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在黎明前骤然收势。
瑟烈斯扣紧玄铁面甲,推开结霜的舱门。靴底碾碎新积的薄冰,发出细碎的脆响。营地已经从沉睡中醒来,炊烟从帐房袅袅升起,在铅灰色天幕下扯出几道斜斜的灰线。
他的目光扫过空旷的训练场,骤然定住——
营帐旁,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他。亚麻色发辫垂在肩后,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那人正低头整理箭囊,指尖灵活地将一支支箭矢归位,箭尾的靛蓝色羽毛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
是南茜。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注视,南茜转过身来。晨光勾勒出她利落的身形。
“晨安,长官。”
她的声音清亮,抬起的手臂稳定有力——那本该裹着夹板、因剧痛而颤抖的手臂,此刻正稳稳托着箭囊。
"该为我们的奇迹女士道贺,"赫泽尔的声音从医疗帐方向传来,"但我不认为你今天就能下床。"
瑟烈斯的目光移向赫泽尔:"她的恢复情况如何?"
赫泽尔将药碗放在南茜身旁的木箱上,动作略显迟疑:"伤口愈合得...很好,"他避开瑟烈斯审视的目光,声音压低,"好得...太快了。"
"恢复好了就可以出战,长官。"南茜立即接话,右手紧紧握拳,展示着重新获得的力量。"我请求归队。"
瑟烈斯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停留了片刻。"今天的狩猎,你带三队。"他的声音透过面甲传来,"沿南坡冰裂带巡防,留意任何虫族活动痕迹。一旦发现异常,立即报告,不得擅自追击。明白吗?"
"遵命!"南茜利落地行了个军礼,箭囊已经稳稳背在肩上。
赫泽尔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沉默地看着南茜快步离开,箭尾缀着的蓝羽在寒风中轻轻晃动。
他转向瑟烈斯,借着替他拂去肩头落雪的动作贴近耳侧,声音压得很低:"就算没有感染,那种程度的腐蚀伤,以我们的医疗条件,至少也需要七天才能基本收口。"
旁边燃烧的木柴恰在此时劈啪作响,爆出一串火星。赫泽尔呼出的白雾凝在瑟烈斯面甲边缘,"但今早换药时,我发现最深层的组织基本都已经再生完成了——那些坏死的肌肉和神经,竟然在一夜之间重新恢复了活性。"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困惑与忧虑,目光紧紧锁住瑟烈斯被面甲遮挡的侧脸:
"昨天她不小心打碎的那瓶药剂……你是从哪弄的?"
瑟烈斯沉默了一瞬,随即向后微撤半步,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两人之间过近的距离。
“情报贩子的赠品。”他侧过头,望向远方未知的冰原,“下次再见…我会撬开他的嘴问出货源。”
力场外,寒风中,队伍已基本集结完毕。南茜正最后一次检查她的箭囊,那截昨夜还缠满绷带的手臂,此刻动作稳得像从未受过伤。坎德站在她身侧,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沉默地摩挲着他惯用那把弯刀的刀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远方的冰原。数十名士兵在他们身后静静伫立,虽面容疲惫,装备陈旧,但身姿挺拔,如同雪原上顽强的劲草,在呼啸的寒风中无声地宣告着他们的存在。
瑟烈斯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最终定格在南茜和坎德身上。他的声音透过面甲传出,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声:
“保持警惕,相互照应。我们今日是去狩猎。冰裂谷的南坡是我们的猎场,但也可能是虫族的巢穴。坎德,你负责左翼侦查,任何细微痕迹都不能放过。南茜,你的箭矢是我们最锐利的眼睛,我要你确保每一支都落在该落的地方。”
他略一停顿,寒气在他面甲的呼吸阀处凝成转瞬即逝的白霜。
“把你们自己,和身边的队友,都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没有更多的动员,瑟烈斯走向他那辆漆面布满刮痕的雪地摩托,利落地翻身跨上。引擎低吼着被点燃,排气管喷出白色的尾气,融入周遭的寒气中。
“出发。”
一声令下,十余辆雪地摩托同时轰鸣起来。车队如同离弦之箭,撕裂苍白的雪幕,碾过深厚的积雪,朝着广袤而危险的冰原深处疾驰而去,很快便化作雪原上一串移动的黑点,最终消散在漫天飞舞的白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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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队在冰裂谷边缘的针叶林中分散开来。
初冬的北境,稀薄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在无垠的雪原上投下冷清清的光。初冬的北境,山林间积雪尚浅,裸露着大片嶙峋的黑色岩石与冻得硬实的土地,稀疏的枯草在寒风中瑟缩。狩猎小队各自隐入起伏的冰丘与枯木林间,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搜寻着任何能果腹的猎物。
瑟烈斯独自沿着覆雪的山脊线追踪一串新鲜的蹄印。他几乎两天三夜未曾合眼,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视线边缘偶尔会闪过细小的黑点。他知道这是透支的征兆——但北境的冬季不会等人,猎物更不会。
他目光锁定了下方谷地中那道敏捷移动的灰影——一只警觉的北地鹿。它似乎察觉到了无形的威胁,骤然加速,向着更复杂的乱石地带奔去。
瑟烈斯没有立刻追击那头惊惶的雪鹿。他目光掠过岩石与薄雪的交界处,那里除了目标逃窜的孤单足迹外,还散布着一片更为凌乱的蹄印——新鲜的,密集的,不止一只。
应该还有更多的鹿。
他当即改变了策略,放弃了眼前唾手可得的单个目标。身形一转,开始顺着山谷蜿蜒的走势,借着枯木与巨石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下风处迂回追踪。
追踪持续了约一刻钟。也许是太累了,哨兵敏感的身体开始发出无声的抗议——细微的耳鸣如同金属刮擦般持续不断,视野边缘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泛起几颗冰冷的噪点,握剑的指节也带着一丝难以完全抑制的颤抖。
他强迫自己忽略这些躯体发出的警告,将注意力锁在前方那跳跃的白色身影上。就在那头的雪鹿敏捷地转过前方山岩,从瑟烈斯视野中消失的刹那——
“咻——噗!”
一声箭矢破空的锐响撕裂寂静。紧接着是利物刺入皮肉的闷响。鹿的哀鸣短促而痛苦,随即戛然而止。
瑟烈斯瞬间警惕起来。根据他之前的部署,南茜带领的三队应该在更南侧的坡地活动,而不是出现在这个方位,如此精准地射杀那头刚刚脱离他视线的鹿。
风裹挟着某种气味掠过鼻尖,甜腻的、近乎糜艳的芬芳。
那是玫瑰的冷香。
那股曾经在黑市药铺外、在神秘人身上、在那瓶来路不明的药剂上嗅到过的,本不该出现在这荒芜冰谷的异香,此刻正如同毒蛇的信子,在空气中幽幽吐露。
瑟烈斯的左手搭上了剑柄。他侧身贴着覆冰的岩壁,谨慎地转过山坳——
鹿尸赫然出现在拐弯后的谷地尽头。
俯卧的雪鹿咽喉处嵌着半截冰锥,新鲜的血珠正顺着岩石纹理缓缓流淌,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诡异的红珊瑚。整个场景透着说不出的违和。
他屏息靠近冻硬的鹿尸,连日透支的躯体此刻发出更强烈的抗议——持续的耳鸣如同低沉的嗡鸣,视野边缘浮动的噪点让眼前的景物微微失真。剑刃出鞘时,熟悉的蜂鸣在颅骨内激起一阵胀痛。他深吸一口气,努力集中有些涣散的精神力,呼出的白雾里隐约带着极淡的血色。
在这感官濒临混乱的时刻,他竟恍惚听见了某种摇篮曲般的温柔节拍,音调介于风笛与冰棱相撞之间,轻柔得让人想要卸下所有防备。轻柔得让人想要放下一切戒备。
莹白的光晕从冰帘后缓缓浮现。
那团柔光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在岩缝间轻盈游弋。光晕掠过他染血的指尖时,皮肤表层结出细小的冰花,却传来温泉般的熨帖感。
那时一只雪鹿。
雪鹿踩着凝结的血泊缓步走近,霜雪在它银缎般的皮毛上流淌,折射出月华般的柔光。
瑟烈斯握剑的手背青筋突起,视线却被这流淌着月华般银光的生灵牢牢攫住——这般柔和的暖意太过奢侈,恍若童年枕畔的丝绸抱枕,又似每次感官过载时向导素注入血脉带来的慰藉。
雪鹿亲昵地低头,用湿润的鼻尖轻蹭他握着剑柄的手指。那温热吐息拂过剑格时,剑上凝结的霜花竟开始消融,化作温热的水珠蜿蜒滑落。
很累了吧?
水珠沿着剑刃缓慢滑行。瑟烈斯凝视着它最终坠入雪地,脚下的雪地宛如有了生命,液态琥珀般缓缓包裹住他的军靴。冻结在地的红铜色血泊开始无声蠕动,勾勒出记忆中熟悉的、童年书房里的檀香气息。很累了吧?
雪鹿的吐息带着清甜的花香,琥珀色眼眸漾开琉璃般的光晕。瑟烈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指不受控地伸向面甲卡扣,玄铁护具在脱离的瞬间竟汽化成银雾——这违背常理的景象本该激起戒备,此刻却只让他感到温水漫过身体的昏沉。
"卸甲吧。"
温柔的低语在耳畔回荡。
瑟烈斯猛然咬破舌尖。
剧痛在舌尖炸裂的刹那,真实世界的寒风如冰刀般撕开了幻象的裂隙。舌尖的血腥味猛烈刺激着哨兵本能,让他终于看清了真相——那所谓银鹿的美丽皮毛,分明是无数细密蠕动的精神触须正缠绕着他的手腕,散发着引他追寻至此的、带着铁锈味的玫瑰异香。
他骤然反手挥剑,佩剑携着凌厉的破空声斩向幻影。
“铮——!”
剑刃没有劈中实体,却重重砍在覆冰的岩石上,铮鸣声骤然炸裂,撕碎了萦绕不散的玫瑰幻雾。
整个世界仿佛被摔碎的万花筒,在刺耳的嗡鸣中剧烈震颤、剥离、重组,最终坍缩回冰冷真实的模样。
瑟烈斯在空间重构的轰鸣中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真实的寒风如刀刃般刮过他未戴面甲的脸庞,带来刺骨的清醒——
而那头真正的银鹿,此刻正站在三百米外的峭壁顶端,优雅地昂首踏步。它的身侧,静静立着一个戴着狼颌骨面具的身影:暗红色的鬈发从兜帽边缘流泻而下,身上浸染的玫瑰冷香,与昨日那个神秘人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
“又见面了。”温水般柔和的精神力波纹在雪幕上轻轻荡开,带着笑意的声音穿过呼啸的风雪,精准地灌入他的耳蜗。
“药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