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风息城沉入酣眠。
整座城只剩下城北这家心仪茶馆,还映着一点将熄未熄的烛火,在夜风里明明灭灭。
杨方仪伏在深褐色的钱柜上,指尖飞快地拨弄着算珠,噼啪声在过分寂静的堂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忽然,她指尖一顿,窗外传来一阵声响,由远及近,震得烛火轻跳。
是马蹄声,很多,很急。
她悄声走到窗边,将支摘窗的缝隙合拢些。
算盘声再未响起。她静静听着那蹄声碾过风息城寂然的街道。
“哎——”她揉着额角,一声叹息还没落下,身旁就凑过来个身影。
“阿姊,你怎的从早上开始便唉声叹气?”与她年岁相仿的少年杨方渡倚在柜台边问。
杨方仪没回答。
她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了两年前那片惨白的天花板。
那是属于她另一个世界的记忆。
二十一世纪,传媒大学的早八课室,杨方仪不过是没来得及吃一顿早饭,结果眼前一黑,再醒来时,就成了这间心仪茶馆老板的女儿,还凭空多出个弟弟。
最初的日子,倒也勉强算得上悠闲。
守着这方铺面,听着南来北往的茶客闲谈,日子虽没有以前好,但也不至于太过无聊。
可不知从何时起,她眼睁睁看着熟客们一个个消失,街坊邻里拖家带口地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官道尽头。
如今的风息城,像被抽走了魂,白日里也透着死寂,这茶馆的生意,自然一日不如一日。
“哎——”千头万绪,最终只化作又一声悠长的叹息,她以手支颐,盯着那灯芯,一动不动。
“到底怎么了?真要急死个人!”杨方渡等不到回应,索性伸手推了她一把。
杨方仪终于转眸,视线从跳跃的灯芯落到少年脸上。
她拈起手边的账本,几乎要贴到他鼻尖上:“瞧瞧,咱们铺子这个月的入账,竟还没有月初购进那批茶叶花出去的多。”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小弟啊,作为家里的一份子,对此危局,你可有高见力挽狂澜?”
杨方渡被她那一串看不懂的记账方式绕得头晕,一把合上账本,学着她平日发愁的模样,也把手抵在下巴往桌上一趴:“力挽狂澜倒是不至于,但我有一个能赚钱的法子,阿姊要不要听?”
“哦?”杨方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说来听听。”
少年立刻凑近些,压低声音:“城西那家酒楼,前几个月不也跟咱们这儿一样,鬼都不上门。人家不知从哪儿请来个说书先生,专讲什么贵妃与王爷在御花园私会、边关将军为爱抛下兵权的故事,好家伙!”他夸张地一拍大腿,“如今那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听说光是打赏,那先生一日就能有这个数!”他认真的伸出两根手指。
“说书……?”杨方仪喃喃重复,眼里的黯淡瞬间被点亮,她猛地抓住弟弟的胳膊,“所以你的意思是,咱们也……”
“——去给那位说书先生当堂倌啊!”杨方渡抢白道,“阿姊你想,咱们要是去给他端茶递水,说不定一天挣的赏钱,比咱们这破茶馆开门两天赚得都多呢!”
他话音未落,杨方仪已飞快地收回手,没好气地甩了他一记白眼。
“说书……有了!”杨方仪眼睛一亮,打了个响指,“我们也可以开个故事会来招揽客人啊!”
杨方渡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劲头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摸了摸脑袋,语气里满是犹疑:“咱们……行吗?”
“把‘吗’字给我去掉。”杨方仪斩钉截铁道。
“可、可我们哪来新鲜奇特的故事?”杨方渡摊手,点出了困境,“再说了,那些有名有号的说书先生,早就被大酒楼请走了,谁肯来咱们这小庙?”
杨方仪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笑,她一脚踩上凳子,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看着弟弟:
“看小说这么多年,我砸了那么多钱,背了那么多梗,不就是留着今天用的吗?!”
说干就干。
第二天一早,杨方仪便将茶馆大堂重新归置了一番,特意在显眼处设了一个简单的说书席。
“咳咳!”走到席前,跽坐在低矮的席上,她清了清嗓子,拿起惊堂木一拍:
“诸位客官,今日咱不讲那才子佳人的俗套,且说一个官宦之家,有位年幼失恃的林姑娘,初入外祖荣国府。那府邸是何等富贵……”
-
“再说那林姑娘,暮春时节,见落花满地,恐其被践踏污浊,便荷了花锄,锦囊盛花,扫作花冢……”
杨方仪正至紧要处,檀口悬河。不料门外响起一阵阵喧嚣。
“抓贼啊!天杀的小贼,敢偷我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大家都来瞧瞧,就是这个人拿我馒头不给钱!!”
街面上的骚动与看热闹的议论声,立刻吸引了馆内茶客的注意,许多人不由自主地探头向外张望。
“嘿!嘿!各位客官,且听下文,后来宝玉他……还有、还有林妹妹,他们两个那什么……”杨方仪试图拉回众人的注意力,声音却被客人窃窃私语声自动略过。
座上宾客已纷纷交头接耳,更有那性急的,早已起身离席,涌向门口,将杨方仪和她的故事弃如敝履。
杨方仪气得将惊堂木往桌上重重一拍:“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天大的事,偏要在这节骨眼上搅局!” 她气鼓鼓的也挤下说书席,三两步窜到门口,拨开人群朝那风波中心望去。
只见人群围成的空圈里,一个衣衫褴褛、满面尘灰的半大孩子,被膀大腰圆的包子铺张婶死死揪住细瘦的胳膊,动弹不得。
那孩子嘴里还死死塞着半个馒头,像是怕被抢回去般拼命往下咽,噎得直翻白眼,却仍不肯松口。
“这谁啊?”杨方仪随口问了一句。
很快,有人回答她:“云锦城失守,导致这些百姓成为了无家可归的流民,这才来到咱们风息城,好像有好几百人,这只是其中一个。”
“失守?”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咱们风息城里的粮仓本就不算多,一下涌来这许多人,米价岂不是要飞上天去了?”
恐慌如疫病般迅速蔓延。
刚才对这些流民同仇敌忾的怜悯瞬间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审视与戒备。
这时,一个身形干瘦的汉子开口道:“不是我们心狠!只是城中的粮食有限,我们自己活下去都已经很艰难了,哪里还能再养活几百张嘴?他们在这里多待一天,就是多消耗咱们一天的活路。为了全城父老乡亲着想,我觉得这些人,应该离开风息城!”
“对!离开风息城!”
“离开风息城!”
……
应和声起初杂乱稀少,随即汇聚成一股汹涌的声浪,先前沉默的大多数也被这股情绪裹挟,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杨方仪站在沸腾的人群边缘,看着他们高喊着为了全城百姓,却要将另一群挣扎求生的同胞驱逐出去。
她心里翻腾着说不出的酸楚与冰凉。
清冷的月光洒在院中石凳上,杨方仪抱膝坐着,目光空茫地望向那轮残缺的秋月,白日里难民被驱赶的喧嚣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阿姊,你在想什么?”杨方渡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挨着她坐下。
杨方仪:“我在想,如今这兵荒马乱的世道,要是哪一天,我们也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民,逃到别人的城池下,会不会也像今天那孩子一样,被人嫌弃、驱赶?”
杨方渡静默了一瞬。
他侧过身,眼神坚定:“阿姊,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都跟着你。”
杨方仪转头看他,被他这没头没脑却斩钉截铁的支持逗得露出一丝苦笑:“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就支持?”
“那当然,”少年挺直了背脊,“阿姊做什么都是对的。”
看着他纯粹的眼神,杨方仪心头的重压似乎松动了一些。
她深吸一口气,还是开口:“我想……在城外搭个简单的粥棚,让那些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的人,能有个暂时歇脚的地方。可是,这需要人手,你和我都走了,那家里的茶馆就没人照看了……”她越说声音越低。
“就这个啊!”杨方渡立刻拍了拍胸脯,一副包在他身上的模样,“你放心,我去跟阿娘说,让她……”
“让我干什么?”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姐弟俩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母亲不知何时已静静地站在了他们身后。
“阿娘!”
“阿娘……”
杨方仪下意识地垂下了头,不敢去看母亲的表情。
忽然,一双布满皱纹,却异常温暖的手,轻轻握住了她因紧张而冰凉的手指。
“去吧。”
杨方仪猛地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母亲的目光在月色下更加柔和,她轻轻回握女儿的手:“娘知道,你从小最是心地善良。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茶馆里一切有阿娘看着,你不必担心。”
“阿娘……”杨方仪所有预备好的解释和恳求都哽在喉间,一头扎进母亲温暖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