎拿不出来?” 陆铮反问,他收起假笑,恢复面无表情:“前两日,姜大人可以轻而易举批给李大人一千万两白银。微臣此前打听过,李大人所揽工程不过是城外西郊一段路,按坊间造价,用顶好的材料不过两百万便能造完,姜大人却大手一挥,直接批一千万?当初如此豪横,在下还以为国库充裕,以至于姜大人居然学了先秦遗风: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却不曾想,原来户部是勒紧裤腰带过紧日子,先帝丧葬、新帝登基,居然五千万都拿不出来?” 他冷笑两声:“还是说,你觉得天子之事,比不过李大人的事?” “陆铮,慎言。”姜韬面色沉凝,不见笑意。 陆铮八风不动。 “若在下嘴里有半句假话,姜大人大可以现在就写折子上奏。届时,御史台自然会处理此事。” “你——” “行了。”姜倾烦闷地揉了揉额头,打断两人对话。 她撇眼看姜韬:“陆大人提出的三件事,件件都是大事,需得处理好。” 姜韬不得不低头:“是。” “生灵涂炭,苍生有倒悬之苦。”姜倾轻叹:“罢了,先帝丧事从简。” 姜韬低头不应。 “至于登基大典……新帝尚且年幼,此事,日后再议。” 第6章 芳团 下朝,姜倾拖着疲倦身体,往养心殿去。 还未走到跟前,便听得一阵脆响,当是瓷器砸在地面,碎裂发出的动静。 “我说了,我要吃东西!你们为什么不给我饭!” 虞钰的声音依旧沙哑,丝毫没有稚子的纯真清澈。 姜倾示意身后女官,对方碎步往前,好一会儿后,居然是自行开口喊:“太后娘娘到。” 紧闭的养心殿大门猛得从里推开,穿着寝衣的虞钰,一溜烟跑出来,直直撞入姜倾怀中:“皇祖母,这些奴才欺负我!他们不给我饭吃。” 身量不够,她此时抱着姜倾大腿,脑袋扬起,整张脸怒气冲冲。 还是个孩子,会为了吃不上饭而大动干戈。 姜倾揉了揉虞钰脑袋,转头轻声问:“伺候皇帝的奴才呢?” 养心殿里连滚带爬地出来三个奴才,他们四肢着地,不敢抬头。 “太后娘娘,奴才罗德海。” “奴才李福。” “奴才张绵,给太后娘娘请安。” 姜倾牵着虞钰的小手,淡淡往下一瞥:“你们不给皇帝吃饭?” 跪在最中间的罗德海,显然品阶最高。此时太后问话,理所应当由他来回答:“太后娘娘,冤枉啊。奴才们都是正常备餐,未有一刻疏忽,怎么敢饿着陛下主子爷?” 虞钰闻言,指着罗德海质问:“可我要吃热的,你为什么不愿意?” 罗德海脑袋趴得更低:“哪有热饭?这么多年来,送来养心殿的饭,都是冷的。” “那为什么你们可以吃热饭?”虞钰不依不饶。 罗德海讪笑:“奴才们吃的东西,主子万岁爷未必能够吃得下。” 姜倾闻言,亦是点头:“钰儿,这奴才倒是没有说错,为了保证菜品,若非有小灶,吃得都是冷菜。” “不过是两个馒头,需要什么菜品?”虞钰面露疑惑:“皇祖母,冷馒头着实不好下咽,你殿中有小灶吗?可以为我热热馒头吗?” 姜倾脸上笑容僵住。 她不可置信地扭头,“带我去看看,皇帝今日早膳。” 罗德海汗如雨下:“太后娘娘,陛下已经吃得差不多,现也没什么看头。” “哼。”姜倾凤目微凛,“荷心。” 女官上前,“娘娘。” “将这狗奴才拖下去。”她面无表情:“杖责五十。” 杖刑本就痛苦,一般来说,十杖下去,便能叫人血肉模糊。大多数人抗不过二十杖,通常还未到二十,便已经只剩一滩烂肉。至于五十杖……姜倾摆明了,要为小皇帝立威。 其余人战战兢兢,知晓此后不能看皇帝年幼、对宫廷之事一无所知,便从中欺瞒、敷衍应对。 小皇帝不可怕,可怕的是护着她的姜倾。 李福、张绵在罗德海凄厉求救声中瑟瑟发抖,直到罗德海声音消散,再也听不见。 行刑已经结束。 “你俩,带哀家去看看,皇帝平常都吃什么?” 李福、张绵闻言,身子已经是软掉大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一个劲地磕头,将额头磕破,血染石砖。 “太后娘娘息怒、太后娘娘息怒,这些事情是罗主管安排的,小的们不敢违抗,娘娘息怒。” “狗奴才!” 太后怒不可遏。 她朝荷心使了个眼神,荷心立即上前,命令其他人将这两人也拖走。 “皇祖母,他们死了吗?” 虞钰被姜倾牵着,两人一同回到养心殿。 餐盘还未撤下去,姜倾看着桌子上的半个冷馒头、四五碟咸菜,面无表情将桌子一掀,所有食物哗啦啦落地。养心殿跪了一屋子的人,没有一个敢抬头,直视姜倾怒火。 “这一屋子的人都是瞎子么?皇帝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吃这些东西,你们也不知向我禀报?”姜倾眼神一厉:“倘若都是瞎子,那眼睛也没有什么留着的必要,荷心,将这群人带下去,挖掉他们的眼珠子,免得当个睁眼瞎。” “是。”女官缓缓上前,毫不犹豫。 充当哑巴的瞎子们,齐刷刷磕头,不住求饶:“太后娘娘饶命,太后娘娘饶命。” “饶命?哀家倒是想要饶了你们,可皇帝在你们伺候下,受了天大的委屈,哀家怎么能饶你们?” “皇祖母。”虞钰牵住姜倾衣袖,“是那几个太监的错,他们吃得比我还差。甚至好几个姐姐,还将晚饭分给我,自己饿肚子。” “有这一回事?”姜倾迟疑,视线在满堂人中游走。 虞钰连忙点头。 “既如此,钰儿,是谁将食物分给你,指出来,让皇祖母看看。” 虞钰指向最角落:“皇祖母,就是她。” 角落里缩了两个女官,两人挨得极近,紧贴着彼此,不分你我。 姜倾缓缓道:“你们俩,上前来。” 角落里被点名的两人闻言,不得不动身,往前走。 稍外侧的女子脸上洋溢着笑容,脚步轻快,不一会儿便跪在姜倾面前,姿态恭顺。 另一个女子动作畏缩,步履迟疑,躲避着姜倾视线,恭敬而谨慎地跪下。 “是谁给皇帝送吃的?”姜倾问。 面带笑容的女子欢喜抬头,用期盼的视线望着虞钰。另一人则低着头,缩着肩膀,看其样子,恨不得立即就离开。 “你?”姜倾又问。 女子连连点头,面上欢喜不已。 谁知姜倾却扭头,看向虞钰:“是她么?” 女子也看向虞钰,眼里饱含期待。虞钰思索一番,缓缓点头:“皇祖母,是她。” “好。” 姜倾问:“你叫什么名字?” “启禀太后,奴婢唤芳团。” “嗯,以后你便是陛下身边的贴身女官,照顾皇帝衣食住行。倘若皇帝有什么差错,哀家唯你是问。” 芳团喜不自胜,连连磕头:“多谢太后娘娘,多谢太后娘娘。” “起身吧。”她轻声道:“命人将这里收拾一番,偌大个养心殿,居然都没有眼力见。” 她轻哼一声,吓得芳团打了个激灵。 芳团立即动起来,命人收拾,不多时,养心殿恢复如初。 “钰儿吃过早膳没?”姜倾柔声问,与方才好似两个人。 虞钰点头:“吃过,吃了半个冷馒头。” 姜倾面色微冷,芳团立即道:“娘娘,奴婢这就去催御膳房的人,立即为陛下准备新膳。” “罢了。”姜倾道:“今日皇帝去哀家殿中就膳,至于明天是什么样子。” 她眼刀一横,看得芳团心头发怵。 “明天再说。” 说罢,牵着虞钰便往外,两人坐在轿子,前往咸福宫。 “皇祖母,你好厉害,他们都怕你。”虞钰坐在轿子上,大声地说,似乎怕姜倾听不见。 姜倾无奈笑笑:“傻孩子,声音小一点,宫廷内寂静,声音若是大了,叫其他人听去可怎生好得?” 虞钰问:“为什么不能让其他人听见?我又没有说什么错话。” “……罢了,你还小,知道这些也无用。” 姜倾欲解释,最后又笑着摇头,“你记住皇祖母的话就行。” “好吧,皇祖母很厉害,我相信皇祖母。” 充满信赖的童声在寂静宫廷中回响,同样的长廊步道、同样的景色,只是称呼有些许变化。 “额娘真厉害,我相信额娘。” 午夜的回声蓦然在脑海中炸开,姜倾嘴角笑容只剩下苦涩。 她轻笑,“你和你父皇,还挺相像。” 虞钰诧异:“我和父皇相像吗?”随即,她又变得委屈:“可是虞熙哥哥说,我身上没有一点父皇的影子,不知道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猴子。” 她乐滋滋道:“皇祖母,他们说的话我不信,我只信您。您说我和父皇像,那我就像他!” 姜倾心中思绪万千。 “很像,你们很像。” 一样的孝顺,一样的恭敬,一样会在无助的时候看向自己,声音恳切求自己给予帮助。 她的好孩子… 姜倾垂下眼,将心头苦涩逼回,不咸不淡地问:“虞熙?大皇子?” “嗯嗯,我听罗德海大太监是这么喊他的。” “既然已有新帝,如何还能有什么大皇子?”姜倾冷静道:“荷心。” “奴婢在。”女官疾步跟在轿辇旁,恭恭敬敬。 “传哀家懿旨,命宗人府为几位皇子、公主拟定封号、爵位,吏部、礼部从旁辅助后续管理。免得有些皇子不识时势,冲撞了皇帝。” 荷心点头:“娘娘,奴婢这就去做。” “对了,顺便给姜大人传个口信,让他莫要多生事端。”姜倾道。 “是,娘娘。” 荷心领命而去,轿辇依旧慢慢悠悠往前。 虞钰坐在轿辇上,看着姜倾背影,雍容华贵、仪态万千。 “皇祖母。”虞钰道。 “怎么了?” 虞钰小声问:“皇祖母,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姜倾头也不回。 “你是哀家的孙儿,哀家自然要对你好。” 可是。 其他的皇子公主,不也是您的孙儿吗? 小小的虞钰坐在轿子上,看着抬脚太监、随行宫女都低着头。 她却抬起头,看向前方。 “皇祖母。” “又怎么了?” “我想读书。” 第7章 血案 姜太后没有拒绝虞钰,却也没有立即安排下去。当天不过是将虞钰带在身边,一起吃了几顿饭,又去御花园散散心,等到荷心回来,姜太后这才命人将虞钰送回养心殿。 “娘娘,人带过来了。” 荷心恭恭敬敬伺候在一旁,姜太后垂眸,抿茶:“带上来。” 不多时,身姿窈窕的宫女,低垂着脑袋缓缓进入。 她“扑通”一声跪地,行大礼:“太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芳团。 她现在穿着一等大宫女的衣裳,发间簪花,显得越发出挑。 姜倾未抬眼,只是问:“哀家问你几件事,你老实回答就行。” “遵命。” “皇帝她……”姜倾眯眼,思索一番后,缓缓道:“近些日子,吃得都是这种东西?” “是。”芳团立即回答,急迫的模样,少了几分规矩。 她说:“也不知是御膳房的厨子们目中无人,还是罗德海那几个太监过于放肆,这些天来,虽然娘娘有吩咐,但他们并未将陛下放在心上,每日送冷饭已是不稀奇,但日日送馒头咸菜,偶尔送过来的馒头还只有半个。”她越说越生气,居然上半身直挺挺地看向姜倾,不再呈叩首姿势,“他们欺人太甚,陛下也是忍无可忍,实在饥饿,才有了今日这一遭。” 姜倾端起茶盏,垂眼,嘴角含笑,不言语。 芳团起初还未感受到什么。 但在触及对方似笑非笑眼神之时,这才惊觉,急忙趴跪在地,惊慌不已,“娘娘恕罪。” “哀家不是这等小气之人。” 姜倾将手中茶举起,荷心适时接过。 “这茶味道不好,换老君眉来。” “是,娘娘。” 荷心端着茶离开,屋内只剩芳团与姜倾。 烛火缓缓燃烧,偶尔烛心发出小声爆裂动静,很快又归于寂静。 荷心回来之时,芳团已是冷汗涔涔。 “娘娘。”荷心好似什么都没看见,低眉顺眼将茶盏递给姜倾,姜倾微抿,点头:“这味极好。” 说罢,她将茶盏放回桌面,似笑非笑地看着芳团。 “夜已深,你早些回养心殿,伺候好你的主子,知道吗?” 芳团动作迟缓,“奴婢遵命。” 姜倾移开视线,捧起茶盏抿茶,芳团低着头后退,不一会儿,便离开此处。 “娘娘,您让奴婢查的事情,有些眉目了。” 待屋子里只剩主仆两人,荷心压低声音,附在姜倾耳边缓缓道。 “哦?”姜倾抬眼。 “子时是休息时间,这个时辰,不会有人出现在御膳房。除非……” “除非那人在宫里,没有什么工作。”姜倾抬起眼皮,慢悠悠道:“你想说是皇帝?毕竟她之前在宫里流窜,藏得极好。要不是这次事变,她都不会出现。” 荷心垂头:“奴婢没有怀疑陛下之心,只是按照各宫说法来看,新帝的嫌疑确实却在。” 姜倾缓缓笑起来:“各宫说法?他们怎么敢承认自己、亦或是自己手底下的人在宵禁时间不规矩,偷偷溜到御膳房附近?哪怕宫里真的有这一回事,也万万不敢承认,就怕惹出大麻烦来。” 荷心闻言,微微丧气:“宫中光是丫鬟太监,有上千号人。一一排查,属实工程浩大。” “保不齐有不规矩的,趁着夜深人静,悄悄溜出住所,夜会情人。不能设想每人都循规蹈矩,要多想想、多看看。” 荷心认命垂眼:“谨记娘娘教诲。” “继续查吧。” 姜倾用茶盖撇去茶沫,漫不经心道:“尽早查出来,然后……” 剩余的话她没有说,也不需要说。 荷心在她身边伺候这么多年,许多情况下,只需要一个眼神,对方便能知晓,自己应该怎么做。 “奴婢晓得。” “嗯,今日你亦是诸多劳累,早些歇息吧。” “等奴婢伺候娘娘休息后,奴婢就歇下。” 姜倾无声地笑开来,直至夜深人静,她面上才露出几分感伤:“我的儿头七还未过,我怎能休息?” 她苦笑着摇头,“你去睡吧。” “奴婢陪着娘娘。” “你非要哀家下旨,逼你去睡觉不成?” 荷心“扑通”一声跪下:“奴婢担心娘娘,哪怕娘娘押着奴婢回到床上睡觉,可奴婢也睡不着。既然如此,不如让奴婢守着娘娘,就当是替先帝照顾娘娘。” 姜倾面目动容:“罢了,随你。” 她侧脸:“明日要是当值出了错处,哀家可不会保你。” 荷心笑眯眯地自顾自起身,“奴婢扶娘娘去佛堂?” “嗯。” 长明灯彻夜未熄,好似那一缕牵挂,晃晃悠悠,不知能传去何方。 “你去哪儿了?” 芳团趁着夜色,悄悄回到养心殿,一路上蹑手蹑脚,几乎没有发出一丁点动静。就在她以为,自己没有被任何人发现的时候,一道小小身影出现在她身后,压低了声音,沙哑而渗人。 吓得芳团猛得回头,身后空空如也,唯有凄清夜色。 有鬼? 她眼珠子猛得睁大,一时之间,宫中流传的诸多谣言齐齐闯入她脑海,这个时候,越是不愿意想,谣言越是清晰。 “朕在下面,往下看。” 那道声音不客气了许多。 芳团顺着声音,大着胆子往下看,发现根本不是什么鬼,而是小皇帝披头散发,赤脚站在自己面前。 她松了一大口气,因心有余悸,现在不停拍胸脯,嘴上略有抱怨:“陛下,怎大晚上不睡觉,光脚在院子里站着玩?” 虞钰直勾勾地看着她,视线有几分渗人:“朕问你,你做什么去了?” 芳团被她看得心里发毛。 “陛下,你这是怎么了?” 虞钰蓦然,冷冷一笑,“去见太后娘娘了是吧。” “陛下,你今晚怎么看起来怪怪的?”芳团更加疑惑,眼前的小皇帝和之前比起来,好似变了个人,陌生得她都快要认不出来。 想到姜太后问自己的话,现在,芳团心中更是一股后怕。 谁知下一瞬,虞钰蓦然笑开:“好姐姐,怎么现在才回来,我还以为你被谁要了去,不还给我了呢。” 她仰起头笑,月光落在她脸颊上,白白的一片,好不渗人。 芳团心中仍有异样:“陛下,你怎站在此处,也不穿鞋?” “等你啊。”虞钰笑眯眯地回答,“看你什么时候才舍得回来。” 芳团心中疑虑放下,只觉好笑:“若不是奴婢不回来,你便一直等着?” 虞钰点头。 “对呀对呀。” 芳团笑开,刚才的惊惧已经消散,她拉起虞钰的手,小心翼翼地说:“可莫要说胡话,你现在是皇帝,又得到太后娘娘器重,身份顶尊贵。哪能同我这种下人一起?” “为什么不行?是不是谁说什么话了?”虞钰拧眉:“你告诉我,我给皇祖母告状,让皇祖母把那人舌头拔了。” “嗳,可不许胡说。” 芳团一把捂住虞钰的嘴,低声交代:“这话莫要说第二次。” 虞钰眨了眨眼,眼底晦暗不明。 “好。” 她扒开芳团的手,鼻尖轻嗅,片刻后又笑起来:“你身上好香,今日怎么有空去熏香?” 芳团拢紧袖子,“哪有熏什么香,不过是新衣服的味道罢了。” 虞钰点头,牵着芳团往里走。 “老师,这事便这么算了?” 深夜烛火照亮男人年轻脸庞,他眼中跳跃着的火焰一点也不必烛火更弱。此时他身着孝服,面色惨白好似死人。 深夜出现在姜府,还喊姜韬老师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虞熙。 他早早便守在姜府,就为了等姜韬回来后与之商量对策。 “少霜啊,事已至此,江行他们都已经接受了现实,我们能如何做?”姜韬幽幽叹了口气,“老师也不是说不愿意帮你,不过目前事务繁多,我案上积压了无数的折子,各部门都等着我披下银钱,但现在国库储备不足,这些事情叫我辗转难眠,哪怕是为师想要帮你,现在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为何不与江子联合?”虞熙不解询问:“据我所知,陆尚书亦对新帝不满,此前还发生过罢官事宜。”他面带期盼:“老师,不如同江子合作,先把这劳什子新帝拉下马来,到时候再计较。” 姜韬眼珠子转了转:“是个好主意。” 虞熙笑:“介时百官罢朝,哪怕太皇太后一意孤行,也找不到如此多正常顶替工作之人,最后只能屈服。” “就怕江行这老牛鼻子不愿意。”姜威笑:“你此前没有同他打过交道,这是一个顽固自大而且没有政治嗅觉的读书人,他只会读书,不懂政治。” “可老师,不管他懂不懂,朝中确实是有许多官员听他话。”虞熙道。 “也是。” 姜韬慢悠悠道:“此事为师会放在心上,你无需担忧。” 虞熙略显急促,“老师打算何时去拜访江子?” 姜韬幽幽看他一眼:“待到时机成熟,” “时机合适才成熟?” “圣旨才颁布,新帝登基名正而言顺。”姜韬一双眼睛幽幽抬起,注视着眼前人隐忍压下的怒火。 带着急躁、不安。 太年轻了。 情绪毫不保留,明明还未登基,现在正是需要放低姿态来获取自己助力的时候,嘴上虽然喊着老师,却已经拿出皇帝架子,迫不及待地想要自己去做他安排的事情。 姜韬微微笑:“待你找到,她名不正、言不顺的证据?” “直罢官不行吗?”虞熙下意识地问。 “你想要以后被攻击,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为谋逆者?”姜韬说:“尤其对方并未苛责你,你却篡夺皇位,史书会如何评价你?” 姜韬一句话将虞熙问住,此时无论再如何急迫渴望,也不得不抢忍躁动不安的心,耐着性子询问。 “我要如何找证据?” “不知。”姜韬慢悠悠道:“我未在宫中待过,不知道宫中是何情形。” 他漫不经心:“少霜,皇位是你的,你如果想要将之夺回来,便要让朝中之人看见你的能力。” 虞熙注视着姜韬,刹那间,明悟一切。 “老师,学生这就着手查探后宫讯息。” “去吧。” 夜来寒凉,门扉被轻叩,发出清脆响动。屋中人早已歇下,可来访之人却不气馁,不停敲门,好似有天大的事情。 屋内帐中暖意融融,郭妻昏昏欲睡,被扰得如何都进不了梦乡。 索性一脚踢向旁边,带着几分不耐烦:“怎么又约在深夜见面,下次你们几个再约深夜,不许来我屋中,自己去外面找个客栈下榻,免得扰了我睡觉。” 郭骄被踹醒,双眼迷蒙,说话亦不清醒:“我约了人么?” “你问我?我如何知道?”郭妻不耐烦地撵人,将被子悉数裹在自己身上:“你动作快些,冷风都灌进来了。”她缩进被子,侧身面对墙壁:“我可得警告你,要是耽搁久了,不许回我房间。自己去找个地儿睡,晓得不?” “好好好。” 郭骄无奈,只能起身,穿好常服,便要开门。 “嗳!” 郭妻起身,坐在床上,隔着床帘不满道:“大雪还未化,你就穿这么一点出去?” 她不悦至极,从床上下来,抱出厚厚外袍:“多穿些,冷了怎么办?” 郭骄缓缓笑:“我不冷,倒是你,快些回床上,免得着凉。” 对方轻睐他一眼:“我都是为了谁?” 郭骄连连讨好,这才将人哄回床上,独自一人去开门。 郭妻躺在床上,过了好一会儿,猛得睁眼。 不对。 门房的人不在么? 怎么无人开门,要郭骄自己去? 哪怕不是郭骄约的人,门房之人见了,也应当上前来禀报。 巨大的不安将她笼罩,她顾不得其他,匆忙披上厚披风,一手提灯笼,脚步急促而慌乱。 “怀安。” 她提着灯笼慌张往前,却没听见郭骄回应。 “怀安?” 她语调慌张。 “怀安!!!!” 撕心裂肺。 第8章 访客 郭骄死了。 死在自己家中,死得不明不白。 据说他家门前的雪都被血染成红色,门房、下人,皆惨死于大雪之中。 唯独留下郭骄之妻,只可惜,对方也不知看见了什么,等到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疯疯癫癫,怀里抱着厚厚的、已经破了许多大洞的、染血披风,双眼无神,一直笑。 嘴里不停地喊着“怀安”、“怀安”。 那是郭骄的字。 她在痴痴地喊郭骄,不知疲倦,其余人同她问话,她也不回答,脸上挂着痴傻笑容,只知道喊自己丈夫。 可惜,郭骄确实是死了。 死相凄惨。 谁会杀郭骄? 郭骄身为御史大夫,历来工作便是巡查、监督官员工作。可以说,他上奏之人不可胜数,每天皇帝案头,皆有他所写奏折。朝堂说得上名字的官员几百号人,谁没有被他弹劾过?谁没有被骂过有辱先人? 与他有过龃龉的,没有十成,也有九成九。 郭骄也晓得自己不讨喜,将自己老母、家人,都养在老家,未接过来同住。 唯独一妻,少年情深,一直相敬如宾至今,未舍得分离,便将之带在身边,谁曾想,出了这么一桩祸事。 曾经的同僚、政敌,在听闻郭骄死讯后,当初的不愉快随着对方身死,也跟着消散。 唯余一声轻叹,以及浓浓疑惑:是谁做的? 在问题冒出来的瞬间,所有人,脑海里几乎同时出现一个字“姜”。 如此肆无忌惮、如此罔顾礼法的人,除了姜家,还会有谁? 更何况,此前虽然郭骄政敌众多,也不过见面之时互相讥讽几句,闹得稍微大一些,远远瞧着,互相翻个白眼而去便可,何须喊打喊杀? 但是姜家人不一样——更准确的说,是姜威不一样。他在塞外驻守二十余年,手上早就沾满鲜血,哪怕是敌人的血,也盖不住他一身的野蛮腥味。 在不久之前,姜威可是持械上朝,吓死先帝。 当初郭骄便以命相抵,奏请先帝处罚姜威。谁知先帝先亡、郭骄紧随其后……巧合么?能够站在朝堂之上的老狐狸们,没有一个觉得是巧合。 流言不需要滋生便开始泛滥,众人心怀各异,想着此后自身处事当如何,唯有郭妻抱着破破烂烂的厚披风,不知疲倦地喊着“怀安”。 最后,江子门前的童子,在郭骄遇害的第三天,将郭妻接走。 可以说,郭妻前脚才到江子住处,姜韬、姜威后脚便跟过来,中间间隔不足一刻钟。 “姜大人请回吧,老师身体抱恙,不便见客。” 小果子恭敬站在门前,柴门只开了个小缝,露出他半边脸。 姜韬满脸堆笑,“烦请童子再通报一声,现如今,有天大的事情需得和江老先生商议。” 位高权重的户部尚书,现在客客气气,站在柴门外,任由风雪吹乱他胡须。 “老师缠绵病榻已久,不便见客。” 小果子说完这话,双手用力,关上柴门:“两位大人,还请回吧。” 门还未完全合拢,一双饱经风霜的大手猛地挤入门扉,十指粗壮而有力,竟然生生掰开缝隙,将小果子震得往后倒退。 姜威大步走进院中,甫一踏入,锁链哗啦啦作响,角落里拴着的大黄狗狺狺狂吠,朝着姜威龇牙咧嘴,想要保护主人。 “这狗吵死了。” 姜威怒目而视,看见大黄狗皮毛油光滑亮,身体壮硕,嘎嘎嘎地笑起来:“这狗养得好。”他上下打量,“用来炖煮,味道应当不错。” 小果儿听得脸色煞白,倒在地上,几乎不能起身。 姜韬急匆匆进门来,他不忍直视。 先将童子扶起,而后轻打姜威小臂:“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你全忘干净了不曾?” “没忘。”姜威遗憾收回视线:“可我们诚意拜访,那老儿躲在屋内不见,若不如此,我俩连门都不得入。” 姜韬无奈扶额。 他不欲同自己哥哥多说什么,恭恭敬敬往前,朝着屋内道:“江子可在?” 屋内无人应答。 童子挡在姜韬面前,作保护姿态:“姜大人,老师风寒缠身,无论多重要的事情,都请先回去吧。” “风寒?”姜威嘎嘎笑起来:“之前夜里喝黄酒、吃窑鸡的时候,怎没有风寒?现在我们一来便染上风寒,莫不是我等是什么时疫,瞧一眼便染病?” 姜韬头疼不已:“少说两句。” 姜威不满,到底是住嘴。 姜韬继续道:“下官礼部尚书姜韬,前来拜访江子。想来江子也知悉,御史大夫郭骄于家中暴毙一事,目前所有矛头皆指向姜家,姜家有冤说不出,听闻郭骄遗孀被借来此处修养,望江子体谅,同意我等与之见上一面,了解情况,查出真正杀人凶手,还我等一个公道。” 这番话言辞恳切,听得令人动容。 童子却不为所动,依旧坚守在柴房前,姿态坚毅。 “姜大人,老师年迈体弱,不宜见客,望姜大人莫要为难我等。” 姜威闻言怒不可遏:“在老子面前拿乔?” 他铜铃似的眼四处逡巡,不一会儿,快步走到转角处,大黄狗撕心裂肺地吼叫,却吓不跑姜威。只见他手猛得往前一掏,轻而易举抓住一人身影,将之拖到雪地中。 姜韬几欲晕倒。 他慌慌张张跑到姜威面前,焦急不已:“我的好大哥,你这是还嫌不够乱吗?” 嘴上抱怨,手上接过对方,将之解救。 那人慌张不已,待到束缚解开,立即往后逃窜,躲到童子身后。 直至此时,众人才看清他的模样。 “……有些眼熟。”姜韬看着对方涨红的脸,脑海里过了几百号人,愣是没有一号能够对得上。 想来不是什么朝中要员。 姜韬心底了然,嘴上却客气:“小友,未受惊吓吧?” 王适捂紧喉咙,刚窒息感还未散去,此时惊魂未定,自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还没死。” 姜韬面露尴尬,正欲说些话缓和一二,姜威却先一步道:“没死就行,你,带我们去见郭骄遗孀。” 语气毫不客气,竟然比不过方才童子。 “姜将军,此地不欢迎你们,还请你们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王适语气硬邦邦的,居然有几分气性。 姜韬眯眼,好一会儿后笑起来:“原来是陆大人身边之人。” 他非常客气,“不知陆大人可在此处?倘若江子不便,我们便不多叨扰,同陆大人商议也是一样。” 此话一出,王适脸色可以用难看来形容。 他定定瞧着姜韬,缓声道:“姜大人,在下工部郎中王适。” 姜威面上出现瞬间疑惑,似乎是想不起来这么一号人。 姜韬反应极快,笑呵呵:“原来是王小友,许久不曾见过,居然是没有认出来。” 王适心头这才舒服了点。 “姜大人位高权重,记不得在下也是正常。” 姜韬笑呵呵,说了一会儿客套话后,不经意间提问:“所以陆大人不在此处么?” 王适所有笑容灰飞烟灭。 他站在雪地中,怒火直往天灵盖上冒。 姜威还嫌不够,幽幽来一句:“既如此,我们还是直接去见那寡妇吧,免得在这里耽搁时间。” 王适拳头紧攥,咬牙切齿,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两位是见不到的,还请回吧。” 姜威冷不丁瞥他一眼,轻嗤。 “你算什么东西?擅自决定我俩去留?” “如果他决定不了,老夫呢?” 苍老的声音从柴房里透出来,不时咳嗽两声,听得叫人忧心:“两位来此,若只是为了羞辱老朽爱徒、打搅老朽休息,那——恭送两位。” “且慢。”姜韬并不按着对方节奏来,甚至打断,“江老爷子,在下今日前来未提前递拜帖,确实冒犯。可老爷子您在屋里却避而不见,三番两次将我兄弟二人草草撵走,也算不上得体。现如今,也不过是打个平手,何苦与我兄弟二人置气?” 屋里冷哼一声:“在下不过一介布衣,怎敢与尚书大人置气?” “说是一介布衣,可实际上,哪怕是侍中见了您,都得弯腰点头。”他笑眯眯道:“这些事情,你我心里都清楚,也不必在口舌上绕来绕去。” 三省六部,三省大权旁落,现如今,居然私下被随意嘲笑比较。 “胡言乱语。”江子不愿与之多言,几声咳嗽后,直接下逐客令:“袁国,送客。” “我等诚心访问,原不必叨扰良久,只需江子准允,让我等同郭骄遗孀见上一面即可。可现在,江老先生处处阻拦,将郭骄遗孀扣押在此处、不见外人,莫非是说,你私藏祸心,怕被人发觉,所以故意这么做?”姜韬已是眉压眼,面上不见笑意。 姜威更是一双虎目圆瞪:“我看就是如此,这堆人贼喊捉贼,暗中谋杀郭骄后又泼脏水给我们。” 他怒气冲冲:“我这就拆了他的破屋子,看他能将人藏到何处!” 江子的呼吸急促而恐怖,他从喉咙里挤出沙哑嗓音。 “给老夫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访客 第9章 出宫拜师 第二日,天还未亮,荷心出现在养心殿门外。 伺候的小丫鬟见了,急匆匆往里通报,不多时,芳团站在荷心面前,低眉顺眼,听荷心说话。 “早些伺候陛下起床,娘娘为陛下选了老师,对方才学渊博、门生弟子众多、地位崇高,需得陛下亲自拜访,行拜师礼。”荷心低声交代:“动作需得快些,出宫的马车已经备好,莫要耽搁时辰。” “奴婢这就去叫陛下。” 芳团匆匆忙忙,她第一次经手这些事情,多有不熟练。 以至于回了一句话后,便慌张离开,多余的交代一句不曾有。 荷心看着芳团背影,半晌后,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芳团一无所知,她只顾得上将荷心姑姑的意思转告给虞钰,催着虞钰起床,甚至顾不上扒拉两口饭,便带着昏昏欲睡的虞钰,出现在宫门口。 “陛下,太后娘娘在前面。” 芳团跟在虞钰身边,虞钰坐步撵,她步行。 远远地,瞧见前面人影,悄悄提醒虞钰:“莫要打瞌睡了。” 虞钰睁开困倦双眼,用手揉了揉眼睛,未清醒几分,却将渣子揉进眼睛,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淌,也不知是困的,还是被渣子咯的。 “哀家来吧。” 带着熟悉香味的手帕,轻轻擦拭虞钰眼睛。 姜倾卸下护甲,用手指扒拉虞钰眼皮,轻轻一吹,凉意刺激眼球,泪水更加汹涌。 不待泪水落下,便被锦帕擦拭而去。 姜倾收手,捂嘴笑:“皇帝,怎还没见到师傅,便哭上了?” 虞钰不好意思地捂脸。 “皇祖母,你就别笑我了。” 语气羞涩而尴尬,逗得姜倾乐不可支。 “一个小豆丁,居然还要面子?” 姜倾笑眯眯的。 虞钰也笑眯眯。 “皇祖母,你的手帕好香。用得是什么香?” “小家伙鼻子还挺灵。”姜倾笑,收起手帕,回到自己轿上,“这是哀家自制檀香,若是你喜欢,尽管去哀家殿中拿。” “算了算了。”虞钰笑眯眯:“这么好的香,只有皇祖母配用。我还是莫要糟蹋好东西。” “你是皇帝,自然要用好东西。” 姜倾淡淡道:“荷心,回宫后送一些新制檀香送到养心殿。” “是,娘娘。” 虞钰坐在椅子上,嘴角挂着灿烂的笑容。她时不时和姜倾说两句话,逗得这个丧子女人乐不可支,眼角忧愁消散不少。 一行人从皇城出发,经过市井,又出了城门,一路畅通无阻,期间市井喧闹声逐渐消散,四周变得静悄悄。 虞钰手搭在轿帘旁边,正欲掀起。 姜倾先她一步开口:“莫要掀开轿帘。” 虞钰立即收手,端正将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姜倾见状,放缓声音解释:“附近乃山野,不比皇城,需得小心谨慎,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虞钰小声道:“可不是有侍卫保护我们吗?” 姜倾笑:“能够不伤一兵一卒,何必付出生命为代价?” “我晓得了,皇祖母。” “嗯。”姜倾点头,对于虞钰的上道很满意。那乖顺模样,和她孩子如出一辙,想到死去的孩子,姜倾面色更加柔和,她笑着叮嘱:“估计着时间,就快要到地方。且记住,对方虽是乡野之人,在宫中没有一官半职,但他绝对是不世之材,朝中过半数官员都是他的学生,地位崇高,历任皇帝见了他,都需客气恭敬。” 虞钰闻言,略微不解:“为何?” 姜倾笑:“因为他们手里握着笔杆子。” “那又怎么样?” 姜倾笑:“你觉得,一个人怎样才算是死亡?” “嗯,就是没呼吸了。” 姜倾缓缓摇头:“这还不算死亡。” “人都死了,还不算死亡吗?” “虽然人死了,可是还有人记得他。他的一言一行,可能会被记录下来,供后人参考。”姜倾解释。 虞钰恍然大悟:“也就是说,那些人会用自己手里的笔杆子,让已经死去的人继续活着?” “正是这个意思。” 虞钰随即蹙眉:“那岂不是,是非功过,都由他们笔下注定?若是不合他们心意,他们胡乱修改、编造杜撰,后人也不晓得,甚至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姜倾闻言,有片刻诧异。 她仔细地打量虞钰,眉头渐渐蹙起。 虞钰不安:“皇祖母,怎么了吗?” 姜倾这才反应过来,收起面上神色,缓缓笑:“哀家只是没有想到,钰儿的嗅觉这么灵敏。哀家不过是随口说了两句,钰儿便立即反应过来。” 她视线略微含有试探:“如此聪颖,此前竟然未读过书?” 虞钰闻言,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她低头,双手抠手指,害羞内敛:“皇祖母莫要夸我了,我也不过是近些日子,和皇祖母学习,才稍微长了点脑子。要是在以前,哪里想得到这些?” 说罢,又抬头,兴奋不已:“如此的话,我学了字,是不是也可以为自己编纂。” 她咧开嘴笑,“如果可以,我要把自己写成英明神武的皇帝,把皇祖母写成最慈祥、最善良、最最最最最好的皇祖母。” 神情真挚,不似作伪。 姜倾收起打量神色,帕子捂嘴笑:“你的事情,自然有史官记录,何须自己动手?” “万一他胡乱书写,把我说得很废物怎么办?”虞钰问。 “你是皇帝,生杀夺予皆在一念之间,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姜倾道。 虞钰缓缓点头,眼中闪过兴奋的光。 “我知道了,皇祖母。” 姜倾点头,勾起的嘴角被手帕压下。 两人各自盘算着自己的事情,后半段路,竟然是一路无话。 虽然江行住所偏僻,山路陡峭。 好在他的访客众多,偏僻小路在门生日复一日的拜访中,居然走成平坦大道。 两边杂草亦有人定时清理,如今走下来,居然和官道差不多。 虞钰一行人很快到了目的地。 此时姜倾站在轿外,身上披着雀金裘。虞钰还在轿子旁,由芳团为自己系上厚重披风,从头到尾包了个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用来视物。 “走吧。” 姜倾双手藏在雀金裘下,并未牵住虞钰。 荷心为姜倾撑伞,两人先迈开步子。 虞钰见状,抱着沉重披风下摆,踉踉跄跄跟在姜倾身后,芳团弯着腰,亦步亦趋,为虞钰遮雪。 距离不远,不过几步路,便到院门前。 虞钰因为身量不高,一路上低着头赶路,前方人停下也不知道,依旧一股脑往前撞,正好撞在姜倾身上。 姜倾身子前倾,被荷心及时扶住。 虞钰身子后仰,结结实实摔在雪地中。 虞钰急忙起身,将披风上积雪抖去,芳团亦蹲下身帮忙。好在近日天气干燥,地上积雪为干雪,并未浸入虞钰披风之中。 “小心些。” 姜倾叮嘱的声音传来,虞钰下意识抬起笑脸,对着姜倾点头。 等她睁开眼,这才看清眼前场景——破败的、荒僻的院落。 篱笆不知遭受了什么,大块大块地脱落在地上,房门歪歪斜斜,另一半更是直接被劈裂,安静躺在地上。 站在外面,能一眼看清里面场景。 院落里面也没好到哪里去,满地鸡毛、鸭毛,角落的大黄狗安静地趴着,感知到有人来后,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 “这是发生了什么?”姜倾蹙眉,问身后人。 众人迟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姜倾无奈笑:“罢了,你们平时亦在宫里待着,如何能知晓宫外之事?” 她看了一眼荷心。 荷心立即上前,轻叩半开的、破烂房门,发出几声清脆响动。 “谁啊?” 茅屋里传来人声。 荷心立即应:“请问江行老先生可在?” “谁啊?”对方又问一声。 荷心回头,看了一眼众人,而后扭头低声道:“在下一行人身份较为特殊,暂不能告知。能否为我等先行引荐江行老先生,我等有要事相商。” “什么身份,搞得这么神秘?” 对方语气满是抱怨,不多时,从茅屋里走出一道人影。 他抱着簸箕,手里拿着扫帚,此时灰头土脸,眼角处青黑,伤痕明显。 荷心见状,小心翼翼问:“小友,你这面上是怎么回事?” “被狗咬了。”袁国感受到脸上伤处,语气不悦。 他站在柴门前,打量院子外乌泱泱一群人,视线逡巡不过片刻,冷哼一声,将簸箕往地上一扔,鸡毛飞溅。 “老师不在,尔等请回吧。” 说罢,径直转身入柴房,房门紧闭,将所有人关在门外。 荷心见状,追至院内,继续敲门:“小友,我等有要事相商。” “管你什么要事不要事。”袁国愤愤声音从屋内传来:“不见不见就是不见,管你们是谁,哪怕是天王老子来自,老师也不见!” 如此一番话,叫荷心回答不上。 她扭头,用求助的视线盯着姜倾瞧。 姜倾见状,缓缓往里走,语调平缓:“你老师可在此处?” “在与不在,和你有什么关系?” 袁国说话极为不客气,听得侍卫纷纷拔刀,随时准备出手。 “如果在,就命他速速出来。” “你算老几?” 姜倾笑了笑:“敢这么同哀家说话,你在世间已无牵挂之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出宫拜师 第10章 不欢而散 “好大的威风。” 半刻钟后,一须发皆白,穿着朴素的老者,在童子搀扶下,拄着拐杖缓缓出现在门前。 他态度冷傲,见众人也不行礼,依杖站立,“姜太后,近日来找老夫,是觉得老夫这院子被毁得还不够,所以多叫了些人马来,想要砸个干净么?” 荷心闻言,不满至极:“江老先生,娘娘尊敬您的学识,猥自枉屈,来你草庐之中。你不仅避而不见,见到之后一丝礼仪也无,哪里称得上天下读书人之典范?” “哼。”江行冷冷一哼,不予回应。 “荷心,你退下吧。”姜倾淡淡开口,呵斥荷心,荷心不得不退至姜倾身后,但面色依旧不忿,极为不甘心。 姜倾缓步上前,却未进入院门——满地鸡鸭毛,带着畜生特有的臭味。 她站定在柴门外,身形笔挺,脑袋高仰:“哀家素日历来,听闻江子之大名,如今新帝年幼,缺乏如此能臣辅导。是以挟新帝前来拜访,望江子能化私欲为公心,辅佐新帝,将其培养成才,好治理河山,为百姓谋求福祉。” 她缓声道:“教一人,成一个官,只能救一部分人。教皇帝,可救天下人。” “钰儿。”她轻声唤。 虞钰闻言,适时上前,站在姜倾身边。 “江老先生,这便是新帝虞钰,开蒙较晚,还望您不吝赐教。” 说罢,她根本不等江行说话,自顾自道:“跪。” 虞钰毫不犹豫,“扑通”一声跪下,她看着杵着拐杖的老头子,端端正正道:“学生虞钰,见过——” “且慢!” 江行打断虞钰的话。 他杵着拐杖往旁边挪动,避开虞钰拜师礼,“姜太后,老朽不过一乡野村夫,如何能够当帝王之师?”他连连摇头,“教不了,请回吧。” 姜倾却问:“江老先生说笑,您教得出陆大人如此奇才,如何教不了一个小娃娃?” “老朽年事已高,教不了。”江行道。 “虽年事已高,却能夜半喝酒吃肉,想来身体强健依旧。” 江行闻言,面上隐约带了点怒意。 他直视姜倾,冷漠开口:“姜太后莫不是忘了,老朽曾经放言,绝不插手政事。”他说:“老朽不过一文人,如何敢妄谈政事,如何敢同天下苍生扯上关系?” “并非要你插手朝政,不过是希望您能教导新帝,让她有所长进。”姜倾道。 “帝师不知政如何辅导皇帝?”江行反问:“莫不是姜太后想要让新帝被教成一个只知道舞文弄墨,不懂权术的书呆子?古往今来,文艺上集大成者的皇帝,多为亡国之君,难道姜太后想如此?” “放肆!” 姜倾厉声一喝,侍卫纷纷出剑,剑尖直指江行。 江行稳稳站着,见状不过是冷哼一声:“老朽不过草民,若是冒犯了姜太后,太皇太后大可杀了老朽泄愤。” 姜倾冷笑:“不过是让你当新帝老师,你就如此不情愿?” “是又如何?”江行仰着脑袋,好似观月。 “为什么?”虞钰依旧跪在地上,并未起身。 她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此时直勾勾地盯着江行。 她问江行:“先生是否有苦衷?” “没有。”江行一口回绝。 “那为何不愿意教我?”虞钰问。 “老朽已经说过,不愿同政治、皇家,扯上干系。” 虞钰的眼睛看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看得专注且认真。 半晌后,她自顾自地站起来,拍掉膝盖上积雪,“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放弃得如此快,叫人意外。 姜倾蹲下身,轻声劝:“这人是皇祖母为你选的,对你来说,拜他为师是你当下最好选择。” “他不愿意。”虞钰冷静回答:“我不想强迫人。” “可是。”姜倾面露犹豫。 倒是虞钰眯起眼睛,笑着安慰姜倾:“皇祖母,天底下读书人那么多,不止这位老先生。”她虽然身量不高,但说出口的话,却隐约透露着大智慧:“帝师之位,他不愿意,总有人愿意。又何必执着于他,叫所有人都不开心?” 说到最后,她牵住姜倾的手:“皇祖母,你在雪地里站了许久,冷不冷?不然先回宫,等回去之后,再商量找谁给我当老师好不好?” 小小的人儿笑眯眯的,像是年画里的童子,喜气而招人喜爱。 大雪纷纷落下,姜倾看着虞钰,好似下了某种决心。 她站起来,走到堆满鸡鸭毛的院落之中,大黄犬恢复些许精力,开始狂吠。 姜倾闲庭信步,直至停在江行面前:“江老先生,不管你我之间过节,我们同在一国如同行一舟,两方胡乱使劲,无法前进,浪急波湍,有坠舟之险。哀家素日听闻,你文脉治国之理论,现如今,你大可用自己理论来教导皇帝,也让哀家看看,你的理论是否可以激浊扬清。” 她在求和。 求和也说不上,但至少现在,她放下了曾经的政治立场,愿意低头,站在江行面前,认可对方的行为。 如此景象,当真是百年难得一见。 “哼。”江行却不领情。 他视线扫过破败庭院,在经过门口那小小矮矮人影的时候,虽有片刻犹豫,但很快便掠过。 “姜太后此言不当。”江行没有接话,反倒指出姜倾话中漏洞。 “如何不当?”姜倾细细眉毛拧起。 她刚刚能够低头,已经实属不易。 照理来说,对方但凡有点自知之明,便应该借坡下驴,应下请求。两人和和美美,还能顺便缓和关系。 眼前这老头子,丝毫不按预期来,开口第一句话,就叫人心底不快。 姜倾收起面上笑容,等着对方回答。 “文脉治国这句话,不对。”江行说。 “哦?” “老夫不过一个山野之人,怎么侈谈治国?” 姜倾对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没有耐心,但想到此行目的,忍住不反驳。 她说:“这便算是哀家说错话,那现在,你可愿意收皇帝做你学生?” 江行拄着拐杖。 他站着好似一颗松,现在,风吹过,松枝左右摆动。 江行亦跟着摇头。 “不愿。” 姜倾面色沉下:“为何?” 江行双手按在拐杖头,整个身体压在拐杖上,“江某教书多年,有一条规矩人尽皆知。” “什么?” “不招女子。” 姜倾身形微顿,而后,嘴角竟然漫出几分笑意。 她直勾勾地盯着江行,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句话来:“哀家竟然不知,江老的教习如此宝贵,居然也是‘传男不传女’。” 江行扭头:“现如今,姜太后知晓了。” 他不看姜倾一行人,朝着袁国开口:“送客。” “呵。” 姜倾凤目中流露出怒火,她悍然转身,仰着脑袋,走出满是鸡鸭毛的庭院,上轿之前,脱下雀金裘,荷心接过,抱在怀里。 “扔掉。”姜倾的声音,从轿子里传来。 荷心闻言,松开双手,价值连城的雀金裘掉进雪地中。 “烧掉。”姜倾又道:“满是畜生的臭味,恶心。” “是,娘娘。” 火生起,大雪之中,价值连城的雀金裘,化为灰烬。 “回宫。” 姜倾下命令。 雀金裘还未燃尽,轿子已经消失。 “打水来,将地冲一冲。”江行冷哼不止,朝着袁国道。 袁国愁眉苦脸:“老师,屋子里还没收拾干净,现在又要扫院子吗?” 江行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袁国后脑勺:“要是你王师兄,就不会问这么多余的话。” 他瞪了袁国一眼,“照做!” “是。”袁国苦哈哈地打水来,对着庭院一遍遍冲洗,似乎能够将姜倾脚印冲刷干净。 姜倾一行人并没有回宫,而是半路转道,停在姜府后门处。 虽多年来都在宫廷之中,但姜家旧宅毕竟是姜倾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期间偶有改造,大致格局未变。是以姜倾熟门熟路,不一会儿,便出现在会客厅。 姜韬、姜威以及其他旁系主事人,早已恭候此处。 姜倾先是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而后将其余人遣散,独独留下姜韬、姜倾两人。 “两位哥哥,小妹今日来访,是为了给钰儿找个老师。” 她推了推自己身边小孩,虞钰立即上前,十分机灵地喊:“大舅公、二舅公。” “不敢不敢。” 姜韬急忙行礼:“陛下是天子,臣等怎配当天子舅公?” 态度恭敬,不过低头之时,露出脖颈上抓痕。 姜倾眼尖,瞧见后略有尴尬:“二哥,你当衣冠整齐。钰儿还是小孩子,怎能叫她看见这些?” 姜韬听得一头雾水,姜威先一步笑出声来。 “你这丫头想哪里去了?以为你二哥去眠花问柳了?” 姜韬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伸手捂住脖子,苦笑连连:“嗳,小妹,你这可冤枉我了。” “哦?”姜倾挑眉。 “这是被……”姜韬想了想,笑意中带着一丝愤怒:“被一群野狗抓得。” 姜倾挑眉。 “今日被野狗所伤的人,似有不少。” 推基友的文:《我知道他是被迫的[穿书]》by欲雪天 文案: 钟情穿书了。 她知道原主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包括婚姻。 孟烨霆被绑定了一个报恩系统,从此沙雕宠妻到心力交瘁。 他发誓解除系统以后的第一件事是离婚,然后看着妻子主动拿来的离婚协议傻了眼。 #不想离婚的日日夜夜# 1、作者纯文科,写错的地方请原谅,而且大家都是温柔讲道理的人,答应我轻轻拍打就可以了,不要用力,手会痛的,好吗? 2、本文架空,本国、国家、报考时间、大学名字都是借鉴了现实后虚构的,但不意味着完全对应现实,所以有出入很正常。 3、本文本质是个爽文,主角有些天龙人操作实属正常,看不过眼我们和平分手,不要攻击作者本人,好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不欢而散 第11章 囚 姜倾正欲问,姜韬视线却幽幽落在一旁不语的虞钰身上。 “钰儿。”姜倾立即开口喊。 “皇祖母。”虞钰态度恭敬。 “出来这么久,你可饿了?”她问。 “不饿,早晨我喝了甜甜的粥,还吃了好些点心,现在肚子饱饱的。”虞钰摸了摸肚子,随后又笑:“只是现在撑得慌,想要去消消食。”她无辜地看着姜倾:“我可以出去玩一会儿吗?” 姜倾笑起来:“自然可以。” “谢谢皇祖母。” 虞钰心情颇好,便打算往外走,芳团在门口等候,随时伺候。 待到人离开后,姜倾这才慢慢道:“所以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虞钰在姜府里乱转。 因她鲜少出现在人前,姜家上下,认识她的人几乎都在一间屋子里商量事情。 她穿着亦未有特殊之处,虽是过去穿不上的奢华布料,可如今,出现在姜府后,才发现这布料也没什么了不得。 姜府中人或许会诧异看她两眼,但也不过多看两眼,便自顾自地去做自己事情,不曾有更多反应。 无人拦她,亦无人同她搭话。 他们好像是看不见府上突然多出一号人,只顾自己事情。 虞钰倒乐得自在,姜府装修风格和皇宫不一样,如果说皇宫是庄重威严,那姜府就是奢华雅致,园林景色每十步便不同,穿梭其间,自在快活。 小孩子正是精力充沛的年龄,虽然早早便起床,又坐了许久轿子,但现在依旧活力满满。仰着脑袋四处张望,不时回头,催促芳团:“芳团,你怎么这么慢?” 芳团苦笑:“陛下,奴婢走了许久路,脚已经酸了。” 虞钰索性倒着走,她同芳团对视,瞧着她双脚,慢悠悠道:“是,你没有坐轿子。” 芳团笑起来:“轿子岂是人人都能坐?” 虞钰未停下脚步,依旧倒退着,似乎在思索什么,一直不曾说话。 芳团亦步亦趋,“陛下,小心些,前面假山石比较多,容易磕着。”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从假山后出现,正是拐角,虞钰倒着走未能反应过来,对方手中抱琴、亦未注意到视角盲区中还有个小孩。 只听得两声惊呼。 虞钰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脑袋,扭头看向前方。 “大皇兄。” 她抱着脑袋,略微诧异:“你怎么在这里?” 芳团已经小跑到虞钰身边,她将虞钰扶起后,这才朝着对方行礼:大殿下。” 虞熙看清对方身份后,眼皮都不抬,姿态散漫:“陛下不必客气,我已封王,称呼我为安王即可。” 虽说话里挑不出错处,可语调听着,总是叫人不舒服。 虞钰似乎没有察觉,她歪着脑袋:“安王,那好吧。”她点头,很快认同这个称呼:“安王,你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虞熙瞥她一眼:“来找老师。” “你的老师是谁?”虞钰问。 虞熙嘴角微抿,心情不算愉快:“姜韬姜大人。” 虞钰面上一喜:“真的?那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学习?” 她兴致勃勃:“我今天出门,就是想要拜个老师。刚刚才从山上下来,对方不愿意收我,但现在如果能够和安王一起上课学习,想来也不错。” 虞熙不动声色冷哼一声,面露讥讽。 很快恢复如初:“陛下已是皇帝,想要任命谁当帝师,全凭陛下作主,其他人如何能反驳?” 虞钰双手托脸,幽幽叹气:“可是山上那老头子就不愿意,还说什么不收女子。” 她小声抱怨:“真是个老顽固。” 虞熙嘴角挂着讥讽的笑:“江子之脾气向来如此,谁去他面前,都得碰一鼻子灰。” “大哥你真厉害,你怎么知道我是被江子拒绝?”虞钰惊喜眨眼。 虞熙的眼神,算不上客气。他看虞钰的时候,似乎在看一个傻子。 虽然瞧不上,但对方身份在此,无论多愚蠢的问题,他都必须回答:“能够引得当朝皇帝亲自拜访还吃闭门羹的,普天之下,唯有这一号人能做到。” 虞钰歪头:“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 “他门生数百,在朝廷中皆有任职。虽说久居深山,不理朝政,但实际上他的视线遍布——” 虞熙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太多的内容,猛得住嘴,面上多有懊恼。 虞钰追问:“怎么了怎么了?大哥怎么不说了?”她兴奋地望着虞熙,期盼不已。 “此事只是坊间流言,我不过道听途说。”他冷淡道:“并未经过查证,现在告知于你,为小人行径,便不应再提。” “好吧。” 虞钰并没有失望,她立即将话题扯回最初:“大哥,你能不能和二舅公说一下,让我同你一起上课啊?” 虞熙又瞥虞钰一眼,不说话。 “可以吗?” “可以。” “真的?”虞钰喜出望外。 “嗯。”虞熙垂眼,嘴角讥讽之意却压不住:“姜大人是否同意,微臣不敢保证。” “没事啦,有大哥帮我,肯定没问题!” 她笑眯眯的,似乎已经听见虞熙传来的好消息。 虞熙勾唇,不应答:“已到上课时间,望陛下原谅微臣失礼,先行一步。” “不失礼不失礼。”虞钰笑眯眯的,往旁边挪了点,将路让出来,方便虞熙通行。 对方经过自己之时,虞钰慢悠悠道:“皇祖母和两位舅公似乎有什么要事讨论,大哥现在过去,只能等候。” 虞熙脚步未停:“无碍。” 虞钰点头,嘴角挂着笑容,欢欢喜喜往前。 “那大哥一定要记得,替我问问二舅公哦。” “……遵旨。” 两人分别之后,虞钰见没人来寻自己,想来一时半会儿,不用回去,继续闲逛。 方才撞到人并未让她吸取教训,她现在仍倒退走路,同芳团说话。 “你说,我能拜姜尚书为师吗?” 芳团面露犹豫:“安王既然已经开口,想来是可以的?” 说着可以,但语气称不上笃定。 虞钰只是笑。 “陛下不这么想吗?”芳团对虞钰的反应有些诧异,便问。 “不。”虞钰笑着回答:“我是想到以后能够和大哥一起学习,开心的。” 芳团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一时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奇怪,便顺着虞钰的意思点头。 两人无所事事地转了好一会儿,芳团实在是受不住,连声哀求,虞钰这才停下步子,打算回去找姜倾。 并看看自己的好大哥,究竟愿不愿意,将他的资源分享一部分给政敌。 虞钰心情极好,脚步轻快。 不过两三步,却听得有咒骂声响起,她顺着声音往前走,经过几个转角,在一处略显逼仄的甬道中,瞧见许许多多人。他们穿着下人服饰,此时吵吵嚷嚷,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那些下九流的词,虞钰倒是不陌生。 此前她在宫里四处躲藏讨生活的时候,听过不少。 倒是吓坏了芳团。 她虽是宫女,但早早便入宫,一直以来伺候在贵人身边。 皇家失权,体面却还在。尤其是在权利被架空的情况下,会更加体面几分。 所以多年来,芳团未听见过如此肮脏词语。 吓得她尖叫一声,捂住自己耳朵,好似遭受什么重大创伤。 虞钰站在甬道口,略显无奈地回头,发现芳团面色苍白,已经瘫软一旁。 她复看向甬道内。 芳团那一声尖叫,足以让所有人听清。现在下人们动作停下,狐疑地往虞钰所在方向瞧,看清虞钰身上所穿着布料后,作鸟兽散,不敢多呆一秒——他们在姜府伺候,知晓一般人,穿不起如此昂贵的布料。 现如今,人跑得干干净净。 甬道不再狭窄,虞钰能够看清,方才被他们围起来殴打的,究竟是什么人。 可惜只能看清是个人。 对方瘫在地面上,一动不动,若不是对方身体偶尔抽动,虞钰都要怀疑,眼前人已经被打死,躺在地上的,不过是一具尸体。 “他们打你,你为什么不跑?” 虞钰站在甬道口,隔着很长距离,问地上之人。 对方腿动了动,没有回答。 虞钰继续:“你如果不跑,下次他们还会打你。” “跑?跑得到哪里去?” 对方终于开口,消极至极:“无论如何挣扎,不过是困兽之斗。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老鼠越兴奋、越挣扎,猫儿越精神,看客越欢喜。” 那人声音沙哑,几乎和刚被提溜到先帝灵堂上的虞钰如出一辙。 只是他不如虞钰有活力。 虞钰当时还能假模假样哭两嗓子,换来姜倾注意。 而眼前人,已经丧失所有生机,现在依旧躺在地上,好似一滩烂泥。 “你不挣扎,怎知道没有一线生机?”虞钰问。 “生机?哈。” 对方冷笑连连:“我求死无门,怎敢求生机?” 虞钰却答:“既然求死无门,便处处是生机。” 躺在地上的人微微动作,他支撑着身体,缓缓坐起来。 一双眼珠子漆黑,头发乱糟糟,身形瘦削,面上没有二两肉,好似一具骷髅。 虞钰看见,在他左脸上,刻着大大的“囚”。 第12章 新老师 虞钰扒在甬道口,仔仔细细将人打量了个遍,发自肺腑道:“你看起来要死了。” 对方垂头,散乱头发遮去脸上“囚”字。 “你方才还说我尽是生门。” 虞钰一脸认真:“刚刚你躺着,我瞧不清你的模样。现在猛得一看见,嗯,确实不怎么健康,。” 男人一听,哂笑一声,随即失了力气,就这么直挺挺地躺下去,好似尸体滑入棺材里。 芳团终于回过神来,她害怕走上前来,轻扯虞钰衣领:“陛下,早些回去吧,娘娘待会儿等急了。” “好吧。” 虞钰点头,手却抬起,指向甬道里好似一滩烂泥的男人:“但是要把他带上。” 芳团脸色煞白:“陛下,带他做什么?” 虞钰认真道:“闲着也是闲着。” “我不去。”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先一步拒绝。 他语调毫无起伏,就像他的胸口。 他说:“要找乐子去找旁人,我不是你们用来取乐的工具。” 虞钰一脸认真:“可你已经被取乐许久了。” “你!” 对方被噎了一下,不过片刻,所有情绪好似陷入泥沼,激不起一个泡泡。 芳团见状,也跟着劝:“陛下,算了吧,我们才来姜府便问着姜大人要人,不合情理。” “为什么?”虞钰反问。 “没有为什么,总归不太好。” 芳团支支吾吾,没有将话说清楚。 虞钰微微一笑,这其中缘由,芳团也不敢说清楚。 罢了。 “走吧。” 虞钰耸耸肩,没有被拒绝的苦恼。她拢紧厚披风,先一步往前,“你且躺着吧,希望你不会死得太快。” 扔给对方一句话后,同芳团一起,回到会客厅。 虞钰回来之时,几位已经将事情谈妥。他们各坐一方,端着茶盏,慢慢品茗。见虞钰出现,纷纷放下茶盏,露出差不多的笑容。 动作如出一辙,好似提前商量好一般。 虞钰挂着纯真笑容,脱去厚披风,走进满是暖意的隔间,“皇祖母,姜府好大啊,可累坏我了。” 她自然而然坐到姜倾旁边,朝着姜倾说自己究竟遇见了什么。 姜倾面带慈祥笑意,荷心在虞钰坐下之时,便为虞钰倒好茶,现在由姜倾推至虞钰面前,“喝两口水,别渴着。” 虞钰如水牛般饮水,喝完整杯茶,才觉得口舌之间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比她平日所喝,要好上不少。 她将空茶杯放在桌面上,荷心立即添茶。 虞钰却不再喝,而是探着脑袋左右打量。 “钰儿在找什么?”姜太后见虞钰模样,下意识地询问。 虞钰道:“大哥呢?哦,他让我叫他安王。方才我还在院子里瞧见他,怎么现在没看见?” “安王?”姜倾视线微顿,随即看向姜韬。 姜韬捋了捋胡子,缓缓笑:“他来这里拜访了一下,见我们有事相商,很快就离开。” 虞钰闻言,咧嘴笑:“那他有没有提我的事情?” “这……”屋内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如何回答。 虞钰见此,面色一垮:“好哇,原来他刚刚说的话都是在哄我。” 她双手抱臂,动作十足的孩子气:“气死我了,我要给他安一个欺君之罪!!” “嘶——这可使不得!” 姜韬差点将自己胡子揪断,顾不上喊疼,便开始求情。 “不知道少霜是说了什么,让陛下如此生气?”他苦哈哈地拱手,朝着虞钰这个小娃娃行礼:“陛下不妨说来听听,倘若少霜当真欺瞒陛下,陛下再惩治少霜也不迟。” 少霜,虞熙的字。 还挺好听。 虞钰脑海里短暂冒出这个念头,随即正色:“他答应了我,会请求您收我为学生,一起上课。怎么他提都不曾提起,这不是欺君之罪,是什么?” 姜韬作恍然大悟状,“哦,这是陛下错怪了少霜。” “怎么说?” “少霜方才拜访之时,本想和下官私下说两句话,但下官拒绝了少霜提议。”他满脸堆笑,模样真挚:“想来就是那会儿,想要提陛下所说之事。” 这一番说辞,堪称天衣无缝。 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楚。 毕竟嘴巴长在他们身上,虞钰又不在场,现在,也只能听他们青口白牙地说。 虞钰笑起来:“当真?安王没有骗我?” 她接受了这个说辞。 姜韬微不可见地松一口气:“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少霜怎会食言?” 虞钰满意点头,她歪头,笑吟吟问姜韬:“那二舅爷,我以后就是你学生了?” 气氛陡然凝滞。 刚刚还松了一口气的姜韬,笑容陡然僵在脸上。 他眼珠子凝滞片刻,缓缓叹气:“陛下天资聪颖,能够收陛下做学生,是微臣之荣幸。” 虞钰笑着,没有搭话,在等姜韬下一句。 果不其然,姜韬道:“只可惜微臣年迈体衰,自收下少霜后便允诺,少霜便是微臣关门弟子,伺候——”他摇摇头,神色可惜:“不会再多收学生。” 虞钰闻言,露出失望神色。 她泄气般坐回姜倾身边,抓住姜倾衣袖,带着几分委屈。 “皇祖母,是不是钰儿太笨了?怎么江子不愿意收我当学生,二舅公也不愿意收我当学生?”她垂着脑袋,像是一只斗败的鹌鹑:“我是块烫手山芋吗?” “怎么会?” 哪怕事实如此,姜倾也不会附和虞钰。 她轻拍虞钰后背,安抚道:“江子不收你,因着江子顽固古板,脑子似木头,泥古不化。” “那二舅公为什么不收我?”虞钰问。 “嗯……你二舅公,一来年龄确实大了。今年一过,你二舅公便要五十。现又任户部尚书,朝廷工作繁多,难以分心教导你。”姜倾为自己二哥,找了个还算听得过去的理由。 虞钰依旧闷闷不乐:“没有人愿意收我当学生。” “事不过三,第三个人,一定会愿意收你的。”姜倾安慰。 虞钰撇嘴。 她无精打采,也不作答。 此番模样,姜倾看了,狠狠瞪姜韬一眼,眼神之中分明在责怪姜韬。 如此护犊子的模样,叫姜韬和姜威诧异不已——这孩子,究竟和姜倾是什么关系,怎么姜倾如此护着她? 之前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再度翻涌,他们疑窦丛生,方才却没有想起来询问,现下已经是失了时机,只能等下次再见面。 如今之急,是把这来路不明的小皇帝哄好。 “陛下,微臣确实年迈不堪重用,但微臣知晓,有一人胸怀大才,学富五车,文章举世。”姜韬眼珠子一转,连忙哄人,“可以说,现任百官之中,能与之相抗衡的,不过五人。” 虞钰听见还有意外收获,缓缓抬头,盯着姜韬。 “二舅公,你是在哄小孩吧?” 姜韬闻言笑起来,现在他不是在哄小孩,是在做什么? 他笑眯眯地说:“微臣要是有欺瞒,天打雷劈。” 这话说得,叫在场所有人都来了兴趣。 姜太后轻拍虞钰后背,嘴上问:“是谁?现任什么官职?” 姜威虽然对这些不怎么感冒,但是听姜韬如此保证,也来了兴趣,认真聆听。 姜韬笑起来。 “此人乃清晟十年的进士,殿试第一的状元郎广济、广润生是也。” 姜威立即泄气:“不过是状元郎,当朝为官的,最不缺的便是状元郎,没什么稀奇。” 虞钰嘴巴一瘪,委屈巴巴。 姜倾也跟着点头:“广济这名字哀家也觉得耳生,好似没有这号人一般?”她狐疑不已:“莫非现在为止,对方还在翰林院当编修,未混得个一官半职?” 虞钰作势要哭。 “嗳嗳嗳,陛下莫急,广济虽然是状元郎,却不是普通状元郎。”姜韬急忙安抚。 姜倾问:“有何不一般?” 姜韬笑起来:“他中举那一届,人才辈出。探花郎乃王适,现在工部任五品郎中,江子门生,从开蒙便带在身边,受教无数。最初所有人,都默认他会是为状元郎,谁知半路杀出个广润生,力压其弟子,出尽风头。” 他一双狐狸眼笑弯,此时不停捋胡须,心情极好。 “广润生乃寒门学子,据说家庭艰苦,父母早丧,白天种地晚上看书。这种情况下,他稳稳当当压了江子学生一头,你说此人,是普通状元?” 姜倾听了,缓缓点头:“如此人才,确实不俗。” 她追问:“可哀家怎么未曾听过他的消息?” 姜韬狐狸眼眯起,眼珠子咕噜噜地转:“娘娘有所不知,广润生为人刚直强硬,对于看不过眼的事情不吝赐教。考上状元郎没多久,便将江子得罪,不及一个月,几十封弹劾折子压在先帝案前。” “他被弹劾离京?”姜倾问。 “正是。” “现在何处?” “在巴蜀的某一个县,当小小主簿。”姜韬叹息:“如此人才,却不得重用,当真可惜。” 姜倾深思:“倘若情况属实,确实可以调入京中。” 姜韬笑眯眯,视线落在虞钰身上:“陛下看,这个老师怎么样?” 虞钰歪脑袋,“二舅公,你不会是不想收我当学生,随便编了个人来糊弄我吧?” 她撇嘴,干脆利落。 “我不要!” 角色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新老师 第13章 要人 姜韬一时犯难。 他弯腰站在虞钰面前,双手平摊,苦口婆心道:“陛下,微臣所言句句属实,此人之才学远在微臣之上,只是生不逢时,而您倘若能慧眼识金,他对您必定是忠心耿耿,会倾尽所有将您教好。” “陛下何不先试试,若是不满,再来问罪老臣如何?” 虞钰咧嘴笑,她从凳子上跳下,“二舅公,我不过是同你开玩笑,既然是你举荐的人才,肯定是很好很好的。” 姜韬闻言倒是愣住,半晌后,哭笑不得:“陛下啊,你当真吓老臣一跳。” 虞钰又猛得板脸:“不过不能拜入二舅公门下,朕非常伤心。” 姜韬神情萎靡,“陛下,你要怎样?” 虞钰笑:“现在皇兄皇姐都已封号出宫,我一人在宫中倍感无趣,没有玩伴。倘若舅公能够舍爱,赠我几个玩伴入宫消遣,打发时间,我就不伤心。” “舍爱?”姜韬琢磨着这个词,略微迟疑,一时不敢直接应下:“陛下,您要带走的,该不会是微臣的孙子吧?” 虞钰双眼放光:“可以吗?” “不行!”姜韬猛得摇头。 虞钰撇嘴:“那孙女呢?” “也不行!” 虞钰面露不满:“切,二舅公还说什么带谁都行,原来不过是骗小孩的话。” 姜韬唉声叹气:“陛下,不是微臣不愿,实在是微臣那两个孙儿年龄太小,过于顽劣闹腾,别说是您,我偶尔同他们吃一顿饭,都觉得脑瓜子嗡嗡的疼。正是人嫌狗厌的年纪,微臣是怕他们没有规矩,冲撞了陛下,叫陛下心情不快,岂不得不偿失?” 虞钰撇嘴,不说话。 姜韬腰弯得更深:“陛下,此事确实不妥。” “我不过是想要个玩伴,二舅公却推三阻四。”她双手叉腰,好不神气,“二舅公根本就没有诚心要给我人!” “诚心的、诚心的。”姜韬低头道:“除了府上那几个不听话的孙子孙女,陛下要谁,微臣立即将人送过去。” “当真?”虞钰面露狐疑。 “当真。”姜韬连连点头。 “不能要你的孙子孙女……”虞钰回到凳子,一双腿晃晃悠悠,双手撑住下巴,歪着脑袋,冥思苦想,“哎呀,想不出来。” 她眉毛皱起,思索许久后,这才拍桌子决定:“这样吧,我刚刚逛姜府的时候,遇见一个下人?应该是,我也不确定,反正他穿得挺抠搜,看起来不像是府上公子小姐,我同他说了几句话,还算有点意思。”她问姜韬:“一个下人,二舅公可愿意给我?” “府上下人多得是,陛下想要便要。”姜韬见虞钰终于松口,大手一挥,作出决定。 虞钰咧嘴笑:“二舅公不问问,这人为何吸引我?” “能吸引到陛下,是他的荣幸。”姜韬毫不在意。 虞钰点头,撑着下巴,慢慢悠悠道。 “不过二舅公,你们府上下人脸上都有刻字吗?” 刚刚豪气万丈的姜韬,陡然一惊:“面上刻字?这是受了刑。姜府下人都是清清白白的人,怎会受刑?” 虞钰眨着大眼睛:“可我要的那个人,脸上便刻了字。” 姜韬惊住。 一直沉默的姜倾,放下手中茶盏,慢悠悠看向姜韬。 “私藏重刑犯?”五个字轻飘飘从她嘴里说出口,足以压死人。 姜韬出了一脑袋的汗,整个人神情严肃,捋着胡子,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气氛一时变得沉重,虞钰小心翼翼扯姜倾袖子:“皇祖母,我是不是说错了话?” “没有。”姜倾揉虞钰脑袋:“钰儿是个乖孩子,聪明得很,你倒是帮皇祖母、帮姜尚书,解决一个大麻烦。” “嗯?”虞钰歪着脑袋,作不解模样。 姜倾却不再解释,她看着在屋里来回踱步的姜韬,等对方给自己一个回答。 “哦——对!是有这么一号人!” 姜韬脚步顿住,双眼放光,面上惊惧散去,呼吸亦变得平稳。 他朝着众人解释:“这人的名号你们应当不清楚,但他的父亲,你们应当知晓。” “谁?” “前任中书侍郎:何朗。” 姜倾喃喃:“居然是他。这是他的孩子?” “应当是。”姜韬道。 “他们一家不已经被午门斩首了吗?怎么会还有个孩子养在你府上?”姜倾眼睛眯起,视线怀疑,“你护着一个死囚之子,该不会是,这孩子和你有什么关系吧?” 姜韬尴尬笑:“我的小妹,你想哪里去了?”他解释:“这孩子是少霜让我留下来的。” 大皇子? 虞钰睁大眼睛,安静听八卦。 “留他做什么?”姜倾蹙眉,随即带着不悦:“少霜这孩子,一直以来心眼就比较多。这些事情,居然瞒得结结实实,如果不是钰儿,我只怕还不知晓。” 姜韬呵呵笑,将姜倾抱怨一句话带过。 “此前少霜和这孩子关系尚可,估计是惦念着少时情谊,心中不忍,便出此下策。” 虞钰听了,默默举手:“二舅公,按这么说的话,那大哥应该很在意这人?”他问:“我还能将人带走吗?” “可以。”姜韬不带犹豫道:“少时情谊是真,可过去这么多年,那孩子依旧养在我府上。连我都把这号人给忘了,想来少霜也不会太在意。” “我将人带走,倘若之后大哥问起来,二舅公是不是不好交代啊?”虞钰露出可怜巴巴的模样,非常懂事地问。 姜韬笑:“陛下放心,是微臣要将人送给你,出了什么事情,微臣自有应对的办法。” 虞钰蹙眉:“是不是会给二舅公惹麻烦?” 她低着脑袋,手指扣衣袖:“如果给二舅公惹麻烦,钰儿可以不要陪玩的。” “这怎么行?”姜韬大手一挥:“微臣已经说过,陛下想要谁,微臣都会拱手相送。不过是一个罪臣之子而已,谈不上什么麻烦。倒是微臣要感谢陛下,将这烫手山芋给扔出去,不然,之后保不齐有什么事情等着微臣。” 他笑呵呵的,看虞钰视线变得慈爱。 虞钰跟着笑起来:“那我稍后就把人带回宫。” “好。”姜韬笑:“稍后我便给巴蜀巡抚传信,让他们告知广济,即日起便动身上京,担任帝师。” “谢谢二舅公。” 虞钰近些日子生活过得舒坦,嗓音不似最初般沙哑。 现在掐着嗓子喊人,虽然不至于甜丝丝的,但让人听了心情舒爽。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客气话。”姜韬含笑。 几人坐着唠了一些家常,没多久功夫,姜倾虞钰便起身回宫。 “不留下来吃晚饭吗?”姜府门前,姜韬不舍询问。 姜倾坐在轿子内,未掀开轿帘:“不必,今日出来太久,需得早些回去。” 她叮嘱:“钰儿老师的事情,姜大人务必上心。” “这是自然。” “嗯,今日便不多耽搁,回宫吧。” 马车驶出视线,待到完全看不清,姜威才从姜韬身后出来,他站在姜韬旁边,面露不解。 “你怎么突然对这小皇帝如此恭敬?”他狐疑地盯着姜韬:“前几日,小妹要立她为帝的时候,你不是不愿意么?” 姜韬笑了笑。 他回身,往屋里走:“愿意如何,不愿意又如何?我等的想法既无法改变局面,不如接受。” 姜威跟在他身边,两人并肩前行。 “照近日局面来看,皇位上坐着的是谁,对我们没有影响。” 他双手拢在袖子里,用来避寒:“少霜也好,虞钰也罢,他们总归是姜家推上去的人,与我们同一战线。” 两人在园林中缓步穿行,“少霜经我等栽培多年,确实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近些日子,我却突然觉得,我们将少霜栽培得太聪明。” “聪明一点难道不好?”姜威反问。 “好也不好。”姜韬答。 “什么意思?” 姜韬无奈地看一眼姜威,半晌后,深深叹气:“你啊……罢了,现在少霜聪明,因为他还和我们是统一战线,但如果他登基,他会一直护着我们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你是将军,你会愿意手边副将越过你,擅自发号施令吗?” “他敢!?” “对了,倘若少霜登基。他是将军,我们便是副将。”姜韬揣着手往里走,“你说,这么聪明的孩子,到时候会怎么做?” “……可我们,也是为了他。”姜威道。 姜韬只是笑:“这朝中众人,谁不是为了皇帝、为了国家、为了天下苍生?” 他斜眼,胡须将嘴角笑意遮掩:“又有几人,落了个好下场?” “……所以你觉得,现在这个小皇帝也不错?”姜威问。 “嗯。” 姜韬步履缓慢,语调从容:“天真、没有心眼、不识字、没有依仗。” 他说:“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比她更适合当皇帝。” “没有第二个人,会比她更加听话。” 姜韬走到拱坡尽头,站在高处,缓缓回身。 “我们要的,不就是一个听话的皇帝吗?” 第14章 报答 “你是皇帝?” 养心殿中,脸上刻字的男人换了身衣裳,头发梳整齐,露出骷髅一般的面庞。 虞钰懒散坐着,闻言随意点头:“对。” 男人面上惊疑不定,他的视线很复杂,好似愤怒、好似仇恨。 最后,自嘲一笑:“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 他蹙眉:“你将我从姜府带出来的目的是什么?” 虞钰耸肩:“让你看看你的生门。” 她咧嘴笑:“我都说了,你要活下来,很简单。” “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活着,还不如去死。”男人嘴角挂着讥讽的笑,自他知晓虞钰是皇帝后,面呈现十足抗拒姿态。 虞钰盯着他,半晌,突然问:“我听姜尚书说,你全家被午门抄斩?” 男人本就苍白的脸色如纸一般,一双眼里凶光毕露:“哼,狗皇帝,你自己做的孽,现在还要如何?” “大胆!” 虞钰猛得跳起来。 她快步走到男人面前,“啪”的一声脆响,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对方脸上。 虽然虞钰年龄尚小,但近些日子,在宫殿里吃食上无人敢亏待,所以这一巴掌,生生将对方打得瘫倒在地,再起不能。 “来人,将他给我押下去,关进……嗯,随便关一个屋子里,不许给他吃食!” 芳团见虞钰反应,略微犹豫:“随便关一个屋子,是哪个屋子?” 虞钰不悦:“什么话,都得朕说明白吗?” “奴婢绝无此意……” 芳团思索着,命人将对方拖走。 夜半之时,万籁俱寂。 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绕过值班宫女太监,小心翼翼地从养心殿溜出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潜伏在黑暗之中,如同鬼魅。 “奇怪……关哪儿去了?” 黑影探头探脑,好奇张望。无奈宫殿太大,屋子太多,哪怕她已经尽量留心,但还是找不到。 “小鱼儿。” 一道细微声音响起,穿着黑袍的人抬头,只见得在拐角处,站着一个宫女。 她穿着最寻常不过的宫女衣裳,脸上带着含蓄笑容,趁着四周无人,悄悄对着虞钰招手——是那日,同芳团一起从角落里出来,被太后问话的宫女。 当时芳团表现得渴望迫切,而她,则不声不响,生怕被注意。 此时,她谨慎地朝虞钰招手:“小鱼儿,快过来。” 虞钰左右探望一番,确定四周无人后,弯着身子,鬼鬼祟祟跑到对方身边。 “夏眉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夏眉蹲下身,谨慎道:“我想着你可能会找今天被带走的男子,便在此处等你。” 虞钰睁大眼睛,带着几分欢喜:“夏眉姐姐知道他在哪儿?” “嗯。”夏眉点头,“你跟我来,动作慢些。” “好。” 有了人引路,虞钰不用再像个无头苍蝇一般乱蹿。 她小心翼翼跟着夏眉,躲开巡逻之人的查探,不过一会儿,便站在一处荒僻的院落门前。 “就是这里。”夏眉小声说:“我当时跟着过来,见他们将人给关进去的。” 虞钰开心地笑:“要不是夏眉姐姐,我定找不到此处。” 夏眉也笑,她小心翼翼从袖袍里掏出布袋子,“里面都是些糕点吃食,那人许久没有吃东西,想来受不住,你若是要去找他的话,最好带些吃的上。” “夏眉姐姐,你想得真周到。” 虞钰欢喜接过食物,她神情感激,好似恨不得抱着夏眉亲。 夏眉嘴角嗪着淡淡笑意,她不擅长应对如此浓烈而真挚的夸赞,此时只能扭头,小声道:“我在外面守着,你先进去。” “好。” 虞钰知道时间急迫,来不及多和夏眉说两句话。 揣着夏眉交给她的东西,便进了荒僻破败院落。 也不知道芳团是怎么找到此处的,这里荒凉又人迹罕至,里面应当许久没有住人,地上落了厚厚一层灰,角落蛛网密布,应当是废弃很久。 不过那人之前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应当能够适应? 虞钰揣着东西一边走一边找人。 不多时,一阵“哒哒哒”的声音传来。 虞钰顺着声音摸过去,只见得在房屋最角落位置,一团黑影不停颤抖着,他身上只有薄薄一层布料,窗户漏风,寒风侵袭不大的屋子,几乎没有一处暖和地。 “你还好吗?” 虞钰拢紧身上的衣裳,害怕自己被吹感冒。 在角落颤抖不停的人没了声音。 看来是没有睡觉。 “好了,别装了,我知道你没有睡。”虞钰走上前,她将披风抱起,担心沾了灰尘,“起来吧,我给你带了吃的,先勉强填饱肚子,至于其他的,之后再说。” 对方沉默不予理会。 虞钰自顾自将所有食物摊开,“听你下午的话,是我便宜爹杀了你全家?冤有头债有主啊,你要□□去找他,别找我。要知道我长这么大,连他一面都没有见过,离他最近的时候,就是他在棺材里躺着,我在棺材外面哭坟,你要是恨别恨错人啊。” 她掰开一块绿豆糕:“别犟了,来吃点东西。也不用担心我给你下毒,我要想杀你,下午就杀了,何必大晚上挨饿受冻、偷偷摸摸来找你?” “你可以下巴豆。”对方声音沙哑,想来一整天都没有喝水。 虞钰挑眉:“这倒是个好主意。” 她将半块绿豆糕送进嘴里,嚼嚼嚼:“脑子转得挺快,你当年应该很聪明吧?” 对方沉默:“你想要怎么样?” 虞钰嚼嚼嚼:“我把你捞出来,确实是有目的的。” “……” 虞钰嚼嚼嚼:“我现在还在别人眼皮子底下讨生活,冒这么大力气捞你出来,肯定不能是看你可怜,一时想要当个好人。” “……喂。” 虞钰嚼嚼嚼:“虽然你会不爱听,但这是真话。” “我的意思是,你再吃下去,就没有了。”对方语气虚弱。 虞钰这才反应过来,她小脸一红,将绿豆糕放回手帕中,心虚摸鼻尖:“我不是看你不吃吗?” 对方终于从角落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指节上只有薄薄一层皮,虞钰能够清楚看见他骨头形状。 他的手颤抖着,似乎很有没有用力,现在猛得一捏绿豆糕。 力气太大,糕点碎成粉末。 虞钰无语:“你轻点,这玩意不是过期的硬馒头,很娇贵。” “……哦。” 他似乎有点无措,在虞钰交代后,生硬缓慢地,又捏第二块。 还好,这块没有碎。 他将绿豆糕捏起,不一会儿,传来进食的声音。 虞钰从自己腰间解下葫芦:“来,喝点水,别渴死了。” 比之方才的犹豫试探,这次对方立即将水抢过,猛灌几口,又不停咳嗽。 虞钰蹲着,好一会儿,突然笑出声来。 “笑什么?”对方因为吃了东西现在恢复些许力气。猛得转身,带着怒火询问。 “你和我前些日子好像啊。” 虞钰蹲着,不因为对方堪称失礼的行为而生气。 她笑嘻嘻道:“我也差点饿死,要不是有个好心大姐姐给我送吃的,我还当不上这倒霉皇帝呢。” 对方哂笑,不置可否。 吃东西的动作倒是没有顿住。 “吃了我的东西,便算是承我人情吧?”虞钰双手托腮。 对方猛得被绿豆糕噎住,连喝极大口水,这才没有被呛死。 虞钰不管他是死是活,她时间紧急,没有唠闲嗑的心思。 “既如此,你不得报答我?” 第15章 拥抱 “不过是几枚绿豆糕,你便想要报答?”对方将所有东西咽下,略微匪夷所思。 “对啊,这东西对咱俩来说,都是稀罕物,既如此,要报答也理所应当。” “你是皇帝,什么东西没有,几枚绿豆糕是稀罕物?”他反问。 虞钰认真地点头:“是啊,靠我自己,还搞不来这玩意儿。” 对方冷笑连连:“莫不是太寻常的东西,不能入皇帝口?” “你就这么想吧。”虞钰懒得继续解释,她摊开手,模样认真:“不管这东西对我而言是简单还是困难,是唾手可得还是极难得到,但这对你来说是极为珍贵的。我想,你一个世家出身的贵公子,应当没忘记曾经学过的东西,没忘记结草衔环、知恩图报要怎么写。” 男人猛得沉默:“可你是在挟恩图报。” “很明显吗?”虞钰歪脑袋,片刻后笑起来:“我只是个十岁小孩,没有人教过我这些,所以,在我看来,这就是对的。” 破旧屋子里陷入长久沉默,虞钰等得都快要不耐烦,对方这才不情不愿开口。 “……你要什么?” 虞钰咧嘴笑:“我要你教我读书写字。” “你不会?”对方的视线变得惊悚,似乎虞钰说了一件多么石破天惊的事情。 也是。 天底下哪有皇帝不会写字的? 虞钰倒是坦然:“我没被饿死都实属幸运,怎么去读书习字?” “……你此前说得,居然属实?”他似乎想起来,虞钰刚才说过的话。 “拜托,我是十岁小孩。”虞钰笑得非常阳光、不谙世事:“十岁小孩,怎么会骗人呢?” 眼看着已经快在此处待满一炷香时间,虞钰心中担忧被发现,不得不催促对方快速应答:“行不行行不行?不说话就是行?好,明天的这个时辰我再来找你,你明天且饿着,他们给你东西你别吃,里面指不定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晚上我给你带吃的和水过来,你教我读书写字知道了吗?” 她不等对方回答,便急急忙忙往外走。 “还有,其他人问你话,你就装傻子,至少在教会我有用的东西前再乱说话。” 她不一会儿功夫,就猫着腰,悄悄溜出这间屋子。 脚步声渐渐消散,独留他一人坐在角落,倏忽间,又猛得坐直身子:“还要衣裳。” “晓得了,你小声点!” 已经消失的人影出现在墙边,她面色慌乱,左顾右盼的,极为不安。 只顾得上交代这么一句话,又匆匆离去。 她的黑袍隐入黑暗之中,不一会儿,和夜色融为一体。 这个皇帝,看来生存极为艰难。 居然要自己找老师来教她读书写字…… 男人垂眼,乱糟糟的头发将他面上的“囚”字遮去大半,他缩回角落里,脑袋靠着墙,双眼放空,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第二日,天大晴。 下了一冬的雪,终于有停歇迹象。道路积雪未化,陈放许久的先帝棺椁,不得不运往皇陵。 姜倾扶墙目送,双眼通红,眼看着纸钱满天,她几欲哭死过去。 大臣皆穿白色,与苍茫雪地融为一体。 虞钰站在灵柩前,哭得最伤心、最卖力。 棺椁在一众哭嚎之中被运出皇城,直至再也看不见。 虞钰又哭了许久,将自己活生生哭晕过去,才算止歇。 虞钰再醒来之时,已经呈黄昏时分。 她刚清醒,芳团便小声道:“快将水呈上来,陛下醒了。” 眼睛还未能睁开,水便送到嘴边。虞钰眯着眼,任由水流进喉管,待到水喝尽,虞钰也差不多清醒。 “陛下,可要用膳?” 虞钰正欲开口,却听得众人传唤:“太皇太后到。” 已经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拐了个弯:“罢了,朕心情不佳,没有胃口。” “好孩子,你已经一天未曾进食。”姜倾两眼通红,面容憔悴。她被荷心搀扶着走到虞钰床边,缓缓坐下,“若是再不吃一点,把身体拖垮了可如何是好?” 虞钰拉着姜倾的衣袖,还未开口,眼泪便先流下。 姜倾见状,亦是泪流汹涌。 “娘娘,唉,陛下孝心一片,心里记挂着先帝无心吃饭,难能可贵。”荷心为姜倾擦眼泪。 姜倾接过帕子,侧过脸,擦拭眼泪:“正是,今日我瞧着,皇帝此前养在跟前的孩子们,没有一个比钰儿更有孝心。”她这话里分明带着怒火,“不过是假装掉了几滴泪,面上未有悲痛之色。” 姜倾面色变得冷酷:“此等不忠不孝之人,居然是我儿后辈。” “皇祖母,你别生气了。”虞钰胡乱擦拭掉眼泪,非常艰难地挤出一抹笑容:“气坏了身子,父亲会心疼的。” 姜倾面色变得柔和。 她轻轻抱住虞钰,万分慈爱:“钰儿,在这宫里,便只有咱们了。” “皇祖母别怕,我会保护皇祖母的!” 虞钰说。 “好孩子,皇祖母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会是个好孩子。” 她抱着虞钰,说了许多话。大多数都是和先帝相关,虞钰听得极为认真,偶尔发问,勾起姜倾更多回忆。 一老一少就这么聊着、说着,说道太阳西垂,说道虞钰肚子咕噜噜地响。 “饿了?” 姜倾终于从回忆里抽身而出,她想到自己拉着虞钰说了如此久的话,耽误她吃饭,一时之间,多有愧疚。 “你们干什么吃的?还不快些将饭呈上来!” 柳眉倒竖,怒斥芳团。 芳团脖子一缩,颤颤巍巍行礼。不多时,饭便被呈上。 看着清淡无荤腥的饭食,姜倾多有不忍:“好孩子,且忍忍。国丧期间不得吃荤腥,只要过了这段时间,皇祖母一定让御膳房的人,给你多备几道菜。” 虞钰欢喜抬眼:“可以是热菜吗?” “可以,当然可以。” “谢谢皇祖母!” 她坐在位置上,不甚熟练地使用筷子,期间因为发力不当,一道菜生生掉在她孝服上。 白布沾了油,份外惹眼。 虞钰立即放下筷子,惴惴不安:“皇祖母,衣服弄脏了。” “没事没事。”姜倾眉眼温和地笑着:“不过是一件衣裳,一件脏了还有千千万万件,何必害怕?” 虞钰小心抬头,打量姜倾神色许久,见她确实没有生气迹象,这才笑着点头。 “嗯。” “不过钰儿,你现在身为皇帝。在皇祖母面前失态不要紧,无论你什么样子,皇祖母都喜欢你,会站在你这一边。” 姜倾慢慢说着,虞钰手里虽然捏着筷子,却不敢夹菜,她保持着拿筷子的动作,安静聆听。 姜倾很满意虞钰的反应。 见状,继续道:“可你要接触的,不止皇祖母一人。今天已经有许多官员问哀家,什么时候能够重新上朝,现如今,暴雪肆虐,不少地方遭了灾,需要人处理。除此之外,前些日子朝堂里,也闹出一两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此前一直搁置,现如今已经拖了几天时间,不得再拖下去。” 她说:“钰儿,明天你便要上朝了。” 虞钰捏筷子的手陡然一紧。 她畏惧地看着姜倾:“可是皇祖母,我什么都还不会。” 她垂头,为自己的无能而愧疚,“我大字不识一个,连筷子都不会使。我去上朝的话,估计大臣们说什么话,我都不知道……还要处理雪灾、案子。”她脑袋低垂,下巴几乎紧贴着自己胸膛:“我做不好,我会被人笑话的。” “乖孩子,别怕。” 姜倾坐到虞钰身边,轻声安抚:“有皇祖母在呢。” 虞钰抬头,畏畏缩缩地看着姜倾。 姜倾微笑:“莫要害怕,皇祖母明日同你一同上朝。你不懂的案子,皇祖母来做,你看不懂的奏折,皇祖母来看。皇祖母在前面顶着,为你遮风挡雨。” 她注视着虞钰眼睛,慈爱而欢喜。 “你可以躲在皇祖母身后,当一个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小孩。皇祖母不图你什么,只要你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长大,能够长久陪在皇祖母身边,皇祖母便心满意足。” 虞钰神情触动,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低头,环抱住姜倾的腰,呈寻求保护姿态。 姜倾回抱虞钰,两人互相依偎,好似寻常百姓家最常见一幕。 灯火阑珊,长夜将近。 第16章 寻 深夜,陆府灯还未歇。 发须皆白的江行坐在躺椅上,一双眼睛将眯未眯,显然困极。 陆铮见状,招呼下人为其拿来薄被,并增添炭火。 添碳的声音惊动江行,他困倦浑浊的双眼睁开,“远逸回来了吗?” “老师,还没有。”陆铮将薄被仔细盖在江行身上,语气担忧:“已经是这个时辰,想来是被其他事情绊住脚。不如老师你先睡了,等他回来后,我与他商议,明日再告诉你。” “不行!” 方才还混混沌沌的人,猛得睁开眼。 他眼神里,分明带着几分戒备:“我还没有老到连消息都要人解释传达的地步。” 陆铮微愣,“老师,学生绝无此意。” 他还想说什么,江行却摆摆手,不愿意在听。 炭火再炉子里燃烧,源源不断暖意散出,将屋子熏得暖烘烘。 猛得,冷风灌入,吹散屋内暖气。 “回来了?”江行一改方才的冷硬语气,伸着脑袋,慈爱往前看。 不多时,一道人影快速跑进屋内。他须发上带着冰晶,脸颊苍白,顾不上取暖,快速跑到江行身边蹲下,姿态恭顺:“老师,怎么还没休息?” 江行笑呵呵:“你没回来,怎么睡得着?” 陆铮坐在旁边,不动如山。 王适笑了笑,“只可惜,润哲未来。” “他有何事?”陆铮蹙眉:“老师都已经到府上,却请不动他?” 江行摆摆手,“他能够不依靠我在朝堂站稳脚跟,已经不容易。不来就不来吧,免得被姜家人知晓,又多出事端。” “不依靠您?”陆铮笑了笑,没有多说更多的话。 王适不动声色瞥了眼陆铮,没有接话,他伸出手,在碳炉旁边取暖:“我虽未将润哲带回来,但却带回了他的口信。” 江行点头:“他说了什么?” 王适道:“明日,他们御史台近十位同僚将联合上书,一奏悍臣姜威无诏而返;二奏逆臣姜威殿前失仪;三奏刑部办事不力,多日未能解决诸多问题,郭御史之死,到现在了无生息。” 他手掌拍膝盖:“定要将这几个酒囊饭袋,清理干净!” “好!” 江行笑起来,抚掌大笑。 陆铮垂眸,慢悠悠问:“此事不会有结果。” 他冷静地声音像是一瓢冷水,泼在王适滚烫心上,叫他嘴角泻出丝丝不满来。 “师兄为何这么说?” 陆铮瞥他一眼,实在不愿意和此等蠢货交往,但碍于老师喜欢,不得不强忍着性子,一板一眼道:“此前弹劾姜家奏则多如牛毛,可姜家如泰山巍峨,不曾减损半分。” 王适反问:“不去做一下,怎知没有效果?” 陆铮深呼吸后,缓缓道:“在你之前,已经有许多人,做过许多次。” “那是他们没有寻到姜家命门。” “你便寻到了么?”陆铮反问。 问得王适语塞,好半天答不上话来。 “远逸有这个心是好的,他不过是想要替我等出力。只是目前尚在工部打转,没能真正进入更高层级,对朝堂的了解程度远不如你。”江行慢悠悠地说。 陆铮端正坐着,好似身后靠了根柱子。 王适搬了个小矮凳,坐在碳炉旁烤火,双手往前伸,神色多有不忿。 江行道:“太期,你既是他的师兄,又是他的前辈,在官场上需得多提携他才是。” 陆铮垂首:“老师之意,学生莫敢不从。” 王适撇了撇嘴,不应答。 江行盖着薄被,屋内的暖意熏得他昏昏欲睡。他脑袋舒缓往后靠,眼睛已经阖上一半。 “郭骄死了,职位上就有了空缺。” 陆铮面无表情,嘴角都冷硬了几分。 反倒是一直闷声烤火的人,支起耳朵认真听。 “既然有空缺,你便想想办法,看看怎么让远逸能够往上走两步。” 江行缓缓道:“他与你师出同门,能够往上一些,对亦有所助力。” 陆铮垂着眼,不言语。 江行问:“你听见了吗?” “……学生知晓了。” “嗯。” 江行摆了摆手,作势要休息。 陆铮看见他实在困极,欲言又止许久,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王适瞧着这一幕,亦不言语。 “远逸,你先出去吧。”江行眼睛闭着,却缓声道:“太期你留下来。” 陆铮立即站起,恭敬行礼:“老师,夜色已深,不如您还是先休息吧。” 江行睁开左边眼睛,“你不是有话,想要对我说吗?” 陆铮愣在原地。 王适闻言,眉头蹙起,带着隐约不安,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当门被关上,屋子里终于只剩下陆铮和江行。 陆铮板正坐在凳子上,像是个犯错的小孩。 “说罢。”江行道:“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 陆铮双手放在大腿上,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老师,学生想问一下,你为何不愿收小皇帝为徒?” “就这件事?”江行略微诧异,瞌睡虫都被赶跑不少。 陆铮更加不解:“老师,此事并不小。她毕竟是当今天子,虽尚无势力,可倘若我等能拉拢过来,慢慢扶植,亦不失为一大助力。况且姜太后的话并没有错,‘文脉治国’,最好的治国目标已经出现在您面前,你又何故白白放走这个机会,让目标离您更远呢?” “哼,他们姜家的人,能谈什么‘文脉治国’?”江行冷哼一声:“他们作出此举动,不过是为了拉拢我,为了拉拢前朝的你们。倘若我真成了帝师,那你们在朝堂上要如何自处?还与姜家针锋相对?倘若文脉被姜家所侵蚀,那国家已经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他一双眼睁开,目光灼灼好似烈日。 “到时候,真成了姜家的国家,姜家的天下!” 他怒视陆铮:“枉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官,这个道理都不懂?!” “老师莫要生气。” 陆铮来不及为自己辩解,他安抚江行情绪,等到时机差不多,这才缓缓解释。 “学生知道这个道理,料想姜太后也知道。学生只是想,姜太后在知晓两方势力决计没有调解余地之时,依旧带着小皇帝来拜师。是不是意味着,姜太后和姜家内部产生分歧,以至于她不得不另寻出路?” “哼。”江行冷笑:“她姜倾不过是一届女流,靠着能够生孩子才当上如今的太后之位。她能有什么谋划?必定是姜威暗中筹谋,打算碰运气,毕竟他们姜家同我已经是如此局面,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但倘若我松口,他们可是能够兵不血刃,吞下着江山。” 江行反问:“你说,我怎么能松口?” 陆铮垂眼,“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江行怒不可遏,“你今日非要反驳我才行?” “学生不是这个意思。” 陆铮将剩余的质疑咽进肚子里,他急忙改口:“学生只是可惜,小皇帝这个助力,我们之后是用不上了。” “哼,不过是一届女流。”江行冷笑:“这天底下,哪有女人当皇帝的?我明日便出书,叫老百姓们听听瞧瞧看看,老祖宗这么多年传下来的规矩,就要坏在此时此刻、坏在姜家人的手里!” “……老师,你如此做,当是无法撼动皇位。” 陆铮不免担忧:“流言蜚语无法惊扰天上人。” “无法惊扰也要做。”江行在这个时候,总是格外地倔:“哪怕无法撼动皇位,也要让她坐得不痛快、不舒服!” 最后,他冷眼看陆铮:“还是说,你有别的看法?” 陆铮垂头:“全凭老师做主。” “哼,那就照我的意思去做。” “……是。” 陆铮转头欲离开,后退不到两步,却被叫住。 “太期。” 陆铮立即回头,恭顺弯腰行礼:“老师?” 声音带着不自觉的期盼——或许方才商量的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或许自己吞下去的话,还有出口机会。 或许能够争取一下小皇帝,不论她能力如何,此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但至少是一个助力。 或许局面能够大不相同。 陆铮安静站着,江行缓缓开口。 “远逸的官职,你需得多上心才是。” …… 炭火燃烧,陆铮却没有由来地觉得寒冷。 他姿态依旧恭顺,可面上流露出难过的神色。 “太期,你不愿意吗?”江行问他。 陆铮垂头,思索一番后,还是回答:“我观王适师弟品行,现在岗位已十分适合他。” “砰——” 江行猛得砸桌子,发出巨大响动。 “拜入我门下的时候,我告诉过你什么,你全然忘了么?!”他怒不可遏。 陆铮双腿跪地,俯首磕头:“学生不敢忘。” “那为何,现如今连提携师弟都不愿?” “老师……” “够了!”江行气得不停喘粗气,好似要晕厥过去:“你既然不愿认你的师弟,你也不要认我。” 他捂住心口,一口气上不来。 “你滚,我江行没有你这种忘恩负义的学生!” “老师!!” 陆铮挺直的腰不得不弯下。 “您别生气。” 他说:“我会为王适师弟,寻一个更好的差事。” 第17章 黄湘 姜府会客厅。 姜韬已经倦怠,眼神早已游离,但坐在他不远处的虞熙,却还精神抖擞,面色愤愤。 “老师,你说我刚刚的主意怎么样?” 虞熙猛得一声询问,叫姜韬视线不得不聚焦,他缓缓点头,“可以可以。” “既然老师也同意,那学生明日便上书,参虞钰一本!”虞熙笑起来,志得意满:“她什么身份,也配坐在皇帝的位置上?” 姜韬猛然清醒:“你要参皇帝?” 虞熙有些奇怪:“老师,你刚刚不是说可以吗?” 姜韬闻言,心虚移开视线,以掩饰自己刚才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的事实。 他缓缓道:“少霜,为师理解你的心情。但现在,你刚封了王,上朝就和新帝针尖对麦芒,只怕是会影响你声誉。况且自古以来,都要师出有名,你现如今猛得刁难,倒损毁你多年所积累。” “老师是想让我忍耐?”虞熙蹙眉。 “正是。”姜韬道:“而且姜景不也稳坐钓鱼台?这么久过去,他一句话不曾说,一件事情不做,不声不响,谁知道会不会是看准了你会在前面冲锋,所以作壁上观,等到时机成熟,再抢占你的功劳呢?” 他一字一句,极为耐心地劝导:“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种情形,早已上演不下百次。” 虞熙不以为意。 他冷哼一声,神情倨傲:“他?他不过是个被养废了得书呆子,胆小如鼠。这么多年来,他的脾气秉性我早已摸透,不足为惧。” 姜韬幽幽打量虞熙,将所有计算藏在心底。 他捋胡子,动作慢吞吞,边说边想该如何劝阻对方。 “新帝无错,你贸然发难,哪怕成功了,以后名声亦不好。” “那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帝的位置让别人坐了吧?”虞熙急得站起来,他在屋内来回不停地走,步履极大,走得衣袍猎猎生风。 “这些日子以来,学生寝食难安。古往今来,皇帝的兄弟能够有什么好下场?哪一个不被清算?哪一个不被流放?我又处处比那虞钰优秀太多,她必定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早早处理了我,好让自己龙椅坐得更加稳固。” 他烦躁不安,“老师,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还能像是老二那个没出息的,妄想作壁上观吗?” 此言一出,姜韬也找不到对应解释思路。 虞熙说得没错,但凡是个皇帝,都不允许有人觊觎自己的位置。 更何况现在的小皇帝年级尚轻,资历尚浅,坐在这个位置应当更加不安。 可不安恰恰满足了姜韬的意图,就是要一个孤立无援、没有亲信的皇帝,这样他的户部尚书,才能做得安安稳稳、舒舒服服。 不过眼前人,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学生,未来一切未有定数,也不能贸然站位,致使师生反目。 些许心思在脑海中翻涌片刻,姜韬略微沉吟:“你说得确实在理,唉,是老师没用,当初未能奋力一搏,将皇帝的位置挣回来。如今叫你进退难安。”他慈爱地看向虞熙:“少霜,要怪,就怪老师吧。” 虞熙立即上前,半蹲在姜韬面前,低声道:“老师这是说得哪里话?此事突然,又有谁能料想得到?”他面上逐渐狐疑:“谁也不知道,皇祖母会突然带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孩……老师,你说会不会,这小孩同皇祖母有什么关系?” “为师也有此猜想,但皇宫毕竟不是为师可以插手的地方。说不来不怕你笑话,虽有诸多猜想,到现在不也过还是个猜想。” “老师无法了解皇宫之事,但是学生知晓。”虞熙道、 姜韬来了精神:“少霜知道些什么?” “说知道也谈不上,不过是从内人嘴里,听见些许风声。” “什么?” “据说最近姜太后身边的荷心,在找人。” “找什么人?” “此等消息,荷心定然不会泄露。”虞熙仔细回忆:“但是她皇宫上下打听了个遍,虽然神神秘秘,但学生查探之下,大概知晓,她找得是一个身量不足五尺、身形瘦削、动作灵巧的人。” 姜韬越听越惊疑:“这找得,不就是当今皇帝?” “学生也是这么想。”虞熙道:“所以学生就想不明白,为什么皇帝就在她面前,她还要去找?” 虞熙问:“这里面有什么门道吗?” 姜韬闻言,缓缓点头:“此事我亦是不知。”他轻笑出声:“许多事情,姜太后不曾告诉我。” “那……老师你怎么看?”虞熙问。 姜韬缓缓摇头,“此事先别声张,咱们暗中观察,毕竟姜太后也是悄悄来做。”他垂眼:“能让她如此小心翼翼,想来是一件大事。少霜,近些日子里,你把这件事盯紧一些,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老师的意思是?” 姜韬思索一二:“或许,和小皇帝身份有关。” 他捻着胡须,慢悠悠道:“毕竟宫廷之中,向来不缺少此等秘辛。” 虞熙面上终于流露出笑容:“正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又怎么可能坐得稳皇帝的位置?” 他欢喜不已,似乎已经看见虞钰被贬为庶人,自己龙袍加身的场景。 没注意到,姜韬视线幽深,显然在盘算着什么。 第二日,天放晴。 各怀心思的官员齐聚于玄武门前,轿辇停下,自己缓步往前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以渺躬,嗣守鸿业。” …… 姜倾手拿圣旨,一字一句地念。虞钰穿着龙袍,坐在最高的位置,眼皮微微下垂,能瞧见文武百官在自己脚下叩拜,列队整齐,肃穆庄严。 她看见乌纱帽,看见官服,看见他们手上笏板。 陌生的情绪在她心头激荡,天底下顶尊贵的人,在此行跪拜礼。 她不是鱼、 是钰。 但当虞钰侧头,姜倾朝着朝服,神情威严。一字一句、慷锵有力。 对方嘴角嗪着淡淡笑意,偶尔扫过下摆跪拜诸位的时候,面上拂过令虞钰觉得熟悉的表情—— 她的心境,同自己一样。 这一眼,叫虞钰陡然清醒。 她还不是钰。 她依旧是鱼。 一条在水里游的鱼。 姜倾察觉到虞钰视线,缓缓侧头,虞钰立即朝她露出胆怯紧张的笑容。 将所有心事压在心底,仿佛对于权力一无所知。 因姜倾允准,登基大典便如此潦草结束。与其说是登基大典,不如说是宣读一封文书,告知文武百官,此后上朝坐在位置上的人变换,从男变成女,从一个变做两个,从正值壮年变成小娃娃。 他们心里如何想,现如今,也只能俯首跪拜,高呼三声皇帝万岁。 大典落幕,普通官员便回去上班,独留几位重臣,仍旧跪在殿前,禀报要事。 “陛下,臣有奏。” 陆铮手执笏板,恭敬行礼。 虞钰眼珠子微转,扭头看向身边姜倾。 姜倾嘴角浮现细微笑意,微不可见地点头,虞钰这才扭头道:“爱卿说罢。” 陆铮往前一步走,脱离其余人:“御史大夫郭骄身死,现御史台群龙无首,由此前的御史中丞代管御史台职责。但御史中丞年岁以高,加之朝中官员乞骸骨数量增多,如今我朝职位空缺,臣请开启官员考核,将重要职能部门官员的空缺补上,等到科举后,再招新人。” 虞钰眨眨眼,喉咙滚动,片刻后,还是扭头看姜倾。 姜倾笑意分明了些。 她点头。 虞钰点头:“准。” “谢陛下。”陆铮后退一步,回到人群之中。 “陛下,臣有奏。”虞钰从未见过的人,如陆铮那样,恭敬示意。 虞钰看向姜倾,姜倾点头。 “准奏。” “微臣本为御史中丞,如今代郭大人行使御史大夫职责。现老臣年岁已高,无力辅佐陛下。” 他的声音被姜倾打断:“黄大人这是何意?方才陆大人说了不少老臣上书乞骸骨,你就立马跳出来,莫不是想要借着陆大人的东风,把自己给吹回老家?” 黄湘立即跪下。 他身形较为肥胖,此时跪在殿前,好似一坨红色球。 “老臣绝无此意。” “那黄大人是何意?” “老臣不过是想说,老臣已经暮年,作用不多。与其一辈子浑浑噩噩,倒不如为自己、为郭大人、为朝廷挣一个未来。” 姜倾眉头皱起。 “臣黄湘联合御史台诸位上奏。” “一奏悍臣姜威无诏而返。弃边关百姓、军队于脑后不顾。” “二奏逆贼姜威持械上朝。惊动圣驾,以致祸患。” “三奏刑部尚书冯清尸位素餐、推诿扯皮,久不调查郭大人身死之事,试图将此事糊弄过去。” 他回头,痛心疾首:“冯大人,郭大人死去这么多天,你居然高枕无忧。真不担心夜里他来寻你?” “肃静——”大太监扯着嗓子喊,虞钰耳朵听得发疼。 黄湘愤愤收回视线,他恭敬行礼。 “望陛下念在郭大人一心为国,还他全家一个公道!” 虞钰手指微动。 姜倾的声音已经先一步响起。 “冯大人,该怎么做,你心里应当清楚。” 兵部尚书冯清垂头领命。 “臣即刻着手调查此事,不敢疏忽。” “嗯。” 姜倾颔首,黄湘却不退下:“娘娘,微臣所奏第一、二件事,当如何?” 第18章 马蹄声 黄湘道:“这两桩事无需调查,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不知娘娘打算如何做,叫百官安心。” 姜倾抬眼:“姜威何在?” “臣在。” “此事,你可有辩言?” “微臣——”姜威刚开了个口,姜韬视线紧随其后,两人隔空对上视线,姜韬朝他缓慢摇头,姜威迟疑一二,咬着牙道:“任凭处置。” “那便革去姜威兵马大将军职责,罚薪三年,以儆效尤。” “微臣遵旨。” 姜威已经领命,其余人虽心有不甘,可现在姜倾已经作出决定,纵有不甘也无济于事,只能不情不愿领命。 剩余各部说了点无关紧要的事情,下朝。 朝会是针锋相对,现如今下了朝,大多数人倒像是个没事人,随意交谈一些见闻,绝口不提朝中事。 唯独姜威姜韬两人,回到马车上,隔绝外人视线后,随着车轮声响起,开始他们第二轮交谈。 “你为什么让我领命?”姜威开口便是质问:“现在好了,将军的职务给我革去,我革职待办,吃了个大亏。” “算不上什么吃亏。”姜韬笑眯眯道:“只是革职,但你职级尚在。一旦边关战事吃紧,朝中无人可用,还不是要你披甲上阵杀敌?官复原职不过是迟早的事情,倘若你是个文官,我或许还需要走动一下,可你是武官,且耐心等着吧,一旦蛮夷异动,你立即重回兵马大将军之位。” 姜威听姜韬这么一分析,也觉得有理,刚才的气闷消散,只余不解。 “这些年来,先帝的面子我都不曾给,怎么上了个奶娃娃,我还要看她面色?” “你这是看奶娃娃面色吗?” 姜韬笑了笑,像一只狐狸:“方才在朝堂之上,小皇帝说了几句话?下了什么命令?我们给的,是我们姜家人面子,你若是第一次朝会便叫小妹下不来台,莫不成是想要姜家离心?” 姜威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他连连点头,惊叹不已:“正是如此。” “小妹也是考虑周到,只是革职,并未让人过多追究。其他老狐狸也能看出来,你没瞧见最后好些人斜眼歪眉,气得不轻么?”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这样。”姜威回忆后点头。 “所以说,自家人又怎会害自家人?” 姜威这才卸下方才不快,“只是今儿这一场会,咱们可是一点好处没捞着。”姜威想起方才情形,顿感不快:“反倒是陆铮那一伙人,可谓是旗开得胜,不仅给我们使了绊子,还能继续往朝中塞人。” 他冷哼道:“要不是三省大权旁落,估计现在三省全是他们的人。” 他愤愤不已,姜韬却慢悠悠笑出声来。 姜韬狐疑回头:“你笑什么?” 姜韬抚胡:“我笑他们求之过切,刚好叫我想到,要如何恶心他们。” “怎么恶心?” 姜韬笑眯眯:“他们不是想把自己的人网上拔擢吗?” 他捋了捋胡须,自是一派仙风道骨:“那我就顺着他们的意,拔擢一些能人。”他眯起眼笑:“正好,江子一脉在朝堂人数太多,我们也得多点力量与之抗衡才行。” 听得姜威云里雾里,“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姜韬笑:“天机不可泄露。” 他说:“现在时机还未成熟,过早告诉你,有风声走漏之嫌。等人来了,已成定局,我再告诉你打算。” 姜威搓手:“和你们这种文官打交道真麻烦,说个话总是不愿意直说,不豪爽。” 姜韬笑:“但是和你们武官打交道,挺轻松。” 马车悠悠往前,背离皇城。 巴蜀三郡,凤阳县。 天近黄昏,于群山之中,袅袅炊烟升起。已是开春,但春寒料峭,依旧寒凉。 低矮房屋之间偶尔穿过几个小孩,他们穿得严严实实,嬉戏打闹。不远处的院子门口站立一妇女,着朴素衣衫,发丝仅由木簪挽起,腰间系着围裙,站在门口,朝外招呼:“青桂,回家吃饭啦!” 女人这一声喊,叫停正在嬉戏的孩子们。 他们不约而同停下脚步,看向跟在游戏队伍最后面、年纪最小的女娃。 女娃长得粉雕玉琢,穿着厚厚棉袄,像是年画中跳出来的福娃娃。眉心一点红痣,天庭饱满,一双眼睛乌溜溜的,看着便讨人喜欢。 “我要回家吃饭啦。”她细声细气地朝着小伙伴们告别。 领头娃娃听了,连连点头:“青桂,那我们明天再来找你玩。” 广青桂直点头:“好哇好哇明天二牛姐姐也会来吗?” “这个,俺也不知道。”最大的娃娃顶着冲天髻,“二牛姐姐太忙了,听俺娘说地里土被冻上,你爹担心开春之后土地不化冻,种不了地,调了县里为数不多的牛去犁地,但是地太多了,牛都快要被累死啦。所以二牛姐姐就去帮牛、哦,不对,是帮咱们犁地。” 青桂一双眼睛亮起光,崇拜不已:“二牛姐姐好厉害。” “谁在偷偷夸我?” 一道声音从远方传来,聚在一起说笑的孩子们,顿时找到主心骨,一骨碌全部朝着来人跑去。 “二牛姐姐,你地犁完了?” “二牛姐姐,明天能和我们一起玩吗?” 广青桂跌跌撞撞跑过去,在小孩子最外围,“二牛姐姐,你累不累啊?” “不累嘿嘿。” 二牛是个身材壮硕、孔武有力、皮肤黝黑的女子。 因为常年在地里劳作,饭量又大,长了个大高个,比同县男人高上不少。 她弯腰,一把将广青桂捞起,抱在怀里。 “青桂,该吃饭了。” 广青桂还没来得及和一整天没有见到的二牛说两句话,她母亲便追出来,略带无奈道:“再不快些,饭就凉了。” 二牛见状,急忙将广青桂还回去。 面上带着憨厚笑容:“嫂子。” 秦氏接过广青桂,略显吃力,二牛立即将广青桂接回来,抱在怀里。 秦氏有点尴尬:“劳烦你了。” 二牛摇摇头,不应答。 广青桂抱着二牛肩膀,稚气开口:“娘亲,今儿不等爹爹一起吃饭吗?” “都这个时辰,想来你爹今儿又不回来。”秦氏道。 二牛闻言亦跟着点头:“嫂子,就是大人让我给你传信。他说还要有几块地没有搞好,让你和青桂不必管他。” 广青桂嘟起小嘴,“可我已经好几天没见过爹爹了。” 她掰着自己的手指,脆生生地数:“今天、昨天、前天、大前天……”数着数着,她也数糊涂了,最后只能胡乱得出个回答:“我已经一百天没有看见爹爹了!” “傻瓜,你知道一百天是多久吗?”秦氏笑起来。 “不知道,但肯定很久很久。” 秦氏微微笑:“那你记着,等之后你爹爹有空,一定要让他陪你玩一百天才行。” “不行。”广青桂摇头。 “为什么?” “爹爹太忙了,他还要好多好多事情要干,不能让他陪我玩。” “那娘亲陪你玩好不好?” “也不好。” 秦氏蹙眉,略有受伤之意:“这又是为什么?” “娘亲也好忙好忙的。”广青桂朝着秦氏伸手,秦氏虽然力气不够,但见女儿想要亲近,还是咬着牙,憋着一股劲,将女儿抱在怀里:“娘亲天没亮就起床,煮饭、烧水、喂鸡、种地,每天都很忙很忙,自己都没有时间休息,怎么能陪我玩呢?” 她窝在秦氏脖颈上,肉乎乎的脸颊被风吹红。 “我帮娘亲干活,就是在和娘亲一起玩啦。” 秦氏眼底有泪光闪烁,她眨了几下眼,将眼泪逼回。 “二牛是不是还没吃晚饭?”她朝着傻站在一旁的二牛道:“我今晚饭煮得有点多,不然就在我家吃吧。” “不行不行不行。”二牛连连摆手。 “怎么了?”秦氏佯怒:“莫不是瞧不上我家的粗茶淡饭,想要回去吃香喝辣?” “不是不是不是。”二牛见秦氏好像生气,一时有些结巴。 “嫂子、我、我饭量比较大。”她黢黑的脸颊上,居然能够看出几丝红意:“我怕嫂子和青桂吃不饱。” “还能少了你的饭?” 秦氏笑:“进来吧,毕竟你跑这么远给我们传话。” 青桂也连连点头;“二牛姐姐,你就听娘亲的,今晚同我们一起吃饭吧。” 她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求求你了。” 小孩子的撒娇向来难以拒绝,更何况是广青桂这种如瓷娃娃一般的小女孩。 二牛虽担心自己的饭量,此时还是硬着头皮答应,几人一起进入屋内。 砖木窗户旁边泻出几点火光,星星点点,将已经沉寂夜色点亮。 马蹄声骤响。 在桌边乖乖啃馒头的广青桂,欢喜地从凳子上跳下来,一手拿着馒头,高高兴兴往门外去:“我听见马蹄声了!肯定是爹爹回来了!” 秦氏闻言,探头看向窗外。 只见得浓烟滚滚,地上积雪飞扬,化作大雾,看不清远处光景。 但随着距离靠近,呵斥声、勒马声乱作一团。 “快躲开——快躲开——” 马匹速度极快,哪怕后面拉着马车,不过须臾功夫,就已经冲至屋门口。 门口,小小的广青桂手里拿着馒头,期盼地等着她爹爹从车上下来。 秦氏面上惨白:“青桂!!” “砰——” 一声响,砖从房顶坠下,噼里啪啦,落进雪地之中。 第19章 传抄百份 秦氏双眼发直,浑身无力。她起身,下一瞬便跌倒在地。可心中焦急,她嘴里声声唤“青桂”,手上撑着凳子,试图撑起无力身躯,往外查探究竟是何情形。 “娘?” 青桂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她小心翼翼地回答:“娘,我没事,你不要害怕。” 浑身力气这才回到秦氏身上,她抹去眼角泪水,匆匆忙忙往屋外而去。 只见得在广青桂站在一片碎瓦片中,扣手不安:“娘。” 秦氏这才找到主心骨,她快步跑到广青桂身边,无力瘫坐在地。还不停打量着广青桂,想看她身上是否有伤,“有没有受伤?身上痛不痛?” “不痛。”广青桂乖乖站着,任由秦氏打量自己。 她抓住秦氏胳膊,试图将人扶起:“娘,你别坐在地上,地上有好多瓦片,疼。” “什么疼?”秦氏惊魂未定,其余话都没听清,就听见一个疼字。 “我不疼。”广青桂道:“你坐在瓦片上,你会疼。” 广青桂抱住秦氏,“娘,我没事,二牛姐姐救了我。” 秦氏听着自己女儿的心跳声,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她魂魄归位,终于有精力看眼前光景: 二牛拦在广青桂面前,双腿叉开呈战斗姿态。 而在二牛前方,一匹马倒在雪地上,马车侧翻,车轮子胡乱滚动,再也无法使用。 “哎哟。”侧翻的马车中传来几声微弱呼救:“秦夫人,快救救我,我被卡住了。” 二牛回头,看向秦氏。 秦氏抱着孩子,因为刚才的事情,心有余恨。 广青桂倒是笑起来:“是贾县令!他被埋住了哈哈哈。” 秦氏心中虽有余恨,可顾及对方身份,收好情绪:“二牛,能不能麻烦你……” “嫂子何须同我客气?” 不等秦氏话说完,二牛昂首阔步向前,走到马车前,只见得她气沉丹田,两只胳膊扶住马车,虎目圆睁,竟然生生将侧翻马车扶正! “哎哟……” 马车内的贾县令又叫了一声。 二牛后退,秦氏抱着广青桂站在马车旁,冷冷淡淡。 “贾大人这个时候来拜访,还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她努力克制心头恨意:“差点叫我女魂丧马蹄之下,不知道是有何要紧事情。” 贾大人从马车里挣扎着爬出来。 神情狼狈、披头散发,哪里有之前神气模样。 此时他灰头土脸,连连叹气:“唉,还好停下来了,吓死我了。” 全然不管秦氏方才所说。 秦氏抿唇,好半晌后才道:“贾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你家那位在不在?”贾大人没有直接回答,反问秦氏。 “还在地里。” “啧。”贾大人不悦咋舌,思索一番后,还是道:“这件事情上面催得急,你把你家那位找回来,我当面告诉他。” “如何找?”秦氏已然不悦。 “你家男人,你想怎么找就怎么找。” “找不了。” 秦氏抱着广青桂,第一次不顾情面:“贾大人,你放才差点伤到我家青桂,一句道歉不曾有。现如今,又命令我为你做这做那?广济是你的下属,我可不是,你要找他,自己去找,我要照顾受惊的孩儿,没空!” 说罢,居然抱着广青桂回屋内,将人关在外面。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贾大人摸了摸八字胡,看向旁边的二牛:“你,去找广济。” “不行。” “为什么?” 二牛跟着秦氏回到屋内:“嫂子让我留下来吃饭。” 贾大人站在雪地里,寒风吹过,将他头发吹得放荡不羁。 “啧。” 他撇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得罪不起。” “我去就我去。” 下一段内容,根据剧情来决定是否保留 “去京城吗 夜幕低垂,广青桂已经熟睡。她脸颊睡得红扑扑,嘴巴微张,不是砸吧砸吧嘴,似乎在回味刚刚吃下去的晚餐。 烛台上火星子已经黯淡,只能勉强照亮一方小区域。 秦氏拿着裤子,在黯淡火光下补破洞。在她身旁,坐了道身影。火光太过微弱,无法照亮其面庞,只能瞧见他放在桌上的双手,指甲缝里全是泥。 “去吧。”男人轻声开口,似乎怕吵醒熟睡孩童。 他说:“我记得,你说你有亲戚在京城?” 秦氏给绳打结,用牙齿咬断细线,手里不停地查看裤子上是否还有破洞:“嗨,什么亲戚不亲戚。”她笑了笑:“富在深山有远亲,我这种穷乡僻壤的人,自然会说在京城有亲戚。” 说罢,她将裤子扔给旁边人,“衣服呢?衣服上破洞没有?” 男人将裤子接住,笑起来:“我只是摔了一跤,哪能浑身都破了洞?” “没洞了?没洞我可把灯熄了。” “嗯。” 火光应声而灭,屋内被黑暗所笼罩,两人坐在黑暗中,看不清对方模样。 “随我一起去京城吧。”男人说。 “我自然要去。”秦氏回道:“难不成你想把我孤儿寡母扔在这里?” “怎么敢?”男人笑起来,“我只是感觉你有些不高兴?好像不愿意去一般。” 秦氏缓缓叹气:“我是不高兴。” “为什么?” “……不提也罢。” “倘若你什么时候愿意告诉我,就说给我听可好?” “好。” 两人在黑暗中相拥,风雪呼呼吹,被马车撞下的瓦块在墙角堆起,不过一会儿,便被雪覆盖,找不到踪迹。 朝中人事调动已经开启。 安王、贤王及虞钰剩余几个兄弟,分钟安排了职务。 依照他们自身能力,位份最高的便是安王,顶上黄湘的四品御史中丞一职。黄湘则顺利往上,成为御史大夫,不过他确实已经到年纪,估计再撑个至多五年,御史大夫便要换人来做。到时候,究竟是安王虞熙,还是同为御史中丞的向舍,一切皆为未知数。 唯一称得上稀奇的,便是太皇太后姜倾看职位空缺严重,居然下令,让虞钰的几个皇姐也跟着入职。虽然都是些五品以下职位,无关紧要,但依旧让人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 陆府。 江行躺在暖炉旁的太师椅上,眼睛半眯。 “你是说,那些在宫中娇养的女孩儿,也进了官场?” 陆铮垂头:“是太皇太后旨意。” 江行眼睛猛得眯起:“简直是胡闹!”他手掌拍打椅背,拍得哐哐作响:“我就说姜倾不过一个妇道人家,做事的时候根本没有考量。果不其然,如此离经叛道的事情都能做出来,女子怎能当权、又怎能当官?她们就应当在家里面相夫教子,现如今,都上了官场,家里便全然不顾了么?” 他眼里皆是怒火:“胡来!” 陆铮不语。 毕竟他只是臣子,上面已经下旨,自己也只能照办。 而且——陆铮虽然觉得匪夷所思,但现在确实是缺人用人之际,其他部门情形陆铮不知道。就礼部而言,先帝丧事、官员选拔、各个皇亲分封受礼。礼部上下连轴转许多天,加之人事调动,部分职员需得进行工作交接,根本无暇帮忙,哪怕出于情情面帮忙反倒越帮越忙。 现如今,能够有稳定的、有才能的、不会突然调任离开的官员进来,怎么着都是个好消息。 至少确实让礼部繁重杂乱的工作有所缓和,不然陆铮现在应该在礼部加班,而不是站在此处,同他老师一起。 陆铮不语,叫江行更加不痛快:“你是礼部尚书,你怎未劝阻?” “老师,学生劝过。”陆铮说。 “定是姜倾此人任性妄为,不顾祖宗基业肆意胡来。”江行眼底奔涌着怒火:“江山由她辅佐,必将灭亡。” “……”算了。 何必与老师争执呢? 若是气着老师,得不偿失。 陆铮喉咙里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又咽回去:“事情已成定局,老师打算如何做?” “如何,哼,我要让姜倾知道,这天下不是她的天下,不可胡来。” 江行扶着椅背,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太期,准备笔墨。” “是。”陆铮命人准备笔墨,自己想要去扶江行。 江行将他手拂开:“为师还没有老到走不动路。” 陆铮只能退下,担忧地盯着江行看。 江行虽然动作迟缓,可脚步稳健,不一会儿便走到桌边,笔已经润好,他提笔挥就,一气而成。 写完整整一页纸,江行体力耗尽,疲惫坐在椅子上,示意陆铮, “看看,可有修改的地方?” 陆铮闻言,踱步至书桌前,凝神细看: 夫乾坤定位,日月悬象,故天地尊卑,阳主阴从。今有姜氏幺女,性非温顺,地实寒微。 …… 一份檄文洋洋洒洒,陆铮越看越心惊。 他站在书桌前,平复心绪后,这才转身询问:“老师,太皇太后目前只做了这一桩事,如此……声讨,只怕不当。” “如何不当?”江行睁开眼反问:“姜倾已经胡来至此,若不叫她收敛,这天下当真因她而倾塌!” 他固执闭眼:“无需多言,你命人将此份文章传抄百份,发于学堂。” “不得有误。” 陆铮手里的纸。如有千斤重。 “是,老师。” 第20章 嫌隙 “夫乾坤定位,日月悬象,故天地尊卑,阳主阴从。今有姜氏幺女,性非温顺,地实寒微。” 荷心声音不稳。夹杂着怒火。 姜倾听了,缓缓一笑:“江行这么多年过去,也就只有这种手段?” “简直无法无天。”荷心怒不可遏:“娘娘您岂能被妄议!” “无妨、”她侧躺在床上,此时双眼微闭,漫不经心:“继续念,我听听,他的才学是否退步。” “……是。” 烛火闪烁,长夜未明,荷心终于念完这封堪称大逆不道之楔文。姜倾已经听得昏昏欲睡,就在荷心思索缓步退去之时,侧躺闭眼之人缓缓道:“文采虽不错,奈何此物煽动民心,不利于江山社稷永固。” 姜倾慢悠悠道:“传哀家令,全面搜捕宣传、印发此物之人,一有发现——”她眼睛微微睁开,思索片刻,慢悠悠道:“收押天牢。” “江子娘娘待如何?”荷心问。 “警告一二便可。”姜倾缓缓闭眼:“这老东西,声望极高,若是哀家先将人杀死,会落下话柄。” 她阖眼,如观音坐莲台。 “暂时留着他的命。” 深夜的养心殿,此时静悄悄,宫女侍卫都已经歇下。 唯有两道身影鬼鬼祟祟出现在角落,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小声交谈。 夏眉谨慎道:“小鱼儿,这是我从其他宫人手里搞来的,据说几乎人手一份,我便为你找来。” 虞钰身量渐长。 她此时面色红润,一双眼眸黢黑,声音不再沙哑,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容,竟然和刚即位时,好似变了一个人。 “这是什么?”她接过东西,随口问。 “我也不知道。” “我瞧瞧。” 虞钰翻开小册子,借着月光,看清上面的字。 “夫乾坤定位,日月悬象,故天地尊卑,阳主阴从。今有姜氏幺女,性非温顺,地实寒微。” 夏眉歪头:“小鱼儿,这上面写得是什么?” 虞钰轻声笑:“一些抨击太皇太后的话。” 夏眉一惊:“谁的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做这种事情,就不怕太皇太后杀了他吗?” “他既然敢做,便证明不怕太皇太后会朝他动手。”虞钰将小册子收进衣袖内,小声道:“我要去找丑奴了。” 话未说完,正打算离去,却猛得瞧见一道身影出现。 她立即站起身,不悦至极:“你是哪里来的宫女,怎么跑进养心殿来了?” 夏眉立即跪下,小心翼翼:“陛下,奴婢是今天值夜的宫女。因为听见殿里有动静,担忧是什么东西跑了进来,所以想来瞧瞧。” “不过是朕在散步。” “奴婢惊扰圣驾,奴婢知罪。” 虞钰不耐烦转头,随即又笑开:“芳团,你怎么来了?” 人影缓缓走进,她笑着对虞钰解释:“方才担心夜来寒凉,想问问陛下是否需要添被,结果没有养心殿看见陛下。”她视线掠过跪在地上的夏眉,有意无意道:“这丫鬟是谁?陛下怎与她在一起?” “不过是值夜宫女。”虞钰笑道:“你先出去吧,今夜也不用你值夜,回去睡觉就行。” “多谢陛下。” 夏眉匆匆行礼后离开。 芳团瞧着夏眉的背影,多有不悦:“陛下,你同这些奴婢客气什么?他们本来就该伺候您,冲撞了圣驾,打死就行,何须如此体谅?”她说着,将带来的衣服披在虞钰身上,“你如此宽宏,保不齐有丫鬟奴才见你好说话,骑到你的头上去作威作福。” “到时候再处置不就行了?”虞钰笑。 “那怎么行?”芳团不赞同道、 “那你说该怎么做?” “要我说,最好把这些不听话的丫鬟直接打死,免得这些奴婢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觉得自己顶尊贵,目中无人。” 虞钰似笑非笑。 她摆了摆手:“再说吧,刚刚的丫鬟并未冲撞到我。” 芳团十分不赞同:“陛下,您就是太心软了。” 虞钰笑,并没有多说话。 芳团见状,絮絮叨叨一会儿后,知道虞钰不会听自己的话,自讨没趣,伺候虞钰睡下便离开。 夜半时分,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养心殿溜出,东躲西藏好一会,终于抵达荒僻院落。 屋子里的人已经等了一会儿功夫、 此时他坐在窗边,侧头回看,月光落在他脸上,他慢悠悠道:“你来迟了。” “有意外情况。” 虞钰先掏出食盒,递给对方。 男人并不打开食盒,而是问:“作业没带?” 虞钰一拍脑袋,因为方才的事情,她出门之前顾不上检查,居然将昨夜落在枕头下。 “忘了。” “没带就是没做。”男人这才慢悠悠打开食盒:“今日作业加倍。” 虞钰无奈,但她晓得对方脾气,也没有反抗,只是道:“今日能少布置一点吗?” 对方薄唇轻启。 “做梦。” 得。 要早知道这位先人教书的时候把自己当驴使,虞钰说什么——好吧,还是会将人带回来。总不能一直当一个文盲,连奏折都看不懂吧? 虞钰认命垂头。 “袖子里的东西,你拿出来我看看。”丑奴开口,虞钰将夏眉递给她的小册子拿出,递给对方。 他垂眼:“念。” 虞钰只能压低声音,像是做贼一样,小声地念着上面的字。 等到虞钰将这足足五百七十二个字的械文念完,丑奴也将食物吃完。 他捻起帕子擦嘴,虽然在姜府落魄许久,可幼时的教养他未曾遗忘,加之近些日子,虞钰会尽量多给他带食物,他面部逐渐充盈,能够依稀看出曾经翩翩贵公子的模样——倘若面上的“囚”字,能够淡去。 虞钰念得口干舌燥,原想着能歇息一会儿,谁知丑奴擦完嘴角,慢悠悠道。 “解释解释。” 虞钰咽了口唾沫。 男人压眉:“不会?” “会会会。”虞钰笑嘻嘻:“但我有点口干,我想喝水。” “作业没做还想喝水?” 男人举起小册子,敲打虞钰头顶:“解释。” ……啧。 算了,尊师重道。 虞钰扯着快要冒烟的嗓子,一字一句解释。 期间男人偶尔点出她的问题,又或者提问一两句其中典故,更多时候,则是静静听着,估算虞钰学习情况。 待虞钰解释完,男人缓缓点头:“你学得很快。” “我想喝水。” “……喝吧。”男人将葫芦递给虞钰,虞钰只顾得上胡乱擦了擦葫芦口,便大口大口往嘴里倒。 “不渴了?”男人问。 虞钰点头,将葫芦还回去。 “不渴了便上课吧。”男人思索:“你今日表现可以,作业便不加倍。” 虞钰咧嘴笑。 男人道:“你今日,只需要模仿这位先生,写出一篇檄文来即刻。” 虞钰的笑僵在脸上。 她发出微弱的抗议:“我觉得我应该写不出来。” “你是皇帝,你必须写得出来。” “你这是揠苗助长。” “你不快些成长,就会死在这宫廷之中。” “……行,我能写。” 一盏烛火在宫廷最偏僻的角落里缓缓燃烧,不知燃了多少日夜。 这篇檄文暂时影响了姜倾,但其影响不过是溅起的一点水滴,无上大雅。 她依旧把持朝政,无论江行如何运作,虞钰始终坐在龙椅之上,不曾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虞钰开始抽条,她渐渐的,居然有了几分尊贵气度。 可随着她开始长大,那些藏在角落里,阴狠盯着她的视线,再也按耐不住。 饭馆里,窃窃私语声从旁传来,广青桂一手拿筷子,一手扶碗,好奇地往旁边看。 “吃饭。”秦氏小声提醒,广青桂将脸埋进碗中,认真吃饭。 广济起身,朝着角落晃过去。 近日,他总是能够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讨论类似之内容,且大多神情谨慎,好似不应叫人所知悉。此前他曾不放在心上,但一来二去,遇见次数增多,渐渐便生出好奇心。 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他,一桌子人立即噤声,紧张拨弄桌上一盘花生米,却时不时用余光打量广济。 坐着的人皆是书生打扮,谨慎打量广济,其中好几人已经脚尖朝外,明显打算逃跑。 当真怪也。 广济不动声色坐下,盯着众人或担忧、或打量的视线,将自己沿路拼凑而来的内容幽幽背出:“夫乾坤定位,日月悬象,故天地尊卑,阳主阴从。” 他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诸位兄台,方才可是在讨论此事?” 桌上几人长长松了口气,他们稍微放下戒心,打量广济:“兄台模样,不像是本地人。” 广济拱手:“正是,在下从凤阳县而来。” 几人存疑:“凤阳县乃巴蜀之地,离此有些距离。兄台如何得知此物?” 广济稍微思索一番,立即找好说辞:“诸位也能看出来,在下要进京。方才所说内容,便是京中亲戚所告知,若不是听闻几位兄台讨论,亦不曾想传播如此广。” “那是自然,这械文可是——”一人闻言,立即笑出声来,大声解释。 话未说完,便挨了旁边好友肘击。 其余人立即解释:“大庭广众之下,不得讨论此事,兄台不知?” 广济老实巴交道:“我才从乡下来。” 几人面上露出了然神色,他们小心提醒:“兄台既然是要进京,更需高度重视。据说京中正在大力搜寻传播之人,此后兄台若是遇见讨论之人,万不可上前攀谈,指不定是官方之人故意引诱。” 广济诧异:“如此一看,在下今日运气上佳。” 几人笑了笑:“大抵兄台是个有福之人。” “唉,几位兄台好意告知,本是想要救在下一命。奈何在下不爱读书,只简单看了前半部分的内容,不知晓后半段,倘若进了京……”他带着几分尴尬:“不知几位兄台可否告知在下,后面都写了什么,就当是救在下一命。” “这有何难?”几人毫不吝啬,只是避着人群,小心翼翼将东西递给广济。 递过来的书本边角已经开始发卷,书页泛黄,不知印发多久,又有多少人传阅过。此时皱巴巴被广济捧在手中。 《讨姜倾赋》 四个大字端端印在第一页,广济不过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朝着众人道谢。 “多谢诸位。” “无事无事,你若是有读不懂的地方,再问我等就行。” 广济笑,点头。 虞熙猛得起身,双手拍书桌,面容冷酷。 “等等等?总是叫我等?等得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杂种坐稳皇位,等得天下都开始姓姜,他们就满意了不是?!” “王爷息怒。”他的幕僚跪了一地。 “王爷、什么王爷,我稀罕这什么王爷吗?!” 虞熙愤怒扫桌,姜笔墨纸砚悉数扫至地面。 “他虞景是个王八,沉得住气。我可不是!”虞熙双目夹杂怒火:“我算是看明白了,老师要先是姜家人,才是我的老师,现在他安安稳稳当自己的户部尚书,油水不知道捞了多少。新皇帝没有一点用,根本处理不了他。火没有烧他的眉毛,他又怎会知晓我之苦楚?” 虞熙视线一凛。 “早知他靠不住,我便当早早自行图谋。” 他大马金刀坐下,视线坚定:“宫里传来的消息可准确?” 地上之人俯跪:“千真万确。” “好。”虞熙冷冷道:“明天,我便去见见我的老朋友。” 第21章 傀儡 虞钰鬼鬼祟祟回到养心殿,轻手轻脚将衣服藏起来,做贼那般,好不容易搞得差不多,上了床后,突然一个激灵,又挣扎着起身: 作业。 就是忘了带这个东西,害得自己差点多写一份作业。 虽然现在没有多写,但一想到作业的难度,依旧是悲从中来。 虞钰强颜欢笑,手往枕头下一摸——空空如也! 所有瞌睡虫瞬间跑光,夜色之下,虞钰眼睛瞪得好似铜铃,不可置信翻起身,挪开枕头。 依旧是什么也没有。 她的作业呢?! 虞钰可以笃定,她就是将作业藏在这里,这事她近些日子来得习惯,一直未曾更改,此前都好端端地,怎今日突然找不到? 她坐在床上,看着眼前空空如也的位置。 半晌后,缓缓扭头,一双眼眸中好似闪烁着烛火。 芳团。 她前半夜从养心殿中出来,是她带走了东西。 思及这个可能,虞钰只觉得自己浑身力气被抽走,不出意外的话,东西已经送到姜倾手中。 自己要如何解释,才能将此事糊弄过去? 虞钰面容沉凝,如石头般一动不动。 次日清晨,朝会正常举行。 虞钰坐在龙椅上,姜倾就在她身后不远处,整场朝会下来,虞钰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只觉得如芒刺背,一颗心惴惴不安,难以落到实处:她还没有想到一个合理的理由。 为什么要偷偷学习? 为什么要瞒着姜倾? 明明表现得很喜欢、很依赖姜倾,为什么却自顾自地做事情? 想到可能被询问的问题,虞钰一个都回答不上来。 因为无论哪一个问题,最后指向的结局都是一样——虞钰并不信任姜倾,虞钰此前不过是在虚与委蛇。 但就是这个结论,会要了虞钰的命! “皇帝?” 姜倾的声音像是一记响铃,敲得虞钰猛然惊醒。 虞钰慌张回头,对上姜倾面无表情地脸颊:“啊?” 姜倾嘴角勾起微笑,似有似无。 虞钰几乎听见她的冷哼。 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皇祖母,怎么了?” 姜倾挑眉;“你可有在听朝臣禀报?” 虞钰额头沁出冷汗:“……我、哦、朕今天身体不舒服,有些走神。” 姜倾看着虞钰,半晌后,随意笑了笑:“既然陛下今日身体不适,诸位爱卿便捡重要的说。” 朝中的事情,翻来覆去就是那些,并没有什么紧要。 尤其是在皇帝不舒服的情况下,再重要的事情,也就变得没有那么重要。 “无事?”姜倾声音冷淡:“无事便退朝。” “退朝——” 太监扯着嗓子,叫出这么一声后,百官缓缓退去,姜倾被荷心搀扶,经过虞钰的时候,慢慢悠悠来一句:“稍后,到我宫中一趟。” 虞钰几乎看见自己是如何跪在姜倾面前,痛哭流涕,说这个东西自己完全不知情。 而姜倾会怎么办? 大概是会冷笑一声,然后将自己拖出去处理掉。 不、自己现在是皇帝,要处理也不会这么随意,估计会先找一个名头,废了自己的帝位,之后再随意处死。 虞钰瘫坐在龙椅上,好半晌直不起身子。 等到大殿人都已经走得差不多,她这才勉强撑起身体,被宫人簇拥着,前往景仁宫。 “陛下,到地方了。” 芳团的声音响起,虞钰回神,视线幽幽落在她身上,一双眼睛盯着她瞧。 芳团狐疑摸脸:“陛下,奴婢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虞钰笑了笑。 有啊,怎么没有。 她脸上写了大大的“奸细”两个字。 也怪自己粗心,明明知道芳团早就被姜倾拉拢,偏偏没有仔细提防,这才给了对方可趁之机。 虞钰紧握扶手,半晌后才道:“你一个人伺候我,会不会太过劳累?” 芳团垂眼:“怎么会?能够伺候陛下,是奴婢的荣幸。” “但你还是太辛苦了。”虞钰说:“这样吧,稍后再选四个丫鬟带到养心殿,我介时为了挑一两个帮手。” 芳团面色犹疑:“陛下,是不是奴婢伺候得您哪里不满意?” 虞钰笑:“朕的吩咐,你做就行。” “是。” 虞钰随口吩咐,吓了芳团一遭,但实际上,她还能不能全须全尾回到养心殿,还是个未知数。 就看今日这一遭了。 虞钰深呼吸,虽然心下慌张,面上却看不出来,等站在景福宫门口之时,已经面带笑意,笑容温和。 “陛下,娘娘正在同安王议事,您或许得等候一二。” ……安王? 大皇子? 虞熙?! 笑不出来了。 景仁宫内,姜倾侧卧在软塌前,荷心静侍旁边,她手里拿着一页纸,墨汁浸透纸背,隐约能够瞧见上面所写内容。 虞熙恭恭敬敬坐在矮凳上,“皇祖母,虞钰绝不是个省心的。” 姜倾视线在纸业上打量,一目十行,很快便将上面内容看完。 随手将纸倒扣在矮桌,抬眼看虞熙:“哦?” “皇祖母可知,虞钰悄悄将罪臣之子带回宫中豢养?”虞熙问。 姜倾缓缓点头:“嗯,我亲眼所见。” 虞熙略微惊诧:“皇祖母怎就许可了?” “不过是个奴才,又是罪臣之子,钰儿喜欢,送给他就是。”姜倾道。 “可他不仅仅是个奴才,此人颇负盛名,才情惊绝,五岁便可作诗,震惊四座。当年江行想要收其入麾下,却被拒绝,后家族谋反落罪,江行还想为之奔走,将其救下。”虞熙正色:“此人之才情,堪称惊世。” 姜倾想到刚刚纸页内容,缓缓一笑:“这不正说明,钰儿有识人之才?” 她视线流转,“安王,你说这些,是想做什么?” 虞熙一噎,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是如此回答。 可现如今,他已经坐在此处,务必要做成点什么。 “皇祖母,我听宫中之人说,您在找一个人?” 姜倾抬眼,漫不经心。 虞熙继续道:“孙儿替您打听了一下,阖宫上下,最符合您条件的人,不就是虞钰么?孙儿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虞钰在你面前,你却要到处去找一个与她差不多的人?”他满含试探:“您用意究竟是什么?” 姜倾笑起来。 “虞熙,你是在审问我?” 她依旧歪倒在矮桌上,语调慵懒,凤目却不怒自威:“你如今为安王,是臣子。既然是臣,便要恪守礼仪。姜韬是如何教你的?让你下了早朝后,未得哀家准允,便闯入哀家宫中,没有任何证据,便在这里青口白牙地造谣?” “倘若你是这种能力,此前那些政绩,当真是出自的手?” 虞熙这才知道对方动了怒。 他此时凳子上直挺挺跪地,垂头恭顺道:“皇祖母息怒,微臣不过是希望皇祖母不受奸人所蒙蔽。” “奸人?”姜倾笑:“你身为臣子,怎敢妄议陛下?” 她沉声命令:“看来你才被封王,还没有习惯身份。” “即刻起,你于安王府中禁足三月,未有召令,不得外出!” 虞熙猛得抬头,一双眼瞪圆:“皇祖母!” 姜倾冷笑:“还不谢恩?” 虞熙再不甘心,现如今,也只得叩头:“谢太皇太后隆恩。” “回去吧。”姜倾困倦闭眼,不愿意再看虞熙。 虞熙面色阴沉起身,他转身之前,略带恨意地看了一眼姜倾,随即快步离去。 走了没多远,和面无表情的虞钰相遇。 “哼。” 虞熙冷哼一声,出言讥讽:“你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虞钰本就忐忑不安,现在还没见到姜倾,便被虞熙来了个下马威,她心中更加煎熬,但又不敢露怯,是以余光一扫对方,连话都不曾应:她怕自己一开口,嗓门在发颤。 届时,什么都完了。 而虞钰的反应,犹如烈酒浇在虞熙心头熊熊燃烧的火焰上,几乎将他焚毁。 他深深凝视虞钰背影,面容扭曲。 不过是个小杂种,收拾她,有的是机会。 虞熙带着浑身怒气离开。 虞钰忐忑煎熬地走完并不算长的一段路,终于走进殿中,看见那斜靠在矮桌上的姜倾。 以及矮桌上,背面朝上的纸。 ……完了。 什么都完了。 姜倾已经看见自己的作业,作业上写了什么,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背着姜倾学了许多的东西,成为了一个脱离控制的傀儡。 没有人能够忍受傀儡挣断绳索。 完了。 一切都完了。 虞钰晕晕乎乎,一双眼睛控制不住地往桌上瞧,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是满头大汗。 “怎么热成这样?” 姜倾不知何时抬眼,面带笑容,凝望虞钰。 她朝着荷心使了个眼神,荷心立即开窗,冷风从窗户灌入,将虞钰浑浑噩噩感吹散几分。 虞钰悄悄掐自己大腿,而后缓缓上前。 她坐在姜倾身边,露出最寻常的笑容:“皇奶奶,怎么突然叫我过来?” 姜倾垂眼,笑了笑。 她指向桌上倒扣的纸,慢悠悠问:“这是你写的吧。” 虞钰的心都跳到嗓子眼,她脑子里闪过千千万万的说辞,但没一条说辞可以被称之为完美。 全部漏洞百出,全部说不出口! “这是什么?”虞钰脑发懵,她伸出手去,试图将纸抓在手中。 姜倾轻飘飘按住她的手。 明明姜倾没有用力,可虞钰却无法挣脱。 “皇奶奶……”虞钰声音发颤。 姜倾幽幽道:“哀家为你寻的老师,不日进京。” 第22章 七皇弟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在敲打自己吗?还是怎么一回事? 现在自己是不是应该跪下来解释缘由?可现在跪下,不正巧认定了桌上之纸出自自己之手,刚才已经嘴硬过,怎能立即变卦? 虞钰一颗心七上八下,几乎喘不上来气。 更要命的是,姜倾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多言,甚至拈点心绿豆糕虞钰:“小厨房新做的,我不爱吃如此甜腻的东西。听宫人说你尤其爱吃绿豆糕,便给你备着。” 虞钰两眼发昏。 哪里是自己爱吃绿豆糕? 不过是这玩意方方正正,一次可以多拿些给丑奴。而且虽然份量轻,但是吃几块他便能够顶一天,所以虞钰近些要绿豆糕的次数增多。 所以姜倾绝对已经知道了吧。 她不仅知道自己在偷偷摸摸学习,还知道自己是向谁学习。 虞钰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可她不敢说多余的话,既然姜倾没有挑明了说,那大概就打算暂时放自己一马? 又或者说,还没有到清算的时候。 无论如何……先应付过去吧。 虞钰扬起笑脸,双手接过绿豆糕,笑眼盈盈:“谢谢皇祖母~” 她的声音尤其甜。 姜倾笑了笑,“你是皇帝,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不要表现得太过明显。” 她歪歪倒在矮桌上:“不然,你的敌人们便抓住了你的把柄。” 虞钰硬着头皮回答:“我有什么敌人啊?” 姜倾似笑非笑。 她摆了摆手,打哈欠:“哀家困了,你回去吧。” 就这? 虞钰差点被绿豆糕哽住。 她一双眼睛瞪得浑圆,废好大力气将绿豆糕给咽下去,也不知道姜倾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能疑惑发问:“皇祖母叫我过来,只为了给孙儿一个绿豆糕吗?” “不止。” 姜倾眼睛闭着,嘴角却弯起来:“你回去之后,便知道哀家叫你来,是为的什么。” 姜倾不愿意明说,虞钰见她没有痛痛快快处理自己的意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着快速离开这是非之地,也就没有敢继续追问。 “那孙儿就不打扰皇祖母。” 她跳下凳子,朝着姜倾行礼,待姜倾点头,才退步离开。 ……所以,姜倾究竟想要干什么! 虞钰虽然从姜倾宫中完完整整地离开,姜倾并没有询问作业的事情,可这才是最让人不安——为什么不问? 明明知道东西是虞钰的,为什么不问虞钰的动机? 她究竟想要怎么样? 虞钰感觉脖颈之上始终悬挂一把刀,或许在某个午后,姜倾睁开眼,这把刀就会要了虞钰性命。 她还信任自己吗? 自己还能仰仗她,获得更多利益吗? 现在的位置,靠着装疯卖傻,还能够继续坐下去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每一个答案的问题都是不知道! 而未知带来恐惧,尤其是如此多的未知。 深深的恐惧将虞钰所笼罩,她完全迷失在大雾之中,找不到一点方向。 还要继续学习吗?今晚还要去找丑奴吗? ……罢了罢了,局势尚不明朗,不可轻举妄动。 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虞钰和虞熙不一样,她不敢赌,她也赌不起! 虞钰疲惫闭上眼,小腹却有如翻江倒海,好似一把刀刺入她五脏六腑。 “停轿——”虞钰手按住轿撵,轿子应声停住。 虞钰满头大汗,气若游丝:“朕要……” 芳团听不清虞钰声音,遂踮脚,凑到虞钰嘴边:“陛下,怎么了?” 虞钰眼睛已经被汗水所覆盖,她眼前一片朦胧,唯有腹内刺痛越发清晰。 “朕要出恭……” 当虞钰拖着酸软双腿,双目无神躺在龙床上时,终于后知后觉琢磨出来,姜倾的那句“你回去就知道了”。 是知道了。 若不早点将自己撵走,自己指不定就在她殿中出恭。 是绿豆糕、绝对是绿豆糕。 虞钰一个激灵,想要从床上坐直身子。却因为浑身无力,又软软躺回床上。 自己平日里壮得好似一头牛,今儿却莫名其妙拉肚子,太医看了也只能面露难色,说自己吃坏了东西。 能吃什么?自己担惊受怕一整天,连口水都不敢喝,只有在姜倾那里吃了块绿豆糕,回来差点把命丢在茅房。 虞钰双目无神,思索着姜倾意图。 是警告、还是提点? 警告自己不要肆意妄为,安分守己才是长命之道。 提点她收敛克制,莫要暴露喜好于他人面前,免得影响自身性命。 不知道。 不知道! 一切皆是未知,接连不断的“不知道”,让虞钰感觉自己是如此无知,如此无能! 她心中烦躁,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养心殿烛火煌煌,照得殿内如同白昼,火焰的影子于墙面飞舞、跳跃,鬼魅而难以捉摸。 “本王就不明白了,同样是她的孙子,同样是父皇的儿子。本王自小便养在她身边,又拜入姜大人名下,怎么就不如那厮?怎么就落得个,因为一句话,被禁足三个月的结果?” 安王府,一片狼藉。 虞熙身上的朝服还未换下,他此时坐在院落石凳上,手里捏着鎏金茶盏,怒气汹涌。 在他身侧,坐了几人,皆是他伴读。 “你们先下去吧。” 年龄较小的男人开口,他虽年龄小,可长得粉雕玉琢,穿着华贵,其余人年长于他,但在他开口后,纷纷垂头,等虞熙示意。 “出去。”虞熙道。 众人这才退下,院中一时之间,只剩虞熙和他的伴读。 说伴读也算不上,毕竟虞熙与他年岁相差过大,虞熙十五,而此伴读才六岁,足足相差了九岁。此人乃姜威次子,姜凌。因为姜威常年在外出征,大多数时间,姜凌是由姜韬在看护,开蒙之后更是如此,亲自教导姜凌,只是姜韬曾经放言,虞熙是姜韬关门弟子。是以名义上来说,姜凌不是姜韬学生,但又同着姜韬一起学习,思来想去,便让姜凌作姜韬伴读,陪他一起读书。 虽说是伴读,年岁又小,可说话的分量却不一般。 “你想说什么?” 虞熙蹙眉,于废墟之中问姜凌。 姜凌却蹲下身子,在废墟中挑挑拣拣,好一会儿,捡起一截树枝,“你看,这树枝好适合做弹弓。” “你要弹弓什么样式的没有?”虞熙眉心不耐:“你把人撵出去,就为了找弹弓?” 姜凌剥去树枝上多余叶子,弹弓已经初具雏形。 他将弹弓揣进袖内,慢慢道:“此前我听爹爹和二伯讨论,好像是说小皇帝有什么不对劲。” “哪里不对?”虞熙问。 姜凌道:“不知道。” 虞熙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 也是自己脑子不正常,居然在这里陪一个六岁奶娃娃说话。 他额头青筋跳动,要不是想到对方身份,现在已经一脚踹过去,让他带着弹弓滚远一点。 少来自己跟前碍眼。 “但我听二伯的意思,按道理来说,你们比现在皇帝要更加尊贵,扶持王爷你上位也会更有利。太皇太后此行,让人摸不着头脑。” 叽里呱啦说一堆人尽皆知的话。 虞熙觉得自己脑袋更痛。 他垂头,想要揉揉自己太阳穴。 “太皇太后行事必有深意,小皇帝绝对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让她甘愿冒险,也要扶持她上位。” 虞熙的脑袋似乎不疼了。 他蹙眉,抬头,盯着眼前的小豆丁:“老师还说什么了?” 小豆丁咧嘴笑,不说话。 看来他知道,有些话不能随便乱说。 虞熙也不强迫对方,毕竟他身后可是实打实地背靠姜家,自己只能何其打好关系。 现在对方既然不愿意说,那便算了。 毕竟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倘若再想不出来点什么,自己也没资格再活下去。 是了。 太皇太后为什么要立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孩子为皇帝? 事出必定有因。 尤其是她在后宫生存多年,做事一定带着政治目的。 她不是普通妇人,她是手握实权的太皇太后。 那为什么放弃自己选择虞钰? 一个此前甚至没有被认回来过的野丫头? ……没有被认回来过。 ……太皇太后一直在宫里找与虞钰相似的人。 ……野丫头。 ……政治目的。 虞熙的眼睛猛得发亮,所有疑惑在这时,茅塞顿开。 是了,是了! 为什么如此袒护,为什么一定要将她推上皇位。 为什么所有人都怀疑虞钰的血脉,偏偏太皇太后不以为意?! 为什么自己宫中进言,反而被罚了三个月禁闭? 为什么姜凌笑着闭嘴,像个傻子一样在旁边玩弹弓。 因为、因为! 这是皇家秘辛,不可由自己的口里说出! 怪不得,怪不得! 虞熙面上浮现出笑容,一扫颓靡之态,整个人精神抖擞。 紧接着,又犯了难。 其他人知道,不说。 自己知道,也不能说。 说了会怎样?自己不过在宫里提了一嘴,太皇太后便如此生气,倘若当真将这句话说出口,别说称帝,能否全须全尾地走出宫都不一定。 不行,自己不能说。枪打出头鸟,他绝对不能当出头鸟。 可……就任由他们继续放纵吗? 当然不行! 虞熙思索片刻,视线又落在姜凌身上。 “耀雄,你帮本王办一件事,办好之后重重有赏。” “什么事?” “带我的七皇弟虞琦来见我。” 第23章 对峙 夜半时分,养心殿。 虞钰心神不宁地在殿内来回走,几次探头看向屋外,几次迈出步子往外走,最后生生止住,面容忧愁。 夏眉先探了个脑袋进来,左右打量一圈后,小声喊:“小鱼儿。” 将虞钰的三魂七魄叫回来大半。 虞钰快步走到屋外,“夏眉姐姐。” 夏眉四处张望,确定四周没人后,这才小声问:“今日还去吗?” 虞钰摇头。 夏眉点头:“这就好,我听宫里人说,太皇太后最近在找一个人。也不知道是男是女,但说得是子时于宫廷中出没,找了有段时间,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找人?”虞钰心头一惊:“子时出没?” 夏眉眉宇之间皆是担忧。 她不说话,两人对视之时,便将意思传达接近——可能是冲着虞钰来的。 “不、不对。”虞钰冷静片刻,立即否定:“今日她已经敲打过我,倘若是为了这桩事情,没必要继续找人。”虞钰道:“她还在继续找,说明她另有其他意图。” 夏眉经她提醒,细细思索起来。 凝眉沉思好一会儿,这才恍然:“对了,他们是有说过。据说找得是在御膳房附近出没的人,可我们寻常夜里,向来是避着人,从未靠近过御膳房。”她点头笃定:“那应该不是这桩事,只是我听他们形容,却觉得越说越像你,听了也觉得心惊。” 虞钰抿唇:“如何形容?” “身量不过五尺,身形瘦削,动作灵活。” “没了?” “没了。” “这如何能够与我扯上关系?”虞钰略微诧异:“宫中与我年岁相仿之人,应当也是如此姿态。” 夏眉默默道:“可据说,衣服破败。” 虞钰一愣,她眉头蹙起:“我现在是皇帝,可没有什么破旧衣服在穿。”她垂眸,面上表情全部收敛,“想来是做粗活的丫鬟奴才罢。” “可是……”夏眉犹豫:“早些时候,小鱼儿,你……” “不是我。” 虞钰知道夏眉想要说什么。 在她还没有撞大运当上皇帝之前,确实是身量矮小、身形瘦削,整日穿着破旧衣服在荒废宫殿里躲藏。 夏眉时常救济自己,所以知晓自己情形。 也不怪她在听见这些消息的时候,第一个便想到自己:宫中哪怕是做最低等工作的丫鬟奴才,也不会落得衣服破败。 可是—— 虞钰抬头,一字一句,语气坚定:“夏眉姐姐,不是我。” 夏眉注视着虞钰双眼,片刻后,缓缓点头:“不是你便好。” 她神情认真:“阖宫上下都在找这个人,想来此人对于太皇太后极为重要,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不过我听见一些流言……” 说到这里,夏眉再度左右打量,再次确定四周安全后,这才压低声音,轻附虞钰耳边,小声道:“我听说,他们都在议论,太后找的那个孩子,是她自己的孩子?” 虞钰神情好似见了鬼。 “这是什么话?” 她不想继续听夏眉解释,小声道:“以后莫要再提这件事情,要知道,妄议太皇太后,可是杀头的重罪!” 夏眉闻言瑟缩一二,“我只是想告诉你而已。” “告诉我可以旁人不得再提,知道了吗?” “嗯。” 得到夏眉再三保证,虞钰的心这才放下些许。 但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一桩桩、一件件,像是找不到脉络的丝线,就这么乱糟糟缠住她,缠得她心神不宁、缠得她眉峰如山峦。 “小鱼儿,你看起来很不开心。” 夏眉安静地守在虞钰旁边,于黑夜之中安静感受对方情绪。 焦躁、不安、以及泄气。 她不知道虞钰为何不安,但想要虞钰能够开心一点。 “你遇见什么事情了吗?” “没什么。”虞钰下意思回答。 “你不想要告诉我,是觉得我不能够帮你解决问题,还是害怕把我牵扯进去?”夏眉认真地看,语气同眼神同样认真。 虞钰微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夏眉却笑:“你不是说,你是我的妹妹,我是你姐姐吗?难不成,之前说的话,都已经不作数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虞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下意识地回答,可能伤害了夏眉。 她立即解释:“我是因为作业的事情烦扰。” “作业?”夏眉面露疑惑,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笑开来,“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情呢。” “陛下,你怎么又在角落里待着?” 芳团的声音适时响起。 虞钰有刹那恼怒:这人走路没有声音的吗?为什么总是悄无声息便出现,倘若自已以后要做什么事情、说什么话,被芳团看去怎么办? 她眉头微蹙,很快又恢复,转头,朝着芳团人畜无害地笑。 “睡不着。” 芳团视线越过虞钰,看向虞钰身边,低着脑袋不敢抬头的夏眉。 “你……”她视线幽深,熟悉的影子让她不安:“昨天也是你值夜,今天还是你?” 芳团来回打量着虞钰和夏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虞钰笑起来:“朕倒是要问问你,工作都是怎么安排的。昨日我便说了,不用这个丫鬟值夜,这丫鬟没什么眼力见,总爱来打扰朕放空。结果今天,又是她值夜。”虞钰双手抱臂,笑眯眯道:“朕说得话,你似乎闻言放在心上?” 芳团诧异片刻,立即跪地行礼。 “陛下息怒,您的意思我有交代下去,估计是丫鬟们躲懒,没有按您的意思去做。明日我便好好收拾收拾这些不听话的丫头。” “罢了。” 虞钰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往前。 “你跟在朕身边已经有些时候,这么久,还不能立威,想来是能力便是如此。”她慢悠悠走到芳团面前:“朕白天吩咐你的,让你为朕再挑选几个宫女,你又挑选到何处去了?” 芳团诧异不已。 “陛下……” “朕不想听你解释。”虞钰挥手,打断了芳团的话:“朕交代的事情你不愿意去做,自然会有人愿意去做。” 她回身,看向角落的夏眉:“至于你,回去吧,以后莫要在朕放空的时候打扰朕。” 夏眉恭敬行礼:“奴婢遵旨。” 说罢,提着裙摆匆匆忙忙离开,头也不回。 剩下芳团站在虞钰面前,想着应当如何应对。 虞钰不给她开口的机会:“明天退朝后,带着五名女官到朕面前来,朕会亲自挑选。至于你,先好好想想,有没有把朕的话放在心上。在你心里,朕究竟是不是你的主子把。” 说罢,拂袖而去。 留芳团独自跪在养心殿,看着闪烁烛火,良久,拳头缓缓攥起,将裙摆捏皱。 次日,朝会。 无闲事交代,不过户部将新任命官员拟成奏折,呈给皇帝简单浏览。 虞钰依旧坐在皇位上,姜倾坐在她身后,仔细批阅户部交上来奏折,思索许久之后,才缓缓问。 “御史中丞安王……”她顿了顿,“安王禁足三月于家中,此间他的工作可有人接手处理?” “由六品典御史向哲代办。” 姜倾视线游走,“向哲是谁?” 话音落下,身穿官服的男人站出来,恭恭敬敬行礼:“启禀大皇太后,臣乃向哲。” 姜倾打量着对方,思索良久,缓缓道:“看着挺年轻,如今什么年岁?” “禀太皇太后,三十又一。” “确实年轻。”她扫视对方,而后缓缓笑:“也是一表人才,美姿仪。” 向哲深深行礼:“娘娘谬赞。” 姜倾笑了笑,视线从对方身上收回,而后又问:“尚书左丞这位置,陆爱卿怎拟定的?” 陆铮被点到名,只能站出来,“太皇太后容禀,尚书左丞之位是户部各级官员举荐后,综合审慎定夺而出。” 姜倾点头:“王适,哀家若是没有记错,此前当是工部郎中。职级晋升来说,确实未有差错,不过本在工部任职,现如今却猛得调去中书省,只怕是不太合适。” 陆铮脑袋低垂:“因着中书省官员紧缺,只得向其他部门借调。” “是这个理。”姜倾将手上折子合起,语调轻松:“哀家此前向巴蜀一带调了人上来,看尚书左丞这个位置,挺适合他。”她将则子随意往旁边递,荷心立即上前接过折子,将其放回虞钰面前。 姜倾道:“至于王适,哀家看他在工部干得还不错。年纪尚轻,还需多加历练,便让他继续任工部郎中,之后若是有机会,再进行调动吧。” 陆铮垂头:“臣谨遵懿旨。” “嗯。” 姜倾点头,荷心感知到其意图,立即朝着宦官使眼色。 宦官扯着喉咙叫:“有事启奏,无事——” “等等!” 一道声音打断了正常流程,即将下班的全体官员,听见这声后,不约而同回头,想知道究竟是谁脑子有毛病,早不上奏晚不上奏,偏偏等到临退朝才上奏:这不是耽搁大家伙时间吗? 他们不耐回头,却瞧见这声音的主人,穿着亲王蟒袍,神情倨傲,面容带着稚气。 他怒气冲冲地走到最前方,略微敷衍行礼后,便揣手站着,下巴高扬。 “太皇太后,微臣有本启奏。” “准奏。” “微臣听闻,当今圣上之血脉不纯,非先帝所出。”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能够摆在朝堂上说得内容吗? 偏偏虞琦不在意,盯着姜倾看死人的视线,毫不畏惧开口,语不惊人死不休。 “她乃太皇太后之血脉,可对否?” 第24章 不愿 “哈。” 姜倾好似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甚至未曾动怒,双目含笑,直视自己愚蠢的孙儿:“还有什么想说的?趁着百官都在,不如一同说了吧。” 姜氏一族冷眼瞧着这一切。 以陆铮为首的江子门生,亦低头沉默,不说一句话。 唯有虞琦站在殿前,怒目而视:“宫中皆传你在找寻一个孩子,偏偏这个时间,她——”虞琦抬手,手指虞钰:“她突然就冒了出来,你拿着遗诏,将她推上皇位。”语气怒视姜倾:“父皇没有一个叫虞钰的孩儿,怎偏偏她出来以后,就能够获得‘虞钰’这个名字?怎就能理所应当登基当皇帝?” 姜倾笑眯眯:“说到底,你是对皇帝不满意。” 她身子后倾:“你想当皇帝对不对?” 笑意丝毫未减。 虞琦再愚钝,也知道不能顺着姜倾回答,“臣绝无此意,但是太皇太后如此一意孤行,保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若此人非天家血脉,岂不是混淆皇室,篡取争权?” “哀家此前倒是不曾想,琦儿是个思虑周全之人,还不缺勇气。”姜太后笑眯眯。 下一瞬,脸色骤变:“哀家也没想到,费劲心力培养出来的孩子,居然是个没有长脑子的二百五。当朝对峙,毫无证据,仅仅凭借‘听说’、‘传闻’,哈,当真是令人捧腹。” 姜倾声音淡淡:“来人,此人殿前失仪,将之押下去。” 侍卫将虞琦控制住,虞琦左右被辖制,身子往前押,颇为狼狈,嘴里不停大吼:“你们要干什么?!我是七皇子,是亲王,你们竟然敢忤逆犯上!” “亲王也是臣。”姜倾冷静道:“琦儿,你有这番心性,哀家非常赞赏。可哀家不忍看你误入歧途,你生性良善,却屡屡被人当枪使。”她叹了口气:“哀家觉得,以你之心性,在这皇城之中实乃屈才。不如现在,哀家任命你为都尉,你跟随边关将军战士一起,用自己的武力才能,拼搏作为如何?” 方才还拼命挣扎的人,猛然顿住。 他诧异地望着最上方之人:“让我去参军?” “你可愿?” “愿意的愿意的!”虞琦双眼冒光:“皇祖母,你知道孙儿最讨厌圣贤书,最讨厌和人打交道。倘若真能让我去边关,孙儿一万个愿意。” 姜倾笑:“那便最好。” 她慢慢悠悠道:“去了那便,可千万要记住,莫要旁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虽然边关战士淳朴,但也会有挑拨离间之人,在外生活需得多长两个心眼,可知晓?” “微臣领命。” “行了,让我们的小将军松开吧。” 姜倾笑,虞琦站直,活动活动筋骨,笑得羞涩。 “既如此,琦儿,你不妨告诉皇祖母,这件事情,是谁指使你做的。” 百官笑容僵在脸上,他们不敢扭头,只能垂眼,眼珠子往虞琦方向瞟,却又控制着,不能够太明显。 虞琦此时还没有从欢喜情绪中回过神来,笑容洋溢在脸庞:“皇祖母,没什么人指使孙儿,不过是——” 他话还没有说完,姜韬轻咳一声,慢悠悠打断虞琦:“小将军,朝堂之上只有君臣,没有什么祖母孙儿。” 语气所有的话被堵回去。 姜倾幽幽望向姜韬,轻笑两声,不欲继续问。 “罢了,此事既然已经提出来。”她垂眸微笑:“百官之中可有同样疑虑者?若有,大可以站出来,将你们的怀疑讲于哀家听,哀家今日也一次性解答你们的疑惑,免得你们捕风捉影,给哀家和新帝安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罪名。” 她轻笑:“辱没皇家。” “太皇太后息怒。” 以姜韬为首,百官哗啦啦跪倒一地,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 “你们跪什么?”姜倾笑眯眯:“哀家正好好同你们商量,有什么可紧张的?你们又不是散播谣言之人,身正影子怎能斜?” 她凤眸微眯:“除非诸位身不正。” “太皇太后,绝无此事。”百官齐呼。 那些在百官口里反复咀嚼无数次的消息,现在遭到齐齐否定,好似从来不曾存在过。 “那便最好。”姜倾冷笑两声,百官亦随之心悸:“倘若再让哀家听见此类消息,休怪哀家不顾君臣情面!” 她悍然起身,“退朝!” 扬长而去—— 早朝结束,官员们不敢三三两两碰头,边走边唠嗑。 此时他们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追赶般,匆匆回到自己住处。 “安王要倒霉了。” 陆铮伺候在书桌旁,对着江行道。 鹅梨帐中香袅袅,熏得屋内暖烘烘,让人沉醉。江行手中提笔,手腕翻动,笔走龙蛇。 “哦?” 陆铮道:“前几日安王秘密邀请虞将军——便是七皇子,今日太皇太后任命其为将军,不日前往边关。”陆铮简单解释后,继续道:“他二人秘密会谈后,虞将军今日上朝之时,当朝质问姜太后,询问她立新帝之意。姜太后勃然大怒,拂袖而去。虞将军当时因为被姜韬打断,未把安王供出来,可太皇太后耳目众多,加之姜韬表现如此明显,想来不需要多加猜测,便知道谁才是始作俑者。” 江行面上带笑。 他收腕,书法一气呵成。 “为师都说了,姜家那群人胡闹,只会把天下搞得一团糟。” 他审视书法,面带笑容。手自然而然往前伸,陆铮立即将笔双手接过,为其洗净。 “所以他们苦心培养安王又如何?这种蠢货,居然觉得有一把枪,身上就不会沾血了么?”他放下衣袖,慢悠悠坐凳子,饮茶,“安王是姜家一派的人,现在他们既然露出破绽,我们怎能不乘胜追击?” 陆铮心领神会:“学生这就安排人手,更快将安王推到太皇太后眼前。” 江行点头:“你向来聪明。” 他似乎想起什么,“虞景也聪明,隔岸观火,沉得住气,不似安王般莽撞,葬送自己大好前程。” 江行笑:“你倒是教出了个好徒弟。” 陆铮恭敬:“老师谬赞,学生不过是向老师学习。” “是么?” 江行面上笑容一变:“那为师可教过你,拿为师的话当耳旁风?” 陆铮身形一顿:“老师何意?” 江行不语,冷哼一声。 陆铮站立片刻后,终于想起来,面颊略带不悦,在江行看过来之前,又将不悦收拾处理好:“老师说得,可是王师弟升职一事?” 江行闭眼不语。 想来就是如此。 陆铮在心底无声叹气:“此时本已报上去,可姜太后却属意其他人。”陆铮倍感冤枉:“太皇太后钦定,学生乃臣子,自是不敢多反驳。” 江行掀开右边眼皮:“朝堂之中,就只有一个岗位,可以安排你师弟?” 陆铮辩驳:“老师,我虽是尚书,可却是礼部尚书。主要负责工作职责,并不在此。此次试图调动王适已经是越俎代庖,吏部尚书心中已有不满,现如今再安排,怎生好得?” 陆铮亦觉得自己冤枉:他向来看不上王适,觉得此人不过是个投机取巧之辈,靠着老师江行之势力,在朝堂青云直上。可自身却未有能力,如此情况下,将其扶植到五品已经不容易,更何况工部尚书曾私下里告诉自己,他这个师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偷奸耍滑,工作能力虽然强,但能玩就玩、能拖就拖,工作敷衍懒散,若不是如此,绝不可能陆铮一提,工部尚书立即欢天喜地地同意将王适调走—— 对工部尚书而言,这根本不是调走,是送走一个滑头。 也正是如此,自己多方周旋,只有尚书左丞这个岗位最合适。 其余三书六部,都不要他。 可现如今,岗位被太皇太后盯上,自己又能怎么办? 只能怪王适命不好——可王适一路青云直上,还能够被称之为命不好吗? 陆铮垂眼思索着,对于自己这个师弟,心中厌恶更多一分。 不曾想,隔间缓缓走出一道人影,对方注视着陆铮,眸光中亦带着同样厌恶。 陆铮似有所感,抬头,和王适对上视线。 两人视线短暂汇聚,很快又移开。 王适先挂起笑容,走到江行旁边,“老师,这是你从哪里买回的书法藏品吗?”他仔细看着书桌上墨迹未干的书法,极尽赞叹:“写得太好了,气势磅礴、落笔有如天成。”他扭头问:“老师,这书法应当花了不少银子吧?你喜欢怎不告诉学生,学生刚发了俸禄,虽然不多,但是加之以往积蓄,应当能为你买下这幅书法。” 江行眉开眼笑,丝毫不见半分面对陆铮时的不悦。 陆铮面无表情,甚至微不可见地轻嗤。 “什么藏品?不过是老夫随手一写。”江行笑得满面红光。 王适诧异不已:“老师没哄骗我?” “骗你做什么?” 王适面露怀疑:“学生看不像。”他摇头,做足样子:“这定然是你买的藏品,写如此好,怎么可能提笔而就?” 江行笑得几乎合不拢嘴:“你就知道哄老夫开心。” 陆铮面无表情,只觉得厌恶吵闹。 他沉默站在旁边,虽然一语不发,可存在感十足,叫江行很快又注意到他。 刚刚还笑着的人,面上表情一垮。 “可惜老师没用,连个像样的差事都无法为你谋来。” 陆铮沉默。 王适强颜欢笑。 “既然师兄不愿,那便算了,我不能让师兄为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不愿 第25章 巧团 “果真是安王所为?” 姜威穿着寻常衣裳,此时坐在主桌,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是他。”姜韬叹气,无可奈何:“这件事说起来,与你我也脱不开干系。” “怎么说?” 姜韬略显无奈:“是你家小子,专门替安王传信,将虞琦叫过去的。”他无奈地直摇头,“京中不少官员都知晓此事,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叫你家小子出来,询问一二。” “果真?” 姜威面上带了怒容,他吩咐左右之人:“你去,把小少爷叫过来。” 下人匆匆忙忙离开,不多时,胆颤心惊进门来:“老爷。” 看他那副模样,姜威就知晓,对方大抵是没有将自己交代的事情办成。一时怒意更盛:“你们这群吃干饭的东西,一点小事情都办不好?” 下人缩着脖子,不敢作声。 从他身后缓缓走出一人,对方穿着软烟罗,素衣袅袅,虽不施粉黛,眉目清冷,但往那儿一站,便自成风景。 她盈盈福身:“爹爹,伯父。” “月奴,你怎么过来了?”姜威见自己大女儿出现,有些不自在:“已经这个时辰,你不是应当早就休息了么?” 姜月奴垂眼,冷冷淡淡道:“小弟不敢睡觉,便一直缠着我。” 姜威面上怒意更重:“这件事果真和他有关?” 姜月奴面无表情:“与其追究小弟之责任,爹爹不如同大伯好生商议一二,应当怎样从此事中抽身而出。” “这我知道。”姜威毫不在意:“你是不是被姜凌那小子烦得?”姜威站起来,就打算朝着门外走:“简直没有规矩,怎么能打扰你休息?月奴你以后再遇见这种事情,狠狠揍他就行,要是狠不下心,你来找爹爹,爹爹一定打得他屁股开花,再也不敢犯。” 居然是丝毫不在意姜凌被牵扯入朝政之中,只想着要怎么样,让自己女儿能够睡一个好觉。 被如此珍视,姜月奴面上却不带笑意。 她气质犹如冬天梅梢雪,孤傲绝尘:“他并没有打扰到我。” “你不要袒护那小子。”姜威道:“”他这个年纪,正是招人厌恶的时候。” 姜月奴不否认这句话。 毕竟姜威说得对,姜凌这个年纪最是招人厌恶,哪怕自己是他亲生姐姐,偶尔也会期盼有人能够蒙头揍姜凌一顿。 但明显不是这个时辰。 姜月奴再次强调:“父亲,伯父还等着与你商议正是。” “啊?”姜威这才想起来,姜韬像是个没事人一样坐在屋内,安静地看着这一幕,也不说话。 姜威略微不好意思:“居然忘了正事。” 他略显尴尬地朝着姜月奴笑:“月奴,父亲和你伯父还有事要商量。等明天,明天有空了,父亲再狠狠收拾姜凌这个臭小子。” 姜月奴缓缓抬眼:“我不能听吗?” “你听这些事情做什么?”姜威想也不想,先一步反问:“夜已经深了,你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免得今晚休息不好,影响你明日气色容貌。” 姜月奴眼睫下垂,一语不发。 围观许久的姜韬笑呵呵开口:“既然月奴想听,让她听听也无关紧要。” 姜威立即否定:“她一个女孩子,听这些做什么?” 态度坚定,居然是直接开始赶人:“月奴,乖,听爹爹的话,早些回去休息。” 姜月奴面上看不清表情,她后退两步,退至屋外,盈盈一福身。 “月奴先行告退。” 身上轻纱似云雾,携着美人而去。 姜韬望着姜月奴的身影,好半晌,慢悠悠道:“我看月奴,对这些事情挺感兴趣。” 姜威摆了摆手:“此事莫提。”他坐回椅子上,先长长叹一口气:“看样子,耀雄当真牵扯其中。”他面上皱纹形成道道沟壑,印刻出每一分担心:“太皇太后倘若真如你所说如此生气,只怕是会影响到你我二人,亦影响到耀雄之后仕途。” “杞人忧天。” 姜韬笑了笑:“无论此事如何定夺,耀雄始终是太皇太后的亲生侄儿,最多生出一些嫌隙,如何严重到影响仕途?” “皇家之人,向来不缺血脉关系。” “但母家同皇家,是不一样的。”姜韬说:“只有我们姜家会坚定地站在姜倾身后,她要做什么事情,定然会顾忌着你我。我们是她的依仗,她也是我们的依仗,谁也离不开谁。” “……照你这么说,我们还担心什么?”姜威不解。 “防止嫌隙变大。”姜韬说:“天底下没有坚不可摧的关系,没有牢不可破的联盟。” “我们要怎么做?” “现如今,直接与安王切割不可行。况且安王并未完全失去继承机会,保不齐未来某一天,风云变幻,他又成了天下之主。所以我们不仅不能和安王切割,甚至要在一定程度上,帮安王开脱。”姜韬道。 “可安王已经惹得太皇太后不快。” “这只是暂时的。”姜韬垂下眼,他思考的时候,喜欢揪着自己胡子,一点一点慢慢往下捋,好像正在慢悠悠理清脑海思路,为自己寻求最合适选择。 屋内香缓缓燃,姜韬好似老僧入定,许久没有动作。 姜威寻常在边关,想不出什么解决办法,现在虽然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又不敢出声催促,只能紧紧盯着姜韬,不放过他一举一动。 “对了。”姜韬捋胡子的手顿住,他眼中汇聚些许光点。 一见这表情,姜威提着的心落了下来。 他先是松一口气,而后才问:“有主意了?” “嗯。” 姜韬不卖关子,立即解释:“明天我进宫一趟,告诉太皇太后,此事确实是安王所为,先将责任揽下。” “这算是什么办法?”姜威嫌弃地摆手:“这不就是主动低头认错吗?”他一万个不赞成,所有的抗拒情绪都表露在脸上,佐以抗拒的声音,明明白白表露自己态度,“这事情要传出去,天下人只当是我们怕了皇权,像是软脚虾一样,宫里的人生气,我们便恨不得跪在地上给他们□□。” 他脑袋一偏,“我不同意。” “你倒是等我把话说完啊。”姜韬有些无奈。 “不用再说了,反正我不同意。” “哎。”姜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是说好了,朝中的事情听我安排吗?怎么现如今,又开始闹矛盾?” “这是不是闹矛盾,这是骨气的事情!” “你个倔驴。”姜韬无奈道:“既如此,我只安排你一件事,你做好就行。” “不做。”姜威完全不配合。 姜韬冷眼看姜威:“不愿意?不愿意的话,我待会儿去找月奴说道说道。我算是知道,我劝不动你这头倔驴。但我劝不动,自然有人劝得动。” “不行!”姜威道:“她一个女儿家,怎么能接触这些事?” “如何不行?”姜韬问:“皇帝现在都是女人在做,让月奴参与进来,有什么不好?” “反正不行。” “那你就照我说得去做。” 姜威不情不愿:“先说好,我明天不可能和你入宫,去给太皇太后赔罪的。” “谁要你做这些事情了?”姜韬无语。 “那要干什么?” 姜韬盯着姜威,眼中闪烁着火焰。 他面上没有一丝笑容,总是笑着的人,现在模样看起来,严肃而可怕。 “虞琦要去边关了。” 他慢悠悠地说着,“他在百官之前如此冲撞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却不生气,反倒将语虞琦调去边关。”他说得意味深长:“要知道,那里可是你的地盘。” 姜威目光一凛。 他的手竖起,好似一把刀,在对方视线注视下,靠近自己脖子。 而后,横着一划,带着破空声。 杀气毕露。 “这是咱们向太皇太后赔礼需要附带的礼物。” 姜韬说。 各方蠢蠢欲动,新的风暴正在酝酿,身处于政治旋涡中心的虞钰,却好像同时被所有人遗忘。 她明明应该备受关注,但事实是,根本没有人在意坐在皇位上的这个“孙悟空”。 争执漩涡的波澜没有沾染她半分,她此时待在养心殿中,看着面前一字排开的几个女官,漫不经心大量。 “这些是你为朕挑的人?”虞钰问。 芳团站在一旁,低声回答:“是内务府安排的。” “嗯。”虞钰视线简单扫过众人,大多数人都垂着脑袋,眼神不敢有丝毫松懈。 独独站在最角落的女官,她双手不安分地晃动着,虽然幅度极小,但依旧被虞钰捕捉。 虞钰沉默地打量她,好巧不巧,对方在此时悄悄抬头,和虞钰对上视线。 ……是个不安分的。 虞钰仅仅是一眼,便在心底下定义。 她手一指,指向最旁边的女官:“你叫什么名字?” 女官面色惊喜,和芳团被姜倾选中之事,表情几乎没有差别。 她强忍面上雀跃,“启禀陛下,奴婢巧儿。” 虞钰点头:“从今以后,你就叫巧团,同芳团一起伺候朕,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多问问芳团,知道么?” 巧团笑盈盈:“遵旨。” 她欢喜地看向芳团,正欲说话,芳团却冷笑一声,直接无视巧团期盼动作。 巧团动作微愣。 面容难看。 第26章 茶坊听闻 所有人都退下后,虞钰一个人待着,不一会儿,夏眉便悄然出现在养心殿中, 殿内烛火被虞钰手动压灭大半,夏眉此时就站在阴暗处,若不凝神细看,几乎看不见她身影。 “小鱼儿,你的侍女似乎记住了我。”夏眉藏在阴影里轻声道:“最近我感觉总是能遇见她,她不与我说什么话,只是用若有所思的视线盯着我瞧。”她的声音隐约不安:“她想干什么?” “不要紧。”虞钰道:“接下来,她应该没空来留意你。” 毕竟自己,可是给她找了好大个麻烦。 夏眉见虞钰这么说,心中不安放下些许:“那便好。” 她又问:“今天要去学习吗?昨日丑奴问我,你怎么没有去,我简单解释了一下,他似乎有些不开心。” 说起这件事情,虞钰无力至极。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我亦是想去,只是现在我偷偷学习的事情被太皇太后知晓,她虽看了我的作业,却久久没有表态要如何处理我。”虞钰疲惫至极:“就这么将我给吊着,我已经是坐立难安,哪怕现在真去学习,料想是一点也学不进去哇。” “作业——哦,对了,作业!” 夏眉声音陡然兴奋:“你说的作业,是不是藏在枕下那几页纸?” 虞钰心头微动:“是。” 她揣着几分期盼:“你看见了?” “看见了的。”夏眉轻声道。 “何处?” “芳团手中。” ……刚刚积攒起来的期盼,像是被摇破的拨浪鼓,霎时间泄气。 虞钰有气无力,一时话都不想说。 夏眉暂未察觉到虞钰失落情绪,她自顾自道:“不过现在,它在我手中。” 虞钰的心再度被吊起。 她只觉得自己情绪猛得上下起伏,使得心脏咚咚咚地跳个不停:“你手中?” “嗯。” 黑暗之中,夏眉伸出双手,递给虞钰几叠纸。 虞钰看着这几叠纸,强忍情绪,让自己不至于太过激动。她刻意放慢呼吸,缓缓接过夏眉手中纸。 灯火明灭,虞钰能够看见些许墨痕透过纸背。她手颤抖着,一颗心砰砰地在她嗓子眼里跳动,震得她手颤抖幅度越大,几乎拿不住手中纸。 “撕拉——” 眼前的宣纸被撕开一道大口子。 虞钰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将其完整展开,满页小字。跃然眼前。 当真是她的作业! 虞钰激动不已,此时却不得不强行镇静,压低声音问:“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夏眉道:“我瞧见芳团鬼鬼祟祟的,就一直跟着她。趁她不注意,悄悄将东西偷了过来。” 虞钰一听,却蹙眉。 偷了过来? 姜倾手里明明有一份作业,难不成是姜倾看过之后,才将东西交还给芳团,想要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塞回来,莫要让自己心底生疑? 这是个好消息还是个坏消息? 坏消息——这是一个坏消息。 姜倾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但是隐而不发,她在谋划什么?她想要得到什么? 虞钰对此一无所知。 本来自己学习的事情是偷偷进行,敌在明我在暗。可经过这一遭,变成我在明敌在暗,本来虞钰目前便没有更多的自保办法,能力极为低微。想要暂时坐稳皇帝的位置,便只能投靠效忠于姜倾,现如今……姜倾还相信自己吗? 倘若失去姜倾这一个依仗,自己皇帝之位,还能坐几天? 她不想回到过去了。 她觉得当皇帝就很好,虽然很危险、杀机四伏,可是,对比以前的日子,依旧是很好很好。 虞钰此时不得不调动自己所有思路,绞尽脑汁,为自己想一个重新获得姜倾信任的办法。 可是,还有什么办法? 总不能自导自演有人刺杀姜倾,自己去挡刀吧? 虞钰倒是想,可她能够使唤谁去刺杀姜倾? 她身边根本没有可用的人……又或者说,没有身子矫健、忠心于她的人。 死路。 都是死路。 在这一刻,虞钰充分认识到自己有多么弱小,对于局面根本无法起任何作用。 这次只是姜倾信任危机,下次呢? 如果自己身边继续无人可用,是不是意味着,下次危机来临的时候,自己毫无反抗余地? 不行,绝对不行。 虞钰陷入预设未来带来的恐慌焦虑之中,整个人散发着弄弄不安。 夏眉安静等待许久,突然之间,好似被打通任督二脉一般,于黑暗之中一鸣惊人:“你手上的作业,是那天晚上我截下来的。我换了一份我自己胡乱写的东西上去,芳团没有发现。” 虞钰猛得抬头。 她双眼瞪得浑圆,不可置信:“你说,你自己写了一份作业,将我的作业换了下来?” “我不认识字,算不得什么作业,不过是自己随便乱涂乱画了而已。”夏眉面露羞涩。 什么叫大悲大喜? 这便是大悲大喜。 虞钰方才还沉浸在处于被动的危机和不安之中,现在,局势猛得逆转。 她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出现,一切不过是自己杞人忧天。 刚才压在她心头的石头轰然碎裂,虞钰感觉自己从未如此轻松。 以至于她难以控制自己情绪,激动上前去,猛抱住夏眉,对着她的脸狂亲:“夏眉姐姐,你真是我的好姐姐!” 她一边亲。一边含混不清地夸赞对方,“我简直不敢想象,要是没有你,我要怎么办。” 夏眉被虞钰突然的热情所吓到,浑身僵硬,却没有推开虞钰,不过是干巴巴道:“小鱼儿,怎突然如此。” 虞钰重重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发出响亮声音。 看见夏眉脸上几乎全被自己糊的口水印子,虞钰这才松开对方,嘿嘿笑:“好姐姐,你可是救了我一条命。” 夏眉掏出帕子,缓缓擦脸,羞涩时略微疑惑:“如此严重?” 虞钰点头:“没错。” 夏眉将面上口水擦干净,神色严肃:“既如此,以后我会更加小心防备,决计不会让她们威胁到你。” 虞钰感动得热泪盈眶:“夏眉姐姐,如果我以后……” “不用给我允诺什么。”夏眉缓缓笑起来:“你是我的妹妹,我是你姐姐,姐姐照顾妹妹,不是天经地义?” 她笑着回答,语气柔和,面容真挚。 是虞钰在这普天之下,唯一相信的人。 “好了,我在这里待得已经有点久,”夏眉左顾右盼:“我先离开,倘若有什么事情,我再来找你。” 虞钰点头:“好好照顾自己。” 离京百里地,官道驿站旁。 略显破旧的茶坊前,坐了不少人。大多长途奔波许久,面容俱带疲惫。此时安静坐在木凳上,面前盛放一盏茶,虽视线相对,却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 不多时,一伙人风风火火经过,马蹄踏起风尘,溅落到茶盏之中。 “爹爹,水里进了灰。”广青桂捧着缺了个口的破旧茶碗,向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道。 广济立即将自己面前茶盏推给广青桂,“喝这份。” 广青桂摇头:“我喝了,爹爹喝什么?” 她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望向忙碌不停地茶坊老板,虽然已经在路上奔波许久,可她被照顾的极好,面颊都未曾消瘦两分,眼神充满灵气,和这里格格不入。 “老板,茶里进了沙尘,你能不能给我换一杯。” 稚气未脱,说话已经活脱脱是个小大人。 老板面带歉意:“哎哟,是我们招待不周。”他将广青桂手里的破碗接过去,换了个稍微新一点、只有些许刮痕的茶碗,里面满上新鲜茶水:“小姑娘,喝这个。” 广青桂双手捧着茶碗,笑眯眯道谢:“谢谢老板~” 声音甜丝丝的,任谁听了都觉得开心。 老板黝黑发亮的面庞上,亦不自觉露出笑容,慈爱地看着广青桂,像是在看自己家孩子。 “老板,我看刚刚经过的一行人打着官家旗号。”广济状若无意与之攀谈,“是京城中又出什么事情了吗?” 老板因着喜爱广青桂,所以她父母同自己搭话,也觉得欢喜。 “这事我也说不准,不过城中前些日子,确实发生了一件不算大也不算小的事情。” “什么事啊?”广青桂睁着大眼睛,兴奋地看着老板。 老板面上笑意更重,回答之时,更加详尽:“据说前些日子,有一个皇子质问太皇太后。也不知道他究竟说了什么,惹得太皇太后勃然大怒,现在好了,没办法继续当闲散王爷,被流放去边关,猴年马月才能够回京。” 他边说边摇头,极为可惜之模样。 广济问:“只因为说了几句话,便被流放?” “是啊。”茶坊老板摇了摇头:“你说这太皇太后也挺狠心的,怎么说对方也是自己孙儿。像咱们老百姓,要是得了个孙儿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怎么他们就能将自己孙儿扔去那么远的地方,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广济垂眸。 半晌之后略微冷笑:“或许是她孙儿太多了。” “也是。”老板将擦桌子的布搭在自己肩膀上:“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就是说东西多了,就不稀奇。” 广青桂举手,兴奋回答。 “我知道,是暴殄天物。” 第27章 信任 广济笑了笑,没有更正广青桂用词不当。 他坐在椅子上,缓缓抿茶,面容深邃,好似在思索着什么。 “怎么?”秦氏见状,低声询问。 广济摇头,视线幽怨深邃,却不说话。 “真是个哑巴。”秦氏知晓广济的性子,见他不愿多言,不再追问不过简单抱怨两句,便将之放过。 “离京越来越近。”广济面上带了几分笑意,他低声问:“真不去寻亲?” 秦氏面无表情,她低头饮茶,不愿回答。 广济轻笑:“看来娘子也是个哑巴。” 秦氏瞥他一眼,略微无语。 广济笑:“咱俩都是哑巴,这才登对。” “爹爹娘亲都是哑巴?”广青桂捧着茶盏,眉头拧起,仔细思索好一会儿:“那我也要当——” 话还未说完,便被秦氏的手捂住,广青桂话被悉数堵回去,只能发出几声呜咽。 秦氏微怒:“不许胡乱说话。” 广青桂失落点头。 “娘亲小气鬼。” 被秦氏松开后的第一句话,广青桂便控诉秦氏。她哒哒哒跑到广济身边,上半身趴在广济大腿上,抬起脸蛋:“爹爹,娘亲是小气鬼。” 广济眉宇间的忧愁消散,他掐了掐广青桂嫩生生的脸颊,轻笑:“爹爹是什么大方的人吗?” 广青桂如遭雷劈,只能嘟着小嘴,闷闷不乐。 小孩子的情绪就是如此简单,高兴便笑,不高兴就哭。在没有危险的单纯情况下,她可以自由自在宣泄情绪,哪怕最简单的做自己,也会让人感到愉悦开心。 “荷心。” 姜倾将最后一份奏折批完,揉了揉发酸肩膀,轻声喊。 荷心应声而入,她自然站在姜倾身后,为她揉肩,力道合适,手法娴熟。 姜倾面上疲态很快消散,她闭上眼,安静地享受这一切。 “虞琦死了。” 冷不丁,她突然冒出一句话,荷心因为这没头没脑却又实在重磅的消息惊到,手上一时失力,疼得姜倾倒吸冷气。 “娘娘恕罪。”荷心立即跪下,战战兢兢,一句话都不敢说。 姜倾睁开眼,目光冰冷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人,半晌,一脚踹在荷心肩头,将人踹得往后滚好远。 “再有下次——” 荷心匆忙稳住身形,她不敢捂住肩头发痛的地方,勉强维持跪地姿势:“奴婢不敢。” “嗯。”姜倾鼻子里溢出音节,她又闭上眼,“继续。” 荷心趁着姜倾没有看见,才敢小心揉揉肩膀,脚下动作不停,匆匆赶到姜倾身后,手上动作谨慎而畏惧。 她不敢多问什么,姜倾似乎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情的意思。 虞琦的死,就被轻飘飘的带过去,未带来一点波澜。 姜倾对此事的关注程度,甚至比不上刚刚被捏疼那一瞬间升腾而起的怒火。 秘制檀香袅袅,肩颈传来力道舒适,慰藉姜倾满身疲倦,她呼吸逐渐均匀,双眸沉沉。 竟是难得好眠。 她睡得不算踏实,梦里总有各种形形色色的人。 有些人她已经记不得,嘴里说着令人费解的话。而有些人,满脸是血,面上含泪,跪在地上低声哀求。 “母后……” 哀切的声音像是钝刀子,一刻不停刮着她的肉,好似非要将姜倾心头肉生生刮下,让她疼痛至死。 “母后……”他的面容还是如此孱弱俊秀,衣服总是不合身,穿在他身上的时候,只觉得大了许多。 此时,更是瘦削。 他满眼皆是泪水,一张口,便有源源不断地血从口鼻之中喷涌而出,将他过于宽大的衣襟染红。 “母后,为什么这样对我?” 充满信赖、依赖感的声音,在梦境之中换了个语调,听起来居然如此陌生。 姜倾心痛到无法呼吸,她眼眶发热,试图伸出双手去拥抱这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手心传来阵阵热意,好似握住火炉。 梦境中一切闪退,画面消失,姜倾猛得睁开眼,低头看向双手——她的手不自觉举起,现在紧紧握着另一只较小的手。 同样的大小…… 穿着同样精致而华美的衣裳…… 梦境和现实几乎重叠,姜倾不知道是惊是喜。 她眼神发直,愣愣往上看,当看清对方面容之时,浑身力气被抽离,姜倾五味杂陈地闭眼。 “皇祖母,你没事吧?” 虞钰担忧地握紧姜倾的手,汗津津、毫无温度。 似乎是才从冷水里面打捞出来。 虞钰不嫌弃对方手上都是汗,用双手捧着姜倾的手,放在嘴边哈气:“皇祖母,你的手好冷,是不是做噩梦了?” 孝顺而乖巧。 姜倾已经完全从回忆之中抽身而出,她面色复杂地看着虞钰,瞧见她正一心一意地为自己取暖,甚至没有察觉,旁边还站了个荷心,这种事情,完全不需要虞钰自己来做。 “你这孩子……” 姜倾面上终于带了笑意。 她坐直身子,认真看着虞钰:“怎么进来之前,不让人通报两声?” 说罢,斜眼看荷心,明显不悦。 荷心瑟缩一二,作势要跪。虞钰却先她一步开口,笑眯眯道:“是我故意不让荷心通报的。” “为何?”姜倾问。 “皇祖母日夜操劳,在凳子上能睡着,便说明你已经极度疲惫。”虞钰大眼睛里满是真挚:“现如今皇祖母好不容易睡着,我怎么能打扰皇祖母好梦?反正我不过是想来看看皇祖母,想要同皇祖母说两句话而已,皇祖母既然睡着,我在旁边守着皇祖母也行。” 她笑得不好意思:“只要能够待在皇祖母身边就行。” 姜倾心弦被一双无形打手触动。 在过去,也有这么一个孩子,宁愿冻得失去知觉,也不愿意打扰了自己。 那个孝顺的好孩子,如今却是再也回不来。 还好,偶尔能够梦中相聚。 想到过去相处时的欢喜,姜倾看眼前之人,亦温柔仁慈许多。 “陪我这个老婆子干什么?怎么不去找你的玩伴,不是废了许多功夫,将他从姜府带回来么?他哪里得罪了你,居然带回来第一天就扔去犄角旮旯里,连饭也不给人家吃?”她笑。 虞钰笑得天真无邪:“他长得太丑了,吓人得很。而且也不听话,我说话他居然还敢顶撞。” “那你就将人随便处理了?” “不可以吗?”虞钰反问。 姜倾心中百般情绪交织着,面上流露动容、迟疑等诸多表情,最后,不过是莞尔一笑,“你是皇帝,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把他杀了也行?”虞钰问。 “可以。”姜倾面上已经不见丝毫温情,她笑得虚假,“不过是罪奴,现在能够活着,已经是仰仗你大恩大德,哪怕立即让他去死,他也该高兴领命。” “可是我不想杀死他。”虞钰捧着脸颊,叹气,小小的孩子,居然也有忧愁。 “为何?”姜倾问。 虞钰面上愁绪更重:“我虽然嫌弃他长得丑,说话不好听,可他是我宫中唯一玩伴。他如果死了,我就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宫中。”她抬眼看姜倾,可怜得像是幼犬,“皇祖母,皇宫太大了,只有我一个人,我太孤单。” 姜倾面露愁绪。 “是啊,皇宫太大了。” 一个人,当真孤单。 “所以我不想杀死他。”虞钰撑着下巴,因为最近吃食好,原本消瘦脸颊,已经有些肉,现在被手撑起,滑稽又可爱。 她蹙眉思索着,好一会儿后,来了精神:“皇祖母,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他乖乖听话,我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啊?” 姜倾笑起来:“你是皇帝,何须对一个罪奴如此费心?” “可是。”虞钰瘪嘴,没有将话说完,但那双委屈的眼睛,已经将意思传尽——她害怕孤独。 她没有朋友。 她没有玩伴。 她还只是个小孩子,不能思考更多的事情,只想要有个朋友打发时间。 “想要朋友?”姜倾问。 虞钰立即疯狂点头,其动作太快,只能看见她残影。 姜倾笑起来:“这有何难?” 虞钰惊喜地望着姜倾:“皇祖母,我可以交朋友吗?” “朋友?皇帝身边,不需要朋友。”姜倾轻声道。 虞钰面容瞬间黯淡,本来扬起的嘴角,缓缓下垂,像是被夺了心爱之物的可怜孩子,无措又伤心。 “皇祖母不是要食言。”看见虞钰如此模样,姜倾放柔声音。她亲密地揉虞钰头发,轻声哄着:“你的老师不日便要上京,你也需得开始学习功课。届时,你亦会有同门共拜一个老师之下,一起学习,不过你需得记住,你是皇帝,他们是你的臣子。君是君、臣是臣,每个人都揣着目的,万万不可以真心待之,否则会暴露短板,任人拿捏。” 虞钰抬眼,可怜问姜倾:“谁都不行吗?” “谁都不行。” 虞钰面容沮丧。 她泄气好一会儿后,不死心,又继续问:“安王他们呢,他们是我的哥哥。” “不行。” “……那。”虞钰小心翼翼:“皇祖母,你呢?” 姜倾微愣。 她好似被针扎到一般收回手,面上挂起僵硬笑容。 “可以。” 她说:“你当然可以相信皇祖母,天底下,你唯一可以相信的人,便是皇祖母。” 第28章 拜师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奔波劳累许久之人,终于赶在秋天到来之前上任。 广济到京第一件事,便是在任期前买下一套宅子。虽然宅子不大、位置算不上好,但宅里有院子,他顾不上计算时间,匆忙种下一颗葡萄树,并在下方搭起秋千,给广青桂到京之后的第一个礼物。 就如此,已经将他积蓄花得几乎一点不剩。 好在在他安置下来后,便到时间正式任职。 他不是第一次来皇宫,虽然距离上次踏足此地,已经过去很久。曾经同僚们再相见,亦认不出来。他不是个爱与人攀谈的性格,索性独行往前,虽能感受到四周若有若无的视线,但他置身事外,好似一切都与他无关。 朝会正常展开。 在听了许久传闻后,广济穿着四品官员朝服,站在人群之中,双手执笏,沉默不语。 他垂头,看着眼前地板。 “哀家听闻,广济已经上京?” 声音缓慢从上方传来,广济垂头,往前一步:“臣在。” “你就是广济?”女声雍容,不似寻常能够听见的。 “启禀娘娘,正是在下。” “嗯。”对方慢悠悠道:“从巴蜀一带到此处,可还习惯?” “尚可。” “闲话哀家少叙。”女声慢悠悠道:“除却尚书左丞之职,哀家还需要你分出精力来,照顾皇帝。” 朝会的气氛,隐约变得不一样。 那些总是焦距在广济身上的视线,若有若无地往其他方向看过去——视线的尽头,是面色难看、着五品朝服的王适。 他表情阴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广济,好似对方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 广济毫无反应,依旧笔挺站着:“微臣不胜惶恐。” “善。” 女声慢悠悠道:“既如此,稍后你慢些出宫,同皇帝见上一见。” “微臣遵命。” 朝会他领命,很快退回人群中。 唯有一双眼睛,依旧炽热地盯着他,好似要将他看穿。 散会后,百官三三两两走在一起,小声地交谈着什么。 王适低着头,面色不愉,走得飞快经过百官。 他不想听,可有些话偏偏往他的耳朵里面钻,叫他不得不听进去。 “广济?是不是就是那个……” “对,就是他,当真是厉害啊。” “谁说不是,居然还有他的翻身之地。” 若有若无,叫人烦扰。 王适猛得停下脚步,他快步走到聚在一起,小声讨论的几人旁边,面上带着勉强笑容,“几位大人聊什么呢,这么起劲。” 自他出现的一刹那,众人噤若寒蝉。 他们同时间陷入诡异沉默之中,随后又不尴不尬地笑起来:“能说些什么?不过是城西那边开了几家茶楼,据说请得戏班子功底不错,想要约着一起去玩往、看看。” 另外几人也跟着附和、笑:“对对对,就是此事。” 王适脸上猛得拉下来。 他冷眼睨众人,冷哼一声后甩手离去。 待他走远,几人这才拂袖冷笑:“自己没本事,陆大人都已经如此尽心尽力地扶持,他还是个阿斗扶不起来。” “在我们面前逞威风?”另一人冷声讥讽:“他要是有本事,去找广济的霉头啊。” “以前他就在广济面前吃了不少亏,现在对方还官大他一级,他怎么玩得过广济?” “报应,费尽心机把广济调去巴蜀,结果现在广济不仅回来了,还坐在他想要坐得位置上。” 众人乐呵呵笑起来:“什么戏班子啊,最精彩的戏,不是时时就在诸公面前演着?” 众人乐作一团。 王适家中,气氛冷凝。 他面前摆着已经冷却的菜肴,整个人面色阴沉,没有半分笑意。 孩子们畏畏缩缩躲在门外,眼巴巴看着桌子上的饭菜逐渐转凉,却没有一个人敢进去。 母亲总是心疼孩子的,在看见自己孩子忍着饥饿不敢动作的时候,虽然自己心里也直打鼓,却硬着头皮走上前,小心翼翼道:“夫君,时辰不早了,不如先吃饭吧。” 王适抬起眼皮冷眼将其上下打量一番后,这才不情不愿从鼻子里挤出个“嗯”。 孩子们被允许吃饭,却不见欢喜之色。 他们小心翼翼进入房间内,动作慢吞吞,每一个动作都极为谨慎。 “做这个样子干什么?”王适眼刀一横:“我会吃了你们不曾?” 王夫人脸上陪笑,“孩子们是看你心情不好,害怕叫你更加不高兴。” “我心情哪里不好?”王适瞪眼,明明怒气已经昂扬,却梗着脖子,质问自家妻子。 王夫人微愣,熟练垂首认错:“是妾身愚钝,胡乱猜测,夫君莫要生气。” “哼。” 王适翻了个白眼,此时无法发作,便只能忍耐。 桌上气氛已经降至冰点,孩子们看眼色,纷纷不敢动筷子,唯有王适简单地吃了几口。 “呸。”他吐掉嘴里的肉:“什么东西,这个味道也能摆上桌?” 王夫人垂头:“这是你最喜欢的窑鸡,我一大早排队去买得。”她脖颈微缩,“若是夫君已经吃腻了,我以后都不买。” “啪——”他重重将筷子拍回桌面:“我说我吃腻了吗?” “没有。”王夫人低头。 “那你胡乱猜测些什么?”王适质问。 “……是妾身的错。” 对方道歉太快,王适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再继续发作根本没有意义。 偏偏心头的火已经烧到头顶,他难以忍受。 心中焦躁不甘,王适猛得站起身,冷冰冰道:“我不吃了,你们吃吧。” 说罢,径直离去。 待到他走远,还在饭桌上安静坐着,大气不敢出的孩子们,这才畏惧抬起头来,看向自己母亲。 “娘亲……” 最大的孩子面露忧色。 王夫人抬头,朝着他们笑了笑,苍白憔悴:“快吃吧,一会儿饭冷了。”她绝口不提自己现如今怎么样,而是催促着自己的孩子快些夹菜,将肚子填饱。 最大的那个孩子捏紧筷子,扭头,看向王适离开的方向。 “娘亲,爹爹的脾气越来越差了。” “别胡说。”王夫人立即捂住他的嘴:“快吃饭吧。” 小男孩垂头,食不知味地刨饭。 广济能够猜到,自己来京城给不少人带来些许震撼。 但那些都是别人的事情,他现在,看着眼前几乎和广青桂身形差不了多少的女子,略微迟疑。 谨慎行礼:“陛下?” 虞钰好奇地打量他:“你就是皇祖母为我选的老师?” “正是微臣。”广济颔首。 虞钰点头,她坐在位置上思索着,一句话也不说。 对方虽然年幼,但毕竟是皇帝。广济不解她在思考什么,便只能等待。 “我是不是要行拜师礼?” 冷不丁的,虞钰突然冒出一句话,叫思绪略微游移的广济振作精神。 “其实……”广济话还没有说完,只见得那锦衣玉食、万分尊贵的小皇帝,居然仰着脸,“扑通”一声就跪下,结结实实,让广济受了一个大礼。 广济差点惊掉下巴。 方才所构思的种种情形都不再适用,他毫不迟疑,对着虞钰“扑通”一声,也是膝盖着地——一君一臣、一大一小,就这么互相跪拜。 “老师,你这是做什么?”虞钰歪头。 广济这时候才感觉到,自己后背出了一身的冷汗。 还好自己反应够快,不然…… 他心中稍安,“陛下,你我乃君臣。哪怕现在微臣有幸可以传授陛下一些内容,但不该其本质。天下跪父母、跪皇帝,却万万没有皇帝跪臣子的道理。” “可是行拜师礼,不就是要跪着吗?”虞钰问。 广济听见这话,有些发愣。 自古以来行拜师礼确实需要跪拜,这是最基础的礼仪,无可指摘。 可问题是,虞钰不是一般人,她是皇帝,是天子,天子怎能跪? 莫说是天子,就是皇子公主,也没有跪老师行拜师礼的道理。 除非——此前,眼前的小皇帝并未有过老师。 广济略微狐疑:“陛下可以不用跪。” “是吗?”虞钰略微思索,而后点点头,扭头道:“巧团。” 面容不俗的婢女面上含笑进门来,在看清眼前场景之时,略微疑惑,但未表态,恭敬行礼,“陛下。” “扶朕起来。”虞钰伸手。 广济见状,面上流露出些许不悦。 起身居然还需要人扶,小皇帝身上骄矜的毛病,确实不少。 这种皇帝,能顾好天下苍生吗? 广济垂眸思索着,下一瞬,虞钰声音又响起。 “我的腿现在麻麻的,使不上力气。” 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神态模样,居然有些像广青桂。 ……原来是自己多想。 广济沉默,为自己势利的想法感到不安和尴尬。 虞钰被侍女搀扶着站起来,抖了抖自己的双腿,慢悠悠走到广济身前,伸出手,一双大眼睛满怀期盼地看着广济。 “老师,我听他们说你很厉害。” 她搀扶着广济,想要将他扶起。 广济怎敢受此大礼?自己匆忙起身,不敢更放肆。 待到他站定后,虞钰仰头,带着几分害羞。 “我也想变得厉害,你教我好不好?” “……好。” 前文部分情节更正(不是特别大的改动),宝宝们感兴趣可以去看看[捂脸偷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拜师 第29章 姜月奴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老夫。” 江行冷笑不止,虽然冬天已经过去,气温逐渐升高,偏偏江行似乎看不见江上冰雪融化,仍旧穿着厚重,将窗户关得严实,生怕一点风漏进屋子中。 陆铮不过是进屋一会儿时间,汗水便打湿鬓发,后背隐隐渗出薄汗。 他忽略闷热到令人难受的环境,恭敬回话:“此前便听说姜家往巴蜀一带调人,偏偏吏部的人也未多泄露口风,竟然将此事瞒得如此紧。”陆铮擦了擦额头上汗珠,这才继续道:“想来是早早知道这一切,怕惹祸上身,便索性不知晓,只交由手下人去做。现在木已成舟,我们亦无法改变局面。”他叹气:“现如今,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认?”江行冷笑:“老夫字典里,没有‘认’这个字!” 此话一出,陆铮便明白,自己老师的倔驴脾气又犯了。 他心底无声叹气,现在这个局面,并未太影响利益的事情发生,又何必去改变,惹出更多事情来呢? “老师,依学生看来,广济担任帝师无可厚非。此前陛下曾邀请您担任帝师,但学生听闻当时是不欢而散。现如今,小皇帝并没有拜姜家人为师,而是选了个较为中立、不偏不倚的广济,此人背后亦无甚依仗,应当不涉及额外的权力斗争,不过是单纯教陛下学习一些内容而已,不必——” “砰!!” 碎瓷片飞溅,滚烫茶盏碎裂在陆铮脚边、 屋内本就闷热,加之热茶水升腾而起,豆大汗珠从陆铮额头滚下,滴入泼溅而出的茶水之中,痕迹更深。 江行冷笑连连:“你当尚书太久,坐在高位太久,居然忘了过去所遭遇耻辱?” 陆铮大脑有片刻空白,天际惊雷响,他脑中亦是电闪雷鸣。 他跪在滚烫茶水上,自责且内疚。 “老师,学生知错。” “广济此人,愚鲁莽撞,万不可担当要职。”江行将衣服裹紧了点,缓慢道。 “学生会着手调查这些事情,老师莫要动怒。”陆铮跪地:“你身体抱恙,万不可因为学生,导致病情加重。” 江行听到这里,终于大发慈悲,抬眼看陆铮一眼。 在朝堂说一不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现在恭敬跪在自己面前,大气也不敢出,像是个犯错的小孩。 江行嘴角浮现微不可见的笑意,很快又被烦忧所侵袭。 他摆手:“远逸现在当失落沮丧,老夫现在身体不便,你替为师去看看,他现在心情如何。” “……好,” 陆铮喉头哽咽,还是屈服。 在面对江行的时候,他只能够屈服。 哪怕是江行要让他去做一些和身份、地位严格不相符的事情,哪怕是要他去拜访自己向来看不上的废物脓包。 但江行是他的师傅,是他的救命恩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只要能够让江行高兴,做一点违背本心的事情也没什么紧要。 几家欢喜几家愁。 前段时间因为姜威被罢官而喜气洋洋的官员,此时面带愁容,纷纷猜测接下来的□□势。而姜家一脉,则喜气洋洋,姜韬下朝后不急着回家,反倒一脑袋钻进将军府——姜威现在处于罢职状态,每日在家中无所事事,无法第一时间了解朝堂动向。 姜韬现如今,一来是陪姜威解解闷,二来则是告诉姜威,今天朝堂之上又有什么变动。 旁人都不可信,唯有姜韬所告知内容,姜威能够认真倾听。 不过今日不赶巧,今日姜威似乎并不无聊。 还未走到会客厅,姜韬远远便听见女子银铃般笑声,期间还掺杂着几声男人低语。 姜韬挑眉:他的好大哥这是终于铁树开花,愿意尝尝其他女子的娇媚芳香了? 想到这个可能,姜韬脚步更快,带着几分兴奋,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究竟是哪路神仙,叫姜威也动了凡心。 ……行。 陪孩子呢。 在看清嬉戏打闹的两人后,姜韬颇感无力。 还未能感叹一二,便和放风筝的姜月奴对上视线。对方手中举着风筝,看见姜韬后立即扭头朝着不远处的姜威喊了两声,姜威随之回头,放下手中线,朝着姜韬走来。 “下朝了?” 姜韬点头,看向不远处的月奴:“陪孩子呢。” “嗯。” 两人交换视线,随后姜威做了个请,“去屋里谈?” 姜韬略微犹豫,他视线往旁边看:姜月奴沉默地整理风筝线,形只影单。 他心中不忍:“难得见月奴心情好,不如你继续陪她玩,我晚些再来?” 姜威立即摇头:“正事要紧。” 他隔了老远,冲着姜月奴方向大声喊:“月奴,我去把耀雄叫来陪你玩。” 姜月奴手上不停,依旧在缠风筝线。她轻摇脑袋,拒绝姜威提议:“他找自己的朋友斗蛐蛐去了。” 姜威闻言面上一怒:“成天不好好学习,就知道招猫遛狗,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玩!” 姜韬轻笑:“你小时候,不也是这般?” 姜威撇嘴:“我只是不爱学习而已,可是练武从未懈怠,不分寒暑。”他叹了口气:“琴娘当年也是一顶一的贤淑温雅,将屋里内外操持得极好。怎么少雄就如此懈怠,看得人心焦。” 姜韬斜眼一瞥,轻笑:“好在月奴秉性淑柔,举止端庄有度,” 姜威叹气:“她不过是一个女子。” 已经整理刚风筝线的姜月奴本来正朝着两人方向走,在听清这句话后,面上笑容所剩无几。 不和另外两人打招呼,径直转身,朝着反方向走去。 “瞧瞧,女儿家就是这样,说两句便不开心,还给我们两个做长辈的甩脸色。”姜威嘟囔两句。 姜韬叹气:“我算是知道,月奴为什么不愿意和你亲近了。” “能为什么?”姜威道:“你们读书人不是经常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么?就因为她是女子,才如此难缠。” 姜韬深深无奈。 “这句话中的‘女子’乃家中女仆、姬妾等,怎能一概而论?” “什么东西,女子不就是女孩子?”姜威挥了挥手,对此不屑一顾,“罢了,回头给她买根簪子哄哄就行。”他将刚才的事情抛之脑后:“今日发生了什么大事?你刚过来的时候,喜气洋洋的。” 姜韬面上笑容难以自抑,“广济上京了。” 姜威面上有片刻茫然:“广济?” 想来是将之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姜韬无奈,但也明白姜威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边关。让他指出敌人战壕在何处,他能如数家珍,让他想起一个在朝中并未有名气的文臣,难如登天。 姜韬耐心解释:“我为小皇帝挑得老师。” “哦。”姜威点头,但依旧不解:“不过是个文人而已,进京就进京,有什么好稀奇的?” “唉……”饶是姜韬有耐心,此时也忍不住叹气。 他和姜威慢慢往屋里走,不时道:“这个广济不一般,他和江行有仇。” “此人什么来头,居然和江行有仇?”姜威来了兴趣,兴致勃勃追问。 “没什么来头,此前不过是个穷书生,没有任何依仗。”姜韬道。 “那他怎得罪了江行?” 姜韬笑:“说来话长。” “莫要卖关子。”姜威被吊胃口,一时不满,轻轻推姜韬。 姜韬趔趄,差点站不稳。 姜月奴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面上虽无表情,却稳稳扶住姜韬,防止他丢脸。 “月奴。”姜韬冲着姜月奴笑。 姜月奴待他站定后,立即松开手,却不离开,反倒自顾自道:“广济出身微寒却力压王适成为状元,将江行天下师表之名压下,使得江行的教学能力被人质疑,这是第一个过节。” 姜韬认真打量姜月奴,面上带着审视。 姜月奴面无表情,“每年进士揭榜后,需得齐赴江行屋中聆听教诲,几十年来不曾变。而广济置若罔闻,不仅不愿前往听取教诲,更是直言江行乃沽名钓誉之辈。如此行为,于国家、苍生无益,不过是在拉帮结派,以求同盟。这是第二个过节。” 姜韬听得连连点头,眼底皆是赞赏。 “而第三个过节。”姜月奴轻声道:“是因为江行爱徒王适。王适因科举矮广济一头,却先一步出翰林、去了工部,而被人诟病。此人心高气傲,自觉受辱,偏广济性情刚直,不懂变通,旁人故意问话他一板一眼地回答,将王适得罪了彻底,更是让王适在京中成为无能平庸却有权的代名词。” 她说:“桩桩件件加起来,江行不惜联系御史台将广济贬谪至巴蜀。谁知现如今,广济突然杀回来,如今官衔还要比王适高上一级。” 姜月奴平静地得出结论:“之前已经快被人遗忘的事情,就这么被翻出来。只要广济还在京中,王适和江行一脉,便会一直是百官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心性极高,难以忍受。” 语气平淡和缓,好似在照着书文朗诵。 听得姜威一愣一愣:“月奴,你怎知晓这些事情?” 姜月奴眼睛半睁:“这些事情,京中早已传遍。” 姜韬闻言呵呵呵笑起来:“月奴之能力,倒是令我刮目相看。” 他眼睛含笑:“不如月奴拜我为师,教你当比教耀雄轻松许多。” “不可。”姜威想也不想,直接拒绝。 姜韬笑:“你怎不问月奴怎么想?” 姜威脸色阴沉,此时直勾勾望着姜月奴,带着无形威压。 “你说。” 姜月奴单薄的身影因为恐惧而颤抖,她垂眼许久,竟是不答,扭头慌张逃开。 第30章 拜师礼 “你啊你。”姜韬无奈叹气:“对待月奴的时候如此凶神恶煞,她怎能不怕你?” 在京中有些日子,姜威面色不再油光黑亮。此时竟然能看见他面上懊恼神色来:“我只是希望她能安分一些,等再大一些,我为她找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安逸顺遂一辈子。” “这不是月奴想要的生活。”姜韬道。 “……她还小,不知道此间凶险。我既为她父亲,便必须阻止她。” “凶险?诸多凶险,我们一路还不是过来了?”姜韬反问。 姜威面有不悦:“你就不盼着自己孩子能够安安稳稳、无病无灾?” 姜韬捋胡须:“儿孙自有儿孙福。” “你倒是看得开。”姜威不咸不淡道:“我名下只有这两个孩儿,有如何能让他们自求多福?” 姜韬挑眉:“改明日,我买几房小妾给你送到府上?” “去去去。” 姜威不感兴趣,姜韬便不再多言,两人就目前朝中局势聊了两句后,姜韬便起身告辞。 “我还得去少霜那里一趟。”姜韬略微无奈:“这孩子敏感多思,但行事冲动,我需得多加安抚,免得又惹出什么幺蛾子来。” “不留下来吃饭?”姜威问。 “不了。” 姜韬笑着打算离去,正出大门的时候,还未看清前方路,一道人影猛得扑上来,将人撞了个结结实实。 “那个不长眼的狗奴才?” 姜韬还未能反应过来,对方先一步骂开、 他心中本有些许怒火,但在听清对方声音后,只余无奈:“耀雄,你刚才说什么?” 姜韬被人搀扶着站起身,下人为他拍去身上泥土,他牵着宽袖,无语看向脸颊通红,明显在外面疯玩了一圈后才回来的姜凌。 心中不免叹气。 姜凌本不满至极,此时只剩满心惴惴,“老师。” 他一双眼睛贼溜溜的四处打量,带着几分害怕:“老师,我爹爹不在吧?” “他在府里。”姜韬说。 姜凌这才松懈下来,他笑弯眼睛、 虽然姜威常年在边关经受风吹日晒,但他一双儿女长得极好。 姜月奴随了母亲琴娘,清冷绝尘,哪怕年岁尚幼,却已经端庄持重,活脱脱的美人胚子。 姜凌虽然年幼,但眉宇之间,已经是意气风发,京城的繁华金银使得他娇生惯养,皮肤居然是比女儿还要柔嫩。 虽然平常顽劣,可当姜凌笑起来,又会叫人无端原谅他的过错。 如同现在,姜凌可怜兮兮望着姜韬:“师傅,不要告诉爹爹好不好?要是爹爹知道的话,肯定会收拾我的。” 姜韬无奈而又宠溺:“我可以不告诉你爹。” “好耶!”姜凌笑。 “可是——”姜韬慢悠悠道,姜凌欢呼声戛然而止。 他提心吊胆地看着姜韬,期盼着对方下一句话。 “耀雄,我安排的课业你可曾完成?”姜韬问。 姜凌小脸一垮,支支吾吾不愿回答。 “没完成课业便满京城的疯玩?”姜韬挑眉:“明天将作业交上来,不许找代写。倘若作业没有完成、亦或者是被我发现你又找代写,那今日之事,我定全须全尾告诉你父亲。” 姜韬笑得得意:“叫你父亲好生收拾你。” 姜凌像是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不敢作声。 见人已经老实,姜韬想着自己接下来的安排,便不再过多恐吓对方,匆匆忙忙便离去。 接下来的骨头,才难啃。 哎。 日子不好过哦。 他坐回马车上,马车在京城不同巷道里穿梭,他的足迹亦留在不同地方。 闹市之中两辆马车相交经过,风吹起轿帘,左边姜韬端坐轿中,向前疾驰而去,直奔安王府。 右边陆铮面无表情,眉心带着隐约厌烦,向后而去,奉师命去宽慰他没用的师弟。 两辆马车交接而过,马车中两人一无所知,很快分离于道路尽头。 皇城之中,亦是鸡飞狗跳。 广济拿着手中宣纸,面沉似铁,一双手不住颤抖,将纸上内容看了又看,反复确认,最后挫败垂手。 他此时心中还抱有期待:“陛下画工似乎还有进步空间。” 虞钰俯趴在书桌上,双手支撑下巴,面露尴尬:“老师,那是我写得字。” 广济的手抖得更加厉害。 他复抬手,翻来覆去地看纸上歪歪扭扭的笔记,他横看竖看、上看下看、愣是看不出一个图案能够被称之为“字”。 广济问:“陛下写得什么?” 虞钰两眼冒光,她指了指自己身后牌匾:“光明正大!” 广济沉默地看牌匾,又看字;再看牌匾,又看字。 最后索性举起手,将宣纸几乎平放在牌匾旁边,一个字一个字地比对——天差地别! 这么难看的字,也就只有刚刚读书的二牛能够写出来、况且二牛是因为天生神力,不好控笔才将字写得如此难看,难不成眼前的小皇帝,也是天生神力? 广济犹豫着伸出手,摊在虞钰面前。 虞钰疑惑抬眼。 广济道:“打我一下。” 虞钰诧异:“老师?” “打吧。”广济道。 虞钰不明所以,但是看广济神情不似玩笑,便犹犹豫豫地打了广济一巴掌。 广济心如死灰:原来单纯是她字太差,没有旁的原因。 他幽幽叹气,问:“陛下,此前你可读过什么书?” 虞钰面色尴尬:“没有。” “音律启蒙呢?” “没有。” “……你此前在宫中,都干些什么?”广济实在是好奇。 自小皇帝即位到现在,至少过去快三个月。可小皇帝对识文断字一无所知,怎么看,都匪夷所思。 虞钰听他这么问,回答的声音都变得谨慎:“早朝,吃饭,在宫中闲逛,吃饭,学习宫廷礼仪,吃饭。” 广济眉头狠狠一跳:“没有其他课程吗?” 虞钰小心回答:“皇祖母说,等老师你到京城之后,再开始学习。” 她一双眼睛好似小狗,没有半点皇帝威仪:“老师,我是不是太笨了?” 广济此时心情颇为复杂。 可以说,眼前的小孩子根本无法满足他的期待。 百姓不需要这样的皇帝,天下不需要这样的天子。 如此柔弱,如此怯懦,没有一点王霸之气。 这样的人如何能够治理国家,如何能够从姜氏一族手中夺回政权? 说不失望是假的,可是在看见虞钰小心翼翼又可怜的模样时,广济又不免疼惜:说到底,她还是个小孩子,没有经受教育,没有系统的学习过,她除了听之任之,又能如何? 广济垂眼,望着虞钰:“你想要我教你对不对?” 虞钰猛得点头:“想。” “那你不许喊苦喊累。”广济道。 虞钰面带期盼的光:“我很能吃苦的!” “嗯。”广济状似不经意道:“既如此,一天之内,将声律启蒙背会。只余其他的课程……”他眉头蹙起:“我得想想,怎么才能够让你尽快成长。” 广济低头瞬间,虞钰视线掠过疑惑,她摸不准对方是什么想法,如今情况下,只能虚与委蛇。 走一步看一步吧。 “太皇太后到——” 太监的声音总是不合时宜,打断两人思路。 广济和虞钰顷刻间变了脸色,换上适合出现在姜倾面前的表情神色,恭敬迎接。 “皇帝,感觉怎么样?” 姜倾心情还不错,同虞钰说话的时候,眉眼含笑。 芳团极具眼力劲地为她搬来凳子,姜倾缓缓落座,一双眼睛不动声色打量广济。 虞钰笑眯眯道:“感觉老师很厉害的样子!” “啪?”姜倾笑:“今天都学了什么?” “今天老师让我随便写了几个字给他看。”虞钰认认真真地回答:“不过我写得似乎不好,老师看起来不是很满意。” 姜倾闻言笑个不停:“你的字啊?哈哈。” 她用手帕捂嘴,显然是想到自己曾经看见过的、“虞钰”的字迹。 “广大人。”待到姜倾笑够了,她收起笑意,庄重看向广济:“皇帝的课业落下许多,现在你既然是帝师,便要全权负责皇帝课业,务必让她快些成长。” 她笑着揉了揉自己肩膀,幽幽叹气:“哀家老胳膊老腿,治国辅政过于劳累,现在已经吃不消。”她怜爱地揉了揉虞钰发丝,“哀家想着能够快一点,将权力还给皇上。到时候,哀家便能撂挑子,安心当一个不问世事的老太太。” 构想实在是美妙,姜倾边说边笑,似乎非常渴望。 广济垂头在一旁,待姜倾说完,这才慢悠悠点头:“微臣明白。” 姜倾面上笑意淡了些。 她打量广济,嘴角扯出冷笑,却未笑出声,不过无声勾起,又很快落下。 “那就好。” 她缓缓起身,“你们继续学习吧,哀家不便多打扰。” 荷心扶着姜倾,两人缓缓离开。 “微臣恭送太皇太后。” “孙儿恭送皇祖母。” 广济和虞钰并排行礼,待到门被关上,屋内只剩下虞钰和广济。 两人却一时半会儿没有动作,依旧保持刚才姿势。 安静空间之中,虞钰突然开口。 “老师。” “嗯?” 虞钰捏紧拳头,充满信心:“皇祖母太辛苦了,我一定好好学习,不辜负她的苦心,让她早些休息!” 广济面带怜悯,思索许久后,眉头紧锁,万分珍重地点头。 “嗯。” 虞钰抬眼望:“老师帮我?” 广济点头。 “微臣帮陛下。” 第31章 孤立无援 待到一天学习结束,广济回到府上。 还未走近,便闻见屋内飘出来的饭菜香味,再往前走两步,身量矮小的广青桂搬了个小凳子,手里择菜,头都不抬。 “怎在屋外坐着?” 广济快步往前,广青桂停下折菜,欢欢喜喜抬头,朝着广济跑过来:“爹爹,你回来得好晚。” 广济捞起地上菜篮子,抱着广青桂,往屋里走:“你是在等爹爹吗?” “嗯嗯。” 广青桂搂住广济脖子,声音清脆:“娘亲也很担心你。” “进屋吧。” 广济将广青桂抱回屋中,简单换下衣服,秦氏便将饭菜端上桌。热腾腾的,虽是最寻常不过菜式,可广济饿了一天,此时坐在木桌前,依旧是大快朵颐。 一碗饭很快下肚,他还没说什么,广青桂兴奋接过碗,“爹爹,我给你添饭!” 说罢,便朝着小厨房而去。 秦氏将茶水送至广济面前,见他饥饿之模样,心头疑惑:“不是说在宫里待着呢?怎么像是去地里犁了两亩地,饿成这个样子?” 广济将茶一饮而尽。 等到腹内有了些东西,他这才叹气,将自己见闻一一告知。 “你就当我是去犁地了吧。”广济无奈地笑。 要教小皇帝读书写字,比犁地难上太多。 “这是什么话?”秦氏嗔怪:“尽说些没由头的话。” “夫人你是不知。” 广济想到今日自己所看之景象,连连摇头:“你知道么,我下午和皇帝在一起。” 对于寻常女子来说,“皇帝”这个词过于遥不可及,尤其秦氏还是从巴蜀一带而来,曾经只能从旁人嘴里听见的词,现在却从自己枕边人口里说出,巨大的不现实感笼罩着她,她一时脑子有些转不过弯,嗔目结舌许久,还未彻底清醒,嘴里的话先一步说出。 “和皇帝在一起怎么会饿肚子?”她问:“皇帝不给你饭吃,不给你水喝吗?” 最朴实的关心,莫过于此。 广济闻言笑出声来,恰巧广青桂将饭打回来,他便捧着饭,边吃边回答。 “不是她不给我饭吃,她也没有饭可以吃。” 秦氏一双眼睛几乎快要转不动:“皇帝没饭吃?” “嗯。”想起宫中场景,广济低头刨饭:“我下午打量一二,发现在皇帝身边伺候宫女不过两个,太监更是没有看见。皇帝还很小……”他说着,看向广青桂:“就和咱们幺儿差不多大,甚至皇帝年龄还要更小一点。” 广青桂来了精神:“皇帝比我还小?” “应该是如此。”广济道:“至少她长得没你高。” 看起来,远没有广青桂健康。 “哇。”广青桂诧异地睁大眼睛:“她比我还小,都已经是皇帝了?”她歪头,天真懵懂道:“可我现在还什么都不是。”思及此,有几分泄气:“爹爹,我也想当皇帝。” 吓得秦氏急忙捂住她嘴巴,广济亦是左右张望,担心这话被其他人听了过去。 好在现在是在京城,广济耗尽家资买了个宅子。若还是像在巴蜀一带,指不定有几个人听见。 “以后不许说这话。”广济难得脸色沉凝。 广清好吧嘴巴还被捂着,她无法出声,便不停眨眼睛,表示疑惑。 广济道:“皇帝是天子,天的儿子……”意识到在任皇帝非男子后,广济立即改口:“和女儿,幺儿,你的爹爹是我,不是天,所以你不能当皇帝,这话说都不能说,知道吗?” 广青桂懵懂发问:“在我看来,爹爹就是天。” 广济暗自发愁,要怎么给自己的女儿解释呢? 京城中危机四伏,若不趁早打消她这堪称“大逆不道”的话,以后出什么岔子可如何是好? 可青桂只是个小女娃,能懂什么? 就在广济一筹莫展之际,秦氏抱着广青桂,慢悠悠道:“如果你爹是天,那他就不是你的爹爹。” 广青桂不懂:“他是什么?” “他是所有人的爹爹,天下的小孩子都可以是他的孩子。” “不要!”广青桂坚定摇头。 她抗拒道:“爹爹就是我的爹爹,不是其他谁的爹爹!” “那刚才的话,你就不要再提,知道吗?”秦氏道。 广青桂点头,一脸后怕。 见妻子如此轻易地将女儿哄好,广济心底松了一口气。他将碗底最后两口饭刨干净,又才对秦氏道:“这丫头,要吓死她爹娘心里才舒坦。” 秦氏笑:“童言无忌。” 烛火跳跃,在广济吃完饭后,秦氏将烛火熄灭。 油灯昂贵,哪怕广济如此是尚书左丞,可俸禄未发,只能节省家用。 能省便省吧。 夜色将整个皇城笼罩,静谧许久的宫廷,万籁俱静之时,一道黑影在夜间穿行。 她像是一只大老鼠,对于这篇区域极为熟悉,轻易避开巡逻守卫,在没有被人发现之时,悄悄潜入僻静院落。 “夏眉?” 对方的声音已经不再虚弱,想来最近这一段时间,被照顾得很好。 身量矮小的“大老鼠”走进院子里,她还没有掀开兜帽,对方便已经认出她来。 “你怎么来了?”丑奴坐在角落里,带着几分疑惑:“不是说你被太皇太后盯上,一时半会儿难以脱身吗?”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虞钰。 她将兜帽放好,先将饭盒交给丑奴,而后才幽幽道:“说明现在没有危险了。” 丑奴接过饭盒,“我听说太皇太后给你找了个老师?” “嗯。” 虞钰掏出自己常用纸笔,铺开来,毫不在意:“上次学到《离骚》,这次继续?” 丑奴进食动作减缓:“既然已经有老师,为什么还要再来请教我?” 虞钰一本正经:“因为我觉得你的能力才识在他之上。” 丑奴嗤笑一声。 他将嘴里饭食咽近肚子,简单擦拭嘴角,漫不经心:“我与你相处这么长时间,你什么时候在胡说八道,我还是能够看出些许。” “行吧。” 虞钰也没打算隐瞒对方。 毕竟自己只能瞒着所有人将他养在此处,夜里偷偷造访,但凡对方长了脑子,也能够猜出自己处境如何。 不过是之前一直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不问,我不说。 他一问,我瞎说。 可惜,现在自己瞎说,对方能够察觉出来。 虞钰看着面前铺开的纸笔,漫不经心道:“教书就行了,问这么多干嘛?” 丑奴表情变换,他躲在阴影之中,似乎在思量着什么,许久没有回答虞钰。 也不知道自己胡思乱想了什么。 虞钰心头微动,耸肩,半真半假道:“老师确实很厉害,但我不信任他。” “为什么?”丑奴问。 “因为她是太皇太后为我找来的老师。” 丑奴沉默片刻:“你信任我?” 虞钰一派纯良:“不信。” “……”对方似乎没有想到这个回答,一时之间噎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虞钰毫不在意道:“你会相信一个连名字都不愿意告诉你的人吗?” “……”这次是真正的无话可说。 “也亏你能够沉得住气。”虞钰像是个大人,说话全然没有孩子的天真:“丑奴这个名字,你居然接受良好。” 丑奴闻言冷笑两声,不应答。 “既然不信任我,为何要我教你?”丑奴突然发问。 “除了你,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虞钰反问,将问题抛回去,也将自己的困境明明白白地展露在丑奴面前:她只能相信丑奴、依靠丑奴。 虽然她现在贵为皇帝,但是她可以用的人,居然只有丑奴一个人。 任何时候,强者的示弱总是会惹得人怜悯。 尤其对方是万人之上的皇帝,却不得不依靠自己,来改变境遇。 丑奴心底复杂,说不上来个中滋味。 他看着旁边食盒,又问虞钰:“太皇太后可是你亲祖母,你为什么不信她?” “我倒是想信。” 虞钰笑了笑。 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她对你不是很好吗?”丑奴追问,看来是发自内心地不解。 “她对我好是真的。”虞钰撑着脑袋,笑嘻嘻地,说出一句极为骇人的话:“她想要杀了我,也是真的。” 丑奴狐疑:“为什么想要杀你?” 虞钰笑嘻嘻:“想知道?” 丑奴缓缓点头。 “继续教我吧。”虞钰道:“等我的命能够捏在自己手中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为什么说太皇太后想杀我。” 她望着窗外夜色,幽幽叹气。 命悬一线的感觉,当真难受。 夜是如此漫长。 不同的屋檐之下,有不同的事情在发生。 虞熙尚处于禁闭期间,不得出门。但是该传到他耳边的消息,却一点不少,完完整整传到他耳边。 他此时站在窗户前,面露惊异。 “你是说,虞钰今晚悄悄溜出养心殿,去见了其他人?” 对方给予肯定答复。 “是谁?”虞熙问。 “此人安王你也认识。” “谁?” “何九。” 虞熙大脑一片空白:“我认识此人?” “以谋逆之罪被满门抄斩的何家。”对方提醒:“以及曾经惊才艳艳的九公子,何九。” 所有记忆回笼,虞熙面上表情堪称五彩斑斓:“若本王没记错的话,此人被本王保下来后,一直养在老师府中?” “是。” “现在怎会在宫里?”他面色比夜色还难看。 对方轻易回答:“姜尚书为表忠心,特意相送。” “砰!” 拳头砸中窗户,虞熙似乎感受不到双手疼痛,只余满腔愤恨熊熊燃烧。 “我就知道。” 他早该知道,姜家之人不可信。 倘若姜韬想要帮自己,多得是办法,而不是一味地安抚自己。 他们已经叛变。 自己孤立无援! 不行,不可以。 天下是他的,他绝不能拱手相让! 第32章 召见 广济看着新交上来的作业,心头有些冒火。 “陛下,微臣昨日应当教过你要怎么控笔、用笔。”他不理解,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要翻来覆去地说:“昨日陛下可有认真听微臣讲?” 虞钰昏昏欲睡。 近些日子以来,她白天学完晚上继续学,一整天下来,合眼不过两个时辰,现在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如此折腾,根本吃不消。是以现在昏昏欲睡,哪怕知晓广济语气不太对,也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反倒上下眼皮黏在一起,难以清醒回答广济问话。 广济见状,肝火更旺。 他将手里作业重重往下一扔,“陛下,倘若这便是你读书态度,那恕微臣无能为力。” 虞钰一个机灵,清醒过来,“老师,你别生气,我是最近休息得不好。” 广济闻言冷哼一声:“现如今朝政之事由太皇太后全面把持,奏折甚至送不到陛下案桌前来,平日里只需要上几节课而已,陛下有什么休息不好的?”他面容带着隐约怒火,“还是说,仅仅学这么些基础内容,便让陛下觉得吃力?”他恨虞钰不争气:“倘若如此,陛下大可不必勉强自己,直接向姜太后奏请,免了微臣帝师之职责,免得微臣占用了陛下时间,却未让陛下有丝毫长进。” “学生不是这个意思。”虞钰急忙解释:“不过是……”她想要为自己开解,可张口之后,发现没什么可以解释。 有些话不可以说出口。 她只能低下头,呈一副认错姿态:“老师,你别生气,我之后会改的。” 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到这里,广济心头火越旺。 “你前日在我课堂上打盹,也是这句话。昨日在课堂上走神,也是这句话。”想到这些日子里面,虞钰一上课便心不在焉的模样,广济怒火压都压不住。此时,他已经记不得对方是皇帝,只知道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不听教化的顽劣学生。 他气盛:“笨鸟先飞、笨鸟先飞。一个人倘若愚钝无知,便应该珍惜每一分时间,以求长进。一个人倘若聪慧灵敏,思路活泛,也无需我等耳提面命,事情再三强调却好似对牛弹琴!”他完全站在老师角度,指责眼前的皇帝——他的学生:“陛下,微臣说话不中听,也无意于说一些假话来哄你开心。微臣只是认为,您现在这幅模样,不过是在浪费时间,此前还说什么让微臣帮你。如果是这个态度求学,别说是微臣,神仙来了也帮不了你!” 噼里啪啦一通说,将自己心头火发泄出去后,广济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眼前的小孩子,不是自己在凤阳县的那堆泥地里打滚的学生娃。 自己曾经教学生,骂过之后,对方父母回去之后还会再管教一二,并且多番叮嘱自己,不用犹豫,孩子不听话、走神、调皮捣蛋的话,该打就打,不必心疼。 因为他们知晓,自己打过、骂过后,孩子会有所改变。 他们单纯,无条件地相信自己这个从京城里来的芝麻官。 眼前人却不一样。 她是皇帝,天下身份最尊贵的人。自己现如今是骂舒坦了,可若是对方无法接受,要降罪于自己怎么办? 广济不是害怕,只是天子一怒多波及家中人。 他若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也就罢了,奈何家中美妻温柔小意,家中稚子天真活泼。自己又怎能因为一时气性太大,断送他们性命? 想到这里,广济后背冒出冷汗。 他所有怒火顷刻间消失,看着眼前低头不语的小孩,思索着可有转圜余地:虽然广济发自心底的认为,自己说出口的话,没有半分不对。 但他怎么想,显然不重要。 他的性命是挂在别人身上,而不是自己身上。 要如何挽救呢? 广济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便是这种人,要骂人的话,轻而易举,不需要思考便能说出许多话。但是要说点软和的话,哄得对方不生气,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哪怕眼前的人是皇帝,广济都觉得难以启齿。 他心底万分煎熬,甚至后悔自己说话之前不经过脑子,忘了如今自己处于何种境地。 “老师。” 就在他苦苦思索之际,沉默许久的小皇帝冷不丁开口,叫广济凝神细听。 “是我错了。” 虞钰抿唇,面上不好意思:“老师一片苦心,此前我确实多有辜负。”她不自在地扣手指,对于这种情形,似乎也不太适应。这一点,广济从她通红的脸颊,便能看出一二。 她继续说:“可能确实如老师所说,我悟性不足。但万请老师不要放弃我,以后课后我会勤加练习,不会辜负老师的心血。” 说到最后,虞钰看起来有些可怜:“学生愚钝,老师不要生气。” ……所有的怒火和担忧,在此刻化作愧疚。 眼前不过是个小姑娘,以前未开蒙,或许是自己要求太高,对于一个识字不全的小孩来说,课程确实太难了一点。 他叹了口气:“或许是我揠苗助长了。” “不不不。”虞钰连忙摇头:“是我的问题。” 她端正坐在位置上,好似自己犯了错:“老师,你教得很好,是我遇见教得最好的老师。” 广济没想到,最后居然需要虞钰这个小孩子来打圆场。 自己在生死关头难以说出口的话,虞钰却能神色自然、毫不犹豫地说出口。 如此心性、如此胸襟,却是比自己强上不少。 “你从头到尾,不就只有我这一个老师么?”广济笑起来,让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轻松些。 虞钰微愣,露出腼腆笑容。 “罢了。”广济摆摆手,方才的怒火已经平息,对待虞钰之时,又恢复冷静。 他视线瞄过被自己扔下的书卷,淡定道:“昨天的作业重新补我一份。可以不用完成,但是完成地部分,必须有所长进,知道了么?” 虞钰点头:“我知道了,老师。” 她朝着广济一笑,不见半分被训斥的不满。 这一刻,广济突然觉得,眼前的女子并非不能称帝。 倘若自己能够好好教她,能够将她培养成优秀之才,加之她的心性及胸襟,或许她会是个非常优秀的皇帝。 课堂继续。 虞钰每天的生活也在继续。 自从被广济骂过一次后,对于广济所教内容,虞钰会较之余以往,多花一个时辰在上面。 她进步神速,肉眼可见,广济对其也是越发满意。 只是长久以来,她休息时长不够,眼下总是一片青黑,叫姜倾不免心疼。 “广大人,钰儿的课业是否过于繁重?”姜倾在课后找到广济,面露担忧:“你瞧瞧她还这么小,眼下却一片青黑,时长都无精打采的样子。”她用手帕擦擦眼泪,“哀家真怕她太过劳累,晕厥过去。” 面对姜倾的时候,广济总是低着头。 他不去看姜倾表情,也不愿意让姜倾看见自己表情。 他冷冷淡淡:“太皇太后,陛下开蒙本就比较晚,倘若不加把劲,只怕等到陛下已经成人,所掌握能力手腕,还不足以接管朝政。”他说:“陛下也是一片孝心,希望能够帮到太皇太后,许多时候微臣已经告知陛下,无需如此拼命,但陛下求知若渴,微臣实在是劝不动。” “钰儿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姜倾叹气。 她视线微动,轻声问:“既如此,广大人能否少安排些课程,至少让钰儿休息一二。” 广济思索一二后回答:“微臣所安排课业,最多占据陛下两个时辰……倘若陛下毫无休息时间,大抵是自发学习。” 谈到虞钰的时候,广济面上带笑。 虞钰最近的长进的变化,让他肯定对方。 “陛下是个好学、专注的孩子。” “原来是这样。” 姜倾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广济虽然听见,但他并未询问这是何意—— 小皇帝好学,但是太皇太后却似乎并不满意。 广济垂头,无声微笑。 怎么能用寻常百姓之思维,来揣测天家? 他恭敬道:“太皇太后可还有吩咐?” “没了,广爱卿可是要归家?” “正是。” “荷心。”姜倾慢悠悠道:“安排人,送广大人出宫。” “是。” 荷心站在广济面前:“大人,请随奴婢来。” 广济行礼而去,不多时荷心回来,此时姜倾已经换了副表情。她坐在窗边,摆弄着新开玉兰,素手纤纤,虽有皱纹,但能看出保养得当,并未沾染阳春水。 她随手摘下一片玉兰花瓣,半晌后,幽幽叹气。 “荷心,皇帝如此用功,当真是令人欢喜。” 荷心垂头,对于自己的主人想说什么,心知肚明:“最近宫中有传闻,据说陛下夜半时分总会悄悄离开养心殿。”她垂头,不带任何情绪,安静陈述自己知晓之事:“娘娘,您要找的人已经找了许久,此前也带了许多人给您过目,您都说不是。” 她轻声问:“不若,想想眼前人、” 姜倾将手中玉兰花瓣碾碎,指尖沾了汁液。 她轻声说:“哀家最近也在想这件事。” “娘娘,那奴婢……”核心垂眸,轻声询问。 姜倾幽幽叹了一口气,半晌后缓缓摇头,“那孩子是个有孝心的,怎可轻易定罪责罚?” 她抽出丝绸,轻轻擦拭指尖。 “传芳团。” 第33章 突发意外 “你说得事情哀家已经知晓,哀家吩咐你的事情,你也多上心些。免得全宫都晓得的事情,偏偏你这个贴身女宫一无所知,那哀家留着你还有怎么用?” 太皇太后的声音在芳团耳边不听回旋,好似扎根在其脑海,无论怎样都拔不出去。 “芳团姐姐,你这是在做什么呀?” 矫揉造作的声音响起,芳团尚未反应过来,眉头先一步蹙起,带着浓重厌恶。 而后才想起这是御前,自己虽厌恶对方,但也不应当表现得太明显,是以强行更改情绪,“没事。” 语调冷淡,多说一个字都不愿意。 巧团最近正是得意之时,面上始终带着笑意,满面红光,看得人心头不快。 此时她诧异捂嘴,好不惋惜:“哎呀,芳团姐姐你怎如此不小心?”她快步走上前,硬生生卡在芳团身边,将她逼得往旁边退了两步。 芳团将将站稳,巧团翘着兰花指,食指拇指提起**的宣纸,一双眼睛躲在宣纸后,眼带笑意,分明欢喜至极。 嘴上却叹息:“芳团姐姐,怎不小心打湿了陛下作业?” ……刚刚芳团想得太过认真,没有注意到此时景象,兀自斟茶,茶水过满则溢,好巧不巧,旁边摆放着的刚好是虞钰今日所写作业。 自己确实是闯了祸。 虽然虞钰还小,平日也是笑嘻嘻,几乎不拿皇帝架子。 但是芳团伺候时间越久,同虞钰相处之时,越发心头紧张:那种感觉,和太皇太后相处之时如出一辙。 现如今,芳团大脑空白,她夺过巧团手中宣纸,慌慌张张铺开,试图将之晾干。 “墨迹都已经晕染开来。”巧团叹息道:“芳团姐姐,想来是没用的,不如你还是朝陛下认错。” “芳团无心和对方多费口舌,懒得理睬,小心翼翼地铺宣纸。 “哎呀,芳团姐姐,你怎么不说话?” 巧团这种时候,总是格外讨人厌。 芳团本就已经心急如焚,加之各种外界因素,使得她根本无法冷静。 对方还是螳螂一般,在自己身边耀武扬威。虽然句句恭敬,可落在芳团耳朵里面,却句句都是挑衅。 她强忍怒火,不想搭理。巧团却越发来劲,好像非要恶心芳团一遭才满意。 “芳团姐姐~” 她捏着嗓子,笑嘻嘻靠近。 芳团看着已经被墨色完全晕染,看不出原样的宣纸,猛得回身,抓住巧团手腕,趁着对方还未反应过来,便重重按在已经晾晒开来的宣纸之上。 墨色不仅晕染白纸,同样蔓延到巧团掌纹之中。 她没有防备,衣袖、手腕、手心满是墨色,难以忽视。 “你这是干什么?!”巧团看着自己满手的墨,终于不再装模作样,她双眸瞪大,带着怒火:“这身衣裳可是陛下新赐,弄脏了你能担待得起吗?” 芳团冷笑:怪不得这人今日花枝招展来自己面前蹦跶,原来是为了炫耀? 可惜了,她来得不凑巧。 芳团面色阴狠:“少说这些有的没的,现在墨迹在你身上,今天的事情你最好拦在肚子里面,不然的话,这件衣服便是你毁去陛下作业的证明!” 巧团闻言,惊了片刻,随后大笑起来。 她面色未有被威胁的惊惶,反倒扯住芳团衣袖,得意洋洋:“威胁我?那我们就去看看,陛下究竟是信你还是信我!” 居然全然不顾自己浑身“铁证”,生生拖着芳团往前。 坏事者本就容易心虚,现如今,芳团见巧团如此笃定,心头不免打鼓:近些日子以来,陛下对眼前的小贱人多加喜爱,一连许多天都是她贴身伺候,自己连进入养心殿的资格都快要被剥夺……万一,万一陛下被这个贱人蒙蔽,当真信了她的话要杀掉自己怎么办? 芳团很想告诉自己,不用害怕。 可一来:她确实是毁掉了小皇帝的作业。 二来:她无法猜测小皇帝究竟是怎么想,更加不敢想象,为什么巧团丝毫不惧怕对方,甚至兴致勃勃,恨不得立即将自己拉去小皇帝面前。 要是小皇帝真听了巧团的话,莫说是荣华富贵,只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想到这里,芳团腿下一软,浑身无力,化作烂泥一滩。 巧团拉不动芳团,不得不松开手,略微嘲讽:“好姐姐,怎么走不动路了?” 芳团后背已经浸出一身冷汗,此时再开口,居然是三魂七魄全丢,“好妹妹,刚刚是姐姐的错,是姐姐鬼迷心窍,你看见姐姐平日里对你照顾有加的份上,就放姐姐一马吧。” “照顾有加?” 巧团听了这句话,乐不可支。 她笑得前仰后合,非常愉悦:“好姐姐,这四个字,你怎么说出口的?” 芳团这才想起来,前些日子里面,自己究竟“照顾”了对方什么? 现在后悔,为时已晚。 芳团瘫在地上,她抓住巧团裙摆,手紧紧攥住刺绣,精细阵脚磨得她手指生疼,“此前是姐姐的错,妹妹如何能够不生气,姐姐都愿意的。” 她放低姿态,摇尾乞怜。 “当真?”巧团脸上带着恶劣笑容。 “当真。”无论如何,不能让自己在小皇帝心中地位越低。 若是此后被赶出养心殿,太皇太后她哪里无法交代,自己失去了利用价值,却又知道许多事情——到头来,只有一个死字。 她不能被赶走,她必须留在养心殿。 芳团垂着头,谦卑又可怜。 “妹妹也不是什么计较的人。”巧团慢悠悠,“只是姐姐之前所为,确实是让妹妹伤心,倘若姐姐能够跪在妹妹面前,行五体投地大礼,妹妹便既往不咎,如何?” ……贱人! 贱人!! 芳团看见巧团的第一眼,便不喜欢对方。 现在更是深感厌恶:果然,自己此前不喜欢是有缘由的,她是个彻头彻尾的贱人!! 芳团捏着裙边,裙边未有刺绣,一片平坦。 久久不动。 芳团见状,笑眯眯弯腰,附在芳团耳边慢悠悠道:“对了,妹妹今天想去见陛下,是打听到了另一件事。” 莫名的,芳团后背汗毛倒竖,好似有女鬼对着她耳垂吹气。 巧团就是这个女鬼。 她笑容甜腻阴森,说出口的话,能要了芳团半条命。 “妹妹打听到,姐姐当值的第一天,便赶上太皇太后来养心殿查看陛下,毕竟挑选贴身女官。” 芳团身形僵住,她眼睛猛得瞪大,瞳孔紧缩,身体亦不受控制颤抖。 巧团依旧慢悠悠道:“陛下大抵是小孩子心性,没有记住对方的模样。”她笑得柔媚:“姐姐也是厉害,明明才来养心殿当值,怎么就能够在此前,便悄悄投喂陛下呢?” 她问:“陛下是个小孩不清楚,姐姐这般年纪,想来应当清楚才是。” 芳团冷汗已经流干。 她脑海中所有念头皆消散,等到巧团起身之时,她机械地、毫不犹豫地往下低头,作五体投地之大礼。 整个人趴在地面上,芳团的脸颊紧贴地面。 她声音沉闷,好似从胸腔之内发出:“此前的事,是我之过错,还请你不要生气。” 巧团笑吟吟:“芳团姐姐,你早如此,我何必费心去搜寻这些东西,是不?” 她笑着离去,没有再说什么要找陛下的话。 芳团依旧趴在地面上,并未起身,等到四周寂静,风将宣纸吹干,又哗啦啦吹散开,作业纷纷扬扬落下,盖在芳团身上,将她遮掩而去。 良久,宣纸下传来一声冷笑。 虞钰课后,请教了广济一些问题后,将人送走。 待到觉得时机差不多,正欲回到养心殿之时,却于御花园拐角处,遇见夏眉。 夏眉嫌少在白天出现,此时她穿着寻常衣裳,悄悄朝着虞钰挥手。 虞钰左顾右盼,确定四周没有眼线后,悄悄溜到夏眉身边,“夏眉姐姐,怎么了?” “小鱼儿,你宫里的两个丫鬟吵架了。”夏眉小声道。 虞钰并不意外:“芳团和巧团?” “嗯嗯。” 虞钰笑:“巧团吵赢了?” 夏眉略微吃惊:“你怎么知道?” 虞钰咧嘴笑:“她就在我身边伺候,是什么脾气,我还是知晓。” “原来如此,小鱼儿真厉害。”夏眉点点头,片刻后,她压低了声音:“芳团似乎不服气,我听说她在和宫中一个小太监联系……据说那太监能够搞到许多民间东西,稀奇得不得了。” “哦?”虞钰挑眉:“此前我居然没有听过这么一号人。” 夏眉煞有其事道:“这种线人倘若是无人引路的话,根本找不到。我也是误打误撞发现,但对方究竟是什么身份,确实不清楚。” 虞钰眼珠子一转,思索起来。 夏眉见状,轻声问:“小鱼儿,你想要和他联系吗?” “想。”虞钰在夏眉面前,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也不掩饰自己的无能。 夏眉笑起来,她拍拍虞钰肩膀:“姐姐帮你。” 因为虞钰知道,当自己陷入困境的时候,夏眉会帮自己。 她笑:“谢谢姐姐。” 夏眉亦回以微笑。 两人还未说上几句话,便听得匆忙脚步声响起,他们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只能散开。 待虞钰从隐蔽处走出,不久后便被人发现。 眼生的太监慌张跑到她面前,惊惶不已。 “陛下,巧团死了。” 第34章 毒 巧团死了,中毒身亡。 虞钰没有看见她最后一面,据说污血流了满脸,口鼻之内都被血块拥堵,没有太监丫鬟愿意清理,虽是御前伺候宫女,现如今,也不过是个死人。草草收尸,哪里能见当初作威作福的模样。 不出意料。 虞钰如今坐在养心殿中,面容不见喜怒。 芳团便跪在她不远处,以袖掩面,哀哀切切:“陛下,奴婢确实不知是怎么回事。定是有人想要污蔑奴婢,搞出这么一桩祸事出来。” “谁想污蔑你?”虞钰问。 “这……奴婢又如何得知。”芳团一时无言。 虞钰面无表情:“宫人禀报,巧团最后一次见的人是你,回去之后不久便暴毙屋内。更有风言风语,说你在无人知晓的时候,同宫中什么人做了交易。”虞钰话音刚落,芳团脸色煞白,似乎想不明白,虞钰是怎么知晓的这一回事。 “你且说说,你交易了什么东西?”虞钰问。 芳团急得满头大汗:“陛下饶命,奴婢是私下里做了交易,但不过是些寻常物件,没什么稀奇,万万不是什么毒——”话刚说出口,她紧急闭嘴,不敢多说一个字。 “毒药?”虞钰冷笑:“居然敢在宫中贩毒?!” 她年龄尚幼,现如今,却已经有了几分帝王威仪:“将人带过来,我饶你不死!” 芳团脸色煞白,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此时虚弱瘫在地面,好似想不明白,事情怎会发展成这般。 “太皇太后到。” 门外太监的声音总是刺耳,突兀响起,将室内紧凝气氛搅散。 芳团眸光一闪,不污期盼地扭头,看着门口方向。 虞钰垂头,思索一番,将愤怒情绪更加外放,眉头拧成疙瘩,好似一个要不到玩具的小孩儿。 她气鼓鼓坐在位置上,看着姜倾身着华服从外缓缓走进,双手抱于胸前,就差把“不开心”三个大字,写在自己脸上。 “钰儿,心情不好?” 姜倾面上始终带着浅淡笑容,她步履从容,施施然走到虞钰身边,缓缓落座。 虞钰“哼”了一声,生气得更加明显。 “是谁惹我的钰儿生气了?”姜倾眉眼皆是笑容,凤目往旁微侧,嘴角挂着森然笑意:“是你这个贱婢?” 虽笑着,可面容竟是比十殿阎罗还要可怖。 芳团吓得汗津津,不住磕头:“太皇太后明鉴,奴婢岂敢得罪陛下?” “那是怎么一回事?”姜倾问。 “是……是……”芳团畏畏缩缩,不敢将话说尽。 虞钰猛得抄起桌上砚台,砸中芳团额头,砚台砰地一声落地,芳团额头流下淙淙血痕。 “她害死了我的丫鬟!!” “就为了这档子事?”姜倾幽幽笑起来:“不过是个丫鬟而已,死了一个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姜倾笑得像是一尊菩萨,语气轻飘飘,“你又何必为了一个丫鬟大动肝火?” 虞钰不悦:“皇祖母,这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姜倾问。 “我喜欢那个丫鬟,她能够跟在我身边伺候我,我很高兴。” 姜倾微笑:“可是芳团伺候得你不舒坦?”她眉眼微垂,嘴角笑容带着深意:“所以才这么迫不及待,要将芳团给处理掉。” 虞钰眨巴眨巴眼,语气依然天真。 “不是皇祖母告诉我,我是天子,我想要谁死,谁就得死吗?” 姜倾眉心微不可见皱起,很快又散开:“所以你想要芳团死?” “嗯嗯。”虞钰毫不隐瞒自己杀意,“肯定是她害死了巧团,我要她偿命。” 芳团两眼一翻,浑身无力瘫软在地,说话不能。 姜倾依旧笑得从容。 她慢悠悠摇头:“依哀家看,杀死巧团的不是旁人,正是钰儿你。” 虞钰心头猛得一惊,不可置信:“皇祖母,你在说什么?” 姜倾慢悠悠笑:“皇祖母此前教过你,面对众人,不可流露喜好、偏爱,你必须时时刻刻隐藏情绪,否则的话,在你没有能力保护对方的时候过早暴露自己喜好,必然为对方引来杀身之祸。” 她轻笑:“这句话,钰儿是否还记得?” “……记得。” “可你做到了吗?”姜倾问。 虞钰垂着脑袋,略微丧气:“没有。” “正是如此,巧团才死了。” “……我知道了皇祖母。” 虞钰语气闷闷,肉眼可见的不开心。 她脑袋低垂,姜倾抬眼,看见她发丝泛黄,看不见她模样神情。 姜倾眼底浮现些许复杂,她手微微抬起,想要抚摸虞钰头顶,安抚虞钰情绪。犹豫几番后,她泄了气,右手悄然垂下,好似从未抬起。 她偏头,蔑芳团一眼。 “现在,皇帝,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 虞钰依旧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不过是死了一个丫鬟,稍后重新挑选几个丫鬟送来养心殿就行,没什么紧要。” 姜倾嘴角浮现笑容,她轻声安抚:“就是如此,你是皇帝,你的喜怒哀乐都不应该流露。”她看着萎靡不振的虞钰,哪怕已经尽力克制,手却不由自主抬起,轻抚虞钰脑袋:“这是你忠心耿耿的奴婢,用自己命教给你的道理,你记住了吗?” 虞钰点头:“记住了。” 姜倾笑。 她侧眼:“至于这个奴婢——” 话没有说尽,也不打算说尽。 虞钰没有兴致:“继续在朕身边伺候吧,左右不过是一个丫鬟。” 姜倾微微一笑,对虞钰的选择非常满意。 她揉虞钰头顶:“能够饶她一条贱命,是钰儿仁厚。但尊卑有序,这贱婢冲撞了钰儿,不立威却是不行。”姜倾幽幽道:“你,从今以后不再是贴身丫鬟。” 芳团后背冷汗浸透衣裳,她没有丝毫怨恨,只有捡回一条命的庆幸。 她战战兢兢行礼:“多谢太皇太后,多谢陛下。” “钰儿,莫要不开心。”姜倾见虞钰依旧是闷闷不乐,她轻声哄:“课业可曾完成?若不做些正事,只怕广大人又会训斥你。” 虞钰垂头:“我知道了,皇祖母。” 她虽然失落,却并未沉浸其中,不多时,便垮着脸准备今日作业,认真且投入。 姜倾悄无声息地离开,她并未说什么话,当她走到门外,却缓缓回身。 养心殿的殿门正好缓缓合拢。 她隔着越来越小的殿门缝隙,仔细打量矮小而专注的虞钰。 直至殿门完全合拢。 罢了,回宫吧。 姜倾窝在软榻上,芳团跪在地上,低眉顺眼,呼吸轻盈。 “说罢。”姜倾一手扶着额头,身子歪斜,冷淡看向对方:“怎么回事?” 芳团眼中蓄满泪水,声音哀切:“太皇太后,奴婢冤枉,这件事情不是——” 姜倾不耐烦地拧眉,她不咸不淡看芳团一眼,将她所有喊冤的话全部堵回肚子里。 “哀家要听的,不是这些东西。”姜倾语气冷漠。 芳团跪在地上,一颗心却吊在半空中。她一双眼睛不安转动,整个人好似被吊起来,没有一处可落脚的地方。 不听这些,那要听什么? 不是为了惩治自己吗? 她内心忐忑,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缓解这种忐忑,只能沉默以对,盼望着对方能够大发慈悲,给自己一点提醒。 不要让她在这溺死人的沉默之中继续猜测。 “蠢货。” 姜倾冷哼一声,似带着雷霆之怒。 芳团更加害怕,抖如筛糠,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让脑袋压得更低,几乎紧贴额头。 “……当初怎就选中你这蠢钝如猪的东西。”姜倾似叹气、似痛恨。 但最后,叹息一声:“告诉我,皇帝有什么异样。” 芳团这才明白:太皇太后将自己带来此处,并不是要为了皇帝惩治自己,而是打听皇帝情形! 或许,在太皇太后的心里,皇帝并没有那么重要。 芳团额头上的伤虽然已经结痂,但因为没有来得及处理,现在隐隐作痛。 她想起黄帝下令要处死自己的模样,想起对方咆哮而愤怒,说“她是皇帝,想要谁死就要谁死”的模样……现在芳团不过是最低等的粗使丫鬟,要杀了她,简直轻而易举。 甚至不需要小皇帝自己下命令,曾经在自己手底下办事的人,有的是主意收拾她。 想到这个场景,芳团不由自主捏紧裙边。 她视线变得坚定,斩钉截铁。 “太皇太后,陛下就是你要找的人。” 姜倾身姿歪斜慵懒,此刻缓缓睁眼,坐直了身体:“你说什么?” 芳团声音异常坚定:“奴婢听闻,娘娘您正在寻找一个小孩子。身形、年龄,和陛下几乎没有差别。”她面容笃定,心底却没有底:谁知道太皇太后废如此大的功夫,找人究竟是为的什么。 她只能赌。 一直以来,太皇太后不显山不露水,自己亦无法猜测,这些天家之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可是凭借这些日子里来,太皇太后安插自己为眼线潜伏在小皇帝身边,并且报告小皇帝行踪,芳团不得不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 赌太皇太后对这个人,起得是杀心。 倘若能够成功嫁祸给小皇帝,太皇太后自然会处理小皇帝,自己的命便能保下。 若不是杀心也不紧要: 自己帮助太皇太后找到了她要找的人,或许对方能够网开一面,不说让自己官复原职,至少不用干最下等的活计,受尽宫人冷眼。 思及此,芳团更加笃定:“您要找的人,一直在您眼皮子底下。” 姜倾面无表情凝视芳团良久,冷不丁,蓦然笑开。 “蠢得真可爱。” 第35章 意外 芳团离开的时候,只得到这么一句话,多的,居然是一句也无。 她摸不准姜太后究竟要干什么,不晓得自己谋算是否成功,更不知道自己一条命是否落到实处,可以继续在巍峨宫墙之中活下去。 她垂头走在森然宫墙内,迈出去的每一步,似乎都是淬了毒的刀。 让她犹豫不决,进退不得。 自己似乎,走了一步差棋? 芳团被姜倾安排成为最低等宫女,虞钰少人伺候。不怵半天时间,又安排来两个丫鬟,身量模样都极好,可虞钰已经失去与之对话的兴致。对方离开后,自己都不晓得两个宫女都叫什么名字。 她安静地学习、准备明天课业。 日头逐渐西斜,虞钰抖擞精神,扫去一身疲惫后,慢悠悠离开养心殿。 不巧,刚好是芳团在干活。 她姿态不甚娴熟地握着扫把,垂着头,面带屈辱扫门前庭灰。 诺大的庭院只有她一人在忙碌,其余人也不知道是躲懒、还是有心想要整治芳团,虞钰环顾一圈,没有看见第二个人身影。 她慢悠悠往前,脚步不停经过,芳团身边。 踩着月色回来之时,虞钰又遇见了芳团:若不是她此时模样凄惨,蜷缩在角落里安静值守,虞钰都快要怀疑,芳团是故意做出这幅样子,想要自己心软。 虞钰驻足不前,芳团并未发现她。 另一人也未发现虞钰。 来着志气高昂,穿着寻常太监服侍,声音是太监一贯的尖酸刻薄。模样在夜色中不怎么能看清,但虞钰瞧着身形,却觉得眼熟,应当是此前在自己面前露过脸的太监。 现在,对方抬着下巴,语气倨傲,“芳团姐姐,西二殿你打扫了吗,怎么就在此处躲懒?” “李福,哪里不我打扫。”芳团声音可以称之为虚弱,现在她坐在台阶上,有气无力:“你也不应该找我。” 原来是李福。 之前跟着太监罗德海,克扣自己饮食,让自己只能吃硬馒头的太监。 他倒是聪明,罗德海死了以后,自己也就安安分分,没有强行出头,以至于这么久过去,自己都忘了这号人。 想不到,现在却是再遇见。 虞钰嘴角挂起笑容,她藏在阴暗之处,好以整暇观看。 “贱婢。”李福啐嘴:“你如今不过是最低等丫鬟,怎敢同我饶舌?”他冷哼连连,小人得志:“信不信我拔了你的舌头,让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 李福得意地打断芳团:“还有现在,你该叫我一声李公公。” ……看来过去,芳团得罪的人有不少。 想来也是,依芳团的脾气,怎么也不可能低调。倘若她是个低调安分的主儿,也不至于抢了夏眉姐姐的位置,让虞钰理所应当将她推至姜倾面前。 这是她自己选得。 现如今的局面,也是她自己所选。 人总是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尤其是在虞钰看来,如今的代价并不算沉痛。 她无声笑了笑,终于没有继续当透明人,她迈开步子,故意发出声音,叫芳团、李福听见。 二人立即噤声,连呼吸几乎都一同暂停。 虞钰这才幽幽出现,“你们在做什么?” 她站在芳团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容憔悴、精神萎靡的人,带着几分担忧:“怎么脸色这么白?” 芳团不可置信地抬头,手指弯曲指向自己鼻尖:“陛下,你在同奴婢说话么?” “除了你还有谁。”虞钰笑起来,一双眼睛往旁边瞥,注意到李福脑袋低垂,好似害怕自己被注意到:“难不成我会关心一个克扣我饭食的阉人?” 李福一个哆嗦,跪倒在地。 虞钰伸出手,对着芳团:“先起来,地上凉。” 芳团眼中又惊又喜,她犹豫着伸出手,却没有牵上虞钰,而是僵在空中:“陛下,你不是怪我杀了巧团吗?” 虞钰心中哂笑:“是你杀的吗?” “不、不是!”芳团回过神来,她脑袋几乎摇成拨浪鼓,发髻都被摇散,钗子因为她脑袋摇晃而飞出,落在地面,发出脆响、 此时却无人注意。 芳团猛得抓住虞钰右手,神情恳切:“陛下,是有人想要害我,我没有杀巧团!!” 虞钰不应答,“你先站起来吧。” 她瞄了李福一眼:“这里,有一个阉人跪着就行,你不必跪。” 芳团这才意识到,虞钰的行为,似乎是在为自己出气? 她犹豫地听从虞钰安排站了起来,她恭敬站在虞钰身后,姿态头一遭如此恭顺。 “陛下,真不是我杀得人。” “此时朕之后会再问你。” 虞钰指向李福:“他刚刚欺负你,是不是?” 这个小皇帝,居然是真的为自己出气? 芳团惊讶之余,感动之情开始蓬勃。她丢失的依仗又重新回到她身侧,以至于她能够收起愁容,对着虞钰点头:“陛下,李公公故意给我安排许多工作,其中超过八成都是不应该由我负责的部分。因为他安排的工作太多,我忙得不行,一整天下来,一口饭都没有吃上。” 她含怨:“他是故意的,就因为此前我在您跟前伺候的时候,说了他两句,他便心怀怨恨,故意欺辱。” 果不其然。 虞钰心底想要发笑,现如今,也不用忍下。 她冷笑一声:“李公公,可真是好大的官威啊。过去不给朕饭吃,如今不给芳团饭吃。我看你也别在养心殿伺候着,去御膳房吧,反正你喜欢在饭上做文章。” 李福吓得不停磕头,求饶。 “陛下、陛下恕罪啊。” “恕罪?”虞钰笑起来:“我一没有砍你的脑袋,二没有打你板子,不过是将你调去御膳房,你怎么就用上恕罪两个字?”她带着鄙夷:“你听好了,倘若此后再让朕看见你,朕定然要了你的脑袋!!” 李福浑身一软,再起不能。 芳团见李福这模样,笑逐颜开。她跟在虞钰身后,无比忠诚。 原来能够护着自己,给自己充当依仗的人,是这个小小的皇帝。 只要拥有她的信任,自己在这宫墙之内,会过得万分舒心。 她不无期盼地看着虞钰,期盼能够听见对方让自己官复原职的声音。 谁知虞钰却幽幽问:“皇祖母同你说了什么话?” 她状若无意,惊出芳团一身冷汗。 芳团想到自己不久之前,对着姜倾说的内容,头皮发麻,只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大蠢人,怎么就鬼迷心窍,说出那等事情? 目前在皇城之中,就眼前小皇帝待自己最亲近。 虽后来出现个狐媚子巧团,暂时夺走了陛下的注意力,可是在陛下心底,自己始终是为她赠饭之人,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如今看来也是如此,哪怕自己还未解释清楚巧团的事情,可陛下依旧愿意帮助自己惩治李福,为自己出气、 而自己做了什么? 为了自保,胡乱告诉姜倾小皇帝就是姜倾要找的人。 倘若太皇太后是对此人不满,莫不是要杀了小皇帝——介时,她在宫廷之中有谁能够依仗? 太皇太后吗? 只是想到对方斜躺在矮桌上,眼睛半眯的模样,芳团便浑身发冷。 不可能的。 自己不过是一个丫鬟,宫墙之中和自己一样的丫鬟有成百上千个。死了自己,还有巧团、福团、鱼团……自己之所以能够被太皇太后看上眼,不过是太皇太后知晓,小皇帝看重自己,相信自己而已,不然的话,她怎么有如此大的面子,单独得到太皇太后召见? 倘若小皇帝死了呢? 自己存在的意义亦随之消散,除此之外,自己还知晓部分太皇太后安排。 介时,她还能够留有一条命吗? 决计不可能。 芳团只觉得天旋地转,她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如此愚钝,事情已经无法收场,才让她想明白这一切。 倘若时光有倒流的机会,她一定不会在太皇太后面前胡言乱语。 可是——天下哪有神仙? 时光怎会倒流? 她灵魂已经出窍,恨不得就这么死去。 也好过现在,她背负着罪责悔恨,惴惴不安地等待死亡降临。 “你怎么了?”小皇帝声音响起。 芳团浑浑噩噩中抬眼,看见小皇帝担忧地盯着自己,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倒映出自己模样:“你看起来很不舒服,是不是皇祖母说你了?” 她是在关心自己。 可现如今,芳团已经不敢直面她的关心。 她恨不得现在就跪下来,跪在小皇帝面前,用力地抽自己耳光,痛哭流涕,告诉她自己都做了什么错事。 可是……她不敢。 如果说了,那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芳团神游天外许久,魂魄找不到可以寄托的地方,最后只能飘飘零零,又回到她身上。 她心神不宁道:“没事,太皇太后没有说什么话。” “那你看起来脸色怎如此难看?”虞钰问。 芳团双眼已经无法聚焦,气若游丝:“天气寒凉,我受了些冻。” 此时春意正浓,芳团却说出这么一句话。 虞钰也不追问,不过叹气:“你没有什么想要对朕解释的吗?” 犹如一记重雷,狠狠敲在芳团心头。 她心在嗓子眼里狂跳,此时却不得不故作镇定:“陛下,你需要奴婢解释什么?” 虞钰眯起眼,安静打量芳团。 芳团迎接着虞钰注视。 她心虚至极,不敢回望直视,只能低下头,看着衣摆处的针脚,以躲避姿态作为回应。 凉风习习,哪怕是暖春,亦吹得人身体发凉。 再冷,也不会有芳团更冷。 她冷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浑身失去知觉,偏偏神智格外清醒。 “巧团的死,是怎么回事。” 芳团的心,落回了肚子里。 第36章 秘辛 芳团松了一口气。 她肉眼可见地放松,对着虞钰解释:“陛下,巧团当真不是我所害。” “可是我听闻,你有向着宫人购买什么药物。”虞钰问:“你买了什么?” 芳团面色惊惶。 她一双眼睛不安分地左右瞟,嘴巴紧抿,面露纠结,显然是有话想说但又不敢说。 “好姐姐,你有什么可担心的?”虞钰牵住芳团双手,心疼安抚:“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过去你能够在我即将被饿死的时候送东西给我吃,这是救命之恩……我想你大抵是误会了我,此前我虽然同巧团亲近,但不过是看你工作过于劳累,想要找个人来替你分担一下。只是没有想到,你误解了我的意思,现如今,巧团身死,皇祖母不会容忍我身边有一个如此心狠婢女。我本想吓唬你一番,你将人供认出来,皆是我送你出宫、亦或者是先贬再提。”虞钰说得情真意切,“我整夜整夜地想,终于想出这个解决办法,我却没有想到,你居然不相信我。” 一记重锤狠狠敲击芳团心门。 她不由自主下跪,手扶着虞钰小手,贴在脸上,姿态恭顺。 “陛下,是芳团太愚蠢,没能领会到你的意思。” 她心中百转千回,朝着虞钰露出讨好微笑:“现如今,你还信任芳团吗?” 虞钰反问:“若我不信任你,又何必同你说这么多?” 芳团欣喜若狂。 她还有生机! 她不是非死不可! 只要能够赶在太皇太后清理虞钰之前出宫,那她就安全了! 可是……当真要远离此处吗?万一太皇太后并不打算清理虞钰,甚至虞钰会坐稳皇位,到时候自己便是御前第一人,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 出宫之后,还能有这些机遇吗? 两股念头纠缠着芳团,逼迫她快速作出决定。最后,还是对未来的不确定性过于恐惧,她哑着嗓音开口:“陛下,倘若我告诉您真相,您能放我出宫吗?” “当然。”虞钰答应得极为爽快。 芳团心中不安,继续追问:“哪怕我确实做了错事。” 虞钰神色不变:“就当是朕偿还一饭之恩。” “好。” 芳团终于下定决心,她视线坚定,从衣襟处掏出一小袋粉末,捧在手心中,呈给虞钰。 虞钰接过粉包:“这是什么?” “毒药。”芳团说完后,面露心虚:“陛下,奴婢不敢欺瞒。此前奴婢确实嫉妒巧团,觉得她夺了陛下您得宠爱与亲信,所以奴婢特意寻到那人,花重金买来此物。”她跪在地上,脑袋紧贴地面,“但奴婢未曾想要巧团的命,此药不过是哑药,喝了此药后巧团便再不能言语,绝对不会出人命。” 她紧接着补充道:“而且奴婢才将东西换了回来,未曾开封,偏偏巧团就赶在这个时机离世。” “奴婢是被冤枉的。”芳团道:“定是有人知晓奴婢同巧团之间的恩怨,故意使计陷害,不仅除了巧团,更是想要趁机将奴婢从陛下你身边赶走!” 她气得不行:“其心可诛!” 虞钰捏着粉包,没有应答,倒是反问:“你说这药只是哑药,可有证据?” 芳团急忙辩解:“陛下可将其移送太医院检测。” 看来是没有撒谎。 虞钰点头:“不必,我相信你。” 芳团面上一喜,觉得自己过了生死大关。谁知虞钰话锋一转,继续问:“可朕怎么知道,你当时买来的东西,只是这一件呢?”她垂眼,视线中带着凉薄:“若你换了两件物事,一件为哑药一件为毒药,现如今你用了毒药,将哑药献给我来推脱呢?” 芳团微愣,没想到虞钰会突然发难。 虞钰继续:“朕想放你出宫,但你得告诉朕,你手上干干净净,没有沾其他人的血。” 她将哑药收下,双手背在身后,冷静自持:“否则朕放你出宫,不是放一个杀人凶手,去为祸百姓?” 芳团两眼发直,脑子里一团浆糊。 “这如何能够证明。”她面露难色,急得抓耳挠腮:“奴婢确确实实只换了一种药,万万不敢欺瞒陛下啊!” 虞钰缓缓摇头:“这只是你一面之词。” 芳团如遭雷劈,许久缓不过劲来。 虞钰见状,不无悲伤地叹了一口气:“倘若无人替你作证,无人证实你当时只是买了一幅哑药,哪怕一饭之情没齿难忘,朕也不能放你出宫。” “作证……作证……”芳团双眼无神,下意识地重复虞钰说出口的话。 突然,双眼发光,嘴角亦浮现笑容:“有得!” 她抓住虞钰衣摆,眼睛比烛火更加耀眼:“陛下,我有人证,他可以为我作证!!” 虞钰挑眉:“谁?” “卖我药的那个太监!!”芳团因为激动,声音都高昂几分。 “陛下,卖我药的人,他知晓我究竟都买了什么。他能够证明我的清白!!” 虞钰嘴角浮现淡淡笑意,却缓缓摇头。 芳团失望至极:“为什么?难道还是不行吗?” “若是我询问,此人迫于威压,定然不敢说真话。”虞钰说:“如何能够证明你?” 大喜大悲之下,芳团已经紧绷到极致,现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想着尽快证明自己,从此处逃离。 她哀切拽着虞钰袖子,姿态卑微,低声祈求:“陛下,我真是清白的,求求你相信我。” 芳团已经无计可施。 她找不到更多的办法来证明自己,只能如此求饶。 虞钰垂眼:“我为你指明方向如何?” 芳团急忙点头:“好!” 虞钰轻笑:“你将他约出来,继续交易。我会躲在暗处,听你们所有对话,倘若对方亲口承认你购买为哑药,我便放你出宫。倘若对方否认……”虞钰眼神意味深长:“那,朕只能让你继续留在宫中,但你不必担心,朕会保你一生平安。” 芳团如走投无路之困兽,突然被虞钰点明方向。 此刻她看虞钰之身影,只觉得对方如此宏伟高大,早不是十岁幼儿。 芳团急忙点头:“好,陛下,我这就按照您的吩咐去做!” “且慢。”虞钰道。 芳团期待又忐忑:“陛下,可还有交代?” 虞钰缓道:“你不得暗示他、言语引导他。若是朕发现你在给他使眼色、让他配合你。” 她拉长语调,幽幽摇头:“那,朕不会承认这个结果。” 芳团闻言却是松了一口气。 “陛下大可放心,奴婢不会暗示他。” “哦?” 芳团道:“他是个瞎子,看不见什么暗示明示。” 芳团领命去安排见面,虞钰一人独站在庭院之中,良久,一道身影缓缓出现。 “小鱼儿。” 虞钰面上笑容终于真切了些,她回头,冲着来人笑:“夏眉姐姐。” 能够在皇宫之中如此称呼虞钰的人,只有夏眉。 夏眉从角落里走出,面色担忧:“芳团此人巧言令色,你与她打交道,我担心你被骗。” “你觉得她在说谎?”虞钰问。 “嗯。” “哪部分?” “我也说不上来。”夏眉抿唇,担忧望向虞钰:“我只是觉得,你太容易相信她。她说人不是她杀的,你便想方设防为她证明清白……况且与他交易的太监是不是瞎子,我们还不知道。怎能凭借她三言两语,你就如此轻易许诺?” 她轻叹:“你太善良,太单纯,会被他们骗的。” 虞钰眼角浮现些许笑意。 她轻声道:“巧团不是她杀的。” 夏眉却未听进去,依旧摇头:“你看,现如今,太监都还没有见到,你已经信了她。我看,见卖药太监不过是走个流程,你最后还是会放她出宫。” 被人关怀的感觉真好。 虞钰嘴角笑意浓重,暂时将满腔心事抛开,笑眯眯问夏眉;“那依夏眉姐姐看,我该怎么办?” “……杀了她。” 虞钰眼睛猛得睁大。 她不可置信地打量夏眉,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温温柔柔、气质贤淑娇弱的夏眉,能够说出这三个字。 割裂感太强,以至于虞钰开始思考,是不是夏眉最近遭遇了什么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 或许虞钰视线过于夏眉,夏眉支支吾吾好久,不得不解释:“不是我想杀她。”她垂着脑袋,小声说:“我只是知道了一些事情,所以觉得,你可以杀了她。” “什么事情?”虞钰问。 夏眉不安地搅衣摆,低声道:“一定要问吗?” 这态度,着实不对劲。 “夏眉姐姐不是说,你我乃姐妹,应当无话不说、无话不谈吗?”虞钰一脸受伤:“怎么现如今,却不愿意告诉我?” 夏眉焦急不已:“不是不愿意告诉你,是我害怕你听了这个消息会伤心。” 虞钰尾随而上:“无论什么消息,都不会有夏眉姐姐有事情瞒着我,更让我伤心。” 她可怜兮兮地眨眼,像是被抛弃的流浪小狗:“其他消息,远没有夏眉姐姐重要。” 夏眉如何能够忍受虞钰的攻势? 愧疚感将她淹没,虽然担心消息过于沉重,但夏眉依旧说出自己藏了许久的内容。 “芳团每天夜里,都会去太皇太后宫中,朝她汇报。” 她犹豫着说:“我打听到,你每日行踪,都被记录,如被监视。” 第37章 同意 虞钰被吓一大跳。 她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原来就如此。 紧接着,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她扬起无辜微笑,冲着夏眉用力点头:“原来如此,她真是太过分了!夏眉姐姐你放心,我绝对不允许这人有好下场!” 夏眉眨眼:“你打算怎么做?” 眉眼之中满是忧心:“近些日子里来,关于你是太皇太后要找之人的声音越发大,我打听了一下,发现主要是两拨人在散播这些消息。”她略微思索,不甚笃定:“一方应是安王宫里的人,虽以前我没能去安王宫中干活,但同他宫中的人有所交际来往,所以这人我不会认错……至于另一脉……”夏眉欲言又止,思索许久之后,居然是摇头:“我确实找不到对方下落。” 叫虞钰诧异挑眉。 夏眉居然探听不到? 不应该啊。 虽然夏眉现在看起来无官无职,不过是宫中最常见的宫女,但是她心善,总爱帮助一些处于困境之中的弱者:如还未发迹的虞钰、以及犹如困兽的丑奴。她帮过的人有许多,所以愿意为她透露消息的人也有许多。 实不相瞒,若不是夏眉,虞钰不会第一时间知道她便宜爹死讯。 自然也无法第一时间整理心情,哭得神志不清于众人面前,为自己博一个前程。 在虞钰看来,自己不知道的事情问夏眉,她总会给自己答案。 甚至许多时候,不需要自己主动发问,夏眉便会先一步将答案告知。 可现如今,夏眉却说自己也不清楚。 “可是遇见什么苦难?”虞钰轻声问:“我这些日子里来,存了些小金库。不如你拿去,看看能不能打点一二?” 夏眉摇摇头:“不是钱的问题。”她轻声细语:“他们不是想要我的银钱。” 这话虞钰相信。 夏眉此人,便是有这种魅力。她像是一株开在墙角的梅花,静默无言却能够引人驻足。 但凡知晓她品格之人,无一不为她所倾倒,心甘情愿为她做事。 “那夏眉姐姐,你是遇见什么困难了吗?”虞钰问。 夏眉尴尬一笑:“困难也说不上。” 她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是皇宫太大,而我一人力量毕竟有限。近来宫中掺杂着各种各样的消息,真假难辨。许多时候,我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经历去筛选出真正有用的消息。”语气带着歉疚,似乎因为自己“无能”而感到不安:“所以现如今,许多消息,我都无法及时得知。” 她不安绞手:“小鱼儿,姐姐是不是很没用啊。” “才没有!”虞钰超大声反驳。 她抱住夏眉胳膊,抱得紧紧地。就像是她五岁,快要饿死在杂草丛生的荒僻院落之时,夏眉紧紧抱住她那般,“夏眉姐姐已经非常厉害,是我没有想到这些事情。”她双眼睁开,看着前方深不见底地黑暗,脑海中闪过各种盘算:“夏眉姐姐你放心,这件事交给我,我一定替你解决。” 虞钰视线变得坚定:“虽然一时半会儿无法达成目的。” 她抬头,与夏眉对视:“但是夏眉姐姐,你等我,我一定会履行承诺!” 虞钰说,夏眉便无条件相信。 她用力点头:“我知道,小鱼儿最厉害,想要去做什么,都可以做到。” 过去,夏眉也是一次次如此鼓励虞钰。 将她从疯狂、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拉出来,让她如今能穿着龙袍,坐在皇位上。 “夏眉姐姐,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啊、” 虞钰抱着夏眉胳膊,轻声道。 夏眉闻之亦笑:“莫怕,姐姐永远不会离开你。” 面对夏眉的时候,虞钰才是一个十岁孩童。会无条件相信对方的话,并且产生期待,生出执念。 她期盼询问:“永远永远?” 夏眉点头:“永远永远。” 虞钰举手,伸出小拇指,带着她这个年纪孩童应该有的稚气:“拉钩?” 夏眉眉眼含笑,她伸出小拇指,勾住虞钰小指。她年长虞钰三岁,虽然常年干活,但大多不是什么粗活,所以手上并未见旧茧。此时,两人小指相勾,在月光下为对方许下诺言。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王八蛋。” 虞钰要做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正如姜韬所说,事情要一件一件做。她答应夏眉的事情,已经放在心上,不过现如今,眼前的情形更加紧要——芳团告知虞钰,在今晚子时,她会约卖药太监出来,虞钰可以从旁围观,以证清白。 虞钰心中合计一二,等到围观后,还可以顺路去丑奴那里,探讨一下最近课业。 近些日子里来,广济对虞钰比较满意,虽然悟性、能力在他眼里只是中上,远远不能够被称之为拔尖。许多内容,他向虞钰解释两三次,对方都不能够及时领悟,但好在虞钰性格勤勉,虽悟性不足,却能够在课后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将此融会贯通。 加之虞钰脾气极好,广济许多时候被气得火气大作,但虞钰却老老实实认错,不见半分骄纵性子。 如此一来,广济对虞钰这个笨学生,也能够配上一句“差强人意”。 虞钰也在近些日子的学习过程中,找到节奏。 只是近些日子里来,虞钰心里装得事情有点多,是以今天课堂之上,罕见地走了好几次神,广济喊她两三次,都不见虞钰回应。 “啪” 戒尺打在虞钰胳膊上,疼痛感让虞钰回神。 她下意识地捂着胳膊,带着几分疑惑抬头,望向广济:“老师?” 广济斜眼:“想什么呢?” 虞钰心虚抠鼻子:“没想什么。” 广济欲骂。但在看见虞钰眼下青黑之时,还是忍耐:“怎精气神如此差?莫不是晚上没有睡好,出去偷牛了?” 虞钰诧异睁眼:“偷牛?” 广济收起戒尺,将之抱在怀中:“此乃巴蜀一带方言,我女儿百日精神不振的时候,她母亲便这么骂她。” 明明是极为平淡一句话,却极富有画面感。 虞钰几乎能够想象出来,广济一家人平常是如何相处。 和谐温馨,又令人羡慕。 虞钰笑起来:“老师有个女儿?” “嗯,年龄和你差不多大。” 提起广青桂的时候,广济笑容会不由自主浮现笑容。与平时课堂之上,对虞钰横眉竖眼的模样千差万别。 虞钰心底生出几分羡慕:“真好啊。” 她发自内心地感叹,不带任何目的:“老师,你女儿肯定很幸福。” 广济嘴角笑容难以掩饰,他正欲分享,却在不经意间,撞入虞钰眼底浓浓悲伤。 ……自己似乎不应该说更多的话。 虽然对方是皇帝,但她也是个父母早亡的小孩子。 广济心软,甚至开始懊悔,自己刚刚何必用戒尺打虞钰。 他心中愧疚:“陛下若是没有休息好,今天的课便上到这里吧、” 虞钰闻言有点懵:“不上了?” 她扭头,看向旁边燃香。香只燃了一半,时辰只过去一半。 “老师,是不是我方才走神你生气了?”她小声解释:“我只是有点累,你不要生气,我接下来会好好学习,不会再走神的。” 广济本就满心愧疚,现如今听虞钰这么说,更是不安。 “臣没有责怪陛下之意。” “那老师……” 虞钰眼底不安,像是个犯错的小孩。 广济心中轻叹:“陛下进步已经堪称神速。”虽然和朝中几位王爷,还要很大差距,但在如此短的时间能够进步许多,已经实属不易。 他说:“所以臣想,让陛下放松一下,不可总是如此高压。” 虞钰低下头,“老师,不算高压的。” “那也需要休息。”广济说:“更何况,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只顾学习课本理论知识,而忽略了其他方面。” “什么方面?”虞钰问。 广济道:“陛下,你开心吗?” 虞钰微愣。 她垂头,思索片刻后轻声道:“朕已是皇帝,开心与不开心,便不重要。现在朕应该做的,是当一个合格的皇帝。” 广济略微诧异。 这个小皇帝,倒是比自己想得要负责许多。 像是他以前在巴蜀一带教出来的家中最穷苦、最努力、但是最不聪慧的小孩。 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成长,想要证明自己,想要得到旁人认可,得到自己认可。 可往往是这样的孩子,过得最痛苦。 玩,不敢玩。 学,没有精力学。 身体和精神上时刻紧绷,让他们处于悬崖之上,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好在,广济知道怎么同他们打交道。 好在,曾经在巴蜀凤阳郡的时候,自己闲来无事,教了点学生。 广济双手背在身后,轻声笑:“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老师尽管说便是。” “家妻近日以来操劳过度,微臣大多数时间,都在宫廷之中,但小女顽劣。微臣担心小女扰得家妻无法正常修养,想问一下,此后一段时日,可否将小女带进宫中,免得她顽劣。” 虞钰眼睛一亮:“老师女儿要进宫来?” 广济点头:“嗯,你俩年岁差不多,或许可以当朋友。” “好呀!” 虞钰笑逐颜开,她高兴地拍手:“可以可以。”她兴奋不已:“我还没有同龄的朋友呢!” 广济闻言,心中微微叹一口气,面上却不显声色:“既如此,陛下下一道令,明日我便将小女一同带进宫中。” 虞钰笑容僵在脸上。 她脸上霞光消散,一片黯淡。 “皇祖母可能不会同意。” 第38章 抓人 “伴读?” 姜倾坐在堆满奏折的桌前,放下手中朱批笔,好以整暇望着来人。 广济垂首拱手,虞钰站在他旁边,带着几分讨好。 “正是如此。”广济恭敬回答:“据臣观察,近些日子以来,陛下精力难以集中,或许是学习过程中遇见什么问题。臣曾尝试询问,却未有合适结果。但据微臣观测,陛下总是独来独往,或许是同龄人太少,以至于在沟通表达问题上,存在一定障碍,以臣之见,当尽快为陛下安排一至二名伴读,保证陛下能够更好成长。” “有这回事?”姜倾视线落在虞钰身上。 虞钰触及她视线,慌张垂头,好似做错了什么事。 姜倾捏捏眉心:“哀家最近忙于政事,对皇帝确实是疏忽不少。” 广济立即道:“救灾要紧。若不是太皇太后事必躬亲,户部也无法如此快筹集到足够银两,南方灾情亦无法如此快速得到控制。” “可惜了我的钰儿。” 姜倾若有所思,她朝着虞钰招手,虞钰立即走到她身边,用脸贴着姜倾掌心,乖顺至极。 手指抚摸虞钰脸颊,细腻的触感,好像是一条蛇在她皮肤上游走。 虞钰笑得纯良无害,她睁着自己水灵灵的大眼睛,小心翼翼道:“皇祖母,若你能多陪陪钰儿,钰儿也可以不要伴读的。” “皇祖母会多陪陪你的。”姜倾轻笑着说。 她捏了捏虞钰脸颊,抬头轻声道:“但伴读也确实是需要安排,广大人说得没错,其他王爷在读书之时都有伴读,怎能少了皇帝的?”她眼睛半垂,慢悠悠道:“就是不知道,广济大人是看中了谁家孩子,想要送进宫来。” 她嘴角扯出轻笑:“没记错的话,哀家记得,你有一独女?” 声音带着考量,似乎在认真思考。 广济脑袋低垂:“启禀太皇太后,微臣确实有一女,年岁与陛下相差不大。” “既然如此,便让广大人家中女儿,给你当伴读好不好?” 姜倾轻轻笑着。 “不要。” 虞钰拒绝得干脆且彻底,在场另外两人吃了一惊。 广济身为人臣,姜倾又在此处,不过身形顿住瞬间泄露了他心底疑惑,其余时候不动如山, 姜倾表现得会更加明显一点。 她诧异挑眉:“怎么不愿意?哀家以为你和广大人同时出现在此处,便是已经谈好事情。” “谈好什么事情?”虞钰不明所以地问。 姜倾轻描淡写看虞钰一眼,摇摇头,“你且说说,为何不愿?” 虞钰瘪嘴,先悄悄量广济,姜倾见状,立即命令:“广大人,今日你在宫中已经待了些时辰。据说广夫人患病在床,正好,今日当值御医是哀家信得过的人。不如你带着御医回去,给夫人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免得久病不起,反倒把身体给拖垮。” 广济深深俯首:“微臣多谢太皇太后。” 他始终低着头,身体后退,直到退出门槛,这才转身离去。 “人已经走了。”姜倾收回手,不再亲昵揉捏虞钰脸颊,自在放在腿上,姿态懒洋洋。 虞钰小声道:“皇祖母,我是担心,如果老师的女儿是我伴读,那会不会在上课的时候更加关注自己伴读而忽略我。”她小声道:“我是不是很卑鄙啊。” 姜倾忍俊不禁。 她手撑着脑袋,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就因为这?” 虞钰纠结地搓自己衣角:“嗯。” “真是个傻孩子。”姜倾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罢了,既然你不希望的话,皇祖母便另外为你挑两个伴读。” 她眯起眼睛,慢悠悠道:“只是现在朝中适龄孩子有哪些,皇祖母还不知晓,所以需得等些许时日,可以吗?” “可以可以可以!”虞钰用力点头,她兴奋地抱住姜倾胳膊:“多谢皇祖母!” 小孩身上总是暖洋洋的。 他们靠过来的时候,像是个小暖炉,哪怕隔着衣裳,依旧能够让对方感受到她的体温。 姜倾现在便是如此。 她胳膊处传来虞钰的体温,甚至能够透过她的衣裳,感受虞钰胸腔内不同跳动的心脏。 灼热、滚烫。 惊出姜倾一身的汗。 她侧身,姿态闪避,“都已经是皇帝了,怎动作还如此孩子气?” 虞钰似乎一无所知,笑得依旧甜蜜:“不管是不是皇帝,钰儿都是皇祖母的孙儿。” “……嗯。” 姜倾似有似无地叹一口气,她默然许久,就在虞钰在思考,是否需要找个由头溜走的时候,姜倾的声音带着叹息,若有若无传到虞钰耳边。 “钰儿,你此前在永巷生活的时候,每天都是怎么吃饭?” 这是虞钰即位这么久以来,姜倾头一遭谈虞钰的过去。 虞钰松开抱着姜倾的手。 她手指交缠,带着几分尴尬:“皇祖母……” “说便是。” “……每日各个宫中会有许多剩余饭食。”虞钰垂头,声音压得极低,若不是殿内足够安静,只怕是一个字也听不清。 姜倾听到这里,面色复杂。 她眉头蹙起,不知道是在心疼,还是在怀疑。 她视线落在虞钰头顶,声音平静:“去御膳房找剩饭吗?” 虞钰脑袋依旧低垂,她不敢回答,只是摇头。 “不是?” “嗯。”虞钰脑袋低垂,虽然看不见她面上表情,但她通红的耳朵,却能够泄露她如今心境有多么窘迫。 她声若蚊蝇:“御膳房的管事们太凶,我看见他们曾经逮住一个小太监,往死里打。好像就是因为偷饭,差点将小太监生生打死。” “什么太监?”姜倾立即问。 虞钰摇头:“我也不知道,那会儿太暗了,我隔得很远,根本不敢靠近。” “什么时候的事情?”姜倾问。 “嗯……我想……应该已经是两三年……也可能不止。”虞钰思考着,语气不确定:“我也记不清了,我只知道,在这件事情后,我又饿了许久的肚子,这才遇见皇祖母你。” 她抬起头,脸上带着纯洁笑容,撞入姜倾满是疑虑的双眼之中。 看清对方脸色后,虞钰微愣:“皇祖母。” 她面上流露出畏惧:“你看起来,很不高兴。”语气亦变得小心翼翼:“是我说错什么事情吗?” 姜倾如梦初醒。 她立即扯出笑容,意识到不妥当后,笑容顷刻化作担忧。 面露愁绪,“皇祖母是心疼你。” 她重新将虞钰拢进怀中,轻声道:“我的钰儿以前究竟吃了多少苦啊。” 虞钰反抱姜倾:“只要能够遇见皇祖母,这些苦都不算什么。” 拥抱本该亲密无间,可现在拥抱着对方的两人,在彼此看不见的角落里,面无表情,思虑重重。 隔开她们的,不仅仅是薄薄的两层衣裳。 更有不知何时已经高耸的心墙。 但无论如何,姜倾同意了为虞钰挑选伴读——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将人带到虞钰面前来而已。 这不是虞钰可以操心、催促的事情。 眼下,有更重要安排。 深夜,子时。 虞钰没有同往常一样,穿一身黑衣,藏在黑暗之中。 她穿着寻常衣物,腰间佩环,打扮华贵,坐在事先准备好的椅子上。 身后站立两个侍女:巧团死后新安排来的侍女,如今虞钰已经懒得再取名字。 她安静坐在黑暗中,等待着远方局势变化。 视线尽头是一个狭窄小巷,芳团早早便候在巷子入口,不停地左右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 偶尔朝着虞钰所在方向看一眼,隐隐约约瞧见那抹明黄后,这才放心转头,继续张望。 她约出来的人,却久久没有出现。 已经过去两炷香时间,巷子尽头却空空如也,没有身形展现。 伺候在旁的婢女已经沉不住气,开始小范围扭动身躯,试图让自己过得舒坦一点。 芳团也肉眼可见地变得焦躁,回头看虞钰频率越来越高,面容焦急,似乎恨不得现在便飞奔至虞钰身边,为她解释。 又是一炷香时间。 虞钰冷静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感受不到其余人心底躁动。 她好似老僧入定,一动不动。 她不说话,其余人也不敢动。 他们面面相觑,用眼神示意安静靠在椅子上的虞钰,不停朝着对方挤眉弄眼。 且保持安静。 更深露重,所有人衣裳都被露水打湿,眼看着已经过去快一个时辰,所有人耐心都已经消失、 芳团也不再抱着期待,她苦笑两声后,垂头丧气朝着虞钰走过来。 面容苦涩,脚步虚浮,未抱任何期待。 她肩膀下垂,意志低沉,“陛下,我……” 坐在椅子上的虞钰猛得睁开眼,像是沉睡许久的巨龙,睁开炯炯有神的大眼。 她脑袋猛得往右前方看,面容沉凝,声音冷静:“他在那边,给朕抓回来!” 这句话,好似一把钥匙,将静谧夜色大门开启。 虞钰所指方向一团黑色踪影慌张行动,朝着反方向跑去。 “是他!” 刚刚还觉得全无生机的芳团,犹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只剩一道残影。 而虞钰带来的人,此时双腿发麻,不过勉勉强强跑了两步,便东倒西歪、气喘吁吁。 居然跑不过芳团。 如此情形。 呵。 她身边能用的人还是太少了。 虞钰垂下眼,安静等待,直到一声欢喜女声,刺破黑暗。 “陛下,我抓到了!” 第39章 偷听 双眼发白的太监被押住,芳团面上带着汗水,笑容愉悦。 虞钰依旧坐在凳子上,遣散其他无关人员后,开审。 芳团率先说话:“陛下,这就是当初卖我哑药的人,他定然知晓实情。” “你在说什么,什么哑药,我不知道。”太监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他不停挣扎摆动,试图脱身。 芳团汗水顺着脸颊流入衣领之中,她无意识擦去鬓边湿发,惊怒不已:“你想要抵赖?东西明明就是你卖给我的,怎现如今又撒谎?!” “我不认识你。” 太监扯着嗓子喊。 他虽然双眼发白,可明显是能够视物的,此时他蛄蛹着凑到虞钰面前来,朝着虞钰不停磕头:“陛下,万岁主子爷,奴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宫女,更不知道她说的药是什么东西。奴才不过是夜里饿得慌,想要出来找点东西吃,误打误撞到了这里,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桩事。若是奴才早早知晓,哪怕是饿死,也不敢冲撞到您面前来,惊扰您圣驾。” 芳团出离愤怒。 她不可置信上前,就要伸手扒拉老太监身上,试图从他身上找到些什么东西。 虞钰叫停了她:“芳团,莫要胡来。” 芳团不甘心收手,她带着几分委屈:“陛下,我真的没有说谎。” 老太监得意极了:“哪个说谎的丫头,会承认自己说谎?”他哼哼唧唧,语气得意:“万岁主子爷,这丫鬟大晚上不老实,跑来此处必定是幽会情郎。还愚弄你一遭,如此不本分的丫鬟留在身边后患无穷。” “以你来看呢?”虞钰问。 老太监阴险笑起来:“依奴才所见,不如早早将之处置了,免得又生事端。” 虞钰轻笑出声。 “处置了?” 她慢慢扬起嘴角,那模样,和姜倾有八成相似。 眼睫微抬,她怡然发问:“罗一文,这些年来,你用这种说辞,‘处理’掉了多少人?” 老太监表情僵住,他灰白眼珠子里看不出情绪,但眼珠不停颤动,他整个人呼吸亦变得粗重,可想而知,虞钰刚刚说出口的名字,究竟影响多大。 罗一文身体颤颤:“陛下,什么罗一文,奴才不叫这个名字。” “是,自从和你同时进宫的弟弟死了后,就没人记得你还叫罗一文了。”虞钰幽幽道:“说来也是有缘,你弟弟还是因为而死。”他轻笑:“所以,谁给你的狗胆,把手伸到朕身边来!!” 天空蓦然劈开一道闪电,如惊雷一般,生生劈中罗一文。 他抖如筛糠,居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行了,朕既然现在坐在你面前,你的事情,朕便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 她高坐于椅子上,“这么多年来,你靠着在宫内兜售这些东西,为自己弟弟捐了个好官。他负责利用官职大捞特捞,顺便为你介绍妃子,发展成为你的客户。你则躲在暗处,尽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虞钰冷冷一笑:“这么多年,朕可算是见到你了。” 罗一文浑身哆嗦,他四肢无力,瘫软再地:“陛下,您母亲之死,小的也是——” “闭嘴!” 虞钰猛得打断对方。 她视线罕见凶悍,生生将罗一文未说出口的话吓回去。 不过眨眼功夫,所有怒气尽散。她笑眯眯道:“朕今日,是来给你个选择的。” 罗一文不敢插话,这个时候,他只有安静听的命。 虞钰满意于他的识趣,冷静道:“要么从今以后,你顶替你弟弟职位,跟在朕身边,只为朕一人办事。要么……” 虞钰视线变得意味深长,她嘴角弧度缓缓扬起,眼睛却不带温度。 笑容比月色更加渗人。 “奴才愿意效忠陛下。” 罗一文毫不迟疑,脑袋直愣愣往地上嗑。 虞钰轻笑:“从今日起,倘若朕有一点不舒服。”她慢悠悠道:“朕会第一时间怀疑你,是否是你想要为罗德海报仇,故意谋害朕。” 她嘴角咧开:“谋害天子的罪名,你仔细掂量着。” 罗一文颤颤跪地,生意发抖:“奴才晓得。” “莫怕。虞钰道:“若是能你伺候得力,朕不会简易往日仇怨。” “谢主隆恩。” 罗一文就这般,成了虞钰身边的太监。 虽然虞钰也在担心,自己是否是与虎谋皮——可是,她如今之处境,不赌一赌,能如何呢? 她三言两语安排了罗一文,久久未曾说话的芳团,终于在事情处理好后,犹豫询问。 “陛下。” “嗯?” 芳团疑惑:“这种毒蛇,你怎么能够带在身边?” 虞钰缓缓叹气:“若是将他放走,岂不是放虎归山?” 芳团不解:“陛下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虞钰略微诧异地看芳团一眼,似乎是不理解芳团为什么会说这种话。 芳团急忙低头,轻声辩解:“奴婢只是觉得,此人太过危险。陛下你尚且年幼,不知他的传闻。据说他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搞来的药,杀人于无形之中。更何况此人心狠手辣,只要愿意给钱,他根本不问对方是和身份,买他的药究竟是为什么事,银子够,药就够……可以说,先帝宫中死了那么多妃子,以至于——”她声音变得高昂,情绪激动,但在看见虞钰的时候,如碰水炮仗,一下子便熄了火。 她垂头,低声道:“就是这个人,害得后宫不得安宁,陛下为何不处理了他?” 虞钰缓缓眨眼:“朕想,他有如此本领,此前不过是没有用在正途上而已。” 芳团嘴角下垂,带着些微不赞同。 “陛下,有的人生于泥泞、长于泥泞,早就已经浊臭逼人,污气入体,如何还能回到正途?” “可能在过去,他们只是没有选择。”虞钰轻声道。 见她如此果决,芳团不再劝导。 她心中虽然不安,可很快又接受:小皇帝便是如此仁慈之人。 而且,她还年轻。 若不是年轻,对一切心怀期待,她不会轻易饶恕了自己。 若不是仁慈,她不会因为几顿饭,便提拔自己。 哪怕自己并不是赠饭之人。 正是因为她仁慈且年轻,自己才能够坐在这个位置,才能够有机会保下一条命,离开皇宫。 就是不知道,在这满是虎狼之地,小皇帝的仁慈,能够保护她多久。 芳团心中叹息,也只能叹息:她不过是个奴婢,自己能够活下去都已经谢天谢地,哪里有多余的精力来操心他人? 自扫门前雪吧。 “陛下,既然事情已经真相大白,那您看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宫?”芳团雀跃发问。 虞钰垂眼,缓缓道:“改日我问问,放宫女出宫,要怎么做。” 芳团欢喜点头,充满期待。 开心不过片刻,芳团却猛得清醒过来:“陛下,你打算问谁?” 虞钰缓声回答:“皇祖母。” “不可!” 芳团尖声制止:“不能问太皇太后。” “为何?”虞钰问。 芳团急出一身冷汗,她支支吾吾半天,这才憋出句话,“太皇太后日理万机,已经万分劳累。怎么能够因为我一个小小宫女的事情,再额外占用她时间呢?”她紧张且紧绷:“依奴婢看,不如随便朝着守宫之人说两声,让他们将我放出去就是。” “……这样啊。”虞钰面上带着尴尬笑容:“我同官员都不是特别熟悉……这样吧,我改天问问他们。” 芳团急忙点头:“陛下,奴婢的性命、”说到此处,芳团一个激灵猛得清醒,她立即改口:“奴婢后半辈子的幸福,都靠您了。” 虞钰缓缓笑:“不必担忧。” 天已三更。 虞钰终于将前半夜的事情处理好。 眼看着已经没有多少时辰能够用来睡觉,刚好虞钰现在并无睡意:刚刚罗一文的话,让她想起一些往事。 她心中愁苦,偏偏十分亢奋。 琢磨一番,便不急着回养心殿就寝。她仗着此时夜班无人,溜到最是荒僻院落,轻叩门扉。 “你怎么来了?”丑奴站在床边,他回头,此面无烙印刻字,居然是难得清秀英俊。 “你怎么没睡?” 虞钰走到丑奴身边,同他站在一处, 他俩站在破窗前,虞钰身量较矮,大半视线被破窗遮去。 “赏月。” 丑奴慢悠悠道。 虞钰抬起头,透过破窗缝隙,越过宫墙,看见悬挂在夜空的银月。 “一个大玉盘而已,有什么可看?”虞钰问:“不如睡觉。” 丑奴冷笑一声:“你日日鲜花着锦,自然是无甚稀奇。”他将双手背在身后,身板挺直,劲瘦身板上,带着寂寥。 “你想离开。”虞钰问。 丑奴反问:“倘若是你,你愿意日日被关在同一处地方,连门都出不去吗?” “不愿意。” “那我想离开,又有什么稀奇?”丑奴反问。 “……有道理。” 虞钰缓缓点头,可却没有了下一句。 丑奴冷笑两声,也没了继续说话的心情。 两人一高一矮站在破窗前,看着同一盏明月。 冷不丁的,虞钰突然问。 “你身手如何?” 丑奴垂眼:“君子六艺,皆通习之。” “如此说来,身手矫健?” “尚可,” “既如此……”虞钰笑眯眯,四周暗香浮动,树叶婆娑。 她猛得扭头,对丑奴道:“西北方位,有人偷听。” 声音干脆而果决:“把他抓回来。” 丑奴身影顷刻消失,隐入月色。 第40章 死人 虞钰小跑追过去,跑得头晕眼花、气喘吁吁。她眼前阵阵发黑,耳内嗡鸣不止,上气不接下气:“抓、抓到了吗?” 简简单单几个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跑太快了。” 丑奴回答虞钰。 虞钰脑子充血,两眼发直:“人跑了?” “嗯。” “……”意识到自己的行踪可能泄露,而人还没有被抓到后,虞钰的弦立即变得紧绷——她再次处于不利地位,可能有人藏在黑暗之中,随时准备对着虞钰下手。 不安感使得虞钰焦躁,焦躁感连同身体上的疲惫,化作愤怒。 “你不是说什么‘君子六艺、皆通习之’吗?怎么现在连个人都抓不到?”她怪罪对方。 丑奴脸色变得难看些许。 他冷冷一哼:“自家族倾灭,我每日只得苟且偷生,艰难生存。如何调养身体,如何继续研习君子六艺?” 他声音冷冰冰,浸着浓烈恨意,在夜晚之中无声流淌。 “是谁把我害成这个样子?如今又有什么资格来责难我?” 虞钰亦是焦躁:“是我害得你吗?” 她想着自己处境,心底生出熊熊怒火:“你早说你没有能力,我便命其他人去捉。可现在,人跑了,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祸事。” 丑奴反问虞钰:“是我为你惹出的祸事吗?” 虞钰眼睛微愣:“可你若是能够将人捉到——” 丑奴不耐烦地打断虞钰:“你凭什么要求我?我被你困在此处,每天活动范围便仅限于此,吃食一天一顿,我能够好端端站在这里同你说话,都已经是我身体强健。反倒是你,一日三餐供养着、太监宫女伺候着,你怎么不能去抓人,只会在背后逞威风?” “你不要以为朕不敢杀你!”虞钰脸色难看至极。 丑奴冷笑:“来啊,你觉得我会怕吗?你舅公诬陷诽谤我家族,你爹下命令满门抄斩,你大哥虽留下我一条命可却在我脸上刻字,让我活得不如猪狗!”他身上的怨气,几乎遮蔽天边明月:“至于你,你觉得你给我一口饭,我就应该感恩戴德,就应该对你俯首称臣?” 他面庞扭曲,不敢想象。他心底究竟揣了多么深刻而沉重的恨意。 以至于现在,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我是人,不是狗。” “滚!”虞钰怒吼一声。 她转过身,语气冷冰冰:“现在就滚,滚出宫去。” 丑奴冷笑:“你以为我乐意像条狗一样,继续待在这里吗?” 虞钰骂:“你不乐意又能如何?”她讥讽对方:“天下之大,会有你一个罪臣的容身之处?” 丑奴沉默以对。 他不再同虞钰搭话,决绝转身。 虞钰亦转身,朝着反方向而去。 养心殿中,寂静而压抑。 虞钰盖着被子躺在床上,一双眼睛却睁着,面上没有表情。 “小鱼儿,你和丑奴吵架了?”夏眉的声音从窗外传来,虞钰赤脚下床,推开窗,两人隔着窗户交谈。 “嗯。”虞钰无精打采。 夏眉面露忧色:“他惹你不高兴了?” 虞钰依旧没有精神:“嗯。” “……唉,都是我的错,没有事先提醒你,他的脾气傲,说话总是过于犀利。”夏眉犹豫一番后,才缓缓道:“小鱼儿,你现如今缺少助力,着实不应该同他吵架……他虽是罪臣之后,可能帮你的地方,应当又许多。” 虞钰摇头:“夏眉姐姐,他在宫中,已经帮不了我什么。” “是因为广大人学识更加丰富?”夏眉问。 “嗯。”虞钰点头。 “可是……”夏眉欲言又止,虞钰心领神会,轻声道:“夏眉姐姐,你是觉得我这么做,伤害了丑奴?” “我没有这么想。”夏眉立即反驳。 虞钰叹气:“他心里恨我,无论我怎么做他都恨我,毕竟父皇害得他全家满门抄斩这件事情,不会变。” 夏眉垂眼:“为什么不替他家族平反呢?” 虞钰蓦然笑出声来,她眼睛弯弯,眼底没有笑意:“夏眉姐姐,我如今尚未站稳脚跟,今晚的时候不知道被谁偷听了去,会不会传到太皇太后耳边,无从得知——我连后宫的事情都无法处置,又怎么插手前朝?” 她叹气:“虽我现在是皇帝,可又有几个人,觉得我是皇帝呢?” 这才是让虞钰焦躁不安的最真正原因。 夏眉听了却放松下来:“我亦有所听闻,今晚有个太监在皇城之中匆忙逃窜。” 虞钰来了精神:“谁?”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身份。”夏眉说:“说起来,还是熟人。” 虞钰脑子里快速过了一下叫得上名字的太监,电光火石之间,想出个名字来:“张绵?” 夏眉诧异睁大双眼:“小鱼儿,你怎么知道的?” 在明白对方身份后,虞钰彻底放松。 她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我能够叫得上名字的,就只有这么几号人。再加上这人曾经克扣我饭食,我自然记得要更加清楚些。” “哦哦。”夏眉点头。 “对了,张绵如今在做什么活?”虞钰问。 自从上次姜倾将以罗德海为首的三个太监处置了之后,虞钰便许久没有听过他们下落。 若不是最近要做的事情太多,自己定然想不起来,还有两个太监好端端活着,依旧作威作福。 “在洗恭桶。”夏眉道。 虞钰忍俊不禁:“洗恭桶?” “嗯。” “怎同样是太监,李福还能够在养心殿待着,给芳团脸色看,张绵便被发配去洗恭桶?”她本来是笑着,话说到这里,笑容渐渐淡去,开始深思。 夏眉听了亦觉得奇怪:“李福有什么不一般的么?” “不是李福不一般,是张绵性格古怪。”虞钰缓缓摇头,语气放得极轻极慢。 “嗯?”夏眉满是疑惑。 “若是我没有记错,当初太皇太后只是惩戒了罗德海,并未惩戒李福、张绵。”虞钰双手按在窗上,脸色凝重,隐约闻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她缓缓说:“李福虽然不再是养心殿管事,可使唤几个丫鬟太监,却不是难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夏眉终于反应过来。 她亦跟着思索:“确实,张绵既然没有收到惩戒,怎么会无缘无故去洗恭桶。” 她犹豫询问:“你说会不会是李福和张绵之间本就有龃龉,所以李福趁着罗德海倒台,故意刁难张绵?” 虞钰摇头。 她否定了夏眉猜测:“一个太监而已,怎么能够轻易处置与自己同级之人?” 夏眉彻底没招,她一筹莫展,实在是想不明白其中关键:“那会是怎么回事?” 虞钰眯起眼。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直勾勾地盯着夏眉,带着渴望:“夏眉姐姐,这件事情~” 夏眉随即点头:“你放心,交给我就行。” 虞钰笑得甜丝丝:“谢谢夏眉姐姐。” 虽然笼罩在虞钰心头的阴影还未散去,但今晚的一点小波澜,却似乎吹开一点口子,流进几缕光。 虞钰好不容易睡了个觉。 第二天,她没能顾得上和广济解释,自己为什么拒绝广青桂当伴读,便已经端端正正坐在姜倾面前,抄写佛经。 虞钰抄了许久,双手发麻、 待到她落笔之时,荷心立即将佛经捧上前,呈给姜倾。 “字不错。” 姜倾瞥了眼手稿,并未细看,便将之放至一旁,慢悠悠道:“钰儿,过来吧。” 她朝着虞钰招手。 因为久坐,虞钰双腿已经发麻。她双手撑着矮桌,拖着不甚灵活的双腿,挪到姜倾身边,“皇祖母。” 姜倾随手捧来一碗粥,交给虞钰:“饿不饿?来,这是小厨房熬制的佛跳墙,你尝尝喜不喜欢。” 虞钰捧着佛跳墙,一手拨动调羹,缓缓搅弄,久久不入口。 姜倾瞧见,幽幽问:“不喜欢?” 虞钰急忙摇头:“皇祖母,太烫了。” 姜倾这才点头。 虞钰则低头,瞧见调羹上因为她不停搅拌,而黏住的些许粉末——应当,不是什么食材吧。 她继续搅拌,好似什么都不知晓。 “皇祖母,我能不能送一个人出宫。”虞钰用调羹舀起佛跳墙,慢悠悠递到嘴边。 “谁?”姜倾眼睛微眯,也不知道是在思考虞钰这句话,还是在看,勺子里的东西,是否真被虞钰吃进肚子里。 虞钰浅浅抿一口,“丑奴,姜尚书送我的罪人。” 话不说话,她扬起笑脸,对着姜倾道:“皇祖母,这个佛跳墙好香。” “特意为你熬的。” 见虞钰吃了一勺,姜倾收回视线,她双眼微眯,“此前不是非要将人要过来么?怎么现如今,又不喜欢了,要将人给送走?” 虞钰继续搅拌佛跳墙:“他说话难听,我不喜欢他了。” “不喜欢,杀了就行。”姜倾慢悠悠。 “不行。”虞钰摇头。 “为何?” “杀了他,不是正好合了他的意?”虞钰将佛跳墙放下,认真同姜倾解释:“此人一心求死,想着全家团聚,我偏偏不如他的意,偏偏要吊着他一口气,让他苟延残喘。” 虞钰笑起来:“我要让他对自己说过的话后悔。” 姜倾瞥了眼放在桌上的佛跳墙,没有提醒虞钰继续吃。 她不甚在意地摆手:“你想如何,便如何吧。” 声音轻飘飘,不痛不痒。 “到最后,左右不过是个死人。” 第41章 见面 虞钰回到养心殿第一件事,便是寻了处没人的角落,使劲扣嗓子眼,扣得恶心反胃,食物从喉管内逆流而出。鼻腔、口腔里满是液体,她浑浑噩噩,说不上的难受。 但好歹,吃进去的东西被吐了出来。 脚下一滩食物残渣,此时散发着恶臭,虞钰顾不上调理,做贼般寻来铲子,将酸臭难闻的残渣埋入地底,自己也没闲着,紧急叫来罗一文。 “陛下。”罗一文恭恭敬敬行礼。 虞钰喝了好几口茶水,这才将口鼻间的酸臭味道盖过去。 “你有给太皇太后供药吗?”虞钰问。 “并未。”罗一文答。 虞钰目光一凌:“撒谎?” “奴才不敢。”罗一文跪地解释:“奴才素日以来谨小慎微,几乎只做宫女太监们的生意,虽然奴才没有读过书,但是在宫中浸盈多年,‘枪打出头鸟’这个道理,奴才还是晓得的。” 看样子,东西确实不是罗一文提供。 如此一来,便不知刚才药效如何,更无法伪装生病,以应对姜倾后手。 虞钰心头烦躁,眉心中隐约带着怒火。 罗一文跪得板正,一句话也不敢说。 “朕且问你,你如实回答。” “是。” “什么药物会放在佛跳墙中,与食物一起食用?”她说:“药是粉末状,入口尝不出味道,只余淡淡甜味。颜色为白,不知是剂量太大,还是本身就难以融化,肉眼可见其颗粒。” 罗一文闻言,面露难色:“陛下,您给的范围太过宽泛,仅仅凭借这几句描述,可对应的药物有成百上千种。寻常药物且不说,就连见血封喉之毒药,奴才都能随口说三个。” “哪三个?” “砒霜、生乌头粉、钩吻。” 罗一文眼睛都不眨,轻而易举说出三种药物。 虽虞钰平时不通医术,但“砒霜”之大名,她却是有所耳闻。 姜倾应当不至于狠到如此地步,直接喂自己剧毒之物吧? 她心中生寒,却又不敢保证对方如今是怎么想,“倘若食用少量剧毒之物,是何症状?” 罗一文道:“陛下,剧毒之物毒就毒在见血封喉,莫说是少量,你便是只沾到一粒,亦是难逃一死。” “倘若吃进又立即吐出呢?”虞钰问。 罗一文笑起来,他崎岖难看的脸上,带着纯粹的恶:“只要曾经咽下去,那毒物便已经进入五脏。虽说后又吐出,可到底有残留物于五脏六腑之中流转。” 因为是太监,他面上并没有须发。 一笑,褶子道道,看得人心慌:“不过是无用功。” 虞钰心中被重重一锤,听了罗一文这番话后,似乎感觉到自己五脏六腑跟着火辣辣地疼。 其痛感盖过喉咙灼痛,让她不安。 “发作是什么时辰?”虞钰问。 “此等毒药最多三步倒。” 虞钰放松下来:回到养心殿的时辰,远超药效发作的时辰。无论自己方才吃得是什么,都不会是罗一文口中毒物。 这便好。 她松了口气,将罗一文遣散后,左思右想一番,实在摸不准姜倾如今是怎么想。 姜倾还信任自己吗? 不知道。 她对自己是什么感情呢? 不知道。 她为什么要悄悄在自己吃的佛跳墙里面下药? ……不能不知道。 此前,虞钰一直将“姜倾找人”事件,同自己分割开来。可现如今,这件事情确确实实已经影响到自己,她不能够置身事外,她必须要做点什么,否则可能会死于不作为。 要做点什么呢? 事情千头万绪,自己目前没有一点线索,就妄图知晓一切。 倘若事情如此简单,姜倾怎么会找了几个月还没有结局? 虞钰心头烦乱,一时不知该从何下手。 “陛下,广太傅来了。” 正在虞钰思索纠结之时,宫人通报,虞钰略微诧异:今日是姜倾考验自己学业之日,广济并不需要入宫教习。 怎现在,突然入宫来? 虞钰摸不准这些人是怎么想的,却不敢怠慢,收起杂乱思绪,快步朝着门外而去:“快请太傅进来。” “不用请,微臣已经进来了。” 广济声音带笑,虞钰还未走到中堂,广济已经站定在此处。 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身量不及他腰部,扎着双丫髻,头缚红绳,眉心一点红的女娃娃。 虞钰瞧她,她也在瞧自己。 “老师,这便是你的女儿?” 虞钰脸上带着笑容,与寻常相比,此次笑容略微不自在。 广济点头:“启禀陛下,正是,此女乃微臣之女,名青桂。” 他用眼神示意广青桂,谁知广青桂专注地打量虞钰,一双眼睛几乎粘在虞钰身上,不愿意移开片刻。 她没看见广济眼神,兴致勃勃朝着虞钰走来。 “你就是皇帝?” 稚童声音清脆,有如出谷黄莺。 虞钰对上她清澈眼眸,好似照进一汪清泉,泉水中倒映着自己扮演幼童时的可笑场景。 “我叫虞钰。”虞钰回答。 广青桂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是上弦月。 她欢欢喜喜拉起虞钰的手,“虞钰,我知道你,你是爹爹的学生,爹爹经常在家里说你。”她说着说着,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许多时候,娘亲叫他安静一点,他也不听,一个劲地说,为此挨了娘亲好多骂呢。” “咳咳咳——”广济有几分不自在:“青桂,说这些说什么?” 他面色尴尬,打断了广青桂的长篇大论。 广青桂扭头,认真地看着广济,盯了好一会儿后,又突然笑起来:“爹爹,你脸红了。” 虞钰顺着声音看过去——大概是她对广济还不够了解,现在她很难从广济胡须之下,看见几分与“脸红”两字有关联的情绪。 广济却更加不自在。 他手一挥,生硬转移话题:“行了,爹爹带你入宫,不是为了让你来胡说八道的。” 他正色:“还记得进宫前,爹爹和你说了什么吗?” 广青桂松开虞钰的手,垂着脑袋,小声道:“少说话。” “还记得就好。” 广济道:“还不回来?你还没有行礼,就冲撞陛下,像什么样子?” 广青桂不情不愿地往后退,退到广济身旁时,这才抬头看虞钰:“陛下,我冲撞你了吗?” 虞钰摇头:“没有。” 广青桂面上带笑:“爹爹,陛下没有生气。” 气得广济一时无话可说。 他无语道:“为父教你的礼仪,你是不是又忘了?” 广青桂垮脸:“可是父亲,礼仪太多了,一个晚上,我怎么能够全部学会?” "你今早晨出门的时候,可不是如此保证的。"广济微惊,显然是没想到这个回答。 广青桂吐了吐舌头,带着几分羞酣:“不如此,爹爹怎么会带我进宫?” 说罢,她伸出胳膊,推广济。因为她身量较矮,此时只能推广济大腿,广济害怕她摔着,便顺着广青桂地动作,被“推”地往门外走。 “爹爹,你不是还要去找谁吗,你不用担心我,我就在养心殿待着,哪里也不去。”广青桂道。 广济无奈:“你小声些。” 他被推着往门外,只能回头朝着虞钰解释:“陛下,微臣家中确实无人照应,此番入宫带上青桂乃无奈之举,万望陛下包涵。待到事情解决,微臣便来接青桂出宫。” 广青桂小声道:“爹爹,你快去忙自己的事情吧。” 广济却担忧地望着虞钰,似乎在担心被拒绝。 虞钰点头:“老师放心去忙,学生会替你照顾好青桂。” 得了虞钰点头,广济这才松一口气,被“推”着离开养心殿。 待到广济离开,养心殿内便只剩下广青桂和虞钰。 这么多年来,虞钰是头一遭和与自己年岁相差不多的人交往,现在没有旁人,竟然是难得的不自在。 她略微尴尬:“你叫广青桂?” “嗯。”广青桂倒是自在许多,她大大方方点头,解释自己名字:“因为我五行缺木,所以叫青桂。” “怎不叫青林?”虞钰没话找话。 广青桂大大的眼睛冒出小小疑惑:“可能我还缺土?” 虞钰点点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又不能任由气氛继续僵持,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 “你如今几岁?” “六岁。” 比自己要小啊,个头却不算矮。 虞钰打量对方身形,发现自己与她,居然相差不大。 当然,只是身形相差不大。 虞钰继续问:“你家中可还有其他兄弟姐妹?” “没有。广青桂摇头。 “广大人没有继续要么?”虞钰有些好奇。 毕竟广济现如今,也算是位高权重,怎么家中有一独女之后,便不再继续? “因为爹爹说,以前娘亲生我的时候,我的脑袋太大,娘亲生了两天两夜,才勉强将我生下来。那次叫娘亲吃了许多苦头,所以后来爹爹便不愿意再要孩子了。”广青桂老老实实地回答。 听得虞钰有点诧异:“这些话,广大人便如此告诉你?” “不能说吗?”广青桂疑惑。 “也不是不能,就是有点诧异。” “不诧异。”广青桂笑得甜丝丝,如同她名字一般,与她相处的时候,似乎能够闻见桂花香味。 她说:“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自然应该诚实以待。” “倘若爹爹瞒着我,那我会很生气很生气,他给我道歉我都不会原谅他。” 说着,她脸颊也变得气鼓鼓。 虞钰瞧着,心中生出几分羡慕来。 她像是在听幼年时期从未听过的神话故事那般,听得如痴如醉。 “倘若你发现你父亲有事情瞒着你呢?” “那他必须要给我买糖葫芦,我才会原谅他。” 广青桂想了想,又笑起来:“要两串。” “为什么?”虞钰问。 “还要给娘亲一串。” 她说:“娘亲也爱吃糖葫芦。” 第42章 罗一文 一番相处下来,虞钰已经摸清楚广青桂的底细: 广济将广青桂养得极好,性子淳朴善良,好似一张白纸,对所有人都不曾设防。面对虞钰每一句试探,她不假思索悉数告知,语气之中多有幼稚,可偏偏就是这份幼稚感更显得她不谙世事。 在幸福家庭里长大的小孩子,便会长成这样么? 同广青桂聊得越多,虞钰就越羡慕她。 羡慕她可以天真无邪,羡慕她毫无心防,羡慕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这都是虞钰不可及的奢望。 虞钰这种人,生来便会被不加掩饰的善意而吸引,但偏偏对方越澄澈无辜,便越凸显出虞钰自己心思深沉,一言一行都参杂目的。 如果有得选,虞钰也希望自己能够没心没肺,无所顾忌。 但很显然,她没有资格选择。 虞钰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几乎将广济的过去问清楚。广济为人,虞钰倒是没什么意外,倒是有一人,引起她的注意:广济之妻,秦氏。 广青桂身为秦氏之女,只知道她姓秦,于巴蜀之地同广济结婚,据说京城有一个当官的亲戚。 除此之外,秦氏的过往几乎是一片空白。 虞钰有心想问更多,可广青桂却已经将自己所知事情悉数告知,无论虞钰如何挖坑设问,都套不出更多有用消息来。 一来二去,虞钰也就歇了心思。 她完全放松下来,和这个小自己五岁的女娃娃,玩最简单不过的过家家游戏。 直到日头西斜,广济匆匆回到养心殿。带了一下午孩子的虞钰,终于暂时解脱:广青桂朝着广济跑过去,广济亲昵将之抱起,画面和谐又刺眼。 虞钰站起,她脚边被涂得乱七八糟的书卷,已经看不出原来模样。 裙边沾了墨水,她和广青桂的双手也是,黑黢黢一团。 “你们俩……” 广济看着广青桂的小手,颇为无奈:“欸,幺儿,别往爹爹身上摸,爹爹穿得官服,脏了不好洗。” 广青桂两只黑黢黢的手就这样悬在半空中,她扭头,看向虞钰:“陛下,你的官服也脏了。” 虞钰低头,才注意到自己裙摆、袖口都沾了墨。 “陛下穿的不叫官服,叫龙袍。”广济纠正:“而且龙袍不长这个样子。” “那是什么样子?”广青桂睁着眼睛,好奇不已。 她歪头看虞钰:“我也想穿。” 吓得广济猛得捂住广青桂的嘴,防止她说出更加大逆不道的话来。 “陛下,微臣教女无方。”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滑落,如今没有更好的解释,只得抱着广青桂跪下,朝着虞钰认罪。 “无碍。” 虞钰轻声道:“童言无忌。” 身量不及五尺、年岁将将十岁的虞钰,同跪地广济一般高。 她双手背在身后,像是个大人一般,说“童言无忌”。 广青桂眨眼:“陛下,可你也是个小孩子呀。” 广济恨不得双手齐用,将广青桂的嘴捂得严实一点。 虞钰却笑:“我是天子,不是小孩子。” “这样吗?”广青桂用自己肉乎乎的爪子,将捂在自己脸上的手扒拉开,她好奇不已:“天子也会同我玩过家家吗?” 虞钰笑:“和你玩过家家的时候,我就是个小孩子。” 广青桂惊喜捧脸,欢喜不已:“那陛下,以后我经常来找你玩家家酒,你不要总是当天子,偶尔也当当小孩子好不好?” 纯粹的善意。 像是一缕春风,不讲道理地席卷大地,吹进山谷河流悬崖缝隙。 无孔不入。 不知名的感动在虞钰心底萌芽,她认真凝视广青桂,感觉春风吹化山巅雪。 虞钰却摇头:“不行。” “为什么。”广青桂面露失望,她嘴巴下撇,带着委屈:“是不是我太小了,做事情太幼稚,你不喜欢和我玩?” 虞钰强迫自己摇头:“不是。” “那是为什么?” 虞钰垂眼:“天子做事,无需解释。” 广青桂瘪嘴,肉嘟嘟的脸蛋肉眼可见地失落:“那好吧。” 她泄气,面上光彩似乎都变得黯淡。 她将脑袋埋进广济怀中,怏怏不乐,正因为虞钰的拒绝而伤心。 广济抱着人哄了好一会儿,因为广青桂兴致实在不高,他甚至容忍了广青桂将胳膊挂在他肩膀上——并且留下好几个黑手印。 虞钰亦不忍看广青桂失落模样,她别过脑袋,给广济一个眼神,广济心领神会离开,养心殿恢复寂静。 当虞钰一人独处养心殿的时候,宫女们上前来,悄无声息将广青桂弄乱的地方整理好。 一切又恢复如初。 虞钰似乎没有当过一个下午的小孩子。 她一直是天子。 这样便最好。 虞钰花了一会儿的时间,收拾心情。等到时机差不多,已经是晚上。 晚膳未上,荷心先造访。她手里托盘盛着一小蛊汤,还未走进,虞钰便闻到了浓浓的当归味道。 “这是什么?” 虞钰手执《易经》,见状好奇询问。 荷心将托盘放下,汤蛊端起,呈给虞钰:“陛下,此乃太皇太后所赐当归乌鸡汤。因娘娘见您今日神情疲惫、萎靡不振,担忧您因学习过度而操劳伤身,便特意为您下厨,准备鸡汤补补身子。” 虞钰笑着接过乌鸡汤:汤碗触感温热,想来此时正好入口。 估计是亲自炜了许久,又在旁边守了许久功夫,掐着时间往养心殿送,就是为了送来之后虞钰能够立即喝下去——在荷心眼皮子底下喝进去,而无法找推脱之词。 “陛下,这是娘娘亲自熬制,不如您先喝掉,免得浪费娘娘一片苦心。” 荷心果不其然催促道。 事情发展不出虞钰意料,她心底幽幽叹口气,思索一番后,还是将之端起,缓缓抿着。 这次,她没有看见鸡汤底部有什么药沫粉末。 可是她吞下的每一口汤,能够明显感知到有颗粒感划过喉咙,让她极为不舒服。 虞钰喝了一半,便不再继续。 她放下汤蛊,表情犹豫:“这汤乃皇祖母亲自制成?” “是。” “……那汤蛊,是由谁来清洗?” “御膳房之人。” “他们偷奸躲懒。”虞钰撇嘴抱怨:“汤蛊没有洗干净,我喝着,感觉有东西在剌嗓子。” “有这事?”荷心闻言,有些许疑惑。 “不信你尝尝。”虞钰捧着剩下半蛊汤,往荷心面前递。 荷心见状,往后退了两步:“此乃太皇太后对陛下之心意,奴婢怎敢受用?” “我让你喝你就喝。”虞钰道:“倘若你不喝一口,怎证实我的话为真?若是皇祖母以为我不喜欢她熬得鸡汤,岂不是会让皇祖母伤心?” 鸡汤已经送至荷心面前,她再没有拒绝的机会。 荷心心中恼恨这小皇帝难缠,非要让自己喝毒药,偏偏又被驾到如此位置,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正是左右为难之事,小皇帝蓦然笑开:“你真要喝压?我同你闹着玩呢。” 她轻飘飘地放过荷心,却未放过这桩事情。 虞钰指着鸡荷心手中汤,努嘴:“你瞧瞧,汤底是否漂浮许多粉末。”她不满抱怨:“也不知道是谁如此偷懒,东西做成这样,居然还敢呈上。” 荷心逃过毒药封喉劫难,心底放松,垂眼,瞧见碗底粉末飘飘好似掺了泥沙之河水,浑浊不堪:“确实不像话。” 究竟是谁,将药下成这般模样? 别说是小皇帝,便是半瞎,也能瞧出来东西不对劲。 难为小皇帝只是让自己瞧瞧,而不是勃然大怒,非要逼着自己喝光。 心底一阵汉族怕,面上却带可惜:“如陛下所说,奴婢回去之后会禀报太皇太后,将偷奸耍滑的奴才找出来,狠狠责罚。” 虞钰连连点头。 “定是要好好责罚。” 荷心悄然松了一口气,她端着汤蛊,朝着虞钰行礼:“既如此,奴婢先回去复命。” “好。”虞钰笑眯眯,目送荷心离开后,立即左右张望,在殿中逡巡好一会儿,快步走到书桌前,将桌上茶水悉数泼出,吐出一直压在唇舌之下的鸡汤。 她顾不上擦嘴,立即喊:“宣罗一文。” “宣——” 太监声音刚刚响起,虞钰陡然清醒,“等等,不宣了。” 她打断对方行动,阻止了接下来的会面。 荷心前脚才走,自己后脚就叫罗一文。哪怕太皇太后可能不知道罗一文究竟是谁,但少不免被其吸引注意。 引火上身,大可不必。 且等着吧。 虞钰看着杯盏中的鸡汤,液体泛着油光,在杯壁中摇晃。 水,坎也。 艰难坎坷于目前,虞钰只能不动如山。 虞钰翻开《易经》,看着诸多卦象,纷繁复杂,却不知哪一卦可以为自己指明道路。 夜半时分。 虞钰没有前往丑奴处,早早洗漱后,便准备歇息。 偏偏在这时,来人禀报。 “陛下,偷懒的宫人已经被揪出来处理,娘娘特意遣奴婢来告知陛下,免得您忧心。” “朕知晓了。” 虞钰躺在龙床上,两眼空空。 来禀报的奴才见状,很快便离开。 灯火闪烁片刻,又正常跳跃。 “来人。”虞钰轻声喊。 这次响起的声音,来自于夏眉:“小鱼儿?” 虞钰视线有了落脚点,她缓缓起身,身上披着被子,坐在龙床上,烛火光晕只照亮她半边脸,另一半藏于黑暗之中。 她轻声道。 “宣罗一文。” 第43章 没门 灯火幽微,罗一文跪在殿中,手捧茶杯,仔细观察。 嗅其味,用手指搅弄后,指尖沾了鸡汤,他专心致志地看,眼睛几乎成为斗鸡眼,虞钰坐在旁边凳子上,呼吸不可闻。 烛火闪烁,罗一文认真观察许久后,眉头拧成疙瘩,面上是化不开的疑惑。 “看不出来?”虞钰的心,亦随他的反应而起伏。 “药倒是不难看出来。”罗一文道。 “那为何如此表情?”虞钰问。 “奴才只是百思不得其解。”罗一文放下手中茶杯,缓声道:“奴才不会看错,汤药中加了马钱子。古方曾言,‘马钱子去毛不净,杀人如刀’,奴才观其鸡汤,用药量巨大。寻常而言,马钱子先是脊背僵痛如蚂蚁啃食,后肌肤有如刀割。寻常而言,连续投毒九十日渐亡。” 他琢磨着,眉头紧蹙:“此前陛下问奴才,何药无色无味。但马钱子味苦,同佛跳墙同煮,难以掩盖其本味。” “那便不是马钱子?”虞钰问。 罗一文极其郑重地、缓缓摇头:“不,就是马钱子。” 他说:“这正是奴才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那人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可以盖住马钱子本味。” 虞钰垂眼,漫不经心道:“或许是和其他毒药同煎。” 罗一文紧皱的眉头陡然松开,面上亦带了喜色:“对了,正是如此。” 笑容浮现在他的老脸上,攻克难题的欢喜,让他忽视坐在不远处的虞钰,现在面容复杂。 “当是同元胡一起煎熬,元胡乃强效阵痛之药,与马钱子同煎不仅能压制其苦味,还能减轻饮者痛苦。”罗一文说着说着,不免感叹:“也不知道是谁,居然将药用得如此深,如此精。” 虞钰没心情探究这些。 她感觉自己骨髓深处泛起疼意,也不知是自己胡思乱想,还是元胡药效已过。 她冷静道:“你替我备药。” 罗一文面上笑容未褪去:“不知陛下要什么药?” 虞钰面容淡淡:“解马钱子毒的药。” 笑容僵在罗一文脸上。 眼前的茶杯变得可怖,罗一文眼睛瞪得浑圆,如惊弓之鸟:“陛下,你中了马钱子之毒?” 虞钰倦怠眨眼:“配药就行,问这么多作甚?” 她语气慢悠悠的,叫人根本摸不准她心里是怎么想。 “古语有云: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她幽幽道:“既如此,倒不如我叫你干什么,你便干什么,莫要思索太多,省得自己烦恼。” 明明是深夜,罗一文却惊出一背冷汗。 他咽了口唾沫,将自己心吞回腹内,小心谨慎道:“奴才这就为陛下配药。” “嗯。” 虞钰道:“接下来的时间,你记得提醒朕,应该有什么症状,知道么?” 虽然虞钰没有承认自己中了马钱子的毒,但她话说到如此地步,想来也不会有第二个中毒之人出现。 罗一文满头大汗,心中生出无数计量。 但在对上虞钰那淡漠视线后,所有盘算消失,他收起自己不安分的心思,老老实实低头称是——不管这小皇帝还有几天好活,自己现在可是在小皇帝手底下讨生活,若是小皇帝不满意,怎么也能在死前先将自己处理掉。 他可怜的弟弟临时前告诉自己:当奴才的,少些心思才能活得久一点。 罗一文恭恭敬敬地离开。 虞钰知晓自己身体情况下,有片刻放松,随即又化作自嘲苦笑: 谨小慎微也无用。 一旦自己被盯上,便是死局。 这一次,要如何才能破局呢? 虞钰沉默地坐在桌前,由着烛火燃烧,蜡炬成灰,她似老僧入定,连眼睛都不眨。 夜风吹过,风声入耳,惊扰虞钰思绪。 她浑身已经失去知觉,感觉身体不受控制。 门被推开,脚步声缓缓靠近,带着一抹烛火。 烛火如黄豆般大小,虞钰眼珠子转了转,视线粘在逐渐靠近的火光上。 来人身影绕过纱幔,渐渐清晰。 夏眉手扶烛台,担忧看向自己:“小鱼儿,在还不休息?” 虞钰见来人,下意识地想要扯出微笑。可她在桌前坐了太久,如今面容僵硬,居然是笑不出来。 “我还不困。” 虞钰控制着自己,略显生硬回答夏眉。 夏眉走近,将烛台放在桌上,她走向窗边,嗔怪道:“宫中之人怎么不晓得为你关窗?虽然现在已经晚春,可夜风吹着难免寒凉。” “风。” 虞钰眼珠子转了转,看见夏眉站在窗边,风吹动她衣袍。 烛火闪烁,照亮了桌上《易经》。 风为巽,无孔不入,顺势而为。 “无孔不入……顺势而为……” 虞钰咀嚼着这四个字,猛得抓住一抹灵光,“夏眉姐姐,你来找我,是不是还带了什么消息?” 夏眉已经将窗户关好。 将晚风拦在屋外。 她回身,火光照亮她温柔脸颊:“确实是。” 夏眉端庄走到虞钰身边:“太皇太后今晚处置了一个太监,据说是干活不力,所以被惩罚。” 这个消息虞钰知道。 她点头:“有这回事?” “嗯。”夏眉道:“而且你知道这太监是谁么?” 她来了兴致,笃定了虞钰会对这个消息感兴趣。 本来虞钰是不感兴趣的——说实话,宫中太监宫女如此多,一个偷懒太监也要自己上心的话,那她这个皇帝当得,未免过于劳累。 但是在看见夏眉兴奋面容后,虞钰亦开始感兴趣。 她脑海里快速闪过自己所认识的太监的模样,画面来回闪动,虞钰略微思索,斩钉截铁道:“张绵。” “就是他!” 夏眉惊奇不已:“小鱼儿,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好生厉害!” 她赞叹,好似看见活神仙那般。 虞钰脸上恢复些许笑意:“夏眉姐姐,你太夸张了,我不过是随便一猜。” 夏眉却连连摇头,“一猜便能猜这么准?”她笑着,视线游走,不多时便被《周易》上记载的巽卦所吸引,她双眼冒光:“小鱼儿,你会算卦?” “不是,不过是看着玩的。”虞钰道。 “还想唬我。”夏眉笑眯眯:“我此前曾经见过的,什么先天八卦、后天八卦,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依稀记得是这么画。” 她为虞钰所有超乎常理的深思熟虑找好理由:“怪不得你这么厉害,小小一个人,却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天底下似乎没有事情能都难得倒你。” 夏眉双眼几乎都在冒星星:“原来是会算卦,你真厉害。” ……不过是心机深重的虞钰,突然沉默。 自己这个年龄,揣测太多确实不应当。 此前夏眉已经疑惑过,但许多情形,自己又无法解释,不如就让她误解吧。 巽。 顺势而为。 虞钰笑起来,她神神秘秘道:“那你要为我保密,不可以被其他人知道哦。” “当然。”夏眉欢喜点头,她再三保证自己不会胡说后,最后又落到对虞钰的崇拜。 “小鱼儿,你好厉害。” 对于如此直白的夸奖,虞钰向来不知道当如何应对。 现如今,她只能讪笑,简单两句话,将夏眉注意力往回拉。 “所以真是张绵?” “是他。” 虞钰眯起眼:这个张绵,出现频率渐高。 若不是今日突发事件有点多,按照原定节奏,自己应当见他一面。 可就因为突发事件太多,忙碌一整天后,虞钰早已经将此人抛之脑后。 若不是夏眉突然带来消息,虞钰大概是会忘得干干净净。 既然自己现在想起来,就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她望着月色,慢悠悠道:“他受了什么惩罚?” 夏眉答:“杖责二十。” “还活着吗?”虞钰问。 “下半身被打得稀碎,但还剩了一口气吊着。” 虞钰点头:“罗一文。” 她朝着外面喊,没一会儿,罗一文衣冠不整,慌慌张张跑进殿中。 “陛下,您叫我。” “嗯。”虞钰点头:“给我配点药,最好能够从阎王爷手里抢人。” 罗一文面露难色:“陛下,您方才交代我的事情……” 虞钰幽幽看他一眼:“这么久过去,还没配好?” “实在是有些药不好找。”罗一文道。 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而且奴才不知道,国库中草药积蓄如何,奴才能够调动多少。” 他面露难色:“一无所知,如何配药?” 虞钰听到这里,亦愣住。 国库? 她能够调动国库吗? 她能够随意从国库中取用东西吗? 虽然她现在是皇帝,但当真能够神不知鬼不觉,调用草药将自己体内余毒清除吗? 她不能。 她不过是个傀儡,如何能自己做主? 虞钰僵在位置上,感觉自己重新回到死胡同。 “罗一文,你在开玩笑吗?”在虞钰消极思索之际,夏眉突然笑出声,“你配药需要考虑这些?此前你一人独行,在宫中偷偷卖药的时候,草药是怎么来的?” 罗一文被问得措不及防:“我……” 他想要狡辩,夏眉却懒得听:“我此前早有听闻,你有自己的法子从外面搞到药草。所以别想着欺负小……欺负陛下不懂这些。”她双手叉腰,站在虞钰身前,好似老母鸡一般,在保护自己的小鸡。 “想拿到陛下口令,好中饱私囊?门都没有!” 第44章 丹药 夏眉此话一出,罗一文再不敢应声。他跪在地上,不停擦汗:“奴才怎么会有这个意思,不过是寻常所用之药皆是次品,勉强敷衍着,制作出效果来。可现如今不一样,奴才既然在陛下跟前办事,制药都是为的陛下,又怎么能够同以往一般,粗制滥造,若是出了什么问题,奴才丢了命是小事,陛下因此而声誉受损,岂不可惜?” “莫要东扯西扯。”夏眉叉腰,竟表现出不同于以往的凶悍:“罗一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我告诉你,想要欺负陛下,不可能!” “这奴才哪里敢?”罗一文不停赔笑。 虞钰暗中松了一口气,她清了清喉咙:“关于药效之事,夏眉说得不无道理。”她瞄罗一文,姿态淡定:“现如今,朕怎知你是否忠心?有些权力,自然不可能下放给你。”她垂眼,好似自己手中真有对应权力可以下放一般。她稳坐,八风不动:“你且安心跟着朕,倘若朕认可了你的实力,介时,你还用想方设法,来朕的手上讨要东西吗?” 她缓缓一笑,听得罗一文心头激荡。 面容激动,罗一文强忍喜悦,深深叩首:“既然是陛下嘱托,奴才听令。” 虞钰点头:“如此,为我调一剂药且煎好。” 她说:“专门给伤患所用,见效必须快。” 罗一文闻言,眼珠子咕噜一转,他笑嘻嘻从太监服中掏出药瓶,恭恭敬敬双手呈上。 夏眉接过,先是打量一二,而后才交给虞钰。 “陛下,此乃奴才秘制的还魂丹。” “哦?” “名字是奴才自己想的。”罗一文说来有些尴尬:“主要功效便是疗养及治愈,虽无法实现死人还魂,却能够最大限度吊着对方的命。”说起自己研制出来的东西,罗一文自豪不已:“这药,可以从阎王手上抢人。” 虞钰挑眉。 她将还魂丹收好,似笑非笑:“如此能耐,当初怎么没进太医院?” 罗一文面上笑容黯淡些许:“奴才不过是乡野出身,能够净身后顺利入宫,都已经是了不得的机缘,怎么敢奢求同世家贵子般在太医院供职?” 他苦涩地笑了笑:“太医院,不是奴才能去的地方。” 听到这里,虞钰来了兴趣:“你的医术如此好,怎去不得?” “……除了医术好,太医院还有旁的门槛。”罗一文低声道。 虞钰侧脸看夏眉,夏眉无声摇头,显然也不知道这件事。 “罢了。” 她将东西收好,此时日后再议,她现在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 “退下吧。”虞钰对罗一文道。 待罗一文离开,虞钰揣着药,同夏眉一起趁着夜色,离开养心殿。 却不是寻常去找丑奴的路线,而是朝着太监居住地而去。 他俩并肩走着,两人一语不发,突然之间,虞钰身形顿住,夏眉亦随之停住脚步,狐疑回头看向虞钰。 “你先回去吧。”虞钰面无表情:“接下来的路,朕想自己走走。” 夏眉略微疑惑:“小……” “无需多言。”虞钰打断夏眉的话,她眼眉低垂,好似换了个人:“不要让朕重复第二次。” 夏眉怔然,片刻后方才点头:“奴婢知晓了。” 夏眉正要转身,却被叫住:“等等。” 她回头,虞钰道:“去把芳团叫过来。” 夏眉眼中皆是疑惑:“叫她?” “去。” “……是。” 夏眉领命匆匆离去,不多时,芳团手执灯笼,衣服浅披在外面,并未端庄系好。耳边一缕头发低垂,头无装饰,想来是已经睡下,却被叫醒。 她快步走到虞钰面前,带着困倦:“陛下?” “走。”虞钰迈开脚步,“陪我去见一个人。” “谁啊?” 芳团打着哈欠,因为疲倦,现在不停流眼泪。 虞钰懒得回答,她继续往前。 冷风一吹,芳团的瞌睡被赶跑不少。她勉强系好衣服带子,左右打量四周:“陛下,这是要去哪儿?怎么大半夜不睡觉,现在往太监们住得地方钻?” 她嫌恶地捏住鼻子:“到底是没根的东西,住得地方也臭烘烘、乱糟糟的。” 虞钰瞄她一眼,思考着自己是否要回答。 而虞钰一反常态的沉默,让芳团疑窦丛生。她竟然停下脚步,不愿意陪着虞钰继续往前:“陛下,你怎么不说话?也不告诉我究竟要干什么。”她提着灯笼,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奴婢刚刚正熟睡,你命人将奴婢叫醒。现如今,又一声不吭带奴婢来太监住的地方。” 她说着说着,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脸色惨白,好似扑了粉,多说一句话,惨白的粉都不停往下掉。 “大晚上来此处,莫不是陛下你……”芳团眼神透露着惊惧,神情亦是如此:“你想要将我许配给太监?” 她颤抖着,说出自己心底恐惧。 ……虞钰是万万没想到,芳团居然会自己琢磨出一个如此离谱的答案。 但她没有反驳芳团:因为她叫芳团过来,不过是临时起意,根本没有合适理由搬出来,安抚芳团情绪。 虞钰的沉默,像是一记重锤,重重敲击在芳团心头。 她动作越发惊惶,竟然快步上前,试图牵住虞钰的手:“陛下,你不是说要送我出宫吗?难道你反悔了?!你不愿意送我出去?”深夜的寂静让人恐惧,而虞钰的沉默刚好放大了芳团的恐惧,疲倦剥夺了她思考能力,她整个人处于异常的亢奋情绪之中,语调越发高昂。 “我要出宫!我不要嫁给太监,陛下你答应了我的,我要出宫!!”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虞钰担心动静太大,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只能低声安抚。 “朕没说要将你嫁给太监。” 芳团却不信:“那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她崩溃:“还说带我见一个人……你是不是想带我见太监?” “……不是你见。”虞钰的耳朵略微疼痛,她幽幽叹气,不得不道:“是朕要见。” “你见他做什么?” “朕事事都得向你禀报?” “你就是要把我嫁给太监!” 虞钰觉得,自己在半夜将芳团叫醒的行为,显然不怎么理智。 她的情绪难以控制,声音越来越大,惊动不少人,虞钰已经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也不知该如何。 眼前人已经不可控……虞钰略微沉默,而后将双手举过头顶,奋力一挥。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刚刚还失控的人,瞬间变得安静。 虞钰甩了甩自己发麻的右手,冷漠道:“朕夜里来见人,便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带你过来,是因为信任你,想要你帮着望风。”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芳团:“现在,你冷静了吗?” 芳团后知后觉地从被打的震惊情绪中缓过劲来,她呆呆点头,声音如蚊蝇。 “奴婢知道了。” “嗯。” 虞钰冷淡应了一声,“走吧。” 芳团点头。 接下来,芳团变得极为安静。 脚步声都放轻了许多,她安静跟在虞钰身旁,为之提灯照明。 两人一起,越走越偏僻,终于走到一处又脏又臭的地方。 这里虽然同其他屋子紧挨着,但是四周乱糟糟、杂草丛生,好似根本没有人住在此处。 但屋前晾晒着独属于太监的衣服,又在告诉来人:这里住了人,不过也只住了一个人。 “到了。” 虞钰看着眼前低矮的小屋,注意到只有最里间的屋子外晾了衣裳,其余房屋前空空如也,没有其余生活用品。 很难想象,皇城之中还有这种场景。 哪怕是以前,还在永巷中讨生活的时候,虞钰都不曾到过如此荒僻凄凉之地:主要是这种地方,想来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让自己吃。 “你在门外等着。” 虞钰往前走,她自顾自推开房门,对芳团道:“倘若有变动,记得及时告诉我。” “是。”芳团安静点头,不敢多说一句话。 虞钰推开门。 屋内漆黑一片,未有灯火照明。 月色亦不愿意照拂这片可怜之处,入眼黑漆漆,什么也看不见。视觉被剥夺,空气中的浓重血腥味,就变得越发分明。 “张绵。” 虞钰站在门口,轻声喊。 黑暗中传来细微响动,窸窸窣窣,听不清楚。 像是老鼠,又像是人在挪动。 虞钰不动:“张绵,我给你送药来了。” “咳咳咳……”对方终于出声,他剧烈咳嗽,像是破败风箱,发出嗬嗬的恐怖声响。 屋子内血腥味更重。 虞钰终于不再只是看着,她快步走上前,精准在黑暗中找到张绵位置:张绵躺在茅草制成的床铺上,虞钰伸出手先摸到的,是湿润的草茎。胡乱摸索,才摸到布料、摸到冰冷黏腻的皮肤,摸到……一滩烂肉。 血腥味太浓,刺激得虞钰鼻子已经闻不出其余味道。 黑暗将她冷淡眉眼掩藏,她毫不在意地将手从烂肉上收回,先是在茅草上抹了两把手上的不知名液体,而后掏出还魂丹,拔开药罐塞子,精准无误塞如张绵口中。 “吞。” 黑暗之中,她声音冷酷,发布命令。 如她平淡表情。 第45章 惊 罗一文的药果然有效果,虽然张绵依旧气喘如牛,但是声音听着,要更加有力了些。 “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他从鬼门关爬回来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询问虞钰身份。 “我是谁不重要。”虞钰的声音与过去相比,已经有很大不同,是以她现在无需故意压着声音,照常说话,张绵也无法判定虞钰身份。 “你为什么要救我?”张绵又问了一次。 “我救你,是因为你知道我想要知道的答案。”虞钰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被责罚?” 张绵不言不语,好似自己已经死去。 唯有他的呼吸声在屋子里游荡,像是一缕幽魂,飘在房间每一个角落。 “你如果想要活着,就不要装聋作哑。”虞钰没什么耐心:“我想你很清楚,今天的事情只是个开头,倘若你躲着所有人,将自己知道的事情深藏于心,到时候,依旧是难逃一死。” 屋内依旧是一片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中,又似乎多了几分躁动。 前方传来微弱的动静,张绵似乎在黑暗中翻身,血腥味更浓,大抵是伤口开始流血。 “我不过是没了根的奴才,如何都难逃一死,大人何必救我一命,让我死得更痛苦呢?” 张绵自嘲地笑,不回答虞钰问题,话语之中,却多有埋怨。 他在责怪虞钰多生事端,将自己从鬼门关救回来。 “如此不明不白地死了,你可甘愿?”虞钰反问。 “甘愿如何,不甘愿又如何?”张棉反问:“我们这种贱人,生下来便谈不上什么甘愿。若是不甘便能换得温饱,我何需去了命根子,一步三叩首地供着你们这群显贵人家?” 他咳嗽两声,屋内血沫味道更重。 “我像是一条狗伺候你们的时候,你怎不问问我是否甘愿?现在想要从我嘴巴里面套出消息来,便开始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他冷笑两声:“我甘愿得很,我心甘情愿背井离乡来这里当个废人,心甘情愿伺候你们这些主子爷,心甘情愿被你们打骂责罚,心甘情愿搅入政治斗争中,一个不留神就丢了小命。心甘情愿用我残缺的身体和草芥性命,换来一身太监服和几个能够填饱肚子的馒头。” 屋内血腥味越来越重,张棉却不再咳嗽,也不知道铁锈般的味道,是从何处传来。 张绵还在不停地说:“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谁让我生来命贱。” 他冷笑:“你回去吧,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注定是白跑一趟。” 对于虞钰救他一命的事情,没有丝毫感激。 虞钰未曾想到这个结果,但是却能够理解。 天底下,哪来的什么公平? 若是公平,为何虞熙等人能够从小养尊处优的长大,自己却像是老鼠一样,在永巷中东躲西藏、偷吃潲水才勉强存活? 若是公平,为何虞钰能够摇身一变,成为人上人,而如丑奴、张绵之流,却生机全无? 天底下没有什么公平。 这件事情,虞钰才永巷中艰难存活的时候,略窥一二、 在她黄袍加身,万人跪拜的时候,洞若观火。 哪怕现在的她,是被“不公”所青睐、厚待的对象。 但她过去所经历的一切,让她对于眼前人,生出一两分怜惜。 虞钰说:“你想死。” “是。” “我此前也遇见一个人。”虞钰慢悠悠,想起丑奴。 张绵不做声,显然不知道虞钰究竟想要干什么,而在面对未知情景之时,最好的反应,便是沉默、 以不变应万变。 虞钰缓缓道:“我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养在身边一段时间,打算过些日子将他送出去。”她缓缓说着,虽然张绵一点反应也无,但不影响她继续说话。就当是自说自话:“他不适合这里,所以我要送他出宫。虽然我还没有告诉他这件事情已经开始启动,但是我想,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宫外,等到那个时候,他应该就不想死了。” 屋子里只有虞钰的声音。 因为此处黑暗,一点光线也无,四周又静得出奇,所以虞钰虽然语调淡定平稳,却在寂静漆黑之深夜,轻易拨动人的心弦。 等到虞钰说完,屋中的静默便显得更加压抑。 虞钰不语。 唯有床上传来的呼吸更加粗重:张绵听得一清二楚。 并且,他为虞钰所勾勒出的景象而激动。 可不过片刻,呼吸声渐渐平缓,取而代之的,是咳嗽。 “我离不开的。”张棉说:“我不可能活着离开此处,她不会放我走的。” 虞钰垂眼:“她是谁?小皇帝?”不等张棉反驳,虞钰先将自己心头疑惑说出:“我知晓你此前曾在小皇帝御前伺候,却因为克扣小皇帝膳食,所以被责罚。可与你同职级的李福还在养心殿当值,偏偏你被调来这荒僻之地。”虞钰问:“你得罪了小皇帝?” “哈哈……”张棉虚弱地笑了两声:“小皇帝?她不过是个被蒙在鼓里的孩子,一无所知。”张绵虚弱地笑,语气也不知道是嘲讽、还是悲悯:“她以为自己现在是皇帝,便风光无两?其实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别有用心,没有一个人忠于她,他们不过是太皇太后的眼睛,监视着小皇帝的一举一动罢了。” “那你为什么离开养心殿?”虞钰问。 张绵这个时候却反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虞钰沉默片刻,“反正你刚刚说了,自己迟早都是要死的不是吗?” “我是迟早都要死。”张棉咳嗽两声,声音沾了些许生机:“可我凭什么要用性命为你铺路?你是谁?你对我有什么恩情?就凭刚刚的一颗药,也想要拉拢我?哈哈哈,我告诉你,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我不可能告诉你任何事情。” “……你不想回家吗?”虞钰问。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像是黎明前的一声钟,重重敲击之下,传到对方耳内。 张绵沉默片刻后,忽然又笑开来:“哈哈哈,你们这些人,使得招数都是一样。”他嘲笑虞钰:“你的手段早有人用过了,骗不了我。”他说:“收起你的那些心思吧,不然,你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虞钰却道:“我现在出现在此处,传到那人耳朵里,不也是死无葬身之地?” 张绵保持沉默。 这个道理十分简单,不需要虞钰说穿,他也能够明白。 深夜、独自见一个受刑之人。 这两件事情加起来,够虞钰死一百次。 “你回去吧。”张绵说:“我是死路一条,没有任何生还可能。而你只能在夜里偷偷来见我一面,想来根本无法救我。”他语气疲惫:“我不想再寄托希望出去,免得我在死前,还在期盼着你们这些贵人能够兑现承诺,让我的死看起来愚昧而可笑。” 他已经全然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虽然再谈及“出宫”、“归家”的时候,语气还留有波动。 但这波动太过微弱,不及话语里的自嘲丧气半分多。 虞钰听着,冷静而缓慢地开口,“我只是问你想回家吗。”她说:“从未保证,你能够活着离开。” 张绵必死的结局,两人心知肚明。 “你什么意思?”张棉问。 “落叶归根。”虞钰说。 “……人都死了,归根有什么意义?”张绵问。 “或许你能够埋在你父母坟茔旁。”虞钰说:“他们许久没见到你,应该很想念。” “想念什么?就是他们动手,将我割了送进宫来。”张绵带着几分自嘲。 虞钰垂眼,声音几乎不近人情:“倘若日子过得下去,又怎么会送自己孩子入宫?” 说出口的话,却直击心门。 床上躺着的人久久不动,草席偶尔传来的动静也随之消散。 屋内的另一个人似乎已经死去,只留有虞钰一个活人,等一个不知何时能够得到的回应。 “你说,他们会想要见到我吗?” 良久,张绵颤抖的声音响起。 血流满整张床的人,此时声音带着忐忑:“我是残缺之人,他们会愿意在地下见到我吗?” “你想见到他们吗?”虞钰谁发。 “想!”张绵不需要思考,立即回答:“我想见他们,我要问问我狠心的爹,为什么能够下手将我阉割。我要问问我的娘,明明十月怀胎生下了我,为什么又要将我送走。”张绵声音里满是痛苦,“我想问问他们,卖我取得的五两银子,他们用了多久。为什么等我去寻他们的时候,只留有两堆坟。”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离开养心殿,躲在此处。又是为什么,被太皇太后责罚。” 虞钰垂眼,对于自己无意之间倾听到的苦难悲痛,不敢点评。 她说:““若你告知,我会送你还乡。” 哪怕只是尸骨。 “太皇太后。” 这一次,张绵没有丝毫犹豫,直截了当地开口。 他掷地有声,带着对未来的期盼——哪怕他的未来,注定是死路一条。 但他依旧期盼。 活着已经太痛苦,他期盼着死后能够与家人团聚。 期盼着他残缺的身体,能够重新回到父母怀抱。 他说:“太皇太后杀了皇帝。” 第46章 黄泉路 “什么?” 虞钰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她眼睛猛得睁大,却不得不强装镇定,当做冷静模样。 只是略微发虚的声音,却骗不过人:“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虞钰追问。 “我说,太皇太后姜倾,她亲自下毒,杀死了——” 张绵话没有说完,屋外传来猛烈拍门声:“陛下,陛下,快些走,我看见有人过来了!” 芳团声音急促,拍门声抑扬顿挫,将屋内动静成功击溃。 张绵听见动静,大梦初醒:“你是小皇帝?!” 声音惊骇,如梦初醒。 “是我。”虞钰在芳团急促敲门声中回应,“你刚刚说了什么,再说一次。” “哼,奴才什么都没说。”张绵将嘴边的话收回,冷笑两声:“陛下也最好什么都没听见,否则若是叫太皇太后知晓,你的帝位,不一定坐得稳当。” 虞钰还想说话,芳团的声音却像是催命符一般,一刻不停。 如此下去,今日之事,怕是不需等到天亮,便人尽皆知。 屋内一片黑暗,唯有血腥味依旧浓重。 她一语不发,离开房屋,房门由里及外拉开,芳团未能反应过来,拍门的动作还在继续。好在虞钰身量不足,芳团拍在空气上,手下失去依仗,身体往前趔趄。 虞钰及时躲避,以防她压在自己身上。 芳团不过踉跄几步便稳住身形,她已经进到屋内,站稳第一件事,便是不停干呕。 “好臭……” 她干呕不止,虞钰站在屋外,一双眼冷静在夜色中来回逡巡。 四周一片寂静,虞钰并没有看见有旁人身影——是芳团故意打断对话,还是对方动作太快,已经躲避起来,此事不得而知。 她也没有追问。 再问这些已经没有意义,加之芳团刚刚发出的动静,自己目前无法再从张绵嘴里套取任何信息。 “回宫吧。” 虞钰未曾理会干呕不止的芳团,先一步转身而去。 芳团捏着鼻子,小跑跟上虞钰,低声抱怨:“陛下,你怎么不等等我?” 虞钰不语,只是往前。 夜里的皇城是如此寂静,静得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够生出万千波澜。 更不必说,是如此大的动静。 第二天一早,虞钰还未上早朝,不过寅时末,便候在姜倾殿外。 虽然天气渐暖,但这个时辰没有阳气,虞钰虽然年龄小,身子总是热烘烘的,但如此在殿外候着,也不免寒凉。 不多时,殿内缓缓走出一道人影,原来是荷心,她恭敬上前,对着虞钰行礼:“陛下。” 虞钰舒缓身体,抖去身上疲倦,“皇祖母醒了吗?” 荷心目光带着柔和,和难以察觉的叹息。她嘴角笑容始终未曾淡去,就像是动作中从未出现过恭敬那般。 她点头,轻声道:“太皇太后已醒,陛下可随宫人进去。” 完全没有要为虞钰引路的意思。 虞钰见状,状似无意般发问:“你要去何处?” 荷心不疾不徐回答:“小厨房炜了莲子薏仁粥,娘娘命奴婢盛两碗过来。”她笑意盈盈:“恰巧陛下也在,可以尝尝,莲子薏仁最是清热解暑,还未盛夏,现在的莲子是最先冒出来的,生嫩爽口,清香甘甜。” 虞钰笑起来:“朕最喜欢来找皇祖母,最近来寻皇祖母,总能吃到许多好东西。” 荷心闻言微愣,而后才笑开:“因为娘娘心疼陛下。” 虞钰笑了笑。 她的笑容和荷心的笑相差无几,若是明眼人一瞧,能够瞧见她眼底分明没有笑意, 奈何荷心现如今已经不关注虞钰表情,自然错过这个凉薄笑容。 她匆匆行礼便离开,虞钰也不纠缠,自顾自进入殿中,伺候在姜倾塌前。 姜倾此时坐在梳妆镜前,宫女们轻手轻脚为她梳妆,她则闭目养神,任由旁人伺候。 虞钰见状,挥退为姜倾挽发的宫女,踩在矮凳上,手抚青丝,不甚熟练地为她挽发。 “嘶……” 些微刺痛传来,姜倾倒吸一口凉气。 她凤眸缓缓睁开,扭头怒视,宫人跪了一地,不敢抬头。 唯有虞钰因为踩在矮凳上,不便动作,待到姜倾回头之时,虞钰只顾得上将手往身后藏。 “钰儿?”姜倾凤眸有些微诧异,她上下大量虞钰,视线落在虞钰藏在身后的右手上:“你手里捏着什么?” 虞钰猛得摇头,面上带着讨好笑容:“皇祖母,什么都没有。” 姜倾闻言,上下将人又打量了一遍。 她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视线变得犀利。 “把东西交出来。” 这次开口,没有亲昵的招呼,只有冷冰冰的命令。 姜倾眉眼低垂,好似观音:“莫要让哀家生气。” “皇祖母别生气。”虞钰闻言,面带忐忑,动作迟疑犹豫,将手从背后伸出,缓缓递至姜倾面前。 已经有些肉的小手摊开,上面空空如也。 姜倾目光微顿:“什么都没有?” 视线却更假犀利,像是一把刀,即将洞穿眼前人小小的身体。 虞钰诧异看向掌心,眼睛瞪得浑圆,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她聚精会神地看着,眼睛几乎盯成斗鸡眼。 就在这时,荷心捧着两碗粥,走入殿内。 她的视线和姜倾视线相撞,姜倾微不可见地冲她点头,荷心心领神会,将薏仁莲子粥捧上前,按照最初设想般,送至虞钰面前。 “陛下、娘娘,先用早膳吧。” 姜倾亦不再纠结刚刚的小插曲,她放柔声音,含笑看向虞钰:“钰儿,罢了,你早早便在殿外候着。”她笑着,如寻常那般抚摸虞钰头顶,面容慈爱:“哀家让小厨房准备了吃食,你先尝尝,莫要耽搁时间,待会儿还要去上朝呢。” 虞钰却依旧看着自己掌心,对两人的话充耳不闻。 姜倾面上笑意隐去些许,她面无表情看着虞钰头顶发旋,声音依旧慈爱,表情却冷漠。 她柔声问:“钰儿,还在找什么呢?先喝粥吧。” 荷心也在一旁帮腔:“陛下,这个粥可是太皇太后娘娘特意嘱托,煨了一整晚才煨出来的。不如趁着现在粥正温热,先吃了再说。免得等到粥凉,辜负了娘娘的一片心意。” “找到了!!!” 低头寻觅之人,终于有了动静。 她拇指食指捏着合拢,面上带着忐忑,将东西递给姜倾。 “皇祖母,我手上藏着的东西是这个。” 姜倾几面转换面上表情,她嘴角扯着稍显生硬的笑,视线不自觉转动,“什么东西,叫你这般好找?”她未来得及细看,先一步转身,捧起桌上薏仁莲子粥,便要端给虞钰:“先吃东西吧。” 虞钰犹豫地看了看手中物事,最后犹豫垂手,并未继续举着,却也没有接过姜倾手中端着的粥。 姜倾视线和荷心相撞,带了几分不耐烦。 荷心立即接过姜倾手中粥,笑盈盈问虞钰:“陛下怎么兴致不高,莫不是不喜欢太皇太后为你准备的食物?” “不,没有。”虞钰立即否定:“我很喜欢。” “那怎么不吃?”荷心问。 凡是再一再二不再三,虞钰已经被连番催促,现在没有继续拒绝得道理。 她扬起脑袋,朝着姜倾笑:“我这就吃。” 说罢,虞钰从矮凳上下来,她将手上捏着的东西,放在姜倾面前梳妆台前,而后才转身,结果荷心手中薏仁羹,用调羹搅拌。 荷心见状,急忙道:“陛下,这薏仁莲子羹此前用文火温着,并不烫嘴。” 虞钰停下搅拌动作,缓缓点头:“原来如此。” 她甜丝丝地冲姜倾笑:“皇祖母也吃。” 姜倾点头,她漫不经心移开视线,随手端起餐盘中另一份薏仁莲子羹,正欲实用,余光却瞧见一抹亮色。 她注意力被吸引,盯着那一抹亮色瞧——一根银白头发。 是白发。 她头顶上的白发。 姜倾进食动作微顿,她缓缓回头,看见小小的皇帝身着华服,此时小口小口地吃着自己为她准备的食物——为她准备的毒药。 她的皇家礼仪学得很到位,倘若是刚当上皇帝那一会儿,眼前人必定急不可耐,两三口便刨完碗中物,甚至还会用可怜兮兮的眼神望着自己,希望自己能够分她更多的食物。 而现在,她已经能够细嚼慢咽,一举一动尽显天家风范。 “钰儿……”姜倾喉咙发堵,心头微痛。 虞钰端正坐着,听见姜倾声音后立即抬头,好奇询问姜倾:“皇祖母,怎么了?” 那根银发实在是过于扎眼,姜倾无论如何,也不能忽视其存在。 她平复心情,好一会儿后才笑着摇头。 “没什么事。” “哦。”虞钰点点头,她笑弯一双眼睛:“我知道,皇祖母喜欢我,就喜欢叫我的名字。”面上皆是幼鸟般的依恋:“每次我一个人待在养心殿,想要见到皇祖母的时候,也会喊皇祖母。”她笑眯眯:“如果皇祖母想常常见我,我会常常来皇祖母宫中,不会让皇祖母和我一样,对着没人的宫殿,空劳思念。” 姜倾心头的弦被重重拨动。 好像啊。 好像是她的孩子。 像是她孝顺的、惨死的孩子。 姜倾勉强笑了笑,她手上略微用力,捏紧调羹。 “钰儿,昨儿夜间,似乎不怎么太平。” 她需要一记强心剂,让自己能够眼睁睁,看着和自己儿子一般孝顺的女孩子,走上黄泉路。 第47章 站起来 虞钰进食动作微顿,她放下手中调羹,眼珠子左右转,不安又纠结。 姜倾感觉自己似乎能够喘气,积压在心头的话,亦随之吐露:“昨天发生了什么,钰儿知道吗?” “皇祖母……”虞钰神色黯然,她低垂脑袋,不敢抬头与姜倾对视,亦不敢有其他举动。 哈…… 姜倾感觉自己一口气可以上来。 她闭上眼,将方才的不舍犹豫驱逐,再睁眼的时候,那些无关紧要的情绪,已经无法再影响她。 “钰儿,不能告诉皇祖母吗?” 虞钰低着脑袋,不安搅动薏仁羹,不回答。 眼前人态度如此抗拒,姜倾却不觉烦闷,她嘴角甚至沁出几丝笑容:虞钰的反应,正是在告诉姜倾——你做的事情是对的,眼前的孩子生了其他心思。不仅如此,她可能还知道更加隐秘的、自己不愿意被其他人所知道的真相。 这个念头好似一记定心丸。 姜倾随手捻起桌上银发,将其缠绕于小拇指之上,手无意识地把玩着,而后——扯断。 银发从她手间滑落,姜倾笑容与平时没有区别。 “张棉不过是个寻常太监,有什么稀奇,居然让你如此谨慎?” 姜倾微微笑:“钰儿,哀家曾经告诉过你,不要让自己的偏好喜爱,都表现得太过明显。”她云淡风轻地说着,好似不过是在话家常:“你坐在这个位置上,便不能够有感情。有些事情可以知道,有些事情不能知道,倘若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那会惹来极大祸患。” 虞钰满头是汗。 她慌慌张张跪下,磕头:“皇祖母别生气,我都告诉你就是。” “不必。”姜倾轻声慢调:“在这宫墙之中,没有什么事情,要你告诉我,我才知道。” 她视线犀利,盯着跪在自己脚边,小小的人影,眼神中有复杂、也有决绝。 “好孩子,皇祖母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便非常喜欢。”姜倾站起身,慢慢走到虞钰身边,蹲下,伸手托住虞钰脸颊,目光怜爱眉眼悲悯:“你那么小,那么脆弱,却又生机勃勃。当时哀家就知道,你是哀家要选的人,非你不可,哪怕大臣反对,哀家依旧坚定地站在你身边。可是孩子,你呢,你对哀家有所隐瞒。”刹那间,姜倾的视线变得凶狠,她长长护甲扎进虞钰肉里,扎得虞钰小声呼痛。 姜倾手下意识地放轻力气,目光复杂:“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你说最喜欢皇祖母、最相信皇祖母,这些,都只是谎言吗?” “不、不是的!”虞钰匆忙摇头。 “那你为什么骗我?” 姜倾面容阴沉,好似在看仇人。 虞钰眼泪簌簌落下,她伸手抱住姜倾小臂,小声说:“皇祖母,我是怕那阉人胡说八道,教您伤心。” “哀家伤什么心?” 眼泪落在姜倾手背上,她触电般收回手,出于教养,她没有将眼泪擦拭在衣裳上,而是由着它蜿蜒而下,滴入地面。 看见虞钰委屈伤心的模样,姜倾不由心烦。 她转过身,背对虞钰,等待虞钰回答。 虞钰依旧跪着,她以衣袖擦拭眼泪,说话之时偶尔打几个哭嗝:“张棉是个疯子,他说什么您杀了皇帝……我……我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毕竟皇祖母是这么好的人,他却、却……却如此诬陷你……” 说得嘟嘟囔囔,含混不清。 姜倾眼睛猛得睁大,她急忙回头,珠翠摇曳,好几串流苏因为她摇头幅度太大,砸在她脸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动。 “你说什么?!” 姜倾视线犹如厉鬼,她的瞳仁极小,眼白巨大,好似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身上冒着森然死气,哪怕身后金碧辉煌,却无法遮掩其杀意半分。 她双手按在虞钰肩膀上,语气是说不出的甜腻。 模样却可怖。 “钰儿,告诉皇祖母,你都知道了什么?” 虞钰边哭边摇头:“皇祖母,你别放在心上,这个张棉定是神志不清,居然觉得您会杀我。我好端端地在您面前不是吗?”她哭着,伸出手抱住姜倾,将自己脑袋埋进姜倾胸前,瓮声瓮气:“他脑子不清醒,胡言乱语……我放才不愿意说,就是怕您生气。毕竟您对我这么好,怎么可能会杀我。” 姜倾感受到温热液体染湿衣襟,她面无表情,眼珠子都停止转动。 时间似乎在此刻停止流逝,周遭的声音消失殆尽,她化身雕塑,半蹲着。 唯有女孩微弱的哭泣声,从自己怀里传来。 良久。 恍然惊醒。 姜倾眼中聚光,她眼珠子缓慢而迟钝地转动,身体亦随之行动——她抱住了怀中女孩。 轻拍虞钰后背为她顺气,嘴里说着甜腻而温柔的话,面色冷淡。 “真是个傻孩子,那太监如此挑拨,你居然还想帮他隐瞒。”姜倾视线微顿:“妄议天家,死百次且不足够。” 她视线幽幽转,语气冷淡:“荷心。” 阴暗处,缓缓出现一道身影。 正是守在一旁、不言不语的荷心。此时她从角落里走出,站在姜倾面前,双手低垂,态度恭敬。 “杀了。” “是。” 荷心悄然离去。 虞钰却好似没有听见这番对话,依旧哭着,待到筋疲力尽后,这才渐渐止了动静。 姜倾一看,满是泪痕的女孩子,双眼通红却禁闭,她眼睫毛不安地颤抖着,一双手还紧紧抓着自己衣襟。 ……先让她睡个好觉吧。 姜倾将人移到床榻上,为她拢紧被子。 她坐在床边,看着沉睡中的女子,目光复杂,时而眉头紧皱,时而目光怜爱,时而……杀气森森。 “太皇太后。” 荷心悄无声息回到殿中,姜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在床边待了许久。 她心中一时慌乱,匆忙起身,“办好了?” “嗯。”荷心点头。 “还套出什么东西来吗?” 荷心垂眼,左右打量一番后,这才快步上前,靠近姜倾耳边低声说。 “是他?”姜倾眉头皱起,嘴唇紧抿,她把玩着手中护甲,思虑重重。 “是他。”荷心点头:“他已经招认。” “看来,陛下确实不是我们要找的人。”荷心补充道。 姜倾闻言,却缓缓摇头。 “您觉得您要找的人,不是张棉?”荷心有些诧异。 姜倾陷入回忆,说话慢吞吞的,仔细思索:“不像,这个太监我曾经见过,虽然也是男女莫辨……可是他一个在养心殿侍奉的人,怎么会去御膳房?养心殿难道还能够将他饿着不成?”姜倾的视线幽幽,又回到虞钰身上:“会在子时出现在御膳房的人,只有来偷吃的人。偌大皇城,会被饿到忍不住偷吃的,应当不多。” 虽然并未点明,可是她的视线,从始至终,都没有从虞钰脸上移开。 “娘娘,奴婢属实摸不着头脑。”荷心有些无奈:“过去奴婢进言,说陛下有可能是您要找的人,你不愿意相信;现如今,找到了您真正要找的人,你却又开始怀疑陛下。”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您究竟是想找,还是不想找呢?” 姜倾嘴角笑容微顿。 她目光冷飕飕,“当了几天御前管事的,胆子肥了?” 惊出荷心一身冷汗,她急忙跪地,“娘娘,是奴婢一时失言,望娘娘勿怪。” 姜倾瞥她,而后幽幽道:“为我办事便好好办事,莫要东想西想。”她缓缓起身,莲步轻移,经过跪地的荷心身旁:“话少说,免得祸从口出。” “是。” 荷心依旧跪在地上。 姜倾已经在众人簇拥中离开,偌大宫殿,唯有还在睡梦中的虞钰,以及保持跪地姿势,无法起身的荷心。 日头西斜,虞钰从梦中醒来。 她睁开眼,看着陌生床帘,猛得坐直身子,四处打量查探,一双眼冒着光,不一会儿,便身体放松,视线清明。 “荷心,你怎么跪在地上?” 虞钰从床上起身,顾不上整理衣裳,快步走到荷心身边,想要将之搀扶起来。 荷心摇头躲避:“奴婢得罪了太皇太后,这事奴婢应当承受的。” “你说错什么话了?”虞钰蹲在荷心面前,无辜地看着她。 跪了好几个时辰,荷心早已是有气无力。 现在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眼前人,“嗯,是奴婢失言,叫太皇太后不快。” “你看起来好虚弱。” 虞钰轻声道:“不如先起来吧,等到皇祖母回来,我帮你替她解释。” 纯真童声在极度疲惫下,能够轻易攻破心灵防线。哪怕是荷心,此时脸上亦带起笑容,反过来安抚虞钰:“此乃娘娘懿旨,陛下怎能牵涉其中?”她发自内心道:“莫要因为奴婢,又起争执。” 虞钰笑得开朗:“皇祖母和我,能有什么争执?” 知道许多事情的荷心,一时之间,只觉得有千言万语。 但偏偏,没有一句话可以说。 她保持沉默,不敢回答。 虞钰见状,收起面上笑容,双手背在身后,神情严肃:“荷心。” 荷心颇为莫名其妙,但不得不应答:“奴婢在。” “这天下的主人,是谁?” 荷心心头一跳,只觉得自己嗅到几分不同寻常的气息。或许眼前人,真的如太皇太后所说的不一般? 她低头,不敢与之对视。 “是您,陛下。”荷心心底盘算,嘴上回答滴水不漏:“您是天子,是天下之主。” “我说的话,你是不是必须遵从?” “是。” “好。”虞钰声音清脆,掷地有声。 “朕现在命令你,站起来。” 荷心猛得抬头,面上惊愕来不及收回。 虞钰见状,嘿嘿一笑:“当然,坐下亦可。” 上一篇复制错误,已经更新了46章,不好意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7章 站起来 第48章 出宫 荷心思绪浮动,以至于这么多年来,头一遭,在姜倾面前走神。 “荷心。” 姜倾眉头微蹙,目光带着不满,缓缓回身,冰冷的视线激得荷心一个激灵。她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低眉顺眼,“娘娘。” 姜倾沉默地注视荷心,久久不语。 荷心亦不知该说什么,脑中空空,脚下动作却坦然,双膝微软,便要往下跪。 “地上脏。” 姜倾略显冷淡的声音,阻止荷心动作。 方才微屈的双腿恢复直挺,“娘娘宽宏大量。” “想什么事情,如此出神?”姜倾轻笑两声,却并不好奇荷心回答,因为她还没有等荷心开口,便自顾自接上下一句:“将人带上来,哀家要亲自审问。” “是。” 荷心垂头,小步往回退。 此处阴暗而逼仄,四周没有光线,只有火把用来照亮。空气浑浊,不过是待了一会儿功夫,便让人觉得胸闷气短。姜倾养尊处优惯了,到这邋遢肮脏之地,好似凤凰落进山鸡窝,但也正因为此处肮脏昏暗,更显得她耀眼尊贵,姿态从容。 “娘娘,人带到了。” 荷心垂着头,她身后跟了四五个狱卒。 狱卒皆佩刀,长得五大三粗,身上散发着常年不洗澡的汗臭味。 姜倾在他们出现之时,下意识用帕子捂住鼻尖,荷心立即命令:“将人放下,你们去外面守着。” “是。” 狱卒离开,臭味却没有减少半分。 姜倾眉峰已聚成小山,嫌恶至极:“怎么如此臭?没人为他清洗么?” 她所质问对象,正是地上那一滩看不出人形的烂泥——应当死去,但是并未真正死去的张棉。 张棉遭受酷刑,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乱糟糟的头发上粘着大块大块的血痂,衣衫褴褛如碎布条般挂在他皮开肉绽的身躯上,仔细瞧,能瞧见外翻皮肉下,已经碎成块的骨头。 看不出人形,却又偏偏还活着。 姜倾嫌恶地打量对方,半晌后轻笑:“倒是个命贱的,居然挨了过来。” 她锦帕一刻也不曾移开,死死捂住鼻尖:“既如此,你便老实回答,倘若有一句假话,哀家会立即要了你的命。” 地上肉泥缓慢蠕动,算是回应。 “昨夜,你见了皇帝?” “是。”沙哑的声音好似烂风箱,哗啦啦地响。 让人惊叹于怎么会有人生命力如此顽强,已经是这般模样,还能回话。 “你对她说了什么?”姜倾问。 “我……嗬嗬……”再顽强的生命力,也不得不屈服于现实。张棉发声极为艰难,他费劲地喘气,大口大口呼吸,想要回答,却无法再多说一个字。 “罢了。”姜倾眉头更紧。 她捂着鼻尖站起身来,带着不耐烦:“哀家去隔壁透透气,荷心,你帮哀家盘问。” 说罢,摇曳生姿离开。 火把熊熊燃烧,整个空间只剩下荷心和张棉。 荷心终于能够抬起头,不再屈膝作恭敬妆。她先是站直身体,左右打量一番,而后回身,看向地上烂泥:“我问,你回答。倘若我说得对,你便发出点动静让我知晓,倘若不对,你便沉默,可知否?” “嗯。” “昨夜陛下见了你,对否?” “嗯。” “你与她说了什么?”荷心下意识追问,刚问出口,想到对方状态,立即改口:“昨夜之后,宫中有传言,说夜间动静诡异古怪。”她垂眼,一双眼睛下垂,思索良久后,缓缓道:“我知晓你,七岁便入宫来,此前拜罗德海当干爹,却木纳愚蠢,不善交际。以至于罗德海一倒台,你便被排挤成为最低等太监,每日刷恭桶为生。”荷心慢慢说着,期间偶尔叹息几声,似乎为其遭遇感到哀伤。 她说:“你想回到养心殿吗?” 趴在地上的肉泥许久没有回答,好似已经死去。 荷心见状,重复一次:“你想回养心殿吗?继续当你风管无限的总管太监。” 良久,肉泥回答:“……想。” 荷心道:“既如此,接下来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倘若情况属实,我将向娘娘进言,使得你恢复原职。” “好。” “你可否和陛下说,当今太皇太后杀了皇帝?” “……” 张棉又恢复沉默。 他不出声、不应答、不否认。 假装自己是一滩烂泥,没有知觉,已经离世。 “你不是想回养心殿吗?”荷心蹙眉,因为等待时间太久,底下空气不流通,她胸闷气短,已经开始不耐烦。 荷心声音拔高些许,重复:“告诉我,你是不是说了这句话?” “……没有。” 得到回答,荷心却并未松懈,她冷笑一声,“自然是没有,说了这句话,你的脑袋立即就要分家,如何能够应的?” 对方的回答在她意料之内,她眼中透露着鄙夷:“倘若你实话实说,我或许还高看你两分。” 地上肉泥不再动弹。 荷心懒得分更多眼神给对方,继续问:“是‘杀了’皇帝,还是‘想杀''皇帝?”她追问,想要理清两者之间的不同。 张棉不作回答。 “哑巴了?” 浑浊的空气让荷心更加烦躁,她不再端庄站立,反倒缓步上前,走到肉泥旁边,伸腿欲踹,却被浓烈血色逼得退回。 她只能再度拔高声音,“回答。” 对方依旧像是一具尸体,久久不动弹。 “你怕这件事情说出口,会死无全尸?”荷心弯腰,忍着呕吐**,忍受浓烈呛鼻的血腥味,声音冰冷:“我可以为你保证,你只要诚实回答,我会留你一条命。” 静默。 长久的静默,足以摧毁任何人的神经和理智。 更不用说荷心忍受着诸多难言,此时张棉的静默,好像是一粒火星子,掉进油锅之中,只听得——轰的一声,荷心理智燃烧殆尽。 “你!” “……杀……了……” 张棉虚弱的声音,适时响起。恰巧被荷心声音盖过,荷心在意识到对方说了话后,心头怒火更盛,担忧怕不能处理好姜倾交代下来的事情,只能强忍着,她胸口剧烈起伏,此时好像压了巨石,尽管如此难受,她也不得不放轻声音:“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昏暗地牢里面,唯有呼吸声。 荷心忍受着令人崩溃的寂静,双眼死死盯着对方,不愿放过任何细节。 不知是第几次呼吸落下,地上肉泥终于有回答。 “……杀了……” 气若游丝。 想来已经没有两个时辰可以活。 “你在哪里看见的,又是从何处知晓的?”荷心双眼猛得睁大。 对方却已经无力再回答,呼吸声微弱,好似已经靠岸涟漪,渐渐消散。 “回答我。” 荷心此时已经忘了嫌恶,她居然伸出手,拽住对方领口。血糊糊的布料一扯就烂,“撕拉”一声响后,碎肉飞溅,骨头撞在地面在肉里弹跳,荷心清楚地看见,对方肋骨突破皮肤,裸露在外。 怒火消散,恐惧、恶心感,如潮水一般翻涌而来。 呕吐的欲|望无法抑制,荷心脑袋发昏,她摇摇晃晃起身,跌跌撞撞跑至一旁,单手撑着墙壁,弯腰呕吐不止。 “你做得很好。” 荷心吐得头疼欲裂,喉咙被腐蚀的痛感是如此清晰,以至于她没能够注意到,自己身边已经站了个人。 “回去吧。” 姜倾站在外面,她矜贵点头:“回去好好清洗一下。” 说罢,轻瞥荷心,发现荷心并未跟上,垂眸片刻,方才道:“要哀家等你多久?” 荷心不得不从痛苦中抽离,她隔了几米,跟在姜倾身后,离开不见天日的地牢,回到富丽堂皇宫殿之中。 或许是姜倾体恤荷心,觉得荷心可怜,又或许是荷心身上味道实在过于难闻。回去话,姜倾准允荷心先行洗漱,热水升腾起雾气形成天然防护罩,将荷心护在其中,但是刚刚所见场景,荷心却不敢忘。 跟在姜倾身边这么多年,她做了许多事情。 杀人? 以前不过是一句话,等到命令下去不久,便会有尸体蒙着白布从宫里抬出去。 有白布蒙着,荷心几乎不会看见他们死前模样,自然也就不知晓,原来“杀人”这两个字,可以如此沉重。 但偏偏,今天,她看见了张棉的身体。 那一滩烂肉、碎成截的骨头,撕开荷心过往所有认知,闯进她脑海里,盘旋其中,不曾消散。 张棉的死,让荷心恐惧。 而更让荷心胆寒的,是姜倾:她为什么要让自己看见张棉的惨状?为什么非要去地牢里询问?又为什么留自已一个人,独面张棉? 她有什么深意? 是敲打?训诫?恐吓? 跪了两个时辰的膝盖还留有血痂,被热水刺激,痛感明显。 想到近些日子里来,姜倾越发易怒,荷心不由悲从中来,环抱双臂,眉毛上挂着水滴,一双眼四处打量——在宫中尊贵无匹的荷心姑姑,居然也会露出张皇惊惶之害怕模样。 可无论如何,她早已经脱不开身。 哪怕害怕恐惧,只能一往无前。 荷心擦去身上热水,带着沉重心情,想着接下来当如何自处之时,有宫人慌忙上前禀报,模样焦急。 荷心见状,将人拦下:“怎么急急忙忙的?发生了什么事情?” 宫人跑了一路,面颊绯红,面有薄汗。 见荷心询问,慌忙行礼,顾不得擦汗,低声解释:“荷心姑姑,陛下送了一人出宫。” “谁?” “不知,当是她身边伺候之人。” “……”听闻这句话,荷心思绪万千,诧异有之、唏嘘有之,更多的却是羡慕。 她点头:“不过是送人出宫而已,何必大惊小怪?” 荷心道:“她是皇帝。” “是。” 宫人低头:“是奴才之错,只是太皇太后曾经吩咐,倘若陛下有异动,当立即告知。” 荷心眼珠子微转,思虑片刻后,往旁边站。 “你去吧。” 第49章 会回来的 “陛下送了谁出宫?” 芳团伺候在书桌旁,她眼睛时不时地偷瞄正在练字之人,心头疑惑久久不散,好似无数双小孩子的手,不停地挠着,挠得她心里痒痒,叫她研磨都无法专注。 几次欲言又止,眼神闪烁,动作迟疑,嘴巴开开合合,但见对方如此专注,无奈将询问吞回腹中,强忍着好奇,心不在焉研磨。 “你想问我为什么没有先送你出宫?” 小小的女孩子,现在已经有天家风范。 她腰板挺直,面上始终嗪着淡淡笑意,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从容。现在,她一手执笔,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身子后仰,站直后,眼珠子才缓缓移动,视线落在芳团身上。 微微一笑,将芳团强忍着的疑惑不安悉数猜透。 芳团研墨动作慌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初。她垂首,恭敬道:“奴婢不敢妄议陛下决定。” “你是嘴上不敢而已。”虞钰将毛笔随手一扔,双手背在身后,语调淡然:“你研磨之墨粗细不均,我这幅字,被毁得干净。” 芳团心头一紧,作势便要跪下。 “行了。”虞钰打断她动作,有太监上前来,为她呈上已经被浸湿的锦帕。她随手接过,擦手,漫不经心:“我没有忘记答应你的事情,我会送你出宫。” 听见虞钰承诺,芳团面上一喜,眉梢透露出几分欢喜之意。 嘴上却还不解询问:“既如此,陛下为何不直接送我出去,怎现如今,还将我留在宫中?”她细细眉尖蹙起,一双眼打量着眼前金碧辉煌,视线游移且犹豫,好在富贵并未迷失她神志,危险如影随形,芳团猛得想起自己处境,不敢再看眼前奢华场景,后背冷汗冒着寒气,叫她不敢爱财、爱权。 “陛下是舍不得我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虞钰将锦帕交由小太监,反问:“你不还是要走么?” 芳团眼珠子微微转动:“奴婢也舍不得陛下,只是陛下不知,奴婢……”她略微卡壳,好似没有找到说辞。好在她巧舌如簧,思维活跃,卡壳不过片刻,便恢复如初:“奴婢离家太久,心中难免挂怀。百善孝为先,奴婢不敢祈求金银玉石,只愿能绕膝父母下,尽孝百年前。” 说得声情并茂。 但那一双眼透露着贪婪,让她强装出来的孝顺模样,也变得狰狞。 虞钰嘴角勾起,眼神带着些微嘲讽。 她思索片刻,沉声道:“你对朕有恩,朕自然不可能亏待了你。此前未将你送出去,一来确实舍不得你,二来——你难道只想以宫女身份离宫?” 芳团猛得抬头,一双眼透露精光,含着无限期盼:“陛下,您这是何意?” 虞钰笑:“朕欲封你为县主。” 县主! 这两个字,像是一记重锤砸在芳团脑袋上。 砸得她神志不清,砸得她理智全无。 笑容不可抑制在面上弥漫,那可是县主,县主!她一个卑微如草芥的人,居然能够成为县主吗?有封地、有爵位,有佣人,后半辈子吃穿不愁。她可以去自己属地潇洒快活,哪里还用担惊受怕,担心自己脑袋落地?! 雀跃、兴奋、狂喜。 芳团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自己当下快活的心情,她浑身轻飘飘地,好似已经得道成仙。 原来,成为仙人,飞升三界之外,只需要有权力就行。 她浑身血液已然沸腾,哪怕此时尽量克制,亦无法掩饰其兴奋。 “奴婢多谢陛下。” 不愿再多询问一句,怕对方反悔——天子一言,岂有反悔之理? 芳团行大礼,高声呼,将自己县主封号牢牢抱在怀中,谁也抢不走。 “不过朕此前没有经手过朝堂事宜,所以还暂不清楚具体流程。”虞钰笑得人畜无害,“但你别担心,朕会多问问人,看需要为你准备些什么。”她目光笃定,笑容澄净:“朕会在规格范围内,给你最好的待遇。届时再将你送出宫,与家人团聚。” “多谢陛下!” 芳团行五体投地之大礼。 她对眼前的皇帝,从这一刻开始,只剩下最原始的感激。 原来,要想飞黄腾达,不必靠姜倾那个老妖婆,眼前人虽然没有真正的权力,但是她的话却没有人敢不听。至少不敢明摆着,忤逆她的意思来办事。 她以前,当真是太蠢了! 芳团心底有一丝后悔:早知一切来得如此简单,当时就应当好生伺候小皇帝。虽小皇帝无能,无法从太皇太后手中夺权,但亦能保证自己高枕无忧——旁的不说,若自己未和小皇帝离心,或许现如今,她给自己的,不仅仅是个简单的县主。 年头一旦生起,落差感便立即扑来。 事到如今,落差感再大也没有用。 芳团只能不停安慰自己:能活着就行,莫要想太多无关紧要的事情。 而人这种东西,能够控制自己的手、脚、嘴,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情绪。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这件事情,对于看似已经得到的东西,却不甚珍惜。 欢喜之情被冲淡,留下几丝遗憾。 虞钰眼睁睁看着眼前人的情绪变化,默默将之记在心里。 她从眼前人面前,又学到一点东西:人是被**驱使的生物,永远不会知足。 自己唯有满足他们的**——又或者说,勾起他们的**,这些人,才会真正为自己所用。 轿子从宣武门驶出,此时已经宵禁,街上不见活人。 夜里安静极了,只有轿子辘辘经过时,扰得已经入眠孩童惊醒,因不满而不停尖叫。 万家灯火又亮起,照亮男人面上“囚”字。 他面无表情,坐在轿子上,单手拂开轿帘,一双眼睛淡漠地看着眼前景象。 他已经多久没有看见过皇城的夜了? 自他家被害得满门抄斩,他被囚于姜府后,便如囚鸟般被困住:虽然他还活着,可实际上,过去五年行尸走肉,时间都被偷走。五年时间,只有辱骂、责罚、奚落、嘲讽,他渐渐忘了自己曾经的名字,也渐渐忘了过去是如何意气风发。 却不敢忘深红的血、不敢忘被砸毁的祠堂、不敢忘那些深仇大恨。 他不敢忘,日复一日记得更加清楚。 可记住又有什么用? 他现在还能做什么? 小皇帝甚至都已经不需要自己,将自己送出宫。 家人早已死尽,朋友不相往来,偌大天地间,他居然找不到一栖息之地。 男人垂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成年男人的双手,他已经成年了,可却是如此无力。 他甚至不知道今晚要去何处,未来又通往何方。 所以他没有叫停马车,而是安静待在马车上,由着它将自己带离皇宫。 但路总有尽头,马车亦会停下。 “公子,该下车了。” 公子……许久没有人这么叫自己了…… 男人垂眼,虽动作犹豫,可他明白,现在已经无法继续躲在小小马车里,他不得不自己去面对迷惘。 迷惘便迷惘,好过绝望。 丑奴出了轿子,还未站定,便听见一道稚□□声。 “哥哥,你就是爹爹要等的人吗?” 丑奴没有想到,居然有人等在轿外。按照小皇帝当时的生气程度,应当是将自己直接扔在荒山野岭才对啊。 他犹豫抬头,瞧见一穿着绿罗裙,头扎双丫髻的小女孩,好奇地盯着自己瞧。 视线交汇,女孩大抵是看见他面上伤疤,猛得捂住眼睛,小声道:“哇,你脸上怎么有伤啊?” 丑奴心被刺痛,过往记忆翻涌着,让他难以抵抗。 他猛得低头,一手抬起,用袖子遮挡面庞,身体回转,欲离开此处。 “哎呀,你别走啊。”小姑娘见他欲离开,顾不上害怕。小步跑到丑奴面前,虽不敢直视其模样,依旧低着头,盯着地面,却双手打开,拦住丑奴去路:“爹爹肚疼,待会儿就回来,你不等他么?” 丑奴将自己的脸遮得严严实实,“我不认识你爹,也没有在等什么人。” “怎么可能?”女孩不解。 她歪着脑袋,悄悄抬头看一眼,发现对方将自己面庞藏住,意识到丑奴并不是什么凶神恶煞之徒后,悄悄松了一口气,面庞带笑:“那你大半夜的,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丑奴无话,一时难以回答。 “那便是在等我爹爹。”女孩子拍手笑。 那天真浪漫的模样,一时之间,让丑奴有些恍惚。 多久了? 如此单纯干净的情绪,自己有多久没有感知到了? 许久之前,自己也可以像是眼前小孩一般因为很小一件事情开怀大笑…… 现在想起,徒增伤感。 丑奴觉得对方是一面镜子,照亮了自己不堪。 他不愿继续待下去,迈开步子,抬脚便绕过小女孩,往旁边去。 “哎呀,我都说了爹爹很快就回来。”女孩见自己留不住对方,居然伸出手,抓住丑奴衣裳下摆,试图挽留。 浑身用力,却无法阻拦其离开脚步。 见状,只能扯着嗓子喊:“爹爹,你再不出来,人就要走啦!!” 远远的,传来男人着急的声音:“青桂,青桂,你将人留下,爹爹有点找不到路!” 广青桂此刻都被拖着走,听见自家爹爹的话后,委屈瘪嘴:“我这么小,留不下他!爹爹,你跑那么远干嘛啊,你再不出现,我都要被他带走啦。” 广济正胡乱拨开挡在面前的树枝,听见自家女儿的话后,当机立断。 “用石头砸他脑袋。” “把人砸晕。” 第50章 何九 远处没了声音,广济心头发慌,偏偏树枝不懂事,总是阻拦他去路,他衣衫被挂开,头发散乱,身形狼狈且艰难从林中出现之时,瞧见广青桂抱着脑袋,安静蹲在灌木丛旁边,此时双眼包着一汪泪,可怜巴巴抬头,“爹爹。” 广济心头一紧。 他快步走上前,将广青桂抱起,仔细打量:“宝贝疙瘩,你受伤了?” “没有。”广青桂摇头:“哥哥虽然长得模样狰狞,但他没有打我。” 站在一旁、打算看后续发展的丑奴,嘴巴一抽。 果然,小孩子总是如此令人讨厌。 这小姑娘是,宫里那位无情无义的人,也是如此。 丑奴冷漠垂眸,不去管另一旁碍眼的父慈女孝:场景太过于温馨,会让他想起一些会让自己心疼的往事。 他冷不丁出声,打断二人:“这位先生,你在等我?” 广济终于将注意力从广青桂身上移开,他抱着广青桂,将丑奴从头打量到脚,视线中带着审视。 丑奴不喜欢人这么盯着自己看,这会让他觉得不安、冒犯。 他下意识侧身,试图将自己刻字的半张脸遮起,似乎这样,他便未曾遭遇这一切。 哪怕只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可比起那些震惊的、恐惧的、嘲笑的、奚落的视线,丑奴宁愿自欺欺人。 清风拂过,吹乱发梢,却吹不散丑奴心头愁绪。 站在他不远处的人,被风吹得回神,他微微一笑,缓缓问:“敢问可是何家何九公子?” 丑奴如遭雷劈。 何九? 何家老九。 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这么称呼过自己? 甚至于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曾经的名字。 可偏偏是现在,在自己迷惘不知何处去的时候,眼前人恭恭敬敬唤自己一声何九公子。 心绪难宁,他眼珠子缓缓移动,直视不远处男人。 广济微微笑起来,虽然模样稍显窘迫,但笑容潇洒恣意,竟有出尘之姿:“在下广济,与何九公子,在几年前,曾有一面之缘。” 何九微愣。 广济这个名字,他当然知晓。无论是在姜府的时候,那些人总是提起广济,说此人如何叫江行吃了大亏,说他顶撞江行,使得他在天下读书人面前丢脸;说此人天资纵横,出身苦寒却有一身本事,压得王适抬不起头,只能屈居第二。前些日子在宫中,何九也听过不少,虽然小皇帝未曾主动提起,却会在无意识的时候,将广济这两个字吐出口——他不是蠢货,相反,他大多数时间一个人待着,能够有很多时间来仔细思考、琢磨。 广济是小皇帝的老师。 所以他现在出现在这里…… 何九抿唇,心头方才的动容已经消失殆尽,他眉眼之间皆是寒霜:“她命你来此处等待,是为什么?” 广济捋了捋胡子,笑呵呵:“你问陛下?确实是陛下安排在下在此等待,看何公子模样,陛下未曾告诉你缘由?” 何九垂眼。 他和小皇帝最后一次对话算不上愉快,自那以后,小皇帝再也没有来找过他。 甚至何九一度以为,自己得罪了小皇帝,而目前小皇帝又有了其他老师,根本不需要自己提供帮助,他死期将近。却在这时候,自己被送出了宫,站在此处,不知事态将如何发展。 现如今,广济问他,他只有沉默。 广济见状倒是不意外:“看来没来得及说。”他呵呵一笑,将广青桂放到地上,轻声道:“关于何家之事,在下了解几分,却又不算特别清楚。陛下亦是如此,何况陛下如今羽翼未丰,何公子身上所背负之仇恨,若是完全寄托在陛下身上,只怕需得蹉跎许多岁月。” 何九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广济,等着他下一句。 广济捋胡子,“何公子当初亦是惊才艳艳,既然有想做的事情,为何不去做。” 他笑:“毕竟现在,你全然自由。” “什么意思。”何九问。 广济道:“科举。” 他直勾勾地打量何九,沉声道:“陛下已经交代我,将尽心培养何公子,虽公子被岁月偷走一段时光,料想以公子之天资,稍加勤勉便可弥补。” “陛下希望你能入仕。” 何九心神大动。 科举、入仕、当官? 是了,只有自己也站在朝堂之上,穿着官袍,那群家伙才能高看自己两分。 只有自己手握权力,说话有份量,他的声音才有更多的人愿意去听。 他想科举吗? 当然,无时无刻、每分每秒。 可是……他还能科举吗? 脸上已经结痂的伤疤明明早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却不知为何,现在突然发出灼烧般的痛楚,好似又生生受了一道刑,叫他清楚感受到,自己脸上刻着的字乃“囚”。 何九刚刚激荡的心被泼了冷水,他自嘲一笑:“罪臣之后,如何能参与科举?” 广济微微一笑:“什么罪臣之后?何家几千口人,不是都死在五年前么。” 最深处的伤口,现在被旁人如若无事地说出,何九心绪复杂,面容纠结之下,居然是自嘲一笑:是啊,满门抄斩,哪里还会有罪臣之后? 家中看门的狗,都被那些畜生抓了去吃,何九——又怎么能活着? 何九凄恻一笑:“那我是谁?”他站直身体,拂开面上发丝,将自己脸上丑陋而狰狞的“囚”露出来:“我不是何九,我是谁?” “你可以是任何人。” 广济直视他伤疤,面容不变:“但你确确实实,不能是何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何九蓦然仰天长啸,声音凄苦悲伤,惊奇林中飞鸟。 广青桂被吓得抱住广济大腿,她探出脑袋,怯生生地看着狂笑不止之人,小声道:“丑哥哥,你很伤心吗?” 何九猛得收起所有情绪,他低头:“我不应该伤心吗?” “应该。”广青桂点头,她面容稚嫩,“可是大哥哥,伤心也改变不了什么。”她藏在广济身后,小声道:“娘亲说过,如果馒头掉到地上,我可以伤心、可以哭,但是哭完之后要么捡起馒头继续吃,要么挨饿。”说着说着,她舔了舔自己嘴巴,好似嘴里琢磨出馒头香味。 她说:“如果你不想挨饿的话,其实可以先把馒头捡起来。”广青桂一双眼睛眨啊眨,语气活像是个小大人:“你可以想我一样,拍拍馒头,边哭边吃。不管怎么样,不能把自己饿着,不是吗?” 听得广济大为心疼:“青桂,你挨过饿?” 广青桂急忙捂住嘴,心虚不已:“没有没有。” 广济皱眉,眼中流露出心疼。 广青桂抱住广济大腿,小声道:“只是去年雪灾之时,家中没有余粮。”广青桂小声说:“爹爹去地里帮忙,许久没有回家。娘亲见乡亲们饿得狠,便将米面分出去一些。”她抿了抿嘴,小声道:“娘亲自己都没有吃的,所以我馒头落在地上后,她让我自己捡起来。我想,可能是娘亲那会儿已经饿得没有力气,没有办法帮我。” 小小的女娃说起这些来的时候,声音不带愁绪,好似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话语里的认真,却让人心疼:“但还好爹爹为我们带回来粮食,爹爹是最棒的!” 广济已经听得眼圈泛红:“你娘才是全天下最好的。” “当然。”广青桂点头,好不犹豫:“我娘亲是天底下最好最好,最好最好的娘亲!” 说完,她扭头看何九:“所以,我娘说得话不会有错。” 她认真道:“丑哥哥,你和爹爹走吧。先把能够抓住的东西抓住,至于其他的,后面总会有的。就像我,当时捡起了地上的馒头,分给娘亲一半,后来跟着爹爹来了京城,现在偶尔还能吃到几口肉呢。” 广青桂眉眼弯弯好似月牙,她用童言稚语,解开何九心头枷锁,砸去脚上镣铐。 驱使着何九迈开双腿,朝着眼前一对妇女而去。 “老师。” 他双膝跪在地上,月光倾泻、树木见证下,他严严实实磕头:“弟子何九,拜见老师。” 广济微微笑,他扶起何九:“如此便好。” 何九随着广济动作站起身,褪去周身混沌郁气的他,此时看起来,竟然透着几分生机。 他音调与寻常相比高一些,能够听出几分少年感:到现在,他也不过才十七八岁。 此时他捂着脸颊,略微担忧:“老师,学生面上有刺青,如何才能参加科举?” 广济略微沉吟。 思索片刻后,缓缓道:“此时不必担心,陛下必定有解决办法。” 曾无意间意识到小皇帝心思城府的何九,缓缓点头,深信不疑。 他跟随广济广青桂,离开幽暗小树林,踩着月光,从黑暗逼仄荒僻之地,堂堂正正走在月光之下,太阳东升,将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朝霞漫天,何九回首看,发觉长夜已经过去。 他被偷走的时间、岁月,随之黑暗一同消失。 接下来的每一天,才是明天。 他步履坚定,目光如炬,心中豪情万丈。 广青桂坐在院子里,广济正在为她梳发髻。远远传来何九读书的声音,广青桂听着,带着几分好奇:“爹爹,皇帝姐姐好厉害,她只比我大几岁而已,居然能将事情安排得如此好。” 广济笑了笑,不回答。 秦氏见状,接过广济手里的活,轻声笑:“她是皇帝,当然厉害。” 广济悄无声息地离开,不多说一句不该说的话。 现在,是时候去见自己那“愚拙却勤奋”的学生了。 他笑了笑,换上朝服,随着何九读书声一起,离开温馨的四合院。 第51章 卦 “广济大人稍等,太皇太后正在同陛下说话。”荷心恭敬站在养心殿外,同广济回话:“可是到了习课时间?”她看了眼天色,轻声道:“奴婢且进去看看,劳烦广大人且站一会儿。” 广济颔首。 荷心小声吩咐左右,她往里走去,原本站着的位置,立即出现两人顶上。 荷心步子几乎没有声音,她缓缓往里走,隐约听见人声。 “皇祖母,我想立芳团为县主。” 小皇帝尚且年幼,不知深宫耳目众多,说话的时候不会刻意压低声音,以至于不该叫旁人听见的话,这么轻而易举地钻进旁人耳朵中。 荷心垂眼:芳团?伺候在陛下身边的宫女?没记错的话,她亦朝着太皇太后投诚?看来陛下还不知道此事,不然的话,怎么会为这种卑贱之人求情,想为她谋一个县主之位……县主,县主……县主是这种卑贱、不忠诚的丫鬟能够当的么? 这个奴婢,命真是好。 怎么她就如此好运,伺候在陛下身边呢? 荷心脚步乱了一瞬,呼吸亦不平静,好在她调整极快,不过两三个呼吸的功夫,便恢复如初。 眼中淡淡嫉妒消散,好似什么都没听见。 可紧接着,小皇帝的声音又飘了出来,“芳团跟在我身边已经许久,孙儿到时候想将她送出宫,不再做伺候人的奴才。” 荷心整个人都顿住——这是什么话? 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贴心良善之人,为一个奴才考虑得如此周到,既送钱权,又还自由。 怎么偏偏是芳团?怎么她的命就如此好? 荷心的心已经乱了,一时半会儿居然无法平息心跳,连呼吸都变得紊乱。 “皇帝,你最近提的要求,似乎太多了。” 姜倾的声音依旧如此,不紧不慢,不同意也不拒绝,语调淡淡的,将话题引向另一个方向,“先是送走了何家的孩子,现在又要立一个奴才为县主。” 姜倾声音带着试探怀疑:“最近是发生了什么,让你如此反常。” 声音中隐约透着威压,不是一个孩子能够应付的。 方才心底诸多猜疑消散,荷心加快步伐,走到殿前:“娘娘,广大人已经进宫,想来是到了陛下学习时间。” “退下。”姜倾不咸不淡。 看来一时半会儿,姜倾不打算放过笑皇帝。 荷心心底微叹,可也无能为力。 她按照吩咐离开,退至殿外,冲着广济解释:“可能得劳烦广大人稍等。” 广济点头:“多有劳烦。” 荷心回以一笑。 脑子里面,却始终回荡着虞钰的声音。思绪乱糟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又想要些什么,只是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找到乐趣。 她在门外候着,安静待着,一言不发, 直至姜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荷心这才垂头,往旁边退一步。 “广大人。” 随着姜倾声音响起的,是玉珏相撞的声音。 雍容华贵,仪态万千。姜倾身居高位多年,一举一动皆是皇家气派,让人不敢与之亲近……陛下,还只是个孩子,会哭、会笑、会胆怯、会不安、会心怀怜悯,惠及下人。 荷心又开始走神,最近,她感觉自己总是在走神。 御前伺候,最忌讳的便是不专心。 在姜倾喊她第三次,才将人神智喊回来后,姜倾面上已经带着不耐烦。 “你最近有些不对劲。”姜倾慢悠悠说。 荷心不敢解释,“奴婢知错。” “罢了,想来是哀家让你做的事情太多,一时难以招架也难免。”姜倾被搀扶着,悠悠往前:“若是力有不逮,秉明哀家便是,宫中尚有如此多人。” 话不说完,是姜倾多年来的习惯。 下意识地揣测姜倾未说完的话,是荷心多年养成的习惯。 而这个习惯,让她极为不安。 “娘娘恕罪,奴婢不敢再犯。” “嗯。” 姜倾淡淡应答,被搀扶着离开,也不知道她究竟怎么想。 待到姜倾坐上凤撵,这才大发慈悲,对着荷心吩咐:“将芳团带来,哀家有话要问她。” “是。” 养心殿中,虞钰面上带着笑,看得广济有几分诧异。 “方才太皇太后并未训斥你?” “训我作何?”虞钰笑着将作业呈给广济,便安静守在广济身旁,等候他的点评。 广济摊开作业,边看边问:“耽搁许久过课时间,微臣还以为是陛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让太皇太后不高兴。” 虞钰眯起眼笑:“皇祖母对我极好,怎么会随意训斥我?” 广济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说小皇帝愚钝勤勉,倒是没有说错。 这么久过去,她居然还单纯地认为,姜倾此人对她感情深厚? 罢了。只要陛下心性纯良、心怀天下便可。有些事情,为人臣、为人师能够为她办好,又何须徒增其烦恼? 广济轻轻吐了一口气,轻声笑:“何九公子微臣已经接入府中。” 虞钰歪头,睁眼不解:“何九?” ……但话又说回来,当皇帝的,不应当如此愚钝。 广济嘴唇蠕动,一些伤人的话在喉咙里堵着,最后还是生生咽下去。 算了算了,还只是个小孩子。 他勉强克制:“陛下昨日送出宫的男人。” “老师说得是丑奴啊。”虞钰眨巴眨巴眼,笑得像只猫:“老师管他做什么,他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怎么还将他接回?” 广济脑袋有点疼。 为人臣,头痛而已,应当的。 他笑了笑:“何公子少年成才,只是家中突逢变故,倘若稍加磨砺,定能在朝堂之中有一席之地。”他压低了声音,认真道:“届时,陛下想要推行什么政策,又或者,等到羽翼渐丰,需要与朝堂上不安定因素对抗的时候,便会有人认真执行吩咐。” 广济认真剖析,毫无隐藏:“虽何九目前没有助力,但他蕴含着的巨大能量,却不可小觑。” 虞钰身形有一瞬间恍惚。 她认认真真看着广济,似乎在思考什么,久久不语。 广济诧异抬头,恰巧与之对视。 沉默而内敛的女子穿着龙袍站在她面前,顷刻之间,好似换了个人。 “陛下?”广济感觉眼前的人,看着有些陌生。 虞钰立即笑起来,眉眼明媚:“啊?老师,你叫我?” 陌生感消失殆尽。 广济依旧有些奇怪:“陛下方才在想些什么?怎么表情看起来如此严肃?” 虞钰不好意思地挠头,“老师……学生刚才走神了……” ……行。· 是自己想太多了。 广济心底带着几分失望,随后便是坦然:陛下之心性自己是知晓的,又何必期盼太多? 他无奈地笑了笑,将这个话头带过去:“陛下作业完成得不错。”他视线扫过桌上《易经》,思索一番后,摇摇头,将《易经》收起,转而换上《孙子兵法》。 “陛下,虽《已经》为四书之一,但此类术法,陛下若是感兴趣,去钦天监询问探讨一二便可,不应当将过多时间浪费在这上面。”他捋着胡子,“你当学一些帝王心术。” “嗯?”虞钰歪头。 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都是好奇,“帝王心术是什么术?在六十四卦象里有写吗?” “陛下。”广济眉头皱起,不过片刻又舒缓:“乾为天,你现在既然是天子,便当自强不息。倘若不多加学习,精进能力,如何登堂入室,飞龙在天?” 虞钰认真反驳:“老师,我是女的,为坤。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你为坤,无关男女。”广济视线坚定,直勾勾盯着虞钰。 虞钰缓缓笑起:“老师,天地泰。” 广济恍然。 虞钰头一遭,对着广济之面,展露出自己的才学:“朕以女子之身位居天子之位,非乾坤倒错,乃天地泰。”她笑了笑:“既然老师希望我学习帝王心术。”她抓起《孙子兵法》,认真研读:“学生便不负老师之期望。” 虞钰认真且专注,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书中内容所吸引,模样专注,好似一番话的功夫,便成长为一个大人。 广济看着眼前的小孩子,居然生出几分恍惚。 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陛下吗? 为什么,隐约感觉和过去相差许多? 对《易经》掌握了许多,甚至能随口说出对应卦象。 想到刚才发生的事,广济思索许久,等虞钰书看够时辰,准备歇息一二之时,振作精神,抓紧时间问。 “陛下,你现在可会卜卦?” 虞钰本来已经学得疲惫,听见广济询问后,立即来了兴趣。 “老师对卜卦也感兴趣?”她面带笑容:“我看了《梅花易数》,但还没有机会卜卦。” “不如陛下起一卦?”广济问。 “好啊。”虞钰脸上带着兴奋笑容,她从书柜上拿出竹筒,坐在位置前,兴奋不已:“老师,摇。” 广济未回答,先一步接过竹筒,听见竹筒里铜币叮当作响。 简单摇了几下后,将竹筒中钱币依次排列开来。 虞钰认真地盯着卦,看了许久,又在纸上写写画画,不多时,“风地观”三字便浮现于纸上。 “下坤上巺,风吹大地,为风地观。”虞钰笑着抬头,问广济:“老师算得是什么?” 广济缓缓答:“算得太皇太后如何看陛下。” 虞钰愣了一瞬。 很快又笑出来:“怪不得是观卦,定是皇祖母时时刻刻关注我,盼着我早日成才。” 她笑眯眯,反问广济:“老师,我算得是不是很准。” “准……” 广济捋胡子。 这种水平去摆摊,估计不出一天,会被人砸烂摊子。 唉。 看来确实是自己想太多。 第52章 不甘 芳团被带到姜倾面前的时候,已经是夜半。 荷心在前面领路,发现这一次,那愚蠢的丫鬟没有露出令人发笑的愚蠢表情。她终于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出。可惜了,荷心还是比较喜欢第一次芳团来这里的时候,野心和快活都写在脸上的无知模样。 “娘娘,到了。”荷心领着芳团走到姜倾面前。 “嗯。”姜倾淡淡道,随口吩咐:“你先下去歇着吧,你最近看起来似乎很疲惫。” 荷心不敢多言,立即后退着离开。 在她关上门之前,听见姜倾刻意压低的、带着怒火的责备。 “贱婢,你究竟对皇帝说了什么?” 随后是求饶声、啼哭声,与过去没什么分别。 荷心漠然关上门,她缓步走进庭中,脚下踩着月光,双眼放空,当她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便喜欢胡思乱想,猜测姜倾现在是怎么想,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思绪纷纷扰扰,荷心疲惫不已。 她突然觉得厌烦,索性将猜出的蛛丝马迹扔至脑后,同时忽略从身后殿宇里传来的责备声。 也怪这个奴婢心比天高,已经朝着太皇太后献媚,又怎么算计挑拨小皇帝呢? 谁不知道小皇帝心性纯良,对太皇太后言听计从。昨日破天荒送了个奴才出去,都已经惹得阖宫上下猜测不已:不是陛下没有对应的权力,而是他头一遭的,开始用属于自己的权力。 姜倾如何能够看见这个局面? 正是不解之时,又跳出来芳团这个奴婢。不仅仅要出宫,还要以县主的身份出宫……哈哈,太贪心了,会遭报应的。 荷心垂眼,好似老僧入定,听不见任何动静。 待到半个时辰后,门终于打开,荷心缓缓睁眼,瞧见芳团脑袋低垂,头发散乱,一瘸一拐地从屋里走出。 荷心站在角落里,并没有上前,是以芳团并不知道,角落里还藏了一个人。 她艰难地托着无力右腿,往前移动。 右手偶尔抬起,擦拭眼泪。黑夜中并未传来哭泣声,她虽然在抹眼泪,却咬紧牙关往前,一语不发,一声不吭。 她就这样沉默地走在黑暗中,走在幽静宫道中,缓缓往前,缓缓离开视线。 待到她身影被黑夜吞没,荷心冷淡转身,朝屋内走去。 进入屋中,简单扫视一圈,发现地面不过多了一盏碎茶,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看来太皇太后刚刚并不算生气。 荷心冷静捡起地上碎瓷片,唤来丫鬟清洗地面,便准备为姜倾洗漱。 热气缭绕,姜倾躺在浴桶中,身形放松。荷心站在浴桶外,为她瀑布般的头发打皂角。 “娘娘,可需要将方才的丫鬟杀了?” “罢了。”姜倾闭着眼,享受难得的宁静。 荷心略微不解:“为何?奴婢方才看得清楚,那丫鬟离开的时候一声不吭,摆明了心中恨极。” “恨?哈哈哈。”姜倾被这番话逗笑,浑身洋溢着喜悦:“一个奴才的恨,也需要我忌惮么?”她在袅袅雾气中睁眼,带着不屑:“若是如此,哀家还算什么太皇太后?不如早早退位,让江行那些老家伙们来治国理政。” 荷心呼吸微顿,声音放低了些:“奴婢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哀家知晓你是为哀家着想。”姜倾慢悠悠道:“确实,宫中丫鬟这么多,杀了又能怎么样?只是啊,这丫鬟不一般。”姜倾捻起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食指微微用力,花瓣在她指尖碾作成泥:“这丫鬟能劝说一向孝顺恭敬的皇帝与我置气,哼,也不知道她是给皇帝灌了什么**汤。” 荷心微微诧异:“陛下如此孝顺,居然为了她冲撞您?” “冲撞倒也说不上,那孩子性子弱,凡是都听我的话,偏偏这一遭,铁了心要护着这个奴婢。” 姜倾幽幽叹了口气:“现在将人弄死,和皇帝生了嫌隙怎么办?” 荷心为姜倾按摩,捡着姜倾可能爱听的话说:“娘娘拳拳爱子之心,陛下想来不会被奸人蒙蔽。” “哎。” 姜倾幽幽叹了一口气。 荷心观察姜倾反应,“对了,娘娘,既然陛下不是你要找的人,那你说,每天还需要继续给陛下送膳食吗?” 话刚说话,她敏锐察觉到,自己手下的人身体紧绷片刻。 姜倾因为这个话题而不自在。 自己似乎是多嘴了。 “送吧,此前都在送,今儿莫名其妙地就不送,若是皇帝多想怎么办?”姜倾抬起手,荷心立即为她擦拭手臂上的水珠,声音却为难:“可是娘娘,陛下并无此等心思,又极为孝顺,还要让她喝……” 话说到不应当说的地方,便中止。 彼此心知肚明就行,不能说出口。 姜倾也满意于荷心的识趣,虽然现在荷心谈及的话题是她所不喜,但依旧和颜悦色回答:“换点料。” 锦帕吸取她身上所有水珠,姜倾抬手,锦缎披在她身,黑发下垂,她雍容回身:“按……弘儿的药方来。” 弘儿……虞弘,姜倾的孩子,虞钰的父亲……崩逝不久的先帝。 荷心无声叹气:“是。” “莫要再被人发现了。”姜倾轻声叮嘱。 荷心缓缓点头。 她扶着姜倾胳膊,轻声问:“娘娘现在要就寝吗?” 姜倾眉眼之间,染上淡淡愁绪:“弘儿走了多久了?” “娘娘可是想先帝了?”荷心问。 “哀家确实许久没有去陪弘儿了。”她笑了笑,对荷心道:“今日哀家去陪鸿儿,你回去休息。” “奴婢陪您。”荷心下意识地回答。 姜倾却摇摇头,轻声笑:“有些话,哀家想要说给弘儿听。” 便是表明了不愿意荷心陪同。 既如此,荷心便不再强求。她默默准备东西,交给姜倾:“夜来寒凉,娘娘莫要冻着。” 姜倾朝着荷心笑,好似年少。 养心殿中灯火阑珊,虞钰坐在台阶上,看着一瘸一拐的人影,小声将陪了她许久的夏眉遣散,压去嘴角笑容,焦急地朝着人影跑去:“芳团,你跑哪里去了?我刚才想要找你,怎么都找不到。” 虞钰自顾自地说着,却一直等不到对方回应。 这才反应过来,担忧地盯着芳团瞧:“你是在哪里摔了吗?怎么走路一瘸一拐?” “陛下,我没事。”芳团的声音极度虚弱,那微不可闻的声音,是从她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她勉为其难地抬头,一张憔悴惨白的脸颊,上面淌着血,就这么闯进虞钰眼帘。 虞钰瞳孔猛得紧缩,她一把扶住芳团,扯着嗓子:“宣太医,快点宣太医!” “陛下,不要。” 芳团低声制止虞钰:“若是宣太医,又会惊动她……” “她?她是谁?”虞钰顺着芳团的话继续往下问:“朕不管她是谁,你是朕的县主,是朕身边的人,他们怎么敢如此放肆,将你夜半拐走,伤成如此模样!” 她声音夹杂着怒火,“芳团,你告诉我,是谁伤得你,朕一定为你讨回公道。” 芳团眼眶渐渐泛红,她嘴角浮起一抹苦笑:“陛下,奴婢不过是个奴才,如何能够当县主。奴婢感恩于陛下的大恩大德,但这句话,陛下以后还是莫要再提。” 说着,一滴泪滚滚落下。 滴在虞钰户口上。 虞钰眼睛睁大,默然无言之间,将一切都想明白。 她嘴唇抖动,带着不可置信:“是皇祖母干的?” 芳团不停摇头:“陛下,您愿意为奴婢请命,奴婢感激不尽。只是……只是……”她说着,泪亦随之汹涌:“只是陛下,你无需将奴婢一个贱人挂在心上,奴婢能够跟在您身边便是天大的恩德,如何敢奢求更多?”她垂头,泪亦默默下垂:“芳团不出宫了,奴婢会陪在您身边,一直陪着您。” “是皇祖母这样说的么?”虞钰问。 芳团摇头不止。 虞钰见状,立即道:“你别担心,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皇祖母最疼爱我,待到明日我向皇祖母求情,她最后还是会松口的。” “不。” 芳团苦笑两声:“陛下,你现在送奴婢出去,是让奴婢去死。” 她遭受了极大地打击,过去的野心和算计,已经是荡然无存。 唯有不甘,于眼底盛放。 她说:“陛下,让奴婢陪在你身边吧,这是奴婢所期盼的。” 虞钰垂眼,将自己的表情隐去,唯有声音听起来很伤感:“是朕 ,无用。” “不是的陛下。”芳团眼底的不甘汹涌燃烧,几乎点亮养心殿的夜。 她声音坚定:“陛下只是太过年幼,容易被蒙骗而已。” 芳团看着眼前的小孩子,死死地盯着虞钰袖口处的龙纹,她抓住了生命中最后一条路。 她抓住了虞钰的手。 冒着大不敬的罪名,冒着会被姜倾这个老妖婆千刀万剐的可能,抓住了还未成长起来的、幼年皇帝的手。 她说:“奴婢亦担心您独处于深宫之中,让奴婢留下来,留在您身边,伴随您长大。” “奴婢的命与您的命紧紧关联。” 她要,重新下注。 这一次,她要站在姜倾老妖婆的对立面! 第53章 证明 虞钰闻言一愣:这可是实打实的意外之喜,要知道虞钰最初盘算,不过是希望利用芳团激怒姜倾,将自己身边人给处理掉。到时候,自己再假惺惺掉两滴眼泪,或许能够暂时缓和与姜倾的关系。 谁曾想,居然无形之中为自己拉来一个助力? 虽然虞钰觉得芳团此人心浮气躁,不可信任。但她有着绝无仅有的优势——她还顺便在姜倾手底下办事,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芳团或许能够成为自己获取姜倾方面消息的渠道。 念头刚刚形成,虞钰立即又摇头。 不会,姜倾不会信任芳团。充其量会让芳团接手在自己汤碗里下毒的脏活,与姜倾更加核心的信息,芳团绝无可能接触。 啧,留着似乎没什么用。 倘若她死了,自己去姜倾面前哭两声,指不定姜倾还会怜惜自己,给点什么实在好处。 现如今芳团还活着,倒是堵住了其他可能。 罢了,姜倾都没有要她的命,自己还能宰了她吗? 先留着吧,指不定未来会有什么作用。 虞钰在心底思量一番,暂时没有更好的安排来处理眼前人,目前和姜倾得“冷战”状态,也停滞于此,无法继续往前推进。僵持着,让虞钰不敢轻举妄动,采取下一步动作。 敌不动,我动。 天下之理莫过于此。 虞钰小心翼翼同姜倾冷战好几天后,局面未曾发生变化,眼看着两人之间渐渐疏远,虞钰心中焦急,不敢任由局势继续,她思索许久,在某一个晨时请安之时,含着眼泪,抱住姜倾大腿。 “皇祖母,你还在同钰儿生气吗?” 她的眼泪好像是不要钱那般,簌簌往下掉,不多时便染湿姜倾衣袍。 姜倾亦是没想到,眼前的人说哭就哭,示好低头的同时,还不忘用泪水来攻破自己防线。 她下意识地抱住虞钰,反问:“不是钰儿要同皇祖母置气么?” “我错了。”虞钰垂泪,不停抽噎:“钰儿不应该为了一个宫女同皇祖母置气,”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皇祖母好狠的心,钰儿不向你低头,你便忍着不同钰儿说话。”声音委屈巴巴,“是不是钰儿一直不道歉,皇祖母会一直无视钰儿?” “怎么会?”姜倾立即道。 “那皇祖母为什么能够忍这么久?”虞钰眼睛已经哭红,她像是失去庇护的小鹿,面容惊惶:“钰儿只有皇祖母,自从皇祖母不同钰儿讲话开始,我每天都害怕又焦虑。担心我伤了皇祖母的心,夜夜不曾安睡。皇祖母却怎么像是个没事人。” 她用袖子擦眼泪:“是不是对皇祖母来说,钰儿根本不重要?” “胡说。” 姜倾否定,带着几分急迫。久居高位,她说话稍微快一点,便好似带着威压,吓得虞钰不敢继续擦眼泪,呆呆望着姜倾,任由眼泪在面上蜿蜒。 不一会儿,便汇聚成溪流。 姜倾见状,捻起帕子,仔细擦着虞钰面上泪珠,同时放柔语调,轻声道:“只是钰儿此前太不像话,皇祖母希望让你记住这个教训。” “我已经知道错了。”虞钰垂着脑袋。 她眼睛哭得通红,看起来可怜极了:“芳团不过是一个丫鬟,我没有必要为了她与皇祖母置气。” “错不在此处。”姜倾擦干虞钰面上泪痕,将帕子收回,随手放在桌上。 虞钰不解,看向姜倾。 “哀家曾告诉你,莫要表现出自己的喜好。”她垂眼,轻声道:“那些想要攻击你、伤害你的人,会故意攻击你在意之人,以此为软肋,来要挟你,逼你低头。” 虞钰垂头:“可我已经是皇帝,谁会攻击我?” 姜倾垂眼,“钰儿,你觉得你的位置坐稳了吗?” “皇祖母,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倾缓缓笑:“此前哀家不想要你接触太多,是希望你能够快乐自在。但现在,哀家明白,你是皇帝,注定不能平安顺遂,哪怕哀家能够暂时顶在你前面,也总有你独自面对一切的时候。” “皇祖母,你不要钰儿了吗?”虞钰面露恐慌,她抱着姜倾,如倦鸟归巢:“不行,不可以,皇祖母你说了要一直陪着我的!” “但你会长大,皇祖母会老去。”姜倾道。 她反问虞钰:“等皇祖母老了、走不动了,没有办法为你排忧解难了,你该怎办?让皇祖母继续挡在你面前,抵御财狼虎豹吗?” 虞钰瞠目结舌,良久,缓缓摇头。 “既如此,让皇祖母看见你的能力。”姜倾眼眉低垂,长长的睫毛遮住她瞳孔底部光芒,心思莫测。 她说:“让皇祖母知道,你可担大任。” 虞钰面上愣愣,眼珠子几乎都不会转,嘴上木然:“皇祖母,我要怎么办?” 姜倾微微笑:“虞熙。” “什么意思?”虞钰眼睛发直。 “他,觊觎你的位置。”姜倾冷静道。 虞钰头皮发麻,几乎说不出话来:“皇祖母,这……这……” “告诉我,你应该怎么办?”姜倾打断虞钰的纠结,她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强硬,视线极具压迫,好似一座大山,牢牢负在虞钰背上。 “我……我不知道……”虞钰眼神慌乱,已然是六神无主:“安王觊觎皇位……这、我……” “让皇祖母告诉你。”姜倾双手按住虞钰肩膀,强迫慌乱无措的小孩,与自己对视。 她的脸贴得极近,虞钰能够从姜倾锐利而充满杀意的视线中,看见木木愣愣的自己。 “窃国者,当诛。” 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像是晨昏定省的大钟,一声一声敲进虞钰脑海之中。 她瞳孔涣散,嘴巴微张,几乎不敢喘气。 姜倾却不放过她,肩膀上力道加大,疼痛逼迫虞钰回神,眼前面容贴得更近,虞钰能够感受到对方呼吸落在自己脸上,鬼气森然。 “告诉我,你要怎么做?” 姜倾得眼珠子,几乎快要贴上虞钰眼珠子,避无可避。 虞钰的思想已经被姜倾攥住,锐利的光刺进虞钰眼底,将她混沌迷惘的视线,染上麻木。 “……窃国者……诛。” “好。” 姜倾终于听见满意答案,她松开虞钰肩膀,起身,迅速拉开两人距离。 “让哀家看见你的能力。”她面上带着淡淡笑意,对虞钰说。 虞钰依旧木木的,在好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慢半拍问:“什么能力?” “你方才说了什么?”姜倾反问虞钰。 “窃国者,诛。”虞钰回答。 “谁是窃国者?”姜倾又问。 虞钰眼珠子动了动,在姜倾殷切注视下,胆战心惊道:“安王虞熙?” “是他。”姜倾笑起来,“所以,你要怎么做?” 虞钰双眼完全放空,她咽了口唾沫,压下因为惊惧而引发的鸡皮疙瘩,气若游丝,“……诛杀虞熙。” 姜倾面上,终于流露出过去一般慈爱目光。 她怜惜地摸了摸虞钰脑袋,轻抚她发丝,声音亦变得温柔:“好孩子,你不会让皇祖母失望的对吗?” 虞钰满头大汗,却不得不点头:“嗯。” 姜倾笑起来,笑得满意。 她心情很好,甚至抱起虞钰,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亲昵地喂她吃东西。 虞钰味同嚼蜡,在不知道吃了多少东西后,这才回过劲来,带着几分担忧:“皇祖母,安王是我的哥哥,我若是杀他,会不会……” “他不是你的哥哥。”姜倾笑:“他包藏祸心,想要篡位。” “可是……没有证据啊……”虞钰扯住姜倾衣袖,小声道:“老师曾说,需得师出有名。现如今,我对于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安王似乎也安安分分——”她顿了顿,眼睛突然冒光,激动道:“是不是皇祖母掌握了什么证据?”她兴奋不已:“皇祖母好厉害,什么事情都知道。倘若有证据,就不用担心师出无名,可以理所应当将窃国者给处理掉!” 她抓紧姜倾衣袖,带着渴望:“皇祖母,你发现了什么?” 姜倾面上笑容有一刹那的迟疑。 很快,又恢复如初。 她语调慢悠悠,从容不迫:“方才还说要证明自己给皇祖母看,怎不过两三句话的功夫,就又要让皇祖母帮你的忙?” 虞钰一时语塞:“这……” 姜倾笑着摇头:“钰儿,你总是习惯性地依赖皇祖母,是无法长进的。哪怕哀家手上确实是有证据,可你这幅模样,哀家又怎么能放心将东西交给你?到头来,一切都没有变化,不是么?” 虞钰不得不低下头,“是钰儿的错。” “钰儿,自己去查。”姜倾说:“不要将希望寄托在哀家身上,自己去查,查虞熙包藏祸心的证据,坐实他窃国者的罪名,让皇祖母知道,你有这个能力。” “我知道了,皇祖母。” 虞钰垂头,将自己心头的话藏起来。 她在低头瞬间,微微撇嘴,转瞬即逝,等到再抬头之时,已经面带笑意。 “皇祖母,钰儿还有个不情之请。” “哦?”姜倾挑眉。 虞钰正色:“安王政绩斐然,在朝野之中颇负盛名。而我刚登基没多久,要想查探安王之底细,犹如蚍蜉撼树,几乎不可能。” 姜倾细细眉毛拧起:“是这个理。” 她打量虞钰:“你想说你做不到?” “不,不是。”虞钰急忙摇头,表忠心:“钰儿想说的是,皇祖母能不能给我安排两三个帮手,” 她说:“至少,让我能够开展行动。” “帮手?”姜倾眼睛眯起来。 虞钰点头:“正是。” 她说:“独木难支,若是仅凭我一人,怕是难以扳倒安王。” “钰儿也是,为了尽快向皇祖母证明自己。” 良久,姜倾终于开口。 “善。” 第54章 胡说八道 已经是夜半时分,姜倾洗漱后,穿着亵衣坐在床畔,荷心坐在一侧诵经,语调缓慢,驱散方才紧张氛围,唯有宁静。 “你说,要挑选谁家孩子呢?”姜倾在荷心诵经换气的间隙开口,打断荷心。 荷心合起经书,将其放在自己膝盖上,嘴角带着微不可见笑容:“娘娘答应陛下的时候,料想已经选好人。” 姜倾闻言发笑:“我是什么神通广大的人么?事情哪有如此简单,既要找知根知底,忠于哀家,又同皇帝年岁相差不大。”她叹了口气:“难咯。” “娘娘难道没有想好?”荷心问。 姜倾面上笑意真切了些,她幽幽叹一口气,“这么多年,还是你最懂哀家。” 荷心起身,她将经书放回书架,不时回头看姜倾:“若是不懂娘娘,如此能继续伺候在您身边?” “嗯。” 姜倾终于上床,荷心为她盖好被子。 “给二哥捎口信吧。”姜倾缓缓道:“他会帮我把人要过来。” 荷心随之点头:“确实不好从姜将军手上要人,让姜大人出面,最合适不过。” 次日,姜府。 姜威还在晨练中,他将大刀舞得赫赫生风,一招一式,尽是杀招。 阳光照在他身上,照亮他黢黑肌肉上的汗珠正随着他招式四处飞溅,他的衣裳被汗水浸透,窄袖猛收,枪出如龙。 “一大早就闲不住?” 姜韬还未换下官服,大红官袍在身,精神抖擞。 姜威立即收势,他将长枪往后一扔,长枪稳稳落进兵器堆中,因为摆动而嗡鸣不止。 下人递来棉布,姜威接过,擦拭身上汗液,“在京城呆久了,觉得骨头缝里都发痒。一来二去也闲不住,便早起锻炼锻炼,免得之后去边关镇不住手底下那帮人。” 姜韬笑:“早饭可吃过?” “还没有。”姜威打量着眼前人,发现对方两手亦是空空,并未携礼上门:“你不会是来讨要吃食的吧?”姜威虎声虎气:“莫不是又在外面留宿,被弟妹发现了?” “欸欸欸——”姜韬摆手,面上笑容尴尬:“不是这些事,莫要胡乱猜测。” 姜威笑容揶揄:“那你说说,一大早来我这里,是为的什么?” 姜韬笑。 他打量左右,低声问:“此处不便说话,不如先进屋?” “需给你备早饭吗?”姜威憋笑。 姜韬有几分无奈:“我都说了,不是你猜测那般。” “行行行。”姜威随意点头,他将帕子扔给小厮,随口吩咐:“去街上买些吃食,再打两斤酒。对了,月奴爱吃牛舌饼,顺便去买些回来。” 姜韬无奈:“我都说了,不是来你家讨饭的。” 姜威哈哈一笑:“管他是与不是,我这个当哥哥的,还能让你饿着肚皮离开?” 两人对视一笑,望着屋内而去。 “什么?” 姜威穿着常服,坐在桌边,虎目圆睁,将手里酒杯重重放在桌上,白酒四溅,空间中充斥着浓烈酒香。 他面色不虞:“你专门跑一趟,就为了这件事?” 姜韬急忙陪笑:“这是小妹的意思。” “你怎么就站在她那边去了?”姜威好似怒目金刚:“不行,我不同意,让她另外找人去。” “这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哇。”姜韬道。 “你家不是还有两个孙女么?怎么不送进宫去陪着小皇帝,怎么你们一个二个,眼睛都盯着月奴?”姜韬举起酒杯,一口闷,“不行,我不同意,只要我还活着,就不可能让月奴与这些事情扯上关联。” “我倒是想送进宫。”姜韬道:“可是太皇太后指名道姓,就要你家月奴进宫伴读。” “我找她说理去!”姜威猛得站起,就要往门外走。 姜韬眼疾手快,拉住姜威衣裳,奈何他一介文人,常年不锻炼,姜威征战沙场多年,岂是他说拉就能拉得动的? 只听得“哐当”一声响,堂堂户部尚书,被拽得连凳子一起跌倒在地,发冠散乱,好不狼狈。 却成功将姜威留住。 他回身搀扶姜韬,面色愧疚:“你说你这,拦我做什么?” “不拦你?不拦你等着你去惹事么?”姜韬被搀扶着坐下,他同姜威一起拍身上灰尘,抚平衣裳皱褶。 “怎么能叫惹事?”姜威反问对方:“月奴也是你的外甥,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进火坑?” “什么进不进火坑?伴读是天大的荣誉,对你、对姜家、对月奴,百利而无一害,你在抗拒什么?” “不行不行。”姜威只是点头:“权力是好东西,也是个坏东西。离它太近,随时都有丧命风险,我可以征战沙场,为月奴博一身荣华。但不能够让她以身涉险。” “姜家还在,有何危险?”姜韬反问。 “总之,不行就是不行。” 姜威铁了心,不愿意让姜月奴搅进污水中来。 “大哥,月奴姓姜,她是你的孩子。”姜韬并不急迫,反倒幽幽反问:“你怎么不问问,她愿意过什么样的生活?” “不需要。” 姜威斩钉截铁:“知书达理、宜室宜家,便是她的生活。”他在姜月奴这件事情上,总是格外独断专横——当然,其他事情上,也不怎么好说话,依旧强势。 此时他已经拒绝沟通,哪怕是面对姜韬,亦无好脸色:“这件事情没有商量的可能,倘若你还想要继续规劝我,那别怪我翻脸无情。” 姜韬默然:“你如此阻断月奴之路,你就不怕她恨你?” “恨我?那也是为了她好,倘若你们还有良心,就不应该将这些危险的念头一而再、再而三地摆出来引诱月奴。”姜威面容似金刚,怒目反问:“倘若你们有良心,就该知道,月奴对我何其重要,你们又怎么舍得将她往火坑里推!” “大哥,倘若嫂子知晓你如此爱孩子,如何能够——” “闭嘴!” 姜威眼底,只剩下全然的愤怒。 他面容似铁般冷酷,一点情面不讲。此时多余的话已经无需再说,他似被激怒的雄狮,从嗓子眼里挤出字来:“送客!” 居然是不愿多说一句话。 姜韬早知姜威看姜月奴如明珠、如宝玉,恨不能将之变作自己眼珠子,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却不曾想,只是谈及两三句,他便翻脸不认人。 今日看来是完不成姜倾交代的事情…… 改日吧。 虽然姜韬并不觉得,改日自己就能解开自家大哥心结。 但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呢? 自己再多说两句,可能下次连将军府的门都进不了。 唉…… 姜韬在心底幽幽叹气,他起身,冲着姜威行礼:“那我就先行告退。” “不送。” 两人闹了个不欢而散,姜韬被送出将军府的时候,颇为唏嘘。 就知道姜倾找自己,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却不曾想,自己肚子都还没有填饱,就被“请出”来,现如今日头已过,又去何处觅食呢? 正是惆怅之际,将军府大门被打开,脚步声响起,姜韬回头,瞧见少女身姿轻盈,拎着食盒一路小跑而来。 裙摆被风吹起,发丝镀上金光,面庞娇美,身量纤细。 姜韬这种看惯美人之人,在猛得瞧清对方面容之时,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叹息:怎就是自己外甥女呢? 是了,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姜威掌上明珠——姜月奴。 她小跑至姜韬身边,此时还喘着气,便将食盒递给姜韬:“伯父莫要生气,父亲方才之话过于严重,但父亲亦是因为思念母亲、不舍爱女,是以说话失了分寸,望伯父莫怪。月奴观察到伯父未吃太多东西,现在日头已晚,伯父若是不介意,可将其带走,勉强果腹。” 姜韬接过食盒,笑着摇头:“刚才的事情,你都已经听见?” “嗯。”姜月奴点头。 “你如何想?” “……月奴如何想,应当不紧要。”姜月奴面带失意,轻声回答。 “不,重要。” 姜韬笑眯眯:“月奴,你父亲希望你当一个贤良淑德、宜室宜家的妇人。但是伯父知晓你的志向不止于此,你对政治很感兴趣,对不对?” 姜月奴面露诧异:“伯父?” “不要急着否认。”姜韬道:“那日,你随口便将广济之事说出。想来你们小姐之间谈话,不会过问朝廷之事。”他笑着问姜月奴:“你告诉伯父,你想不想上朝,想不想去天子身边,看看闺阁中看不见的景象。” 他语气认真:“只要你想,伯父和太皇太后,便能帮你。” 姜月奴猛得低头,她攥紧衣袖,隔了许久,这才轻声道。 “我想。” 她说:“我不想绣花、不想做女工,不想学一身讨未来夫君开心的本事。这都是没用的本事,于我本身而言并无益处。” “既如此,伯父送你去陛下身边好不好?” 姜月奴抬头,视线带着雀跃:“可以吗?” “自然。” 姜韬的手按在姜月奴肩膀上,鼓励对方:“你背后,是整个姜家,你想要走怎样的路,姜家都会全力托举。” 姜月奴缓缓一笑。 “谢谢你,伯父。” 姜韬亦笑:“朝堂上的事情,伯父可以帮你。” 他心虚收回手,朝着将军府内方向看了一眼:“但是你爹,伯父可帮不了你。”他苦笑一声:“说服你爹,只能由你去做。倘若伯父旧事重提,大抵你爹会用早上练功那把大刀,将你伯父我细细切做臊子,免得我尽说一些他不爱听的话。” 姜月奴噗嗤一笑。 她带着从来没有展现过的欢喜神情,对着姜韬承诺:“伯父放心,我自会劝说父亲。” 姜韬未来得及点头,只听得屋内传来一声怒吼。 “你又在对月奴胡说八道什么?快来人,将他给我撵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