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叩——”
敲门声再次不依不饶地响起,那三名溃兵瞬间绷紧了身体。
“请问,掌柜的还做生意吗?”屋外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带着几分试探,“在下见贵店尚有灯火,想必未曾歇业,不知能否讨碗热茶润润嗓子?”
杨方渡眼中燃起希望,趁岩哥分神看向门口的刹那,用尽力气嘶喊:“救——!”
“唔!”后面的声音被岩哥粗糙的手掌死死堵回喉咙。
冰凉的刀锋随即贴上他脆弱的脖颈,岩哥在他耳边,用气声发出死亡的威胁:“嘘,不想死就给老子闭嘴!”
他随即扭头,阴鸷的目光钉在杨方仪脸上,用刀尖朝杨方渡的脖子比划了一下,低声命令:“你,告诉他,不做他生意。敢多说一个字,就等着给你弟弟收尸!”
堵嘴的破布被粗暴扯下,杨方仪急促地喘息着。
她强迫自己冷静,目光飞快扫过架在弟弟颈间的利刃和溃兵们狠厉的眼神。
她深吸一口气,朝着门外扬声道:“对不住,这位客官……小店已经打烊了,您请回吧。”
话音未落,破布重新塞回她口中。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外两名溃兵手忙脚乱地扑向桌台上的烛火。
“噗”的一声,唯一的光源熄灭,茶馆彻底被浓稠的黑暗吞噬,内外隔绝。
门外静默了片刻,最终,只留下几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和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正当几人刚将悬着的心稍稍放下,窗外却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岩哥手中的刀不自觉地压低,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将军,李岩他们会不会已经逃出风息城了?”一个声音在窗外响起。
就在这时,马蹄声戛然而止。
“夜深了,百姓都已歇息,莫要惊扰。”一个沉稳的男声响起,伴随着下马的动静。
“是。”另一个身影立即应道,也跟着下了马。
窗纸上,一个挺拔的身影缓缓靠近。
清冷的月光将那道身影投在窗纸上,影子越拉越长,最终落在杨方仪的脚边。
看着三人惊恐万状的神情,杨方仪确定,窗外之人,正是让这些亡命之徒闻风丧胆的霍将军。
想起巡检官的警告,杨方仪并没有做出任何的求助的举动。
“从云锦城一路向西,”霍沧生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沿途敌军环伺,流民遍地。更何况麓州巡检司已经出动,他们插翅难飞。”
他的脚步声在茶馆门口停下,“李岩他们要么尚未抵达,要么……”他顿了顿,语气笃定,“就还藏在这风息城中。”
“将军,这个时辰,茶馆似乎已经歇业了。”纪滁低声提醒。
屋内,李岩的刀刃微微颤抖,在杨方渡颈间划出一道血痕。
霍沧生抬眸,目光扫过那块蒙尘的【心仪茶馆】牌匾,并未回应纪滁的疑问。
他语调平稳,“明日卯时点兵,城内城外,逐一排查。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他略作停顿,侧首下令:“传我军令,即刻起,城门戒严。在擒获李岩等人之前,只许进,不许出。”
“属下遵命!”纪滁沉声应下,又追问:“若寻到叛卒……当如何处置?”
霍沧生已转身步入夜色,夜风送来他清冷的声音:
“按军法处置。”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在长街尽头,茶馆里紧绷的死寂才被粗重的喘息打破。
“岩、岩哥……”那个年轻的溃兵牙齿打颤,语无伦次,“霍将军他……他亲自来了!按军法……我们、我们死定了!怎么办啊!?”
刚才还强横的李岩此刻却面如死灰,攥着刀柄,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见几人惊魂未定,杨方仪用鞋跟轻轻叩击地面,发出笃笃声响,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李岩阴沉着脸,一把扯下她口中的破布。
杨方仪因为被捂嘴太长时间,导致声音有些沙哑:“几位大哥若是不嫌弃,不妨就在我这茶馆暂避风头。”
“我们凭什么信你?”一个溃兵恶声质问。
“如今这世态炎凉,”她苦笑,“我这茶馆开一日歇三日,街坊邻里早就习以为常了,不会有人起疑。”
几人交换着怀疑的眼神,“你有这么好心?”
“当然没有,”杨方仪话锋一转,“所以,我有个条件。”
“条件?”那溃兵猛地抽出短刀,“你现在都自身难保了,还敢跟我谈条件?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杨方仪壮着胆子继续说道:“我和那些流民约好了,这几日都会去粥棚施粥。若是明日不见我露面,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难保不会有人寻来。到时候,诸位怕也是插翅难飞。”
“谁知道你会不会趁机报官?”
杨方仪看向被挟持的弟弟,“我可以把他留下。或者,你们派个人跟着我也行。”
原本瘫坐在地的杨方渡闻言,顿时如遭雷击,猛地挺直腰板:“阿姊!我可是你嫡亲的弟弟啊!你居然要将我留给这些……这些坏人做人质?”他声音凄切,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杨方仪对他的哀嚎充耳不闻,继续对溃兵说道:“再说了,这青天白日的,除了我这茶馆,你们还能去哪?若是被抓住……”她故意停顿,学着方才窗外那冰冷的语气,“可是要按军法处置的。”
说完,她放松身体靠回柱子上,“反正街坊邻居都知道,我这茶馆不论有没有客,向来卯时开门。是留是走,全凭诸位决定。”
她透过窗棂,隐约看见些明亮的光斑。
时辰,快到了。
“好,就依你所言。”一直沉默的李岩终于开口。
“岩哥!”另一名溃兵还想劝阻,却被李岩抬手制止,“眼下我们还有别的路可走吗?”他盯着杨方仪,“料她也不敢耍什么花招。”说罢,他挥刀斩断了她身上的绳索。
被捆缚一夜,杨方仪踉跄起身,活动着僵硬的手腕与脖颈。
她刚要向侧后方转身,立刻被一名溃兵拦住:“门在那边,你想去哪儿?”
杨方仪瞥了他一眼,手指向相反的方向,语气平静:“厨房在那边。我出门施粥不带粥,难不成要我空手去?”
说罢,她不再理会几人,径直走向后厨。
卯时三刻,杨方仪准时出现在粥棚前,开始为早已等候的流民分发粥食。
她一边舀粥,一边提高嗓音:“各位大哥大姐们,我叫杨方仪,城北那家心仪茶馆就是我家的,各位日后发达了千万要记得我啊。”
“小弟弟,慢慢吃。记住了啊,是城北拐角那家心仪茶馆,改日可以来听书。”
她对每一位接过粥碗的人都以温和的,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我叫杨方仪,城北的心仪茶馆,是我家的产业……”
她每一句关切的话,都嵌入了茶馆的方位与名号,似乎想要用这件事情宣传一下自家的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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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杨方仪刚踏进茶馆门槛,便被一名溃兵粗暴地拽住,再次捆在了冰冷的梁柱上。
“几位大哥,”她仰起脸,声音里带着恳求,“可否看在我说话算数的这份诚心上,给我弟弟一口吃的?他年纪小,已经饿一整天了,快撑不住了。”
那溃兵闻言冷笑:“少在这卖乖!就算你不提,这茶馆我们也是占定了,由不得你在这儿得寸进尺!”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愈演愈烈。
李岩警惕地掀开窗缝一角,眉头骤然锁紧。
只见茶馆外不知何时站满了人,火把的光影在夜色中晃动,映照着一张张愤慨的面孔。
“是这儿吗?心仪茶馆?”一个老妇颤声问道。
“错不了!”一个粗犷的男声斩钉截铁,“就是这儿!她亲口说的,城北心仪茶馆,她肯定就住这儿!”
“杨方仪!出来!”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呼喊,声浪层层叠起:“出来!给我们个说法!”
“说是施粥行善,喝了她的粥,老子拉了一整天肚子,屁股都拉开花了!”
“必须给个交代!”
茶馆在声讨中微微震颤,而被缚于柱上的杨方仪,在昏暗中,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不枉她暗示了一整天,终于来了。
听到是杨方仪报的地址,一个溃兵将手里的刀架在杨方仪的脖子上,“好啊,敢通风报信!我看你是找死! !”
眼见冰冷的刀锋紧贴脖颈,杨方仪害怕的闭上眼:“好汉明鉴!我、我哪敢通风报信啊!”
“还敢狡辩!”持刀的溃兵手腕一沉,刀刃又逼近半分。
她瑟缩着向后仰,声音带着慌乱:“我真是冤枉啊!这几日提及茶馆,不过是想着借施粥博个善名,让大伙儿觉得我家是积德行善之家,日后……日后好多来照顾生意。”她越说越顺,好像真是这么回事,“我、我最初施粥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啊 ! 我这般苦心经营,不就是为了多挣几个铜板嘛!”
她偷瞄几人神色,又急忙补充:“再说了,他们说吃了我家的粥闹肚子,这要是传开了,往后谁还敢来我家喝茶听书?定是前几日新买的陈米里混了老鼠屎,淘洗时没拣干净,对! 一定是这样! ”
话音刚落,旁边一个溃兵突然对着方才吃空的饭碗“呸”了一口,满脸嫌恶:“他娘的!原以为你只是个发战争财的黑心商,没想到还如此污秽不堪!”
杨方仪讪讪点头,扯出一个尴尬又讨好的笑容。
门外的喧哗声越来越大,很快便惊动了四邻八舍。
原本冷清的街道此刻已被闻声而来的街坊围得水泄不通,此刻的心仪茶馆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嘈杂的议论与质问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不断冲击着茶馆单薄的门板。
眼见情势即将失控,三名溃兵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就在这时,被捆在一旁的杨方仪却忽然颤声哀求:“几位大哥,行行好,千万别开门啊!外面那么多人,我……我害怕……”
“你还有脸害怕!”一个溃兵正被门外的阵仗搅得心烦意乱,闻言更是火冒三丈,指着她的鼻子骂道,“要不是你到处嚷嚷你这破茶馆,这些人能找上门来?再这么闹下去,非把霍将军招来不可!”
他越说越觉得这是个办法,猛地转向李岩:“岩哥,我看不如趁还没惊扰霍将军,现在就把这祸害丢出去平息众怒!!”
在巨大的压力与对霍沧生深入骨髓的恐惧之下,连一向沉稳的李岩也失去了方寸。
他看了一眼门外晃动的人影,又看了一眼满脸惊恐的杨方仪,竟觉得这或许是眼下唯一的出路。
沉默片刻后,竟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