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共谋天下》 第1章 别找了,你的女神就是你骂的病秧子 猎场的风裹着草叶的腥气和尘土味,刮过徐谦佑年轻锐利的脸庞。 他勒紧缰绳,胯下骏马喷着响鼻,不安地踏着蹄子,将枯草与泥土搅成一团。 不远处,太子被一众勋贵子弟簇拥着谈笑风生,而众人视线的焦点,却是那位身着杏黄宫装、眉目温婉的太子妃崔敏。 徐谦佑的目光掠过崔敏,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浮上心头。 魏国公府…… 这念头一起,便连带勾出那个他更不愿想起的名字——崔意。 那个比他大了两岁的,名义上曾与他有过口头婚约的魏国公嫡次女。 一个自幼泡在药罐子里,风一吹就倒的病秧子。 若非父皇早年与魏国公交情甚笃,怎会有那般荒唐的戏言? 他徐谦佑,堂堂齐王,太子的弟弟,将来要配的,必是能与他并肩驰骋、笑傲天下的巾帼,岂是那种走几步路都要人搀扶的药罐子能肖想的? 简直是耻辱。 “殿下,瞧您这架势,今日的头彩定然是您的囊中之物了。”身旁侍卫笑着奉承。 徐谦佑眼皮都未抬,语气冷淡:“一头畜生罢了,也值得你们这般上心?” 他今日心气不顺,看什么都不顺眼,尤其是想到母后前几日又隐晦提起魏国公府,更让他是烦躁。 他猛地一夹马腹,骏马吃痛,箭一般窜了出去,将侍卫的惊呼甩在身后。 他需要发泄,需要在这广阔的猎场里,用速度和杀戮涤荡那份莫名的憋闷。 林深草密,徐谦佑仗着骑术精湛,一路深入,弓弦响处,必有猎物哀鸣倒地。 不知不觉,日头偏西,他已离大队人马甚远。四周只剩下风吹过林梢的呜咽和不知名虫豸的低鸣。 就在这时,侧后方灌木丛一阵剧烈晃动,腥风扑面! 一头体型硕大、目露凶光的黑熊人立而起,咆哮着朝他扑来! 那熊掌带着千钧之力,若是拍实了,立刻便是筋断骨折的下场。 徐谦佑心头一凛,急忙挽弓搭箭,嗖的一声,利箭离弦,正中黑熊肩胛。 奈何皮糙肉厚,这一箭非但未能致命,反而彻底激怒了这头野兽。 黑熊狂性大发,速度更快,一掌扫来,堪堪擦过徐谦佑的马鞍,惊得骏马人立而起,将他狠狠甩落在地! 尘土呛入口鼻,徐谦佑只觉臂膀一阵剧痛,弓已脱手。 眼看黑熊张开血盆大口,腥臭的热气几乎喷到脸上,他心中第一次涌起绝望的寒意。 完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破空之声尖锐响起! “咻——咻——咻!” 三支羽箭,几乎首尾相连,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精准无比地钉入黑熊的咽喉、心口等要害! 那力道之大,箭簇尽数没入! 黑熊的咆哮戛然而止,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溅起一片尘埃。 徐谦佑惊魂未定,猛地抬头望去。 不远处的高坡上,一人一马,沐浴在夕阳金色的余晖里。 看不清面容,只勾勒出一个纤细却挺拔的剪影。那人穿着一身烈烈红衣,如同在林间燃烧的火焰,手中一张劲弓弓弦犹自微颤。 风吹起她束发的红色发带,墨发飞扬,姿态飒然,竟比这落日霞光还要耀眼。 那人并未下马,也未靠近,只是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看着他。 隔着暮色,徐谦佑似乎能感觉到一道清冷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 随即,那人调转马头,红衣一闪,便消失在密林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等等!”徐谦佑挣扎着想站起,臂膀的疼痛却让他闷哼一声。 侍卫们此时才气喘吁吁地赶到,见状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搀扶。 “殿下!您没事吧?” “刚才……那人是谁?”徐谦佑抓住侍卫的胳膊,急声问道,目光却死死盯着那抹红色消失的方向。 侍卫们面面相觑,皆是摇头:“属下等赶来时,只看到殿下遇险,并未见到其他人。” 徐谦佑怔住,心头竟空了一块。 那惊鸿一瞥的红色身影,那干脆利落的三箭连珠,已如同最炽热的烙印,狠狠刻在了他十九年顺遂骄傲的心上。 什么病秧子崔意,什么太子妃嫡妹,在此刻这抹红衣面前,都变得模糊不清,苍白可笑。 他要娶她! 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 接下来的日子,齐王徐谦佑像是变了个人。 他不再对京中贵女的邀约嗤之以鼻,反而开始频繁出入各种诗会、马球赛,甚至以往觉得无聊的茶会,他也肯去坐上一坐。 一双锐利的眼睛,总在人群中逡巡,寻找着那抹记忆中的红色。 他描述不出那女子的具体容貌,只记得那身影,那风姿,那于危难中出手的冷静与强悍。 他命画师根据他的描述反复描摹,却总觉得画不出那份神韵的万分之一。 他变得焦躁,易怒,满京城几乎都知道,齐王殿下在找一个穿红衣服、箭术超群的女子,都快魔怔了。 有人暗中讥笑他着了相,也有人好奇究竟是何方神圣,能令眼高于顶的齐王如此失魂落魄。 徐谦佑充耳不闻,他只知道,若找不到她,这满京的繁华,于他皆是索然无味。 机会终于来了。 宫中设宴,为北疆凯旋的将领庆功。 这样的场合,京中数得上的名门闺秀、青年才俊皆会到场。 徐谦佑刻意打扮过,一身玄色亲王常服,衬得他面容愈发俊朗,但他的眉宇间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坐在席间,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入场的身影。 酒过三巡,丝竹管弦之声靡靡,他却觉得心头那股火越烧越旺,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尽。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希望时,殿门处一阵骚动。 她来了。 依旧是一身红衣,却不再是猎场那般利落的骑射服,而是广袖流仙的宫装长裙,颜色是更为沉静内敛的暗红,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在宫灯照耀下,流光溢彩。 她步履从容,身姿挺拔,面上覆着一层轻薄的红纱,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 那双眼,徐谦佑绝不会认错。 是他魂牵梦萦的那个人! 是她!真的是她! 巨大的喜悦如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 徐谦佑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血液奔涌着冲向四肢百骸。 他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甚至顾不得失仪,推开面前碍事的案几,大步流星地朝着那抹红色走去。 满殿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 所有人的目光,或惊讶,或好奇,或暧昧,都聚焦在这位向来矜贵的齐王殿下身上。 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支通体莹白、雕琢着比翼鸟图案的羊脂玉簪。 那是他寻遍能工巧匠,耗时多月才得来的,本是预备找到她后,作为定情信物。 他走到她面前,因为激动,呼吸都有些急促,握着锦盒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姑娘,让本王好找。” 数月来的思念与寻觅,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颤音的追问:“我……我找了你很久。那日在猎场,是你救了我,对不对?” 那女子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透过薄纱,沉静无波。 然后,在徐谦佑满含期待的目光中,她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宫礼,声音清越,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 “齐王殿下安好。许久不见,殿下风采依旧。” 这嗓音…… 徐谦佑脸上的急切瞬间凝固。 紧接着,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中,女子抬手,摘下了覆面的红纱。 面纱下的一张脸,清丽绝伦,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肤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白皙,却并非病态的苍白,而是一种莹润的光泽。 这张脸,徐谦佑并不陌生,曾在一些避无可避的宫宴上,远远瞥见过几次——魏国公嫡次女,太子妃崔敏一母同胞的妹妹,那个他曾经嗤之以鼻、认定是此生最大污点的崔意。 而她的目光,平静地迎着他瞬间僵直震惊的视线,无喜无悲。 徐谦佑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 不可能! 怎么会是她? 那个弱不禁风、需要人精心呵护的病秧子? 那个他唯恐避之不及的崔意?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向下,落在她微敞的领口处。 那里,一枚质地极佳的羊脂白玉佩,玉佩上,一个清晰的、娟秀的“意”字,刺目地映入他的眼帘。 “哐当”一声脆响。 那支被他紧握在手中、寄托了全部炽热情感和数月寻觅之苦的羊脂玉簪,从他骤然失力的指间滑落,重重摔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瞬间碎裂成数段。 清脆的碎裂声,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惊心。 一如徐谦佑此刻,轰然崩塌的整个世界。 避雷指南(真诚版): 1.主角非善类! 心狠手辣,道德感稀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常态。 2.感情线扭曲! 不是甜甜恋爱,是博弈、占有、利用中滋生的复杂情感 3.姐妹情前期真·后期碎! 崔意崔敏曾真心相护,但权力面前,至亲亦可杀。结局惨烈。 4.爽感在于“恶人搞事业”和“极限拉扯”,追求真善美或伟光正主角的读者慎入。 如果你对这样的“深渊绝配”感兴趣,欢迎跳坑! 谢谢大家!(鞠躬) [比心][比心][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别找了,你的女神就是你骂的病秧子 第2章 殿下,您的脸疼吗? 玉簪碎裂的声响,如同冰锥,狠狠扎进徐谦佑的耳膜,又顺着血脉直抵心脏,瞬间冻僵了他全身的血液。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周遭所有的喧嚣、乐音、笑语,都潮水般褪去,只剩下眼前这张清丽面容,和地上那摊刺眼的玉屑。 崔意。 竟然真的是崔意。 那个名字在他舌尖滚了千百遍,带着厌弃、不屑,甚至是一种被强行捆绑的屈辱。 他曾在想象中无数次勾勒她的模样—— 定是面色苍白如纸,眼含怯懦,行走间需人搀扶,说不上三句话便要掩唇轻咳,一副短命之相…… 可眼前这人…… 眉眼沉静似水,姿态从容如松。 那双他曾惊为天人、清冷如雪巅寒星的眼眸,此刻正平静无波地映出他失魂落魄的狼狈,在无声地嘲讽他过往所有的自以为是。 怎会是她? 猎场上那飒沓如流星、三箭定生死的红衣身影,那在他梦中萦绕不去的灼灼风华,怎会是这个他认定连弓都拉不开的病秧子?!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强烈的被愚弄的怒火,瞬间冲垮了震惊,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灼痛。 他死死盯着崔意,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伪装的痕迹,一丝计谋得逞的得意。 然而,没有。 崔意只是垂眸,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玉簪,复又抬起,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半分情绪:“可惜了殿下的美意。这玉簪,成色极好。” 她甚至屈膝又行了一礼,姿态优雅无可挑剔:“惊扰殿下,是臣女之过。臣女先行告退。” 说完,她竟不再看徐谦佑一眼,转身,裙裾曳地,无声地融入觥筹交错的人群。 那抹他曾魂牵梦萦的身影,转眼便被其他华丽的衣香鬓影所吞没,消失得干干净净。 徐谦佑僵立在原地,拳头在袖袍中紧握,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泛起森森白色。 他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惊疑、探究、窃窃私语,像无数根细针,扎在他骄傲的脊背上。 太子的目光似乎也落在了这边,带着一丝玩味。 他甚至可以想象,明日,不,或许今晚,齐王殿下在宫宴上对着魏国公府那位“病弱”的二小姐失态摔簪的笑话,就会传遍整个京城。 耻辱。 前所未有的耻辱。 不是因为丢了面子,而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他数月来的魂牵梦萦,疯魔般的寻觅,原来目标一直近在眼前,却是他最为不齿、极力想要摆脱的那个人。 这简直是对他过去所有认知和判断最辛辣的嘲讽。 “殿下……”贴身内侍小心翼翼地靠近,试图收拾地上的碎片。 “滚开!”徐谦佑低吼一声,声音沙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暴怒。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大殿,将满堂的繁华与窃语甩在身后。 夜风带着凉意吹在他滚烫的脸上,却无法平息他心头的烈焰。 他一路疾行,回到齐王府,将自己重重摔进书房的黑檀木椅里。 殿内崔意那张脸,猎场上那抹红色身影,交替在他眼前闪现。 “病秧子……” 他喃喃自语,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冷笑。 好一个魏国公府! 好一个崔意! 竟将全天下的人都骗了过去! 什么体弱多病,深居简出,只怕都是为了掩盖这身本事而放出的烟雾。 她为何要隐藏? 魏国公府意欲何为? 太子妃崔敏可知晓她这个妹妹的真面目? 无数疑问翻涌而上,但最让他心烦意乱的,却是猎场上那一刻的心动,如此清晰,如此强烈,根本无法用“被骗”来轻易抹杀。 他甚至能回忆起那三箭破空时,自己心脏漏跳的半拍,能回忆起夕阳下那惊鸿一瞥带来的震撼。 可现在,这份悸动却成了最大的讽刺,缠绕着被欺骗的愤怒和被愚弄的羞耻,几乎要将他撕裂。 …… 与此同时,魏国公府的马车里,崔意靠坐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车内只点了一盏小小的灯,光线昏黄,映得她侧脸轮廓柔和,却透着一股疲惫。 贴身侍女流萤忍不住低声道:“小姐,今日……齐王殿下他……” “他如何,与我何干?”崔意眼也未睁,声音清淡。 流萤欲言又止:“可是……齐王殿下似乎对小姐您……” “流萤,”崔意终于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冷静,“猎场之事,是不得已而为之。今日宫宴,亦是不得已而露面。齐王如何想,是齐王的事。我们只需做好自己的事。” 流萤看着自家小姐平静无波的脸,想起猎场那日小姐眼神冷冽如刀的模样,又想起今日宫宴上齐王那震惊到失态的神情,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齐王殿下怕是要…… 栽了。 只可惜,小姐心里,装的从来不是这些风月情长。 崔意重新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胸前那枚刻着“意”字的玉佩。 徐谦佑的愤怒和震惊,在她预料之中。 那个骄傲得如同小孔雀般的少年亲王,如何能接受自己被“病秧子”所救,又被“病秧子”耍得团团转? 只是,这京城的水,远比猎场的黑熊要凶险得多。 齐王的爱憎,于她筹谋的大事而言,不过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她的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独自走下去。 而齐王府书房内,徐谦佑猛地将桌案上的茶盏扫落在地,瓷片四溅。 “查!”他对跪在暗影中的心腹低吼,眼中是尚未平息的狂风暴雨,“给本王查清楚!崔意,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丝一毫,都不许漏掉!” 他倒要看看,这魏国公府,这崔意,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第3章 强扭的瓜一定甜!!! 齐王府的书房,一连数日都弥漫着洛阳秋日特有的干燥气息,混杂着主人心头难以驱散的烦躁。 徐谦佑推开手边那摞无关紧要的公文,目光落在窗外那几株叶片已染上秋色的西府海棠上。 虽无春日繁花,但秋日海棠别有一番萧疏风致,可他想起的,却仍是宫宴上那张清冷面孔和碎裂的玉簪。 徐谦佑坐在窗边,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桌面。 心腹送来的密报就摊在眼前,墨迹已干。 上面写: 崔二小姐,闺名意,字令仪,魏国公嫡次女。 其母生于兰陵清贵文儒之家,素有才名,然体弱,于崔意五岁时早逝。 崔意幼时确曾体弱,非虚言。 三岁上染过一场风寒,高烧不退,几度惊厥,险夭折,洛阳名医皆束手。 后遵一云游神医之嘱,称其体质不宜京都水土,需择一清幽湿润之地将养,故送至母族兰陵外祖家,由精通医理的外祖母亲自照料调理,直至及笄前年,方归洛阳。 因其长居兰陵,远离帝都繁华,京中贵女圈对其知之甚少,只知其归洛后亦深居简出,性喜静,不热衷宴饮聚会。 善棋道,工笔画,尤精花卉,笔下牡丹堪称一绝,然其画作极少外流。 体态风流,弱质芊芊,观之与弓马无缘…… “与弓马无缘?”徐谦佑从喉间挤出一声冰冷的嗤笑,指节重重敲在坚硬的檀木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寂静中格外突兀。 “好一个‘与弓马无缘’!” 那猎场之上,电光石火之间,三箭连珠,箭箭狠戾精准,直取要害! 那般力道,那般准头,那般于千钧一发之际犹能保持的冷静与果决,岂是“文儒”二字能解释?岂是“弱质芊芊”能伪装? 这密报,这看似详尽的调查,此刻在他眼中,不过是一纸荒唐的谎言! 这洛阳城,连同那看似清贵无争的兰陵,都在合伙编织一个巨大的骗局,将他徐谦佑一人蒙在鼓里,肆意欺瞒玩弄! 一股被愚弄的怒火再次冲上头顶,烧得他眼眶都有些发涩。 “殿下,”心腹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崔二小姐今日出城,往香山寺去了,只带了贴身侍女和两名护卫。” 香山寺? 徐谦佑眸光骤然一凛。 那是秋日登高望远的好去处,寺内古木参天,此时正是枫叶如火、银杏铺金的时节,秋色斑斓,引得无数文人墨客前往。 她倒是有闲情逸致! 在他为此事焦头烂额、夜不能寐之时,她竟能如此从容地去赏秋礼佛? 一股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其他什么的情绪攫住了他。 他倏然起身。 “备马!”他声音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本王倒要亲自去看看,这位从兰陵回来的病弱千金,如何在佛门清净地,继续演她的好戏!” 他倒要问问她,究竟要将他戏弄到何种地步! …… 香山寺依山势而建,层叠的殿宇飞檐掩映在苍松翠柏与绚烂如霞的红叶之中,梵钟声声,悠远沉静,与山下的尘世喧嚣恍如隔世。 秋日的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煦明亮,透过疏密有致的枝叶,在林间小径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崔意从庄严肃穆的大雄宝殿敬香出来,立在汉白玉的台阶上,仰头感受着山间清冽带着草木气息的秋风拂过面颊。 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面长裙,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薄绒斗篷,整个人看起来清减素净,与这佛寺的古朴宁静融为一体,却也越发显得那张脸苍白得缺乏血色。 流萤悄声禀报:“小姐,齐王殿下跟来了,就在后面。” “香山秋色名动洛阳,他既借赏秋之名而来,便由他赏。只是这景虽美,山中的风,却未必和煦。” 行至一处僻静的放生池旁,池水映着蓝天白云和斑斓秋色,静谧悠远。 徐谦佑玄色身影蓦然出现在月洞门下,挡住了去路。 他目光灼灼,如同盯紧了猎物的猛兽,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崔二小姐好雅兴,不在府中将养,竟有闲暇来这香山赏秋?不知这漫山秋色,可还入得你的画?” 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低沉,秋风吹动他玄色袍角,更添几分肃杀。 崔意停步,屈膝行礼,月白裙摆拂过地上落叶:“臣女见过齐王殿下。秋色虽好,不及殿下宫中园林精巧。臣女只是来上香,祈佑家人安康。” “祈佑家人安康?”徐谦佑逼近一步,几乎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檀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苦药味,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如,也替你自己祈祈福,祈佑你这‘病弱’之身,能担得起未来齐王妃的重任!” 此言一出,空气仿佛凝滞。 流萤惊得瞪大了眼。 “殿下慎言。臣女蒲柳之姿,体弱多病,久居深闺,实不敢高攀殿下天潢贵胄。且婚姻大事,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乃至陛下旨意,岂是殿下可随口戏言?” “戏言?”徐谦佑见她终于不再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中升起一股快意,他再次逼近,伸手便欲去扣她的手腕,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霸道,“本王从不说戏言!猎场之上,你救本王一命,本王寻你数月,宫宴之上,玉簪为证!崔意,不管你承不承认,你注定是本王的人!你这般费尽心机伪装,无非是想摆脱与本王的口头婚约,本王告诉你,休想!” 这一次,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崔意皮肤的刹那,崔意手腕一缩,迅速而灵巧地将手收回宽大的袖中,同时后退半步。 拉开的距离虽小,却清晰地划出了一道界限。 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风雨中不肯弯折的青竹。 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极淡的、近乎悲悯的嘲讽,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 她不再回避他灼人的目光,清冷的眸子直直望进他翻涌着怒意的眼底,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珠坠地,敲打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殿下,您不觉得可笑吗?” 徐谦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问弄得一怔,动作僵在半空。 秋日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也尖锐得可怕:“当初,嫌弃臣女年长体弱,配不上殿下英姿、唯恐避之不及,视那桩婚约为奇耻大辱的,是您。” “如今,不顾臣女‘病弱之躯’,口口声声说臣女是未来齐王妃、在这佛门清净地纠缠不休的,也是您。” “殿下,您究竟是执着于臣女这个人,还是执着于您齐王殿下不容违逆的威严,无法接受竟有女子不愿顺应您的心意?您想要的,究竟是一个能挽弓射猎、与您并肩的红颜知己,还是一个……必须对您俯首帖耳、任您予取予求的傀儡?”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徐谦佑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继续以退为进,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疲惫的恳切:“殿下,强扭的瓜不甜。当初您不愿,臣女理解,从未有过半分怨怼。如今您一时兴起,何必再来搅扰我?就当那婚约从未存在过,各自安好,不行吗?” 这一番话,如同冰水浇头,又似绵里藏针,扎得徐谦佑又怒又窘。 她将他过去的嫌弃和现在的纠缠**裸地摊开,将他那点混合着心动、不甘和占有欲的心思剖析得如此不堪! 尤其那句“究竟执着于臣女这个人,还是执着于威严”,简直戳到了他的痛处! “你!” 他气结,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反驳。 她的话,句句戳在他的痛处,让他所有的强势和道理都显得站不住脚。 她竟敢如此说他! 可她那副看似退让、实则将他置于不仁不义之地的姿态,更让他怒火中烧。 “崔意!”他几乎是低吼出她的名字,眼中风暴凝聚,“你休要巧言令色!本王的心思,还轮不到你来揣度!本王说是,便是!” “殿下执意如此,臣女无话可说。” 崔意看着他被激怒的模样,眼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沉寂。 她不再多言,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嘲讽,有怜悯,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 失望? “秋风寒凉,臣女病体难支,告退。” 说完,她转身便走,月白色的身影决绝地融入斑斓秋色之中,再无留恋。 徐谦佑僵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耳边反复回响着她那句“各自安好”。 秋风吹过,卷起满地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竟让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心虚。 她竟敢不要他给的“恩宠”? 还把他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 这只牡丹,何止是带刺,简直淬了毒! 可越是如此,他心中那股非要将其折下、碾碎她所有骄傲的念头,就越是疯狂滋长。 “崔意,你给本王听清楚了!瓜甜不甜,从来只有摘下来尝过的人才知道!本王现在就要摘了这个瓜,甜,本王自然咽下!就算不甜——” “本王想要的,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齐王妃之位,你坐也得坐,不坐,本王捆也要把你捆上花轿!” 这番近乎无赖的霸道宣言,带着强烈的侵略性。 徐谦佑心中那股混合着怒气、征服欲和莫名兴奋的情绪达到了顶点。 悔? 他徐谦佑的字典里,从无此字! 他抬头,看着高远湛蓝的秋日天空和漫山遍野的绚烂,嘴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 崔意,他摘定了! 无论她背后是魏国公府,还是别的什么,他都一定要将她牢牢攥在手里,让她亲口承认她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他。 都说强扭的瓜不甜,但甜不甜只有摘下来才知道。 这念头一起,便如秋日野火,再也无法遏制。 第4章 两难 香山寺归来后,崔意称病,连日常给父母的晨昏定省都免了,魏国公府内愈发安静。 流萤端着刚煎好的药进屋时,只见自家小姐正临窗而立,望着庭院中几近凋零的秋海棠,神色莫辨。 “小姐,药好了。”流萤将药碗轻轻放在小几上,浓郁的药味弥漫开来。 “齐王府又派人送了些上好的血燕和山参来,说是给小姐调理身子。声势不小,府里许多人都瞧见了。” 崔意未曾回头,只淡淡“嗯”了一声。 自那日香山寺后,徐谦佑虽未再亲自上门纠缠,但各种名贵的药材、绫罗绸缎,却如流水般隔三差五送入魏国公府,姿态做得十足。 这看似体贴的举动,实则是徐谦佑步步紧逼的宣告,也是将她与魏国公府置于炭火之上烘烤。 “父亲那边有何反应?”崔意问道。 流萤压低声音:“国公爷似乎乐见其成。还吩咐库房,将齐王府送来的东西都好生收着。” 崔意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 父亲权衡的是家族利益。 太子妃是嫡长女,若次女再嫁与虽非皇后亲生、却由皇后抚育长大的齐王,无论将来东宫与齐王关系如何演变,魏国公府似乎都能左右逢源。 至于女儿的心思与处境,从来不在首要。 “小姐,难道我们真要……” 流萤眼中满是担忧。齐王殿下那日的狠话犹在耳边。 崔意转过身,走到小几旁,端起那碗浓黑的药汁,眼也不眨地缓缓倾倒在窗台一盆枯萎的菊花的根茎处。 “他不会善罢甘休。但洛阳这盘棋,牵一发而动全身,他齐王,也未必能随心所欲。” …… 东宫。 太子妃崔敏屏退左右,只留心腹宫女在殿外守着。她看着坐在下首姿态娴静的妹妹,眉宇间轻愁更甚。 “意儿,香山寺之事,我已听闻。”崔敏叹了口气,“齐王殿下他性子是倨傲冲动了些,但他毕竟是皇后娘娘抚养长大,与太子殿下虽有嫡庶之分,名义上却也算得上一同长大的兄弟。如今他既对你上了心,你一味强硬避让,只怕会激化矛盾,让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为难。” 这番话说得委婉,却点出了关键。 徐谦佑与太子并非一母所生,但自小由皇后抚养,与太子同吃同住,情分非同一般。 这份特殊的情谊,既是齐王的护身符,也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双刃剑。 处理不好与齐王的关系,不仅伤及兄弟情分,更可能触怒皇后。 崔意放下茶盏,抬眸看向姐姐:“姐姐是担心,我若拒婚,会令太子殿下与齐王兄弟失和,进而让皇后娘娘对东宫心生芥蒂?” 崔敏握住她的手:“意儿,天家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齐王深受圣宠,又得皇后怜爱,他的婚事,早已不是他一人之事。你终究是魏国公府的女儿。” 最后一句,带着深深的无奈。 崔意反手握住姐姐的手,感受到她掌心的薄茧与冰凉。 她看着姐姐的眼睛,低声道:“姐姐,正因我是魏国公府的女儿,正因齐王与太子殿下有这层特殊关系,我才更不能轻易点头。” “姐姐可曾站在皇后娘娘和朝臣的角度想过?若我当真嫁入齐王府,外人会如何看待我们魏国公府?是忠心不二地辅佐东宫,还是意图脚踏两船,左右押注?而皇后娘娘,她老人家最希望看到的,是东宫地位稳固,还是一个因与两位皇子联姻而势力急剧膨胀,可能生出不该有心思的外戚?” 崔敏脸色骤然一变。 妹妹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她一直不愿深想的迷雾。 齐王与太子关系亲密不假,但越是亲密,一旦因权力产生龃龉,裂痕便会越深。 魏国公府若与两位皇子都缔结姻亲,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极易成为权力倾轧的牺牲品,甚至引发皇后的猜忌—— 毕竟,皇后最希望的,恐怕是东宫地位稳固,而非看到一个势力过于庞大的外戚集团。 “你是说……这或许是齐王的一步棋?意在将魏国公府拉拢过去,甚至分化东宫?” 崔敏的声音带上一丝惊惧。 “未必是齐王深思熟虑的棋局,或许只是他一时意气。”崔意语气沉静,“但结果可能一样。姐姐,我拒婚,得罪的或许是齐王一人;我若应婚,可能将整个魏国公府和东宫都置于险地。两害相权,当取其轻。” 崔敏怔怔地看着妹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这个在兰陵长大的妹妹,心思竟如此缜密,看得如此深远。 那清澈的眼眸下,藏着与她年龄不符的冷静与决断。 “那你打算如何?” 崔敏下意识地握紧了妹妹的手。 “眼下只能以静制动,称病不出。但姐姐需知,齐王不会轻易放弃。也请姐姐在东宫,务必谨慎,尤其在皇后娘娘面前。” “太子殿下……对这位一同长大的弟弟,如今又是何种态度?” 崔敏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最终化为一声轻叹:“太子殿下自是看重兄弟之情,但天家之事,谁又说得准呢?” 看着姐姐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轻愁,崔意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幽光。 她在姐姐面前扮演着一个深明大义,为家族和东宫着想的懂事妹妹,这番剖析利害的言辞堪称完美。 然而,在她内心深处,另一个声音却在冷冷笑著。 齐王妃?那算什么。 她要的,从来就不是屈居人下。 姐姐如今是风光无限的太子妃,众人仰望,可太子妃之上,还有更高的位置。 凭什么她崔意就要永远活在姐姐的光环之下? 凭什么世人提起她,永远只能是“魏国公之女”、“太子妃之妹”? 她要让所有人都看见,她崔意,本身就值得站在最高处,受万人朝拜。 那凤冠的璀璨,那至高无上的尊荣,她想要。 非常想要。 …… 齐王府内,徐谦佑听着手下关于魏国公府和东宫并无异常动静的回报,不耐烦地挥退了来人。 “称病?她倒是会躲清静!” 他冷哼一声。 这个女人,就像一尾最滑不留手的鱼,每次他觉得已将她攥在掌心,她总能找到缝隙溜走。 这种失控感让他愤怒,却也让他心底那股混合着征服欲和莫名在意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 内侍小心翼翼地上前禀报:“殿下,皇后娘娘派人传话,说许久未见您与太子殿下一起用膳了,请您明日入宫,一同陪娘娘用晚膳。” 徐谦佑目光一闪。 皇后娘娘这个时候同时召见他与太子? 他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复杂难辨的笑意。 母后这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想要借机敲打他?还是另有深意? 也好。 他正愁找不到合适的契机。 崔意,你想躲在魏国公府里称病,将本王拒之于千里之外? 本王偏不让你如愿。 偏要把你的事,摆到母后和太子哥哥面前! 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躲到几时! 第5章 请旨赐婚 皇后所居的椒房殿,地终年温暖如春。 名贵的瑞麟香在紫檀木熏炉中静静燃烧,吐出淡雅而持久的香气,氤氲在殿宇的每一个角落。 晚膳的气氛,表面上看去,是一派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和睦景象。 太子徐谦睿一如既往的温和儒雅,言谈举止间透着储君的沉稳气度。 齐王徐谦佑虽眉宇间仍带着那份属于少年亲王的锐气与不羁,但在皇后面前,也收敛了几分锋芒,显得恭顺了许多。 精致的菜肴一道道撤下,宫娥们悄无声息地奉上清茗。 皇后姿态优雅地端起那盏雨过天青瓷茶盅,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似是不经意地抬眸,含笑望向坐在下首的徐谦佑,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深意: “佑儿,近日听闻你往魏国公府走动颇勤,送去的补品药材都快堆成山了。怎么,可是对崔家那位二小姐,真的上了心?” 话音落下,殿内有一瞬间的寂静。 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太子徐谦睿适时地垂下了眼眸,专注地看着杯中载沉载浮的茶叶。 徐谦佑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轻响。 他迎上皇后那看似温和实则洞察的目光,脸上先是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被长辈说中心事的赧然,随即那点赧然迅速化为不容置疑的坚定,朗声道: “不瞒母后,儿臣确实属意崔意。”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一旁看似事不关己的太子,继续道,语气带着刻意渲染的郑重:“今年秋猎,儿臣不慎遇险,险些命丧熊爪之下,母后是知道的。当时幸得一位红衣女子出手相救,箭术超群,三箭便结果了那畜生。儿臣后来多方查探,才知那救命恩人,竟就是魏国公府的二小姐崔意!她于儿臣有再生之恩,此番接触下来,儿臣更觉她性情沉静,宠辱不惊,心甚悦之。” 他巧妙地将“救命之恩”与“心悦”捆绑在一起,简化了其中复杂的纠葛与他那份不容抗拒的占有欲,将动机归结为看似合情合理的“知恩图报”与“两情相悦”。 皇后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几不可察地深了些许,她啜了一口茶,缓缓道:“哦?崔二小姐竟有如此身手?这倒真是出人意料。只是……” 她话锋微转,带着长辈特有的关切与审视。 “佑儿,你可知她年长于你两岁?且这身子骨,听闻是自幼便不大爽利,常年需汤药将养。皇家子嗣关乎国本,乃是头等大事,你年纪尚轻,此事,可要想清楚了。” 徐谦佑挺直了脊背,下颌微扬,语气带着他特有的执拗与不容置疑:“母后,年龄并非问题,体弱亦可精心调养。儿臣并非一时冲动,儿臣是认定了她,便是她了。何况,”他适时地抛出一个更有力的理由,“早年父皇与魏国公饮酒畅谈时,亦曾有过结亲的戏言,如今看来,岂非正是天意成全?” 这时,一直沉默的太子徐谦睿温和地开口了,他看向皇后,言辞恳切,全然是一副为弟弟着想的好兄长模样:“母后,五弟所言确有道理。崔二小姐有救驾之功在先,与五弟又有这般渊源在后,若能亲上加亲,不仅是美事一桩,更能彰显我天家与勋贵之臣和睦一体,于国于家,都是佳话。” 皇后目光在态度坚决、甚至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幼子,和深明大义、处处维护兄弟情谊的长子之间流转片刻,终是露出了一个更为舒展的笑容,颔首道:“既然你们兄弟二人都觉得这是桩好事,睿儿也这般为你考量,本宫若再阻拦,倒显得不近人情了。罢了,佑儿,你既心意已决,日后便需好生待人家,莫要辜负了魏国公府的千金。” “儿臣谢母后成全!”徐谦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立刻起身,恭敬行礼。 然而,他想要的,远不止是皇后这口头上的默许。 他要的是板上钉钉,是让所有人都无法再置喙的既定事实! 心中念头急转,他趁热打铁,忽然离席,行至殿中,郑重其事地撩袍跪倒在皇后面前,俯身叩首,声音清晰而坚定地响彻暖殿: “母后既已首肯,儿臣感激不尽!然则,名不正则言不顺。儿臣恳请母后与父皇恩典,正式下旨赐婚,以定名分!” 此言一出,连一旁垂眸的太子都略显讶异地抬了抬眼,看向跪得笔直的五弟。 皇后亦是一怔,看着跪在眼前目光灼灼燃烧着火焰的幼子,沉吟道:“佑儿,你是否太过心急了?崔二小姐尚在病中,此时下旨,是否仓促?况且,纳采、问名等六礼未行,这般直接请旨,于礼制上……” “母后!” 徐谦佑抬起头,眼神炽热而固执,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强势,打断了皇后的话。 “正因她尚在病中,儿臣才更需早日将这名分定下!如此,儿臣方可名正言顺地延请太医署最好的太医为她诊治,以未来齐王妃的规制好生照料于她!或许这喜气一冲,她的病体便能早日康复!母后,儿臣心志已决,此生非崔意不娶!求母后、父皇成全儿臣这片痴心,早日下旨,既安了儿臣这颗惶惶不安的心,也安了魏国公府上下之心啊!” 他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又将“冲喜”、“照料”和“非卿不娶”的理由掷地有声地抛出,情感真挚,姿态却强硬得近乎逼宫。 皇后凝视着他,那双历经风浪、洞悉世情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担忧。 “罢了,罢了。你既如此坚持,痴心一片,本宫晚些时候便去与你父皇商议。只是,”她语气转为严肃,“在正式旨意下达之前,你需谨言慎行,恪守礼数,绝不可再做出任何莽撞之举,徒惹非议,落了皇家颜面,明白吗?” “儿臣遵旨!谢母后隆恩!” 徐谦佑心中狂喜,重重叩首,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志在必得的弧度。 只要帝后赐婚的旨意一下,便是金科玉律,板上钉钉! 任她崔意再有手段,任魏国公府再有顾虑,也都无法再阻拦! 她注定是他齐王府的人! 晚膳后,兄弟二人一同告退。 出了温暖如春的椒房殿,寒风扑面而来,徐谦佑却觉得浑身燥热,热血沸腾。太子徐谦睿停下脚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依旧温和亲切: “五弟今日得偿所愿,为兄真心替你高兴。崔二小姐秀外慧中,与你是良配。日后成婚,需与她和睦相处,方不负今日这般坚持。” 徐谦佑拱手还礼,笑容明朗:“多谢皇兄成全之美意。” 他望着太子在宫人簇拥下渐行渐远的背影,心头那丝因太子过于爽快支持而产生的疑虑,瞬间被即将得逞的巨大喜悦冲得无影无踪。 他转向宫墙之外魏国公府的方向,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重重楼阁,直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又恨得牙痒痒的身影。 崔意,圣旨一下,我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今生今世,你休想再逃出本王的手掌心! …… 与此同时,魏国公府,崔意所居的暖阁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烛火摇曳,在地板上投下朦胧的光晕。 外界猜测中本该因齐王步步紧逼而忧心忡忡、甚至以泪洗面的崔二小姐,此刻正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姿态慵懒,指尖漫不经心地卷着一缕垂下的青丝。 贴身侍女流萤悄步走近,低声将椒房殿内发生的种种,包括齐王如何急切跪请赐婚的细节,一一禀报。 “哦?” 崔意闻言,唇角弯起一抹极淡却了然于心的弧度,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得逞的微光。 “他竟如此急切,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再做,当场就跪请赐婚了?” 一切,都在按她预期的方向发展,甚至,比预想中更快,更顺利。 徐谦佑的反应,完美印证了他已深陷她编织的罗网之中。 流萤脸上却满是忧虑,忍不住低声道:“小姐,若……若陛下和皇后娘娘真下了圣旨,那岂不是……” “下了才好。” “他越是这般急切,越是这般不管不顾,就越证明他已深陷其中,难以自拔。我要的,就是他这般‘非卿不娶’的痴狂。” 她说着,坐起身,步履轻盈地走到梳妆台前。 昏黄的铜镜中,映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肤色莹润,眼神清亮,哪里有半分病容? 所谓的体弱多病,深居简出,不过是她精心编织、用以示人的面纱,巧妙地掩盖了那双沉静眼眸深处燃烧的的野心。 她崔意,从来就不是甘于屈居人下、任由命运摆布的弱质女流。 忆及往事,她唇角泛起一丝冷嘲。 自幼被送往兰陵外祖家,美其名曰“将养”,实则是家族权衡下的放逐。 然而,她并未虚度光阴。 外祖家表面是清贵文儒,实则暗中传授给她的,是纵横捭阖之术,是洞察人心的帝王心术。 她冷眼看着姐姐崔敏被家族精心培养,学习母仪天下的风范,一步步走向太子妃之位,成为家族荣耀的象征。 而她,只因为晚生了几年,只因为一场恰到好处的“病”,就要永远活在姐姐的光环之下,将来或许被随意指婚给某个勋贵子弟,相夫教子,庸碌一生? 不,她绝不接受! 徐谦佑的出现,是个意外,却更是天赐的良机。 这个骄傲、冲动、备受帝后宠爱却又缺乏政治深度的年轻亲王,简直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踏脚石。 猎场那场精心设计的相遇,是她整个棋局的第一步; 之后的若即若离,以退为进,所有的拒绝与冷淡,不过是为了更彻底地点燃他的征服欲,让他更加着迷的推拉手段。 她要的,从来就不是真正的拒绝,而是要让他彻底为她倾倒,心甘情愿地成为她手中的棋子,最锋利的武器。 扶持他,斗倒那个看似温厚、实则心思深沉的太子徐谦睿,问鼎九五之尊的宝座! 届时,她崔意,将不再是太子妃光芒下的妹妹,而是比姐姐更尊贵、更有权势的女人——母仪天下的皇后! 这,才是她隐藏在病弱表象下的真正目标。 “姐姐以为,嫁入东宫,便是女子权势的终点了么?”崔意对着镜中那个眼神锐利的自己,低语呢喃,唇角勾起一抹近乎冷酷的弧度,“却不知,凤栖梧桐,也分高低。那最高的枝头,沐浴最耀眼阳光的位置,合该是我的。” 她伸手,从妆奁中取出一支赤金点翠凤尾簪,在乌黑的发间比了比,金灿灿的凤尾展翅欲飞。 然而,她只是端详片刻,便又轻轻放下,转而拈起一支素雅的白玉兰簪,娴熟地簪入发间。 现在,还远不是显露锋芒的时候,她需要继续扮演好那朵需要依附大树,纯洁无瑕的“白花”。 “流萤,”她转身,吩咐道,脸上已然换上了一副纯净无暇恰到好处地带着一丝羞怯与喜悦的笑容,“明日一早,备车,我们去城外的香山寺还愿。” “还愿?” 流萤一怔,有些不明所以。 “是啊,”崔意走到窗边,推开菱花格扇,任由冬夜寒凉的晚风拂面,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轻柔得仿佛叹息,“感谢菩萨保佑,成全了这段天赐的‘良缘’。” 她知道,在圣旨正式下达之前,她还需要再添一把火。 她需要让徐谦佑更加确信,她这朵“病弱”的、不谙世事的白花,是何等需要他的庇护与怜爱,又是如何对他“情根深种”、非君不嫁。 唯有让他彻底相信她的柔弱与依赖,他才会更加毫无保留地为她所用,她也能更稳地隐藏在幕后,掌控全局。 她的目光越过魏国公府的重重院落,仿佛看到了远处东宫那在月色下轮廓模糊的飞檐斗拱。 那里,是她姐姐崔敏安身立命之所,也是世人眼中女子所能企及的权势顶峰。 可崔意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嘲讽。 姐姐那般如履薄冰、事事以夫君为天、仰仗东宫鼻息的日子,岂是她崔意所求? 她要的,是亲手执棋,将这万里江山作为棋盘! 她要亲手将自己磨砺成最锋利的剑,直指那至高无上的九五宝座! 徐谦佑的痴迷与狂热,是她目前最趁手的武器。 齐王妃的身份,是她通往权力核心的最佳跳板。 待到尘埃落定,黄袍加身之日,她不仅要让那位始终更看重长女的父亲看清,谁才是真正能光耀门楣、带领家族走向极盛的麒麟子! 她更要让那位永远端庄得体的姐姐明白——凤位,从来不是靠温良恭俭让等来的,而是要靠谋略、靠胆识、甚至靠鲜血,去夺来的! 夜色渐深,寒风凛冽,而崔意眸中的野火,却燃烧得愈发炽烈。 这盘以天下为注的棋局,她已落子,再无回头之路。 第6章 攻心 齐王与魏国公嫡次女的联姻,成了这个冬天最炙手可热的话题。 然而,处于话题中心的齐王徐谦佑,却在最初的狂喜沉淀后,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甜蜜而焦灼的困境。 圣旨是拿到了,名分已定,可他那未来的王妃,却依旧像一轮映在水中的冷月,看得见,捞不着。 魏国公府那道朱红大门,虽因圣旨而对他敞开,但他每次前去,见到崔意,她总是那般客气、疏离,恰到好处的微笑,无可挑剔的礼仪,将他满腔炽热的情意隔绝在外。 齐王府的书房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徐谦佑眉宇间的燥意。 他烦躁地丢开手中一本闲谈风物的杂书,书页撞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想要的,不是这种相敬如宾的客套,他想要看她真心的笑靥,想要融化她眼中的清冷,想要她像猎场那个红衣身影一样,鲜活、生动,只属于他一个人。 “殿下可是在为崔二小姐烦心?”贴身侍卫陈锋侍立一旁,小心翼翼地开口。 他是徐谦佑的心腹,自幼一同长大,最是清楚主子的心思。 徐谦佑冷哼一声,下颌线条绷紧:“本王送去的珍玩古董,她只道谢,不见喜色;送去的新鲜瓜果,她分赏下人,自己浅尝辄止;就连本王亲自去探病,她也总是隔着屏风,言语寥寥……你说,她到底想要什么?” 他语气里带着挫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他堂堂齐王,何曾如此费尽心机去讨好过一个女子? 陈锋沉吟片刻,黝黑的脸上露出一抹憨直的笑:“殿下,属下是个粗人,不懂那些风花雪月。但属下觉得,崔二小姐久病深居,见的奇珍异宝怕是不少。或许她并不稀罕这些死物。” “不稀罕死物?那要什么?” 徐谦佑挑眉。 “活物。”陈锋眼睛一亮,“属下前几日在西苑当值,见雪地里有一窝刚出生的雪兔,通体洁白,毛茸茸的,眼睛像红宝石,瞧着就惹人怜爱。女儿家……大抵都喜欢这些小巧可爱、有生气的小东西吧?殿下若亲手捉了送去,肯定比那些金银珠玉更能打动佳人芳心。” “雪兔?” 徐谦佑怔住,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崔意那张苍白清冷的脸,若是怀抱一只温顺可爱的小兔…… 那画面,让他心头莫名一软。 一种笨拙的、想要触碰和给予的冲动涌了上来。 “备马!去西苑!” 他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什么王爷的矜持,什么寒冬腊月,都被抛到了脑后。 此刻,他只是一个急于向心上人献宝的毛头小子。 西苑猎场已被大雪覆盖,朔风凛冽,吹在脸上如同刀割。 徐谦佑却浑然不觉,他带着几个身手矫健的侍卫,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搜寻。 马蹄踏碎积雪,溅起冰冷的泥点。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处背风的灌木丛下,找到了那个小小的洞穴,以及里面挤在一起取暖的几只幼兔,果然如陈锋所说,洁白如雪,怯生生地缩成一团。 徐谦佑心中一喜,亲自下马,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 他生怕惊扰了这些小东西,动作轻柔得不像个习武之人。 当他终于将两只最乖巧的幼兔稳稳地捧在手心,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时,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充斥了胸腔。 他甚至能想象到崔意看到它们时,眼中可能流露出的那一丝惊喜。 “回城!去魏国公府!” 他翻身上马,将两只小兔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用自己体温为它们抵挡寒风,一路疾驰而归。 风雪扑打在他脸上,他却只觉得心头火热。 魏国公府的门房见到齐王殿下冒着大雪,怀中还似护着什么东西,虽感诧异,却不敢怠慢,连忙通报引路。 徐谦佑被直接引到了崔意所居的暖阁之外。 流萤闻讯迎出,见到徐谦佑肩头落满雪花,眉睫皆白,却一脸急切的模样,心中暗惊,连忙行礼:“殿下万福,小姐正在暖阁里歇着,奴婢这就去通传……” “不必通传了。” 徐谦佑摆手,声音因寒冷和激动而微微沙哑。 “本王……不……我直接进去。” 他此刻只想第一时间将这份“礼物”送到她面前。 暖阁内,炭盆烧得正旺,暖意融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一丝清雅的墨香。 崔意并未如外人想象的那般卧病在床,她正临窗而坐,面前摊着一本古籍,手边是一杯氤氲着热气的清茶。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抬起头。 当看到徐谦佑带着一身寒气闯入,发梢衣角还在滴着融化的雪水,怀中却小心翼翼护着一个用厚绒布包裹的竹篮时。 她清澈的眼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这份讶异,并非伪装。 她确实没料到,他会以这样一种近乎狼狈的姿态出现。 “殿下?”她放下书卷,作势欲起,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如此大雪,您怎么……” “别动,坐着就好。” 徐谦佑快步上前,阻止她的动作。 他的目光落在她比前几日略显红润的脸颊上,心中那份满足感又加深了几分。 他将竹篮轻轻放在她身侧的矮几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放置易碎的珍宝。 然后,在崔意和流萤好奇的注视下,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完成一件极其庄重的事情,缓缓掀开了那层厚绒布。 两只毛茸茸、雪团般的小兔子暴露在温暖的空气中,似乎被惊扰,不安地动了动,红宝石般的眼睛怯生生地四处张望,长耳朵微微颤动。 暖阁内有一瞬间的寂静。 徐谦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盯着崔意的脸,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像个等待评判的孩子,紧张而又充满期待。 他甚至预先想好了说辞,如果她不喜欢,该如何圆场。 崔意的目光,从徐谦佑被风雪冻得通红的脸上,移到了那两只依偎在一起的、脆弱而又充满生命力的小生灵上。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徐谦佑几乎要以为自己的判断失误,心头开始发凉。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希望时,她忽然伸出了一只手。 她并没有立刻去触碰兔子,而是悬在空中片刻,似乎在观察,在犹豫。 最终,她的指尖极轻、极轻地落在了其中一只幼兔柔软的背毛上。 那小兔子瑟缩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呜咽,却没有躲开,反而仰头,用湿凉的鼻尖蹭了蹭她的指尖。 这一下细微的互动,仿佛某种无形的桥梁悄然架起。 崔意抬起眼,目光再次对上徐谦佑那双写满了紧张、期待、以及毫无掩饰的炽热情感的眸子。 这一次,她唇边那惯常的清冷弧度,似乎被某种力量柔和了。 一抹极浅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宛若冰雪初融般的笑意,在她唇角缓缓漾开。 虽然转瞬即逝,却清晰地落入了徐谦佑眼中。 “臣女……”她开口,声音比平日更轻柔了几分,像羽毛拂过心尖,“很喜欢。” 她顿了顿,目光落回篮中,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那只小兔柔软的耳朵,低声道:“让殿下为这等微末小事,冒此严寒,亲身涉险——臣女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这话语里,少了几分往日的客套与疏离,多了一丝真切的、带着温度的情绪。 那并非感动,更像是一种…… 被打动后的柔软。 徐谦佑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紧张和不安! 他成功了! 他看到她笑了! 虽然只是浅浅一笑,却足以让他觉得之前所有的奔波、所有的寒冷都值了! “不费事!一点都不费事!” 他连忙道,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脸上绽放出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 “只要你喜欢,便是值得的!它们很温顺,不吵不闹,你养在房里解闷正好。若是嫌麻烦,我派人来照料也行……”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恨不得将满腔的喜悦和关切都倾倒出来。 他看着崔意低头,专注地逗弄着那两只逐渐不再怕生的小兔,长而浓密的睫毛垂下,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温柔的阴影。 炭火的光映在她侧脸,柔和了她清冷的轮廓。 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而美好的气氛在流淌。 徐谦佑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饱胀的幸福感填满。 他甚至开始幻想起未来齐王府的生活,要在后院建一个漂亮的兔舍,要种满她可能喜欢的花草…… 他沉浸在这份自己亲手营造的温馨之中,全然没有察觉到,在那双低垂的眼眸最深处,掠过的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光芒。 那光芒,绝非纯粹的喜悦或感动,更像是一种置身事外的审视。 她在衡量这份“真诚”的重量,评估着这份“赤子之心”在未来的棋局中,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然而,无论如何,这一对雪白的兔子,确实像一把小巧的钥匙,撬开了那扇紧闭的心门,露出了一丝微小的缝隙。 而缝隙之外,是齐王徐谦佑全力以赴、熊熊燃烧的赤诚之火。 “殿下厚意,臣女感激不尽。” 崔意终于再次抬头,唇边依旧带着那抹浅淡的、却足以让徐谦佑心神摇曳的笑意。 “只是殿下衣衫尽湿,莫要着了风寒。流萤,去给殿下沏杯热姜茶来。” 这一句带着些许关切的话,更是让徐谦佑如饮醇酒,醺醺然不知所以。 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对了方向,这场艰难的攻心之战,似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去后,崔意屏退了流萤,独自坐在暖阁中,看着篮中熟睡的雪兔,指尖轻轻划过它们温暖的皮毛,眼中方才那一丝柔软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 “雪兔虽可爱,终是笼中物。” “徐谦佑,你的真心,又能保持多久的热度呢?” 第7章 婆媳过招 雪兔带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温情,暖了片刻,便迅速消散在洛阳城愈发凛冽的寒风中。 宫中的赏赐和齐王府的殷勤依旧如流水般隔三差五地送入魏国公府,库房渐渐充盈,但明眼人都能感觉到,这桩被推至风口浪尖的婚事,风光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这日清晨,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传旨的内侍面白无须,声音平直得不带一丝波澜,言称德妃娘娘于毓庆宫设下小宴,特邀崔意入宫一叙。 “小姐……德妃娘娘是齐王殿下的生母,性子……向来清冷严苛,最重规矩。此番突然召见,只怕是宴无好宴……奴婢听闻,近日宫中颇有流言,说齐王殿下因小姐之故,行事多有……不妥之处。” “慌什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更衣吧,莫让娘娘久等。” 该来的,总会来。 德妃赵氏,齐王徐谦佑的生母,出身并非顶级高门,能在后宫屹立不倒,靠的便是谨慎严苛以及对儿子前程近乎偏执的期望。 自己这个引得儿子行为出格的未来儿媳,早就已成了她的眼中钉。 毓庆宫地处宫苑稍偏静之处,不如中宫椒房殿那般富丽堂皇,暖意也显得稀薄几分。 殿内陈设典雅,却透着一股刻意营造的清冷疏淡。 多宝阁上陈列的古玩玉器也多是素色,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檀香,而非椒房殿常用的暖甜瑞麟香。 德妃赵氏端坐于上首主位,身着绛紫色宫装,容貌秀美,保养得宜,但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冷峭与审视。 她并未立刻叫起行礼的崔意,而是任由她保持着屈膝的姿势,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挑剔与衡量。 “抬起头来,让本宫好好瞧瞧。” 德妃的声音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究竟是何等殊色,能让我们佑儿这般魂不守舍,连王爷体统都抛诸脑后了。” 崔意依言抬头,目光谦卑地垂落在地面金砖上,姿态无可挑剔:“臣女崔意,参见德妃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这时,一个娇脆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表姑母,这位便是未来的齐王妃姐姐吗?果然生得一副好模样,我见犹怜呢~” 崔意眼风微扫,见德妃下首坐着一位身着绯色锦缎袄裙的少女,约莫十四五岁,梳着双环髻,簪着赤金点翠蝴蝶簪,眉眼灵动,正是德妃的远房表亲,时常入宫陪伴的赵慧儿。 她手中团扇轻摇,一双杏眼滴溜溜地在崔意身上打转,笑容天真,眼底却藏着比较。 德妃这才仿佛才看见崔意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淡淡道:“起吧。” 待崔意谢恩站定,她才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浮叶,语气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 “模样倒是齐整。只是这身子骨……听闻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风一吹就倒的样子。也难怪,自幼在兰陵那等小地方将养,虽说是山清水秀,却终究比不得帝都底蕴,能养出什么好气色来。” 赵慧儿立刻用团扇掩唇,咯咯轻笑:“表姑母说的是呢。兰陵虽是文风鼎盛之地,但崔姐姐久病,怕是连闺学都未曾正经上过几日吧?倒是可惜了。” 这话看似惋惜,实则暗指崔意缺乏教养。 殿内侍立的宫人皆屏息垂首,气氛瞬间凝滞。 “劳娘娘挂心。兰陵虽小,却是千年文脉所在,书礼传家。外祖家虽非钟鸣鼎食之户,却也藏书万卷,臣女虽资质愚钝,但幸得长辈教诲,于诗书礼乐,倒也未曾全然荒废。” 她语气谦逊,却点出兰陵文脉深厚,外祖家是清贵书香门第,并非小门第,更暗讽赵慧儿浅薄,只知以地域论高低。 德妃眸光一凛,显然听出了弦外之音。 她重重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好个未曾荒废!本宫看你是伶牙俐齿,心思都用在别处了!佑儿以往虽性子急些,却也知道勤勉上进,恪守本分。” “可自打与你有了牵扯,成日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乌糟事?搜罗些奇巧玩物也就罢了,如今竟荒唐到亲自去雪地里捉兔子!成何体统!皇家的脸面都要被他丢尽了!” 她越说越气,积压多日的怒火与对儿子不争气的失望交织在一起。 她看着眼前这个柔弱,眼神却清亮的女子,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往上冲。 儿子近日的种种“荒唐”行径,桩桩件件都与她有关。 这让她如何不恼? 如何不恨? 赵慧儿适时地添油加醋,语气带着夸张的担忧:“哎呀,表姑母您别动气!慧儿也听宫人说了,齐王表哥为了那几只兔子,在雪地里折腾了半日,袍子都湿透了,听说连前几日兵部的重要议事都迟到了片刻呢。” “这要是被那些御史言官们知道了,参上一本玩物丧志,可怎生是好?岂不是带累了表哥的清誉!” 德妃最在意的,便是儿子的前程和声誉。 徐谦佑并非嫡出,能得圣心喜爱已属不易。 若因这等风流韵事被御史讨伐,落下个沉溺女色、玩物丧志的名声,那才是真正断送了前程。 一想到此节,德妃看向崔意的目光更是冰冷。 “你身为未来齐王妃,不知劝谏王爷持重修身,反而引得他沉溺于这些儿女情长、玩物丧志的勾当!” 德妃的矛头再次狠狠扎向崔意,语气凌厉:“你这般作为,德行何在?又如何能担当起王府主母之责?魏国公府的家教,本宫也算是领教了!” 最后一句,已是直接羞辱门楣。 面对这疾风骤雨般的指责,崔意依旧站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一枝孤傲的寒梅。 她等德妃话音落下,殿内一片死寂时,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娘娘容禀。殿下仁厚赤诚,待臣女以礼,臣女感念于心,从不敢忘。” “捕捉雪兔,乃是殿下怜惜臣女病中寂寥,一片赤子之心,臣女唯有感激,岂敢妄加评议殿下行事?” “若娘娘觉得殿下此举有失妥当,臣女日后定当谨记娘娘教诲,适时规劝,以尽本分。” 她将徐谦佑的行为定义为“赤子之心”、“仁厚赤诚”,巧妙化解了“玩物丧志”的指控,又把规劝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姿态放得极低,却滴水不漏。 德妃盯着她,眼中寒意更盛。 这女子,看似柔弱顺从,可这番话,以退为进,绵里藏针。 她在后宫沉浮二十余载,见过太多这般以柔克刚的手段。 她最厌烦的,就是这等工于心计的模样! 这般年纪就有如此城府,若真让她进了齐王府,只怕佑儿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还不自知。 “规劝?” 德妃冷笑一声,站起身,走到崔意面前,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本宫看你是恃宠而骄,巧言令色!一个病弱之身,不知静心养病,反而招惹是非,弄得佑儿行事荒唐,声誉受损!慧儿,你来说说,似这等女子,配不配得上齐王正妃之位?” 她直接将问题抛给了赵慧儿。 赵慧儿心中窃喜,面上却故作天真烂漫,歪着头打量崔意:“慧儿年纪小,不懂这些。只是常听人说,真正的大家闺秀,当如《女诫》所言,‘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就像……就像太子妃那般,端方贤淑,才是女子典范呢。” 她抬出太子妃崔敏,既是拍马屁,更是将崔意这个“未来齐王妃”与完美的姐姐对比,其心可诛。 崔意心中怒意渐生,这赵慧儿真是令人厌恶,竟敢一再挑衅。 这般跳梁小丑,仗着德妃的势,三番两次暗讽她的出身教养。 若在平日,这等货色连与她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但此刻在德妃宫中,她必须隐忍。 这深宫里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是陷阱,赵慧儿的挑衅看似幼稚,却句句都在德妃的心头火上浇油。 她忽然意识到,今日这场鸿门宴,赵慧儿恐怕不只是个陪衬,而是德妃精心安排的一步棋—— 用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远房表亲来试探她的底线。 她抬起眼,目光第一次坦然迎上德妃,清澈的眸子里不见丝毫怯懦,反而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冷静。 “慧儿妹妹年纪虽小,倒是熟读《女诫》,深知女子典范,实在难得。” 她语气温和,仿佛真心夸赞,接下来的话,却让赵慧儿笑容一僵。 崔意话锋微转,继续道:“我姐姐崔意,自是我等终生学习之楷模。” “不过,臣女窃以为,女子德行,如同草木,各有其性。” “空谷幽兰,不以无人而不芳;山间野菊,亦能傲霜而独立。强以一类范式框之,岂非失了造化之妙?” “譬如古时齐国无盐女钟离春,貌丑却贤,直言进谏,辅佐齐宣王成就伟业,其德其行,又岂是寻常‘清闲贞静’四字可尽括?” “可见,女子之德,在心性见识,而非拘泥形迹。” 这一番话,引经据典,看似在讨论女子德行,实则犀利无比。 她先赞赵慧儿熟读《女诫》,暗讽她只会死记硬背、搬弄是非。 再用“空谷幽兰”、“山间野菊”比喻不同女子的品性,暗示德妃和赵慧儿见识浅薄、心胸狭隘,不懂欣赏多样性。 最后更是抬出历史上以贤德和胆识留名、却容貌丑陋的无盐女钟离春,这简直是在**裸地打脸只会以貌取人、搬弄口舌的赵慧儿—— 你除了有几分颜色,还有什么? 崔意冷眼打量着赵慧儿那张艳若桃李的脸。 这赵慧儿确实生得貌美,柳叶眉杏核眼,眉梢眼角自带三分媚态。 德妃特意将她养在宫中,打的什么主意明眼人都清楚。 无非是想借着这远房侄女的美色,将来塞进齐王府分一杯羹。 可惜啊可惜,这般精心栽培的美人胚子,却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连当个棋子都不够格。 这等浅薄之人,除了仗着德妃的势,便只剩这副皮囊可炫耀。 赵慧儿今日这身招摇的绯红锦缎,满头晃眼的珠翠,生怕旁人不知她存着攀龙附凤的心思。 她自幼在兰陵外祖家,见过的名门闺秀不知凡几,深知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 真正的底气,从来不是浮于表面的姿色,而是刻在骨子里的教养与胸中的丘壑。 赵慧儿这般轻狂作态,与那倚门卖笑的娼妓何异? 也配在她面前谈什么女子典范? 殿内瞬间落针可闻。 赵慧儿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涨得通红,她再蠢也听出了崔意话中的讽刺。 第8章 掌掴 赵慧儿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涨得通红,她再蠢也听出了崔意话中的讽刺。 她气得浑身发抖,却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只死死攥着手中的团扇,攥的指节发白。 德妃的脸色更是瞬间铁青。 她万万没想到崔意言辞竟如此锋利,胆识竟如此过人,竟敢在她面前引经据典,暗讽她管教无方、见识短浅。 “好!好一张利口!” 德妃气得指尖发颤,指着崔意,声音因愤怒而拔高,失了平日的沉稳。 “魏国公真是养了个好女儿!顶撞长辈,狡辩是非,言辞刻薄,这就是文儒之家教出来的德行?本宫看你是病糊涂了,忘了尊卑上下,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崔意适时地垂下眼帘,恢复恭顺姿态,但脊背依旧挺直:“臣女不敢。臣女只是听闻娘娘召见闲谈,故而直言心中浅见,若有冒犯之处,请娘娘恕罪。”她再次将尖锐的对峙定义为“闲谈”,试图堵住德妃借题发挥的嘴。 “闲谈?”德妃怒极反笑,“好一个闲谈!本宫看你是需要好好静静心,学学什么叫规矩!什么叫尊卑!” 她胸口剧烈起伏,目光如淬毒的刀子刮过崔意的脸,“慧儿,你说,该如何让她长长记性?” 赵慧儿终于找到机会,眼中闪过狠毒的光,忙不迭地道:“表姑母息怒。崔姐姐久病,或许真是思虑不周,以至于言语无状,冲撞了娘娘。既然姐姐自恃读过几本书,不若……便掌嘴二十,也好让她时刻铭记,何为尊卑,何为口舌之祸!” 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掌嘴”二字,恨不得亲自上前撕烂崔意那张清高淡定的脸。 德妃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直接将崔意拖出去的冲动,冷声道:“也罢!既然你管不住自己的嘴,本宫就帮你管管!来人!” 她扬声唤道,语气森然:“给本宫掌嘴!好好让崔姑娘清醒清醒,知道在这毓庆宫里,谁才是主子!” “且慢!” “臣女有一事不明,还请娘娘示下!” 德妃没想到她竟敢再次打断,怒道:“你还有何话可说!” “臣女敢问娘娘,”崔意目光直视德妃,毫无惧色,“臣女所犯何罪,竟要受此掌掴之刑?” “是触犯了律法的哪一条,还是违背了宫规哪一款?” “若臣女确有罪责,理当交由宗人府或皇后娘娘依律处置。若无罪而刑,娘娘此举,岂非私刑?传扬出去,恐于娘娘清誉有损。” 她句句在理,直接将问题提升到了律法和宫规的层面。 德妃被她问得一噎,随即更加恼怒。 她贵为四妃之一,何曾被人这样当众质问过? 这崔意分明是在拿宫规压她,仗着皇后赐婚就有恃无恐。 若今日被她一个黄毛丫头拿捏住,往后在这宫中还有什么威严可言? 佑儿更要被这狐媚子笼络过去了! 想到这里,德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今日无论如何,必须压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在本宫宫中,顶撞本宫,便是大罪!本宫身为四妃之一,管教未来儿媳,何来私刑一说?!” “未来儿媳?” “娘娘既知臣女是您的儿媳,那么更应知晓,臣女代表的不仅是魏国公府,更是皇室颜面。娘娘今日若因几句口角,便对臣女动用私刑,此事若传入朝堂,被御史听闻,参奏娘娘‘虐待功臣之女’、‘藐视陛下赐婚’,娘娘又当如何自处?届时,受损的恐怕不止是娘娘的清誉,更是齐王殿下的名声!娘娘三思!” 她将后果**裸地摊开在德妃面前,每一句都敲打在德妃最在意的地方——儿子的前程和自己的地位。 德妃脸色变幻,胸口剧烈起伏,显然被说中了心事。 赵慧儿见状,急忙煽风点火:“表姑母,您看她,她这是在威胁您!简直无法无天!” “无法无天的是你!” 崔意骤然转向赵慧儿。 “赵小姐,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拨离间,怂恿娘娘动用私刑,究竟是何居心?莫非是想让德妃娘娘背负恶名,让齐王殿下母子失和,你好从中渔利吗?!你这般行径,与那祸国殃民的妖女何异!” “你……你血口喷人!”赵慧儿被这顶大帽子扣得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地看向德妃,“表姑母,我没有!慧儿对您和表哥是一片忠心啊!” “忠心?”崔意冷笑,“你的忠心,就是让娘娘行差踏错,授人以柄?你的忠心,就是搬弄是非,唯恐天下不乱?赵小姐,我劝你收起那些小心思,安分守己些!否则,迟早玩火**!” “够了!” 德妃厉声打断,她看着眼前这个言辞犀利、步步紧逼的少女,心中惊怒交加。 她发现自己竟完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处处受制。 这崔意,哪里是什么柔弱不能自理,分明是一头牙尖爪利的幼豹! “崔意,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危言耸听!” 德妃强自镇定,对那呆立一旁的嬷嬷喝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本宫掌嘴!” 那嬷嬷被德妃一喝,回过神来,硬着头皮再次上前,扬起巴掌。 就在那巴掌即将落下之际,崔意非但没有躲避,反而迎上前一步,右手快如闪电般抬起——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震惊了整个大殿!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挨打的不是崔意,而是那个动手的嬷嬷。 崔意竟然后发先至,狠狠地反手抽了那嬷嬷一记耳光! 那嬷嬷被打得踉跄一步,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崔意。 “你……你敢打人?!”赵慧儿尖叫道。 崔意甩了甩微微发麻的手,目光冰冷地扫过那嬷嬷,最后落在德妃脸上,声音带着一种凛然的威严:“臣女打的是以下犯上、意图伤害未来亲王正妃的贱婢!按律,奴仆冒犯主子,主子有权责罚!臣女不过是行使应有的权利罢了!怎么,娘娘宫中的奴婢,金贵到连未来王妃都打不得了吗?” “还是说,在娘娘宫中,主子的话可以不听,宫规律法可以不顾,唯有娘娘……和某些搬弄是非之人的话,才是金科玉律?!” 这话已是将德妃和赵慧儿都架在了火上烤! 德妃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崔意:“你……你反了!反了!” “臣女不过是维护律法,维护自身尊严。若娘娘认为维护律法和尊严是‘反’,那臣女无话可说。” “但请娘娘记住,今日之事,臣女走出毓庆宫后,必将原原本本,奏明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主持公道。若皇后娘娘也认为臣女该打,那臣女甘愿领罚,绝无怨言!” 她再次抬出了皇后。 德妃再嚣张,也不敢明着说皇后的裁定不算数。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德妃死死盯着崔意,眼神像是要吃了她,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无力感。 她发现,自己所有的招数,在这个不按常理出牌、胆大包天又句句占理的少女面前,都失效了。 动手,后果不堪设想。 不动手,颜面扫地。 赵慧儿早已吓得噤声,缩在德妃身后,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良久,德妃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颓然坐回椅子上,脸色灰败。 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带着浓浓的不甘和疲惫:“滚……给本宫滚出去!崔意,本宫今日……记住你了!” 崔意知道,自己赢了。 “那臣女告退了。” 说完,她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向殿外,背影挺直如青松,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傲然。 今日她与赵德妃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往后的路只会更难走。 但,那又如何? 没人能让她低头,从前没有,往后更不会有。 无论是德妃的威压,还是这深宫的重重枷锁,都休想让她崔意屈膝。 她既选了这条最难的路,便早已准备好,遇山开山,遇水架桥。 —— 殿内,赵慧儿早已吓得瘫软在地,嘤嘤哭泣。 “娘娘,您消消气,仔细气坏了身子。” 一直侍立在侧的心腹苏嬷嬷亲自斟了一盏温茶,递到德妃手边,又对左右使了个眼色,宫人们立刻会意,悄无声息地将瘫软的赵慧儿搀扶下去,并迅速收拾了地上的狼藉。 德妃猛地一挥袖,将茶盏扫落,胸中那口恶气如何能平? “消气?你让本宫如何消气!那贱人!她今日是如何羞辱本宫的,你都看见了!她竟敢……她竟敢……” 她气得语无伦次,指尖颤抖着。 苏嬷嬷面色不变,弯腰拾起碎瓷,语气依旧不疾不徐:“老奴都看见了。这位崔二小姐,确实非池中之物,胆识、口才、心机,一样不缺。” “你这是在长他人志气?”德妃怒视她。 “老奴不敢。” “老奴是想说,娘娘,来日方长啊。” 她上前一步,凑近德妃,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意味:“娘娘您想,她崔意再怎么能言善辩,再怎么会拿宫规说事,等圣旨一下,花轿抬进了齐王府,她成了名正言顺的齐王妃,那又如何?” 德妃的目光微动,怒气稍缓,侧耳倾听。 “届时,她是儿媳,您是婆母。这孝道大过天!晨昏定省,规矩礼数,哪一样不是捏在娘娘您的手里?她今日能凭着未来王妃的身份跟您讲律法,来日,您就能用婆母的身份,用这世间最正的道理,慢慢教她规矩。” 苏嬷嬷的脸上露出冰冷的笑意:“这媳妇熬成婆,其中的滋味,娘娘您是最清楚的。” “到时候,是圆是扁,还不是由着娘娘您来拿捏?她身子骨不是弱吗?日日让她在您宫门外立规矩,吹上几个时辰的冷风,那是您心疼她,教她礼仪。她不是读过书吗?让她亲手为您抄写经书,日夜不休,那是她的孝心。” “王府中馈,人事安排,哪一处不需要您这个母妃指点?到时候,有的是名正言顺的由头,慢慢磋磨。” 苏嬷嬷见她听进去了,继续道:“更何况,这男人的情爱,最是炽热,也最是易冷。齐王殿下如今是被她迷了心窍,等新鲜劲儿过了,美人颜色衰弛,再加上一个‘不孝’、‘善妒’的名声,殿下还能护她几时?娘娘您才是殿下的生母,血脉相连,岂是她一个外人能比的?” “你说得对……”德妃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已恢复了平日的冷峭,“是本宫气糊涂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重新凝聚起属于后宫妃嫔的算计与狠厉:“就让她再得意几日。等她把王妃之位坐实了,本宫才有的是时间和手段,让她知道,今日顶撞本宫,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看向苏嬷嬷,吩咐道:“去,把本库房里那对赤金嵌宝的鸾凤和鸣镯找出来,再备上几匹时新的宫缎,以本宫的名义,给魏国公府送去。” 苏嬷嬷心领神会:“娘娘仁慈,这是给崔二小姐做脸呢。外人只会赞娘娘宽宏大度,不计前嫌。” “没错。”德妃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先把这‘贤德’的名声立住了。以后……才好办事。” 她望向殿外阴沉的天色,仿佛已经看到了崔意嫁入齐王府后,在她手掌心里苦苦挣扎的未来。 届时,今日所受之辱,她定要百倍讨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