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向】凛冬不夜》 第1章 霜雪初逢 暴雪将日与夜压成一片混沌的灰白。 药铺的铜门在转动间发出嘶哑的呻吟,一个高大的身影挟着风雪踏入室内。玄铁锻造的全覆式面甲遮掩了他的容貌,肩甲上凝结的冰霜随着动作簌簌落下。这副装扮在黑市里算不得稀奇——在这里,裹着尸布来买东西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他在柜台前站定,从腰间的战术包里,取出一枚拳头大小的蓝紫色晶核,小心地放在托盘上。晶体表面覆盖着蛛网般的分泌物,内部特殊的纹路流光四溢,在昏黄的灯光下悬浮旋转。 “这个……”他的声音透过面甲滤出,带着金属的共振,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能换些药吗?” 柜台后的老者抬起耷拉的眼皮,浑浊的目光在晶核和来客磨损严重的铠甲间扫过。他慢悠悠地取过一盏提灯,拨亮灯芯,将晶核凑到灯前缓缓转动。在强光照射下,晶体内部浮现出瑰丽而繁复的能量纹路,如同有生命的脉络在其中搏动。 老者浑浊的眼珠在晶核和来客磨损严重的铠甲间来回扫视,喉间发出含糊的咕哝。 “杂质多了……”他摇着头,将晶核放回柜台,“能量逸散得厉害。罢了,看你也不容易。” 他掀开身后厚重的布帘,露出货架上稀疏摆放的几样药品,灰尘在光线中飞舞。 “勉为其难,给你几份基础药品吧。”老者眯起眼睛,“要什么?” “抗生素,绷带……凝血剂。”铠甲下的声音顿了顿,“……有多少换多少。” 老者耷拉的眼皮动了动,慢吞吞地转身取药。他在柜架上翻找许久,最后抱出几捆绷带、几盒抗生素和两小瓶吗啡。 “喏。”他将药品推过柜台,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柜台底下摸出几包吗啡,“这个算是添头。” 青年沉默地点头,将换来的药物仔细封装进冻硬的麂皮袋。 “多谢。”瑟烈斯颔首。 ———————————————————————————————— 推开药铺厚重的门,风雪立刻裹紧了他,像一群无声的亡灵。 瑟烈斯拎着药包的手腕微微下沉——那颗晶核是他昨夜在冰裂谷边缘,从一只垂死的工虫体内剖出的,为此他的左臂添了一道新伤。 他对北境黑市的能源汇率一无所知,更不清楚手中晶核的真正价值。在这里,药物就是生命,而生命无价——至少对营地里的伤员而言是如此。他刻意绕开酒馆后巷那些眼冒绿光的佣兵交易点,选择了一条更远但更僻静的路,贴着冻结着腥气的墙根疾行。 然而,他强化过的听觉,依旧捕捉到了风声中浮动的杂音:缀在身后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转轮枪被扳动的细微声响,匕首与皮鞘的摩擦,以及……一缕与这腐臭环境格格不入的、冰冷的玫瑰香气。 这不是集市该有的气味,更不该出现在连血液都会冻结的北境极寒里。 瑟烈斯保持着疾行的步速,左手悄然解开腰间长剑的铜扣。他数着心跳拐进后巷,腥气里混入一缕新鲜的血锈味——风雪突然转向的瞬间,他听到头顶积雪簌簌坠落,那缕玫瑰香如毒蛇信子舔过后颈。 他转过身。 三个身影,裹着脏污得看不出原色的厚实衣物,像从阴影里生长出来一般,堵住了狭窄的去路。另一个则悄无声息地封住了他的退路。他们手中是简陋但致命的武器——砍刀、铁管,以及一把锯短了枪管的猎枪。 “啧,看来是笔大生意。”为首的那个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目光在瑟烈斯鼓囊的腰间和那身显眼的玄铁铠甲上来回扫视,“哥们儿,最近没少来买药啊?哪个山头发财的,穿得跟个铁皮罐头似的?” 瑟烈斯沉默着,面甲后的视线冷静地评估着局势。没有虫族的腥臭,只是最寻常不过的黑市鬣狗,被药香和可能的财富吸引而来。他的右手自然下垂,搭在了腰间的剑柄上,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堵路的几人瞬间绷紧了身体。 “把东西留下,让你滚蛋!”持着短管猎枪的壮汉低吼道,枪口微微抬起。 回应他的是骤然爆发的动作! 瑟烈斯没有拔剑。他的身影在对方话音未落的瞬间已如鬼魅般前冲,避开枪口所指的线路,左手精准地扣住持枪者的手腕向上猛抬! “砰!” 枪声沉闷,铅弹击碎了上方悬挂的冰凌,簌簌落下。几乎在枪响的同时,瑟烈斯的右肘已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撞在枪手腋下。骨头错位的脆响被风雪和枪声掩盖,那壮汉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便软软跪倒在地。 身后风声骤起!瑟烈斯看也不看,侧身、旋腕,用未出鞘的长剑精准地格开劈来的砍刀,金属的刮擦声像砂纸打磨锈铁。他借着旋转的势头,一记迅猛的低扫腿,将第二个袭击者狠狠放倒在冻硬的地面上。 第三人挥舞着铁管砸下,瑟烈斯不退反进,切入对方中门,未出鞘的剑尖如毒蛇般劈在其胸腹之上。那人动作瞬间僵直,捂着胸口瘫倒在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整个过程不过五六次心跳的时间。四个袭击者已全部倒地,痛苦地蜷缩呻吟,失去了所有战斗力。瑟烈斯甚至没有让剑身完全离开剑鞘。他转向地上失去武器的猎枪,用脚轻轻一踢,将它滑进了旁边的排水沟隙里。 他重新把剑在腰间系好。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得粘稠,在他强化过的感官里,一种更隐秘的危险正在弥漫——空气中那缕极淡的、混合着玫瑰与铁锈的异香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愈发清晰,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呼吸之间。 “新巴比伦的瑟烈斯少校,果然名不虚传。”那声音裹着风雪飘下,精准地敲打在瑟烈斯最敏感的神经上,“这身行头太惹眼了,长官。下次来这种地方,建议换身朴素点的衣裳。” 瑟烈斯的剑尖瞬间指向对方:“你是谁?” 斗篷人没有回答,反而轻巧地跃下屋檐,像一片羽毛落地,没有惊起半点积雪。他无视喉前的剑锋,向前一步,那缕玫瑰混着铁锈的异香骤然浓烈。 “轻量型肩甲,烈日与鹰翼的纹章……”斗篷下的目光缓缓扫过瑟烈斯的铠甲,带着审视的意味,“整个北境,只有新巴比伦的哨兵,才会穿这种既要命又要漂亮的铠甲。” 瑟烈斯握剑的手指微微收紧。对方不仅知道他的名字,更一眼看穿了这身铠甲的来历。这绝不是普通的流匪。 “一个仰慕者。”斗篷人轻笑,无视喉前颤动的剑锋,想要再往前一步。 话音未落,瑟烈斯的剑已化作一道银弧,凌厉地削向兜帽的阴影——长剑在刺破空气的尖啸中直抵咽喉! 斗篷人反应快得惊人,急速后仰,但剑尖仍精准地挑断了兜帽的系带。 霎时间,仿佛熔化的铜水泼洒开来,浓烈的红发在风雪中飞扬,如同燃烧的火焰。 他及时拉住了即将滑落的兜帽,堪堪遮住了真容。指尖捻起几缕被削断的绯红发丝,非但没有动怒,唇角反而勾起更深的弧度。他轻轻舔过尖利的虎牙,目光却已越过剑锋,牢牢锁在瑟烈斯那副标志性的玄铁面甲上。 “而且...”神秘人歪了歪头,视线精准地落在瑟烈斯腰间的麂皮药袋上。“以你那枚晶核的品相,换十倍的药剂都不是问题。可你却只拿了这些只能控制基础感染的劣质药粉……” 瑟烈斯握剑的手纹丝不动。 “跟踪我多久了?”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不必惊讶。”红发的情报贩子轻笑一声,仿佛早已洞悉他的思绪,“北境的规矩就是如此,生面孔总得交点学费。不过……”他手腕一翻,一个小巧的玻璃瓶出现在戴着兽皮手套的掌心,瓶内凝胶状的液体泛着半透明的琥珀色光泽,在雪光下显得神秘莫测。 “我这人比较热心,见不得好东西被糟蹋。”他将玻璃瓶轻轻放在旁边一个冻结的木桶上,动作从容不迫,“这个,算是见面礼。” 说完,他从容后退两步,暗红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 “下次交易前,不妨先来找我。我可以帮你……估个公道价。”他话语中的暗示如同诱饵,“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继续被那些老狐狸坑骗,或者……”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玩味:“……试着用你手里的剑,把我留在这里。” 说完,他猛地向后一跃,斗篷在风中展开,如同巨大的蝠翼。一枚烟雾弹在他脚下炸开,浓郁的玫瑰异香瞬间笼罩了整个区域。 他融入巷子深处翻卷的雪幕中,身影如同鬼魅般消失不见。唯有那缕冰冷的玫瑰异香,固执地滞留在两人方才呼吸交缠的方寸之间,像一句无声的挑战,也像一个无法抗拒的邀请。 瑟烈斯没有去追。他站在原地,风雪吹动他银色的发梢,拂过冰冷的玄铁面甲。他缓缓收起剑,走到木桶边,拾起了那瓶“见面礼”。 他低头,看着麂皮袋上那道不知何时被割开的、边缘整齐的细缝——里面少了一罐明胶,正是被这个神秘人取走,换成了这瓶药剂。 对方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完成了这一切。 瑟烈斯攥紧了药瓶,抬头望向神秘人消失的方向。面甲之下,银灰色的瞳孔里,冰原般的冷静第一次被搅动。 第2章 营地火种 天幕型防护力场在瑟烈斯踏入时泛起涟漪。 球状光膜在漫天霜雪中扭曲成苍白色的壳,在暴烈的寒冬中撑起一片脆弱的宁静。这是流放舰队留下的唯一遗产——新巴比伦议会施舍的所谓「慈悲」,此刻正因为能量不足呈现出病态的透明度。 这是他们被流放的第七个月。时间短到还不足以磨灭所有关于过去的记忆,却又长到让每个人都深刻理解了“流放”的含义。 营地坐落在冰裂谷的边缘,一切都透着临时拼凑的寒酸。在这片苍白的庇护下,几座破旧舱室在冷风中剧烈摇晃,却顽强地维持着完整的轮廓。雪地里零星散布着用虫族甲壳加固的工事,金属表面结着厚厚的冰甲。士兵们裹着厚重的防寒装备,动作因寒冷而僵硬。在这片被严寒统治的土地上,士兵们像是被风雪打磨过的岩石——沉默、坚硬,却不可避免地失去了生机。。 瑟烈斯沉默地穿过营地,军靴在积雪上留下深深的足迹。他经过一个用油桶改造的火盆,几个士兵正围着微弱的火焰取暖,他们褪色的制服上还残留着洗不净的污迹。 医疗舱就在营地最内侧,由半个破旧的的集装箱改造而成。铁皮墙上用红色油漆潦草地画着医疗标志,门外堆着的空药箱正在被新雪覆盖。 瑟烈斯掀开厚重的防寒帘,弯腰走进这个他们唯一能称得上医疗设施的地方。 舱内混杂着消毒水、血腥和草药的刺鼻气味。他的副官赫泽尔正背对着他,在简陋的手术台前忙碌——自从半个月前他们失去了唯一的专业军医后,这位深褐色头发的向导就不得不兼任起救治伤员的重担。 赫泽尔闻声回头,那双总是带着忧郁的蓝眼睛下挂着浓重的阴影。"辛苦您跑一趟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瑟烈斯抬手解开颈侧锁扣,露出其下那张过分年轻的脸——银白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落,几缕碎发垂落在眉骨,发梢还凝着细小的冰晶。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眉眼轮廓漂亮得近乎锋利,颧骨锋利,下颌线条干净利落,本该是副意气风发的样貌,此刻却浸透了疲惫。 他揉了揉眉心,眼尾泛着倦意的乌青,像是许久未曾安眠。"没事。" 瑟烈斯将冻硬的麂皮药袋,和那个小小的透明药瓶——神秘人给的“见面礼”——一起放在了手术台边缘。 他走上前,注意到赫泽尔正在处理的伤员——那是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腹部缠着的绷带正不断渗出暗红色的血迹。 少年咬着一块皮革,冷汗浸透了额发,却始终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瑟烈斯的目光在少年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那双因剧痛而失焦的眼睛里还残存着一丝未褪的稚嫩和……怯懦。他认出了这张脸——约莫三个月前,在兵员补充名单最末尾的那个名字,艾瑞克。不是正规征召的士兵,而是帝国连坐制度下的牺牲品。只因他的亲属被指控“通敌”,便被剥夺公民身份,与其他“罪属”一同被发配到这北境流放营,用血肉之躯赎那莫须有的罪。 在这个营地里,像他这样的少年并非个例。 艾瑞克此刻紧咬着皮革,冷汗浸透了额发,身体因疼痛而微微颤抖,却始终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他那双过于清澈的棕色眼睛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隐忍,以及一丝无法抑制的怯意。 “他怎么样?”瑟烈斯的声音压得很低。 “腹部被冰锥划开了,伤口不深,也没伤到内脏。”赫泽尔一边熟练地缝合,一边低声对瑟烈斯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复杂的疲惫,既有对伤势可控的庆幸,也有对这孩子处境的无奈。“清创及时,感染风险不高,静养一段时间就能好。” 说完,赫泽尔腾出一只相对干净的手,轻轻抚上艾瑞克被汗水濡湿的额发,动作自然而温柔,仿佛一位兄长在安抚受惊的幼弟。“好了,就快结束了,你很勇敢。”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向导特有的安抚力量。 艾瑞克紧绷的身体似乎因此而放松了一点点,他眨了眨眼,睫毛上还挂着生理性的泪珠。 赫泽尔处理好最后的包扎,直起身,用酒精棉擦拭着手上的血污,视线却转向医疗舱更深处用隔帘勉强分开的区域,脸色重新变得凝重。 “他算是幸运的。他顿了顿,视线越过瑟烈斯的肩头,投向医疗舱更深处用隔帘勉强分开的区域,声音更沉,“相比之下,南茜的情况……更糟。” 瑟烈斯的心沉了下去。他迈步走向那片被隔开的区域。空气中弥漫的**气味在这里变得愈发浓重,几乎压过了消毒水的味道。 他掀开隔帘,看到了躺在那里的南茜。她原本利落的亚麻色发辫散乱在枕头上,脸颊是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而浅薄。她的右臂自手肘以下,此刻肿胀发黑,皮肤紧绷得透亮,隐约可见其下不祥的紫黑色脉络,边缘处还在缓慢地渗出黄绿色的脓液。那是在三天前一次侦查任务中,被某种变异虫族的酸液溅射所致,当时只是腐蚀掉了护甲和表层皮肤,谁也没想到感染会如此凶猛,连哨兵强化的自愈能力都毫无招架之力。 南茜察觉到动静,费力地睁开眼。看到瑟烈斯时,她涣散的眼神努力聚焦,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长官……抱歉……我……” “别说话。”瑟烈斯打断她,上前一步,在床边蹲下身。他没有去看那截触目惊心的手臂,而是伸出手,稳稳握住了她完好的左手。那只手冰凉,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用自己的掌心包裹住它,传递过去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也传递着无言的支撑。“不是你的错。” 赫泽尔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站在瑟烈斯身后,声音带着压抑:“感染扩散的速度太快了,我们现在所有的抗生素都没用……普通的消炎药剂根本没用。酸液里可能混合了未知的孢子或者菌种……”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那个词,“如果感染再向上蔓延过肘关节,为了保住她的命……只能……” 他没有说完接下来的话。但瑟烈斯知道,如果感染扩散,只能截肢。 瑟烈斯握着南茜的手紧了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抬起眼,看向赫泽尔,也看向手术台边缘那个装着“见面礼”的麂皮药袋。冰原般的灰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挣扎。 “再给我一点时间。”他低声说,与其说是在对赫泽尔说,不如说是在对自己下令。 赫泽尔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转向南茜,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南茜,让我再看看伤口的情况。”他拿起消毒过的镊子,动作尽量轻缓地靠近她那肿胀发黑的手臂。 就在镊尖轻轻挑开伤口边缘的刹那—— 南茜的身体猛地一弹!受伤的右臂剧烈抽搐,肘部不受控制地狠狠撞向手术台边缘—— “砰!啪嚓!” 先是手肘撞击金属台面的闷响,紧接着是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 那个装着琥珀色凝胶的小药瓶被撞得飞向一旁的金属柜侧面,瞬间炸开。飞溅的液体精准地落在南茜溃烂的腕部,迅速渗入发黑的伤口组织,只留下一丝转瞬即逝的湿润痕迹。 “呃——!”南茜痛得身体弓起,伤口因这剧烈的动作再次崩裂渗血。 “按住她!”赫泽尔立即丢开器械,整个人上前用身体重量压制住南茜颤抖的肩膀,“南茜,放松,深呼吸!” “别乱动!你伤口还在被腐蚀,越动越严重!”他的声音急切却带着安抚的力量,向导的精神力如温润的水流般试图包裹住她濒临崩溃的神经。 瑟烈斯的动作同样迅捷,他单膝压住床沿,手掌覆上南茜那完好的左肩,施加着稳定而坚定的压力,将她失控的身体缓慢而有力地按回床铺。 “冷静。”他的声音低沉,划开了南茜痛苦的喘息,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冰,“看着我,南茜。” 南茜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瑟烈斯脸上,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从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她喉头剧烈滚动,挤出破碎的、带着哽咽的嘶鸣:“抱…抱歉……长官……我控制不住……” “不必道歉。”瑟烈斯打断她,手下施加的力道没有丝毫松懈,灰眸紧紧锁住她的视线,“忍受它,驾驭它。你可以做到。” 赫泽尔在一旁持续释放着安抚性的精神力,配合着瑟烈斯物理上的压制,终于让南茜身体的颤抖渐渐平复下来,只剩下沉重而痛苦的喘息。 就在这时,医疗舱的门帘被掀开一角。 坎德的身影切割着门框外的风雪,黑发间还夹着冰晶。他身形精悍,脸上带着连日巡逻留下的风霜痕迹。 自从南茜倒下后,原本由她负责的巡逻区域便压在了他和他的小队肩上。这位沉默的哨兵攥紧了手中的数据板,嘴唇动了动,但看到舱内的情况,尤其是手术台上南茜痛苦的模样,他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远远地、带着担忧沉默地看着。 瑟烈斯的目光与坎德短暂交汇。他的目光最后扫过南茜腕骨上那几乎看不见的、已被脓血覆盖的湿痕,随即移开,对赫泽尔沉声道:“稳定她的情况。需要什么直接告诉我。” 他松开按住南茜的手,直起身,重新扣上那副玄铁面甲,将所有的情绪再次封存于冰冷的金属之后,继续面对外界的风雪与战斗。 “瑟烈斯。”赫泽尔却伸手拉住了他的臂甲,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坚持。他另一只手从药剂箱里取出两支高浓度营养剂和一支镇静剂,塞向瑟烈斯,“你已经连续值守超过两天两夜了,至少把这个带上,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你的状态也在临界点上。” 瑟烈斯看着赫泽尔递来的药剂,没有接。他的目光越过赫泽尔的肩头,落在角落里昏睡的艾瑞克,以及手术台上气息微弱的南茜身上。 “留给更需要的人。”他声音平静,手臂坚定地从赫泽尔的掌握中抽出。 话音未落,玄铁面甲已然合拢,将他的面容彻底遮蔽。他转身跟着坎德离开,身影迅速融入外界呼啸的风雪之中,只留下医疗舱内凝重的寂静。 —————————————————————————— 深夜的雪原死寂一片。 瑟烈斯独自站在废旧的哨塔上,望着无边的黑暗。玄铁面甲隔绝了凛风,却隔不绝思绪。能量胶存量告急——要么动用那批缴获的虫族晶核继续去黑市换物资,要么明天带队去打猎。他权衡着风险和收益,两个选择都不轻松。 更麻烦的是坎德傍晚的报告——东边发现了陌生脚印。巡逻队追出去三里地,痕迹却在一处冰崖边消失了,雪地上只留下几个模糊的印记。 这让他想起那个神秘人,想起那瓶来路不明的药剂。 艾瑞克的伤,南茜的感染..... 一阵疾风掠过哨塔,束发的绳结应声而断。瑟烈斯下意识伸手,只抓住一缕冰凉发带在指间滑过。他攥着断裂的发带,最终没有尝试重新束起。 他低下头。 二十一个逝者的名字写在他手上的数据板。最下方新增的“亚恒”字样轻微闪烁,似乎还残留着阵亡者未寒的血温。亚恒。他的医疗官,他年少时便相知的旧识,最后在隔离帐里抓着他的腕甲,咳着黑血说“别浪费药剂了”。 ——如果你还在。 这个念头如寒刃刺入胸膛,他无意识地按住胸前——那里,怀表的轮廓隔着衣料传来坚硬的触感。 怀表从内袋滑入掌心,金属外壳沁着寒意。 指腹轻抚表盖上模糊的刻痕——那里曾镌刻着“致最骄傲的鹰”,如今已被岁月与风雪磨平,只剩下依稀可辨的轮廓。 表盘弹开的瞬间崩起细碎雪屑,盖内侧的照片已然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长姐在加冕为上将那天的侧影,血渍浸染了大部分画面,只剩半截下颌的轮廓。 杀意如利刃抵住咽喉。如果不是那场背叛,如果当时他能更快一点…… "咳咳..." 身后传来压抑的咳声。赫泽尔靠在瞭望塔断裂的墙边,左手攥着有些破旧的羊毛手套,指节泛白。 “士兵不该擅离职守。”瑟烈斯没有回头。 褐发向导的呼吸在雪中凝成白雾。他沉默了三秒,喉结滚动,最终只是将手套塞进胸甲内侧收好。“……是,长官。” 拖曳的脚步声碾过冻土,渐渐没入风雪。 待那脚步声彻底消失,瑟烈斯才松开紧握的拳头。他将散乱的银发向后捋去,断裂的发带在他掌心勒出深痕。 风雪过境的呼啸声中,寒流卷起他垂落的银发。他想起长姐为他束发的手——温凉的指尖穿梭在银丝之间,将象征荣耀的铂金绶带仔细编进发辫。 他的动作停滞在半空。 最终,他停下了动作,只是将脸深深埋进垂落的银发,任由雪粒簌簌落在发间,凝结成细小的冰晶。 第3章 呦呦白鹿 暴雪在黎明前骤然收势。 瑟烈斯扣紧玄铁面甲,推开结霜的舱门。靴底碾碎新积的薄冰,发出细碎的脆响。营地已经从沉睡中醒来,炊烟从帐房袅袅升起,在铅灰色天幕下扯出几道斜斜的灰线。 他的目光扫过空旷的训练场,骤然定住—— 营帐旁,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他。亚麻色发辫垂在肩后,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那人正低头整理箭囊,指尖灵活地将一支支箭矢归位,箭尾的靛蓝色羽毛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 是南茜。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注视,南茜转过身来。晨光勾勒出她利落的身形。 “晨安,长官。” 她的声音清亮,抬起的手臂稳定有力——那本该裹着夹板、因剧痛而颤抖的手臂,此刻正稳稳托着箭囊。 "该为我们的奇迹女士道贺,"赫泽尔的声音从医疗帐方向传来,"但我不认为你今天就能下床。" 瑟烈斯的目光移向赫泽尔:"她的恢复情况如何?" 赫泽尔将药碗放在南茜身旁的木箱上,动作略显迟疑:"伤口愈合得...很好,"他避开瑟烈斯审视的目光,声音压低,"好得...太快了。" "恢复好了就可以出战,长官。"南茜立即接话,右手紧紧握拳,展示着重新获得的力量。"我请求归队。" 瑟烈斯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停留了片刻。"今天的狩猎,你带三队。"他的声音透过面甲传来,"沿南坡冰裂带巡防,留意任何虫族活动痕迹。一旦发现异常,立即报告,不得擅自追击。明白吗?" "遵命!"南茜利落地行了个军礼,箭囊已经稳稳背在肩上。 赫泽尔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沉默地看着南茜快步离开,箭尾缀着的蓝羽在寒风中轻轻晃动。 他转向瑟烈斯,借着替他拂去肩头落雪的动作贴近耳侧,声音压得很低:"就算没有感染,那种程度的腐蚀伤,以我们的医疗条件,至少也需要七天才能基本收口。" 旁边燃烧的木柴恰在此时劈啪作响,爆出一串火星。赫泽尔呼出的白雾凝在瑟烈斯面甲边缘,"但今早换药时,我发现最深层的组织基本都已经再生完成了——那些坏死的肌肉和神经,竟然在一夜之间重新恢复了活性。"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困惑与忧虑,目光紧紧锁住瑟烈斯被面甲遮挡的侧脸: "昨天她不小心打碎的那瓶药剂……你是从哪弄的?" 瑟烈斯沉默了一瞬,随即向后微撤半步,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两人之间过近的距离。 “情报贩子的赠品。”他侧过头,望向远方未知的冰原,“下次再见…我会撬开他的嘴问出货源。” 力场外,寒风中,队伍已基本集结完毕。南茜正最后一次检查她的箭囊,那截昨夜还缠满绷带的手臂,此刻动作稳得像从未受过伤。坎德站在她身侧,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沉默地摩挲着他惯用那把弯刀的刀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远方的冰原。数十名士兵在他们身后静静伫立,虽面容疲惫,装备陈旧,但身姿挺拔,如同雪原上顽强的劲草,在呼啸的寒风中无声地宣告着他们的存在。 瑟烈斯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最终定格在南茜和坎德身上。他的声音透过面甲传出,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声: “保持警惕,相互照应。我们今日是去狩猎。冰裂谷的南坡是我们的猎场,但也可能是虫族的巢穴。坎德,你负责左翼侦查,任何细微痕迹都不能放过。南茜,你的箭矢是我们最锐利的眼睛,我要你确保每一支都落在该落的地方。” 他略一停顿,寒气在他面甲的呼吸阀处凝成转瞬即逝的白霜。 “把你们自己,和身边的队友,都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没有更多的动员,瑟烈斯走向他那辆漆面布满刮痕的雪地摩托,利落地翻身跨上。引擎低吼着被点燃,排气管喷出白色的尾气,融入周遭的寒气中。 “出发。” 一声令下,十余辆雪地摩托同时轰鸣起来。车队如同离弦之箭,撕裂苍白的雪幕,碾过深厚的积雪,朝着广袤而危险的冰原深处疾驰而去,很快便化作雪原上一串移动的黑点,最终消散在漫天飞舞的白色之中。 ——————————————————————-- 小队在冰裂谷边缘的针叶林中分散开来。 初冬的北境,稀薄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在无垠的雪原上投下冷清清的光。初冬的北境,山林间积雪尚浅,裸露着大片嶙峋的黑色岩石与冻得硬实的土地,稀疏的枯草在寒风中瑟缩。狩猎小队各自隐入起伏的冰丘与枯木林间,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搜寻着任何能果腹的猎物。 瑟烈斯独自沿着覆雪的山脊线追踪一串新鲜的蹄印。他几乎两天三夜未曾合眼,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视线边缘偶尔会闪过细小的黑点。他知道这是透支的征兆——但北境的冬季不会等人,猎物更不会。 他目光锁定了下方谷地中那道敏捷移动的灰影——一只警觉的北地鹿。它似乎察觉到了无形的威胁,骤然加速,向着更复杂的乱石地带奔去。 瑟烈斯没有立刻追击那头惊惶的雪鹿。他目光掠过岩石与薄雪的交界处,那里除了目标逃窜的孤单足迹外,还散布着一片更为凌乱的蹄印——新鲜的,密集的,不止一只。 应该还有更多的鹿。 他当即改变了策略,放弃了眼前唾手可得的单个目标。身形一转,开始顺着山谷蜿蜒的走势,借着枯木与巨石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下风处迂回追踪。 追踪持续了约一刻钟。也许是太累了,哨兵敏感的身体开始发出无声的抗议——细微的耳鸣如同金属刮擦般持续不断,视野边缘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泛起几颗冰冷的噪点,握剑的指节也带着一丝难以完全抑制的颤抖。 他强迫自己忽略这些躯体发出的警告,将注意力锁在前方那跳跃的白色身影上。就在那头的雪鹿敏捷地转过前方山岩,从瑟烈斯视野中消失的刹那—— “咻——噗!” 一声箭矢破空的锐响撕裂寂静。紧接着是利物刺入皮肉的闷响。鹿的哀鸣短促而痛苦,随即戛然而止。 瑟烈斯瞬间警惕起来。根据他之前的部署,南茜带领的三队应该在更南侧的坡地活动,而不是出现在这个方位,如此精准地射杀那头刚刚脱离他视线的鹿。 风裹挟着某种气味掠过鼻尖,甜腻的、近乎糜艳的芬芳。 那是玫瑰的冷香。 那股曾经在黑市药铺外、在神秘人身上、在那瓶来路不明的药剂上嗅到过的,本不该出现在这荒芜冰谷的异香,此刻正如同毒蛇的信子,在空气中幽幽吐露。 瑟烈斯的左手搭上了剑柄。他侧身贴着覆冰的岩壁,谨慎地转过山坳—— 鹿尸赫然出现在拐弯后的谷地尽头。 俯卧的雪鹿咽喉处嵌着半截冰锥,新鲜的血珠正顺着岩石纹理缓缓流淌,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诡异的红珊瑚。整个场景透着说不出的违和。 他屏息靠近冻硬的鹿尸,连日透支的躯体此刻发出更强烈的抗议——持续的耳鸣如同低沉的嗡鸣,视野边缘浮动的噪点让眼前的景物微微失真。剑刃出鞘时,熟悉的蜂鸣在颅骨内激起一阵胀痛。他深吸一口气,努力集中有些涣散的精神力,呼出的白雾里隐约带着极淡的血色。 在这感官濒临混乱的时刻,他竟恍惚听见了某种摇篮曲般的温柔节拍,音调介于风笛与冰棱相撞之间,轻柔得让人想要卸下所有防备。轻柔得让人想要放下一切戒备。 莹白的光晕从冰帘后缓缓浮现。 那团柔光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在岩缝间轻盈游弋。光晕掠过他染血的指尖时,皮肤表层结出细小的冰花,却传来温泉般的熨帖感。 那时一只雪鹿。 雪鹿踩着凝结的血泊缓步走近,霜雪在它银缎般的皮毛上流淌,折射出月华般的柔光。 瑟烈斯握剑的手背青筋突起,视线却被这流淌着月华般银光的生灵牢牢攫住——这般柔和的暖意太过奢侈,恍若童年枕畔的丝绸抱枕,又似每次感官过载时向导素注入血脉带来的慰藉。 雪鹿亲昵地低头,用湿润的鼻尖轻蹭他握着剑柄的手指。那温热吐息拂过剑格时,剑上凝结的霜花竟开始消融,化作温热的水珠蜿蜒滑落。 很累了吧? 水珠沿着剑刃缓慢滑行。瑟烈斯凝视着它最终坠入雪地,脚下的雪地宛如有了生命,液态琥珀般缓缓包裹住他的军靴。冻结在地的红铜色血泊开始无声蠕动,勾勒出记忆中熟悉的、童年书房里的檀香气息。很累了吧? 雪鹿的吐息带着清甜的花香,琥珀色眼眸漾开琉璃般的光晕。瑟烈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指不受控地伸向面甲卡扣,玄铁护具在脱离的瞬间竟汽化成银雾——这违背常理的景象本该激起戒备,此刻却只让他感到温水漫过身体的昏沉。 "卸甲吧。" 温柔的低语在耳畔回荡。 瑟烈斯猛然咬破舌尖。 剧痛在舌尖炸裂的刹那,真实世界的寒风如冰刀般撕开了幻象的裂隙。舌尖的血腥味猛烈刺激着哨兵本能,让他终于看清了真相——那所谓银鹿的美丽皮毛,分明是无数细密蠕动的精神触须正缠绕着他的手腕,散发着引他追寻至此的、带着铁锈味的玫瑰异香。 他骤然反手挥剑,佩剑携着凌厉的破空声斩向幻影。 “铮——!” 剑刃没有劈中实体,却重重砍在覆冰的岩石上,铮鸣声骤然炸裂,撕碎了萦绕不散的玫瑰幻雾。 整个世界仿佛被摔碎的万花筒,在刺耳的嗡鸣中剧烈震颤、剥离、重组,最终坍缩回冰冷真实的模样。 瑟烈斯在空间重构的轰鸣中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真实的寒风如刀刃般刮过他未戴面甲的脸庞,带来刺骨的清醒—— 而那头真正的银鹿,此刻正站在三百米外的峭壁顶端,优雅地昂首踏步。它的身侧,静静立着一个戴着狼颌骨面具的身影:暗红色的鬈发从兜帽边缘流泻而下,身上浸染的玫瑰冷香,与昨日那个神秘人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 “又见面了。”温水般柔和的精神力波纹在雪幕上轻轻荡开,带着笑意的声音穿过呼啸的风雪,精准地灌入他的耳蜗。 “药效如何?” 第4章 合法交易。 “又见面了。”向导温水般的精神力波纹在雪幕上荡开,笑意穿过风雪灌入耳蜗:“药效如何?” "锵——!" 回应他的是剑刃破空的铮鸣。瑟烈斯应声而动——垂直的冰壁成为他突进的阶梯,冻岩在疾速蹬踏下炸开一连串冰晶白雾,身影如同一道飒沓流星直贯崖顶! 神秘人吹了声口哨。长鞭方才扬起,瑟烈斯已如鹰隼般自崖下腾空而出,剑光撕裂空气,直刺向他咽喉。 在剑尖触及皮肤的瞬间,神秘人以一种近乎折断腰肢的弧度向后猛仰,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这致命一击,随即足跟发力,向后疾速翻滚。瑟烈斯的剑锋如影随形,每一次斩击都将他方才停留之处的冰岩削得粉碎。 然而,就在这密不透风的追击中,数道鞭影如同毒蛇般从瑟烈斯的视觉死角袭来,织成一张精神力的罗网。瑟烈斯挥剑格挡,劈碎了大部分鞭影,却有一道最为刁钻的鞭梢,裹挟着凝实如冰锥的精神力,狠狠抽击在他的肩甲缝隙。 “呃……!” 一阵源自神经深处的尖锐刺痛瞬间炸开,让瑟烈斯的身形出现了致命的凝滞。他持剑的手臂微微颤抖,过度消耗的精神力已如风中残烛。 “啧。神秘人勾起唇角,腕部猛地发力回拉,“强弩之末啊,长官。” 就是这瞬息间的凝滞,战局逆转!骨鞭应声松开长剑,却在空中抖出漫天鞭影,织成一张呼啸的精神力罗网,铺天盖地地朝瑟烈斯抽去——方才的防守姿态荡然无存,此刻的他,已亮出毒牙,转守为攻! 骨鞭贴着剑脊缠绕而上。就在鞭剑交缠的刹那,荆棘状的倒刺猛然弹出,“铿”的一声死死锁住剑身! 瑟烈斯瞳孔骤缩,一股尖锐的精神力已顺着鞭身悍然袭来,如同冰锥直刺他的精神屏障。剧烈的刺痛在脑内炸开,让他剑势一滞。 绝不能松手。 电光火石间,他非但没有挣脱,反而就着绞缠的力道猛地回拽,借拧身之势凌空折转,意图将对方直接甩向崖底! 然而对手的反应快得惊人,几乎在他发力的同一瞬旋身回扯。僵持的巨力彻底破坏了平衡,冰岩在脚下崩裂,失重感如同巨兽般瞬间攫住了两人—— 他们一同翻滚着坠下悬崖。 风声在耳畔呼啸成空洞的尖啸,视觉在高速旋转中失去意义,纷扬的雪沫与碎裂的冰晶模糊了所有边界。在那天旋地转的五感混乱中,瑟烈斯猛地闭眼,将全部意志沉入体内。 下一刻,哨兵强化的感知如无形的雷达脉冲般向四周铺开,穿透混乱的风雪,急速扫描、捕捉、重构—— 下方。 瑟烈斯在坠落中猛地旋身绞住对方的腰腹。两人如纠缠的鹰隼般撕扯着坠向谷底,千钧一发之际,哨兵在触及岩壁的瞬间完成一连串缓冲翻滚,将下坠的恐怖力道层层卸去。最终,他借力将长剑狠狠插入雪坡,犁开一道数米的深痕,才终于遏止了坠势。 后背重重撞上凸岩,冲击力震得他脏腑翻腾。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眩晕中——他怀中禁锢的“向导”竟如泡影般消散,化作点点荧光碎屑,从他指缝间流泻而去。 瑟烈斯倏然抬头,只见怀中柔软的光团在凛冽寒风中由虚转实,最终定格为清晰的鹿形——那头半透明的雪鹿缓缓凝实,从他的怀抱中跃出,轻盈落地。 不远处,暗红鬈发的神秘人正轻巧地用鞭梢搭住岩壁,借力荡出个漂亮的弧线稳稳落地。雪鹿立刻轻快地小跑过去,亲昵地低头舔舐他的指尖—— 方才与他一同坠崖的,竟只是精神体具象化的残影。 “在雪原上要学会辨认虚实啊,长官。”雌雄莫辨的声音裹着风雪飘来,带着一丝戏谑,“连雪貂掉进陷阱前都知道先嗅三次。您却连精神体残影都辨不出——诶!” 调侃的尾音被一道凌厉的剑光悍然斩断。 瑟烈斯毫无征兆地挥剑劈砍,神秘人话音未落便被迫急退,“嗤啦”一声,飘飞的披风被削去大幅,无声地委落于雪地。 一击过后,瑟烈斯收势落定。此刻才在雪光下看清对方真容——没了宽大披风的遮掩,其身形显得矫健纤细,一身利落的拼皮猎装勾勒出干练的线条,腰间的狼牙挂坠在动作间叮当作响,是边境猎户带常见的装饰。 在这个距离,他意识到对方身形并不高,此刻站直了,也才将将到他下颌。 “……我的披风啊。”那人被剑锋直指,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紧张,“您对同伴的救命恩人就这态度?” 瑟烈斯持剑的手纹丝不动,面甲下的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起。救命恩人?这个词在他脑中短暂地回响,迅速与他认知中唯一异常的“帮助”链接起来——南茜。那个违背常理、近乎奇迹的伤口愈合速度。 剑锋非但没有收回,反而向前递进了半寸,冰冷的杀气几乎凝成实质。 “你说,”他的声音从面甲后传来,低沉平缓,“谁的,救命恩人?” "南茜小姐的复合弓保养得不错,射艺更是精湛。"那人屈指,轻巧地点住嗡鸣的剑尖。他仰头望着高自己大半头的哨兵,"来找您的时候差点被她的箭矢钉在树上——看来药效确实比黑市的强?" 瑟烈斯手腕微沉,剑刃顿时贴上对方颈侧的肌肤。他想起坎德的侦察报告——那些雪地上莫名消失的足迹,营地外围偶尔闪现的银光。 他的声音冷了下去:"在营地附近鬼鬼祟祟出没的,果然是你。" "诶,这话可不对。"对方像是全然感觉不到颈间的威胁,反而打起了哈哈,"冰裂谷附近集市和猎户可不少。你们这么一大批人突然在此安营扎寨——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足够引人注目了。" 瑟烈斯沉默着。他们被流放至北境已逾七个月,直到一个月前补给链断裂,才将营地迁至此处方便狩猎。这番动静,确实难以完全隐匿。 剑锋骤然进逼,将话题死死钉回原点:"如果她的伤口——" "出现变异就斩断我喉咙?"红发向导突然打断他,竟贴着剑锋仰起了脖颈,脆弱的喉结直接擦过森冷的刃口,"可就算药真有问题……"他迎着利刃再度逼近半步,几乎能感到皮肤被压陷的触感,"您现在能做的,也不过是把多一具尸体运回营地。" 剑身传来震颤——那是瑟烈斯握剑的手在压抑着力量。森冷的刃口压入对方颈间,留下了一道极细的血线。鲜红的血液缓缓伸出,铁锈味玫瑰香陡然浓烈,与两人交缠的呼吸混成一团。 当第一滴血珠顺着剑身滑落,在雪地上砸出一小朵刺目的红梅时,瑟烈斯收剑入鞘。 金属的摩擦声尖锐地割裂了寂静。红发向导抚上脖颈的伤口,低笑出声。 “真可怜啊,少校。您连验证猜疑的机会,都被这风雪困死在冰裂谷里。” 冰冷的空气中,指尖沾着的血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冻结。 “您砍得断虫族的脊椎,却斩不断病痛的锁链。”向导的声线适时响起,像裹着蜂蜜的毒蛇,钻进他耳膜,“就算您撑到那位女哨兵伤口愈合……” “……又能带着他们,撑过第几场封冻期的暴雪?”浓郁的玫瑰香雾仿佛凝成了细线,无孔不入地渗进防护滤芯。 “极夜将至了。” 话语缠绕着白雾吐出。他靴尖碾过地面的小小血泊,将暗红色的冰渣碾得更碎。 裂谷深处传来雪层断裂的闷响。瑟烈斯的喉结在防护颈套下艰难地滚动了一次,随即重归死寂。 他在犹豫。 一声低低的轻笑打破了凝滞,那声音里带着洞悉的玩味。 “不如来笔交易吧,长官?”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轻快而务实,仿佛刚才的生死威胁从未发生,帮我取件小东西,换两箱军用级高纯度能量胶。”他靴尖踢开脚边积雪,露出下方冻硬的黑色泥土,“很划算吧?” 瑟烈斯沉默着,面甲毫无偏移地对着他。那沉默本身便是一种审慎的压迫。 良久,面甲下传来被金属滤网扭曲的、听不出情绪的反问:“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这个。”迦莱像是早等着这句话。他手腕一翻,不知从腰间何处摸出一个巴掌大的金属盒,随意地抛了过去。瑟烈斯抬手精准地截住来物,铁盒入手冰冷沉坠,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定金。” 瑟烈斯垂眸,拇指抵住盒扣轻轻一挑。“咔哒”一声轻响,金属扣弹开。盒内,十数支浓缩胶体整齐排列,泛起一层流动的金色光泽。 确实是高纯度能量胶,而且工艺精良,质地均匀剔透,远胜于他们那些混着杂质、色泽晦暗的标准补给品。 瑟烈斯沉默了片刻。 "你想要什么?"他问。 "到时候您就知道了。"神秘人抱起手臂,姿态松弛。 “……”哨兵的声音像冻硬的铁,一字一句砸在冰面上。"不贩妇孺,不屠村落。" 对方闻言,抱臂的动作微微一僵,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 "噗——" 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栽进雪堆里。狼牙腰链叮叮当当乱响,在寂静的雪光中敲出一串不合时宜的音符。瑟烈斯皱眉看着他越笑越欢,最后甚至扶着膝盖直不起腰。 "您真可爱,"神秘人好不容易止住笑,手指勾着面具边缘晃了晃,"您看我这身行头——"他展开双臂,斗篷在雪地上投下鸦羽般的阴影,"像拐卖人口的么?" "难说。"瑟烈斯手指摩挲着剑鞘,目光扫过对方腰间的骨鞭和兽牙饰品。这种极寒天气里连眼泪都会瞬间结冰,此人却生命力旺盛得宛如一团野火。 迦莱用鹿皮手套抚过狼骨面具下缘,指腹拭去笑出来的泪花:"放心,"他的声音突然放轻,"不会碰碎您漂亮的道德琉璃盏。" 雪鹿从他身后浮现,低头衔起地上那截被斩落的披风。 “乖。”他伸手,轻轻揉了揉雪鹿的额心。 “称呼。”瑟烈斯的声音将短暂的温情打断,他紧盯着那头骨面具,不容回避。 向导歪了歪头,像是审视,又像是某种无声的较量。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起手,缓缓掀开了始终遮掩的兜帽,完整露出了颈侧那片青黑色的—— 符文刺青。 瑟烈斯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骨扣弹开的脆响中,熔化的铜红色□□泼洒开来,他有着少年般温润流畅的下颌线条,却配着一副战士似的锋利眉骨,糅合成一种矛盾的美感。上挑的眼尾含着两汪金绿色虹膜,正一瞬不瞬地回望着瑟烈斯。 “叫我迦莱。”对方长了张笑靥,唇角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露出一点点尖尖的虎牙。"下个朔月夜,锈铁峡谷西侧废弃矿井,陪我下去取个铁箱——” 红铜色鬈发在风中泼洒成猎猎的火。迦莱卷起自己一缕红发绕到耳后,忽然倾身逼近,睫毛几乎扫到瑟烈斯的面甲:“——换两箱高纯度军用能量胶。记住这张脸了?” 带着玫瑰清甜的吐息掠过金属护面,也就在这贴近的瞬息,一个冰凉的小瓶被灵巧地塞进了他的腰封。 “再附赠一瓶改良版‘见面礼’。”红发向导轻笑着倒退两步,身影融入呼啸的风雪,声音被狂风撕扯得断断续续,“用不用……随您。” 他话音未落,鞭梢已卷起那半截被斩落的披风,像捕获猎物般利落收回。 “记得自己来。” 最后一个音节散入风中,他猛地后跃,骨鞭甩向崖壁借力一荡,红发身影便如岩羊般轻盈掠上高处,几个起落间,彻底消失在茫茫雪幕之后。 风雪重新吞没了崖谷的寂静。 瑟烈斯默然立了片刻,指腹擦过腰封,拈出那支水晶瓶。瓶身在惨淡天光下折射出与昨日别无二致的剔透冷光——同样的未知,同样的诱惑。 他只端详了一瞬,便将其干脆利落地收回原位。 玄铁面甲最后扫过迦莱消失的崖壁,随即毫无留恋地转身。身影逆着风雪,稳步没入与来时相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