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喧嚣尚在宫墙间流转。
岁旦的余韵,晨光初透,
天边泛起鱼肚白,霜色未消。
宫道静谧,唯有更漏声渐远,偶有宫人轻步穿梭,衣袂拂过青石,悄无声息。
此时,宫门刚启,一道修长身影踏雪而来,青色锦袍绣着暗金云纹,腰间玉带垂穗微动,步履沉稳。
那人并未带随从,只一人缓步至乾清宫前。守殿太监远远望见,一看到是君恨水,忙不迭迎上,低声道:“殿下早,陛下尚未起身,可要通传?”
君恨水抬手止住:“不必惊扰,我来问安,等一等无妨。”
他在偏殿暖阁坐下,在太监有条不紊的忙碌下,炉火正旺,茶香袅袅。
窗外雪未化尽,几枝寒梅斜出墙外,暗香浮动。
约莫半炷香后,内殿传来轻响,明黄帷帐掀开,只是刚刚睡醒,还未更衣梳洗,眉宇间透着与倦意。
君梧霜只着亵衣,外面披着赤狐裘步入殿中。
见君恨水已在,唇角微扬:“这么早便来了?可是昨夜未尽兴,今晨特来讨酒?”
君恨水起身行礼:“臣是瞧着昨夜宫宴盛大,心中感念,故一早前来问安。”
君梧霜落座,接过宫人奉上的热茶,目光却若有所思地落在君恨水脸上。
“兄长不必如此客气”他缓缓道:“昨夜宫宴,你可留意那位献舞的女子?姓林,江南人,父为太常寺少卿,才貌双全,笛声宛转悠扬,朕见之亦动容。”
君恨水垂眸,指尖轻抚茶盏边缘,语气平淡:“臣留意了。确是才女,非寻常伶人可比。”
“哦?”君梧霜挑眉,笑意渐深,“你向来不喜这些脂粉气的场面,昨夜却多看了几眼。莫非……对她有意?”
君恨水微微顿了一下,神色未变,只淡淡道:“陛下说笑了。臣不过因她笛声别致悠扬,似有惆怅,又带着些梅花的高洁清傲,与往日所听的曲子不同罢了。至于其他……臣未敢妄动私情。”
君梧霜盯着他,眼中精光微闪。
他深知这个兄长向来沉稳,从不轻易表露心迹。
他轻啜一口茶,语调放缓:“朕知你持重,但婚姻大事,关乎国本。那些老狐狸天天唠叨着让朕选秀立后。然兄长尚未娶妻纳妾,我这当弟弟的哪有抢先之理?”
“陛下说笑了”君恨水忽然抬眼,“你我虽为兄弟,但更是君臣。臣自然不敢越过君主去。”
虽然确是是兄弟吧,但君恨水向来是个心思多的。
娶亲固然是件小事,但君梧霜这样说,在他听来反倒让他觉得更像一种试探,对皇权的试探。
君梧霜一怔,他倒是没想那么多,他只认为这世上就这一个亲人了,自是真心为他打算。
怎么兄长好像有意疏离呢?
随即他靠回椅背,语气意味深长,“你不承认,也不否认,这是要朕替你揣测心思?”
君恨水低头,茶烟袅袅升起,遮住他眼底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他终是未再言语,只将茶盏轻轻放下,动作从容。
君梧霜也不再追问,只道:“罢了,此事不急。你既来了,便留下用早膳吧。”
“好”君恨水笑着应下。
用完早膳,君恨水便离开了。
接着,君梧霜又唤来裴青衍,眸中充满愧疚:“青衍,难为你了,本该你也应该坐在宴席上谈笑风生,而今却只能当个侍卫。”
裴青衍只道:“陛下不必多虑,当年之事不是陛下的错,说句逾矩的话,我虽难以忘怀,但在我心里,我们永远是一起长大的兄弟。”
君梧霜长叹口气,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想对他好一点,多补偿他一些。
扫了旁边的小顺子一眼,小顺子立马心领神会,招呼着外面的太监“抬上来!”
接着,小太监们抬着几个箱子进来,放在地上打开。
有文玩玉器,有名家书画,有各种兵器,也有金银珠宝。
“这些你都拿去,朕心中也能好过一点”
裴青衍很了解君梧霜的脾性,他想对一个人好那就是掏心窝子的好,他对一个人有愧便会时常牵挂想着怎么补偿。
所以他也不像拂了君梧霜的好意,只得照单全收。
二人又像小时候那样闲聊了一会儿,才告别。
这屋里一空了,君梧霜的心好像也空了下来。
小顺子低声询问:“陛下,这几日休沐,可要出去走走?”
君梧霜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去摄政王府瞧瞧,他怎么样了?他在干什么?有没有好一点?
随即目光又触及在那幅画上:去日不可追。
是啊,去日不可追,来日尤可期。仇恨也好,或者那点微薄的眷恋也罢,就都放下吧。
只要他不再玩谋弄权,安安生生的待在王府,他君梧霜还是可以给他一条活路的,许他平安到老。
只愿此生不再相见。
连带着过去蚀骨的恨,玉阶满地的血和那难以启齿的隐匿爱意随着心中最后一捧微弱的烛火一起埋葬在昨日吧。
从此山水不相逢,不闻旧人长与短,这或许是对他们最好的安排了。
君梧霜终是摇头“朕有些累,不出去了,扶朕歇着吧”
小顺子胳膊伸出佝着腰,扶着君梧霜进入内殿,伺候他熟悉完又躺回龙榻上。
“退下吧,朕再睡会儿”
小顺子担心的看了一眼,挥了挥手中拂尘,退至殿外。
旁边的小太监瞧小顺子面露忧心,便压低声音问:“顺公公,可是陛下有何不适?”
小顺子摇头,叹气“陛下只是累了”
“刚睡醒还累什么?这几日又不用上朝,而且以往岁旦休沐陛下不总爱带着咱家溜出去的吗?”
小顺子瞪了他一眼,厉声责备:“陛下的事岂是你我可以谈论的?紧着些你自个儿的脑袋!”
小太监缩了缩脖子,心知自己失言,也不敢再胡乱言语,规矩的站在一旁,垂着脑袋站好。
“这是心结啊。”小顺子突然感叹。
一旁的小太监疑惑的瞧了一眼,想问不敢问,又迅速垂眸。
殿内君梧霜呈“大”字型瘫在床上,毫无形象可言。
君梧霜也是习武之人,身体有内力涌动,哪怕他们声音压的再低,他还是听到了。
按理说这种背后嚼舌根誓要打板子的。同时他也知道,在宫中,这些宫人无聊或者值岗,总会忍不住谈论几声,他又一向心慈,所以只要不太过分,他就权当没有听到,甚至心中还有些许羡慕。
这龙榻大到可以容纳两三人,那龙椅他就算躺在上面都绰绰有余。
可是他是一代君王啊,又有谁能大着胆子像他儿时一样,与他在床榻上蒙着被子吃些零嘴,在椅子上嬉笑打骂?又有谁能跟他闲话家常,说些趣事?
没有,能与他说的只是军事政事,或曲意逢迎的谄媚,或虚伪至极的问安。敢上他龙榻和椅子的只有那一封封的奏疏,多到令人厌烦。
也不知道谢满城贪恋什么?贪恋这枯燥又乏味的生活吗?
君梧霜怔怔望着屋顶,只觉孤寂。他不知道休沐这几日要做些什么,要去哪里,要如何来打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