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白,晨光熹微,远山轮廓在淡青色的天幕下渐渐清晰,正是“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时辰,只是眼前这些流离之人,故乡已远,归期渺茫。
杨方仪用昨日寻来的竹木和茅草,在城外官道旁勉强搭起了一个略显简陋的草棚。
棚子虽陋,甚至有些歪斜,但正如她所愿,至少能为这些受尽风雨摧残的苦命人,暂且遮蔽几分晨露与风寒。
“大娘,您小心脚下,慢点儿。”她扶住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妇人,声音轻柔,将一碗温热的白粥稳稳递到对方颤抖的手中。
她又俯身对一个眼巴巴望着粥锅的孩子温言道:“慢慢吃,孩子,不够阿姊这里还有。”
随即,对渐渐聚拢的人群说道:“请大家按顺序等候,粥还够,都会有的……”她提高声音,尽力维持着秩序。
在她面前,两口大锅氤氲着白色的蒸汽,米香随着晨风飘散,慰藉着那些不知饥饿了多少时日的肠胃。
一旁的杨方渡,看着阿姊忙碌的身影,也学着她的样子,将温软的馒头仔细掰成小块,蹲下身,送到那些因伤病或虚弱而瘫卧在地的老人与残弱者手中。
他努力模仿着阿姊那温柔耐心的语气,说道:“老人家,慢些吃,先喝口水顺顺。”
而这些饱经离乱的难民,大多已无力做出更多反应。
他们枯瘦的双手颤抖地接过粥碗和馒头,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只能反复地、喃喃地念着:
“谢谢姑娘,谢谢小郎君……”
“活菩萨……多谢……”
突然,地面传来沉闷的震动,“哒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杨方仪舀粥的手微微一颤,抬眼望去,只见一队玄甲骑兵缓缓涌来。
他们肩头的凛国战旗在风中翻卷,可身上铸造精良的玄色铠甲,却与风息城乡兵那杂乱的皮甲截然不同。
铁盔下的目光,无声地刮过每一个流民的脸。
杨方仪忽然想起前几夜在茶馆听到的隐约蹄声,莫非就是这些人?
正思忖间,队伍行至近处,只见领头那位将军抬手。
瞬息之间,整支队伍齐刷刷地勒马停驻,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在这样绝对的寂静中,那位将领翻身下马,玄甲铿锵,一步步走向粥棚。
杨方仪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木勺,看着这个比周围流民高出一头的男人停在棚前。
男人目光扫过那两口冒着热气的大锅,随后落在杨方仪身上,语气平和地开口:“劳烦姑娘,可否向您讨碗热粥?”
他身后的士兵们依旧静立于马旁,无声地注视着这边。
杨方仪压下心头的讶异,点了点头,拿起木勺:“自然可以,将军请稍候。”
杨方仪看着眼前这些虽披挂整齐、却一身风尘与疲惫的军士,迟疑片刻,还是挪步到方才讨粥的领头将领身侧,轻声探问:“敢问几位将军此行要去哪儿?可是前方战事不利,需要赶去支援?”
那汉子刚仰头喝完最后一口粥,顺手将空碗递还。
杨方仪接过碗,指尖触及碗壁,还能感到一丝余温。
“我们是麓州巡检司的,”男人抹了把嘴角,声音压得有些低,“姑娘你既问,我便实话告知。云锦城已然陷落。如今局势混乱,不少兵士在溃败中惊惶四散。我等奉命巡查沿途各县城,正是要收拢那些受惊过度的溃兵和临阵脱逃的逃兵。”
他目光扫过粥棚前瑟缩的流民,又落回杨方仪脸上,语气凝重了几分:“姑娘赠粥之情,我等记下。也念这一饭之恩,奉劝诸位,近日入夜后,千万不要随意出门。”
他顿了顿,确保杨方仪听清:“我们一路行来,收拢到的溃兵寥寥无几。这些溃兵手中虽还佩有刀剑,心中却已经没了军营里的约束,惊惧之下,最易铤而走险。杀人越货、烧屋夺粮……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若是倒霉遇上,切记,万不可与之硬拼,保命为上。”
“原是如此,多谢军爷坦诚相告,我们定当小心。”杨方仪心头一沉,郑重道谢。
她原本只知云锦城失守,却没想到溃散的兵勇竟成了四处流窜的隐患。
望着巡检官一行人翻身上马、绝尘而去的背影,杨方仪独立棚下,只觉那股盘桓心头的不安愈发浓重,好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危险正在悄然迫近。
-
最后一缕残阳终于被浓稠的夜色吞没,杨方仪和杨方渡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茶馆。
“啊——好累啊!”杨方渡一进门便瘫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捶打着自己酸痛的肩膀。
杨方仪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只觉得脖颈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机括,稍稍转动,便传来一阵难忍的酸胀。
她勉强抬手揉着后颈,指尖触到的都是紧绷的肌肉。
“阿姊,”杨方渡侧过脸,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我们这粥棚,要支应到什么时候才算个头啊?”
杨方仪停下揉捏的动作,沉默了片刻,才轻轻转动酸痛的脖颈,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不知道。”她的声音因疲惫而有些低哑,“或许……要等到战火平息的那一天。又或许,是等到他们找到下一个能接纳他们的城池,等到他们全部离开为止。”
她撑着酸痛的膝盖缓缓起身,“走吧,回去泡个热水脚,明天还得早起熬粥。”
杨方渡嘟着嘴,不情不愿地跟着站起来。
就在这时,“叩叩叩”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
姐弟俩同时打了个颤。
他们对视一眼,谁都没作声。
这半年兵荒马乱的,茶馆生意一落千丈,莫说是夜里,就是大白天也难得有几个茶客上门。
——“叩叩叩”
敲门声再度响起,带着几分执拗。
杨方渡下意识就要往门口走:“奇了怪了,这都二更天了……”话音未落,杨方仪猛地抓住他的手腕。
少年困惑地回头,只见阿姊脸色发白,竖起食指抵在唇前,轻轻摇了摇头。
她想起白天巡检司官兵说有大量的溃兵流窜,且并未完全逮捕。
这深更半夜的敲门声,怎么听都不像是来喝茶的客人。
杨方仪屏住呼吸,原以为不予理会,门外的人自会离去。
谁知那敲门声非但没停,反而愈发沉重急促,像是用拳头在砸,震得门板簌簌作响。
杨方渡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一颤,下意识紧紧挽住她的胳膊,声音都带了哭腔:“阿、阿姊……”
她反手握住弟弟冰凉的手指,“别怕。”
深吸一口气,她抬高声音朝门外道:“谁啊?小店今夜已经打烊了,若要喝茶,明日请早。”
急促的砸门声应声而止。
四周骤然陷入一片死寂。
姐弟俩刚松了半口气,却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侧方的窗户竟被猛地撞开,木屑飞溅中,一条黑影利落地翻身跃入,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足足三条人影,悄无声息地落在茶馆堂内,围着姐弟两人,挡住了去路。
“啊!”杨方渡抑制不住地惊叫出声。
寒光一闪,为首那人已从腰间掣出佩刀,刀尖直指杨方渡,声音嘶哑低沉:“闭嘴!再敢出声,别怪我刀剑无眼!”
杨方仪几乎是瞬间抬手,紧紧捂住了弟弟的嘴,将他后续的惊呼按了回去。
她将弟弟往身后带了带,自己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缓,对着那明晃晃的刀尖开口:“几位大哥,有话好说……我们只是个开茶馆的,你们要劫财,我可以给你们钱。”
摇曳的烛光下,男人的形貌清晰起来。
甲胄上满是干涸的泥泞与深褐色的血渍,嘴唇因干渴而裂开数道血口,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除了穷途末路的狠厉,还藏着一丝被追猎般的恐惧。
他们身上残破的戎装与手中的制式佩刀,皆属于军队的配置。
只是军帽早已不知遗落何处,发髻散乱,此刻只剩狼狈。
“吃、吃的……”旁边那个颧骨高耸的士兵哑着嗓子开口,握刀的手却在微微发抖,“把吃的都拿出来!”
杨方仪立即点头:“好好好,几位大哥稍坐片刻,我这就去准备……”
“少废话!”另一个壮硕的兵卒猛地将刀鞘砸在桌上,震得茶盏乱跳,“再不快点,老子剁了你这小崽子下酒!”他粗暴地推搡着姐弟二人往厨房去,“磨蹭什么!”
逼仄的厨房里,杨方渡切菜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倒是杨方仪强自镇定,一边温声安抚弟弟,一边利落地生火起灶。
这些人虽披着军皮,却早已撕下了军营的约束,如今与山匪流寇无异。
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几盘热菜便已上桌。
热菜的香气还未散去,杨方仪和杨方渡就被粗暴地拽到梁柱旁。
粗糙的麻绳勒进手腕,破布塞进口中,姐弟俩只能眼睁睁看着三个溃兵如饿狼般扑向饭菜。
烛火摇曳,映得几人影子在墙上张牙舞爪。
那个年纪最轻的士兵突然停下撕扯鸡肉的动作,惴惴不安地望向窗外:“岩哥……你说,霍将军他……不会追到这儿来吧?”
那个被称作岩哥的汉子动作一滞,随即狠狠啐了一口,油光发亮的脸上露出讥诮:“去他娘的霍将军!如今不过是个被朝廷抛弃的丧家之犬,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他抓起酒坛灌了一大口,用袖口抹着下巴:“就算找过来又能怎样?弟兄们死的死散的散,谁还认他那杆破旗!”
说罢便不再理会,继续吃着桌上的酒肉。
听着这番对话,杨方仪心头一震。
霍将军?
难不成这些溃兵的首领也在风息城?
而且从他们的态度来看,这支军队的上下级关系,似乎已经彻底崩坏了。
-
酒足饭饱后,三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被捆在梁柱旁的姐弟。
“岩哥,这俩人留不得,”一个瘦高个抹了把嘴,警惕地压低声音,“不如……”他抬手在脖子前利落一比划,眼中凶光乍现。
被堵着嘴的杨方渡见状,立刻“唔唔唔”地剧烈挣扎起来,又是摇头又是跺脚,像是有什么紧要的话非说不可。
岩哥眯着眼打量他片刻,朝旁边扬了扬下巴。
手下会意,粗鲁地扯出少年口中的破布。
杨方渡大口喘着气,迫不及待地开口:“几位大哥!你们放心!虽然你们是临阵脱逃的士兵,还私闯民宅、吃百姓霸王餐,但我杨方渡对天发誓,等你们一走,我绝对不会立刻跑去衙门告状,更不会马上找麓州巡检司的人来抓你们的!”
他话音未落,杨方仪已经绝望地闭上了眼。
这个傻弟弟……
听到这话的三个溃兵先是一愣,随即互相看了一眼,岩哥“哐当”一声将佩刀拍在桌上,身子前倾:“呦呵?小兔崽子,你还敢威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