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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星辉映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郭柔得偿所愿, 曹丕心喜爱人幼子有了好出身,皆心花怒放,滚做一团, 如胶似漆, 如糖似蜜,如酥似髓,如鱼似水, 不知今夕何夕。


    正好睡哩, 忽听得外边传来呼啸声,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


    曹丕惊觉,推醒女王, 自个拿了剑,隔窗偷偷往外张望, 只见微云淡月, 霞光明朗,丽奴正双脚蹬着“竹马”在院中,如野兔一般乱奔, 还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虚惊一场,咬牙只笑,对女王道:“臭小子不睡觉作什么?”


    郭柔接过他手中剑,腹内好笑,劝说:“还早些,再睡会儿。”说着, 打了个哈欠,拉着曹丕往榻上走。


    曹丕见天色已明,道:“再睡也被这臭小子吵醒, 真不知一天天哪来的精力。”


    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忽然不见案上的芙蓉石香炉,便转头隔着屏风问了一句:“女王,香炉你收哪里了?放这屋正好,画屏红帐,粉炉晶莹,香雾袅袅。“


    郭柔反问:“你没拿这个?”说着,披衣出来,二人对着黑漆空案,面面相觑。


    曹丕生出一股不妙来,问:“你可见过那条廓落带?”


    郭柔道:“因你极喜爱他,我不许别人动,自己也不曾动。”


    曹丕道:“这屋内必是进了贼。”


    郭柔想了一想,道:“昨日也无外人来。你先去梳洗,等你回来,必有结果。”


    说罢,郭柔叫来侍女,问起香炉和廓落带。这个说:“早上我取公子衣服去浣洗,见廓落带好好挂着。”那个说:“中午我提食盒进来,见香炉正吐雾。”


    这个又道:“申末我过来送衣服,没注意到廓落带,但闻得一股瑞脑香。”那个忙道:“日落时,我进来看案上一堆香灰,便打扫了去。”


    你一言我一语说着,桃叶进来道:“钗环珠串都在,就是锦盒里的金锞子少了九个,银锞少了八个。还有,孙公子的木鸠车、套娃、小金猴也不见了。”


    郭柔听得这话,已明白了八|九分,对众人道:“不干你们的事,各自忙去吧,不要多嘴。桃叶,多发半个月米粮给她们压惊。”众人又是疑惑又是高兴地去了。


    曹丕见人出去,进来急问:“查出来是谁了?”


    却说昨晚曹丕父子走后,曹操正准备继续看账册,目光瞥见孙子进上的匣子,心中好奇,拨开锁一看,顿时笑了,匣子里乱七八糟,金银闪耀。


    曹操一边往外拿,一边心道,定是丽奴自己装的。又想道,这三口大的小的都孝顺,一心都想着他,心中熨帖。


    先把芙蓉石香炉摆在案上,又将廓落带搭在衣架子上。他端详了一会儿木鸠车和套娃,笑着放到书架上,再将金银用锦囊装好。


    王朝云被叫来侍奉笔墨,一进屋就被晶莹剔透的芙蓉石香炉吸引了,便笑问:“这是二公子孝敬的?”


    曹操问:“你识得这个?”


    王朝云款步进来,一边取了香盒、小瓶,一边道:“蔡娘子有次过来,我和几位小娘子过去见客,见了这个,姊妹几个赞不绝口。”


    曹操笑说:“这是丽奴送我的。”


    王朝云将百合香焚着,又起身握着墨条磨墨,笑说:“孙公子的眼光好,孝心也虔诚。”


    曹操道:“他还送了别的好物。”


    *


    “所以是丽奴将我的廓落带还有香炉,一股脑都送了阿翁?”曹丕说到最后,语音发颤。


    郭柔沉重地点头,同情道:“那时屋里没人。”


    曹丕转身从大花瓶里取了鸡毛掸子,气冲冲往外走,吼道:“曹丽奴!”


    丽奴正在院中滑得开心,见阿翁怒气冲冲而来,先是一愣,继而从“竹马”上下来,就往外跑。


    曹丕大步过去抓着他的衣裳,提到廊下,自己坐了,将人往膝上一趴,把鸡毛掸子用力打栏杆,咬牙道:“臭小子一早就气我!”


    丽奴干嚎,郭柔笑了半响,才过来道:“别打了,先去吃饭,小心上值晚了。”


    曹丕听了,抬头看向郭柔,满眼委屈,郭柔一本正经道:“你先去用饭,回来我让他给你交代。”


    曹丕放开丽奴前,照他屁股轻轻拍了一巴掌。丽奴红着眼睛,揪着郭柔的衣裙,抬头告状道:“阿母,阿翁打我。”


    郭柔俯身点了他的额头,道:“该打。”丽奴捂着头,委屈地看着她,似乎还想要讨回公道。


    “你还委屈上了,回屋吃饭。”郭柔牵起他的手,往屋里走。


    曹丕和丽奴互相不理对方,看得郭柔心中好笑。吃罢饭,曹丕去上值,郭柔送他出门,回来丽奴就不见了。


    桃叶过来笑说:“娘子,孙公子抱着枕头和布老虎从后门离家出走了。”


    郭柔扶额,道:“几位小公子也不这样啊。他往哪儿去了?”


    桃叶回道:“卞夫人处。”


    郭柔想了一想,笑说:“吃饭时也没见这么气性。”进屋换了衣裳,与桃叶慢慢地去了,时值中秋,叶儿正红。


    乳娘侍女缀在后面,丽奴换了个带前篓的“竹马”,装了枕头和布老虎,双腿蹬着,一路呼呼地来到卞夫人处。


    一见卞夫人,就告状道:“大母,阿翁打我,阿母笑。”卞夫人听了,心疼坏了,忙抱起丽奴安慰,道:“丽奴,乖乖,大母打他们给你出气。”


    丽奴道:“我跟大母住,不回去了。”


    卞夫人忙叫人送来各色点心果子,抱在怀里小声哄着。丽奴乖巧地躺在卞夫人怀里,食来张口。


    不多时,郭柔来了,丽奴听到母亲的声音,哼了一声,将头埋在卞夫人怀中。卞夫人就问:“一大早就打丽奴,究竟怎么了?”


    郭柔挥退侍女,走到她身边,忍笑道:“君姑,还记得那件芙蓉石香炉?”


    卞夫人点头,子桓留了香炉自用,送她一对芙蓉石蕉叶杯。


    郭柔指了丽奴,小声道:“这小子慷他人之慨,将那香炉并他攒了几年的合浦珠做的廓落带,趁人不在屋,装了匣子,都送给他大父了。”


    卞夫人听完,低头看丽奴,丽奴眨着黑葡萄似的眼睛,偷偷听着,神情颇为无辜,便点了他额头,道:“活该被打。”


    郭柔补充道:“天色未亮,他就骑着小车在院里乱跑,吵醒了子桓。”


    卞夫人道:“你阿翁就喜欢这些玩意儿,你专挑他的心尖尖拿。”说完,她对郭柔道:“我去他大父那里说说?”


    郭柔笑道:“丽奴虽小,也有孝心,岂可令他的孝心辜负了?不过,他不经他阿翁同意,就拿他阿翁的东西,着实不该。”


    卞夫人点头,道:“确实如此。”说着,便将怀里的丽奴递给郭柔,放心不下,又叮咛道:“他知道事了,只许说,不许打。”


    郭柔接来,道:“谁敢打这个小告状精?”丽奴可怜兮兮地叫着“大母”,最终还是被“冷酷无情”的阿母带走回去教导了。


    曹丕下值回来,垂头丧气道:“我看到那条廓落带了。”


    说完,他张望一下,问:“丽奴呢?”


    郭柔指了墙角,只见丽奴靠墙站着,她道:“你阿翁回来了,过来道谢。”


    丽奴慢吞吞走过来,拉着曹丕的衣袖,道:“阿翁对不起,我错了。”


    曹丕把脖一梗,不看他,问:“错哪儿了?”


    丽奴道:“不该、不该没问过阿翁,就拿阿翁的东西。”


    曹丕这才垂下头,将丽奴抱诸膝上,叹道:“知道错就好。”


    丽奴从袖子里掏出一团纸,递来,道:“我长大了给阿翁十个香炉,十个廓落带。”


    曹丕好奇,展开一看,原来是张借条,言曹丽奴借阿翁一尊香炉、一条廓落带,将来十倍奉还。见证人落款:“郭柔”。


    曹丕看罢,忍俊不禁,道:“拿了就拿了,当送给你了。”念及与稚童计较,他反而不好意思了。


    丽奴双手搬着曹丕的脖子,童声童语道:“将来我给阿翁送十条、百条、好多条……”曹丕心软作一团,郭柔看着他们父子亲昵地说话,不觉笑起来。


    临睡前,玉莲悄悄送来一匣南珠,曹丕接了,心中更不自在了。郭柔笑他:“你视丽奴,犹曹公视你。”


    第42章


    次日, 卞夫人叫来尹、杜、环、王等姬妾,并郭柔一起议事。


    她道:“昨日司空说了两件喜事,要你们帮忙。一件是女王温柔贤惠, 孝顺君姑, 友悌弟妹,子桓又无妻,便让女王为他妻室, 这也是司空的意思。我找人看过了, 十月初八是个好日子。”


    众人听了,目光都看向郭柔,只见她宠辱不惊,想她早已知晓此事。


    卞夫人继续道:“第二件是子文的婚事, 司空已派媒人去江东亲迎了,婚期就在十一月初六。”


    说罢, 众人都向卞夫人道喜, 又向郭柔道喜。卞夫人笑道:“你们别急,也有你们喜的时候。”


    尹夫人笑道:“姐姐这是哄我们出力呢。不用姐姐费心,二公子三公子各个孝顺友悌, 下面的弟弟们多赖护持,平日里帮不到姐姐,姐姐有事,只管吩咐。”


    杜夫人笑说:“姐姐不嫌我等粗笨就好。”其他人也道:“任凭姐姐吩咐。”


    卞夫人招手叫郭柔坐过来,拍着她的手,对众人道:“司空说女王对曹家劳苦功高, 是个好孩子,再三叮嘱让我们不要委屈了她。”


    郭柔垂下头装羞涩,王朝云笑说:“我们看在眼里心里, 夫人疼她还来不及,司空白嘱咐了。”尹夫人和杜夫人一起笑着附和。


    卞夫人道:“到了那日,女王只管你自个的事,过了那日就过来给我搭手。”“是。”郭柔回道。


    到了那日,府邸张灯结彩,香烟缭绕,虽是初冬天气,但却热闹非凡。卞夫人也不知以妾为妻的流程,因为当世大族没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卞夫人那时只是司空一句话,又拜了祖宗,再受了姬妾和儿子的礼,就是继室了。但是曹操叮嘱了,郭柔为继室一事,要办得漂亮热闹。


    无人知道,卞夫人就按自己的流程来。


    郭柔换上吉服,与曹丕一起,拜了祖宗牌位,对视一笑,回来,拜见舅姑,又受了弟弟妹妹的礼。


    曹操坐在堂上,腰上系着廓落带,带下挂着佩剑、短刀、火石、旱罗盘盒、千里镜、香囊等物,脸上一直开怀地笑着。


    谋臣武将都来了,虽有人不屑曹家以妾为妻,但对郭柔的功劳却说不出不好的话来,再者惧怕司空权势,这样劝着自己,便来府中坐下喝杯酒。除了孔融。


    郭家并几家亲戚也喜气洋洋地过来了,与众人互相道喜。郭柔行礼罢,换过衣裳,来到女客处,宴请招待众人。女客们心里不知如何,但面上都和煦地向她道恭喜。


    郭柔是聪明之人,岂能不知她们心中所想?只当不知,乐得自己开心。虚名与实利,她毫不犹豫地选择实利。


    她成了妻室,就能名正言顺地出去交际做事,别人背后骂她,她也是司空府的长媳,当面也要与她陪笑陪话。


    便有弟弟妹妹不服气她,她只一句“长嫂如母”便压了下去。试问为了个知礼的虚名,继续当妾,能有这样的权力?


    再者,丽奴以后就是嫡子,又是长子,她与子桓的事业,丽奴将会名正言顺地继承。


    不管别人开不开心,郭柔很开心。曹丕也很开心。


    客人散去了。曹丕浑身酒气回了院中,郭柔身上只略沾了酒气,但今日的喜事也教她沉醉了。


    曹丕歪头看了郭柔半天,拱手问道:“请问娘子,丕的拙荆往哪里去了?”


    郭柔回了礼,道:“你瞧,令正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敢问郎君,可见过妾的良人,我也在寻他。”


    曹丕携了郭柔的手,面作疑惑:“令夫不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罢,两人一起笑了。郭柔搂着曹丕的腰,撒娇道:“今日快活至极,可惜不能饮酒。”


    曹丕闻言,目光落在郭柔的小腹上,他们又孕育了一个小生命。他扶着郭柔去榻上坐了,问:“可累着了?”


    郭柔道:“君姑照看得仔细,哪里累得着我?”


    说完,又笑了,依偎在曹丕的肩上,手按在曹丕的心口,道:“我这里仿佛装满了蜜,甜滋滋的。”


    曹丕低头凑过来,道:“那我尝尝甜不甜。”郭柔笑着推开他,嗔怪道:“一身酒气,沐浴过再来,我也去换身衣裳。”


    晚上,二人躺在榻上,曹丕忽然道:“外面若有人说你,不要生气,记下来告诉我。”


    “知道了。”郭柔闻言,侧过身,亲了曹丕的脸颊,道:“我跟对了人。”她以为成为妻室这一天会在几年后,没想到二年多就达成了。若无子桓肯用心出力,焉能如此迅疾?


    曹丕则笑道:“我是找对了人。”谁家妻子能有此者?因缘际会之下,他选了自己喜欢的,日子越过越有滋味,两位弟弟却不能了。


    忙过郭柔的事,府上人困马乏,休息了两三日,又开始操持曹彰的婚事。


    孙家占据江东,曹操坐拥北方数州,两家都不愿撕破脸,曹彰与孙权堂侄女孙孟缇的婚事照常进行。


    孙孟缇思及抛家舍亲,过江远嫁,不知前路,心中惶恐,忐忑不安,不免终日垂泪。


    这日,孙母又过来劝慰女儿,道:“我打听过了,曹子文一表人才,甚是勇武,不算埋没你。卞夫人最是慈善,怜贫惜弱。还有……”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看着女儿道:“二公子年初与妻子和离,要立他的宠妾郭氏为继室。那郭氏善算术制造,甚得曹公看重,其人不简单。你敬着她。”


    孙孟缇吃了一惊,道:“曹家安敢如此?”


    孙母立刻道:“千万不要说这话,你君姑也是如此。你从心里敬着郭氏,否则某日就祸从口出了。”


    正说着,侍女过来请孙孟缇,原来是孙贲要见她。过了半日方回来,孙母仍在等她。


    “你只当你阿翁放屁,不必理会,将自己照顾好,才是正经。”孙母不必问,就知道孙贲与女儿说了什么。


    “阿母……”孙孟缇欲言又止。


    孙母伸手制止,道:“你去了曹家,孝敬君姑,敬重长嫂,便是夫君不喜,也能过得自在。若将来一日孙家败了,给你阿翁求个情,便是报了生养之恩。”


    孙孟缇听了,靠在孙母的怀中。孙母拍着她,缓缓道:“你别的一概不管不问,只做个好媳妇好妻子。你又不能封侯拜相,争权夺利交给那些能封侯拜相的人去。


    你爹是吴侯的堂兄,曹子文是曹公的次子,将来孙曹两家无论哪家胜败,也波及不到你们身上,好生过你的日子。”


    孙孟缇依偎在母亲的怀中,轻轻“嗯”了一声。到了那日,孙母等亲人送孙孟缇至江边,洒泪惜别。小叔孙辅带着侄女,终究还是去了。


    晓行夜住,或舟或车,一行终于到了邺城,在一处别院住下,只待佳期。


    那厢曹彰竟然紧张了,将兄长拉到僻静处,问:“阿兄,我何以待孙氏?”


    曹丕听了笑起来,道:“诗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这有什么好说的?”


    曹彰随意坐在台阶上,叹了一口气,道:“话虽这么说,只是你不懂。”


    曹丕拿帕子垫了,在他身边坐下,分析道:“咱们阿母什么性子就不说了,便是任氏那样暴烈,阿母还天天骂我的不是,她必定怜惜弟妹远嫁。”


    曹彰点头。曹丕又道:“阿翁心怀天下,哪里在意她的出身?只要她安心做你的妻子,不说阿翁,便是阿兄我也盼着你们夫妻和睦。”


    曹彰愁绪稍解,又道:“为什么是我呢?我不是说阿兄。”


    曹丕解释道:“那时咱家与袁家相持,曹刘互为婚姻,乃是时局所迫。再者,孙权占据江东,阿翁志大,南北终要一战,胜还好,若败,以后记得叫你的子孙供我飨食。”


    曹彰吃了一惊,急道:“阿兄怎么说这样不祥的话?”


    曹丕起身,捡了帕子,塞入袖中,笑道:“孙娘子千里而来,尚且不怕,你堂堂伟丈夫,又何惧之?走,陪为兄练剑。”


    曹彰顾忌阿兄面子,不便明言,心里暗道,阿兄那剑法只是花架子,和他打一架,比上战场还累。


    “唉……”曹彰叹了一口气,与曹丕去了。


    第43章


    兄弟二人正在校场比剑, 曹彰远远看见父亲侍从张虎过来,忙托地后跳一步,叫道:“阿兄, 阿翁唤你哩。”


    曹丕转头看见张虎, 收了剑,便问:“阿翁有什么吩咐?”


    张虎道:“主公请二公子过去考校时政。”曹丕笑了,他向来擅长这些, 遂道:“这就走。”


    张虎看了眼曹彰, 笑道:“也唤了三公子,李狗约莫找岔了地方。”


    曹彰听说,捂着胳膊叫痛,对曹丕道:“刚才阿兄好大的力道, 胳膊要断了。”


    曹丕惊了一下,上前托住他的胳膊, 急道:“快给我看看, 我刚才收着力道,怎么就……”


    曹彰忙按住曹丕的手,面上作“忍痛”之状, 道:“不妨事,我回去找大夫用药酒揉一揉就好了。”


    说完,拂开曹丕的手,一边往外跑,一边回头叫道:“阿兄,阿翁的事要紧, 不必等我。”


    曹丕目送他的背影远去,转身回头对张虎叹气,道:“他能逃掉吗?又用这个老掉牙的借口。”


    张虎好奇道:“二公子什么时候知道的?”


    曹丕摇头叹道:“人道, 关心则乱,果然不假。”二人一路说着话去了,及到了正堂,见曹冲也在。


    曹丕行过礼,曹操问:“刚才哪去了?”


    曹丕如实回:“孩儿与子文切磋剑技。”


    曹操道:“子文为何不来?”


    曹丕道:“我不慎伤着子文,叫他先回去处理伤口,稍后就来。”


    果然半响后,曹彰垂头丧气地过来了。曹操又问侍从:“怎么不见子建?”


    侍从回道:“子建公子出去访友了。”曹操道:“他小孩一个,访什么友?”


    曹丕笑道:“甘罗年少说张唐,子建天资聪颖,文采精妙,非常人,有友人相交不足为奇。”


    曹操道:“也罢。现有一案,有司奏请杀尽逃亡士兵张三的母亲、妻子苗和弟弟,苗初嫁张家,仅有数日,未及见夫,张三已逃亡荆州去了。你们怎么看?”


    曹丕居长,稍一思索,便道:“有司量刑过重,宜从旧法,考竟其妻子。”


    曹彰见曹丕说完,忙道:“俺也一样。”又补充道:“军令大如山,若不从严治军,军纪何以严明?”


    曹冲脆声道:“孩儿不同意二兄和有司的看法。《诗》云:未见君子,我心伤悲。又《礼》云:未庙见之妇而死,归葬女氏之党,以未成妇也。


    苗适张氏,未及见夫,从旧法或大辟,既有未见之悲,又有非妇之痛。且若同牢合卺成妇,不知要加何罪?


    《记》曰:附从轻。《书》云: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皆恐刑罚太过。苗已入张家门庭,刑之为可,不可太重,宜减二等。


    士兵逃亡,诚然可恨,然有逃卒或因一念之差或被胁从,虽已亡,却常有后悔者。孩儿愚见,若稍宽宥其妻子,一来使纳者不信,二来诱其复归。阿翁明鉴。”


    曹操听了,大赞:“仓舒所言极是,引经据典,条理分明,不失仁爱,甚得我心。子桓子文,你们作为兄长要多用心。”


    二人齐声道:“是。”曹彰听了,心中无所谓,但这话对于曹丕而言,却是一道响雷劈下,脸上火辣辣的。


    他前者连上两策,皆从之。原想自己早已与诸弟不同,不料仓舒后来居上,故而心中烦闷焦虑,勉强笑着回到院中。


    郭柔见了,挥退侍女,递上一杯滚滚的梨汤。曹丕接了,捧在手中,抿了一口,便放下了:“有些酸。”


    郭柔便问:“侍女说你被三公子拉走,他说了什么话惹得你心事重重?”


    “不干三弟的事。”他说着便把如何与曹彰比剑,如何被阿翁叫走,阿翁如何考较,三人如何回答等等都说了,末了,道:“四弟若在,必不令五弟独美于前。”


    郭柔想了想,道:“怪不得人都说五公子辨察仁爱。”未说完,便感到一股幽怨的目光。


    曹丕辩解道:“我是大意了,经书典籍,哪本不熟稔于心?”


    郭柔道:“乱世用重典,古来如此。可是……”她望着曹丕,道:“阿翁精明强悍,春秋正盛,或许再过几年便天下合一了,那时正值你壮年……”


    曹丕闻言,坐直身子,郭柔道:“乱世这么苦,总要有点甜,哪怕现在只能闻味儿。”


    曹丕气鼓鼓,道:“我亦有仁心。仓舒说得简单。”


    郭柔换了一杯杏仁羊乳递给他喝。丽奴爱喝这个。她道:“你且看阿翁如何处置此事。”曹丕捧着热热的羊乳点头。


    郭柔端过梨汤自饮,道:“人生性本善,五公子年幼,有此仁心,不足为奇。既有仁心,情有可恕者,便搜肠刮肚倾尽全力为其恕之,我想这便是五公子引经据典的初衷。”


    曹丕恍然大悟,道:“你说的极是,阿翁赞的不是仓舒的博学,而是仓舒的仁爱。”


    郭柔抿着梨汤,曹丕顿时懊恼不已,看得她好笑,便道:“你与他又不同。丽奴能拽阿翁的胡子,得到能为虎奖的称赞,若是你去……”


    曹丕赶忙打断她,心有余悸道:“那是找死。”说罢,自个笑了起来。


    正说着,忽见丽奴摇摇晃晃地学小鸭子走路进来,郭柔忍俊不禁,对曹丕道:“彩衣娱亲便是多大都使得。”


    曹丕拽住丽奴,抱在膝上,先摸摸手脸温寒,再问:“去哪里玩了?”


    丽奴手脚挣扎道:“我要阿母抱。”


    曹丕按住他的手脚,道:“阿母肚里有妹妹,不能抱你。”


    丽奴道:“妹妹?我要妹妹。”


    曹丕道:“要妹妹就听话,不然没妹妹,只有弟弟了。”


    丽奴手舞足蹈道:“阿翁,我有很多弟弟和阿兄。”


    曹丕疑惑,宗亲之中丽奴算是小辈中大的,哪来的兄弟,便问了出来。郭柔笑而不语,只听丽奴掰手指答道:“均兄、林兄、据兄,还有玹弟。”


    郭柔笑曹丕,道:“你儿子给你加辈分呢。”


    曹丕耐心纠地正丽奴道:“那是你的叔父们,不许没大没小。”


    丽奴道:“均兄说,只论兄弟,不讲辈分。我们是兄弟。”说完,还煞有其事地点头,一副“均兄”说得对的表情。


    丽奴有许多玩具,生性慷慨,又会玩,经常与年龄相近的叔父们一同玩耍嬉闹。叔侄们经常骑着系各色彩绦的“竹马”在青石板大道上,扮作骑兵冲锋。


    郭柔听完大笑,曹丕则气笑了,又无可奈何,只叮嘱了丽奴几句,看他样子就知没放到心里。


    未至曹彰婚期,先来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教江东诸人冻得瑟瑟发抖,又欢天喜地地出来看雪。


    孙孟缇系着大红缎白狐狸里披风,立在廊下,听着墙外的欢笑,也笑了,只是笑着笑着却不笑了,换做了愁容,只望着碎琼乱玉出神。


    忽然门外进来一青年,身后跟着两抬箱子的仆妇,对孙孟缇叫道:“孟缇,卞夫人怕你不惯天寒,命人送来米炭蔬果,这是为你专门新做的御寒衣裳。”


    孙孟缇道:“叔父,天寒进来喝杯热饮。”


    青年正是孙辅,自来了之后,便与曹氏官员厮混一处,打听消息。他笑着进来,道:“孟缇不必忙,我说两句就走。卞夫人果然慈善心细。我今日还远远见了三公子,英姿不凡,勇武过人。”


    孙孟缇垂下头,道:“叔父说这个做什么。”


    孙辅笑了,道:“我去了,天寒,好生注意身体,要是你生病了,嫂嫂必定捶我。”


    孙孟缇道:“叔父也要保重身体。”孙辅又带着仆妇走了,侍女打开箱子一看,都是各色皮袄皮褂皮裙,彩绣辉煌,轻柔暖和。


    成亲那日,积雪融尽,天光放晴。孙孟缇惴惴不安地嫁入了曹家,就像一朵从南方飞来的花,点缀了孙曹如蛛丝般脆弱的联盟。


    作者有话说:1.《诗》云:未见……妇也-《三国志》。


    2.《记》曰:……失不经-《三国志》


    第44章


    郭柔呵着手从外面进来, 看见子桓正在看书,道:“外面真冷。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曹丕放下手,拉住她的手往怀里暖和, 一同坐到榻上, 问:“来人,送杏仁羊乳来。你们堂客这么晚才散?”


    “听族里的老人说话。”郭柔靠近了,闻不见一丝酒味, 笑道:“啊, 你今天没有喝酒?”


    桃叶送来一杯羊乳,郭柔抽出双手,曹丕将自己温暖干燥的手覆盖上去,郭柔就着小口喝起来。


    他道:“只喝了两三杯, 才换过衣裳。对了,刚才有人送两摞样书来。”


    说着, 自去取了两本, 郭柔放下玉杯,欣喜地接过,油墨香味扑鼻而来, 惊喜道:“前儿还说油墨不好,怎么就好了?”


    她迫不及待地翻看,只见薄薄一册,封皮上书“千字文”,纸张对折,开口向内, 字迹朝外,右缘用麻线缝上,约莫二十多页, 字形横细竖粗,赞道:“这与我想象的一样。”


    说罢,又翻看另一本,是前者的三倍厚,封皮写着“基础算术”,同样的装订,同样的字迹。


    曹丕笑问:“书装得好,只是内容太简单了些,丽奴启蒙仿佛用不到这些。”他现在就开始有意无意地教丽奴背诗,正式开蒙时,或许用这书,或许不用。


    郭柔朝曹丕一笑,靠过来,拿书与他共看,说:“两月前,司空赐了我土地奴婢。有你在,我哪里用得着这些。思来想去,准备办个慈幼堂,收养孤儿,教他们认字种地纺织。你说好不好?”


    曹丕听了,笑道:“你可能么?这不同于施粥,春来就结束了,是冬去春来,周而复始,耗费粮帛不计其数。”


    郭柔便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我想把世家娘子、宗亲娘子,还有那些将领娘子,都拉进来,或出钱,或出力,或出人,把架子搭起来。


    那些孤儿十岁之前以学习为主,十岁之后半工半读,或种地、或养植、或织布、或学手艺,大约能养活自己。成丁之后,分列郡县,就是编户。


    再者,有天资聪颖的人,给予禀食,供其读书,培养成才。我想对于这样的孩子,司空大约是愿意资助的。”


    曹丕听到这里,噗嗤笑出声,道:“你赚钱厉害,花钱也厉害,还盯上阿翁。幸好,没盯上我。”


    郭柔也笑了,两人对让曹操出钱的原因心知肚明,她又道:“慈幼堂真办起来,我想让君姑挂个名。”


    曹丕笑道:“哦,阿母也没跑掉。”


    郭柔道:“我还想办一个织布坊,买麻线生丝,雇人织布,既能让孤儿有个学习的地方,也能用产出支撑慈幼堂的运行。”


    曹丕听罢,腹内筹算半响,慈幼堂虽难办,但观女王向来行事,打理得了庶务,安排得了人员,没有不妥。此事虽难,但相比一县庶务简单,且随她去做。


    遂道:“这是好事。你写个条陈,我帮你看。你再找那些娘子们,也有个说法。”曹丕于政务的经验,远比郭柔强。


    “哎!”郭柔拉长声音应了,喜不自胜。曹丕见她欢喜,自己不由得也跟着欢喜。正欢喜着,那两本书“呼啦”一声掉到地上。


    郭柔正要去捡,曹丕忙道:“你身子重,我来。”俯身捡了来。


    郭柔问:“这书给君舅看了吗?”


    曹丕道:“你尚未看,我怎敢送别人?”


    郭柔嗔了他一眼,命人拿锦盒装了一套,推他道:“你亲自送去。”曹丕只好冒着严寒去了。


    郭柔又打发人送卞夫人一套,王朝云一套,蔡琰姐妹两套、辛宪英一套、徐岳一套,又命人往曲城侯相刘洪送了一套。


    王朝云、蔡贞姬、辛宪英先后加入《千字文》的编纂,徐岳是大算术家刘洪的学生,曹操下令征辟,刘洪年迈,让其弟子徐岳过来应辟。郭柔得知他潜心研究月亮运动,为他争取了透明水晶,做了粗糙的天文望远镜。


    徐岳看过后,几乎是纳头就拜,死心塌地留下来,改进历法。郭柔写成《基础算术》和《珠算应用》后,因他算学极好,便请他帮忙校正。


    见罢阿翁,曹丕顺路将丽奴接回来,三口一起用饭。用罢饭,丽奴由乳娘侍女簇拥着回去睡觉。


    冬日昼短夜长,屋内灯烛荧煌,曹丕在看书,郭柔在写条陈。半个时辰后,郭柔抬头瞥见书名,笑问:“最近怎么比几个上学的弟弟还要用功?”


    曹丕叹道:“近日俗事颇多,把书忘了,得闲翻看一下。”说着他望了眼窗外,天色已晚,院中闪着几点亮光。“天晚了,又冷,睡吧。”说罢,他自己放下书,催促郭柔睡觉。


    过了两日,郭柔先和卞夫人说了,卞夫人道:“这是积阴骘的好事。我上了春秋,精力不济,你们自去忙,要我做何事,与我说便好。”


    得了卞夫人的默认,郭柔拉上曹婧、王朝云,又去了蔡家,叫来了辛宪英,一同商议。


    辛宪英看罢,雀跃道:“真的要做这个?我家里有善织的织工可以教他们纺织。”


    蔡琰道:“若不嫌弃,休沐日时,我能过去教几节课。”


    蔡贞姬忙道:“我无差事,郭娘子若有差遣,但凭吩咐。”


    郭柔听了,拉着众人坐到一处,笑道:“一人计短,你们也帮我看看,哪里不合适。”


    众人看过,纷纷提出自己的想法,辛宪英拿笔记下来,几人一起讨论解决的办法,不觉时间流逝。


    辛宪英又是兴奋,又是感慨道:“咱们也成了外出做事的人。”王朝云道:“是啊,我从来没想啊。既然咱们做了,就一定要做好。”


    众人都道:“对,一定要做好。”


    议罢,郭柔将策划书通过曹丕,呈送曹操。曹操见有几分可取之处,又兼郭柔是长媳宗妇,于国于家十分重要。若是能历练出来,又何吝粮帛?他身边的夏侯诸曹都是这样历练出来的。


    于是,曹操赐了一处宅院并田地奴婢给慈幼堂。那宅院有一百余间,甚是阔朗。郭柔、朝云等人参观后,对屋舍进行改造,又叫人打造家具,缝铺盖、衣服。


    时值腊月,天寒地冻,屋舍尚未改造好,邺城巡逻的小将先送来了十数名孤儿,对管事讪笑道:“给他们口饭吃,一片瓦遮身,扫地、做饭、和泥都使得,不然就在破庙里冻死了。”


    管事只好收了,刚过一日,又有人送孤儿来。


    军中也送了一批孤儿来,这些孩子的父兄阵亡,家中无人,朝廷虽给禀食,但因年幼,生活不能自理,抑或照管人家苛刻,听闻郭女君仁善,办了个慈幼堂,以后还要教认字,与曹氏父子说了一声,便将这些小孩都送来了。


    郭柔知道了,叫他们收下,紧急送去些衣服、铺盖、粮食,又叫人仔细巡逻,免得孩子打架,以及预防火灾和伤寒等疾病。


    郭柔因府中临近新年,事务繁忙,且身子重,托了蔡琰姐妹日常照看慈幼堂。


    孙孟缇嫁进来后胆战心惊,传言君舅好色滥杀、夫婿勇而无谋、君姑倡家歌伎、大伯宠妾灭妻、长嫂狐媚惑人,以及府中大大小小被掳掠来的姬妾,自以为进了豺狼窝。


    过了一个多月,她发现曹家比见过的世家大族更和睦些,卞夫人慈爱待下,对诸子女一视同仁,更怜惜她远嫁不易。


    曹公不经常见,但他极重孩子教育,一有闲暇,便将几个孩子叫过考较,曹彰常为此急得抓耳挠腮。至于曹丕与郭柔则是比寻常夫妻更恩爱,倒教人艳慕不已。


    第45章


    去年, 袁绍外甥高干降而复叛,固守壶关,李典、乐进久攻不下。刚进正月, 曹操就亲率大军征讨高干。


    曹彰随征, 孙孟缇得知后,悄悄松了一口气,虽然两人相敬如宾, 但她总觉得不自在, 心中仿佛压了一块石头。


    曹丕依旧守邺。因着慈幼堂的规模越来越大,蔡贞姬管理颇感吃力。


    郭柔请卞夫人帮忙介绍几个能担事的人,卞夫人便推了夏侯渊妻丁娘子,曹仁妻陈娘子、乐进妻卫娘子, 张辽妻吕娘子,崔琰妻崔娘子, 辛宪英又拉来甄宓。


    几人聚在蔡家商议, 郭柔将慈幼堂如何运营说了,然后对众人笑道:“架子已搭起来,只是我身子重, 蔡娘子事多,宪英备嫁,只小蔡娘子一人,力有不逮。


    我听君姑说,诸位虽是女子,却不输须眉浊物, 故而请你们来帮忙。”众人都道:“这是积阴德的好事,求也求不来呢。”


    丁娘子立刻又道:“我出三百匹绢。”


    郭柔听了这话,忙摆手笑说:“慈幼堂现收养孤儿一千八百余名, 其中军中孤儿三百余名,这三百人自带禀食。


    慈幼堂中尚有绢两千余匹,粮三千石,土地五十顷,奴婢百余户。目前缺的不是粮帛而是人。


    慈幼堂要想一直运营下去,土地产出是一部分。我还想办个织布坊,收生丝麻线,雇人纺织,用盈余支撑慈幼堂运转,已经叫人造织机了。”


    丁娘子恍然大悟,笑道:“郭女君考虑深远,嗯,慈幼堂有地,我出十头耕牛。”


    郭柔笑道:“表姑是心疼我,变着法给慈幼堂送钱,我看不收不行。”丁娘子是曹操的表妹,论亲戚,郭柔叫她表姑。


    蔡琰道:“依我看,咱们每人各领一事,再设个监察御史,你们说如何?”


    “好呀,这个监察御史,我领了,你们有谁不服?”丁娘子道。


    众人知丁娘子品性耿直,且表兄是曹公,夫君是夏侯将军,都道:“非你莫属。”


    吕娘子道:“我家庄园里有数十个士兵,皆因伤致残,不能再上战场,又无家人,便养在庄园里。慈幼堂孩子又小,人又多,不如挑些人去护卫巡逻。”


    郭柔赞道:“这个好,护卫就交给你了。”


    乐进与张辽不和,卫娘子见吕娘子拔了头筹,不甘示弱道:“经营田地这个交给我。”


    蔡娘子道:“教育孩童的夫子一事交给我们姐妹。”


    辛宪英道:“郭娘子不嫌我年轻,我愿与娥皇姐姐一起管织布坊。”


    郭柔道:“如此更好了。”


    崔娘子想了半天,苦笑道:“你们给我留一个吧。”


    郭柔笑说:“崔娘子德高望重,与表姑一起当监察御史,如何?”


    崔娘子闻言,朝丁娘子一笑,道:“好。”


    郭柔道:“我觍颜自荐当了这慈幼堂的堂主,诸位有不决或困难之事尽可找我。”


    众人笑道:“既是你办的慈幼堂,当然由你来当这个堂主。”议定之后,众人说笑着吃完宴才散了。


    郭柔回来,想要与曹丕分享,只是找遍人却不在,便问侍女。侍女道:“二公子枯坐了半日,背上弓,打猎去了。”


    郭柔无奈笑道:“又去了。”


    日渐平西,曹丕才回来,一见郭柔,便笑说:“大忙人回来啦。”


    郭柔嗔道:“人家才有点事做,你就取笑人家。”


    曹丕道:“我怎么敢取笑女王?”桃叶进来奉水,曹丕接了,坐过来问:“怎么样?”


    郭柔便将众人如何分工都说了,曹丕颔首道:“职责分明,是个好法子。”郭柔信心满满道:“你且看以后。”


    说完,又问:“你收获如何?”曹丕叹气道:“只猎了两只灰毛兔子。”


    郭柔道:“野草刚发芽,能猎到兔子,且不提箭术,运气就很好,还是两只呢。”


    曹丕道:“本想猎白兔,给你做个围脖。”郭柔道:“灰兔毛做坐褥,更适用。”曹丕听了,即刻命人去做。


    春色易老,眨眼夏风便到。郭柔去慈幼堂看过两次,织布坊也开起来了,听得朗朗的读书声,吹着拂拂的柔风,心中涌出无限欣慰来。


    预产期渐渐临近,丽奴出生时,曹丕随军打仗不在,现在见郭柔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胆战心惊,又常怀惊叹。


    烈日炎炎,夫妻先给丽奴过了生日。郭柔忧心道:“这孩子不在五月五出生吧。”传言五月五出生的孩子,男妨父,女妨母。


    曹丕道:“阿翁向来不在意这些。”郭柔道:“我自然信咱们家人,只怕外人不这样看他。”


    “敢?”曹丕道。


    郭柔听说,笑起来,忽然肚子一抽一抽地疼起来,叫道:“我可能要生了。”曹丕慌得连忙叫产婆太医过来,又催人去请卞夫人。


    卞夫人过来,就见曹丕目瞪口呆地看着郭柔扶着桃叶在院中散步,道:“看傻了?”


    曹丕转头,惊惶道:“她肚子疼,怎么就不躺下休息,反而走起来?”


    卞夫人听了这话,从鼻子哼出气来,道:“你们兄弟也是这样出生的。”


    郭柔路过卞夫人,疼得面目扭曲,道:“君姑……”


    卞夫人心疼道:“不用管我,我看住子桓。”


    郭柔听了这话,没忍住直接笑出声,与卞夫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继续散步。男人在女人生产时就是添乱。卞夫人怕吓着丽奴,将他托付给杜夫人照看。


    郭柔停下稍歇,吃了饭,曹丕围上来急道:“怎么还没生?”


    卞夫人道:“早着呢。你别像蜜蜂似的乱撞,吃完饭再过来。”


    曹丕道:“我哪能吃得下饭?”


    郭柔举了一个点心给他,道:“垫垫吧。”曹丕味同嚼蜡地吃了,心中祈祷,母子平安。


    夜色深深,郭柔疼得满头是汗,才进了产房。“阿母……”曹丕望着卞夫人欲言又止,面带忧色。


    卞夫人道:“太医看过了说没事,顺其自然就好。”


    直到了次日丑时,郭柔才诞下一女,精疲力竭,整个人仿佛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


    听到婴儿的啼哭声,曹丕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去,被卞夫人一把拉住,道:“等收拾好,再进去。”


    正说着,产婆抱着婴儿出来,道:“恭喜夫人,恭喜二公子,女君生了位小娘子。”


    “真是个小娘子?”卞夫人接过来,抱在怀中,喜道。


    “女王怎么样?”曹丕问。


    产婆答道:“母女平安。”


    曹丕焦急地等在外面,一听到桃叶请他进去,就立刻跑进屋,一眼望见床上狼狈的女王,心揪起来,叫道:“女王……”


    郭柔见他额头细汗密布,强撑着笑起来,问:“你看过孩子了吗?”


    曹丕忙道:“看过了,和你一样。”


    郭柔见他神色,知他没看过,就道:“再去看看,她像你。我要睡了。”


    “你睡,想睡就睡,我看着你睡。”曹丕忽然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和庆幸。


    郭柔闭上眼睛,昏昏沉沉睡下,朦胧间听到丽奴大哭:“阿母是不是死了?”


    第46章


    曹丕看到丽奴时, 震惊无比,只见他身着寝衣,一脚赤着, 一脚套着袜子, 独自一人从黑夜里冲出来,扑到郭柔榻前嚎哭。


    原来卞夫人曹丕等人一颗心都挂在郭柔身上,照看不及丽奴, 他在人群里乱走, 问谁,谁都叫乳娘将他抱走,最后甚至被卞夫人送走了。


    他常玩打仗游戏,游戏里人马可以死而复生, 但是他接触的人不可以,他有个小叔叔刚出生没多久就再也见不到了, 人都说他死了。


    他和叔父们过去探望, 还说等小叔叔长大,他们一起骑竹马玩。后来,后来, 就再没见过小叔叔了,只记得那个小大母哭得伤心……


    人受伤会死,亲人会担忧。阿母疼得大叫,阿翁担忧不已,难道他的阿母要……


    乳娘不顾丽奴的挣扎将人抱到杜夫人处,丽奴与杜夫人说要回来, 杜夫人不许。


    众人都死死地看紧他,以免他添乱。丽奴便装睡,直到乳娘的呼吸变得绵长, 他才蹑手蹑脚爬起来,一路躲躲藏藏往家里赶。


    一进屋,就看到阿母躺在榻上不言不语,阿翁陪在榻前面无喜容,故而放声痛哭起来。


    郭柔惊醒,见丽奴满面泪痕,心疼不已,忍痛侧过身,强撑着微笑,问:“丽奴,为什么哭啊?阿母好着呢。”


    丽奴破涕为笑,道:“阿母,你没死啊!”


    “这孩子……”曹丕气笑了,道:“你阿母和妹妹都平安。”小婴儿用襁褓裹着躺在里侧,睡得香甜。


    郭柔看清丽奴狼狈的模样,问:“这么晚了,丽奴还没睡,谁跟来了?”


    不等别人回答,丽奴就道:“我自己来看阿母。”


    郭柔听了,眼睛顿时酸酸涩涩:“阿母会一直陪着丽奴。天就要亮了,你回屋睡觉,醒了过来就能看见我。”


    丽奴往榻上爬,道:“我和阿母一起睡。”


    “不行……”曹丕就要抓走丽奴,郭柔道:“让他在这儿吧。你把丽奴的脚擦干净,再派人往杜夫人处说一声。”卞夫人见母子平安,已回去休息了。


    曹丕叹了一口气,叮嘱道:“乖乖躺着,不许动,你阿母身上疼。”


    丽奴连连点头,曹丕叫人去了,又拿帕子擦干净丽奴的小脚,再找了一床薄被给他盖上。丽奴困极了,一沾榻便睡熟了。


    郭柔低声道:“你也去吧,这屋里气味难闻。”


    曹丕道:“你刚睡下又被惊醒,我看着你睡着再走。”郭柔只好依他。


    待郭柔也睡了,曹丕转过去看了半响女儿。他左看右看,还是觉得女儿像女王,像女王多好啊,识度过人,清秀通雅,天下之人谁能及得上她?


    曹丕历经女王生产,精神亢奋,睡不下,绕院子转了两圈,回到书房绞尽脑汁给女儿想名字。


    他列了很多美好的字,如“慧”“徽”“媛”“姜”“馨”“瑞”等等,只等女王醒来决定。


    曹丕走后,郭柔听得婴儿哼哼声,惊醒过来,给女儿喂了奶,又睡下。再醒来时,外面天光大亮,身下仍在疼,有气无力。


    侍女忙扶起她喂水,郭柔瞥见侍女腕上的五彩绳,便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侍女笑回:“今日是端午,奴婢们都带了五彩绳禳灾避毒。”


    郭柔摇头不再喝水,又问:“公子和丽奴呢?”


    侍女正要回话,这二人就进来了,额头上都是汗。丽奴昨夜像霜打过的青菜,睡了一觉,又支棱起来。


    “阿母,等你好了,咱们来玩投壶。”丽奴叫道。


    郭柔招手让他近前,接过巾帕,给他拭汗,道:“好啊,吃过饭了?”


    “早吃过了。”丽奴说完,对侍女小大人模样地吩咐道:“阿母饿了,传饭。”


    说得曹丕和郭柔都笑了,郭柔揉着丽奴的头发,赞道:“丽奴知道心疼阿母了。”


    丽奴扬起小脸,道:“我不疼阿母,谁疼阿母?”


    曹丕听了,道:“你不要信他,人小鬼大。昨夜不知吓坏了多少人,乳娘侍女都没发现,巡夜的人也没发现,竟让他一路摸黑回了这儿。”


    郭柔闻言心有余悸,叮嘱道:“以后可不能这样,跌进水里,你这么小,无人相救,阿母去哪里找你?”


    丽奴听了,道:“我要学洑水。这样,我能找到阿母,阿母也能找到我。”


    曹丕头疼扶额,道:“丽奴想一出是一出。”


    郭柔道:“无妨,他学就让他学。”丽奴神气地从鼻子哼出气来,背身过去不看阿翁。


    侍女抬着小几进来,置于榻上,铺上饭食。郭柔抬头问:“你吃过了吗?”


    曹丕回道:“吃过了,你吃,不用管我们。”郭柔腹内正饥饿,便低头吃起来。丽奴看阿母吃得香,不住地点头。


    曹丕问其缘故,丽奴小大人似的说道:“吃得香,身体就壮。”这话一听就是卞夫人哄他吃饭用的。


    郭柔吃罢饭,叫他们出去,由侍女帮着盥洗更衣。稍恢复些力气,她便扶着人,下地慢慢走路,医女在一旁低声说着产后如何恢复的话。


    卞夫人新得孙女,喜不自胜,睡下醒来,就见杜夫人过来请罪,才知了丽奴的“功绩”,瞠目结舌。


    她说:“小小年纪,便能骗过侍女乳娘,果然是将才。这事与妹妹无关,便是我也想不到,一个刚三岁的小孩,竟能这样。”


    杜夫人心有余悸地点头,为寻人,她把院子翻了底朝天,正要翻府邸,万幸得了消息,才知虚惊一场。


    郭柔走累了,歇下来,听到女儿的哼哼声,叫人把女儿抱来喂奶。曹丕进来,见了,问:“有奶娘在,怎么是你喂?”


    就曹丕所知,世间贵妇产子后,都是由乳娘来喂孩子。


    郭柔挥退侍女,让他坐下,小声道:“产后几天的乳汁与以后的不一样,淡黄色,量也少,正好够小婴儿吃。奶娘都是过了产褥期才来的,乳汁是多,但上天既然这么安排了,你想想这中间定有我们不知道的缘由。”


    曹丕闻言沉吟半响,道:“也好,只是苦了你。”


    郭柔一笑,道:“我这叫苦,别人就没法活了,还好是嫁给了你。”郭柔对于现在的生活很知足。


    曹丕道:“你也很好。还有,咱们女儿叫什么?”


    郭柔低头看向女儿,沉吟道:“五月五,避恶毒,而虎镇百毒。”


    曹丕击掌赞道:“好啊,虎者,山兽之君;山君,虎也。她小名就叫山君。”


    郭柔听了,立刻道了一声好:“雅而不俗,你怎么想到这样好的名字?”


    曹丕一脸微笑,轻轻抚摸着山君的后背,道:“偶然得之,与丽奴也极配。丽奴,山君,一个是鹿,一个是虎。”


    郭柔张望了一下,道:“怎么不见丽奴?”


    曹丕道:“昨夜哭得那样伤心,见你无事,刚才又兴匆匆跑出去玩,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郭柔道:“该给丽奴找几个可靠的人看着,昨夜幸好无事,若有三长两短……”


    曹丕道:“这两天,我找几个小子跟着他。桃叶虽好,但照顾你们三人难免不周全。”


    郭柔道:“桃叶手下有个叫杏儿的,沉默寡言,做事利落,再添个她去侍奉丽奴。”曹丕道:“也好,且用着吧。”


    山君吃完奶,扭着身子不舒服地哼哼,郭柔叫人进来伺候。


    郭柔道:“你自忙去,我也有事要做。”


    曹丕好奇:“什么事?”


    郭柔道:“恢复身体和睡觉。”


    曹丕闻言笑了,道:“你是催我走呢。我去衙门转转,回来看你。”


    郭柔道:“你走前先去探望君姑,她累了一夜,不知身体可好。再给她说,山君有了名字。还有,请君姑代我向杜夫人致歉,昨夜让她受惊了。”曹丕应声去了。


    第47章


    郭柔自此安心修养, 捱过一个多月,终于出了房门。卞夫人设了家宴庆贺,道:“女王为曹家生儿育女, 劳苦功高, 且饮一杯。”


    郭柔闻言,赶忙举杯站起,连称不敢, 说:“妾何以当此言?我能度过生产关, 母女俱安,上托祖宗保佑,下靠君姑细心照看,我当敬君姑一杯。”说着, 便饮了。


    卞夫人笑道:“坐坐坐,家宴而已, 不必客气, 多吃些。”说完,又招呼其他姬妾吃饭。孙孟缇强颜欢笑,心不在焉, 以为君姑在催她生生孩子。


    正想着,忽然一只玉杯送到眼前,抬头便见郭柔笑盈盈的脸,只听她道:“多谢你送给山君的玉虎,她一见了就抱着不撒手。”


    孙孟缇忙举杯,道:“啊, 山君喜欢就好。”说着,掩袖饮了。


    郭柔问:“我听说,三公子就要回来了。”


    孙孟缇点头:“君姑也和我说了。”郭柔朝她一笑, 孙孟缇不知所以,便问:“嫂嫂笑什么?”


    郭柔道:“我听人说,江南女子温婉秀美,得水乡灵气精华,见你,便知传言不虚。”


    孙孟缇听了,垂下头,飞快地偷瞧了郭柔一眼,便别过脸。郭柔自然极美,明媚妍丽,灿若春阳,令人不敢直视。


    孙孟缇倒了一杯酒,敬道:“嫂嫂请。”


    郭柔笑着喝了,刚才见孙孟缇神情游离,念她远嫁异乡,孤独无依,故而找她聊天,似乎把人吓着了。


    宴罢,郭柔回到院中,沐浴更衣后,去厢房看山君。丽奴如没笼头的马,宴会刚开始,吃了些果点,就与他的小叔叔们跑没影了。


    “阿母!”正想着人,人就回来了。


    丽奴满头大汗,拽着小车进了院子,道:“竹马坏了。”郭柔出来,见那小车轮子跑丢了一个,快步走来,俯身检查他的身体,问:“伤着哪里了?”


    丽奴笑了一下,举着右手,上面擦破了皮,已经清理过了,且涂了药。“阿母,我不疼。”丽奴道。


    郭柔叫人裁了干净布条,拿来给丽奴绑好,问:“在家睡会觉再出去?”


    丽奴道:“睡过啦,兄弟们在桥头等我呢。”


    郭柔道:“你又说错了,那是叔父,总也记不住。晚上早些回来吃饭。”丽奴换了个小车,双脚蹬着,如风一样跑出去了,后面缀着杏儿等侍从。


    曹丕下值回来得早,一进来,就见郭柔坐在廊下看书,轻手轻脚过来,双手蒙住她的眼,问:“猜猜我是谁?”


    郭柔惊了一下,回过神来,笑道:“莫非是登徒子么?”


    曹丕回道:“你非蓬头挛耳,齞唇历齿,我自不是登徒子。”


    郭柔又问:“不是登徒子,难道是举案齐眉的孟光么?”


    曹丕笑道:“我非圣之清者,愿为圣之任者。”圣之清者,如伯夷者也;圣之任者,如伊尹者也。


    郭柔笑说:“那是谁,我猜不到了。”


    曹丕松开手,走到她面前,笑问:“看什么呢?”


    郭柔道:“《九章算术》。”


    曹丕牵过她的手,朝她一笑,道:“你歇一歇,仔细看花了眼睛。”郭柔一笑,随他进了屋,不一会儿里面传来男女的欢笑声。


    曹操夺得并州后,本欲挥师回邺,但青州海贼久为心腹之患,便转道讨贼,顺便威慑新附的青州。


    郭柔与曹丕感情融洽,如胶似漆。一日,郭柔低头量着自己的腰,叹道:“好像胖了。”


    曹丕回头道:“丰腴点好看。”郭柔转头嗔了一眼,琢磨起晚上饭食少用些。


    忽然一人惊惶来禀:“公子,女君,慈幼堂爆发瘟疫了。”


    曹丕和郭柔大吃一惊,忙问:“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那人回:“前几日有个小孩发热,本以为不是大事,这两天一下子病倒了几十个大人小孩,请来大夫,才确诊是伤寒。”


    郭柔道:“立刻封锁慈幼堂,只许进,不许出。”


    那人道:“已经封了。”


    郭柔道:“你且退下。我稍后就去。”那人退下。


    曹丕闻言,瞠目结舌,道:“你要去慈幼堂?”


    郭柔一边穿上外衣,一边道:“我是慈幼堂的堂主,如今那里爆发了瘟疫,我必须得去。”


    曹丕急道:“若染上伤寒,九死一生,山君未满百日,丽奴刚过三岁,他们离不得你。”


    郭柔握住曹丕的手腕,盯着他的眼睛,道:“我信你。”


    曹丕别过脸,低声道:“那我呢?”


    郭柔依然道:“子桓,你清楚我们的感情。慈幼堂,我必须得去。”


    曹丕道:“这与你无关,我派人去,且阿翁派我守邺,这是我的职责。”


    郭柔咬着唇,缓缓道:“丧乱以来,生灵涂炭,瘟疫横行,今日是他们,明天不知道是谁。


    且子桓你以后率军出征,风里雨里,艰难辛苦,难保不遇见……我心里有些想法,想去试验这些想法对不对。”


    曹丕道:“伤寒非同小可。”


    郭柔叹了一声:“我九岁那年得过伤寒,侥幸病愈,十五岁又遇到伤寒。那年我亲自照顾伤寒的病人,没有被传染,故而怀疑得过伤寒的人,至少一段时间不会再得。”


    曹丕听了,叹了一口气,抱住郭柔,下巴搁在她的肩头,道:“真的要去?山君、丽奴,还有我都会担忧你的。”


    郭柔拍着他的后背,道:“只要有战乱,就会伴随着瘟疫。”


    曹丕回身,拿起衣服披上,笑道:“邺城出现疫病,我要去处理。你确定要去?”


    “确定。”郭柔道。


    曹丕无奈叹了一口气,拍了下郭柔的肩膀,叫人把一双儿女送到卞夫人处。


    郭柔问过侍女,重赏之下,只有四人愿意去,带上衣物,与曹丕出了院子,两人分道,她一径去了慈幼堂。


    周围都是士兵封得严实,隐隐听到里面的吵闹声,郭柔深吸一口气,进了慈幼堂,众人都围在入口处,蔡贞姬和管事们正努力维持秩序。


    蔡贞姬被封到了慈幼堂,不能出去,也是她找大夫确诊了伤寒,见到郭柔,与众人一样,都大吃一惊,忍不住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来不及寒暄,郭柔朝蔡贞姬微微点头,对惊惶的众人,朗声道:“我是司空府二公子的妻室郭柔,也是慈幼堂的堂主,既然来了,便不会走。”


    众人原本哄闹着要出去,见郭柔逆行而来,心中稍定,暂且静下心,听她说话。


    郭柔继续道:“伤寒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得了病,无人相救。外面二公子正在调集药材医者,有我在,你们不用担心短缺。


    我经历过两次伤寒,九岁那年活了性命,十五岁那年照顾伤寒病人而无恙。


    现在众人听我调令,身体无恙的站到右边,有发热腹泻症状的不要怕,医者和药材都充足,早日治疗,早日痊愈,拖到重症,只怕性命不保。”


    说完,管事、奴婢、孩童和雇工骚动了半响,只留下数十人站在原处,惶恐不知所措。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郭柔道:“与这些人还有患病的人同屋住、同碗吃饭、同入恭房的人,你们隔离观察五天,以防传染他人,也方便及早发现病情。”过了半响,陆陆续续站出来二百余人。


    她让侍从抬出绢帛来,对这些无恙的人,道:“愿意与我照料同胞的人,皆赐绢一匹,且奴婢者放免为良,良人多发半年粮米。”


    话音落下,有人蠢蠢欲动,忽然一瘦弱的小孩跑出来,道:“贵人,我也可以吗?”


    郭柔对他笑道:“多谢你的善心,只是你年龄还小,身体对于伤寒的抵抗力不如大人,保重好自己,是你当前要做的事情。”小孩怏怏不快地回到队里了


    蔡贞姬站出来道:“此乃我管理不当,我愿意与堂主一同照料伤寒病人。”郭柔微微颔首。


    慈幼堂护卫都是从战场退下的老兵,见状,心道:“蔡娘子是泰山羊氏妇,郭娘子更是曹公的长媳,两位贵人女子尚且不怕,自己怕什么?”


    故而都站了出来,见此,陆陆续续有人站出来,约莫得了二百余人。


    郭柔将三组人按照五人一伍,十人一什、?五什一队、二队一屯编好,道:“你们先回屋,饭食医药自有安排。什长、队长、屯长留下。”


    郭柔路上早已筹算好了,先把如何防治伤寒的事情说了,再与诸人分派了事务。慌乱的慈幼堂有了主心骨,顿时变得井井有条。


    分派完,曹丕派来的医者也到了,中有一人仙风道骨,神情悲悯,不似凡俗。郭柔便问:“敢问先生尊名?”


    那医者道:“老朽华佗,见过郭娘子。”


    第48章


    郭柔听了, 大喜过望,脱口而出:“先生可是华佗再世的华佗?”


    华佗笑了一下,道:“佗尚在世。”


    郭柔忙作揖告罪:“柔久仰先生大名, 如雷贯耳, 不胜仰慕。慈幼堂得先生坐镇,无忧矣。”


    华佗道:“郭娘子言过了。老朽先去诊治病人,容后再叙。”


    郭柔道:“堂中病人拜托先生了。”


    华佗道:“此乃分内之事。”


    郭柔转头朝侍女笑道:“你告诉大家, 华神医到了, 叫众人不要慌。”


    华佗道:“老朽学识有限,不敢当什么神医。”


    郭柔但笑不语,依然跟着华佗继续往前。华佗拦道:“郭娘子留步,前面就要见病人了。”


    郭柔道:“我是慈幼堂的堂主, 看顾堂中病人是我分内之事。且我少时得过伤寒,不易感染, 而且……我若说的不对, 先生莫要取笑。”


    华佗回头打量了郭柔一眼,他听过郭柔,擅长算术制造, 产钳便是她设计出来的,曹公治下皆推广开来,甚至流传到南方,救下无数难产孕妇。


    “请讲。”华佗聆听道。


    郭柔道:“伤寒的传播途径应该是粪-口,病人的病菌通过粪便排出,人若吃了粪便污染了的水源和食物, 便会感染伤寒。”


    华佗听了,觉得她用词新奇,细嚼之下颇为有理, 正要问,然而病房就在眼前,遂进去诊治病人。


    郭柔忽然道:“先生,请根据这些病人的症状分出重型、普通型、轻型,我将他们分开,避免相互传染,以及便于照料。”


    华佗点头道:“我正有此意。”


    说着,便要进去,郭柔拦住他,递来一块布巾。华佗看时,郭柔已自个系上,捂住口鼻了,朝他一笑。


    华佗笑了,接过来,如郭柔那般系上,也叫徒弟吴普和医者们系上了。郭柔跟在华佗身后,取了纸笔。


    蔡贞姬等几个识字的男女跟在后面,侍女提着一个黝黑的大坛子。


    华佗卷起衣袖正要诊脉,郭柔道:“先生稍等。”说着让侍女揭开层层包裹的坛子,用长箸夹出一团杏子大小的麻絮,一股刺鼻的气味传来。


    侍女道:“先生请用酒精麻絮仔细擦拭双手。”


    华佗伸手接了,嗅道:“酒精,这是酒?”郭柔点头,道:“这用酒浓缩了,外用可杀死疫病。”


    华佗道:“此间事了,我当向娘子请教。”擦拭完双手,便让病人伸手,望问关切,并与吴普和医者们讨论一番。


    待诊完,华佗转头道:“重型。”说完,便去诊下一人了。郭柔记下,询问起这人几日的行动轨迹来。


    蔡贞姬忽然道:“这是第一个生病的小孩。”只见他骨瘦如柴,脸色青黑,气息奄奄,见人来,用气音道:“救我,救我,我不想死……”他刚活得像个人样,不想就这么死了。


    华佗擦过手,拉出小孩的手腕诊脉,问:“哪里不舒服?”小孩艰难地答了。


    华佗很快开了方子,立刻叫人去煎药,并道:“这孩子病了几天,照顾得不错。”


    蔡贞姬道:“他吃不下饭,我就叫人给他蒸蛋羹,煮甜汤,多喂糖盐水。”


    郭柔也点头,问起这孩子来之前曾在哪里吃饭喝水,住在哪里等等,得知地址后,立即叫人告知曹丕,使他封锁这个地方,查访患者,消毒杀菌。


    一直到日渐平西,华佗与医者们才看完病人,郭柔也将这些人分别安置,出来,便见院中垒起灶,架起火,煮器皿衣服,热气腾腾。


    几人推了一车生石灰,送去茅房杀毒,还有人提着草木灰水或石灰水泼洒屋舍院子。


    郭柔回屋坐下,列出不同症状病人的数量以及隔离观察的人数,张贴在外,并提前预测道:“伤寒有潜伏期,慈幼堂后几日可能迎来病患暴增。”


    果然过了几日,确诊的病人越来越多,众人虽有惊惶,因有名医坐镇,尚能心安。


    然而,曹丕却心急如焚,日日后悔成千上万次,除了调来粮食药材石灰,能为女王所做,少之又少。


    忽然一日,蔡贞姬对华佗道:“先生帮我诊诊,我感觉自己有些发热。”


    华佗吃了一惊,赶忙来诊,半天,对她道:“你去轻症室。”


    蔡贞姬去了,郭柔等人本应要隔离起来,但因人手短缺,只得依个人意愿。


    华佗留下郭柔,对她道:“郭娘子,你身份贵重,不要再以身冒险,暂去隔离为妙。”


    郭柔笑道:“先生眼中生命有贵贱否?”


    华佗与郭柔共事数日,知她虽非医者,却有医者仁心,回道:“生命无贵贱,但身份有贵贱。”


    郭柔道:“死亡面前,没有贵贱。如今伤寒虎视眈眈,若我有命,临病房而不死,若我无命,侥幸归家亦可亡。先生勿复再言。”


    华佗只得作罢,这几日堂中亡了五人,相比于以前的活下十之二三,好上数倍,这其中多赖郭柔之力。


    郭柔抽空过来探望蔡贞姬,吓得她魂飞魄散,几乎从榻上跳起来,急道:“娘子快走!”


    两人隔了七八尺远,蔡贞姬已贴了墙,郭柔笑说:“你怕什么,该我怕才是。蔡娘子把你交给我,我要把妹妹囫囵个还给她。你好好养病,今天感觉如何?”


    蔡贞姬道:“吃了药,比昨日好些。”郭柔又与她说了几句宽心话,才去了。


    且说郭柔离家久不归,丽奴闹着要阿母,卞夫人也气这两人自作主张:“难道没有别人,非要女王去才好?”


    曹丕无言,只得跪下请罪。卞夫人见了,反而不好说什么,道:“罢罢罢。”挥手让曹丕去了。


    曹丕刚出去,有人报某家出现了伤寒病人,叫人依例送到慈幼堂医治。因送来的病人渐多,慈幼堂无恙的人便被转移出来,另居别处。


    卞夫人要知道慈幼堂中如今满是病人,非吓个半死。


    这也是曹丕的无奈之举,慈幼堂有华佗和郭柔,华佗治病,郭柔防疫,防治结合,活人无数,况且二人知道外面情况,主动提出收治病人。


    曹操在淳于得到邺城疫病的消息大为震动,但看到子桓和女王,一人统筹资源供应,一人亲临病患,竟然做得极好,又是震惊、又是欣慰、又是担忧。


    他将信给众人传看,叹道:“这对小儿女实在胆大。”


    众人纷纷赞道:“公子仁义笃厚,少君不惧危难,非常人所能比。”


    他们心道,人躲避疫病尚不及,少君胆识魄力非凡,不仅身临疫区,还能保全自己,难怪主公叹惋此人非男子。


    他们军中正需要这样的人才啊!


    不知不觉过去两月,邺城恢复了正常,慈幼堂安静极了,只剩下几个治愈的病人和郭柔华佗等人守在堂中隔离。


    院中燃起篝火,劫后余生的众人围着跳舞欢闹,火光照耀出他们畅快的笑容。


    华佗和郭柔坐在席上看着他们笑。忽然郭柔道:“先生,你还要离开邺城吗?”


    华佗叹道:“医卜星象,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我时常懊恼操方技之业,唯有见病人笑颜,心中才能稍解。”


    郭柔道:“先生大谬矣,粮与医是人类生存的基础,仁人志士明君贤臣王侯将相都是在此之上演化的。


    千百年后,汝曹身名俱灭,唯有那些为百姓立命的人才能为百姓所追忆,虽死犹生。”


    华佗沉默不语,半响叹道:“郭娘子……”


    郭柔道:“流俗之言不足畏。先生,你做的是让前人时人后人都敬佩的事业,而且你的能力足以当得起赞誉。”


    华佗道:“郭娘子言过了。”


    郭柔道:“我欲上奏司空,在邺城新建太医署,集治病、防疫、研究、教学于一体,太医署令官秩千石。我想推荐先生任太医署令,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华佗摇头道:“我闲云野鹤惯了,不愿为官职所累。”


    郭柔笑道:“行医如读书,不进则退。先生喜欢游历四方,不妨事,择一二干将处理庶务即可。”


    华佗心动了,忽然又摇头道:“邺城多贵人,佗业微贱,恐时人不允。”


    郭柔道:“我虽力薄,愿为先生计。”


    华佗闻言不以为意,只是一笑,他最担忧的是曹操,一个难缠至极的病患。


    郭柔劝道:“先生,你留下吧。如今天下大乱,百姓战死一批,饿死一批,若再病死一批,只怕汉种将尽,那时夷狄起于北,谁能御之?”


    说完,郭柔又凑近小声道:“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华佗笑道:“我从未见过像郭娘子这般的人。”


    郭柔道:“我字女王,乃先父所取,取女中王之意。”


    第49章


    那日, 郭柔未劝动华佗。又几日,天高日晶,慈幼堂解封, 郭柔等人终于出了府邸, 恍若重获新生。


    门外候着几辆马车,曹丕立在最前面,见郭柔出来, 上前几步, 忽然收住脚,朝众人长揖一礼,神情恳切,道:“诸位舍生忘死, 防治疫病,丕在此谢过。”


    众人慌乱起来, 他们中有奴婢、部曲、病退老兵、医者、世家女子, 哪里见过这等场景,纷纷避开,但是曹丕一直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郭柔是曹丕的妻子, 如何能去扶?她没动。奴婢、部曲、老兵、医者和世家女皆有顾忌,最后还是华佗扶起曹丕,道:“二公子大礼,我等如何敢当?”


    曹丕笑说:“当得当得,我虽年轻,但也知道伤寒的厉害, 诸位齐心协力,让疫病变得可控,大功于黎庶。”


    华佗道:“惭愧惭愧。”


    郭柔笑道:“朝廷记着大家的功劳, 忙了两个多月,先回去休息,其他的容后再说。”众人笑着应了。


    曹丕和郭柔送走他们才登上车,车帘放下,曹丕哼了一声,转了身,别过脸,不理郭柔。


    郭柔牵着他的袖子摇晃,叫道:“子桓,子桓,你理理我么?”


    曹丕冷笑:“哦,我当是谁,这不是邺城的大英雄,抛夫弃子,舍生忘死,成全自己的大义?你不知道我每天都是怎么过的。”


    郭柔伏在他怀中,撒娇撒痴,直弄得曹丕没气了。他道:“我这关好过,只是阿母和丽奴那关就难喽。”


    郭柔双目睁圆,神情哀怨,可怜巴巴道:“子桓助我。”


    曹丕自身都难保,更遑论帮人,面上却镇定自若道:“你一向敢作敢为,怎么就怕了?”


    郭柔回:“非怕君姑丽奴,乃是愧疚。”


    曹丕道:“你难道对我就不愧疚?”


    郭柔回:“我与你夫妻同心,我之心即是你之心,我之意即是你之意,志同道合,不必言语,两心便已相知,故而不怕,亦不愧。”


    曹丕忍俊不禁,忙敛起,板住脸,道:“巧言令色。”郭柔靠在他肩头笑。


    到了府邸,郭柔情怯,曹丕掀起车帘,自顾下去了,随后伸手要扶她。郭柔无奈,只好搭上手下了车,穿过一道道门,终于到了卞夫人院落。


    夫妻正要进去,却被玉莲拦住,她一边使眼色,一边大声道:“夫人睡觉呢,吩咐叫任何人不要打扰。”


    郭柔转头看曹丕,曹丕望天,她只好对玉莲道:“我们等着便是。”玉莲歉意一笑,返身回屋,隐隐约约听到里面的说话声。


    袍袖下,曹丕拿手去握郭柔,被她甩开,又挨了一句斥,只好乖乖站着。


    大约半刻钟,忽然一个小孩从里面冲出来,郭柔忙俯身接住,抱着他转圈圈,笑道:“丽奴!”


    “阿母!”丽奴开心地大笑起来。


    转了几圈,郭柔将丽奴抱在怀中,问:“丽奴,阿母想你。”


    丽奴大声道:“丽奴也想阿母,做梦都想。”


    曹丕道:“快放开他,这孩子越来越重,力气又大,像个牛犊似的。”


    丽奴朝曹丕做了个鬼脸,依偎在阿母的怀中,搬着她的脖子,道:“我晚上要和阿母一起睡,这样晚上想阿母了,睁开眼睛就能看到阿母。”


    “哎!”郭柔一口答应了。


    曹丕道:“丽奴,你都多大了,自己睡去。”


    丽奴振振有词道:“阿翁,你比我大,怎么不自己睡?”


    话音未落,周围的侍女低头忍笑,羞得郭柔瞪了曹丕一眼,斥道:“闭嘴。”没有人知道孩子嘴里能蹦出什么话来。


    “什么人在外面吵吵嚷嚷?进来!”里面传出不辨喜怒的声音。


    三口只好进去,见卞夫人正在低头逗摇篮中的山君,不抬头,也不说话。


    郭柔放下丽奴,与曹丕一起跪下,道:“儿媳/孩儿前来拜见。”


    卞夫人抬头道:“我当是谁,这不是邺城的大英雄吗?”


    郭柔听到这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忙掩上嘴,卞夫人冷哼道:“何故发笑?”


    郭柔道:“君姑与夫婿是真母子,问妾的话也一样。”


    卞夫人瞥了眼曹丕,道:“起来吧。你们俩倒好,一撒手就把丽奴山君抛给我了,以后不许这样。”


    郭柔起身,复又行礼告罪:“儿媳知错。劳累君姑,心中愧疚。”


    “知错就好,快带回去吧。”卞夫人道。


    郭柔和曹丕行了一礼。丽奴立刻抱住郭柔的腿,道:“阿翁抱妹妹,阿母抱着我。”


    曹丕点了下丽奴的头,将山君用襁褓裹了,抱在怀中,郭柔亦抱起丽奴,四口告辞离去。卞夫人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由得露出笑容。


    玉莲道:“公子与郭娘子伉俪情深,又有一双儿女,好不令人羡慕。”


    卞夫人笑道:“我只望他们夫妻同心,丽奴与山君平安健康。”


    四口回到院中,山君睡得正香,曹丕轻手轻脚将她放进摇篮里。丽奴亦步亦趋地跟着郭柔,郭柔道:“我去沐浴更衣,你就在门口等我,好不好?”


    丽奴想了想答应了,跑到屋门口,一瓣一瓣地揪着盛开的菊花玩。


    屋内,郭柔一边换衣服,一边对曹丕,道:“我带回来的匣子里有个册子,里面写着对众人的奖赏,你帮我看看,妥当不妥当。”


    曹丕去了,找到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有几本册子,有关于伤寒防治的,有关于新建太医署的,有关于慈幼堂伤寒记录的,最后才是疫病防治奖赏花名册。


    曹丕拿来翻开,一边看,一边思索。册子上清晰地列了受赏之人的出身、功劳以及奖励何物,并无不妥。他叫来人,皆按此册奖赏。


    至于别家的奴婢,他派人持绢帛赎其和家人出来,与自家的奴婢一样,放免为良,授田并赏赐粮帛。


    曹丕又将其他的册子也看了,待看到新建太医署时,心中纳罕,不明白女王为何对那么看重华佗。


    正想着,郭柔出来,头发披散,对外叫了一声丽奴,丽奴便哒哒地跑进来,开心地叫道:“阿母!”


    郭柔搂着丽奴坐在廊下晾头发,曹丕扬了扬手中的册子,问:“你为何对华佗如此看重?”


    郭柔道:“病家求医,寄以生死,华神医正是可托付的人。”


    曹丕道:“我听人说,华佗不喜与富贵人家交往,这次他能来,也是……被迫。”


    郭柔望着曹丕道:“我劝他留下任太医署令,他虽意动,但还是拒绝了,度其话意,仿佛症结在那些以权迫他的富贵人家身上。”


    曹丕听了,心下意会,想道:“我去请。”女王说的就是富贵人家就是自家。


    郭柔道:“他愿行医四方也行,只要教出几个得力的徒弟,以及用他之际能召回来。”


    末了,又道:“有才能的人自然有骄傲些。再者,医者要心甘情愿才好。子桓,你此去不仅为天下百姓,也是尽孝心。”


    曹丕听了,道:“我明日就去拜访华神医。”


    晚上,丽奴抱着枕头跑进卧室,爬上榻,大咧咧躺下,拍着榻叫道:“阿母快来睡觉。”


    曹丕正在灯下伏案写条陈,对郭柔笑道:“你先睡,我来弄。”说完,又朝她一笑,道:“快哄丽奴睡下。”


    郭柔嗔了曹丕一眼,问:“你能行吗?”曹丕在写关于邺城伤寒报告,需尽早呈送父亲。因内容太多,郭柔便帮起草了一部分。


    曹丕道:“就写完了。”郭柔这才盥洗上床,搂着丽奴一起睡下。


    待写完时,已经交了三鼓,灯烛摇曳,人影晃动,曹丕细查两遍,无误后,与郭柔和华佗合写的《伤寒防治手册》一并装入匣中,天明便往青州阿翁处送去。


    他换过衣服,走到榻前,只见郭柔和丽奴睡得正香,不忍叫醒,吹灯躺下休息,伸臂将妻儿揽住。


    丽奴早上醒来,心情大好,左边是阿母,右边是阿翁,两人护着自己,怪不得做梦都是甜的。


    他不由得咯咯笑起来,刚笑了两声,就被阿翁捏住嘴巴。曹丕低声告诫:“醒了就起来,不许吵醒你阿母。”


    丽奴忙点头,曹丕手一松,他立刻滚到郭柔怀中,齁齁得装睡。曹丕给他盖上被子,自个起身洗漱去了。


    信尚未送到青州,青州却来了一封急信。给郭柔的。


    第50章


    曹丕饭罢去衙门忙活到下值, 路上想起太医署筹建一事,叫人问了路,由仆从簇拥着转道往华佗家中去了。又命人飞驰回府取来表礼。


    沿着大路, 拐了几次, 换成小道,到了一处院子前。仆从拍门,里面应声开了门。


    曹丕早已下马, 见是个老妇, 上前问道:“华神医可住在这里?”


    老妇见怪不怪,回头叫道:“贵人来找你哩!”


    门内隐隐听得华佗的声音:“这就来!”不多时,华佗抛下手头活计,出来见是曹丕, 忙问:“二公子怎么来了?”


    曹丕笑道:“我听拙荆说先生上心疫病防治,过来与你说一声, 今一早我将条陈派人快马加鞭送到父亲处了。”


    华佗听了, 心中欢喜,便道:“公子进来坐,只怕寒舍鄙陋, 公子不惯。”


    曹丕笑说:“此屋有先生,何陋之有?”


    华佗引着曹丕进来,两侍从捧着绢帛锦盒跟进去了,其他人侯在外面。


    院内架子上晾着药材,东边放个药碾子,西边的破几上糊着鞋面, 三间正房,东边趴着小厨房。


    到了正堂,曹丕送上表礼, 华佗执意不肯收。


    曹丕道:“昨日为公,今日为私,略表丕之谢意,若无先生妙手,只怕拙荆陷于危难。”华佗还是不肯收。


    曹丕因笑道:“锦盒里是些药,原该济众散人,藏之我家高阁,不能尽其用,先生拿去正好,若能救人,也是这药的造化。”


    华佗听说,才收了锦盒,又坚决辞了绢帛:“昨儿已得奖赏,这个不能要。”


    曹丕闻言,只得作罢,二人分宾主坐下。曹丕问起华佗行医的事迹,华佗说了几件,忽然叹道:“医病容易,医心难啊!”


    原来华佗与郭柔共事两月有余,知她品性,佩服其为人,便对她的夫君暗暗高看一眼,且曹丕为司空长子,位高权重,前途无量,故而一时忍不住劝谏了两句。


    曹丕问:“先生何出此言?”


    华佗道:“丧乱以来,礼乐崩坏,诸侯攻伐,民不聊生。朱门之病多由饱起,百姓之病皆是饿致。悠悠苍天,何时能损有余而补不足?”


    曹丕听得这话,耳边如同响个焦雷,久久不能言,惊诧不定地看着华佗。这样的话,他听人说过,一个是阿翁,一个是女王。


    阿翁雄才大略,智谋超群,故能看出时弊;女王天生不凡,遭际坎坷,榻上枕边常有此语。不料想一医者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华佗神情悲悯,曹丕心道,虽所业之道不同,但他是个智者。遂起身长揖,道:“丕请先生指教。”


    华佗苦涩一笑,摆手道:“这人心上的病,需要的不是我这个医者,而是伊尹周公商鞅管仲那样妙手仁心的大贤。”


    华佗嫌弃过医者贱业,但从没有停止过精研医术和治病救人,世俗偏见于生死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他救得了命,医不了人心。


    曹丕道:“一人之力有限,众人之力无穷。丕请先生暂留邺城,主持天下疫病防治大事,救治天下。”


    华佗问:“这天下是什么天下?”


    曹丕回:“天下人之天下,大汉所有的子民,不管是辽东公孙康治下,还是交州士燮治下,抑或是西凉马腾韩遂治下,还是中原。


    乱世之中,百姓流离,朝不保夕,日夜期盼太平,丕相信终于一天会太平的。”


    华佗沉吟不语,曹丕又道:“先生期盼太平,遇致太平之事,反而退怯,岂不闻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织网?”


    华佗见曹丕胸次开阔又有仁心,念及苍生之苦,一人之力有限,遂决定舍身一试。


    他应道:“非郭娘子仁厚,公子折节下士,佗安敢有刚才大胆之言?老朽年迈,愿试之。”


    华佗对时局失望透顶,但又忍不住相信曹郭绘制的光明。


    曹丕喜道:“朝廷得先生,如旱苗得甘霖。”他顺势向华佗请教起疫病防治之事。


    两人相谈欢,不觉天色将黑,连华佗妻何时进来点了一碗灯也不知。华佗回神,望见天色,笑道:“公子若不嫌弃,请留下用些粗饭。”


    曹丕听了这话,凑近小声道:“哪里敢嫌弃?郭娘子管得严,不许我多食荤腥细面白米,每日必吃一碗糙米粟麦,回家也是这样吃。”


    华佗笑起来,道:“这才是养生之道。我请为公子把脉。”


    “有劳先生。”曹丕在华佗面前坐下,伸出手,华佗搭上脉,诊过右手,换左手。


    曹丕灯下觑着华佗神色,见他沉吟不语,就问:“先生,我身子如何?”


    华佗道:“公子年轻,算是康健,只是以后少食荤腥甜腻之物。”


    曹丕郑重道:“丕谨遵医嘱。”


    华佗叮嘱道:“这病就如种子,有的一辈子发不了芽,有的得了际遇便疯长。究其原因,一在口,而在脚。口腹之欲要节制,脚要迈开忌久坐。”


    曹丕素来多思,想起父亲患的头风病来,听说有些病能父传子呢,脑海里浮现父亲疼痛难忍的画面,立刻将华佗的话刻在心上。


    华佗妻送上饭食,一碗粟米饭,一碟时蔬,一碟咸菜,还有一碗蛋羹。曹丕如平日一样吃了干净,华佗见状便要要饭。


    曹丕忙道:“阿翁教导我们,爱惜粮食,不可浪费。先生家的饭食颇具风味,这粟米比别处蒸得香。”


    华佗闻言,脸上露出自得之色,道:“这是曾经的病患人家教老妻的,独门绝技。”


    曹丕赞道:“当得起。赶明儿,你来了,也尝尝我家的饭食,也有几样独门绝技呢。”


    华佗闻言笑起来,曹丕见天色已晚,遂告辞离去。出了巷道,只见金风淅淅,玉露泠泠,月华满街。


    他回了府中,见女王和丽奴正换下见客的衣裳。原来女王带着丽奴去蔡琰家里做客了。


    “蔡小娘子幸好病愈,否则我没脸去见蔡娘子了,今天一来是给蔡娘子赔罪,二来是问蔡小娘子要不要继续留在慈幼堂。”郭柔道。


    曹丕问:“她怎么说?”


    郭柔道:“蔡小娘子愿意继续留下。”


    曹丕想了想,道:“过两年,我找个机会,把她丈夫调回来。”


    郭柔笑道:“我替蔡小娘子谢过子桓。”


    洗漱罢,丽奴被撵回自己的房间睡觉,二人久别胜新婚,如胶似漆,戏闹了半夜。


    郭柔给自己放了几日假,不是逗弄一双小儿女,就是去卞夫人处,弹琴娱乐。


    杜夫人操琴,王朝云跳舞,再加上郭柔的琵琶,有时卞夫人兴致来了,也会唱几句,倒比男人们在家更自在些。


    忽然一日,曹丕递来一封书信,道:“阿翁有事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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