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梧霜不禁暗笑自己幼稚,用正殿和偏殿,来测试昔日权臣的心思以及态度。
结果,人家直接无视。
宫中亮灯千盏,悬于朱甍碧瓦之间,如星子垂落人间。
殿前九重阶上铺着猩红毡毯,两侧宫人执扇肃立,衣袂虽纹丝不动,却依然掩盖不住眉间喜色。
丹墀之下,玉阶生辉,琉璃屏风映出人影幢幢,皆是当朝重臣,身着紫袍金带,冠缨摇曳,言笑晏晏。
岁旦,乃一年中最盛大的宫宴。
天未全黑时,宫门大开,百官携家眷入内,按品级列席纷纷入座。
殿中设十二筵,每席皆以南海珍珠缀边,西域锦缎为垫,案上摆着金瓯永固杯、翡翠荷叶盘,盛着琼浆玉液、珍馐异果。
西域进贡的冰糖葡萄晶莹剔透,东海献上的夜光贝肉泛着淡青荧光,更有南诏火莲酿的酒,倾入杯中竟自泛起微焰,如星火跳跃。
丝竹声起,是从昭阳殿传来的。
十六名宫女执箜篌、琵琶、箫笛列于丹陛两侧,指尖轻拨,乐声如泉涌出,清越婉转,似有凤凰清鸣穿云而来。
一曲未尽,便有大臣起身,拱手笑道:“臣闻小女自幼习舞,虽不足观,然值此良辰,愿献丑以贺圣寿。”
话音未落,已有少女自偏席缓步而出。
身披霞影纱,腰束流云带,足踏金丝履,发间簪着赤金步摇,行走间珠玉轻响,如风拂铃兰。她启袖而舞,双臂舒展若鸿雁展翅,足尖点地,旋身如雪落回风。
舞至**处,裙裾翻飞,竟似一朵盛开的牡丹,在灯火中灼灼其华。
君梧霜端坐于龙椅之上,依旧是那一身明黄龙袍,肩披九章冕服,冠冕垂旒轻晃,遮住他半张面容,无不彰显着九五之尊的尊贵地位。
他唇角含笑,举杯向群臣道:“今岁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诸卿与朕共饮此杯,愿来年更胜今朝。”
虽然声音不似过往低沉,难得染了些温润,但给人的感觉却无半分暖意。
群臣举杯同贺,齐声道:“愿来年更胜今朝!”
那少女舞毕,低首跪地,额触冰玉砖。
大臣满脸堆笑:“小女粗鄙,不堪入目,还望陛下不吝指点。”
君梧霜轻颔首:“舞姿清丽,赏金帛十匹,珠玉一对。”
语毕,目光却已移开,不自觉又落在那张空着的紫檀雕龙座上。
往年岁旦,谢满城必着玄色蟒袍,佩玄铁剑,缓步入殿。
他一向不喜喧闹,常默坐于侧,饮酒不过三杯,言语极少,却每每在君梧霜目光游移时,都轻轻抬眼,视线相撞。
那时他那双凤眸总是像古潭一般幽深无澜,君梧霜或怒目而视,或匆忙措开视线。
但也是那人,在自己醉酒时,曾于大雪夜护驾回到寝宫,马蹄踏碎琉璃雪,蟒袍外裹着厚重的披风,执锐立于殿外,一整夜未眠。
也曾于边关战报急至之夜,独坐御前,批阅军情至天明,衣衫染墨,眼底熬的通红。
可今年,谢满城不在。
君梧霜在神游间才发现,这些年来他恨他怨他,但是好像那人眉眼间的疲色,宫宴时极其细微的动作,吃了哪些菜,又是哪些菜一口没动。
尽管他自认为连余光都没分给谢满城一分,可事事却都了然于心,甚至不需刻意回想。
丝竹歌舞不断,此刻殿中愈是热闹,君梧霜心中愈是冷寂。
又一少女上场,是户部尚书之女。
她弹筝而歌,声如莺啼,唱的是《万寿长春》:“日月同辉照九重,山河共庆岁华浓。天子圣明承天运,万邦来朝仰玉容。”词句谄媚至极。
群臣纷纷附和,举杯高呼:“陛下万寿无疆!”
君梧霜举杯,饮尽杯中酒。
现在他的酒是极好的,不似儿时的一杯倒。
今晚的酒南疆贡的“胭脂醉”,入口清冽甘甜,就好像普通的果酒一般。
能叫胭脂醉的又怎么会是普通的果酒呢?
虽然甘甜,饮之好像被娇软美娘的温柔乡包裹,在不知不觉中沉醉其中,可谓后劲是极大的。
不过这酒谢满城一定不喜欢,他最爱的是北境那边的烈酒“烧刀子”
怎么又想起他爱喝的酒了?
君梧霜甩甩脑袋,明明这般甘甜,他却只觉喉中苦涩。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越的笛声,不同于先前的繁音促节,这一曲空灵清远,似从云端飘落,又似自深谷幽涧流出。
众人皆静,连宫乐也悄然止息。
只见一名白衣少女立于月洞门外,手持白玉笛,眉目清冷如画中人。
她并未入殿,只在阶下吹奏一曲《梅花落》。
笛声婉转,如雪落寒枝,如风过孤峰,倒是应景得很。
君梧霜收了收心中所想,不料瞧见玉阶下案首的兄长君恨水盯着殿外微微出神,似忽颇为欣赏。
跟随他的目光看去,目光凝于那少女身上。心下有所动容。
君梧霜这才正眼瞧了这位女娘,她并非绝色,却有一种出尘之气,仿佛不属于这满殿脂粉喧嚣。
“那是谁家女娘?”他轻声问身旁小顺子。
“回陛下,是太常寺少卿之女,名唤林疏月。”
君梧霜未再言语,只静静听她吹完一曲。
笛声终了,余音绕梁,久久不散。少女收笛,低首退去,身影隐入夜色。
群臣面面相觑,有人低声讥笑:“太常寺区区五品,竟也敢以女献媚?”
有人则叹:“此女不俗,若得陛下青眼,怕是要一步登天。”
君梧霜想着这位兄长未娶妻妾,又从没见他对谁感兴趣,难得有位女娘能让这位挑剔的人多看几眼,倒也不错,心中有了考量。
程千帆毫无欣赏之情,冷眼相对,只安安静静坐在自己席间,喝了一杯又一杯,大有不醉不归之势。
还有裴青衍,像过往一样隐于人群,充当君梧霜的贴身侍卫,只是看着这一番热闹景象,眼中的羡慕一闪而过。
又有人献舞。
礼部侍郎之女携十二舞姬上场,舞的是《七宝莲台》,金铃缀裙,彩绸飞扬,舞至**时,空中竟撒下无数金箔,如雨纷落,在灯火下熠熠生辉。群臣喝彩声如潮。
君梧霜依旧保持得体微笑,举杯,赐赏。
可他的目光,仍不时飘向那两处空席。
殿中酒过三巡,烛火愈盛。
宫人更换了香炉,焚起龙涎香,香气氤氲,缠绕梁柱。
有人醉倒,有人高歌,有人趁机进言,也有些女娘对着君王暗送秋波,君梧霜权当看不到,听不懂。
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天,可在这繁华深处,却似有一道看不见的裂痕,悄然蔓延。
忽然,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内侍疾步入殿,跪地禀报:“启禀陛下,摄政王府来人,送来一物。”
君梧霜眸光一动:“何物?”
“是一幅画。”
画卷徐徐展开。
画中宫墙巍峨,梧桐树的金黄繁茂和漫天纷飞的杏雨交错,铺满雪白梨花的玉阶旁却有几珠绿油油的狗尾草坚韧生长。
春夏秋冬,将四季都揉在了一副画卷中,竟然出奇的和谐美观。
旁边题字仅三行:“去日不可追,来日尤可期。愿君乐安。”
满殿寂静。
君梧霜盯着那画,久久未语。他认得那笔迹,清峻如松,正是谢满城亲书。
一年四季皆是过往,所以他这算是让他安心向前吗?
“赏来使黄金百两,厚礼回赠。”君梧霜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另,将此画收好不可有损。”
内侍领命退下。
殿中乐声再起,似乎要驱散这突如其来的冷意。又有大臣起身,欲令女儿献艺。君梧霜却忽然抬手,止住乐声。
“今日诸卿尽兴,朕亦欢愉。”他缓缓起身,冕旒轻晃,“然岁旦之庆,不在歌舞,而在人心。诸卿家中女娘,皆才貌双全,朕心甚慰。然朕之所念,唯国之栋梁,社稷之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在那空席之上,轻声道:“朕所待之人,不在舞袖之间,而在庙堂之高。”
语毕,他转身步入内殿,龙袍曳地,背影清绝。
群臣愕然,继而纷纷低头,虽不敢言语,但是那“庙堂之高”四字足够衍生出多重深意,饶是这些朝堂浮沉久了的老狐狸,一时也有些拿捏不准。
方才的喧闹仿佛一场幻梦,此刻被冷风一吹,尽数消散。
殿中灯火依旧辉煌,可那光,照不进人心深处。
夜渐深,宴终人散。
宫灯一盏盏熄灭。
君梧霜回到寝殿,屏退众人后,自己将画挂在每日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手中握着一杯冷酒。窗外,新年的第一缕风拂过宫墙,带走了旧岁的喧嚣,也带来了无人知晓的寂寥。
宫中的宫女太监们,相互作伴,喜庆依旧。
可那喜庆之下帝王寝宫,是深不见底的空荡。
他望着那幅画,心绪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