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所居的椒房殿,地终年温暖如春。
名贵的瑞麟香在紫檀木熏炉中静静燃烧,吐出淡雅而持久的香气,氤氲在殿宇的每一个角落。
晚膳的气氛,表面上看去,是一派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和睦景象。
太子徐谦睿一如既往的温和儒雅,言谈举止间透着储君的沉稳气度。
齐王徐谦佑虽眉宇间仍带着那份属于少年亲王的锐气与不羁,但在皇后面前,也收敛了几分锋芒,显得恭顺了许多。
精致的菜肴一道道撤下,宫娥们悄无声息地奉上清茗。
皇后姿态优雅地端起那盏雨过天青瓷茶盅,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似是不经意地抬眸,含笑望向坐在下首的徐谦佑,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深意:
“佑儿,近日听闻你往魏国公府走动颇勤,送去的补品药材都快堆成山了。怎么,可是对崔家那位二小姐,真的上了心?”
话音落下,殿内有一瞬间的寂静。
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太子徐谦睿适时地垂下了眼眸,专注地看着杯中载沉载浮的茶叶。
徐谦佑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轻响。
他迎上皇后那看似温和实则洞察的目光,脸上先是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被长辈说中心事的赧然,随即那点赧然迅速化为不容置疑的坚定,朗声道:
“不瞒母后,儿臣确实属意崔意。”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一旁看似事不关己的太子,继续道,语气带着刻意渲染的郑重:“今年秋猎,儿臣不慎遇险,险些命丧熊爪之下,母后是知道的。当时幸得一位红衣女子出手相救,箭术超群,三箭便结果了那畜生。儿臣后来多方查探,才知那救命恩人,竟就是魏国公府的二小姐崔意!她于儿臣有再生之恩,此番接触下来,儿臣更觉她性情沉静,宠辱不惊,心甚悦之。”
他巧妙地将“救命之恩”与“心悦”捆绑在一起,简化了其中复杂的纠葛与他那份不容抗拒的占有欲,将动机归结为看似合情合理的“知恩图报”与“两情相悦”。
皇后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几不可察地深了些许,她啜了一口茶,缓缓道:“哦?崔二小姐竟有如此身手?这倒真是出人意料。只是……”
她话锋微转,带着长辈特有的关切与审视。
“佑儿,你可知她年长于你两岁?且这身子骨,听闻是自幼便不大爽利,常年需汤药将养。皇家子嗣关乎国本,乃是头等大事,你年纪尚轻,此事,可要想清楚了。”
徐谦佑挺直了脊背,下颌微扬,语气带着他特有的执拗与不容置疑:“母后,年龄并非问题,体弱亦可精心调养。儿臣并非一时冲动,儿臣是认定了她,便是她了。何况,”他适时地抛出一个更有力的理由,“早年父皇与魏国公饮酒畅谈时,亦曾有过结亲的戏言,如今看来,岂非正是天意成全?”
这时,一直沉默的太子徐谦睿温和地开口了,他看向皇后,言辞恳切,全然是一副为弟弟着想的好兄长模样:“母后,五弟所言确有道理。崔二小姐有救驾之功在先,与五弟又有这般渊源在后,若能亲上加亲,不仅是美事一桩,更能彰显我天家与勋贵之臣和睦一体,于国于家,都是佳话。”
皇后目光在态度坚决、甚至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幼子,和深明大义、处处维护兄弟情谊的长子之间流转片刻,终是露出了一个更为舒展的笑容,颔首道:“既然你们兄弟二人都觉得这是桩好事,睿儿也这般为你考量,本宫若再阻拦,倒显得不近人情了。罢了,佑儿,你既心意已决,日后便需好生待人家,莫要辜负了魏国公府的千金。”
“儿臣谢母后成全!”徐谦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立刻起身,恭敬行礼。
然而,他想要的,远不止是皇后这口头上的默许。
他要的是板上钉钉,是让所有人都无法再置喙的既定事实!
心中念头急转,他趁热打铁,忽然离席,行至殿中,郑重其事地撩袍跪倒在皇后面前,俯身叩首,声音清晰而坚定地响彻暖殿:
“母后既已首肯,儿臣感激不尽!然则,名不正则言不顺。儿臣恳请母后与父皇恩典,正式下旨赐婚,以定名分!”
此言一出,连一旁垂眸的太子都略显讶异地抬了抬眼,看向跪得笔直的五弟。
皇后亦是一怔,看着跪在眼前目光灼灼燃烧着火焰的幼子,沉吟道:“佑儿,你是否太过心急了?崔二小姐尚在病中,此时下旨,是否仓促?况且,纳采、问名等六礼未行,这般直接请旨,于礼制上……”
“母后!”
徐谦佑抬起头,眼神炽热而固执,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强势,打断了皇后的话。
“正因她尚在病中,儿臣才更需早日将这名分定下!如此,儿臣方可名正言顺地延请太医署最好的太医为她诊治,以未来齐王妃的规制好生照料于她!或许这喜气一冲,她的病体便能早日康复!母后,儿臣心志已决,此生非崔意不娶!求母后、父皇成全儿臣这片痴心,早日下旨,既安了儿臣这颗惶惶不安的心,也安了魏国公府上下之心啊!”
他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又将“冲喜”、“照料”和“非卿不娶”的理由掷地有声地抛出,情感真挚,姿态却强硬得近乎逼宫。
皇后凝视着他,那双历经风浪、洞悉世情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担忧。
“罢了,罢了。你既如此坚持,痴心一片,本宫晚些时候便去与你父皇商议。只是,”她语气转为严肃,“在正式旨意下达之前,你需谨言慎行,恪守礼数,绝不可再做出任何莽撞之举,徒惹非议,落了皇家颜面,明白吗?”
“儿臣遵旨!谢母后隆恩!”
徐谦佑心中狂喜,重重叩首,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志在必得的弧度。
只要帝后赐婚的旨意一下,便是金科玉律,板上钉钉!
任她崔意再有手段,任魏国公府再有顾虑,也都无法再阻拦!
她注定是他齐王府的人!
晚膳后,兄弟二人一同告退。
出了温暖如春的椒房殿,寒风扑面而来,徐谦佑却觉得浑身燥热,热血沸腾。太子徐谦睿停下脚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依旧温和亲切:
“五弟今日得偿所愿,为兄真心替你高兴。崔二小姐秀外慧中,与你是良配。日后成婚,需与她和睦相处,方不负今日这般坚持。”
徐谦佑拱手还礼,笑容明朗:“多谢皇兄成全之美意。”
他望着太子在宫人簇拥下渐行渐远的背影,心头那丝因太子过于爽快支持而产生的疑虑,瞬间被即将得逞的巨大喜悦冲得无影无踪。
他转向宫墙之外魏国公府的方向,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重重楼阁,直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又恨得牙痒痒的身影。
崔意,圣旨一下,我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今生今世,你休想再逃出本王的手掌心!
……
与此同时,魏国公府,崔意所居的暖阁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烛火摇曳,在地板上投下朦胧的光晕。
外界猜测中本该因齐王步步紧逼而忧心忡忡、甚至以泪洗面的崔二小姐,此刻正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姿态慵懒,指尖漫不经心地卷着一缕垂下的青丝。
贴身侍女流萤悄步走近,低声将椒房殿内发生的种种,包括齐王如何急切跪请赐婚的细节,一一禀报。
“哦?”
崔意闻言,唇角弯起一抹极淡却了然于心的弧度,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得逞的微光。
“他竟如此急切,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再做,当场就跪请赐婚了?”
一切,都在按她预期的方向发展,甚至,比预想中更快,更顺利。
徐谦佑的反应,完美印证了他已深陷她编织的罗网之中。
流萤脸上却满是忧虑,忍不住低声道:“小姐,若……若陛下和皇后娘娘真下了圣旨,那岂不是……”
“下了才好。”
“他越是这般急切,越是这般不管不顾,就越证明他已深陷其中,难以自拔。我要的,就是他这般‘非卿不娶’的痴狂。”
她说着,坐起身,步履轻盈地走到梳妆台前。
昏黄的铜镜中,映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肤色莹润,眼神清亮,哪里有半分病容?
所谓的体弱多病,深居简出,不过是她精心编织、用以示人的面纱,巧妙地掩盖了那双沉静眼眸深处燃烧的的野心。
她崔意,从来就不是甘于屈居人下、任由命运摆布的弱质女流。
忆及往事,她唇角泛起一丝冷嘲。
自幼被送往兰陵外祖家,美其名曰“将养”,实则是家族权衡下的放逐。
然而,她并未虚度光阴。
外祖家表面是清贵文儒,实则暗中传授给她的,是纵横捭阖之术,是洞察人心的帝王心术。
她冷眼看着姐姐崔敏被家族精心培养,学习母仪天下的风范,一步步走向太子妃之位,成为家族荣耀的象征。
而她,只因为晚生了几年,只因为一场恰到好处的“病”,就要永远活在姐姐的光环之下,将来或许被随意指婚给某个勋贵子弟,相夫教子,庸碌一生?
不,她绝不接受!
徐谦佑的出现,是个意外,却更是天赐的良机。
这个骄傲、冲动、备受帝后宠爱却又缺乏政治深度的年轻亲王,简直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踏脚石。
猎场那场精心设计的相遇,是她整个棋局的第一步;
之后的若即若离,以退为进,所有的拒绝与冷淡,不过是为了更彻底地点燃他的征服欲,让他更加着迷的推拉手段。
她要的,从来就不是真正的拒绝,而是要让他彻底为她倾倒,心甘情愿地成为她手中的棋子,最锋利的武器。
扶持他,斗倒那个看似温厚、实则心思深沉的太子徐谦睿,问鼎九五之尊的宝座!
届时,她崔意,将不再是太子妃光芒下的妹妹,而是比姐姐更尊贵、更有权势的女人——母仪天下的皇后!
这,才是她隐藏在病弱表象下的真正目标。
“姐姐以为,嫁入东宫,便是女子权势的终点了么?”崔意对着镜中那个眼神锐利的自己,低语呢喃,唇角勾起一抹近乎冷酷的弧度,“却不知,凤栖梧桐,也分高低。那最高的枝头,沐浴最耀眼阳光的位置,合该是我的。”
她伸手,从妆奁中取出一支赤金点翠凤尾簪,在乌黑的发间比了比,金灿灿的凤尾展翅欲飞。
然而,她只是端详片刻,便又轻轻放下,转而拈起一支素雅的白玉兰簪,娴熟地簪入发间。
现在,还远不是显露锋芒的时候,她需要继续扮演好那朵需要依附大树,纯洁无瑕的“白花”。
“流萤,”她转身,吩咐道,脸上已然换上了一副纯净无暇恰到好处地带着一丝羞怯与喜悦的笑容,“明日一早,备车,我们去城外的香山寺还愿。”
“还愿?”
流萤一怔,有些不明所以。
“是啊,”崔意走到窗边,推开菱花格扇,任由冬夜寒凉的晚风拂面,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轻柔得仿佛叹息,“感谢菩萨保佑,成全了这段天赐的‘良缘’。”
她知道,在圣旨正式下达之前,她还需要再添一把火。
她需要让徐谦佑更加确信,她这朵“病弱”的、不谙世事的白花,是何等需要他的庇护与怜爱,又是如何对他“情根深种”、非君不嫁。
唯有让他彻底相信她的柔弱与依赖,他才会更加毫无保留地为她所用,她也能更稳地隐藏在幕后,掌控全局。
她的目光越过魏国公府的重重院落,仿佛看到了远处东宫那在月色下轮廓模糊的飞檐斗拱。
那里,是她姐姐崔敏安身立命之所,也是世人眼中女子所能企及的权势顶峰。
可崔意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嘲讽。
姐姐那般如履薄冰、事事以夫君为天、仰仗东宫鼻息的日子,岂是她崔意所求?
她要的,是亲手执棋,将这万里江山作为棋盘!
她要亲手将自己磨砺成最锋利的剑,直指那至高无上的九五宝座!
徐谦佑的痴迷与狂热,是她目前最趁手的武器。
齐王妃的身份,是她通往权力核心的最佳跳板。
待到尘埃落定,黄袍加身之日,她不仅要让那位始终更看重长女的父亲看清,谁才是真正能光耀门楣、带领家族走向极盛的麒麟子!
她更要让那位永远端庄得体的姐姐明白——凤位,从来不是靠温良恭俭让等来的,而是要靠谋略、靠胆识、甚至靠鲜血,去夺来的!
夜色渐深,寒风凛冽,而崔意眸中的野火,却燃烧得愈发炽烈。
这盘以天下为注的棋局,她已落子,再无回头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