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型防护力场在瑟烈斯踏入时泛起涟漪。
球状光膜在漫天霜雪中扭曲成苍白色的壳,在暴烈的寒冬中撑起一片脆弱的宁静。这是流放舰队留下的唯一遗产——新巴比伦议会施舍的所谓「慈悲」,此刻正因为能量不足呈现出病态的透明度。
这是他们被流放的第七个月。时间短到还不足以磨灭所有关于过去的记忆,却又长到让每个人都深刻理解了“流放”的含义。
营地坐落在冰裂谷的边缘,一切都透着临时拼凑的寒酸。在这片苍白的庇护下,几座破旧舱室在冷风中剧烈摇晃,却顽强地维持着完整的轮廓。雪地里零星散布着用虫族甲壳加固的工事,金属表面结着厚厚的冰甲。士兵们裹着厚重的防寒装备,动作因寒冷而僵硬。在这片被严寒统治的土地上,士兵们像是被风雪打磨过的岩石——沉默、坚硬,却不可避免地失去了生机。。
瑟烈斯沉默地穿过营地,军靴在积雪上留下深深的足迹。他经过一个用油桶改造的火盆,几个士兵正围着微弱的火焰取暖,他们褪色的制服上还残留着洗不净的污迹。
医疗舱就在营地最内侧,由半个破旧的的集装箱改造而成。铁皮墙上用红色油漆潦草地画着医疗标志,门外堆着的空药箱正在被新雪覆盖。
瑟烈斯掀开厚重的防寒帘,弯腰走进这个他们唯一能称得上医疗设施的地方。
舱内混杂着消毒水、血腥和草药的刺鼻气味。他的副官赫泽尔正背对着他,在简陋的手术台前忙碌——自从半个月前他们失去了唯一的专业军医后,这位深褐色头发的向导就不得不兼任起救治伤员的重担。
赫泽尔闻声回头,那双总是带着忧郁的蓝眼睛下挂着浓重的阴影。"辛苦您跑一趟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瑟烈斯抬手解开颈侧锁扣,露出其下那张过分年轻的脸——银白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落,几缕碎发垂落在眉骨,发梢还凝着细小的冰晶。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眉眼轮廓漂亮得近乎锋利,颧骨锋利,下颌线条干净利落,本该是副意气风发的样貌,此刻却浸透了疲惫。
他揉了揉眉心,眼尾泛着倦意的乌青,像是许久未曾安眠。"没事。"
瑟烈斯将冻硬的麂皮药袋,和那个小小的透明药瓶——神秘人给的“见面礼”——一起放在了手术台边缘。
他走上前,注意到赫泽尔正在处理的伤员——那是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腹部缠着的绷带正不断渗出暗红色的血迹。
少年咬着一块皮革,冷汗浸透了额发,却始终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瑟烈斯的目光在少年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那双因剧痛而失焦的眼睛里还残存着一丝未褪的稚嫩和……怯懦。他认出了这张脸——约莫三个月前,在兵员补充名单最末尾的那个名字,艾瑞克。不是正规征召的士兵,而是帝国连坐制度下的牺牲品。只因他的亲属被指控“通敌”,便被剥夺公民身份,与其他“罪属”一同被发配到这北境流放营,用血肉之躯赎那莫须有的罪。
在这个营地里,像他这样的少年并非个例。
艾瑞克此刻紧咬着皮革,冷汗浸透了额发,身体因疼痛而微微颤抖,却始终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他那双过于清澈的棕色眼睛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隐忍,以及一丝无法抑制的怯意。
“他怎么样?”瑟烈斯的声音压得很低。
“腹部被冰锥划开了,伤口不深,也没伤到内脏。”赫泽尔一边熟练地缝合,一边低声对瑟烈斯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复杂的疲惫,既有对伤势可控的庆幸,也有对这孩子处境的无奈。“清创及时,感染风险不高,静养一段时间就能好。”
说完,赫泽尔腾出一只相对干净的手,轻轻抚上艾瑞克被汗水濡湿的额发,动作自然而温柔,仿佛一位兄长在安抚受惊的幼弟。“好了,就快结束了,你很勇敢。”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向导特有的安抚力量。
艾瑞克紧绷的身体似乎因此而放松了一点点,他眨了眨眼,睫毛上还挂着生理性的泪珠。
赫泽尔处理好最后的包扎,直起身,用酒精棉擦拭着手上的血污,视线却转向医疗舱更深处用隔帘勉强分开的区域,脸色重新变得凝重。
“他算是幸运的。他顿了顿,视线越过瑟烈斯的肩头,投向医疗舱更深处用隔帘勉强分开的区域,声音更沉,“相比之下,南茜的情况……更糟。”
瑟烈斯的心沉了下去。他迈步走向那片被隔开的区域。空气中弥漫的**气味在这里变得愈发浓重,几乎压过了消毒水的味道。
他掀开隔帘,看到了躺在那里的南茜。她原本利落的亚麻色发辫散乱在枕头上,脸颊是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而浅薄。她的右臂自手肘以下,此刻肿胀发黑,皮肤紧绷得透亮,隐约可见其下不祥的紫黑色脉络,边缘处还在缓慢地渗出黄绿色的脓液。那是在三天前一次侦查任务中,被某种变异虫族的酸液溅射所致,当时只是腐蚀掉了护甲和表层皮肤,谁也没想到感染会如此凶猛,连哨兵强化的自愈能力都毫无招架之力。
南茜察觉到动静,费力地睁开眼。看到瑟烈斯时,她涣散的眼神努力聚焦,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长官……抱歉……我……”
“别说话。”瑟烈斯打断她,上前一步,在床边蹲下身。他没有去看那截触目惊心的手臂,而是伸出手,稳稳握住了她完好的左手。那只手冰凉,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用自己的掌心包裹住它,传递过去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也传递着无言的支撑。“不是你的错。”
赫泽尔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站在瑟烈斯身后,声音带着压抑:“感染扩散的速度太快了,我们现在所有的抗生素都没用……普通的消炎药剂根本没用。酸液里可能混合了未知的孢子或者菌种……”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那个词,“如果感染再向上蔓延过肘关节,为了保住她的命……只能……”
他没有说完接下来的话。但瑟烈斯知道,如果感染扩散,只能截肢。
瑟烈斯握着南茜的手紧了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抬起眼,看向赫泽尔,也看向手术台边缘那个装着“见面礼”的麂皮药袋。冰原般的灰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挣扎。
“再给我一点时间。”他低声说,与其说是在对赫泽尔说,不如说是在对自己下令。
赫泽尔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转向南茜,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南茜,让我再看看伤口的情况。”他拿起消毒过的镊子,动作尽量轻缓地靠近她那肿胀发黑的手臂。
就在镊尖轻轻挑开伤口边缘的刹那——
南茜的身体猛地一弹!受伤的右臂剧烈抽搐,肘部不受控制地狠狠撞向手术台边缘——
“砰!啪嚓!”
先是手肘撞击金属台面的闷响,紧接着是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
那个装着琥珀色凝胶的小药瓶被撞得飞向一旁的金属柜侧面,瞬间炸开。飞溅的液体精准地落在南茜溃烂的腕部,迅速渗入发黑的伤口组织,只留下一丝转瞬即逝的湿润痕迹。
“呃——!”南茜痛得身体弓起,伤口因这剧烈的动作再次崩裂渗血。
“按住她!”赫泽尔立即丢开器械,整个人上前用身体重量压制住南茜颤抖的肩膀,“南茜,放松,深呼吸!”
“别乱动!你伤口还在被腐蚀,越动越严重!”他的声音急切却带着安抚的力量,向导的精神力如温润的水流般试图包裹住她濒临崩溃的神经。
瑟烈斯的动作同样迅捷,他单膝压住床沿,手掌覆上南茜那完好的左肩,施加着稳定而坚定的压力,将她失控的身体缓慢而有力地按回床铺。
“冷静。”他的声音低沉,划开了南茜痛苦的喘息,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冰,“看着我,南茜。”
南茜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瑟烈斯脸上,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从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她喉头剧烈滚动,挤出破碎的、带着哽咽的嘶鸣:“抱…抱歉……长官……我控制不住……”
“不必道歉。”瑟烈斯打断她,手下施加的力道没有丝毫松懈,灰眸紧紧锁住她的视线,“忍受它,驾驭它。你可以做到。”
赫泽尔在一旁持续释放着安抚性的精神力,配合着瑟烈斯物理上的压制,终于让南茜身体的颤抖渐渐平复下来,只剩下沉重而痛苦的喘息。
就在这时,医疗舱的门帘被掀开一角。
坎德的身影切割着门框外的风雪,黑发间还夹着冰晶。他身形精悍,脸上带着连日巡逻留下的风霜痕迹。
自从南茜倒下后,原本由她负责的巡逻区域便压在了他和他的小队肩上。这位沉默的哨兵攥紧了手中的数据板,嘴唇动了动,但看到舱内的情况,尤其是手术台上南茜痛苦的模样,他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远远地、带着担忧沉默地看着。
瑟烈斯的目光与坎德短暂交汇。他的目光最后扫过南茜腕骨上那几乎看不见的、已被脓血覆盖的湿痕,随即移开,对赫泽尔沉声道:“稳定她的情况。需要什么直接告诉我。”
他松开按住南茜的手,直起身,重新扣上那副玄铁面甲,将所有的情绪再次封存于冰冷的金属之后,继续面对外界的风雪与战斗。
“瑟烈斯。”赫泽尔却伸手拉住了他的臂甲,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坚持。他另一只手从药剂箱里取出两支高浓度营养剂和一支镇静剂,塞向瑟烈斯,“你已经连续值守超过两天两夜了,至少把这个带上,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你的状态也在临界点上。”
瑟烈斯看着赫泽尔递来的药剂,没有接。他的目光越过赫泽尔的肩头,落在角落里昏睡的艾瑞克,以及手术台上气息微弱的南茜身上。
“留给更需要的人。”他声音平静,手臂坚定地从赫泽尔的掌握中抽出。
话音未落,玄铁面甲已然合拢,将他的面容彻底遮蔽。他转身跟着坎德离开,身影迅速融入外界呼啸的风雪之中,只留下医疗舱内凝重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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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雪原死寂一片。
瑟烈斯独自站在废旧的哨塔上,望着无边的黑暗。玄铁面甲隔绝了凛风,却隔不绝思绪。能量胶存量告急——要么动用那批缴获的虫族晶核继续去黑市换物资,要么明天带队去打猎。他权衡着风险和收益,两个选择都不轻松。
更麻烦的是坎德傍晚的报告——东边发现了陌生脚印。巡逻队追出去三里地,痕迹却在一处冰崖边消失了,雪地上只留下几个模糊的印记。
这让他想起那个神秘人,想起那瓶来路不明的药剂。
艾瑞克的伤,南茜的感染.....
一阵疾风掠过哨塔,束发的绳结应声而断。瑟烈斯下意识伸手,只抓住一缕冰凉发带在指间滑过。他攥着断裂的发带,最终没有尝试重新束起。
他低下头。
二十一个逝者的名字写在他手上的数据板。最下方新增的“亚恒”字样轻微闪烁,似乎还残留着阵亡者未寒的血温。亚恒。他的医疗官,他年少时便相知的旧识,最后在隔离帐里抓着他的腕甲,咳着黑血说“别浪费药剂了”。
——如果你还在。
这个念头如寒刃刺入胸膛,他无意识地按住胸前——那里,怀表的轮廓隔着衣料传来坚硬的触感。
怀表从内袋滑入掌心,金属外壳沁着寒意。
指腹轻抚表盖上模糊的刻痕——那里曾镌刻着“致最骄傲的鹰”,如今已被岁月与风雪磨平,只剩下依稀可辨的轮廓。
表盘弹开的瞬间崩起细碎雪屑,盖内侧的照片已然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长姐在加冕为上将那天的侧影,血渍浸染了大部分画面,只剩半截下颌的轮廓。
杀意如利刃抵住咽喉。如果不是那场背叛,如果当时他能更快一点……
"咳咳..."
身后传来压抑的咳声。赫泽尔靠在瞭望塔断裂的墙边,左手攥着有些破旧的羊毛手套,指节泛白。
“士兵不该擅离职守。”瑟烈斯没有回头。
褐发向导的呼吸在雪中凝成白雾。他沉默了三秒,喉结滚动,最终只是将手套塞进胸甲内侧收好。“……是,长官。”
拖曳的脚步声碾过冻土,渐渐没入风雪。
待那脚步声彻底消失,瑟烈斯才松开紧握的拳头。他将散乱的银发向后捋去,断裂的发带在他掌心勒出深痕。
风雪过境的呼啸声中,寒流卷起他垂落的银发。他想起长姐为他束发的手——温凉的指尖穿梭在银丝之间,将象征荣耀的铂金绶带仔细编进发辫。
他的动作停滞在半空。
最终,他停下了动作,只是将脸深深埋进垂落的银发,任由雪粒簌簌落在发间,凝结成细小的冰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