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 第1章 铁甲寒 历史最爱开的玩笑,是让屠龙者长出鳞片;踩着云梯登天的人,最后都成为了别人的梯子,我们犯过最大的错误,便是都在织命运的网里挣扎,却不约而同的都以为绣着自己的锦,乐在其中,甘愿为之倾尽所有。 有人文墨纵横,却困于名僵利索,有些人庙堂高居,却累于权谋倾轧。 商人拥帛愁销路,耕者扶犁望丰年,身居高位也好,市井流民也罢,半生已过,回首望去,造化何曾有偏私? --- 暴雨如注,天地间仿佛被一层灰暗的幕布笼罩。 城门外,泥泞不堪的官道上,一队残破的军队伫立在风雨中,铠甲斑驳,战旗撕裂。为首的将军披着玄铁重甲,肩头染血,身形佝偻,却仍挺直脊梁,像一根不肯倒下的旗杆。 谢满成抬眼望着城门楼上那道熟悉的身影——君梧霜立于高处,黄袍加身,龙纹绣金,眉目冷峻,目光如刀,穿透雨幕,直刺而来。 三日前,边关捷报传入京城:谢满成率军大破北狄,斩敌三万,收复失地千里。朝中百官欢欣鼓舞,准备开城迎功。 可今晨一道圣旨骤然下达:摄政王谢满成,战功卓著,然兵权未卸,甲胄未除,恐惊扰社稷,着令三日后方可入城。 将士们愤懑难平,有人低声怒吼:“我们拼死为国征战,换来的竟是闭门不纳?” 谢满成却只是抬手制止,声音沙哑:“君命如此,不可违。” 他仰头望着那扇紧闭的朱红城门,雨水顺着铁甲缝隙流入骨髓,冷得刺心。 可比这更冷的,是君梧霜那一眼——那不是看功臣的眼神,是看仇人的眼神,是看囚徒的眼神。 他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十二年前的那个黑夜。 火光冲天,宫墙染血。 他带兵入宫“清君侧”,可当刀锋划过先皇脖颈时,那双眼睛——君梧霜生父的眼睛充斥着滔天的恨意和不甘。 谢满城跪在血泊中,颤抖着揽过火光中的孩童——那时的君梧霜,不过六岁,啼哭声撕心裂肺。他将孩子抱入怀中,对着他温柔道:“放心,臣在一日,便护你一日。” 此后**年间,他南征北战,平叛乱、御外敌、整朝纲,一手将年幼的君梧霜扶上帝位。他拒封王爵,自请为摄政,代行朝政,只为等君梧霜成年亲政那一日。 可如今,他回来了,带着胜利,带着伤痕,带着一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却被拒之门外。 “父皇……”君梧霜在城楼上低声呢喃,指尖掐进掌心,几乎渗出血来。 他记得那一夜的火光,记得母后被乱兵推搡时的尖叫,记得父皇倒在血泊中,手中还紧紧攥着他幼时送的玉佩。 他从小就知道,是谢满成杀了父皇。可他也知道,是谢满成养了他,教他读书习武,教他帝王之道。他甚至曾在病中,被谢满成抱着熬过三日三夜,用嘴嚼碎药喂他入口。 恩与仇,像两股绞紧的绳索,勒得他喘不过气。 “陛下,雨太大了,回宫吧。”身旁内侍低声劝道。 君梧霜不动,目光死死盯着城外那道身影。他忽然想起五岁那年,他偷偷溜出宫门,想去看战场归来的谢满成。却被谢满成发现,当众脱下披风裹住他,呵斥道:“天寒地冻,殿下若病了可怎么好?” 那时的谢满成,眼神里满是疼惜。 可现在呢?他只看到一个权倾朝野、手握重兵的摄政王,一个弑君篡权的乱臣贼子。 “他想夺权。”君梧霜咬牙,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一直在等我长大,等我亲政,然后……” 然后怎么样?那人能杀父皇,自然也能杀自己,根本没有必要等到自己亲政的那一天,或许只当自己是个听话的傀儡,如若他上位则名不正言不顺,他大权在握,需要的只是傀儡皇帝! 他不敢信任何人,带着这份仇恨,隐忍蛰伏多年,不爱学习的小皇子在一夜之间便转了性,白日读书,然后去翻阅历年的折子和卷宗,试着理解朝局的错综复杂,晚上御风起武,只为在将来的一天,可以为父报仇。 可宫中耳目皆是谢满成安插,连他的太傅,也是谢满成举荐。 他像一只困在金笼中的鸟,羽翼未丰,却已感知到风暴将至。 雨越下越大。 城外,一名值守城门的士兵看不下去,杀先帝,夺兵权,挟天子以令诸侯….纵有万般不是,可这些年守护家国却也是真,于是上前劝道: “王爷,将士们冻得发抖,伤员已有三人昏厥……何不上表请罪,求陛下开恩!” 谢满成缓缓摇头,声音如铁:“我无罪可请。” 谢满城抬手:“恨我,是应该的。” 他望向皇宫方向,眼神深邃如渊。 夜深,谢满成在军帐中咳得撕心裂肺。 随军医官低声叹息:“王爷肺疾已入膏肓,若不静养,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 谢满成摆摆手,从怀中掏出一块褪色的锦帕,上面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霜”字——那是君梧霜五岁时,亲手为他绣的。 针脚粗糙,颜色不均,可他一直贴身收藏。 谢满城凝着那块锦帕,长叹口气,他还小。 胸前一阵刺痛袭来,冷汗滑落,那双如鹰般的凤眸依旧清明,若不这么做,那孩子怕是会一蹶不振,君梧霜便再无复仇之名,再无立威之机。 他恨我,才能立威;他疑我,才会自强。或许,就快了吧...... 帐外,风声呼啸。 三日后,城门终于开启。 谢满成卸甲,徒步入城。内侍小顺子在前撑着伞为其引路。 他身穿素袍,未佩玉带,身后将士皆解兵刃,列队缓行。百姓围观,有人唾骂,有人叹息,也有人默默合掌,为这位战神祈福。 君梧霜立于太和殿前,百官分列两侧。 谢满成一步步走上玉阶,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跪地,叩首,声音沉稳:“臣谢满成,奉旨凯旋。” 君梧霜低头看他,那张苍白憔悴的脸,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袍……忽然间,他想起八岁岁那年,谢满成教他射箭。 他屡射不中,气得摔弓。谢满成没有责骂,只是蹲下身,握住他的手,一遍遍教他拉弦、瞄准、放箭。 “陛下,心要稳,手要定,箭才不会偏。” 那天,他终于射中靶心。 谢满成笑着揉了揉他的头,说:“陛下,将来一定能定天下。” “起来吧。”君梧霜终于开口,声音冷淡。 谢满成缓缓起身,正欲退下,君梧霜却忽然道:“谢满城,你可知罪?” 大殿骤然寂静。这是每次这位摄政王归来时都会被问到的一句话。 谢满城,杀我父皇你可知罪?谢满城,妄想染指天下你可知罪? 大殿骤然寂静,连檐角铜铃也止了声。这是每一次凯旋后必有的问话,如同宿命轮回。 谢满成身形一震,缓缓抬头,直视天子之眼。卸了甲的衣衫还在滴水,雨痕未干的眸中,无惧,无悔,唯有深不见底的沉静。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臣,不知!” “可愿交出兵权?” “臣,不愿!” 字字如雷,炸裂朝堂。 百官色变,内侍倒退。君梧霜虽料到他早会这么回答,还是忍不住瞳孔骤缩,指尖掐入龙椅扶手。 只有谢满城自己知道,这一句“不知,不愿”,是对那段血火交织的过往,最后的坚守。 他不是在否认弑君,而是在宣告——我所行之事,无愧亦无悔。 风穿殿而过,卷起谢满成胸前那块褪色锦帕的一角,“霜”字若隐若现,如魂不散。 君梧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无波澜。 “既不知罪,便无罪可赦。”他缓缓起身,“摄政王谢满成,功在社稷,罪在宫闱。本应削爵归第,于偏殿闭门思过。然其战功卓著,自即日起,赐《贞观政要》,罚抄千遍。” 无人敢言。 谢满成叩首,声音沙哑:“谢陛下隆恩。” 第2章 烛影残 寒夜如墨,天地间仿佛被一层厚重的玄纱笼罩,暴雨如刀,割裂寂静。 偏殿孤悬于宫苑之隅,残窗摇曳,纸糊的窗棂早已碎裂,只余几根枯木支离,任朔风穿堂而过,卷起案上宣纸翻飞如蝶。 烛火在铜台之上挣扎跳动,光影斑驳,似将熄未熄,映照出殿中一人孤影——谢满城。 他跪坐于紫檀案前,素白中衣单薄如纸,肩背挺直,宛如雪岭孤松,不折不弯。 额角渗出的冷汗涔涔滑落,顺着眉骨滴入眼角,他却好似浑然不觉。 单看手中狼毫笔稳如磐石,一笔一划,力透纸背,抄写着那丹书铁券。可那唇色青白已几近透明,暴露了他身体不适。 墨香混着药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一道微弱的暖痕。案边药碗倾覆,褐色药汁早已冻结成冰,如枯藤盘踞,无声诉说无人问津的孤寂。 忽而,殿门被推开,暴雨骤然涌入,烛火猛地一颤,几欲熄灭。 君捂霜踏雨而来,玄色龙纹披风拂过门槛,金线绣成的五爪蟠龙在风中似欲腾空。 他步履轻缓,却每一步都似踏在人心之上,帝王之威,如影随形。 朝堂之事的事,他越想越气,本为羞辱而来——谢满城抗旨不遵,拒交兵权,被禁足于此,他偏要亲见其狼狈,看他伏地求饶,看他尊严尽碎。 可推门所见,非伏地乞怜,非涕泪横流,而是一身素衣、一盏残烛、一卷典籍、一盆炭火、一人独坐。 君捂霜眸色一沉,寒光掠过眼底。 “摄政王拒不交召,倒是好风骨。”他冷笑,声如冰刃,划破殿中死寂,“自古权臣篡位,挟天子以令诸侯,朕当以此为戒。” 话音落,风雨更急,吹得残烛忽明忽暗,光影在他脸上交错,似龙腾虎跃,又似深渊暗涌。 谢满城笔尖微顿,墨点坠纸,如血滴落。他缓缓抬眸,目光清冷,如雪中寒星,穿透风雪,直抵君心。 “陛下若只看到权臣篡位,那天下便只剩权谋。”他开口,声如枯竹裂冰,沙哑却稳,字字如钉, “臣抄此书,非为自辩,是为提醒陛下——清官要得,贪官亦要得。” 君捂霜眉峰一蹙,眸光骤冷:“你这是何意?” 谢满城搁笔,指尖微颤,却仍稳稳撑地起身。他身形瘦削,素衣贴骨,单薄如纸,可站起那一刻,竟无半分颓势,反似一柄出鞘之剑,锋芒毕露。 “清官治世,贪官制衡。”他缓缓道,声音低沉,却如钟鸣九霄, “陛下如若削藩、收权、肃贪,雷厉风行,然天下之大,非一刀可断百脉。若无贪官为靶,清官何以立功?若无权臣为患,君威何以彰显?” 一字一句,暗含深意。 风雨骤急,吹熄了最后一盏烛。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吞没殿宇,吞没身影,吞没时间。 寂静。 风雨拍窗,如鬼叩门。 君捂霜立于黑暗之中,久久不语。他望着那道单薄却挺直的身影。 何其可笑!好像说的他不是权臣,不是眼中钉,而是一枚棋,一枚活着的棋,一枚甘愿被弃、被贬、被囚,只为维系天下平衡的棋一样。 君梧霜审视着那人良久。 “还在这装什么忠臣?”他声音低沉,带着唾弃。 谢满城低头,看着那绣着金龙的披风,终是一声轻笑。 “臣,不过是陛下手中的一枚棋,活着,才有用。” 谢满城抬眸,目光如初雪般澄澈:“天下若无平衡,陛下亦将孤身于九重之上,无人可试君心,无人可衬君威,无人可让天下知——何为明主。” 君捂霜怒极,声音如惊雷撕裂长夜,裹挟着血与烈火的恨意,一字一句砸落在空寂的偏殿之中,震得梁上尘埃簌簌而落。 “——朕,可还要跪谢摄政王赐予的灭门之灾?” 那声音仿佛自地狱深处攀爬而出,带着灼烫的痛楚与不共戴天的仇怨,在雨幕骤歇的刹那,令天地也为之凝滞。 他双目赤红如燃,瞳孔深处翻涌着焚尽一切的怒焰,指尖死死扣住披风上的龙纹,金线绣成的五爪蟠龙仿佛被这恨意唤醒,鳞甲微动,似要破布而出,缠绕着他心头翻腾的暴怒,嘶吼着欲噬苍穹。 随着疾风起,君梧霜骤然出掌,他本就负伤,被君捂霜强大的内力一震,跪于冰冷青砖之上,那素衣纹丝未动,眉眼低垂,神情平静如古井无波。 仿佛耳畔炸响的并非血泪控诉,而只是宫人轻声禀报。可藏于广袖之中的指尖,早已深深掐入掌心,冷血之下,暗流汹涌。 谢满城嘴角却缓缓扬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砖面沁着寒意,顺着膝骨直刺脊髓,他却未出一声痛吟。 低咳几声,指节抠住砖缝,指背青筋暴起,却仍缓缓抬头,目光穿过跳动的烛光,落在那张年轻而坚毅的脸上。 他眼中划过一丝欣慰,几近温柔,却又转瞬即逝,如灰烬中最后一点火星。 风将殿内那盆炭火一息。 君梧霜本该痛快的。 可当那抹血色映入眼帘时,君捂霜的心却猛地一缩。 那不是胜利的快意,而是一种近乎窒息的刺痛。 谢满成缓缓抬头,嘴角仍挂着血,却忽然笑了, “咳咳......咳”他轻咳两声,像是从地底传来,“等这一天,我等了很久。” 君捂霜僵在原地,拳头紧握。他想怒吼,想质问,想撕碎这张虚伪的脸,也想去把跌跪在地上的那人稳稳扶起,可他克制着这种冲动。 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声冷笑。 “等?你等的是赎罪,还是再一次操控我?” “一局棋,若棋子死了,棋局也就散了。” 而在这盘天下大棋中,有人执子,有人布局,有人甘为弃子,只为让那执棋之人,始终握有主动。 夜复夜,雪复雪。 他知,自己仍是棋子。 可正因是棋子,才活得比谁都久,看得比谁都清。 黑夜里,总有一盏烛火,为天下而明。 君梧霜也不清楚,究竟是愤怒多一些,还是心痛多一些,这位少年天子一刻也不想呆在这里,不想看到这个杀父仇人,也不想看到他单薄如纸的身影。 不经怀疑,自己出手是否重了些? 他怕,但是究竟是怕什么?他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几乎是瞬间,君梧霜匆忙转身,身后好像有洪水猛兽一样,几近丢盔弃甲,只能落荒而逃。 好像......有些吓到这孩子了...... 谢满城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幽深的眸子望着那孩子离去的方向许久,然后自己慢慢站起来,又坐回案桌前,辉豪誊抄着那篇《贞观政要》。 君梧霜逃回寝宫,身边常年侍候的老太监连忙奉上一盏热茶,帝王服下后,心思缓和了些许,安然入睡。 第3章 灭门恨 梦回当年,鬼影幢幢。宛如群魔乱舞。 六岁的君梧霜立于殿心,双目圆睁,瞳孔中倒映着血色的惊涛——他的父皇,那位曾以仁德昭示天下的帝王,此刻正倒在血泊之中,龙袍被猩红浸透,如残阳坠地,触目惊心。 “不——!”一声撕裂长空的悲鸣自他稚嫩的喉间迸出,幼兽的哀嚎饱含着刻骨之恨。 他奋力向前扑去,但是被身旁的谢满城紧紧攥住,可幼小的他怎能抵得过14岁而且已经上过战场的谢满城呢? 外头宫变四起,喊杀声如潮水般涌来,夹杂着宫人凄厉的哭喊,火光冲天,浓烟翻滚,空气中弥漫着焦木与鲜血混合的腥臭,令人窒息欲呕。 他的母后,那位曾母仪天下、温婉如玉的皇后,此刻也被叛军逼死在殿角。凤冠斜坠,青丝散乱,死不瞑目。 “母后——!”君梧霜用尽全身力气挣脱开那双手的钳制,跪倒在血泊边缘,泪水如断线珠玉滚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他仰头怒视那立于高阶之上的骠骑大将军谢满城,他手中的刀未弃,血未干。年幼的君梧霜目光如刀,似要将其千刀万剐、焚骨扬灰。 而谢满城,一身玄甲未解,神情冷峻如铁,眸光扫过满殿狼藉,最终落在那跪地痛哭的幼帝身上,眼神幽深难测。上前抱着他,似是安抚,唇齿间张张合合说这些什么,可他没有听清。 “自今日起,君梧霜继位为帝!”他声如雷霆,震得殿梁微颤,字字如钉,嵌入这残破山河。 旋即,他以兵权为凭,挟天子以令诸侯,登台摄政,独揽朝纲,将整个王朝的命脉牢牢攥于掌心。 君梧霜伏地不起,肩头剧烈起伏,心中却已燃起滔天烈焰。 他在血与火的洗礼中立下毒誓:“谢满城,此仇不共戴天,若我不让你血债血偿,誓不为人!” 然则,他终究年幼,势单力薄。 于是,他藏锋敛锐,佯作纨绔,整日流连于宫苑之间,或斗鸡走马,或饮酒作乐,醉卧花丛,不理政事。世人皆道新帝昏庸,殊不知那双看似迷离的眼底,早已沉淀下深渊般的冷静与算计。 君梧霜,天之骄子,自幼锦衣玉食,备受宠爱。 在他眼中父皇勤政爱民,母后慈柔贤淑,常与他抚琴玩乐。那段岁月,如春日暖阳,温柔地洒落在他的童年记忆里,成为此后无数寒夜里唯一的慰藉。 可那一夜宫变,烈火焚天,亲情尽碎,家国倾覆。 天之骄子从云端跌入泥沼,从天潢贵胄沦为傀儡帝王。 如今身居九重宫阙,看似尊贵无上,实如困笼之鸟,羽翼被缚,呼吸皆受人掌控。 谢满城的眼线遍布宫闱,一言一行皆在监视之下。 仇恨的种子在他心中早已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终成参天大树。 每当夜深人静,他独坐灯下,闭目便见父母倒在血泊中的模样,泪水悄然滑落,浸湿枕衾,而心中的火焰却愈燃愈烈,以童真和儿时的那些温情为引,烧尽软弱,只余下冷硬如铁的执念。 这王朝,依旧遵循着千百年来的铁律:皇权至高,却需臣佐;兵权为柄,可定乾坤。朝堂之上,党争如藤蔓缠绕,盘根错节。 谢满城手握虎符,统御三军,权倾朝野,百官俯首,趋炎附势者如蚁附膻。 而君梧霜,虽坐龙椅,却无实权,政事皆由摄政王裁决。 但他并非全无依仗。 那副嬉笑怒骂、荒唐不经的皮囊之下,藏着一颗玲珑剔透、缜密如织的心。他总是在暗自饱读经史,又一袭夜行衣潜入藏书阁,翻看过往卷宗通晓是非,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朝局,就跟落单的狼崽子一样潜伏着,静待猎物露出破绽。 一次宫宴,某大臣献上稀世美玉,脑中搜刮着各种谄媚之言。 谢满城接过宝物,嘴角微扬,可君梧霜却敏锐捕捉到其眼底一闪而过的嫌恶——那是对阿谀之徒的轻蔑,亦是权臣内心孤傲的流露。君梧霜心头微动,暗自记下:此人可用。 又有一次朝议,他故意提出荒诞之策,引得群臣哄笑。 谢满城皱眉不语,眼中掠过一丝不屑。 而君梧霜却在笑闹中悄然审视众人神色:哪些人随声附和,谄媚逢迎;哪些人低头不语,眉宇含忧;又有谁眼中闪过一丝讥诮,似有不满。这些细微情绪,皆被他一一铭记于心,化作日后翻盘的棋子。 他想要扳倒谢满城并非一日之功可成。 他需如蛛织网,细密无声,在暗处编织属于自己的势力。他要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他在朝堂之上悄然树立威信,暗中联络那些对谢满城心怀不满的旧臣,结成隐秘同盟;而其终极夙愿,则是夺回皇权,用谢满城的脑袋血祭父母在天之灵,重振皇室威严。 可哪有那么容易呢?前路荆棘遍布。 谢满城权势滔天,在朝根深蒂固,如古树盘根,难以撼动。又岂是小小的君梧霜可以撼动的?更可怕的是,谢满城对他防备极严,步步设眼线,处处布耳目。 可他从未退缩。父母惨死的画面,夜夜入梦,如刀剜心,却也如火炼魂。那痛,是深深的烙印。 他心中燃起的复仇之焰,足以焚尽怯懦与犹豫,照亮前行的幽暗长路。 猛然,君梧霜从梦中惊醒,冷汗岑岑。 “谢满城……你且等着。终有一日,我要你跪在我面前,以血洗罪,以命偿命。” 这夜,怕是难以入眠了。 望了望窗外的天色,还未到早朝时间。 于是召来几名心腹太监——皆是他多年暗中甄选、以情义笼络的忠仆。 “陛下,有何旨意?”为首的小顺子躬身垂首,声音尖细而又恭敬。 君梧霜环视四周,确认四下无人后,压低嗓音,一字一句道:“即刻起,暗中联络朝中对摄政王心生怨怼之臣,探其心意,察其忠奸。若有可用之人,务必记下,待我号令。” “奴才遵命!”几人齐声应诺。 话音未落,窗外忽有黑影一闪,如夜枭掠过檐角,转瞬即逝。 君梧霜猛然抬头,目光如电射向窗外,却只见月华如水,庭院寂寂,唯有风拂竹叶,沙沙作响。 他心头一凛,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 ——有人在听。 但他神色未变,只缓缓闭目,心里微微打鼓。 恨是真的,可惧也是真的。 他真的能斗过这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吗?就算能,他.......要杀了他吗? 一阵烦躁充斥着心底。 难道自己的谋划,早已落入谢满城的眼底? 君梧霜心头猛地一沉,呼吸都为之一滞。深呼一口气,强压住内心的惊涛骇浪。 可他不能乱。在这步步杀机的深宫之中,一丝慌乱,便足以致命。 他迅速敛神,低声吩咐心腹太监悄然退下,语气温和平静,仿佛方才那一瞬的失态从未发生。他缓缓坐到床沿,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君梧霜已经不知道,有多少都是这般,从梦中惊醒,他只是想要一个家,一个完整的家...... 他的眼眶微微发热,倔强地咬住下唇,不让情绪溃堤。 “不能慌……绝不能。”他在心底一遍遍低语,像是对命运的宣战,又像是一句虔诚的祷告,“只要一口气在,复仇之路,就绝不回头。” 既然被命运的暗流裹挟着,那他,只能攥紧心中那团不灭的恨,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第4章 风波起 君梧霜胸膛微微起伏,竭力将翻涌的心绪压下。他知道,无论昨夜是否已然暴露,事已至此,再无退路可言。命运之轮已然转动,唯有迎难而上。“走一步,看一步。”他低声呢喃,声音几不可闻。 三日禁足很快便过去,天边泛起鱼肚白,晨光微露,新的一天悄然降临——这不仅是时间的流逝,更是他与谢满城之间博弈的开端。成,则拨云见日。 清晨的御花园,静谧中透着压抑。露珠在花瓣上轻轻滚动,折射出晶莹的微光,各色花卉争奇斗艳,在晨风中摇曳生姿,散发出浓郁而甜腻的芬芳。然而,这满园春色却无法驱散君梧霜心头的阴霾。他身着明黄色龙袍,衣襟绣金,袖口翻飞,步履沉稳地行走在蜿蜒曲折的青石小径上。脚下的石板冰冷坚硬。 “陛下。”一道低沉而谨慎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这是他这些年最信任的一人,名裴青衍。自小在宫中长大,但他的父亲却是臭名昭著的山匪。 悄然现身,身形瘦小,眉目低垂,神色恭谨,脚步轻得如同落叶落地,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 君梧霜停下脚步,缓缓转身,直视裴青衍:“前夜之事,可有查清?” 裴青衍喉头滚动:“回陛下,小的多方打探,眼下尚未发现异动。但……但朝中风声诡谲,小的不敢断言。” 君梧霜眉头紧锁,眸光深沉如渊。若计划已然泄露,谢满城必早有防备,此番怕是会逼急了他;可若就此收手,他君梧霜心有不甘。 权衡再三,他牙关微咬,终是下定决心:“按原计划行事。无论前路如何凶险,这一局,必须走下去。” 裴青衍垂首应道:“是,陛下。小的已安排妥当,只待朝堂之上谣言四起,便可静观其变,伺机而动。” 君梧霜微微眯眼,目光越过重重宫阙,投向那巍峨庄严的朝堂方向,仿佛已看见金殿之上风云骤起,“好。”他声音低沉却有力,“密切监视朝中动向,一旦有变,即刻来报。” 日头渐升,金色的晨光如熔金般倾泻而下,洒落在琉璃瓦顶,映得整座皇宫金碧辉煌,气势恢宏。然而,这辉煌之下,却不知藏了多少腌臜。 朝堂之上,群臣列班而立,鸦雀无声,唯有衣袍轻拂之声在殿内回荡。君梧霜端坐龙椅,小小年纪便身姿挺拔,颇具威严的桃花眼缓缓扫过每一位大臣的脸庞,静候着那场风暴的来临。 不多时,低语声悄然响起,起初细微如蚊蚋,慢慢的就跟水中涟漪一般扩散开来,层层叠叠,在肃穆的大殿中激起阵阵波澜。 “你听说了吗?摄政王近日频频与胡人使者密会,行踪诡秘,不知意欲何为。” “可不是?他权倾朝野,莫非是想勾结外敌,图谋大位?” 勾结外敌,这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谣言如瘟疫般迅速蔓延,悄无声息地侵蚀着朝臣们的判断。有人面露惊愕,有人神色凝重,更有不少人悄然抬眼,窥视着龙椅下首端坐着的谢满城。 谢满城身着玄色金蟒朝服,腰束金带,身形挺拔如松,气度沉稳如山。面对四起的流言,他神色未变,嘴角微扬,勾起一抹极淡轻蔑的笑意,给人一种局势尽在掌握的感觉。 君梧霜暗暗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他不得不多想,是早已预料,还是胸有成竹?抑或……这一切,本就在他的算计之中? “陛下,臣有本奏。”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越众而出,神情肃穆,声音洪亮。 君梧霜微微颔首:“爱卿请讲。” 老臣目光扫过群臣,最终落在谢满城身上,朗声道:“近日朝野流言纷起,皆言摄政王私通胡人,图谋不轨。此事关乎国本,牵涉社稷安危,臣恳请陛下彻查,以正视听,安百官之心!” 君梧霜故作沉吟,这正是他布下的敢于谏言之人,可观这谢满城的神色,心中不安,但戏已开场,岂有不唱完之理? 片刻后沉声道:“此事关乎摄政王清誉,亦系我大周安危,不可等闲视之。不知摄政王,对此有何辩解?” 谢满城缓步上前,拱手行礼,姿态从容,不卑不亢:“陛下明鉴。臣近日确与胡人使者有所接触,然绝非勾结外敌,实因那些鼠辈于边境蠢蠢欲动,屡有挑衅之举。臣为探其虚实,权宜周旋,乃为国计,绝无私心。” 言辞恳切,逻辑严密,一时间竟令人难以驳斥。君梧霜心头一沉,原本以为稳操胜券的布局,竟被对方轻描淡写化解于无形。 “哼!”一名中年大臣猛然出列,面带愤慨,“摄政王此言,空口无凭,何以服众?” 此人乃君梧霜暗中扶持之臣,此刻自然要为君发声。 谢满城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上:“此乃胡人使者与臣往来书函,字字俱在,内容详实,恳请陛下御览,以辨真伪。” 君梧霜接过信函,凝视着那熟悉的字迹,心中怒火翻腾,却不得不强压情绪。原以为天衣无缝,不说斩首,起码要送他吃个牢饭吧? 这四两拨千斤的圆过去了??? 朝堂之上,议论再起。有人点头称是,信其忠贞;亦有人眉心紧锁,仍存疑虑。一时间,更有些聪明的老臣,对帝王的心理早已明了。。 君梧霜端坐龙椅,目光冷峻地扫过全场,在眼底深处燃起一簇不灭的火焰。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如钟:“此事重大,朕需详加查证。暂且作罢。退朝!” 一声令下,群臣陆续退去,脚步声渐行渐远,大殿重归寂静。 君梧霜返回御书房,背影孤寂而坚毅。他落座于书案之后,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阴云。烛火映照着他还未完全长开的侧脸。裴青衍垂手立于一旁,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陛下....谢满城他狡猾至极,一时被钻了空子也在所难免”他小心翼翼开口。 君梧霜冷笑一声:“确实难缠。但是,才刚刚开始。” 裴青衍连忙应道,“那接下来,我们当如何行事?” 君梧霜沉默良久,指尖轻叩案几,终是开口:“此次谣言未能奏效,足见谢满城已有防备。不可再贸然出击,须得另辟蹊径。你即刻暗中联络那些对摄政王心怀不满的朝臣,寻其破绽,觅其裂隙,务必找到新的突破口。” “是,陛下,奴才这就去办。”裴青衍躬身退下,脚步轻捷如风。 御书房内,重归寂静。 君梧霜独坐案前,提笔蘸墨,在宣纸上缓缓写下一个个名字——李御史、王尚书、赵参政……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枚潜在的棋子,每一笔落下,都凝聚着他深埋多年的恨意与野心。他的眼神也变得愈发锐利。 良久,他搁下毛笔,揉了揉酸涩的双眼,缓缓起身,踱至窗前。寒风拂面,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仰望苍穹,目光如炬,一字一句,低沉而坚定地立下誓言: “谢满城……你且等着。” 第5章 第 5 章 夜晚京城的街巷中,白日的喧嚣早已沉寂,唯有几处酒馆尚亮着灯火,就是这其中一间不起眼的酒肆内,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光影斑驳地洒在青砖地面上。这间酒肆名为北坐南吟,装修颇有文人之风,每次君梧霜换衣夜行出宫必然来此,时间久了便成了一处“窝点” 角落一席,君梧霜端坐其间,玄色锦袍衬得他身形清瘦却挺拔如松。他先是颇为熟稔的叫小二上了壶菩提吟。 君梧霜本来是不爱喝酒的,最爱喝的是南方小城进贡的庐山云雾。 他打小酒量不好,儿时宫宴上,只喝了一小杯就醉了,偏偏酒品还有点...... 嗯....一言难尽...... 一会儿揪着太傅的胡子觉得好玩,把太傅痛的龇牙咧嘴,一会儿又看到一个容色极好少年,他白衣胜雪,墨发简单的束起,笑意吟吟,风姿独秀,爽朗清举。那双凤眸仿佛盛装着天地万物般广阔,亦如皓月皎洁深邃明亮,一下子就撞进了心底。可惜儿时的君梧霜最讨厌读书,但是此刻他想将所有美好的词汇都用在他的身上,奈何太词穷了。 于是醉酒的小奶团子,脸上浮着两坨潮红,松开了抓着太傅胡子的肉手,跌跌撞撞的像那白衣少年跑去,一把抱住那人的大腿,奶声奶气:“哥哥....漂亮....抱抱....." 众人皆是一乐,但他是皇子,极受宠爱,谁敢说什么?但白衣少年好像有些手足无措,后来一整个宴会上吃醉酒的小奶团子都是在那少年怀里度过的。在奶团子的软磨硬泡之下,问到了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哦对,他说他叫谢满城。 “满城?是醉后不知天在水,满城清梦压星河的满城吗?” 少年嘴角一抽,纠正道:“那叫满船清梦压星河!” 君梧霜仗着自己胸无点墨他才不管,他只是觉得这句诗很美,跟眼前的少年一样美。好不容易想出来一句诗,还被反驳。不过算啦,看在他长得好看的份上,本皇子不跟他计较! 此刻君梧霜嘴角不自觉勾起,待自己察觉到时,便又沉下了脸,暗骂自己,没出息的东西! 烦躁地打开壶口,豪饮几口后菩提吟,这些年来,他的酒量早就练出来了。每次那充满火光与鲜血的回忆勒的他夜不能寐时,都是靠着一壶壶的清酒入眠。 见那几位打扮成行人的将领踱步前来,君梧霜敛下了眉间化不开的风霜,沉声道 “如今朝堂之上,权臣当道,诸位可有何良策?” 一名布衣男子眉头微蹙,名程千帆,乃是四品谏议大夫,他低声道:“殿下所言,我等岂能不知?然摄政王权势滔天,党羽遍布朝野,贸然举事,恐引祸端。” 君梧霜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本王亦知不可轻动。然水至清则无鱼,政至极则生变。谢满城虽强,却非铁板一块。他专权跋扈,结怨甚多,只待一线裂隙,便可撬动其根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今夜邀诸位前来,并非为一时之盟,而是为共观大势。诸位心中所思,朕心知肚明。只需诸位齐心,便有几分希望,只待时机成熟便可。” 这些人都是他一手提拔的,也有些曾跟着那时的骠骑大将军谢满城血洒战场,宫变时他们万万不敢相信。直到后来,谢满城摇身一变成了如今的摄政王,权势滔天,反而皇帝却...... 此时让他们站队,无非就是在赌罢了。 彼此交换眼神,虽未明言应允,然眉宇间的迟疑与动摇,已如暗流涌动。君梧霜笑了笑,心中已经了然—— “殿下”一人低声开口,语气中难掩忧虑,“谢满城执掌朝纲多年,党羽遍布,权势如日中天。欲撼其根基,实非易事。” 此人名为付弦,本是寒门子弟,前些年春闱之时才华出众,拔得头筹。君梧霜深知,那些权贵大臣心中都有自个儿的盘算,为了家族声望名誉钱财并不会轻易冒险,所以,他便只能提拔这些靠着自身挤入朝堂的。便暗中观察此人许久,虽然是个书呆子,但品性倒是不错,最烦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 可笑的是,即便付弦刚入官场不久,即便近两年谢满城都在边关,他这个书呆子都知道党羽遍布,足见那位摄政王真的是...... 君梧霜凝视众人,“朕岂不知前路艰险?”他声音低沉却铿锵有力,“然父母之仇,血海难平。谢满城一日不倒,朝堂一日不稳,朕便一日不安!” 话音未落,另一位布衣男子上前一步,正是裴青衍,他拱手道:“殿下明鉴,臣闻谢满城与礼部尚书李崇远素有嫌隙。二人在朝议之上屡起争执,政见相左,积怨已久。若能巧施离间之计,诱其内斗,或可借力打力,削弱其势。” 君梧霜眸光微闪,似有星火跃动。他缓缓踱步至案前,指尖轻点桌面,若有所思。片刻后,他低声道:“李崇远在朝中根基深厚,门生故吏遍布六部,若能使其与谢满城反目成仇,必能动摇其权柄。” 众人围坐,屏息凝神。 “臣以为,可先遣心腹之人,潜入李府,以旧仆身份接近李大人。”付弦徐徐道来,“在其耳边悄然散布谢满城专权跋扈、意图排挤异己之言,李崇远本性多疑,闻之必生戒心。” 君梧霜颔首,目光深邃,补充道:“然此人必须深谙李崇远性情,且口风严密,机敏过人,方能取信于彼,又不致暴露我方行迹。” 此时,一直沉默的君恨水终于开口:“陛下,臣举荐刘三。此人原为李府家仆,因小事被逐,然对李大人脾性了如指掌。且其人忠心耿耿,曾于危难之际救过属下性命,可用无疑。” 君恨水,是君梧霜的兄长,那日后,君梧霜的亲人便只剩下他一个了,被封为靖安王。 君梧霜沉吟片刻,终下决断:“准。即刻召见刘三,命其潜入李府,行事务必谨慎,不可露出丝毫破绽。若事成,本王许他位列朝班,赐田百亩,世袭荫庇。” 部署既定,君梧霜又转向其余心腹:“与此同时,密切监视摄政王府动向。谢满城老谋深算,若察觉蛛丝马迹,必会反扑。我们必须提前布防。” 众人齐声应诺。 然而,他未曾察觉,在酒馆最幽暗的角落,一道身影悄然隐匿于阴影之中。那人衣着朴素,面容平凡,混迹于市井之中毫不起眼,唯有一双眼睛,如鹰隼般锐利,将君梧霜的一举一动尽数收入眼底。他不动声色,直至君梧霜等人离去,才缓缓起身,转瞬便融入夜色,疾步奔赴摄政王府。 数日后,李府之内,一名新来的杂役悄然安顿下来。他衣着朴素,举止谦卑,正是奉命潜入的刘三。他凭借对李府旧制的熟悉,迅速赢得管事信任,得以接近尚书李崇远。 一日黄昏,李崇远独坐书房,翻阅奏章,神色凝重。刘三奉茶而入,低头退步,动作娴熟,待出门时,似是不经意的跟门口值守小厮闲聊起来:“听说摄政王最近密诏兵部郎中,说朝中有人碍事,也不知道说的是哪位大人?” “嘘!”那小厮比划着示意他噤声“你不要命了?上头的事你也敢妄议?赶紧干活!” “是是是,小的失言了”刘三慌慌张张的走远了。 李崇远闻言,手中朱笔一顿,抬眼望去,那人已悄然退下。他眉头紧锁,心中疑云顿起。 是了,他与谢满城一向不对付,他要的是财,谢满城要的是权,但这些年来也一直是各取所需偶有争执,大部分兵权在他手,虎符在当今陛下手中,权利养人啊,莫非,是胃口变大了? 摄政王府--- 书房之内,谢满城又换回了那一身素衣,与苍白面容好像与之融为一体,端坐案前,手中握着一封刚刚送达的密信。指尖轻抚纸面,仿佛在摩挲猎物的脉搏。烛光忽明忽暗,照不清他的面庞。 他轻叹一声,眸光微动,指尖轻敲案几,带着些恨铁不成钢还有几分无奈的笑容。 第6章 第 6 章 数日后,刘三按照既定策略低调回归李府,他不争不显,主动承担一些繁琐的杂活事务,言语间更是始终恪守下人本分,凭借过往对李崇远的了解,不出三日,便成功混成了书房日常起居调度的关键人物。 一个慵懒的午后,书房中燃着茶烟袅袅。李崇远独坐批阅公文,神情略显倦怠。就在此时,刘三捧着新沏的雨前龙井缓步而入,脚步微颤,面色微白,仿佛强压着某种难以启齿的消息。 李崇远抬眼看他“怎么了?” “没....没有....” 他将茶盏轻放案角,转身便要告退。 李崇远本就多疑,多疑的人大部分都是敏感的,有着过人的洞察力,哪怕只是轻微的抬眸,都能捕捉到不一样的情绪。 刘三向来稳重本分,今天很不对劲! 李崇远撇了撇了眼案角上的茶:“站住!” 刘三立马不动了,接着接听到李崇远有些‘关切’的声音“刘三,你虽入府晚,行事向来得体,现下也没什么事,坐下来喝盏茶吧!” 李崇远用茶勺将还咕嘟咕嘟冒着泡的茶水舀入盏中,并不经意的用余光打量他。 刘三道过谢,似乎松了口气,托起茶盏正要喝,李崇远便道“说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刘三又做出一副紧张的样子,面露纠结,随即伏身低语:“大人……小人今日在外采买时,听几位老吏私议,似有风声——摄政王正密遣心腹,翻查您在户部执掌钱粮时期的旧档,欲寻疏漏,罗织罪名,拟上参本。” 话音未落,李崇远手中茶盏猛然坠地,清脆一声炸响,瓷片飞溅,茶水泼洒如血。他双目骤睁,眉宇间怒意翻涌,一掌拍在案牍上,震得笔架微颤:“谢满城!他竟敢动此心思?!”声音低沉却如雷霆暗涌,“老夫执掌六部三十余载,历经三朝风雨,岂容他一个后生晚辈,以阴私手段构陷于我?朝纲所在,岂是他一人可独揽乾坤!” 刘三跪伏在地,额头触砖,声音发颤:“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啊.....就算借一万个胆子,小人也不敢妄传流言啊。” 李崇远冷哼一声,望向宫城方向,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好啊,谢满城,你既想掀桌,那这盘棋,老夫陪你下到底。看是你先得势,还是我先断你根基。” 同一时刻,摄政王府的“听澜亭”中,谢满城正倚栏品茗,一袭素青长袍,风度从容。春风吹动檐铃,他眼底却无半分闲适。时不时还有几分低咳。 一名幕僚匆匆趋近,附耳低语片刻。谢满城眸光微闪,随即轻笑出声,端起茶杯轻啜一口。 幕僚眉头紧锁:“王爷,若李崇远当真发难,恐动摇朝局,是否应提前部署,切断其证据链?” 谢满城摇头,眸色深邃:“不必。话说得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着就好。” 数日后,早朝之上。 谢满城尽心尽力当着野心勃勃的臣子,提出整合边军统属、精简冗员。 毕竟君梧霜已经搭好台子了,不顺水推舟一把,着实说不过去。 正当众臣犹豫之际,李崇远猛然出列“摄政王说的好听,莫不是想着结党营私、架空皇权、图谋不轨不成?” 显然,李崇远心生猜忌。 谢满城稳坐龙椅下首,神色不动,唇角微扬,似笑非笑,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未作辩驳。眼神却如鹰隼般扫过全场,悄然锁定每一个动摇的身影。 忽的他眸光微敛,却如刀锋般刺向殿中的李崇远,声音低沉却不容抗拒:“李大人,这谣言从何而起,你可知道?” 李崇远霎时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威压散发开来,喉结滚动,竟有些磕巴,语气也不由软了几分。 实在不是他胆子小,而是这谢满城可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强作镇定道: “老臣……只是偶然听闻,坊间流传甚广,故斗胆提醒摄政王,以免清誉受损。” “清誉?”谢满城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反倒像冬夜裂空的寒鸦鸣叫。他缓缓倾身向前“若真为本王着想,为何不先密奏于我,反倒选在这百官齐聚之时,当众发难?李大人,你是来‘提醒’,还是来‘攻讦’?” 李崇远脸色骤变,谢满城一向雷霆手段,他心底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就在此时,君梧霜坐在龙椅上,指尖轻轻摩挲着龙纹图案边缘,唇角悄然扬起,还沉浸在美梦里。 只待两人当众撕破脸皮,朝堂动荡,他便可顺势以“调停者”之名攫取权柄。眼看火势将起,他心中暗喜,仿佛已看见谢满城失势、百官哗然的景象。 果然在下一瞬印证了李崇远的猜想,好的不灵坏的灵。 风云突变。 谢满城忽然站起身来,抬手一挥,殿外铁甲铿锵,一名黑衣侍卫捧着一卷朱封卷宗快步而入,单膝跪地呈上。 “本王近日也听闻了些许风声。”谢满城翻开卷宗,纸页翻动之声清晰可闻, “说李大人在任三年,私吞赈灾银两、强占民田、勾结盐商走私,百姓控状堆积如山。起初本王不信——毕竟李大人素有‘清廉’之名。可派人暗查三月,证据确凿,铁证如山。” 他将卷宗高举,朗声道:“这是户部密档、地方呈报、证人画押,甚至还有你与江南盐枭往来的密信抄本。李大人,你说,是本王冤枉你,还是你欺君罔上太久,忘了头顶还有青天?” 李大人浑身剧颤,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骇与不可置信:“这……这不可能!” “带证人!” 谢满城话音刚落,刘三就被带了上来,在大殿上控诉李崇远是如何贪墨,当初又是如何苛待于他。 全场哗然。 谢满城嘴角微扬,却无笑意:“李大人,可有话辩?” “不!是陷害!一定是君……”李大人慌乱中几乎脱口而出,却被谢满城冷冷一瞥,硬生生咽了回去。 “来人。”谢满城声音平静,却如雷霆落殿,“押下去,交大理寺严审。查实后,抄家、流徙、问斩,依律处置。” 铁甲侍卫如狼似虎上前,拖走嘶喊挣扎的李大人。他的官帽跌落,玉带断裂,昔日威风荡然无存。 殿内鸦雀无声,群臣低头垂目,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唯有君梧霜,沉着一张脸。 他万万没想到,谢满城竟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更反手一击,借题发挥,将李大人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好一个借刀杀人,杀鸡儆猴。 还有那个刘三,他竟然会听谢满城的! 谢满城重新落座,目光缓缓扫过满殿文武,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 “朝廷不是市井,谣言不是权谋。谁若想用流言动摇国本,用阴谋撼动朝纲——” 他顿了顿,目光有意无意掠过君梧霜的方向,“本王,奉陪到底。” 随着退朝声起,众人脚步匆匆,仿佛逃离一场未醒的噩梦。 夜深人静,君梧霜独坐寝宫,窗外月光冷冽。小顺子捧着热茶上前,低声劝慰:“皇上不必忧心,李大人虽倒,咱们还有……机会尚在。” “你不明白。” 君梧霜苦笑,指尖轻敲龙床扶手,虽然这个李崇远贪心有余早该整治,留着他不过是想给谢满城添堵罢了。 他声音低沉如自语,“谢满城今日不只是除了一颗棋子,不询问朕的意见,直接下了决断,他是向所有人宣告——他才是这朝堂真正王。” 他抬头望向殿顶蟠龙雕饰,眼神复杂:“他早就察觉了我的布局……甚至,可能连小顺子你,都在他眼线之中。” 小顺子浑身一僵,跪地叩首,不敢言语。 黑暗中,君梧霜睁开眼,眸底燃起一丝不甘的火光,挥挥手“退下吧” “是” 第7章 夜探王府 “朕就不信你谢满城毫无破绽”于是君梧霜换了一身黑衣劲装,决定去王府一探。 君梧霜尽量将身形隐在暗处,如一道无声的影。他本不该来。 这里是谢满城的府邸,是朝堂之上他最忌惮、最痛恨也最无法忽视的地方。 可今夜,他来了。不是以皇帝的身份,不是以君临天下的姿态,而是以一个无法安眠的凡人,踏着月光潜入。 他不知自己为何而来。或许是蚀骨焚心的恨意刺得他整夜辗转。 他恨谢满城,恨他权倾朝野、架空皇权,恨他冷眼旁观、步步紧逼。也可能是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 他轻轻推开书房的门,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烛火微弱,映出一人独坐案前的身影。 谢满城披着素白中衣,外罩一件暗金纹的狐裘大氅,这还未到冬日,便如此畏寒了吗? 肩头微微颤抖,手中握着一卷奏折,却久久未翻一页。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唇色泛青,呼吸浅而急,仿佛每一次吸气都需耗尽全身力气。 君梧霜站在门边,脚步钉在原地,心口猛地一缩。由于一直未能亲政,他从不知每日的折子竟然是这样多。 这就是谢满城?那个在朝堂上冷眼睥睨、言出法随的摄政王?那个对任何人都毫不掩饰轻蔑的权臣?那个他恨不得剥其皮、食其肉的谢满城? 可此刻,他神情凝重,认真批阅着每一份奏疏,他只看见一个薄如纸片的身影,孤身一人,在寒夜里强撑着清醒,明明好像一阵风便能将人吹散,与朝堂之上自带气场杀伐果决的人完全不一样。 君梧霜的手指悄然收紧,指甲掐进掌心。 心里好像被啄了一下,好像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想装作从未见过这一幕,想继续恨他、斗他、将他踩进泥里。可他的脚动不了,心更动不了。 或许他的心还是不够狠,顾念着些许儿时的情谊。 就在这时,谢满城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身子猛地前倾,手撑在案上,指节发白。一口暗红的血从唇角溢出,滴落在奏折上,如雪地落梅,触目惊心。 “咳……咳……”他喘息着,抬手抹去血迹,仿佛不愿看见自己的狼狈。 君梧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抽了风一样,身体比脑子快,再也忍不住,一步跨入房中,声音低沉却带着压抑的怒意:“你疯了?这般身子,还批阅奏折?” 谢满城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眼中瞬间闪过杀意。 他本就处于高度戒备之中,府中侍卫皆被他遣退,只留自己一人与病痛对峙。此刻骤然听见人声,又见黑影逼近,本能地抄起案边短剑,反手一掷! “嗖——”短剑破空,直取来人咽喉。 君梧霜反应极快,侧身避过,却仍被剑锋划过左臂,血光乍现。他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扶住门框才未跌倒。 谢满城这才看清来人,瞳孔骤缩:“……陛下?” 他踉跄起身,脚步虚浮,却执意向前:“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伤得如何?”声音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 君梧霜冷冷看着他,左臂鲜血顺着指尖滴落,染红了青砖。 “天下都是朕的,有何处来不得?现在看来,你甚至都不用朕出手,倒真是快死了。”他语气讥讽,可声音却带着微不可查的轻颤。 谢满城脸色更白,踉跄几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查看伤口,指尖冰凉。 一向冷面示人的摄政王竟然生出些许慌乱来“伤得不轻……”他声音发颤“来人!太医——” “闭嘴!”君梧霜厉声打断,“你嚷什么?你想让全天下都知道朕夜探你府,被你打伤?” 谢满城怔住,手僵在半空,眼中都是那左臂鲜红的血液。 又是一阵剧烈咳嗽,身子摇晃,几乎栽倒。君梧霜下意识伸手扶住他,却被他虚弱地推开。 “别碰我。”谢满城喘息着,声音沙哑,“臣……偶感风寒,有了病气,怕污了陛下龙体。” 别碰我......小心臂上的伤....... 谢满城的闪避使君梧霜心头一刺,怒意翻涌:“你怕污了朕?那摄政王刚才那一剑,倒是毫不留情!可是想着将朕除之而后快?” “臣该死!”心口剧痛之下,反倒谢满城恢复些许清明,后退一步,拉开距离跪下请罪。我从未想过,你会在这样的夜里,出现在这里……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陛下深夜前来,所为何事?是想亲眼确认我快死了吗?好让陛下安心?好让皇权再无掣肘?” 听到那个死字,君梧霜胸口如遭重击。 蓦然想起,有一年春猎,那时,父皇健在,那时他只是一个享受着无上宠爱的稚童,那时裴青衍也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而不是山寇之子;那时的谢满城只是一个对自己有诸多耐心包容着的大哥哥。 谢满城与裴青衍策马而行,小小的他便与谢满城同乘一银鞍,被圈在怀中御风做猎。 “谢兄,听闻山中有狻猊,用其皮毛制氅,冬日可抵风寒不侵,食其血肉,味道鲜美不说,更能补阳刚之气,不如我们来比一比?“ 谢满城有些担忧的看向怀中的君梧霜,狻猊性情暴烈,怕会不会一个没护好就伤了这小皇子。君梧霜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稚嫩的脸庞扬着笑脸:“满城哥哥,我好像缺个披风,冬日冷的不行。” 谢满城展颜会意:“定不负殿下所望!” 于是他们开始追逐,臂挽弓,箭在弦上带着独属于少年人的朝气蓬勃“咻”地冲破苍穹。 在杏花雨里,在丛林深处,少年爽朗的笑声被春风吹散满山。 那时的少年公子春杉飘举,何等的肆意张扬,风度翩翩? “承让了,裴兄!”白衣少年将猎物一丢,与小糯米团在马背上,拱手行礼,姿态虽然谦虚,神色却止不住得意洋洋,宣告着胜利。 “1、2、3.......”裴青衍数着,狻猊、兔子、野鸡、雕皱眉不满的嘟哝着“你这是把山里面猎物打尽了吗?” 谢满城没有再回答,眉目含笑低头看向君梧霜“待臣将氅子制好便给殿下送来。” 在欢声笑语中,天色也慢慢暗了下来,三人找了条小溪,喝了点水,顺便清了清身上的尘土,那时,夕阳正好,天边的晚霞给溪水覆上一层金色的纱。 提着猎物满载而归,有些世家女不经被几人的姿色震到有些面红心跳。谢满城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裴青衍冲着他挤眉弄眼:“这些女子可有看得上的?” 谢满城瞪了他一眼:“别把殿下带坏了。” 是啊,在君梧霜眼里,谢满城本该是那样的飞扬得意的清都山水郎,似飞鸿踏雪泥般坚韧,从没想过他会跟“死”这个字划上等号。其实也是想过的,想亲手了结他,想亲手送他去死。 可如今见过他这般模样,在这青灯黄卷中显得这样,叶瘦花残,暮气沉沉....他为什么还会心痛? 君梧霜啊君捂霜,如果灭门之恨你都能忘,可活该被看不起! 带着对自己的鄙视和失去的恐慌,羞愤之下,猛地攥住他衣襟,将他按在墙上:“你闭嘴!你以为朕想来看你?朕是……是……”他声音顿住,说不下去。 他想说什么?说我怕你真的死了?说我恨你,还是看到嘴角那滩血迹更怕失去你?还是光明正大的要这位天子承认今夜是想做梁上君子的? 可这些话,他如何说得出口?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由青又转红,变了再变。 他们是君臣,是政敌,是彼此生命中带着血的最深的刺。多年兵权独大,压他如囚徒,这些年他只为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他们之间,有算计,有背叛,有朝堂上的刀光剑影,有暗夜里的生死博弈。 儿时那朦胧的情感,已经掺杂了太多太多。 可偏偏,偏偏在每一次对峙中,君梧霜看得到为百姓出征在外的谢将军,谢满城也瞧得见这孩子被迫的成长。 君梧霜能感觉到他在朝堂之上大权在握,针对的都是一些贪官污吏,谢满城也听得到他心底被恨意染透的绝望呼喊。他们太像了——骄傲、孤绝、不肯低头,相辅相成。 如果不是后来的那些事,他们该有多快乐。 如果时光可以不再流失,他多想永远停留在年少时的杏花雨里,停留在那春风吹起的细浪里,化作满天星光。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如今,谢满城怎么好像生病了?是在北境的伤没有好吗? 君梧霜贵为天子,却在这寒夜里为一人辗转。 君梧霜闭上眼,眼中不知是气的还是恨的,恨自己没出息!只觉一阵酸涩,一滴泪无声滑落。 对的,他该恨他的,恨他夺走他的自由,恨他凌驾于皇权之上,恨他永远高高在上、不肯低头。 可为什么年纪长了些许后,这么些年过去,依然认为宫宴上醉酒后的那惊鸿一眼,是初见乍欢,久处亦怦然。 爱恨交织,如藤蔓缠心,越挣扎,越痛。 “咳咳...."跪在地上的谢满城自然是注意到了那落下的晶莹滚烫,好像砸在他心上,泛出阵阵呛咳。 他很想抬手为这孩子拂去,也想磨平那并不舒展的眉头,可是,他不能。 君梧霜近乎狼狈的拾掇着恨着他的自己,驱赶着会为他心痛的灵魂,捡起他冷硬的外壳,梗着脖子咬牙哑声道“摄政王最好长命百岁,亲眼看着朕夺走你最在意的东西,定让你匍匐脚下,然后亲手杀了你!” 谢满城这才摇摇晃晃的从地上起身,望着那黑色劲装离去的背影苦笑。 臣最在意的,便是陛下。 第8章 失踪的脉案 君梧霜回到帝王寝宫,脱下劲装顺手撕了布条,很是敷衍的裹住臂上的伤口。独坐于龙榻,指尖轻抚着床榻边的大氅。正是年少时春猎后谢满城所赠。 窗外风起,吹动帘幕,烛火忽明忽暗,映得他眉宇间阴晴不定。他闭上眼,脑海中却不由自主浮现出谢满城那张苍白的脸——唇色淡得近乎透明,眼窝深陷,咳嗽时指尖染血。 他看到了谢满城撑着案桌起身时的摇晃,他记得,谢满城年少时,何曾需要搀扶?那时的他,纵马踏雪,一箭穿云,笑得肆意张扬,像极了春日里最烈的风。 可如今,他竟连站稳都需倚仗外物。 君梧霜握紧了那件披风,指节泛白。 他想不通,究竟是从何时起,那个曾与他在御花园中比剑、在雪夜里纵马狂奔的少年,变成了如今这副病骨支离的模样?是那场宫变?是先帝驾崩那一夜的血雨腥风?是多年在边关沙场上的摧残?还是……还是日复一日的猜忌与压制? 可谢满城杀他父母的那一夜后自请摄政时的“威风凛凛”。 刀光剑影中谢满城一身玄甲,手持长剑,立于寝宫门前。君梧霜亲眼看着他一剑刺穿父皇的胸膛,那一刻,他的心几乎停止跳动,先是不可置信,而后恨意将他吞噬。 可那时却也是谢满城冲了过来抱着他,对他说出那句,放心,臣在一日,便护你一日“ 他记得那双手,颤抖着扶起自己 那不是政敌该有的语气,那是……近乎绝望的哀求。 “你不是要我死吗?”君梧霜放声大哭“你杀了我父母,如今又装什么关心?” 谢满城没有回答,只是脱下外袍裹住他,背起他往太医院跑。 一路上,他的脚步踉跄,呼吸急促,君梧霜伏在他背上,听见他不断咳嗽。 后来大病一场,谢满城守在他床前,整整三日未眠。 御医说,摄政王心力交瘁,咳血不止,却执意不肯离开。 君梧霜醒来时,看见的是谢满城靠在床边睡着的模样。 烛光下,他的面容憔悴得令人心颤,唇角还残留着血迹。那一刻,君梧霜竟生出一丝荒谬的念头:若他真是冷血之人,又怎会为一个仇人耗尽心力? 清醒之后,便也冷静下来,他还带有奢望,眼泪汪汪的问他“阿城哥哥,到底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其中可是有何隐情?阿城哥哥,给我一个解释好不好?我只想要一个解释,只要你说,我便信! 可谢满城这是神色平静的望着他,看着他痛哭流涕近乎疯魔,冷冷道“殿下,是臣的错,是臣贪心,如若殿下有天真的有本事杀了臣,臣甘愿。” 听到这话的君梧霜心便瞬间死去,也是这一天,亲手埋葬了那个懒惰贪玩性情顽劣的稚子。 他终究是杀了他父母的人,也是后来将他逼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人。 君梧霜起身,推开窗,冷风扑面而来。他望着远处摄政王府的方向,心中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之前,他们并肩而立,俯瞰山河。君梧霜说:“若有一日,我为帝,尔为臣,定要共治天下,不负山河。” 吓得谢满城直接捂住这张口无遮拦的嘴“童言无忌,殿下,不可乱言” 可后来也许是权力、是猜忌、是血与火的较量。 君梧霜登基后,谢满城以摄政王之尊掌权,架空皇权,他不甘,他反抗,他暗中培植势力,步步为营。 而谢满城,也一次次将他的党羽铲除,手段凌厉,毫不留情。 当然了,君梧霜更没有错过他盯着自己臂上的伤口,瞳仁中的震颤与自责。每当他遇险,谢满城总是第一时间出现。 就像九岁时他私自出宫,下着大雨,路遇刺客行刺,箭矢破空,他于车架前挥剑格挡,硬是没让箭羽越过分毫。 刺客落荒而逃后,谢满城执伞恭立一旁,掀开车帘确认他的安全,见他没事先松了口气,又注意到马车后轱辘被箭射到有了裂痕。 于是向他伸出手臂,微微福身,迎他下车,“刺客已清,陛下尽管往前,臣替您看路。” 君梧霜看到他下肋处不慎中箭,先是震惊了一下,随后恢复平静冷冷地说,“你为何要救我?不是恨不得我死吗?” 谢满城先是眉头轻蹙,而后笑了,并没有回答。 君梧霜没将手搭上那臂弯,而是越过他,自己利落地从马车上跳下。 回忆着过往的蛛丝马迹,他忽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想,或许从始至终,谢满城从未真正想杀他,宫变......也许是另有隐情?可他不敢问,也不敢信。他怕一旦揭开真相,自己会崩溃,会失控。 夜更深了。 君梧霜披衣而出,独自走向太医院。 只一刻,君梧霜立于太医院偏殿的案前,焦急笨拙的翻找着,每翻一本指尖在泛黄的脉案册上缓缓滑过,一页,又一页,生怕自己疏忽。 太医院偏殿仿佛进贼了一般,脉案乱七八糟的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山。 无名。 无字。 无迹。 谢满城的名字,竟如被风抹去一般,未在太医院留下半点墨痕。这不对。哪个皇亲贵族生病了不来诊脉?太医署例必录案,存档于东阁,可如今他翻遍三月脉案,连一张相关纸片都未寻得。 难不成,他是装的?可他一不知自己会夜探王府,二来他好像又没有理由。 君梧霜眉心微蹙,指尖停在空页边缘。他不动声色,却已觉寒意自足底升起。 太医院向来是朝堂风向的晴雨表。谢满城权倾朝野,然与他政见相左已久。去岁秋决,谢满城力主宽刑减赋,他则坚持严法肃贪,二人于朝堂争执,几至拂袖。自那以后,太医院上下便如履薄冰,医官们察言观色,用药谨慎,连脉案书写也多了几分斟酌。 如今谢满城病了,太医不录案,是怕记下什么?是怕他君梧霜日后翻查,寻出把柄?还是……有人早已预判他的动作,提前清痕灭迹? 他缓缓合上册子,目光扫过东阁密柜。锁是新的,铜面未落灰,显然近日有人动过。他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衣袖轻垂,掩住眼中冷意。 就在此时,廊外传来脚步声。 不疾不徐。 君梧霜转身,见君恨水立于檐下,青衫微湿,手中执伞未收。兄长目光淡淡扫过他手中脉案册,唇角微扬:“三更天,陛下怎的来了太医院?” “睡不着。”君梧霜平静道,“顺道来看看。” “看什么?”君恨水走近,目光落在空案桌上,“谢满城的脉案?” 君梧霜不答。 君恨水轻笑一声,将伞靠在门边,伸手取过案上茶壶,倒了一盏冷茶,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查不到,是吧?” 君梧霜抬眼:“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从来不多。”君恨水放下茶盏,指尖轻叩桌面,“但我知道,太医院的脉案,若要消失,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授意,从源头抹去。不是太医胆大,是背后有人撑腰。” “谢满城?”君梧霜声音低沉。 “或是他,或是……别人。”君恨水目光微闪,“你查他,是怕他病重生变,还是怕他根本没病?” 君梧霜沉默,正色思考起来。 谢满城若真病重,朝局或可松动;若根本无病,那这“病”便是幌子——借病避政,暗中布局。而太医院集体缄默,脉案全无,更像是一场默契的掩护。 “你不必查了。”君恨水忽然道,“太医院的册子,早被换过。今晨我路过东阁,见陈太医在烧纸,火盆里尽是带印的旧页。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整理陈档’。可那火里烧的,分明是上个月脉案。” 君梧霜眸光一凛。 “你为何不说?”他问。 “我说了,有用吗?”君恨水反问,“你是皇帝,可这宫里,有些事你越查,越查不出真相。谢满城掌兵权、控内务、连通外藩,连太医院都听他调令。陛下如果一道密旨调阅脉案,他半个时辰内就能让所有记录‘自然消失’。” “所以你就袖手旁观?” “我不是袖手,是等。”君恨水目光沉静,抿了口茶,“等他露破绽。等你不再急于出手。你越是急,越显得心虚;你越查,他们越藏得深。如今你来太医院翻案,明日全京城都会知道——皇帝在查摄政王的病。” 君梧霜冷笑:“你是说我打草惊蛇?” “是。”君恨水直视他,“你查案,他们清案;你动一步,他们动三步。谢满城不怕你查,只怕你不动。你一动,他就知道你在怕。” 君梧霜握紧拳头,指节发白。谢满城啊谢满城,你到底想要如何,朕又该不该信眼前所见? 君恨水瞧他面露迟疑,继续道“陛下,可是忘了你我身上的血仇吗?” 他忽然分辨不清真与假。 他的病色不像是装的,可君恨水是自己的皇兄,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了。 反倒是谢满城,自登基以来,他与谢满城明争暗斗,步步为营。 谢满城扶持他上位,却也以“辅政”之名,架空皇权。军权、财权、监察权,皆在其手。他看似尊贵,实则如笼中鸟,一举一动皆在人眼。 而今他想从一张脉案入手,撬动那铁幕一角,却连这点痕迹都抓不住。 “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他低声问。 “等。”君恨水道,“等他病是真的,还是假的。若他真病,自有群臣上奏,请辞养疾;若他假病,必有动作。你不必查,只需看。” “可若他一直不病不退呢?” “那就让他‘病’得更重些。”君恨水眸光微闪,“谣言比脉案有用。你只需不辟谣,不查证,让这些话在朝中流传。” 君梧霜心头一震。 他忽然明白兄长的用意——不争一时之迹,而谋全局之势。脉案可毁,但流言难禁;证据可灭,但人心难控。 “你早就在布局?”他问。 君恨水不答,只道:“明日早朝,礼部尚书会奏请为摄政王设‘养疾仪仗’,以示尊荣。你只需准奏,其余,不必多言。” 君梧霜盯着他:“你与礼部尚书……” 君恨水打断,“我只是知道,当一个人太过强势,连生病都成了一种权力象征时,他身边的人,自然会想尽办法‘照顾’他。你只需顺水推舟。” 他转身取伞,临走前顿了顿:“三弟,帝王之术,不在查,而在控。你查不到谢满城的脉案,是因为你还在用‘臣子’的思维做事。你是皇帝,不必找证据,你可以制造证据。” 言罢,推门而出,身影没入雨幕。 君梧霜独坐殿中,烛火映照他侧脸,半明半暗。 他缓缓摊开掌心,方才从东阁顺出的一角残纸,已被雨水浸湿,字迹模糊,唯余“脉沉弦,肝郁气滞,心脉受损”数字隐约可辨。他不知这是否真是谢满城的脉案残页,还是有人故意留下,引他入局。 他也尽量做到不在乎。 早朝时,谢满城染疾的传言满天飞,君梧霜不住的打量下首王座上的谢满城。依然是玄色金边蟒袍端坐着,竟不见昨晚的半分病态。 小帝王忽然轻笑了一声,谢满城!谢满城!我昨日那般心焦,你竟是拿朕当猴耍! 礼部尚书出列,奏请为摄政王设养疾仪仗,赐御医日日问安,以彰皇恩。 君梧霜端坐龙椅,神色复杂难辨,只道:“摄政王为我朝殚精竭虑,恐伤神损寿,朕甚是忧心。准。” 第9章 放权 群臣侧目,有喜有忧。 谢满城起身,面色如常,谢恩领旨,声音沉稳,根本不像身体有恙的人。 君梧霜紧紧盯着他,一方面希望他最好是在骗自己,在装病然后暗中依然妄想染指这把龙椅;一方面又希望他没有欺骗自己,即便再怎么针锋相对,他也不会利用儿时那样干净纯澈的情谊来让布局谋划,那可是他最快乐最美好的回忆了,不要利用这段回忆。 君梧霜他自己也分不清,更希望他是哪种。 也许凝视的太过专注,竟看到他接旨时,右手微颤,袖中似有药包,再想瞧真切时,谢满城又坐回龙椅下首,面色如常,让君梧霜都不经怀疑,刚刚是否眼花了? 退朝后,内侍来报:太医院连夜补录摄政王脉案,三日来共请脉七次,皆因“肝郁气滞,兼有风邪入体”,开方以安神定志为主。 君梧霜看着新呈上来的脉案,纸墨尚新,字迹工整,仿佛从未有过空白。 他将册子搁置案角。 他知道,这册子是假的。可即便是假的,他看到了心中还是止不住发颤。 但他也明白,从今日起,谢满城“病”了——无论真假,已在朝野公认。 几日来,谢满城闭门谢客,只有太医们步履匆匆。 君梧霜立于御花园高台,远望摄政王府方向。 目光深远,他不知道被变相囚禁的谢满城是何感想,也不知道他是否会忧心权利流失再度发起宫变,心中惶惶。 其实,他不必反。只要他‘病’着,权力就会一点一点流走。等他想站起来时,已无人听他号令。 真正的权力,从不靠脉案证明。 它藏在人心的动摇里,藏在沉默的退让中,藏在一场无人看见的雨夜里。 为君者,不是查案,而是造势。 不是争对错,而是控全局。 君恨水站在远处,望着皇帝背影,神情晦暗。 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洗尽宫墙旧痕。 不知下了多久,终于停了,不是很暖的阳光破云而出。 快要入冬了,谢满城倚在榻上,雨后寒风掠过,吹得屋檐外的风铃声叮叮作响,一片绿油油的狗尾草随风起舞。雨后檐角滴水声一声声敲在心上。与前几日朝堂上的威严锐利不同,他披着一件素青色的薄袍,指尖微微发颤,唇色泛白,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就像是被岁月与病痛悄然蚀空的一尊玉雕。 白日里朝堂之上,君梧霜那一个“准”字犹在耳畔。 之前关于自己的身子,从未传出过只言片语,那夜之后,却惊动了整个朝堂。可谢满城心里清楚——那是借病权谋的刀锋,裹着绸缎递来。 而那执刀之人,是他亲手养大的。 谢满城闭了闭眼,喉间泛起一阵苦涩。他明白这深宫之中,那点少的可怜的温情如琉璃,易碎却珍贵。 可,这也正是他希望看到的。 还记得很久很久之前,跟随先皇祭祀,贪玩的君梧霜夜里偷溜去抓鸡,不慎跌落山坡,谢满城那时也不过十岁,眼疾手快将娃娃牢牢护在怀中,以身躯为他遮挡着荆棘石块。 小娃娃看到满身伤痕的谢满城时,那双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桃花眼瞬间泛起水雾“对不起,害你受伤了” “没事,不疼” 接着便嚎啕大哭起来“都怪我不好,我如果不贪玩,你也不会受伤,呜呜.......” “别哭了,我没事”谢满城抱起君梧霜安慰着:“我们回去?” 君梧霜又抽噎几声,闷闷的点点头,神色恹恹:“满城哥哥,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你受伤,我会心疼。” ”好“一阵暖流划过谢满城的心底 “我要快快长大,到时候,换我保护你” “好,臣等着殿下长大。” 现如今呢,君梧霜坐在龙椅之上,言辞恳切地“忧心”他的病情,实则步步紧逼。那一句“恐伤神损寿”,像一根细针,缓缓刺入谢满城疲惫脆弱的心。 他不该生气不该难过的。他是帝王,帝王枕畔,岂容他人酣睡?可偏偏.....偏偏他做了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早已习惯权谋,习惯背叛,习惯用沉默吞下所有。这一次,他竟生出一丝难以遏制的痛楚——不是因为权力被觊觎,而是因为那双曾仰望他、依赖他的眼睛,如今已学会用冷静与算计丈量他的生死。 “王爷。”墨一轻步走入,手中捧着一碗刚煎好的药,声音低沉如夜风拂过竹林,“该用药了。” 谢满城没有睁眼,只轻轻点了点头。墨一是他最信任的暗卫统领,自幼随侍左右。这些年,他从不问政,只守在谢满城身边,像一道影子,沉默而坚定。 药味苦涩,顺着喉管滑下,灼得五脏六腑都在发颤。谢满城咳了两声,指尖用力掐住掌心,才压下那阵翻涌的恶心。 “墨一。”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你说……梧霜,是不是真的长大了?” 墨一垂首,目光落在药碗边缘。他知道这句话背后的重量——不是询问,而是试探,是挣扎,是在孤独深渊中伸出的一只手,想抓住哪怕一丝确认。 “是。”墨一低声道,“如今陛下通政事,明权变,长成了王爷希望的样子。” 谢满城苦笑,眼角泛起一丝极淡的湿意,转瞬即逝。 “是啊……长大了。”他喃喃,“会说话了,会做事了,也会……算计了。” 他想起那日君梧霜来时裹挟风雨,去时又带着那一滴眼角滑落的温热,算算时间,离早朝也仅仅两个时辰,便能静下心来,在权衡下做出最有利于他的选择。 他该为他高兴的,也该......为他骄傲 暗自庆幸着那调皮的小小身影如今已学会在面具下,懂得取舍,悄然铺就自己的王座。 高兴之余更多的是心疼,也不知这一路上那个小小身影到底承受了多少心酸苦楚,而他,竟然没有站在他的身边,陪着他。 不免一阵黯然。 墨一沉默片刻,才道:“王爷,恕属下多嘴……您为他铺路、授业、挡灾,甚至不惜担上骂名以病弱之躯替他稳住朝局,让他有时间培植势力——您所做的一切,值得吗?” 谢满城怔住。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为江山社稷为他去绸缪逼他成长。可如今想来,他是否也在无形中,亲手教会了君梧霜如何利用他的软弱。 谢满城闭上眼,不愿回答“退下吧” 墨一正要告退,忽听到“等下!咳咳......跟朝中那些人说一声,这天下只有皇帝一个天子。” 墨一明白,王爷这是要放权了。 谢满城就是忽然觉得累极了。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心被反复撕扯后的空荡。 两人走到这一步,值得吗?毫无疑问,对谢满城来说,自然是值得的。 但是他终究不是一块无情的磐石,而是一个会疼、会累、有血也有肉的谢满城。 可明白归明白,心痛归心痛,眼底的那抹清明和坚定也没有动摇半分。 算了,不想了,只要他能平安长大,其他的,不重要了。只是他还是担心,陛下是否能撑起来那些这片江山,是否能躲得过暗处的冷箭。 那一夜,谢满城未曾入眠。 第10章 梧桐栖霜 君梧霜到是过了月余的清净日子。 深秋过去便到了严冬。夜晚的大雪纷飞,每日晨光初破,金瓦之上泛起一层薄薄的霜色。大殿内香烟袅袅,铜炉中沉水香缓缓燃烧,缭绕如旧日时光。皇帝端坐龙椅,目光扫过殿前群臣,最终落在龙椅身侧下首那张空着的紫檀木椅上——摄政王的专座,今日依旧无人。 他好像......有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皇帝指尖轻扣扶手。那椅子雕龙绘凤,金丝镶嵌,象征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可如今,它空着,像一口沉默的棺椁,盛着过往的威严与今日的寂寥。 “启奏陛下,北境军报已至,边关粮草短缺,需速调拨。”兵部尚书出列,声音沉稳。 皇帝点头,声音平静:“准。” “户部奏请秋税减免,江南水患,百姓流离……” “准。” 一道道奏折呈上,一句句“准”字落下,朝堂运转如常,甚至比往日更顺。没有摄政王的打断,没有那双冷眼审视下的迟疑与压制。皇帝终于可以独自决断。 日子久了,还有些不适应。为什么,心口像被掏空了一块? 他记得从前,每说一个“准”字,都要等那人微微颔首,才敢真正落定。现如今不用再跟那玄色蟒袍斗来斗去,那时恨他专权,恨他跋扈,恨他连呼吸都带着压迫,更恨那玉阶上永远泯灭不去的血迹。可如今,那人病重告假,足足一月未上朝,皇帝却开始数着时辰,盼着那道玄色身影踏进大殿。可明明也是皇帝借他身体抱恙,将其困于王府。 朕......是疯了吗...... “那选秀之日定在何时?” “!!!”这句话犹如惊雷在君梧霜耳边炸开,选秀?选什么秀?朕刚刚准什么了? 这下君梧霜不敢再跑神儿了,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朕今日不适,改日再议,退朝!” 现下已是正午,皇帝未回寝宫,反独自步入太极殿偏阁。那里藏着一册旧档,是他亲笔所记的“摄政王言行录”——在与他明争暗斗的那些日子里,他曾偷偷记录那人的一言一行,只为找出破绽,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可翻着翻着,笔迹却渐渐变了。从“摄政王阻谏,专断独行”,到“摄政王夜巡军营,亲抚伤卒”;从“摄政王擅改诏书”,到“摄政王雪夜赴户部,督粮赈灾”。 最后一页,是他迟迟未落笔的空白。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太医令低声禀报:“摄政王寒疾入肺,心脉劳损。” 那一刻,皇帝正在批阅奏章,笔尖一顿,墨滴在纸上晕开,像一朵枯败的花。 他没有下旨探望,也没有令其辞官,也没有挑他错处将他压入大牢,等待处决。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沉默地批了“知道了”三字。 可夜里,他辗转难眠。梦里依然是那年,宫变之夜,火光冲天,刀光剑影中,是那人将他揽在怀中,血染白袍,仍一字一句道:“臣在一日,便护你一日。” 也依稀记得在高烧之时,他不厌其烦一遍遍的安慰“臣在,陛下安。” 那时他不懂,只觉得那背影太过高大,压得他喘不过气。如今隐约觉得,那或许不是压迫,是支撑。 他不是想他回来掌权,而是想见见他,只是单纯的见一面,迫不及待。 选秀?自古以来,皇帝三妻四妾只为平衡朝局,前朝和后宫那些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在这尊位上又怎么会不懂?他需巩固皇权,充纳后宫才是于局势最有利的。 可他...... 哎..... 黄昏时分,皇帝换下龙袍,披了件素色斗篷,悄然出宫。马车驶过长街,停在摄政王府前。门匾依旧威严,却少了往日的喧嚣。门人见是他,惊得跪地叩首,他摆手:“不必声张。” 踏入内院,药香弥漫。他轻步走向主卧,掀帘而入。 先映入眼帘的是在摇椅上闭眼小憩的人,手中还抱着一卷书。那人瘦了许多,脸色怎么也更加苍白了呢? 谢满城一向浅眠,听见动静,缓缓睁眼,眸光浑浊却仍锐利。 “陛下……怎么来了?”声音沙哑。 皇帝站在床前,喉咙发紧,半晌才道:“朕来看看你。” 那人轻笑,嘴角牵起一丝弧度:“陛下终于……不必再忍臣了。” 屋内寂静一片寂静。 心绪翻转间君梧霜突然就想问一句:“朕已然亲政,不知摄政王对于立后一事有何想法?” 谢满城一顿,面上的最后一点血色化作一阵腥甜涌入喉间,又被他生生按住汹涌叫嚣着的咳意。 谢满城细细打量着他,如果是别人胆敢直视君王之眼,那便是大不敬。敢于这么毫不避讳的上下打量,除了谢满城怕是再无第二人了。 长高了,褪去了属于幼子稚嫩,身上也散发出属于上位者的威压。日月更替如白驹过隙,星奔川骛似窗间过马。以前怎么没觉着时间竟过得这样快。转眼间他已经快到而立之年了。就算是平常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也都当爹了,何况一国之君呢? 许是打量间太过入迷,在这露往霜来间不小心便被呼啸着的寒风钻了空子,袭在单薄的身子上,渗进骨缝里。 这个冬天,可真冷啊。 其实君梧霜刚说出口就后悔了,立后之事问他作甚?难不成还等着谢满城往自己枕边安插人吗?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自然没注意到他瞳仁里幽深的悲凉以及微微颤抖的身子。 那人凤眼半阖,再睁眼时已恢复了过往的锐利,唯余打着颤的薄唇:“陛下何故问臣?” 是试探是否还贪恋朝政?还是他已有心悦之人?可能前者可能性更大吧。 他为了面子给自己找了个相当蹩脚的理由“摄政王与朕虽有血仇,但也有养恩,自是要问。” 谢满城只道“只要以江山为重,陛下决定就好,臣乏了,陛下请回吧。” 君梧霜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竟想赖在这里,难得的厚着脸皮转移话题:“近来可安好?” 谢满城笑的有些讽刺,反问道:“陛下是希望臣好还是不好?” 君梧霜一噎,不自觉眸光便沉了下来,威压无形散开,因为他是君王,不能软弱,不能犹豫,一旦有些不知所措,便习惯性的阴沉着脸掩饰自己的无措。只是阴郁的目光落在谢满城眼中,变成了别的意思:他恨不得杀了他! 谢满城挪开目光,也没真指望他回答,不过是凛冽的风吹得刺骨寒凉涌上心头,又从唇齿间溢出:“君臣有别,不劳陛下挂心,有关心臣的时间,还不如多看几份折子。” 这句话足够他治他以下犯上之罪了。 君梧霜也自觉失言,懒得与他计较,饶是再想待在这里,便也没了脸面,挥挥衣袖,留给他一个似是盛满怨恨的背影。 看着陛下转身离去后,那人喉间的腥甜气再也遏制不住,如梅花落雪一般,玷污了白裘,眼皮似重千斤,终是昏了过去。 “王爷!”墨一不知从哪里闪身而出“来人!宣太医!” 紧接着便是王府中一阵兵荒马乱。 君梧霜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只身来到这皇宫最高处,独坐高台,俯瞰整座皇城。远处望去,摄政王府所在的地方旧亮着几盏灯,像是黑夜中不肯熄灭的星。 他从衣袍里取出一枚玉佩,怔怔的愣神,玉体通白,握在手间还泛着丝丝暖意,是宫变前几日,谢满城送他的生辰礼,上刻“梧桐栖霜,此心不渝”八字。 这些年来,他一直贴身佩戴在最隐秘的里衣间,不敢让外人发觉,甚至有时候更不敢让自己发觉。但却从未有过片刻离身。 倒是显得有些自欺欺人了。 “你说过,梧桐只向阳而生。”他对着夜风低语,“可若阳光早已远去,梧桐是否还要等?” 无人回答。 他将那玉佩缓缓贴上心口处,有些迷茫掺杂着少许绝望,也不知这一颗心究竟为何而跳? 第11章 施压 风雪正紧,君梧霜淋了一身梨花白,在朱红瓦翠的高墙之上,即使冻得唇色都要褪去,他却感觉不到冷一般。 小顺子不知何时来了君梧霜身后,弓着腰,撑了把纸伞,为君梧霜遮去些许风霜,尖尖的音调带着可进骨子里的谄媚:“陛下,夜深了,龙体金贵,万一着凉了可怎么好” “小顺子,你说雨雪过后,会迎来暖阳吗?”君梧霜神情淡淡,透着疲倦和麻木。 如今这朝堂再也不是他谢满城的一言堂,按理说下一步是该将其斩首示众的,可他无端生出些许惧怕,怕这束曾经照耀过他的阳光再也没有了。 小顺子常伴帝王身畔,耳濡目染,也算是见惯了宫中的各种爱恨纠葛,明白朝堂之上的一些云波诡谲,身为局外人,有些事情反而比皇帝瞧着更加透彻,陛下这问的哪里是阳光啊?但伴君如伴虎,身为奴才便该有奴才的自觉,帝王之心岂是一界阉人可以揣踱的? 只得笑一笑:“陛下,如果一直下着雨雪没有天晴时刻,那靠天吃饭的百姓们可就要遭殃咯。” 小顺子当然知道陛下想听什么,可他不敢妄议。这个简简单单的问题又不能不答,只得说百姓靠天吃饭,既哄了君梧霜开心,又不算失言。 君梧霜也没戳穿他,好听话谁不爱听?终是展颜:“就你机灵,罢了,回宫吧” “喳” 回到寝宫里,被众人服侍脱下外衣舒舒服服的沐了欲,换上寝衣后,小顺子又端来一碗驱寒汤:“陛下,喝些吧” 君梧霜接过,大口喝完便和衣就寝。 昨夜的雪还在下着,天已到破晓时分。 君梧霜虽是疲累不堪,还是又披上冷硬的枷锁坐在朝堂之上,冰河月冻,晓陇云飞,映得龙椅上的身影愈发孤冷。目光沉静地扫过阶下群臣,却在触及一品太傅顾长洲那充满贪婪底的眼时,笑的讥讽。 “陛下,”果然,顾长洲一步,虽低垂着头,声音也不高,却如重锤落于玉阶,慷锵有力“国本未定,储位空悬已几载。先帝在时,每言‘皇嗣为社稷根本’,今四方虽安,然北境蠢动、南漕不稳,若陛下再不立后纳妃,恐动摇国本,动摇天下人心。”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寂静。几位老臣颔首附和,礼部尚书周秉文出列,捧笏奏道:“顾太傅所言极是。自陛下登基以来,勤政爱民,天下称颂。然中宫虚设,六宫无主,内廷无纲,外朝不安。臣请陛下择良家女入宫,选秀大典宜速行。” 君梧霜垂眸,指节微蜷。他知道这些人不会无的放矢。选秀,从来不只是为了子嗣,更是朝堂势力重新洗牌的开端。谢满城重病,只剩顾家势大,若其女入主中宫,门生故吏遍布六部,皇权将再被钳制三分。 “朕知诸卿忧国。”君梧霜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如雪,“然婚姻大事,关乎终身。选秀一事,容后再议。” “陛下!”兵部侍郎严世琮猛然出列,声如洪钟,“非臣等逼迫,实乃时局所迫!陛下若执意拖延,非但辜负列祖列宗,更将置江山于危局!臣请陛下三思,切莫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他在隐射谁?心知肚明。君梧霜心中冷笑,谢满城可不是谁都能当的! 不过话说回来,严世琮是顾党外围,向来谨小慎微,今日竟如此激烈,显然是受命而来。以忠谏掩私心罢了。 户部尚书林敬之也缓缓出列,语气沉痛:“陛下,国库空虚,去岁亏空百万两。若再遇灾荒,赈济无银,恐生民变。然若陛下选秀立后,可联姻世家,得其资助。太原王氏、吴兴沈氏皆愿献女,并愿捐银三十万两助国用。此乃双赢之策,望陛下明察。” 君梧霜心头一震。三十万两——足够开春后重修运河、赈济灾民。但他们要的,从来不是银子,而是名分,是权力的合法入口。 他缓缓起身,金色龙袍在烛光下泛着冷光:“诸卿所言,朕已尽知。然朕意已决,选秀之事,暂且搁置。” “陛下不可!”顾长洲突然跪地,重重叩首,额前触地之声清脆如裂玉,“老臣年逾花甲,辅佐三朝,今日冒死进言:若陛下再不立后,臣唯有辞官归乡,以全臣节!”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辞官?谁都知道,顾长洲一旦去职,朝堂必乱。他掌内阁十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六部中有五部尚书出自其门下。他若退,那不叫退,可称之为--掀桌。 紧接着,礼部、刑部、都察院十余名官员齐刷刷跪倒,齐声高呼:“臣等愿随顾太傅辞官,以全君臣之义!请陛下三思!” 殿外风雪呼啸,殿内却静得可怕。君梧霜站在高阶之上,俯视着那一片白发苍苍的背影,心中如压千钧。 他知道,这不是劝谏,是胁迫。是用整个朝廷的稳定,来换他一个选秀的承诺。刚走了一个谢满城,这些人便如此迫不及待了吗?立后也好,封妃也罢,这些老家伙更有了所谓的“名正言顺”,着实可气! 他缓缓闭眼,脑海中浮现出昨日谢满城的模样——单薄又苍白,那句“以江山为重,陛下决定就好。”回想起来,心里还是带着些刺痛。 什么狗屁帝王,不过是被人托举着戴上镣铐,直到死罢了! 他睁开眼,压制着眼底的怒意,扫过众人:“尔等之意,是朕若不选秀,便是不忠不孝,不配为君?” 无人应答,但那一片低垂的头颅,已说明一切。 君梧霜冷笑一声,在御案上提笔蘸墨,黄绫上落下八个大字:“选秀大典,三月举行。” 笔落,墨溅如血。 群臣叩首谢恩,山呼万岁。起身时,嘴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 君梧霜望着窗外风雪,指尖冰凉。这一纸诏书,又岂止只是选秀的开始?他必须找到一中和之法——既不得罪世家,又不让顾家独大。 次日清晨,一道密旨悄然送出宫门,直抵江南。 三日后,苏州知府急报:前礼部侍郎之女沈清漪,才德兼备,精通《女则》《论语》,且精通药理,曾救活疫区数百百姓,百姓称其“沈娘子”。 又五日,岭南巡抚上奏:镇南将军遗孤苏玉娆,自幼习武,通晓兵法,曾在峒蛮作乱时率乡勇守城七日,保一郡平安。 再七日,太原王氏主动退女,称“家女体弱,不堪大任”;吴兴沈氏亦上表,愿将捐银减半,只求女不入宫。 君梧霜坐在灯下,看着案上堆积的秀女名册,唇角微扬。 沈清漪,姓沈,罪臣之后;苏玉娆,将门之后,与文官世家毫无瓜葛。他要的,不是某一家的女儿,而是能牵制顾党的棋子。 但他也清楚,顾长洲不会坐视。 果然,这才几日,顾长洲再度入宫。 “陛下,”他站在殿外,未进殿门,只遥遥一拜,“老臣听闻,秀女中有二人,一为前罪臣之后,一为武将遗孤。前者父虽复名,然终涉党争;后者习武弄兵,恐乱宫闱。陛下若纳此二人,恐遭天下非议。” 君梧霜立于窗前,手中握着把玩着那枚玉佩——刻有梧桐栖霜,此心不渝的那枚暖玉。 “顾卿,”他淡淡道,“你说天下非议。可若朕只纳世家之女,天下就会称颂吗?世家联姻,权贵合流,百姓只会说朕被权臣操控。朕选秀女,不只看门第,更看德行与能力。沈清漪救民于疫,苏玉娆护城于乱,此乃大德大勇,何来非议?” 顾长洲沉默片刻,缓缓道:“陛下英明。然中宫之位,需母仪天下。此二人,皆非嫡长,难服众望。” “那依顾卿之见,谁可服众?”君梧霜转身,看向他的目光毫无波澜。 “老臣之女,顾婉柔,自幼诵读诗书,恪守妇德,且通晓政务,曾代老臣整理邸报,深明大义。若入主中宫,必能助陛下安定内外。” 君梧霜笑了,笑得极冷:“裴卿,你终于说出了目的。” 顾长洲不卑不亢:“臣为江山社稷,无所隐瞒。” 君梧霜盯着他,良久,缓缓道:“选秀之日,朕自会裁定。裴卿,朕记得你曾说,‘君臣相得,如舟与水’。可若舟欲行,水却要改道,那这舟,还能前行吗?” 顾长洲神色微动,终是低头:“臣,告退。” 君梧霜站在殿前,望着漫天飞雪,手中玉佩被攥得发烫。 选秀,不只是选妃,也是选局。倒了一个谢满城,又出一个顾长洲。他必须在顾党的铁幕中,撕开一道口子。他不能让任何一家独大。他要的是平衡,是制衡,是在夹缝中保住皇权的独立。 可现在回头想想,与其让这些人上调下窜,还不如让谢满城来。 谢满城.....呵,以那人手眼通天之能,选妃之事怕是已经传入摄政王府了吧。以江山为重,陛下决定就好...... 每回想起一次,心口都是闷痛的。 那朕,便听你一次。 第12章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这时,小顺子前来通报:“陛下,程大人求见” “宣” 程千帆进殿叩首行礼:“臣参加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前些年溜出宫外,在破庙中见此人捧书苦读。 书上满是批注,见解独特,随口聊了几句,愈发觉得他才能出众,为人又忠良正直。 那时君梧霜还未展露锋芒,顾有意提拔收为己用,为扳倒谢满城多一份助力。了解过后才知,此人才学有余,却屡屡不得中。 因性格执拗,最看不起拉帮结派趋炎附势,怕是朝中有人拉拢不成刻意施压。 程千帆也没有令君梧霜失望。 他是文臣,在朝堂之上也是把好用的刀。 面对谢满城的刁难,他能言善辩巧舌如簧;面对心怀不轨之人,他也能凭着一张巧嘴,对其口诛笔伐;面对政事要务,他看的通透,总是能透过现象窥其本质,最快最好的提出最佳解决方案,并且有时面对自己这个帝王君主,都能直言不讳,这是他所需要的。 虽然把,这人有时一张口便能气死人。 “平身吧,程大人,选秀将启,六部已拟名录,朕召你来,不为听那些陈词滥调,只问你——此番选秀有何看法?” 程千帆抬眸,不卑不亢:“陛下,选秀非仅为宫闱添人,实为朝局布子。今次名单之中,七成出自江南士族,三成出自北地勋贵。表面看是平衡南北,实则暗藏权争。” 他顿了顿,语气渐冷:“礼部尚书钟老之女在列,吏部侍郎柳元之妹亦在。钟氏掌礼法,柳氏控铨选,二人皆与太傅顾长洲交厚。更甚者,顾长洲亦想托举其女为后。若这些人亲眷入宫,陛下耳畔,将日日回响沈党之声。” 君梧霜指尖轻叩案几:“你的意思是,这是借选秀之名,行安插内线之实?” “正是。”程千帆声音沉稳,“后宫非仅妇人之地,更是权力暗流交汇之所。一旦有妃嫔得宠,其家族便能借‘外戚’之名,干预朝政。顾长洲老谋深算,岂会放过此等良机?哪怕立后,只求布眼——哪怕一人得近天颜,日后便可借枕边风,动摇国策。” 君梧霜沉默片刻,忽而一笑:“那你以为,朕当如何应对?” 程千帆上前一步,声音低而坚定:“臣请陛下暂缓选秀,改以‘才德试’代之。” “才德试?” “设三关:一试诗书经义,二试治国策论,三试心性品行。凡入选者,不论出身,唯才是举。如此,既可避世家联姻之嫌,又能收揽真正贤淑之女入宫。且过程公开,百官监督,沈廷章纵有千般手段,亦难暗中操纵。” 君梧霜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倒是敢想。可若世家不满,群起攻讦,你如何应对?” “陛下可先诏告天下,言‘今上重德轻色,不以门第取人,但求内廷清正’。民心所向,则士族难逆大势。再者,可令御史台择机弹劾几位显贵子弟奢靡无行之事,使其家族声誉受损,自不敢强推女儿入宫。此谓‘以势压势,以名制名。不过凡事皆有两面。” 两面是哪两面自然不需要程千帆多言。如果世家女用得不好,那就是世家权贵的眼线;如果加以利用,那世家女对于世家来说便是掣肘也是迷雾。 跑去心中千千结来说,在君梧霜眼中,用女人稳朝局,跟窑子里的小倌又有何分别?他不想,亦不屑。 君梧霜缓缓起身,踱步至窗前,眸色愈深:“程卿,你向来冷静如铁,今日所言,句句切中要害。可朕有一问——你可曾对一人,心生爱慕,求之不得?” 殿内骤然一静。 烛火跳动,映照程千帆侧脸,那向来坚毅的轮廓,竟有一瞬的松动。 良久,他低声道:“有。” 君梧霜回头,目光微凝。 程千帆仿佛看见几年前的春夜。 那时他尚是寒门学子,三赴春闱,皆名落孙山。京中权贵讥讽他“书生迂腐,不通世故”,同窗避之如瘟疫。唯有她,花笺语,一介孤女,却愿夜半递来温酒暖衣,执他手说:“君若不弃,我愿与君共守清贫。” 她眉如远山,眸似秋水,笑时唇角微翘,像极了初春绽开的杏花。 他曾以为,此生唯有她,懂他的志向,敬他的风骨。 可第三次落第那夜,暴雨倾盆。他跪在贡院门前,浑身湿透,手中举着自己写满批注的《春秋》,红着眼眶,嘶声问天:“公道何在?” 自个怅然半宿,回到那间无人来过,暂时得以栖身的破庙,却发现门扉半开,屋内空荡——她的衣物、她的书、她的绣鞋,尽数不见。只余一张花笺,压在砚台之下。 “程郎亲启: 我本命如浮萍,飘然天地间,幸得程郎相伴一程。然我亦一介俗人,贪恋黄白之物,有负郎君情深,心怀愧疚。 愿你终得功名,不负才学。 笺语绝笔。” “程郎,我来研磨。”温声轻启,佳人伴于案前。 “我的程郎肯定能一举得中,他在我心里可是最厉害的那一个,无人可比!”有些泥土的脸上眼神确是清澈无比,眼波流转,笑意晏晏。 “饿了吧?饭做好了,我去盛来,有你爱吃的葱油饼。”她也会在他进屋时接过手中的东西,帮他宽衣然后笑着去盛饭给他吃。 “程郎,我等你来娶我” 该怎么描述他的心情呢? 清粥小菜,粗布麻衣,但因屋内那道裹着破布棉麻的身影,算不上好看的身影甚至有些呆傻的面容,成为了他唯一的慰藉。 只觉被世界上最甜最甜的蜜糖包裹着。 就连落榜时也没觉得有多么难过,只一心想着,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这么好的姑娘,配得上最好的状元郎,他一定手拿婚书,身骑白马,給她一场盛大婚礼。 他的目标逐渐由考上状元变为为她考上状元。 那时,他攥着那张花笺,站了一夜,屋内是黑的,连着他的世界也黑了下来。 漆黑的夜里,再也没有一盏等他回家的烛火而燃。 壮志未酬,爱人远去。 窗外暴雨下个不停,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没有烛火的黑夜里踽踽独行。 他是崩溃的,绝望的,抬步跌跌撞撞想追去寻她,可茫茫人海,又该去哪里呢? 好像瞎了眼的鹰隼,失了方向,只好依着石墙,茫然着无措着。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从此音尘各悄然,青山如黛草如烟。 而他,直到五年前,才在一场暴雨中被君梧霜亲自发现——彼时他正在破庙中批注《春秋》,满纸血泪,字字如刀。君梧霜读罢,眼前一亮,才把这人留在身边。 于是破格提拔,三年连升十二阶,今为四品谏议大夫,执掌言路,锋芒毕露。 可他知道,自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相信“情义可抵万难”的书生。 “她走了,”程千帆声音低哑,“为了权势,为了钱财,也为了她自己。她没有错。错的是我,以为才华足以撼动门第,以为真心可以胜过现实。” 君梧霜静静听着,忽而轻叹:“所以你至今未娶?” “娶妻当得贤,可我已不信贤者会守贫。”程千帆嘴角微扬,却无笑意,“如今我所做一切,只为不让第二个‘程千帆’,在破庙中对着残卷问天。” 君梧霜久久不语。 “程卿,”他终于开口,“你可知朕为何独召你议选秀?” 程千帆垂首:“臣不知。” “因为你无党无派,无亲无故,无妻无子。你像一把刀,干净,锋利,只认道理,不认人情。”君梧霜走近一步,“可朕也知,你心中有恨——对权贵的恨,对不公的恨。” 程千帆闭目,不语。 “但正因如此,你才看得清。”君梧霜转身,负手而立,“顾长洲欲借选秀培植势力,朕岂能坐视?你所言‘才德试’,朕准了。岁旦快要到了,过完岁旦,由你牵头,拟制章程,三日内呈报。” “臣遵旨。” 程千帆告退离去。 可当宫门在身后合上,他仰头望天,忽的笑了。 他以为自己早已放下。 原来不是只有在皮肉的伤才叫伤,有一种伤痛,比拿刀划破胸膛更甚。 花笺语,五年前你前脚离去,可曾想过我后脚便有幸入仕? 第13章 北坐南吟 程千帆虽是四品官,但毕竟寒门出生,无父无母,没有世家那股子骄矜。所以他出行总是喜欢一个人徒步,没有坐马车的习惯。 回府途中他穿梭在如河长街里,人流如织,将他吞没。 大街两侧,红绸飘舞,一派喧腾之景。 街心处,“北坐南吟”酒楼门前,早已围得水泄不通。 对于北坐南吟这酒楼他并不陌生,谢满城在宫中遍布眼线时,他,陛下,裴青衍和君恨水长长在这里相聚,商量着该用什么样的法子推到那位摄政王。 虽说每次过来,这里面也都客满,可今天比以往每一次都更加热闹非凡。 那里彩绸高挂,鼓乐喧天,宾客盈门,笑语盈耳。说书人立于阶前,手持折扇,声情并茂地讲述着酒楼传奇:“诸位可知,这‘北坐南吟’,五年来从未见其主!酒香飘十里,菜名动京城,可东家始终深居简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日,终是现身了!”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孩童踮脚张望,妇人掩唇轻笑,文人执扇凝神,商贾摩肩接踵,无不好奇什么样的人有此等经商之能?短短五年,将一家酒楼经营的名动京城,一时风头无两。 程千帆立于人群之外,步履沉缓。他刚从宫中议事归来,眉宇间尚存倦色,他本欲低头穿行而过,却被那喧闹声浪裹挟,人潮汹涌,将他推至人海里面。 可周遭的一切他并没有兴趣,也不爱凑热闹,只想离开这里。 “今日老板亲迎宾客,赠酒三坛,诗成者可入雅阁!”说书人话音未落,人群中已有人高声吟诗,博得满堂喝彩。 就在此时,酒楼正门缓缓开启,一道身影自门内缓步而出。 她着一袭红罗轻纱长裙,裙裾绣银蝶,腰束青玉带,发髻高挽,插一支白玉步摇,行走间,流苏轻晃,光华微闪。 是一位看着极为特别的女子。一张极为讨喜的娃娃脸,偏偏那对杏目勾魂夺魄;明明看上去很性感的桃心唇,放在她脸上笑起来却有清丽之感。 说实话,这位女子长得并不算惊艳,但是就是并不协调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反倒出奇的令人难以忘怀。 人群霎时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 “竟是为女子?” “原来她就是‘北坐南吟’的主人!” “奴家花笺语,见过诸君。”花笺语微微福身微笑,以扇遮面。步摇珠翠叮当作响。 程千帆浑身一震,如遭雷击,脚步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花笺语。 竟然是花笺语! 程千帆曾以为她嫁了富商,或远走他乡,从此音讯全无。 而今,她竟然就在这里。 不是以落魄之姿,不是以悔恨之态,褪下那粗布棉麻包裹着的清纯,而是以如此风华绝代之姿,站在万人之上,成为京城炙手可热的酒楼东家。 再次见面,说不上是什么感受,程千帆几度想转身离去,可双脚却像生了根。他望着她,望着那个曾与他共剪西窗烛、共读李义山诗的女人,如今正含笑迎客,举手投足间尽是从容与自信。 她变了。 不再是那个迎他归来、为他抄书、同他粗茶淡饭的花笺语。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锐利,几分疏离,几分……他读不懂的深意。 “诸位,”她开口,声音清越如泉,一如既往的动听“今日‘北坐南吟’开楼五载,终得与诸君相见。此楼之名,取自‘北窗高卧,南国吟诗’之意,愿诸君在此,暂忘尘嚣,得片刻清欢。” 人群掌声雷动。 她抬手致意,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人群,忽然一顿。 她的视线,落在了程千帆身上。 那一瞬,时间仿佛凝固。 她的眼神微微一颤,似有波澜掠过,却又迅速平复,如湖面轻风拂过,涟漪即散。她没有惊呼,没有失态,甚至没有多看一眼,便转向另一侧,继续迎宾。 可程千帆知道,她看见了他。 他更知道,那一眼,绝非无意。 心口像被什么狠狠攥住,呼吸骤然艰难。 可现下,她带着荣耀与光芒,而他,站在人群之中,并不起眼,像一个被遗忘的旧梦。 他忽然笑了,笑得苦涩而自嘲。 他曾以为,功成名就之日,便是她悔恨归来之时。 他曾幻想过无数种重逢:她落魄潦倒,他施以援手;她含泪跪地,他淡然离去;她低声下气,他冷眼相对……可他从未想过,重逢竟是这样——她高高在上,他默默无闻于人海;她风光无限,他却像一个局外人,只能远远望着。 他不禁在心底问起自己,该恨她吗? 恨她当年弃他而去?恨她如今以如此姿态归来?恨她连一句解释都不曾给他? 可他张了张口,却发现心中并无恨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失落与荒凉。 可让城墙倒塌的,或许并不需要用力推搡,或许只是极为平淡的一个眼神,就能使得城墙出现裂缝。 他忽然明白,她从未真正离开过他的生命。这五年,他仕途顺遂,政绩斐然,可偶尔他也会怨恨自己,为何没有早些得天子青眼,为何如此无用,只是极少罢了,少到自己都可以忽略。 他程千帆自诩早已放下,皆为过往云烟。此刻惶然惊觉,那根深蒂固的执念,从未消散。 他想上前,想问她一句:“为何走?为何回?这些年,你去了哪里?”可他终究没有动。 他也不再是那个可以毫无顾忌追上去的程千帆,也没有一个揽她入怀的身份。他们之间,隔着整整五年的光阴。 酒楼内,丝竹声起,宾客入席,觥筹交错。花笺语步入楼中,身影渐远。程千帆仍立于街角,寒风吹打面庞,吹乱了他的发丝,也吹冷了他的心。 一名小厮捧着酒坛走过,笑着对他说:“公子,老板有令,凡驻足者,皆赠酒一壶,以谢驻足之缘。” 程千帆接过酒壶,触手微温。他低头,见壶身刻着一行小字:“北坐南吟,不问归人。” 他怔住。 不问归人。 是不问归途之人,还是不问归来之人? 他苦笑,仰头饮下一口。酒入喉,辛辣中带着一丝甘甜,像极了回忆的味道。 他无言地喝完那壶酒,缓缓转身。 身后,“北坐南吟”灯火通明,宾客满堂,笙歌不绝。而他,一步一步,走向那条他曾独自走过的长街。 五年了,原来她一直在京城,原来这五年,或许与她只是一墙之隔。 有些人,注定只能活在回忆里。再相见,也不过是确认彼此早已走远。 可那又如何? 至少,她还活着,活得如此耀眼。 而他,也曾是她生命中的一段诗行。 哪怕,早已被轻轻翻过。 待程千帆离去,花笺语才从二楼角落中出来,莲步轻移,望着那道背影佂然。 “东家,需要把人请来吗?”一小厮在花笺语旁低声问道。 如果程千帆能看到这小厮的话,一定会认出来,正是几月前君恨水举荐潜入李府的刘三。 “不必”花笺语摇了摇头“让他去吧” 刘三规矩的退到一旁,花笺语微微调整了下心绪,操办着酒楼五周年的盛宴。 仿佛那人从未出现过。 第14章 岁旦将至 眨眼间,宫墙内外,岁旦将至。 许是天神也要过岁,在冬日里难得出了暖阳,朱红的宫门在日光中都泛着温润的光泽,檐角悬着金铃的叮当轻响,像是应和着宫人脚步的节奏。 廊下宫女提着绣鞋疾步穿行,手中捧着各色绸缎、香囊、剪纸,脸上皆是掩不住的喜色。 她们低声笑语,眉眼弯弯,仿佛连冬日的寒气也被这暖意驱散了。 一个年岁稍小的宫女踮脚将一串红绸挂上廊柱,另一人从旁递上金线绣穗,两人相视一笑,指尖冻得微红,心却热得发烫。 一片喜气洋洋。 “今年的岁旦,听说要挂三千六百盏宫灯呢。”小宫女压低声音,眼睛亮得像星子,“连太液池的九曲桥都要铺上红毯,说是陛下亲口下的旨。” “嘘——”年长些的宫女忙抬手示意,“这话可不能乱说。陛下近来……心情不定。”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阵铜锣声,那是内务府的差役在清点贡品。 一队太监抬着雕花木箱走过长廊,箱中盛着南地进贡的金丝柚、北疆送来的雪莲膏,还有西域进献的琉璃灯盏,每一步都走得极稳,生怕磕了碰了。 领头的太监抹了把额角的汗,低声催促:“快些,酉时前得把东西送进乾清宫,陛下要亲自过目。” 宫墙高耸,琉璃瓦在日光下泛着金辉,整座皇宫仿佛被一层暖色薄纱笼罩。 各殿檐下已挂起彩绸,朱红与明黄交织,宛如云霞垂落人间。 御膳房的烟囱日夜不歇,蒸腾的热气裹着甜香飘出宫墙,引得宫外孩童驻足仰望。 尚衣局的绣娘们三班轮换,赶制岁旦朝贺时的礼服,金线在绸缎上穿梭,绣出龙腾凤舞、瑞雪丰年。 而在这片喧腾喜庆之中,宫外的摄政王府却静得异样。 他病了已有两月。 自上次不欢而散,吐血昏迷,便一直静卧养病。除了王府侍卫小厮,无人得见其真容,唯有御医每日进出,面色凝重,药匣沉重。 可即便如此,岁旦将至,宫中上下仍免不了议论:摄政王……会来吗? “他若不来,倒也清净。”一个老太监在廊下扫雪,嘟囔着,“这些年,他权倾朝野,连陛下都得让他三分,如今落得这般下场,也是天意。” “你懂什么。”身旁的小太监扫得更勤,“陛下昨夜还问起摄政王的病情,太医说了‘不见好转’,陛下可是发了好大的脾气“ “那后来呢?”老太监问道。 “然后陛下怀疑太医根本没有用心医治,气的都想把王院判脑袋上的帽子摘了。” 这宫中向来审时度势,如果换做从前,自然是要尽心尽力,可如今的谢满城就像那笼中的纸老虎,空留威名,而且这虎还是这位天子亲自关押的,这些年君梧霜对谢满城的态度也着实不算好。 太医也会有曲意逢迎的心思,可不就不会尽心吗? 那时君梧霜自然也想到了这点,但是他并不想那人病死,不禁反思这些年是否真的太过了些? 可天子怎么会有错呢?于是满心的郁闷都发泄在了太医身上,王院判自然察觉到了一些猫腻,建议加三钱人参,不可减量,摄政王夜里难眠,还需安神之药加以辅佐。 君梧霜这才把气儿顺下去一点,亲自批准。 小太监叹声“你说,若真恨他,何必如此?” 老太监闻言一怔,扫帚停在半空。 是啊,若真恨,何必? 宫中人人都知,君梧霜与谢满城,自幼相识。 其实宫变过后,宫中的宫人都被换了一批,朝中大臣都被禁止谈论此事,违者斩。 可能那天血流的太多,太过惨烈,还是有些闲言碎语,在君王看不到的地方蔓延。 传言说,君梧霜是皇子时,谢满城已是朝中少有的少年权臣。一人居深宫,一人掌兵权,彼此牵制,又彼此依存。 先帝驾崩那夜,宫变骤起,是谢满城带兵入宫,血洗东华门,亲手将君梧霜扶上龙椅。 可登基之后,君梧霜忘恩负义,一步步削其权柄,寻其破绽,直至今日,形同囚徒。 还有传言说他们两个从小不睦,水火难容,政见对立,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一直以来,众说纷纭。 往年谢满城执政,岁旦这种大日子自然都是在帝王身侧的。 可今年的岁旦将至,宫中筹备如火如荼,议政殿内,却有一道朱批迟迟未下——关于摄政王是否受邀参加岁旦大典的名单。 君梧霜坐在御案前,指尖摩挲着一支青玉笔管,目光落在摊开的黄绫名册上。谢满城的名字,被他用朱笔圈了又圈,划了又划,最终仍悬而未决。 到底该不该让他来呢? 不让他来,显得皇家无情,让他来吧,却又未父皇母后感到不公。 算了,朕大度一些,总要在朝臣面前做做样子的,好留下一个以德报怨的美名。 “陛下。”小顺子轻声进来,“摄政王府回话,摄政王称病重难愈,恐难起身。” 君梧霜手指微颤,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团红墨。 “……吩咐太医院,送去的药里面,再加两味安神的。” “是。” 小顺子退下,殿内重归寂静。 窗外,宫灯一盏盏亮起,映得雪地如铺金箔。 远处传来宫女们的笑声,她们正为岁旦舞宴排练,裙裾翻飞,宛如彩蝶。 而在摄政王府,烛火昏黄。 谢满城倚在榻上,静养了这么久,面色怎么就不见一点红润呢?唇边也越来越干裂,唯一不便的是眼眸中锐利的光,和手中执着的一卷旧书以及枕边的那一方手帕。 窗棂上贴着宫人送来的“福”字,是他未允,也未撕。 案上摆着一盏宫制熏香,是他每年岁旦必燃的“雪中春信”,跟他身上的味道一样,如松竹挺立清冷。 香灰已燃去半寸。 “王爷,”墨一低声劝,“外头说,陛下……还在等您列名。” 谢满城闭目,良久,才轻声道:“知道了。” 墨一低头“要不,不去了吧?王爷现在恐不宜外出”。 外头忽然传来喧闹声。原来是宫中舞队路过静安堂外,为岁旦彩排。 鼓乐声起,丝竹悠扬,少女们踏着节拍,裙裾飞扬,口中唱着新编的《岁旦颂》: “天子仁德,四海升平,万邦来朝,瑞雪丰年……” 谢满城听着,忽然咳嗽起来,侍从忙递上帕子。待他平息,帕上已染了暗红。 他望着窗外那抹流动的红影,喃喃道:“天子仁德,瑞雪丰年……。” 谢满城凤目微阖, 宫中喜庆愈浓。 腊月二十八,宫灯尽数点亮。 三千六百盏宫灯悬于檐下、廊前、树梢,夜幕降临时,整座皇宫宛如星河倾落。 太液池上,九曲桥铺满红毯,两侧立着冰雕瑞兽,晶莹剔透,在灯下泛着幽光。 礼部官员反复演练朝贺流程,鸿胪寺的赞礼官嗓子都喊哑了。 尚食局试菜三十六道,道道寓意吉祥:金玉满堂、年年有余、步步高升…… 宫女太监们换上了新制的岁旦服饰,红袄绿裙,腰系彩带,连扫地的杂役都戴上了绣有“福”字的暖帽。 孩子们在宫角堆雪人,插上小旗,写上“岁岁平安”。老嬷嬷们围炉煮茶,说着宫中旧事,说到动情处,眼眶微红。 诺大的皇宫都充斥着吉祥的兆头。 就在这满宫欢腾之中,议政殿的灯火,彻夜未熄。 腊月二十九,岁旦大典前夜。 君梧霜许是被这一片欢乐感染,终于提笔,在黄绫名册上写下一行字:“摄政王谢满城,因病免礼,赐宴同享。” 他搁下笔,望向窗外。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覆盖了宫道上的脚印,也覆盖了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 他最后的倔强便是,特地在正殿留了一席,在偏殿也留了一席。 他仍想让他看见——这岁旦的灯火喜庆,却也从心底未取其性命,觉得愧对父皇母后。 终于到了三十,岁旦大典如期举行。 百官朝贺,钟鼓齐鸣。 君梧霜身着明黄龙袍,立于丹陛之上,目光扫过群臣,最终落在那空着的偏殿席位上。 片刻后,内侍低声回报:“摄政王……未出王府。” 君梧霜微微颔首,不动声色。 可就在此时,太液池畔的宫灯忽然齐齐一晃——原来是一阵风过,吹动了悬在树梢的铃铛。那铃声清越,穿过重重宫墙,仿佛在回应某种无声的召唤。 而摄政王府内,谢满城倚窗而立,望着远处那片璀璨灯火,指尖轻轻抚过那方绣着狗尾的手帕。 他闭眼低语,声音轻的好像风一吹就散了:“岁旦……安康。” 宫中欢声雷动,无人听见。 可惜了,宫中的帝王纠结数日,终是为他留了两席等待品尝,为他留了两盏宫灯在风中轻轻摇曳,照亮了最深的爱恨与最沉默的守望。 君梧霜不禁暗笑自己幼稚,用正殿和偏殿,来测试昔日权臣的心思以及态度。 结果,人家直接无视。 第15章 愿君乐安 君梧霜不禁暗笑自己幼稚,用正殿和偏殿,来测试昔日权臣的心思以及态度。 结果,人家直接无视。 宫中亮灯千盏,悬于朱甍碧瓦之间,如星子垂落人间。 殿前九重阶上铺着猩红毡毯,两侧宫人执扇肃立,衣袂虽纹丝不动,却依然掩盖不住眉间喜色。 丹墀之下,玉阶生辉,琉璃屏风映出人影幢幢,皆是当朝重臣,身着紫袍金带,冠缨摇曳,言笑晏晏。 岁旦,乃一年中最盛大的宫宴。 天未全黑时,宫门大开,百官携家眷入内,按品级列席纷纷入座。 殿中设十二筵,每席皆以南海珍珠缀边,西域锦缎为垫,案上摆着金瓯永固杯、翡翠荷叶盘,盛着琼浆玉液、珍馐异果。 西域进贡的冰糖葡萄晶莹剔透,东海献上的夜光贝肉泛着淡青荧光,更有南诏火莲酿的酒,倾入杯中竟自泛起微焰,如星火跳跃。 丝竹声起,是从昭阳殿传来的。 十六名宫女执箜篌、琵琶、箫笛列于丹陛两侧,指尖轻拨,乐声如泉涌出,清越婉转,似有凤凰清鸣穿云而来。 一曲未尽,便有大臣起身,拱手笑道:“臣闻小女自幼习舞,虽不足观,然值此良辰,愿献丑以贺圣寿。” 话音未落,已有少女自偏席缓步而出。 身披霞影纱,腰束流云带,足踏金丝履,发间簪着赤金步摇,行走间珠玉轻响,如风拂铃兰。她启袖而舞,双臂舒展若鸿雁展翅,足尖点地,旋身如雪落回风。 舞至**处,裙裾翻飞,竟似一朵盛开的牡丹,在灯火中灼灼其华。 君梧霜端坐于龙椅之上,依旧是那一身明黄龙袍,肩披九章冕服,冠冕垂旒轻晃,遮住他半张面容,无不彰显着九五之尊的尊贵地位。 他唇角含笑,举杯向群臣道:“今岁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诸卿与朕共饮此杯,愿来年更胜今朝。” 虽然声音不似过往低沉,难得染了些温润,但给人的感觉却无半分暖意。 群臣举杯同贺,齐声道:“愿来年更胜今朝!” 那少女舞毕,低首跪地,额触冰玉砖。 大臣满脸堆笑:“小女粗鄙,不堪入目,还望陛下不吝指点。” 君梧霜轻颔首:“舞姿清丽,赏金帛十匹,珠玉一对。” 语毕,目光却已移开,不自觉又落在那张空着的紫檀雕龙座上。 往年岁旦,谢满城必着玄色蟒袍,佩玄铁剑,缓步入殿。 他一向不喜喧闹,常默坐于侧,饮酒不过三杯,言语极少,却每每在君梧霜目光游移时,都轻轻抬眼,视线相撞。 那时他那双凤眸总是像古潭一般幽深无澜,君梧霜或怒目而视,或匆忙措开视线。 但也是那人,在自己醉酒时,曾于大雪夜护驾回到寝宫,马蹄踏碎琉璃雪,蟒袍外裹着厚重的披风,执锐立于殿外,一整夜未眠。 也曾于边关战报急至之夜,独坐御前,批阅军情至天明,衣衫染墨,眼底熬的通红。 可今年,谢满城不在。 君梧霜在神游间才发现,这些年来他恨他怨他,但是好像那人眉眼间的疲色,宫宴时极其细微的动作,吃了哪些菜,又是哪些菜一口没动。 尽管他自认为连余光都没分给谢满城一分,可事事却都了然于心,甚至不需刻意回想。 丝竹歌舞不断,此刻殿中愈是热闹,君梧霜心中愈是冷寂。 又一少女上场,是户部尚书之女。 她弹筝而歌,声如莺啼,唱的是《万寿长春》:“日月同辉照九重,山河共庆岁华浓。天子圣明承天运,万邦来朝仰玉容。”词句谄媚至极。 群臣纷纷附和,举杯高呼:“陛下万寿无疆!” 君梧霜举杯,饮尽杯中酒。 现在他的酒是极好的,不似儿时的一杯倒。 今晚的酒南疆贡的“胭脂醉”,入口清冽甘甜,就好像普通的果酒一般。 能叫胭脂醉的又怎么会是普通的果酒呢? 虽然甘甜,饮之好像被娇软美娘的温柔乡包裹,在不知不觉中沉醉其中,可谓后劲是极大的。 不过这酒谢满城一定不喜欢,他最爱的是北境那边的烈酒“烧刀子” 怎么又想起他爱喝的酒了? 君梧霜甩甩脑袋,明明这般甘甜,他却只觉喉中苦涩。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越的笛声,不同于先前的繁音促节,这一曲空灵清远,似从云端飘落,又似自深谷幽涧流出。 众人皆静,连宫乐也悄然止息。 只见一名白衣少女立于月洞门外,手持白玉笛,眉目清冷如画中人。 她并未入殿,只在阶下吹奏一曲《梅花落》。 笛声婉转,如雪落寒枝,如风过孤峰,倒是应景得很。 君梧霜收了收心中所想,不料瞧见玉阶下案首的兄长君恨水盯着殿外微微出神,似忽颇为欣赏。 跟随他的目光看去,目光凝于那少女身上。心下有所动容。 君梧霜这才正眼瞧了这位女娘,她并非绝色,却有一种出尘之气,仿佛不属于这满殿脂粉喧嚣。 “那是谁家女娘?”他轻声问身旁小顺子。 “回陛下,是太常寺少卿之女,名唤林疏月。” 君梧霜未再言语,只静静听她吹完一曲。 笛声终了,余音绕梁,久久不散。少女收笛,低首退去,身影隐入夜色。 群臣面面相觑,有人低声讥笑:“太常寺区区五品,竟也敢以女献媚?” 有人则叹:“此女不俗,若得陛下青眼,怕是要一步登天。” 君梧霜想着这位兄长未娶妻妾,又从没见他对谁感兴趣,难得有位女娘能让这位挑剔的人多看几眼,倒也不错,心中有了考量。 程千帆毫无欣赏之情,冷眼相对,只安安静静坐在自己席间,喝了一杯又一杯,大有不醉不归之势。 还有裴青衍,像过往一样隐于人群,充当君梧霜的贴身侍卫,只是看着这一番热闹景象,眼中的羡慕一闪而过。 又有人献舞。 礼部侍郎之女携十二舞姬上场,舞的是《七宝莲台》,金铃缀裙,彩绸飞扬,舞至**时,空中竟撒下无数金箔,如雨纷落,在灯火下熠熠生辉。群臣喝彩声如潮。 君梧霜依旧保持得体微笑,举杯,赐赏。 可他的目光,仍不时飘向那两处空席。 殿中酒过三巡,烛火愈盛。 宫人更换了香炉,焚起龙涎香,香气氤氲,缠绕梁柱。 有人醉倒,有人高歌,有人趁机进言,也有些女娘对着君王暗送秋波,君梧霜权当看不到,听不懂。 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天,可在这繁华深处,却似有一道看不见的裂痕,悄然蔓延。 忽然,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内侍疾步入殿,跪地禀报:“启禀陛下,摄政王府来人,送来一物。” 君梧霜眸光一动:“何物?” “是一幅画。” 画卷徐徐展开。 画中宫墙巍峨,梧桐树的金黄繁茂和漫天纷飞的杏雨交错,铺满雪白梨花的玉阶旁却有几珠绿油油的狗尾草坚韧生长。 春夏秋冬,将四季都揉在了一副画卷中,竟然出奇的和谐美观。 旁边题字仅三行:“去日不可追,来日尤可期。愿君乐安。” 满殿寂静。 君梧霜盯着那画,久久未语。他认得那笔迹,清峻如松,正是谢满城亲书。 一年四季皆是过往,所以他这算是让他安心向前吗? “赏来使黄金百两,厚礼回赠。”君梧霜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另,将此画收好不可有损。” 内侍领命退下。 殿中乐声再起,似乎要驱散这突如其来的冷意。又有大臣起身,欲令女儿献艺。君梧霜却忽然抬手,止住乐声。 “今日诸卿尽兴,朕亦欢愉。”他缓缓起身,冕旒轻晃,“然岁旦之庆,不在歌舞,而在人心。诸卿家中女娘,皆才貌双全,朕心甚慰。然朕之所念,唯国之栋梁,社稷之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在那空席之上,轻声道:“朕所待之人,不在舞袖之间,而在庙堂之高。” 语毕,他转身步入内殿,龙袍曳地,背影清绝。 群臣愕然,继而纷纷低头,虽不敢言语,但是那“庙堂之高”四字足够衍生出多重深意,饶是这些朝堂浮沉久了的老狐狸,一时也有些拿捏不准。 方才的喧闹仿佛一场幻梦,此刻被冷风一吹,尽数消散。 殿中灯火依旧辉煌,可那光,照不进人心深处。 夜渐深,宴终人散。 宫灯一盏盏熄灭。 君梧霜回到寝殿,屏退众人后,自己将画挂在每日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手中握着一杯冷酒。窗外,新年的第一缕风拂过宫墙,带走了旧岁的喧嚣,也带来了无人知晓的寂寥。 宫中的宫女太监们,相互作伴,喜庆依旧。 可那喜庆之下帝王寝宫,是深不见底的空荡。 他望着那幅画,心绪万千。 第16章 只愿此生不相见 昨夜的喧嚣尚在宫墙间流转。 岁旦的余韵,晨光初透, 天边泛起鱼肚白,霜色未消。 宫道静谧,唯有更漏声渐远,偶有宫人轻步穿梭,衣袂拂过青石,悄无声息。 此时,宫门刚启,一道修长身影踏雪而来,青色锦袍绣着暗金云纹,腰间玉带垂穗微动,步履沉稳。 那人并未带随从,只一人缓步至乾清宫前。守殿太监远远望见,一看到是君恨水,忙不迭迎上,低声道:“殿下早,陛下尚未起身,可要通传?” 君恨水抬手止住:“不必惊扰,我来问安,等一等无妨。” 他在偏殿暖阁坐下,在太监有条不紊的忙碌下,炉火正旺,茶香袅袅。 窗外雪未化尽,几枝寒梅斜出墙外,暗香浮动。 约莫半炷香后,内殿传来轻响,明黄帷帐掀开,只是刚刚睡醒,还未更衣梳洗,眉宇间透着与倦意。 君梧霜只着亵衣,外面披着赤狐裘步入殿中。 见君恨水已在,唇角微扬:“这么早便来了?可是昨夜未尽兴,今晨特来讨酒?” 君恨水起身行礼:“臣是瞧着昨夜宫宴盛大,心中感念,故一早前来问安。” 君梧霜落座,接过宫人奉上的热茶,目光却若有所思地落在君恨水脸上。 “兄长不必如此客气”他缓缓道:“昨夜宫宴,你可留意那位献舞的女子?姓林,江南人,父为太常寺少卿,才貌双全,笛声宛转悠扬,朕见之亦动容。” 君恨水垂眸,指尖轻抚茶盏边缘,语气平淡:“臣留意了。确是才女,非寻常伶人可比。” “哦?”君梧霜挑眉,笑意渐深,“你向来不喜这些脂粉气的场面,昨夜却多看了几眼。莫非……对她有意?” 君恨水微微顿了一下,神色未变,只淡淡道:“陛下说笑了。臣不过因她笛声别致悠扬,似有惆怅,又带着些梅花的高洁清傲,与往日所听的曲子不同罢了。至于其他……臣未敢妄动私情。” 君梧霜盯着他,眼中精光微闪。 他深知这个兄长向来沉稳,从不轻易表露心迹。 他轻啜一口茶,语调放缓:“朕知你持重,但婚姻大事,关乎国本。那些老狐狸天天唠叨着让朕选秀立后。然兄长尚未娶妻纳妾,我这当弟弟的哪有抢先之理?” “陛下说笑了”君恨水忽然抬眼,“你我虽为兄弟,但更是君臣。臣自然不敢越过君主去。” 虽然确是是兄弟吧,但君恨水向来是个心思多的。 娶亲固然是件小事,但君梧霜这样说,在他听来反倒让他觉得更像一种试探,对皇权的试探。 君梧霜一怔,他倒是没想那么多,他只认为这世上就这一个亲人了,自是真心为他打算。 怎么兄长好像有意疏离呢? 随即他靠回椅背,语气意味深长,“你不承认,也不否认,这是要朕替你揣测心思?” 君恨水低头,茶烟袅袅升起,遮住他眼底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他终是未再言语,只将茶盏轻轻放下,动作从容。 君梧霜也不再追问,只道:“罢了,此事不急。你既来了,便留下用早膳吧。” “好”君恨水笑着应下。 用完早膳,君恨水便离开了。 接着,君梧霜又唤来裴青衍,眸中充满愧疚:“青衍,难为你了,本该你也应该坐在宴席上谈笑风生,而今却只能当个侍卫。” 裴青衍只道:“陛下不必多虑,当年之事不是陛下的错,说句逾矩的话,我虽难以忘怀,但在我心里,我们永远是一起长大的兄弟。” 君梧霜长叹口气,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想对他好一点,多补偿他一些。 扫了旁边的小顺子一眼,小顺子立马心领神会,招呼着外面的太监“抬上来!” 接着,小太监们抬着几个箱子进来,放在地上打开。 有文玩玉器,有名家书画,有各种兵器,也有金银珠宝。 “这些你都拿去,朕心中也能好过一点” 裴青衍很了解君梧霜的脾性,他想对一个人好那就是掏心窝子的好,他对一个人有愧便会时常牵挂想着怎么补偿。 所以他也不像拂了君梧霜的好意,只得照单全收。 二人又像小时候那样闲聊了一会儿,才告别。 这屋里一空了,君梧霜的心好像也空了下来。 小顺子低声询问:“陛下,这几日休沐,可要出去走走?” 君梧霜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去摄政王府瞧瞧,他怎么样了?他在干什么?有没有好一点? 随即目光又触及在那幅画上:去日不可追。 是啊,去日不可追,来日尤可期。仇恨也好,或者那点微薄的眷恋也罢,就都放下吧。 只要他不再玩谋弄权,安安生生的待在王府,他君梧霜还是可以给他一条活路的,许他平安到老。 只愿此生不再相见。 连带着过去蚀骨的恨,玉阶满地的血和那难以启齿的隐匿爱意随着心中最后一捧微弱的烛火一起埋葬在昨日吧。 从此山水不相逢,不闻旧人长与短,这或许是对他们最好的安排了。 君梧霜终是摇头“朕有些累,不出去了,扶朕歇着吧” 小顺子胳膊伸出佝着腰,扶着君梧霜进入内殿,伺候他熟悉完又躺回龙榻上。 “退下吧,朕再睡会儿” 小顺子担心的看了一眼,挥了挥手中拂尘,退至殿外。 旁边的小太监瞧小顺子面露忧心,便压低声音问:“顺公公,可是陛下有何不适?” 小顺子摇头,叹气“陛下只是累了” “刚睡醒还累什么?这几日又不用上朝,而且以往岁旦休沐陛下不总爱带着咱家溜出去的吗?” 小顺子瞪了他一眼,厉声责备:“陛下的事岂是你我可以谈论的?紧着些你自个儿的脑袋!” 小太监缩了缩脖子,心知自己失言,也不敢再胡乱言语,规矩的站在一旁,垂着脑袋站好。 “这是心结啊。”小顺子突然感叹。 一旁的小太监疑惑的瞧了一眼,想问不敢问,又迅速垂眸。 殿内君梧霜呈“大”字型瘫在床上,毫无形象可言。 君梧霜也是习武之人,身体有内力涌动,哪怕他们声音压的再低,他还是听到了。 按理说这种背后嚼舌根誓要打板子的。同时他也知道,在宫中,这些宫人无聊或者值岗,总会忍不住谈论几声,他又一向心慈,所以只要不太过分,他就权当没有听到,甚至心中还有些许羡慕。 这龙榻大到可以容纳两三人,那龙椅他就算躺在上面都绰绰有余。 可是他是一代君王啊,又有谁能大着胆子像他儿时一样,与他在床榻上蒙着被子吃些零嘴,在椅子上嬉笑打骂?又有谁能跟他闲话家常,说些趣事? 没有,能与他说的只是军事政事,或曲意逢迎的谄媚,或虚伪至极的问安。敢上他龙榻和椅子的只有那一封封的奏疏,多到令人厌烦。 也不知道谢满城贪恋什么?贪恋这枯燥又乏味的生活吗? 君梧霜怔怔望着屋顶,只觉孤寂。他不知道休沐这几日要做些什么,要去哪里,要如何来打发时间? 第17章 想出去走走 休沐了七日,君梧霜也在屋里浑浑噩噩待了七日。 只有在小顺子一日三餐时送来膳食。期间因为忧心也曾真心劝过君梧霜出去走走,哪怕御花园里散散步也是好的。 君梧霜只说没兴趣。 又不断有朝臣来看望或问安,不出意外,连这位皇帝的面都没见到,都让小顺子以身体不适为由打发走了。 七日休沐终过后,亲王寝宫的殿门才缓缓开启,君梧霜立于门槛之内,眸光淡漠,仿佛隔世初醒,又恍若还在梦中。 小太监垂首侍立两侧,捧着玉盆、锦袍、金冠,动作轻巧如履薄冰。 他任由他们摆布,任温水拂过面颊,任朝服加身,任冠冕压顶——麻木,仿佛那具躯壳早已不属于他自己。 踏出殿门的一瞬,天光倾泻而下,刺得他眯起眼。 七日闭门,不问政事,不接奏章,不见群臣,只在深宫独坐。 听着更漏滴答流淌;看烛火的明明暗暗,灭了又燃,燃尽又灭,暴雪飞扬,他又在殿内的窗边驻足观望,任寒风拂面,时光流逝。 可今日,朝会重启,他又要打起精神,听他们喋喋不休。 御阶之上,百官列班,肃穆无声。 君梧霜端坐龙椅,指尖轻叩扶手,目光扫过群臣,最终落在左列首位的程千帆身上。 程千帆接收到君梧霜暗示的眼神,出列,声音也好像暗哑不少,透着疲惫:“臣程千帆,有本启奏。” “准。”君梧霜淡淡道。 “今岁选秀将启,然民力疲敝,赋役繁重,世家贵女也好或是民间布衣也好,恐伤仁政之本。是以臣请暂缓选秀,另设‘才德试’以代之。” 此言一出,朝堂骤然一静。 旋即,太傅顾长洲蹙眉不语,额间褶子都堆起来了,悄悄的撇向身后。 一位老臣怒而起身,乃礼部尚书钟全:“荒唐!选秀乃祖制,承天嗣统,绵延国祚,岂可轻言废止?况‘才德试’为何物?从未听闻!若女子不以容德入选,反以文辞取士,岂非乱纲常、悖礼法?” 程千帆不慌不忙,拱手道:“钟大人所言差矣。祖制固当尊,然时移世易,政亦当随。今北境苦寒,南地旱蝗,百姓衣食尚且艰难,何堪再送女入宫?至于‘才德试’,非取女子为官,乃择其品行端方、才识出众者,入宫授教,或为女官,或为宫学之师,以正内廷风气,教化宫人。此非悖礼,实乃兴礼。” “放肆!”吏部侍郎柳元厉声喝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设才德试,鼓动妇人议政,是欲乱我朝纲乎?” 程千帆冷笑:“柳大人此言,可是说天下女子皆愚钝不堪,不配识字明理?若如此,古有太后垂帘十余载,明断朝政,又当如何解释?” 刘元顿时语塞,面红耳赤。 这时,一直沉默的君恨水缓步出列,沉声道: “程大人所虑民生,确有可取之处。然选秀之费,历年皆有定额,不增不减,未必加重民负。若贸然更制,恐开先例,后患无穷。” 程千帆点头 “李大人所虑甚远。然臣所请,非永久废除选秀,乃暂缓三年,试行‘才德试’。三年之后,若成效不佳,再复旧制不迟。若成效显著,则可为后世立新章。此乃试验之策,非颠覆之举。” “巧言令色!”工部尚书冷哼,“你不过借民生之名,行揽权之实。设女官、立宫学,日后内廷皆由你门生把持,外朝岂能安宁?” 程千帆朗声而笑: “尚书此言,未免诛心过甚。若臣真欲揽权,何不直接奏请开科取士,广纳门生?何必费此周章,只为几许女子?臣之所为,唯求国泰民安,礼教昌明。若诸公皆以私心度人,那这朝堂,也不过是权谋角斗之场罢了!” “你——!”严世荣怒指,却见君梧霜眸光微动,终是缩回手,退下。 殿中争执愈烈,有人附和程千帆,称其体恤民情;有人斥其离经叛道,动摇国本。文官争于理,武将怒于气,礼法、民生、祖制、变通,诸般言辞如刀剑交击,响彻大殿。 向来庄严肃穆的朝堂,竟乱成了菜市场。 就在此时,殿外忽有急促脚步声。 一名小太监跌跌撞撞冲入,跪地颤声道:“启、启禀陛下!北城急报!连日寒潮,百姓衣薄粮缺,已有数百人身患冻疮,溃烂失救,街头巷尾,哭声不绝!更有人因寒夜无火,阖家冻毙!” 朝堂骤然寂静。 高坐龙椅上默不作声的君梧霜本来想等他们争出个所以然来,权当自个无聊,打发时间了。 但闻言也是一惊,霍然起身,眼中麻木和玩味之色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锐利如刀的清醒。 百姓之事,可不算小事。 “何时之事?”他声音低沉,却如惊雷滚过。 “昨夜至今晨,北城三坊已沦陷,医署人手不足,药材告罄,秋收又不尽人意,故而百姓……百姓跪求开仓放粮,燃炭取暖!” 程千帆眉头紧锁,上前一步:“陛下,此事紧急,当速派钦差携药粮前往,设棚施救,否则民心生乱,全城皆危!” “派谁?”钟全心有不甘,他都计划着将女儿送入宫中服侍,自己也好沾光,现如今他自己的事还没着落,岂能轻易放过? “北城乃贫民聚居之地,污秽杂乱,岂可轻涉险地?” 君梧霜本就心有烦忧,看着这群朝臣拿着俸禄却只为自己谋利,更是怒从心中起。在这高堂庙宇,待得麻木又讽刺。 他想出去走走。 他从小到大,虽然出过宫,却从未出过京城,他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这次既可以出去瞧瞧,也可体察民意,还可以暂时远离朝堂纷争,不用看这些人的丑恶嘴脸。 思索间却已迈步下阶。 “朕去。” 话音一落,百官愕然,刚刚的争执都顾不上了。 “陛下不可!”顾长洲首先扑跪上前,“天子之躯,系社稷安危,岂能亲赴疫地?若有闪失,国将何依?” “国将何依?”君梧霜停下脚步,回眸冷视,“若朕连百姓冻骨都视而不见,这江山,要来何用?” 他目光扫过群臣,一字一句:“尔等只知在这里争选秀、论礼法、辩权术,可曾有一人,问过北城百姓今冬可有炭烧?可有厚衣?可有热汤入口?” 无人应答。 “程千帆提议暂缓选秀,设才德试,非为标新立异,而是因他前日微服出宫,亲见孩童赤足踏雪拾薪,老妪以草裹身取暖。他回来便写折子,而你们——”君梧霜声音渐厉,“你们只知骂他离经叛道!” 君梧霜一番话说的煞有其事,慷慨激昂。 如果不是程千帆早就知晓陛下不想选秀才出此下策,他差点就信了 那他现在还应该痛哭流涕一番,感念君恩,配合君梧霜唱完这出戏? “就这么定了,退朝!”君梧霜一锤定音。 “陛下!”群臣齐跪,呼声震殿。奈何已经转身离去的天子压根不予理睬。 君恨水目光追随着君梧霜离去,眸色渐深。 摄政王府—— 墨一将朝堂上的事情如实禀告,谢满城倒没什么意外: “墨一,你亲自去北城,务必确保他不要受伤。” “可是王爷......“让墨一通知他们护着陛下倒是不意外,但让他离开王爷身边,那可就不乐意了! “就这么定了,去吧” 墨一的话被打断就知道,这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只得长叹一口气:“遵命,王爷保重!” 药效渐起,谢满城感到一阵昏沉袭来。便又沉沉睡去。 第18章 帝王风流 君梧霜出宫后,不论这些朝臣是哪个党派,都一阵无语,面面相觑。 心想:您帮北城百姓抵御寒潮,带小顺子就行?连御前侍卫都不带一个? 但谁也不敢拦,毕竟皇帝说要“体察民意”,谁拦谁就是阻挠圣听,轻则罚俸,重则发配去扫茅厕,可不能让小皇帝抓着错处。 也有些人巴不得皇帝去游山玩水。朝中这些“衣冠禽兽”怎么可能不知道寒潮的消息呢?碳火、药材和钱粮可是好东西啊。 君梧霜一身素色锦袍,披了件墨色大氅,活像只刚从墨池里爬出来的乌鸦。 小顺子则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里头装的不是赈灾银两,而是君梧霜的私藏——桂花糕三盒、蜜饯八包、暖手炉两个、小毛毯一条,外加一本《江湖奇侠传》话本。 “陛下,咱们真不去北城放粮?”小顺子一边走一边嘀咕。 “放什么粮?朕这是‘体察民情’,懂不懂?而且朕不是派人带着碳火和粮食随太医先去了吗?” 君梧霜头也不回,只要出了宫门,远离了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人,远离了朝堂,脚步轻快得像只刚偷了鸡的狐狸,完全不似在宫中的沉重。 “可民情在北城,您往西边走,是去青云山看雪景啊……” “青云山也是民情的一部分!”君梧霜振振有词,“百姓喜雪,朕也喜雪,这叫与民同乐。” 小顺子翻了个白眼,默默把包袱往上提了提,心想:这哪是体察民情,这是体察风景。 青云山果然名不虚传,白雪皑皑,松柏挂霜,瀑布结冰,像一条从天而降的水晶帘子。君梧霜一见,眼睛顿时亮了,阴郁的脸色仿佛被阳光照透的薄冰,裂开了一道缝。 “妙啊!妙啊!”他拍手大笑,“小顺子,快,快把暖炉点上,朕要在此赋诗一首!” 小顺子叹了口气,从包袱里掏出暖炉,点燃炭火,又铺好毛毯,摆上点心。君梧霜盘腿一坐,拈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眯眼道:“此情此景,当赋诗曰——‘山高雪厚冻成堆,朕啃糕饼笑开怀。若问此行何所为,只为逃开奏折堆。’” 小顺子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陛下,这……这也叫诗?” “怎么不是?押韵!对仗!”君梧霜得意洋洋,“你不懂,这叫‘帝王风流’。” 小顺子默默在心里记下:帝王风流=逃班 吃点心 瞎写打油诗。 君梧霜玩心大起,竟从包袱里掏出一张弓,取箭上弦,瞄准山下一只正啃雪的野兔,“嗖”地一声射了出去。 利箭没打中兔子,反倒砸中了树梢,惊起一群寒鸦,扑棱棱飞上天,吓得小顺子一个趔趄,差点滚下山坡。 “陛下!您这是体察民情,还是惊扰民禽?” “小顺子,你太拘谨了。”君梧霜拍拍他肩膀,“朕告诉你,当皇帝,最重要的是开心。开心了,龙体康健;龙体康健了,江山才能稳固。这叫‘以乐治国’。” 小顺子欲哭无泪:“可您那日还说‘若朕连百姓冻骨都视而不见,这江山,要来何用?’……” “那都是朝堂上说的场面话。”君梧霜摆摆手,“私下里,朕想怎么乐就怎么乐。”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吆喝声。原来是一群村民在冰湖上凿冰捕鱼,热火朝天。君梧霜眼睛一亮:“走,咱们也去玩!” 小顺子苦着脸:“陛下,那湖冰薄,万一……” “怕什么?朕有龙气护体!还有,在外叫我公子!”君梧霜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从村民手里借了根鱼竿,蹲在冰上就开始钓鱼。 小顺子站在岸边,心惊胆战。君梧霜倒是悠然自得,一边钓鱼,一边嘟嘟囔囔哼着小曲:“小鱼小鱼快上钩,朕给你封个鱼丞相……” 结果鱼没钓上来,他自己倒是差点掉下去——冰面一裂,君梧霜“哎哟”一声,屁股着地,滑出三丈远,正好撞进一堆雪里,活像只滚地葫芦。 村民们见状,纷纷憋着笑,小顺子赶紧冲过去扶人。君梧霜却从雪堆里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哈哈大笑:“痛快!痛快!多久没摔这么爽的一跤了?” 小顺子扶额,低声道:“您是皇帝,不是江湖卖艺的。” “皇帝怎么了?皇帝就不能摔跤?”君梧霜理直气壮,“太祖皇帝当年还被马踢过呢!这叫接地气!” 他干脆不钓鱼了,非常自来熟的拉着小顺子和村民一起打雪仗。君梧霜左冲右突,雪球乱飞,竟还指挥起“战术”:“小顺子,你从左边包抄!老王头,你负责掩护!本公子正面突击!” 小顺子一边被雪球糊脸,一边心想:这哪是体察民情,这是组织民间军事演习啊! 一天很快就过去,玩到日头西斜,君梧霜才意犹未尽地收手。他坐在湖边石头上,捧着热姜茶,望着晚霞染红的雪山,忽然安静下来。 小顺子小心翼翼问:“陛下,还去北城吗?” 君梧霜笑了笑:“去啊,当然去。不过……今天真开心。” 小顺子大胆的看向笑的这样纯澈的君梧霜,蓦地一愣。 想起他刚来到君梧霜身边时,君梧霜只是个没有实权的傀儡皇帝。 七岁的小孩子也很要强,日以继夜的翻阅书卷,学习治国之道,帝王之术,偶尔有些时间便用来练武,算下来,一天只歇不到两个时辰。 那时他那么小,脸上却从未出现过孩童该有的笑容,连就寝时都是皱着眉,压抑的沉闷的气息,那神情像是饱经沧桑的成年人才有的。 只有每次偷溜出宫,小孩子才不会那么紧绷着,虽然也是在笑,但却也担心被那位摄政王发现,然后拿戒尺打手心,从未这样开怀。 可能是陛下心里放下了一些事情吧,第一次得见如此天颜,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可能,是心疼的吧? 一介阉人,竟然心疼九五至尊? 君梧霜倒是没有注意小顺子怎么想,他望着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轻声道: “朕每天坐在龙椅上,好不容易将摄政王困在府中,却还要听着大臣吵来吵去,看着奏折堆成山,总觉得这天下……沉甸甸的。 可今天,朕看见百姓捕鱼、嬉笑、生火做饭,他们不怕冷,不怕苦,活得热气腾腾。朕忽然觉得,这江山,也没那么重。” 小顺子听罢,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却不料下一瞬---- 君梧霜转头,眨眨眼,“所以啊,明天咱们去南坡滑雪,后天去东林打猎,大后天……去镇上听戏!” 小顺子:“……陛下,您忘了北城灾民还在等赈济?” “没忘。”君梧霜站起身,拍拍衣袍,“朕当然要亲自督办,但在这之前——”他从包袱里掏出最后一块桂花糕,塞进小顺子嘴里,“朕得先把心情养好。心情好了,才能做个好皇帝,对吧?” “......” 小顺子欲言又止。 君梧霜只笑不语,找了一家落脚处,从包袱里摸出那本《江湖奇侠传》,翻到一页,提笔在空白处写道: “今日游青云山,打雪仗,摔一跤,开心。小顺子说朕不像皇帝,像顽童。朕答:顽童有何不好?顽童无忧,无忧则心宽,心宽则国泰。” 写完,他吹干墨迹,合上书,躺下睡觉。 而小顺子在门外整理包袱,发现那件墨色大氅上,沾了几片雪花,还有一块桂花糕的碎屑。 他轻轻拍了拍,嘀咕道:“陛下啊,您这哪是体察民情,分明是借‘民情’之名,行‘游乐’之实。可……”他顿了顿,也笑了,“可您笑起来的样子,比龙椅上的那个冷面天子,顺眼多了。” 君梧霜难得一夜好梦。 第二日醒来,小顺子已经将早膳拿到房间,侍候着他洗漱更衣后,退到一旁布菜。 君梧霜招招手:“小顺子,坐下一起用膳吧” 小顺子往后退了一步:“陛下,这不合规矩,奴才一介阉人,岂有上桌之理。” “这是在宫外,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朕让你坐下就坐下,这是圣旨!” “奴才遵旨”小顺子不得不屈服于皇帝的“淫威”之下,坐着更加拘谨了。 君梧霜也没管他,自顾自啃着包子,两颊塞得鼓鼓的。 早膳后,君梧霜一边啃蜜饯,一边提笔:“昨夜梦中滑雪山,笑醒方知是人间。若问朕心何所寄,不在朝堂在野田。” 小顺子就站在一旁研磨,而后默默把诗稿收起来。 心中腹诽:等哪天天下太平了,陛下大概真会抛下龙椅,去山里开个茶馆,卖桂花糕,兼营雪仗租赁业务。 他摇摇头,无奈笑了,可能这才是这位天子最初的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