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女王在曹魏》 1、第 1 章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先预演半个时辰后发生的场景,室内烛光摇曳,众人已喝了几杯酒,微醺浅醉,理智似有还无、灯昏昏,脑昏昏,最适合说不光明的话,办不敞亮的事,譬如给贵人送美人。 郭柔就是这个美人,穿上艳而不俗的衣裳,螺钿琵琶遮住半张芙蓉面,素色罗袜轻点过地板,深深一拜,款款坐下,玉手轻拢慢捻,奏出新谱佳音。 贵人若不拘小节,宴罢就能带走她,当夜就躺在贵人的怀中。 贵人若有心,高看她一眼,便会谨卜良日,纳之闲房。 这机会是她筹谋数年求来的,郭柔内心悲愤又无可奈何。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乱世之中,人命贱,妇孺之命最贱,郭柔想活。 * 建安八年,五月,白日。 曹丕刚随父从征败袁绍二子还许昌,好友吴质从袖中取出一卷白绢,笑说:“子桓精通音律,可识得此谱?” 曹丕展开,乌黑婉媚的墨迹跃入眼帘,赞道:“好齐整的手法。” 细细看去,不由得哼唱起音律,连声赞道:“妙哉妙哉。谁人为此?谁人为是?” 吴质回:“此乃铜鞮侯义女,故南郡太守郭永之次女所谱。郭氏女,通诗书、善琵琶、工音律、美容止,作得新曲《春江花月夜》。铜鞮侯闻公子擅音律,托我请二公子斧正。” 说罢,便和曹丕一笑。曹丕听了,击掌而叹:“谱好,谱名更妙。” 吴质说:“这话须得铜鞮侯当面说,我说他不信。他已备好酒馔,翘首以待二公子。” 曹丕踌躇半响,吴质说:“铜鞮侯已知我求到二公子府上,公子不去,他们不知道公子没功夫,也不稀罕这谱子,倒显得公子不看重我这个友人一般似的。” 曹丕忙说:“谁说你不是我好友?谁说我不稀罕这谱子?” 吴质笑道:“甚好,今晚月白风清,天净无尘,正宜赏《春江花月夜》。” 曹丕道:“你素来不与这些人来往,怎么替他们传话?” 吴质回:“铜鞮侯送了我数卷珍奇孤本,待我看过此谱,尽数退还。” “退还?” 吴质:“质已读过,皆在胸中。”曹丕听了,指着吴质大笑。 待他笑完,吴质先告罪一声,然后才道:“虽女子闺名不能为外人道,但此女的字颇有些来历。” 曹丕问:“什么来历?” 吴质:“郭氏女少清慧,其父以为奇,曾言:‘吾此女,女中王。’遂以‘女王’为字,又以字改名。” “改了什么名?”曹丕追问。 吴质摇头:“我不知,子桓何不亲问之?” 曹丕指着吴质,摇头笑叹:“你呀你,不遂了你的愿,只怕我的耳朵一整天都不清静。”吴质笑而不语。 不到日暮,曹丕便换了新衣,与吴质一起前往铜鞮侯府。路上,吴质道说:“这铜鞮侯是前朝传下的爵位,家族没甚能人,但乱世之中能保全家人,有几分运道和聪明。” 曹丕右手探入袖中,摩挲着绢帛,心不在焉地附和。吴质见了,便只笑不说话。 一行到了侯府,铜鞮侯早领子侄等在大门外。诸人见过,众人簇拥着曹丕进了屋。铜鞮侯再三请曹丕坐主位,曹丕辞让,只在宾位上坐了。 曹操以少胜多,攻破袁绍,二子如丧家之犬,北方局势已明,摇摆不定的世家大族恨不得贴到曹操一系身上来。铜鞮侯悔不听郭柔言,官渡之战前站曹操。 丝竹声起,舞女曼妙,杯盏交错。曹丕一边应付侯府众人,一边拿眼朝堂下看去。 不知不觉,诸子侄退去,只剩下铜鞮侯、曹丕和吴质。铜鞮侯说:“我有一义女,乃故南郡太守郭永之女,痴迷音律,能作新声,只是府中无人能懂,不知好坏。 世人传言,二公子精通音律,可否看老朽薄面,指导一二?” 曹丕忙道:“岂敢岂敢,只怕唐突令爱。” 铜鞮侯:“哎,二公子不要自谦。”说罢,对外道:“请二娘出来。” 一侍女去了,又有一侍女进来,放下竹帘,影影绰绰隔断曹丕视线。 俄而,他就见侍从簇拥着一位窈窕女子进来,怀抱琵琶,看不清面容,声音清越若金玉:“妾拜见二公子。” 铜鞮侯说:“我儿,你常说无人知你,为父请来了曹二公子。且为二公子奏一曲。” 郭柔应了坐下,斜抱琵琶于膝上,轻拢慢捻,声若明珠落玉盘,韵如月照春江水。 “咦?”曹丕心中疑惑,坐直身子,细细聆听,这郭氏女的琵琶声更清越流丽,曲子更是与旧曲不同,空灵中带着淡淡的迷离。 明月皎洁,照见琵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一双柔夷,如玉生辉。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令人怅然。 铜鞮侯觑着曹丕的神色,问:“二公子,小女琴艺几何?” 曹丕回神,笑说:“丕之所见,无有过令爱者。此曲可是女娘亲作?” 郭柔起身回:“非全是妾所作。妾幼时随家人泛舟江上,那夜,皓月千里,浮光跃金,岸边芷兰,郁郁青青,偶然江上有人唱歌,歌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游子思归。 先父悄然而悲,欲唤其同游,出舱寻人,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戛然长鸣,掠舟西去。 此景铭刻妾心,待学有成,忆歌者之残律,谱成琵琶曲。妾才学粗陋,贻笑大方,公子海涵。” 曹丕道:“谱妙,曲更妙,女娘过谦了。” 铜鞮侯笑道:“二公子大作世人传颂,我儿亦好诗书,颇能作几句。” 吴质啧啧称奇道:“令爱竟然是蔡中郎女一般的才女。”蔡邕之女蔡琰去年被曹操重金赎回。 郭柔道:“妾安敢比蔡大家?但请出题,妾才薄,或可入耳。” 吴质和铜鞮侯望向曹丕,曹丕想了一想,便道:“去年蔡伯喈女归,我做赋一首,郭娘子以此做诗,能否?” 郭柔听了,忍着悲愤,婉言道:“二公子有赋在前,妾安敢再作?请换题。” 铜鞮侯催道:“我儿,二公子相请,你就做,赋是赋,诗是诗。” 郭柔坚持道:“请换题。” 铜鞮侯急道:“我儿休要再言,我知你能,快作来。” 郭柔闻言,难抑悲愤,行了一礼,遂道:“蔡大家颠沛流离,为乱世摧残,平生遭际,着实堪伤,所作《悲愤诗》催人肺腑。妾为女子,也父母兄弟早亡,人同此心,感伤身世,故而不忍作此。妾请自命题。” 郭柔抬头直视竹帘内,自顾作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作罢,郭柔愤而离席,她读蔡琰的《悲愤诗》时,泪水滂沱如雨下,为蔡琰,也为自己。 以蔡琰的血泪做上进之门,郭柔不干了! 她思的是项羽吗? 不,是像项羽一样的豪杰,一举扫清宇内,还天下太平!什么曹操、诸葛亮、刘备、孙权、周瑜……连还世道个太平都不能,算什么英雄? 铜鞮侯不料郭柔如此撂曹二公子的面子,慌得手忙脚乱地解释描补。 然而,曹丕口中默念过一遍,精神振奋,双目灼灼,隐约瞧见郭柔离席,竟然忘情追上去。 铜鞮侯又惊又惧,哀求地望向吴质,吴质一边饮酒,一边吟诵,把铜鞮侯急得要上蹿下跳。 “真女中王也!”吴质心中暗赞,唯此刚烈,方不愧女中王之名。 他笑着举杯要与铜鞮侯同饮,道:“铜鞮侯勿忧,如此良夜,又闻佳句,当浮一大白。” 铜鞮侯素闻吴质为人,不敢违拗,只得陪笑陪饮,因担忧惹来横祸,冷汗将后背湿了又湿。 郭柔发脾气一时爽,出了门,冷风一吹,又悔又怕又忧,抱着琵琶,一头走,一头流泪,一直哭到后院门内,就伏着柱子低声哭起来。 忽然有人伸手轻拍她的肩膀,郭柔以为是同习歌舞的姐妹,抽抽噎噎哭道:“我把事情搞砸了。” 她没有试错的机会了,未来一片黯淡。 “没关系。” 温和而陌生的男声几乎惊得郭柔魂飞魄散。 2、第 2 章 郭柔猛地转身,慌忙退到柱子后面,探头望去。明月皎皎,照见她满面泪痕,也照见眼前男子。 “你是谁……二公子,妾失礼了。”郭柔忽然想起这个声音是谁了。 曹丕退后一步,伸手将帕子递向郭柔,郭柔略微犹豫,便接了拭泪。 “为何而哭?”曹丕问。 郭柔道:“恐惹公子不虞,为恩人惹祸。” 曹丕听了,笑起来道:“我怎会做仗势欺人之事?” 郭柔听了,心中稍安,施了一礼:“妾秉性古怪,幸公子仁厚不究。” 曹丕忙虚扶,苦笑说:“细想来,我也有不到之处,终不如女娘心思细腻周全。” 郭柔没料到曹丕如此温和,想到刚才宴上的言行,心知入府无望,忽然想起一事,便道:“我有一物送与二公子,公子门外等我。” 曹丕回神,才觉自己踏入了别府内院,忙退至门外树下。郭柔跟上几步,将琵琶塞入他怀中,说:“此乃妾心爱之物,以此抵押,妾必当一刻钟内回来。” 曹丕接来,就见郭柔提着裙子像蝴蝶似的飘去内院,皎皎明月照在琵琶上,细看去,与平常不同,曲颈,怪不得四弦翻出新声。 正看着,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曹丕望去,郭柔提着颤颤巍巍的灯笼像只小鹿般跑来。 “公子还在?”郭柔笑了一下,这样的大人物竟然真等着自己。 曹丕道:“既应了女娘,岂敢失信?” 郭柔右手高举着灯笼,左手抓着白绢,“借公子手展看。” 曹丕换左手提着琵琶曲项,右手与郭柔协力展开白绢,灯笼照去,不是诗赋,也不是曲谱,却是铁犁耕牛模样的图。 “如今犁多是直辕长辕,若能改成曲辕短辕,再添加犁评和犁建,调犁铧入土深浅,轻巧方便,必定节省人力和畜力。 我留之无用,公子拿去,找能工巧匠调试。农夫多耕一亩地,天下或许就少一个饿死的人。公子千万勿束之高阁!” 铜鞮侯只教郭柔等人音律歌舞诗书,不许分心他事,郭柔被责罚过几次,淡了心,只私下里偷偷画了此图,以待时机。 曹丕如获至宝,大喜道:“果然如此,女娘立了一大功。” 郭柔松了手,接过琵琶,曹丕看了又看,才叠好放入袖中:“丕不敢辜负女娘一片仁心。” 郭柔要走,被曹丕叫住,他笑道:“女娘的琵琶人间难得,余音在耳。丕斗胆,敢请女娘再赐一曲。” 他接过灯笼,挂在树上,照出一片光来。 郭柔想了一想,说:“我心境起伏,恐难奏好刚才的曲子。我有两首好玩的小曲,公子可赏脸?” 曹丕:“求之不得。” 郭柔望着他,说:“一首《弦上黄莺语》,一首《野蜂飞舞》,公子先听哪个?” 曹丕叫苦一笑:“女娘莫要打趣我,必要先听《弦上黄莺语》。” 郭柔寻了树下一处青石,曹丕忙用袖子拂去尘土,郭柔谢过坐下,弹奏起来。 曹丕凝神细听,果然如曲名一样清丽活泼,转为《野蜂飞舞》便似捅了蜂窝一般,千万只野蜂在耳边嗡嗡嗡,不觉大笑起来。 郭柔弹罢,得意一笑:“如何?” 曹丕一脸笑意,拱手道:“佩服佩服,曲如其名,女娘指法高妙无双。” “听着唬人,不值一提。”郭柔面上谦虚。 曹丕道:“闻女娘琵琶仙音,丕献丑,作诗数句,请女娘指点一二。” 郭柔起身,心中叹道,不愧是曹丕啊! 曹丕略一思索,吟道:“ 君家宾宴集,妾有琵琶谱。 紫檀转春雷,朱弦落真珠。 春花满正开,花底灵犀度。 朱户深画屏,翠袖沾白露。 玉拨丁丁夜,芳心寸寸误。” 郭柔先听到“妾有琵琶谱”一句,暗自会心一笑,听到“灵犀度”三字微觉诧异,待最后一句“芳心寸寸误”时,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看向对方。 曹丕朝郭柔一揖,眼睛只注视着她,满是柔情。 郭柔一顿,忽然掩口羞涩一笑,峰回路转不过如此,深深一拜道:“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 曹丕接下腰间的龙凤纹玉环,双手奉与郭柔。郭柔的耳边泛起一点点红来,停了几息,将琵琶靠在树下,双手接了,挂在腰上。 想要回礼,只是满身的金银珠玉都是铜鞮侯府装点美人之物,不愿以此回礼。 郭柔脸上烧得慌,窘迫道:“金钗珠钏恐辱尊目,无以回礼,望公子见谅。” 曹丕十岁就随父从征,不说人情练达,也算是见多识广,听了,便心下明白,心中又甜上几分,几乎醉倒在月色夏风中。 他轻轻一托装白绢的袖口,道:“此物值万金。天色已晚,女娘静候佳音。”说完取下灯笼交给郭柔,拜揖告辞。 走出几步,忽然被叫住,回头,只见树下女娘秋水似的眼睛,可怜可爱地望着自己。 “公子,勿使妾芳心误久矣。” 曹丕郑重道:“抱住之信,虽死不敢违也。”说完,朝着光亮处去了。 回了堂中,吴质正拉铜鞮侯喝酒,见他来,笑说:“公子,月色可好?” 曹丕笑回:“果如季重所言,月白风清,良夜佳辰。天色已晚,不便多扰,我们告辞了。” 铜鞮侯挽留再三不住,便亲送人至大门外,心里就像几千只小猫抓挠似的,只陪笑恭送,想问又不敢问。 曹丕正要上车,忽然回头对铜鞮侯说:“君家有好女,切勿轻易许人。” 铜鞮侯如闻仙音,脸上顿时笑出褶子来,忙手忙脚乱地连连应道。 吴质被曹丕拉上同车,侍从擎着火把,照得如白昼一般。曹丕的脸上掩不住笑意。 “季重,你看。” “我不看。” “季重,你看。” “我不看。” 吴质以为曹丕从袖中掏出的白绢是郭氏女作的情诗,别过脸,闭上眼,推辞再三。 曹丕见了,只觉好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要扭捏,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东西。” “子桓知我想的何样?”一边说着,一边转脸去看,曹丕将郭柔的话说了。 吴质心中震撼,道:“传闻曹大家不仅文采斐然,还擅长天文算数,郭氏女莫非又一个曹大家?” 曹丕只是得意的笑,看得吴质又好笑又为他感到高兴。“此女当以礼待之。”吴质道。 “自然。”曹丕扬了扬手中的白绢:“我要将此物献给父亲,求父亲准许我聘人。” 吴质摇头说:“不若公子做成之后再献,更能说服人。” “还有……”吴质看着曹丕不知该如何说话,支支吾吾:“郭氏女品貌才华俱佳,只怕没有第二个了……公子……那个……那个……” 曹丕对上吴质闪烁的眼睛,一下子就明白了吴质未尽的话语,半响无话。 他的那个爹啊…… 样样都让曹丕佩服得五体投地,只一样让他隐有怨言。 曹丕想了半天,道:“我求母亲……不妥不妥……任氏狷急,母亲只当她年少无知,总要我包涵,做出个和美的样子。 求了母亲,母亲一口否决,这事就死了。即便成了,她也恶了母亲,不妥不妥,必要父亲开口,母亲才能接纳她。我要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 送走吴质,曹丕回到府上,绕道父亲书房,见灯正亮着,里面静悄悄的,便进去了。 曹操正在看公文,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是曹丕,随口问:“找你不见,哪里吃酒去了?” 曹丕一笑,跪下道:“并非吃酒去了,儿有一事想求父亲。” 曹操放下竹简,看着曹丕,只听曹丕继续道:“儿子偶闻铜鞮侯义女,先南郡太守郭永女,年方二八,却能作诗,便去一观。” 曹操闻言,嗤笑一声,心里明白这些人乃至他儿子藏的是什么心思。 曹丕继续道:“儿请以蔡伯喈女为题,郭氏女请换题。铜鞮侯再三催逼,郭氏女才言,她不忍卒读《悲愤诗》,又感伤身世,故而不愿。 铜鞮侯又逼,郭氏女另立题,作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作罢,愤而离席。 儿子见她不同凡俗女子,心悦于她,恳求父亲成全。” 曹操听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一句,半响不言,曹丕忐忑不安。 “真我儿妇也。” 曹操瞥了一眼乐得找不着北的儿子,又悠悠道:“观其诗风,与你配得很。” 他的这个儿子啊…… 文采骑射差强人意,唯有一样让他无语,就是惯以思妇怨女的口吻作诗写赋,尽显小儿女之态,却也有几分可喜的灵气。 曹丕只顾着高兴,没留心父亲的话语,立刻道:“多谢父亲成全。” 曹操不觉被他的喜悦感染,挥手道:“去吧,找你母亲,卜个吉日,最好就这两日下聘……” “父亲也是这么想?”曹丕喜道。 曹操冷笑一声,曹丕知父亲打趣自己,羞赧一笑,扯了几句让父亲保重早些歇息的话,便雀跃着离开了。 这孩子只怕一夜睡不着了,曹操一边继续看竹简,一边心道。 3、第 3 章 卞夫人一早被曹丕烦醒,听完此事,心中虽然不愿,但无奈夫君允了,不得不准备金帛下聘。 临行卞夫人劝儿子道:“俗语云,修身齐家治天下。任氏嫁来我家刚一年,且年纪小,你为丈夫,当多包涵,不可厚郭氏而冷待她,使后院不得安宁。” 曹丕随意应了,便迫不及待地亲自筹备此事。卞夫人见状,只有叹息。曹丕先找人卜算吉日,选了最近的,就在半月之后。 却说铜鞮侯得了准信,大喜过望,视郭柔为亲女,置办嫁妆。刚过了五日,他的长子就授了官。 “若无大变,我家百年内可无忧矣。”铜鞮侯因乱世始终悬着的心才安定几分,告诫儿孙日后要谨言慎行。 眨眼之间,婚期之日到了,郭柔进了府中,曹丕在外面宴请亲朋。待酒席散了,夜已深。 曹丕先由人扶着踉踉跄跄从前厅而来,待进了屋,挥退仆从,就见红烛下,一个红衣美人孤零零坐着。 郭柔忙起身相迎,曹丕携她坐下,越看越喜,而郭柔则别过脸,说:“公子风流倜傥,才华横溢,人中龙凤,如此看妾,莫不是妾相貌丑陋,后悔了?” 曹丕忽然握住她交握的双手,笑道:“今晚丕方觉女娘美貌。” 侍女端酒盏进来,二人起身,相饮而尽,皆去了发冠外衣。曹丕让侍女下去。 门关上了,红烛摇曳,屋内只剩下二人。曹丕注视着那双含情凝睇的眼睛,不由得说:“委屈你了。” 郭柔回视道:“妾本流离之人,幸公子不弃,使妾入府侍奉,何谈委屈二字。” 此话出自真心,曹丕求得父亲下令,以礼纳之,郭柔从此算是有了立足之地。不然,乱世之中,她无家世,又无武力,徒有智谋,也难保全自身。 郭柔轻轻靠在曹丕的肩头,道:“愿妾与君两情长久,年年如今朝。” 曹丕心中触动,说:“我在月下初见玉颜,便觉如故人一般,必是天定姻缘,使你我相遇。” 四目相对,情意已生。 星河西流,清风拂窗。 红纱帐中,曹丕抚过郭柔香汗淋漓的额头,心中万般怜爱,说:“你以后就与我住一起,东间留给你用,平日里或读书习字,或弹琴作曲,都使得。前头是书房,平日里访客颇多,恐唐突你。” 郭柔道:“我不去就是。” 曹丕道:“任氏狷急,我不在时,你不要与她起冲突,待我回来为你做主。”郭柔点了点头。 曹丕道:“我母亲纵容任氏,受她蒙蔽,但你是父亲亲口赞过的人,故而不用担忧。” 郭柔道:“我听闻当年董卓之乱时,曹公蒙难,众将以为曹公身亡,皆欲散去,是夫人劝动众将留下,又料理内外以待曹公归来。 夫人见识不让须眉,心明眼亮,必不会为难我,公子是关心则乱。再者,我以礼待女君,她能耐我何?” 曹丕鼻子里哼出气来,点着她的脸颊,说:“母亲心慈,任氏未必。” 郭柔抓着曹丕的手,放在心口,道:“我知你意,只是不想你为后院分心。” 曹丕忽然想起一事,说:“前日你送我的白绢,我思来想去,还是你来做好。一来,你本熟悉;二来,也可使父亲知你功劳。” 郭柔道:“好,公子要助我。” 曹丕道:“大军胜利归来,要修整一段时日,暂无急事,我早起晚睡将公务处理了,白日与你一起去,免得别人不服你。” “嗯。”郭柔轻轻应了一声,伸手轻轻盖上曹丕的眼睛,说:“公子睡吧。” “子桓。” “嗯?” “叫我子桓。” “子桓。”郭柔靠在他的胸口,轻笑道。 “女王。”曹丕回道。 不知是说话人的魅力,还是“女王”二字的魅力,郭柔只觉一股酥麻从尾巴椎窜到天灵盖,躁动、迫切、渴望、喜悦、爱怜……一齐涌来,恨不得将曹丕与自己一起打碎,用水调和,你我有我,我中有你。 郭柔支起玉肘,低头俯视,郑重说:“我有余勇。” 曹丕微愣,哑然失笑:“吾愿贾之。” 次日一早,用完早饭,曹丕上值,郭柔自去拜见任氏,尔后由任氏带着一起拜见卞夫人。 任氏出自乡党名族,名琦,能被聘为曹丕的妻子,德行和容貌不俗,然而性情刚强骄矜,不为曹丕所喜。 刚她跪下时,任琦上上下下打量夫君新纳妾室,狐媚妖娆,歌伎舞姬之流,祸人心志,心中暗道:必定褒姒妲己之流,可恨竖子被迷了心智,果然赘阉遗丑,不通礼仪。 郭柔神情恭顺,即便跪得久,且被满堂侍女挤兑指桑骂槐都不发一言,更叫任琦生气,只是不好现在折辱出气。 “早晚拔掉这眼中钉,剜去这肉中刺,教她死在我手里才好。”任琦听得身后郭柔的脚步声,烦躁愈浓,酿成了恨,心里暗道。 二人来到后院,卞夫人并几个姬妾在说话。任琦先笑说:“她是夫君新纳的妾室郭氏。”接着又对郭柔道:“这是君姑,快磕头。” 侍女铺上锦毡,郭柔行了礼,卞夫人只和任琦说话:“你从外面来,天气热了吗?” 任琦滚到卞夫人的怀里,抓着她的手覆在额上,道:“母亲,你摸摸我头上都是汗呢。”任氏与曹氏同居乡里,任琦与卞夫人相熟。 卞夫人怜爱地摸着她的头,笑说:“我爱静,早免了晨昏定省,何必过来一趟?” 任琦道:“新人初来,安敢不拜见君姑?” 卞夫人对众人道:“这才是大家出来的女子,知书达理。”姬妾们笑着附和。 卞夫人这才对郭柔道:“起来吧,日后要用心侍奉夫君,不要一味纵着他的性子来。” 郭柔回了一声,就安安静静立在一边,听任琦与卞夫人等人说话。 曹丕身在府衙,但心忧郭柔,勉强处理完公务,就下值了,一迳奔到书房后院,就见余晖下,郭柔坐在廊上芭蕉树旁,拿着一卷竹简看得入迷,眉头微蹙,樱唇翕合,廊下一对仙鹤低头啄食草籽。 曹丕蹑手蹑脚走到她身后,细看去却是一卷《礼记》,郭柔忽觉简上光影明灭,转头发现了他,笑着让坐。 曹丕对面坐了,先问:“见过母亲了?” 郭柔卷上书简,道:“你走后,我与女君一同拜见了君姑,巳正就回来了,到院里练会儿琴,自个吃了饭,下午就一直看书。” 曹丕笑了:“母亲人和气。你怎么看起《礼记》?” 郭柔将竹简展开,与曹丕共看,说:“我小时跟着父亲读了《论语》《孟子》,后来在铜鞮侯府只认真读过《诗经》,如《礼记》《尚书》《周易》和《春秋》深奥难懂,苦于无名师,只泛泛看了。 我在书房发现这卷书,上有子桓笔记,如获至宝,正适合我这等初学之人。” 曹丕听着,耳尖泛起一点红,这本是他幼年做的笔记,肤浅天真,如今再看,顿觉羞赧,遂夺过竹简卷起,背在身后,说:“我来教你,那上面误人子弟。” 说罢,曹丕起身,郭柔牵着他的衣袖,一同进了东间。曹丕从书架上找到一册《礼记》,扫了一眼,递给郭柔。 两人并肩坐下,曹丕就开始洋洋洒洒地讲起来,他自幼聪敏好学,小小年纪便已博览经史,通读诸家,掌故旧事随手拈来。 郭柔虽经史粗疏,但博览群书,素来不通之处,经曹丕一讲,便勾起往日看的书来,一问一答,理解更加深刻。 曹丕惊到了,见郭柔如此灵秀,愈加上心,自己也教学相长,不觉时间流逝,一直到太阳落山,室内昏昏,才罢了。 饭毕,曹丕兴致勃勃,又要为人师,被郭柔拦住了,道:“贪多不烂,你也歇歇。我给你弹首曲子,可好?” 曹丕意犹未尽,想了一想,说:“也好。我给你留个课业,好好做,我要检查。” 郭柔取来琵琶,听了这话,嗔道:“我这不是嫁了人,而是拜了个师父。” 一边说,一边调了弦,便随手弹了一首小调,清丽婉转,令人耳目一新。曹丕善笛,听得技痒,取了竹笛相和。 乐声袅袅,令人闻之心喜。郭柔以为曹丕已忘了留课业的事,没想到他换了衣裳要上榻了,忽然转身道:“我思来想去这个课业正适合你。” 郭柔目瞪口呆,只见曹丕取了一片木牍,提笔就写。回过神来,郭柔从背后抱住他,咬牙切齿地耳语:“曹子桓,这是我们的第二夜。” 曹丕僵住了,郭柔的手不安分起来…… 烛光下,曹丕的眼睛映着微微晃动的房梁,不知从哪儿抛了一根思绪接了,心叹道:女王真勇士也。 第二日,临行前,曹丕不忍良才埋没,又叮嘱郭柔道:“课业我要批阅,不要糊弄,有三五日够你用的。下午我早些回来,带你去庄子,制犁的工匠材料已经备好。你会骑马吗?” 郭柔一面对镜理妆,一面摇头说:“不会。” 曹丕道:“我教你。如今乱世,骑马说不得能救命。” 郭柔听了,连连点头说:“好,我等你回来,你不用过饭再去?” 曹丕见她听了,便一边急慌慌往外走,一边道:“不了,到那边随便找些吃的。”说着,人就没了踪影。 4、第 4 章 曹丕得了郭柔之后,任琦一连十数日不见他人影,气冲冲告到卞夫人处。 卞夫人出生寒微,也是那样走过来的,心中无奈道,果然是子类父。 她敷衍过去,叫曹丕过来,隐约点了两句。曹丕当面是应了。 “母亲,你要管管那个狐媚子,天天缠着夫君外出游猎,至晚方回,好好的公子都叫她带坏了……”几日后,任琦又来了,且在卞夫人处哭了两个时辰。 卞夫人头疼欲裂,千劝万劝将人送走,就问侍女:“二公子又出去了?”侍女点了头。 卞夫人挥退侍女,想了半响,晚上请来曹操,告知此事。曹操倒不生气,笑骂道:“小儿也到了这个年纪!” 卞夫人说:“两个孩子年纪小,不知轻重。子桓大了,我不好说,你说说他。”曹操一口应了。 次日上午本想找他,事情一多便忘了,等曹操想起,再派人去叫,曹丕早已接了郭柔去庄子上了。 “把那逆子立刻找来!”他废寝忘食处理军政要事,曹丕这逆子倒好,早早下值,佳人相伴,悠哉快哉,曹操心中不平了,生出怒气。 半个多月过去,庄上工匠试验多次,终于制好曲辕犁,曹丕和郭柔正你牵牛来我扶犁地学着耕田。 郭柔扶犁。 忽然一骑飞驰而来,叫道:“二公子,主公急事找你!” 曹丕掀了斗笠,额头上都是汗,问:“有说是何事?” 侍从道:“二公子需小心应答。” 曹丕立刻要解斗笠换衣裳,郭柔按住他的手,把斗笠扶正系好,缓缓道:“你看你这几日脸都晒脱皮了。司空有急事,勿要耽搁,快去,快去。” 四目相对,曹丕心领神会,辞了郭柔,转身向怀里掏出一块银饼,递给使者,说:“大热天劳你跑一趟,又马不停蹄地随我回去。” 使者知二公子素来大方,脸上堆下笑来,接了,道:“为主公办差,岂敢言辛苦?” 两人飞驰而去,不多时便回了府。恰荀彧郭嘉等人正与曹操议事,曹丕便侯在门外。 使者瞅空隙,回了话,又悄悄道:“二公子听说,来不及换衣服,就那么布衣短褐,斗笠麻鞋地从田里拔腿上马,飞一般回来了。” 曹操年少时也曾偷鸡摸狗,扒人墙头,本想私下呵斥几句,听侍从此言,登时面色大怒:“叫那逆子滚进来!”谋士将领们面面相觑。 曹丕刚进门就听到父亲大骂:“乃父千生万死,呕心沥血,竖子倒好,日日游猎,书也不读,公务也不做,气煞我也!” 曹丕吓得赶忙跪下辩解:“我处理完公务才出去的,父亲不信,但问荀先生。” “逆子还敢狡辩?”曹操怒色不退。 荀彧道:“公子的公务都是当日事当日毕,并未懈怠。” 曹操又斥道:“你穿成这样成什么样子?” 曹丕道:“儿有宝物要献予父亲。” 曹操对众人笑道:“我儿难道从地里挖出金子来?” 众人都笑了,唯有荀彧没笑。曹操的摸金校尉们真从地里挖出过金子来。 曹丕道:“父亲去了便知。” 曹操道:“且信竖子一次,若非宝物,自去领罚。” 众人跟了曹操曹丕父子骑马浩浩荡荡往庄上去了。到了庄上,婢仆跪了一地,郭柔也在其中。 曹丕随手指了一农妇,吩咐:“把新犁解了扛来。” 众人纳罕,这犁也算宝物?曹操听说,道:“犁做耕地之用,你说是宝物,就让我们看看好在哪里。” 曹丕道:“是,父亲请。”说完,他又指了一健仆,让他用旧犁,农妇用新犁,相隔不远犁地。 新犁轻巧省力,不多时,农妇驱着牛就领先健仆两丈远。待农妇回到田头,曹操来了兴致,挽起袖子,道:“我来试试。” 曹丕立刻道:“我为父亲牵牛。” 曹操道:“我驭马无数,区区一牛,何足道哉?”曹操上手,曹丕亦步亦趋。 一个来回后,曹操又上手了旧犁,不料竟笨重不堪,回到地头,立刻叫人新犁解了,抬到跟前相看。 曹丕为人介绍新犁的妙处,又演示如何调节犁铧入土深浅。曹操听了,连连点头,说:“新犁是何人所造?” 曹丕笑道:“此乃儿子侧室郭氏设计。” 曹操道:“郭氏何在?” 郭柔出来行礼道:“妾郭氏拜见君舅。” 曹操见她与儿子一样布衣草鞋,衣上沾着尘土,遂颔首道:“真乃巧妇也,赐绢百匹。”郭柔道:“多谢司空赏赐。” 曹操对众人道:“你们也去试试,这算不算个宝物。”荀彧等好奇,都去了,只有郭嘉和许褚仍在左右。 曹操一边看几人争犁取乐,一边问曹丕道:“你怎么看此犁?” 曹丕道:“儿子认为宜早推行,省的人力畜力便可多耕几亩田。” 曹操道:“这事便由你去做。”曹丕道:“儿子领命。” 已是六月天气,太阳虽西但尚留余炎,俄而夏风乍起,树叶摇荡,畅快至极。谷麦已经入仓,三三两两的人落在田中,如豆子一般。 曹操胸中豪情正生,忽然曹丕牵出一匹马来,打断道:“父亲请试此马。” 曹操一滞,看去,马非神骏,面露嫌弃,曹丕笑说:“父亲。” “故作玄虚。”曹操走了几步,曹丕抓住缰绳,曹操双手抓住马鞍,踩着马镫上了马,只见曹丕绕过马头,抱着曹操的脚踩在另一侧新加的马镫上。 曹操低头看了一眼曹丕,曹丕抬头笑说:“父亲试过便知这里面的玄妙了。” 曹操不料曹丕竟然学起谋士卖弄玄虚,原想跑上一圈,若是不使自己满意,就狠狠责罚曹丕。 不料,他竟跑完两圈,还意犹未尽,下马后,对郭嘉道:“奉孝也去试试。” 郭嘉笑道:“敢不从命。”曹操道:“两脚踩在两侧的马镫内。” 郭嘉不解,但也照办了,回来之后,眼睛发亮,嘴角含笑,又对许褚道:“许将军也跑上两圈。”曹操笑道:“去吧。” 许褚只好上马,回来之后,咂舌道:“加了一侧马镫,竟然如此不同,卑职倒也罢了,那些初学骑马的兵士,不会用力,马跑起来就坐不住,即便坐住了,也无暇拉弓挥刀,须得狠狠训上三五年。若有了这个,少说能节省一年的功夫。” 郭嘉与曹操相视一笑,又问:“还有什么不同?” 许褚想了想,忽然道:“马蹄声不对。”说着,便抬起马蹄夹在腿间翻过来,就见一指多宽弯月形铁条钉在马蹄上。 曹操对安安静静站在曹丕身后的郭柔,问:“你如何想到的?” 郭柔回道:“妾初学骑马,一侧有马镫脚能使力,一侧无马镫不能使力,不能安坐,故而加了一侧马镫。 至于马蹄铁,是我见庄上马多损蹄甲,隐约记起什么马掌,又结合自己拂弦伤甲,尝试义甲代替真甲的失败经历,找铁匠试探着打制的。 妾鄙薄,不识得轻重,幸夫君见了,说两物于军中大有作为。” 曹操颔首,笑着对郭嘉说:“论心思灵巧,我诸子不如此半女也。” 郭嘉笑回:“公子慧眼识得宝物。” 曹操问郭柔:“父母兄弟何在?” 郭柔回道:“父母兄弟均已亡,只存一姐嫁入孟子后人,无奈山高路远,不通音信。” 曹操道:“子桓,你派人寻访,勿使骨肉分离。”曹丕应了。 郭柔忽然心中一动,便道:“司空,夫君蒙司空看重,置于要职,委以要事,闲时少忙时多。因妾的一卷旧犁改进图,使夫君忙完公务后,奔走前后,已有十数日不曾休息,神情憔悴,妾岂敢再以己事扰他? 若再有所得,或可利于国便于民,为之奈何?” 曹操听说,忽然哈哈大笑,笑毕,才道:“有功当赏,有过当罚。此三宝,若以赏之金帛,太轻;若辟官,你为女子,又无家人。 也罢,人才难得呀,我就破个例,授你比司空掾属一职。” 郭嘉道:“比司空掾属是何职,我怎么不知?” 曹□□朗一笑,道:“我新设的,位比司空掾属,授予印信,可调工匠,但不以庶务拘之。新妇,你觉得如何?” 郭柔问:“司空,涉密要务中,遇到问难,比如要多需人手、添置珍宝、追加金帛,或请其他官员协助等等,妾权责不够,当问谁?” 曹操道:“就子桓吧。” 郭柔道:“妾安心了。只是不敢取整俸,请取一斛。” 曹操笑起来,道:“也好。我儿有福,得此佳妇。” 曹丕忙道:“父亲谬赞。” 曹操回头,就看见几人又来抢马骑,不觉露出微笑,对曹丕道:“铁匠为父带走了,马镫和铁马掌不得外传。” 曹丕笑回:“儿子知道轻重,相关人等一并随铁匠送去。” 曹操看了眼天色,薄暮凉风袅袅,炊烟依依,遂对众人道:“回去吧。”文官武将们各有所得,心满意足。 曹丕正要跟上同归,曹操忽然回头道:“你留下,整日里游猎,把那块地耕完再回去,也该知道稼穑艰难。” “是。”曹丕拱手送行。 待曹操等人浩浩荡荡走后,曹丕身体放松,揭去郭柔的斗笠,道:“你胆子真大。” 郭柔牵住他的手,笑说:“天凉快了,咱们同骑,随意走走。” 曹丕叫人牵来马,先送郭柔上去,然后自己才上马,又让仆从缀在后面。 郭柔靠在曹丕的怀中,仰头柔声道:“以后你再也不用担忧我在后宅的安危了。” 曹丕闻言,顿时明白缘由,女王得了官职,便是母亲看在父亲的面上,也不能轻易责罚女王,更何况任氏? “父亲看重你,”曹丕道:“说你把我们兄弟比下去了,我尚且罢了,竟然还有他的心尖尖。” “心尖尖?四弟?” 5、第 5 章 “植弟不及他。” “曹冲!”郭柔猛然道。 曹丕道:“看来冲弟聪慧之名广为传播。父亲最爱聪明的小孩。”曹冲满足了曹操对儿子的幻想,小小年纪便有着不输于成人的智慧,更兼仁爱。 想着,曹丕便半含酸地说起曹冲的旧事来,“他把自己的衣服剪得稀烂,假托老鼠噬咬,谁看不出? 然而,冲弟未开口,父亲就饶恕看管马鞍不利致使鼠咬的小吏,还逢人就夸冲弟聪明仁厚。” 郭柔道:“我只知一个道理,只要坚定地往前走,过上五年、十年、二十年,再回首,发现那些人早从路上下去了。” 曹丕道:“你不懂。” 郭柔沉默一下,半响道:“我就是这样走到公子面前的,那条路上曾有铜鞮侯家的主支女娘。” 曹丕震惊于郭柔的坦诚,细想了一想,又问:“你有什么愿望?” 郭柔望见农人三三两两归家,笑了一下:“子桓,你想听假的,还是真的?” 曹丕好奇:“假的如何?真的如何?” 郭柔笑说:“假的是万世太平,世无饥馁;真的是嫁个允文允武,骨貌淑清,仁厚温和的如意郎君。如今已遂夙愿,我心满意足矣。” 曹丕听了,心中郁闷一扫而空,哈哈大笑:“女王妙人妙语!” 郭柔道:“天要黑了,咱们该回走了。” 二人不知不觉已经远了庄子。路上,曹丕道:“父亲让我负责新犁,你有何良策?” 郭柔道:“我连司空掾属是什么官都不知道,只怕有心无力,但我知道怎么能多造几只新犁来。” “那你还说领什么俸禄?”曹丕笑她一句,又道:“快说。” 郭柔道:“公子被罚过抄书吗?我被父亲罚过,不止一次,每次都抄十篇《女诫》。后来,我发现一行十遍地抄比整篇抄完再抄整篇更快。” 曹丕点头,问:“确实如此。新犁各部件就拆开由专人做。你一行一行地抄书,有用吗?” 郭柔道:“或许对练字有用。”这话逗得曹丕笑了:“若整篇抄完,也不是现在这个性子。” 郭柔道:“天地生人,各秉其性,便是父母兄姐也不能移其性。” 曹丕听了不觉点头,赞同道:“莫说是人,便是文章也是如此。” 两人回到庄子,吃罢饭,沐浴更衣,已是人定时分。郭柔正要去睡,就见曹丕坐在案前,摊开竹简,揭开砚台,见墨少,就取了墨锭。 他看郭柔望来,便道:“你先睡,我把新犁章程写了就去睡。” “我来磨墨。”郭柔接过墨锭磨墨。曹丕蘸了墨,微一思索,笔便落在竹简上。 外面蛙声一片,郭柔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见曹丕看来,道:“我不困。” 待曹丕写罢搁笔,郭柔枕着他的腿睡得香甜。曹丕低头,右手摩挲着郭柔的脸,郭柔睡梦中拂开,嘟囔道:“子桓,乖,别闹。” 曹丕笑了笑,扶起她,将人抱起送到榻上,自己在她身侧睡了。 第二日天色朦朦胧胧,二人就起了。曹丕想早些回城当值。出了屋,轻寒透体,月淡如云,一地白露,静寂无声,连夏日喧嚣的扬尘也不见了踪影。 “我们一定是最早起来的。”郭柔被晨风吹去倦意,扫了眼四周,不见人影,便道。曹丕听了,颇有几分自得。侍从低头不说话。 待到了外面,曹丕和郭柔面面相觑,心中震撼,广袤的土地上早已迎来最勤劳的人。 “他们什么时候起的?”郭柔问后面的侍从。 侍从回:“鸡鸣时分,天色尚暗,就有人起了。” 郭柔闻言,转头看向曹丕,只听他叹息:“稼穑艰难啊。” 到了田里,侍从要去帮忙,曹丕道:“我自己来。”郭柔挽了袖子,道:“我牵牛陪你。”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太阳跃出来,东边云霞璀璨,曹丕也将一块地耕完了,立足望了一会儿。两人用过饭回到城中。 刚进院子,就见当堂堆着小山一样高的绢帛,灿若云霞。侍女笑说:“这是家主遣人送如君的赏赐。” 曹丕一面梳洗换衣,一面看郭柔满脸欢喜地奔向绢帛上上下下挑拣起来,不觉笑出声。 郭柔挑出十匹绢来,指着另外一堆,对曹丕说:“我想把这批绢赏给协助造犁的匠人和农人。” 曹丕见状,吃了一惊,问:“何故如此慷慨?” 郭柔回:“妾嫁入府中,锦衣玉食,多一匹绢,只是多了一件衣裳,然而,那些人家多了一匹绢,或可救命。” 曹丕问:“又为何取了十匹?” 郭柔笑他:“子桓,岂不知子贡赎人的道理?协助造犁者十数人,各尽其力,我一人取十匹,不多,也不少。” 曹丕听了,指着自己,笑说:“旁人都有绢帛,独我没有。我难道没有半分功劳?” 郭柔道:“公子是我上官,君舅自有赏赐。”曹丕无话可说。 说完从,郭柔接过侍从递来的玉带,一边为他系上,一边笑说:“夫君你瞧那几匹罗的颜色,石青、艾绿、月白、雪青,清爽又风雅,正宜做你的夏衣。 那匹猩红的纱、还有旁边水绿的罗,裁成里衣,你穿必定好看。” 曹丕听了,笑道:“这么多衣裳,你能做得完吗?” 郭柔想了一想,道:“做不完,便是求人帮忙,也要让夫君穿上新衣。” 曹丕笑了,道:“我得走了。” 郭柔送他出门,叮嘱道:“公子,早些回来。”曹丕回头望了她一眼,便大步赶去衙门了。郭柔依功分好绢帛,叫人送到庄上。 暑热逼人,郭柔丢了书,又抛了琵琶,摇着团扇在芭蕉阴里纳凉。侍女提着食盒过来,揭开一看,一碗汤饼、一碟髓饼、一碗炖鸡,一碟炙鹿肉。 她看过,觉得油腻,只将汤饼吃了,又挑了两筷子鹿肉,便将剩下的分给侍女。侍女道:“院里新送来一筐樱桃,正在井里湃着,奴婢端一碟来。”说着就去了。 郭柔抬头,炎日如火,不见一丝凉风,一树槐枝探到院内,郁郁青青,赏心悦目。 “夏天到了,要吃槐叶冷淘了。”郭柔自言自语,命人叫来日常负责曹丕饮食的厨子来。 不一会儿,人便到了。郭柔笑说:“我有几道夏日消暑的菜肴方子,你试着去做,成了,不仅我有赏,公子也有赏。” 厨子忙请郭柔示下,郭柔便道:“一道是槐叶冷淘,取新鲜槐叶嫩芽,洗净捣碎,用纱布滤汁,再取汁与少量碱水一起和面。 将面醒半个时辰,把面擀成薄,堆叠切成细条,水沸入锅,煮熟捞出置于冷水中,或用冰镇之。 吃时捞入碗中,码上鸡肉丝、鸡蛋丝、胡瓜,再浇上醋、酱、姜蒜齑末,也可换成别的浇头。” 厨子经常做汤饼,闻此倒不觉得难,只是一物不解,便问:“碱水是什么?” 郭柔道:“草木灰加水煮沸,静置几个时辰,取上面清液。用碱水和面,使面团光洁,面条劲道,还能中和蒸饼的酸性。要面条劲道,也可换成鸡蛋清。”厨子闻此连连点,他不敢拿没吃过的给公子吃。 说到槐叶冷淘,郭柔又想起凉皮面筋,便也一起说了,又道:“再煮个酸梅汤,用乌梅、山楂、甘草一起煮,大火煮开后换小火煮两刻钟,再加桂花和石蜜。 你们煮好了,取一壶用冰镇着,公子晚上回来用。对了,石蜜务必要少放,你斟酌味道加减配料。来人,拿几百钱来。” 厨子推辞不得,接了赏钱,斗志昂扬地回到厨房,立刻唤人,摘槐叶的摘槐叶,洗面的洗面、煮酸梅汤的煮酸梅汤,煮碱水的煮碱水。 这动静惊起了任琦。她听了,不屑道:“一女奴,何来秘方?不过是乡野粗鄙之食罢了。” 任琦原本只是与曹丕不睦,但还能说上几句话,可自从郭柔来了后,连见曹丕一面都难。 任琦向家人哭诉,母亲只教她性子软和些,一点用也没有;向卞夫人哭诉,郭柔不仅没有遭斥,反而得了曹公的赏赐,要动她更难了。 郭柔说要替曹丕裁衣,也不歇午,就取了绿罗,拿尺子量过长短,裁得完备,便缝起来。 曹丕回来时,就见郭柔在院中梧桐树下缝衣,那衣颜色正是上午所见,心中一暖。 郭柔见他回来,将针线衣料放入箩筐中,笑道:“回来了,快将外面的衣服脱了凉快。来人,取酸梅汤来。” 曹丕一边解衣,一边望着她的双手,道:“玉手芊芊,正宜弹琴写字,做针线太委屈了。” 郭柔接过衣服,搭在衣架上,笑说:“我也就裁剪好些,绣花便不成了。快坐下歇歇。” 侍女取了酸梅汤来,郭柔拿白玉杯斟了一杯,奉给曹丕,说:“冰镇过,你慢些喝。” 曹丕接来,闻得甜香,见色如琥珀,先抿了一口,一股酸甜甘美的凉意熨帖了五脏六腑,忍不住又喝了几口。 郭柔一边为他打扇,一边说着这酸梅汤的方子,“这汤生津止渴,健胃消食,夏日最是解暑。公子觉得如何?” 曹丕喝完一盏,自去斟,“滋味甘美,甚好。” 郭柔道:“只能再喝半杯,还要吃饭,有好吃的。” 曹丕解了暑热,小口呷着酸梅汤,又道:“多加些石蜜,滋味更好。” 郭柔嗔了他一眼,道:“吃多了石蜜,蛀了牙,疼得你满地打滚。”她说着,把壶里剩下的倒了自己喝了。 “……”曹丕道:“快传饭,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侍女提着食盒过来,送上槐叶冷淘,因碱水来不及做,也可能厨子怕出错,用了蛋清增加面条的劲道。 曹丕看去,满目青翠鲜润,又闻得酸香,胃口顿时大开,抬头看去,只见郭柔也端了一碗,笑说:“快尝尝。” 曹丕吃了一口,冷鲜无比,来不及称赞,便埋头吃起来。用罢,曹丕踌躇道:“父亲苦夏,胃口不佳,我想将此物奉上,只是夺了你家的方子,心中过意不去。” 郭柔不禁好笑起来:“我连那三样都能献上,更何况些微末吃食?光上槐叶冷淘太少,再添几样果馔。” 曹丕心中一喜,起身拱手道谢,道:“女王贤明大义,夫复何求?” 6、第 6 章 次日饭前三刻,曹丕的心腹随从过来取饭食,郭柔叫人把槐叶冷淘、酸梅汤、黄米凉糕、豌豆黄用冰鉴盛了,再三叮嘱:“夏日炎热,饭食不可久放,最好两三个时辰内吃了。” 随从忙应了,传曹丕话:“二公子说,母亲和熊弟秉赋柔脆,要用冷井水湃着。” 郭柔道:“你回说,我知道了。快去,路上小心。”四五个随从提着冰鉴食盒去了。 郭柔叫人盛好饭食,与侍女们往后院卞夫人处去了。郭柔见过卞夫人,说:“公子知君姑苦夏,得了消暑的饭食,命妾来献。公子已取了一份,献予君舅。” 卞夫人听了,说:“怎是你来?”郭柔不语。她看着郭柔,点头又道:“也是个孝顺的孩子。” 侍女揭开食盒,郭柔捧出,一边摆在案上,一边介绍肴馔。卞夫人看过去,色泽鲜妍,玲珑可爱,或甜香、或糯香、或豆香、或花香、或酸香、或咸香,扑鼻而来,令人垂涎欲滴。 “太过靡费了。”卞夫人叹息道。 一旁侍女笑说:“当真是琳琅满目,二公子孝心虔诚。” 郭柔也道:“公子再三叮嘱,说君姑和小公子秉赋柔脆,不教用冰,只用井水湃着,取其凉意。” 卞夫人笑道:“子桓一向仁孝友悌。把熊儿叫来。” 卞夫人育有四子,长子曹丕、次子曹彰、三子曹植、幼子曹熊。曹丕曹彰二人年长跟着曹操做事,曹植在府中读书,唯有曹熊年纪尚幼,又体弱,由卞夫人照料。 正说着,堂外进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公子,身形羸弱,面容秀气。因着生来体弱,故而以熊为名,卞夫人和曹操盼望着他健康长寿。 卞夫人扒了浅浅一碗槐叶冷淘、取了半块豌豆黄,一只白兔虾饺,给他吃,笑道:“这是你二兄送来的。” 曹熊道:“好精致的吃食,阿母也吃。” 郭柔安静地侍奉卞夫人用饭,曹熊小小年纪,竟然十分克制,明明看着喜欢,却没有张口讨要,又道:“槐叶冷淘和这两样点心好吃,阿母给三兄和四兄留些吃。” 卞夫人听说,踌躇半响,笑说:“天热,饭食不能久放。” 她奉命教养诸子,亲生的非亲生的儿女十多个,不患寡而患不均,再则子桓未必备下那么多饭食,遂罢了心思。 郭柔道:“公子还说了,若夫人和小公子喜欢,就让刘厨子过去教,食材都是寻常之物,不值一提。” 卞夫人笑道:“子桓这孩子考虑周全。”遂叫厨上过去和刘厨子学。 待卞夫人吃罢饭,她对郭柔道:“好孩子你也回去吃饭吧。” 郭柔和曹熊走后,卞夫人心中疑惑,如今世家敝帚自珍,又自矜门第,连出嫁女都带不走家传的膳食方子。 子桓进上的饭食中,足有数道能传家,他这是从哪儿得来的?不多时,侍女回来,解了她的疑惑。 郭柔回到院中,立刻叫人拿绢帛赏了厨子们。胡乱吃了几口饭,便叫人在浓荫下,铺上席子,置了大案,取来绫罗,与侍女们一同裁剪熨烫缝衣,又备了酸梅汤果点供众人消暑。 约一个时辰后,果然卞夫人的侍女玉莲过来送赏赐,恰好正撞见此景。 “姐姐过来了,快倒酸梅汤来。”郭柔起身笑道。 玉莲接过酸梅汤,抿了一口,赞道:“怪不得夫人赞它,这是给谁裁衣裳?” 郭柔笑道:“我得几匹罗,颜色正适合夏天穿,就想着给公子裁上两身。姐姐坐。” 玉莲饮尽酸梅汤,拿起料子端详了一会儿:“好齐整的活计!”说完,又端详起郭柔来,暗叹,好一个鲜艳妩媚的可人儿,性子又温柔平和,怪不得二公子爱重她。 “夫人赐下一对金爵钗和两只玉镯,说你有心了。”玉莲送上锦盒。 郭柔亲手接了,道:“夫人缪爱了。天热,姐姐歇歇,吃些果点。”说罢,将锦盒递给侍女,命好生收起。 玉莲顺势留下来,一边和众人说笑,一边看郭柔低头缝衣,半个时辰后,方去了。 她走后,郭柔找到几片木牍画了竹子梅花花样。缣帛贵重,只有木牍可用。她找来绣女,要她们依样绣衣领和腰带。 曹丕下值回来,神采奕奕,挥退众人,迫不及待地说:“父亲对咱们献上的饭食大悦,比平日里多用了一碗。” 郭柔接衣,奉上凉汤,也道:“夫人和小公子也爱吃,我已让厨子教会了后院的厨子。” 曹丕感激不尽,郭柔说:“这也是为了我,日后嘴馋了,叫人做一次兴师动众,不如教给府中厨上,想吃就向厨上要。还有……” 郭柔凝视着曹丕的脸,笑道:“我想将我喜欢的吃食分享给子桓。” 曹丕听了,一股暖流涌向四肢八骸,浑身酥酥麻麻,“你这样好,我不知如何待你。” 郭柔携他的手坐下,道:“公子难道待我不好吗?”曹丕听了,摇头笑了,四目相对,脉脉温情。 忽然,曹丕击掌叹道:“我继续教你《礼记》,学完《礼记》学《尚书》,学完《尚书》学《春秋》,还有《周易》。” 郭柔脸色微微发白,学了经书,她发觉自己更爱文史,遂道:“公子政务要紧,我自己看书就成。” 曹丕幽幽道:“我也想将喜欢的分享给女王啊!” 郭柔长叹:“子曰,己所欲,勿施于人。” 曹丕闻言,笑得前仰后合,道:“我岂不知你喜欢什么?不过,世人重经书,多读一些,自有你我的好处。” 女王无名师,知识庞杂,全凭爱好,自由生长,故而从其学,可知女王爱文史杂学。 郭柔气得嗔了他一眼,曹丕充耳不闻,洋洋洒洒继续讲《礼记》,郭柔听得渐渐认真起来。 晚上梳洗毕,郭柔取出做好的水绿寝衣,教他换上,道:“夏阳猛烈,洗完晾晒不到两个时辰就干了,沾上的阳光味道现在仍未消。” 曹丕换上,走到镜前左右打量,道:“真合适,你从哪里得来的尺寸?”话毕,只见镜中的郭柔柳眉一挑,揶揄道:“不用问旁人,我岂能不清楚?” 曹丕一顿,道:“女王目光灼灼,好似登徒子。” 郭柔听了,莞尔一笑,她裁剪缝衣,自然是依着自己的喜好来,“还有一匹红纱,过几日做了寝衣,你穿上与我看。” 曹丕茫然道:“女子亦好色乎?” 郭柔笑跌在榻上,对着镜子道:“知慕少艾,无关男女,故有郑女一日不见子衿如隔三秋,又有静女贻彤管于城隅。” 曹丕道:“女王目光甚于登徒子。” 郭柔回:“江东有梅,世人皆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 故有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东之梅皆病。 今有一人,购病梅一盆,纵之顺之,毁其盆,植于中庭,枝柯扶疏,翠叶清纯,亭亭如盖。君难道不爱吗?” 曹丕转身背对镜子,走来道:“我爱其真。” 四目相对,两心相印。 “千年万岁,愿君不改真淳。”曹丕道。 “暑去秋来,使妾勿泣团扇。”郭柔回。 说罢,两人又一起笑了。郭柔推了推身边的曹丕,摸着发烧的脸,羞恼道:“你这样呀……” 曹丕握着她柔软玉润的手,盯着人,喟叹:“丕何其有幸?” 晚风脉脉,斜晖悠悠。 饭罢,二人在庭中散步。曹丕指地,道:“移梅植于此,不斫不乂,待春归来,千朵万朵一起开,灿若云霞。” 郭柔立住脚,指窗,道:“这个地方好,夏日推窗览翠,春日糊上绿纱,配着云霞似的花,隔窗而望如瑶台仙境。” 曹丕听完,立刻吩咐人明日移一株梅来。 “咱们一起种下。” “好。” 月亮接过白日的余晖,上了树梢头。郭柔和曹丕返回屋内,画烛摇曳。郭柔取了琵琶,说:“我为你弹一首,如何?” 曹丕目光瞥见墙上的剑,遂道:“你作慷慨之曲,我来舞剑。” 郭柔笑道:“我早闻子桓精于剑技,请赐一观。” 曹丕拔出剑,和着铮铮琵琶声就舞起来,左旋右转,寒光笼罩。弦急,剑光密,声缓,剑势迟,令人耳醉眼醉,心神飞度张掖至幽州。 这厢年轻夫妻,你侬我侬,琴剑相和;那厢老夫老妻,却有一股交托后背的默契。 “熊儿今日多用了两块糕点,还是子桓有心,记挂着父母幼弟。”卞夫人与曹操一起从曹熊房中出来,小声道。 曹操怜惜儿子体弱,“他年纪尚小,多用些饭肉,长成后就与他人无异了。” 卞夫人听到这话,愁从心起,道:“这孩子嘴刁,不喜吃肉,对了,那个虾饺他倒能吃。” 曹操说:“让厨子天天做给他吃。”卞夫人闻言笑了,忽然想起一事,叹息几声。 曹操问:“何故叹息?” 卞夫人道:“熊儿乖巧,植儿聪慧,彰儿豁达,唯有子桓越大越不让人省心。我冷眼看郭氏的言行举止,不卑不亢,行事温柔,贤惠淑和,是个好孩子。只是子桓厚郭氏而冷任氏,总令我心忧。” 曹操不在意道:“这有何忧?子桓不是小孩。” 卞夫人道:“因子桓处事不平,致使妻妾失和,且任氏自夫君起兵时便举族相随,我不能劝子桓厚待任氏,岂能不忧?” 曹操闻言哈哈笑起来,“此乃妇人之见。我与任氏互为姻亲,岂因小儿女而疏远耶?” 卞夫人听了,心中大安,遂殷勤侍奉。 7、第 7 章 郭柔昏昏沉沉间,听得外面人声响,隔窗望去,只见两个健仆抬着一株寸许粗两尺高的树苗进了院子。 梅树苗! 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散了昏沉,她精神一震,起身对着铜镜,整了整衣裳,正要出去。 “啊,这是怎么了?”曹丕进了书房,弯腰捡起一块小木牍,又见东墙上斜挂着一块三尺见方的大木牍,绘着轮子模样的图,竹简散了一地,又有白绢沾染墨迹晾在案上。 郭柔闻言回头,曹丕见她眉头紧锁,眼尾泛红,衣领和头发凌乱,急问:“何人进来砸了书房?” 郭柔听了,顿时噗嗤一声,望着曹丕,笑得说不出话来,俄而笑容敛起化作愁闷,指着竹简木牍,愤愤道:“我再也不要用它们了。” 曹丕听罢,明白缘由,指着东墙木牍上的画样,问:“这有何用?” 郭柔道:“利用水力,将河渠水汲到高处。” 曹丕似懂非懂,依然赞道:“甚好,慢慢来,不急。” 这话又勾起郭柔整日对竹简木牍的怨气,竹简窄,木牍笨,缣帛贵,光为着书写工具,她从早到现在都在生气。 “先不管这个了,”郭柔发誓道:“我要改进蔡侯纸,质量堪比缣帛。明日就写策划,后日你调匠人去试做。” 曹丕说:“这有何难?快出来,咱们种梅树。屋里就像匪兵过境,叫侍女收拾一下。” 郭柔忙道:“她们不懂,等我一下。”说着,将木牍和竹简捡起来,按序放到案上,并吩咐侍女道:“不用管案上诸物。” 她就要出去,被曹丕抓住手,带到卧室,推到镜前,笑说:“可见你要做的是一件难事,人都魔怔了。” 镜中的人还未理好衣裳发髻,郭柔自己笑了,接过梳子理了头发,又整了衣裳,就道:“咱们快去。” 仆从已挖好坑,枝叶稀疏的梅树孤零零立在墙角。 郭柔围着梅树看了半天,转头问:“植树多在初春,现在是盛夏,天气热,太阳毒,我有些担忧。” 曹丕握着铁锹,说:“我会种树。你将树苗拿来。” 郭柔心下定了,提着树苗过来,放进坑里扶正,曹丕覆土。待土埋根部,叫郭柔将土踩实,又提了水来,浇得透透的。 “若夏日不好活,等秋天到了再移种也是一样。”曹丕道。 郭柔道:“我在家看着它,每天都浇水。” 两人一起进了屋,脱了外面的衣裳,捧着一盏酸梅汤闲话,时不时传出笑声。用过饭,曹丕教过郭柔《礼记》,便一起睡了。 曹丕睡得朦胧间,伸手往里一摸,没摸见人,却摸见玉簟生凉,吃了一惊,立刻睁眼,就见门口透出亮光来。 他下了榻,轻手轻脚往外走,只见书房的灯亮着,郭柔伏在案前,眉头微拧,全神贯注地写着什么东西。 曹丕避过灯光,近前几步,待看清案上,觉得又是可笑,又是可怜。 案头摆着一瓶鸢尾插花并一筒毛笔,案被木牍和缣帛分成两半,缣帛已经写画了两尺长,垂在地上。 只见她先在木牍上写画,尔后凝神细思,检查前后,才小心翼翼抄在缣帛上。 然后用湿麻布蘸水擦去简牍上的字,原来郭柔所用两套笔墨,简牍上的墨兑了水倒在杯子里,故而字迹能被麻布擦去。 曹丕不知站着看了多久,遥遥听见打更声。 四更天了。 郭柔写罢,心头恍若移去一座大山,心神轻松,不由得泛起笑容,伸展肢体,忽然瞥见暗影里藏了个人,心猛地提起,又惊又惧,正要大叫。 “是我。”曹丕忙走出来。 郭柔抚着胸口,嗔道:“你不出声,要把我吓死不成?扶我一下,脚麻了。” 曹丕过来借力,郭柔顺着他的力道缓缓起身,笑问:“你不睡觉怎么过来了?” 曹丕道:“我醒来不见人,出来找你。你写的是什么?” 郭柔道:“你自去看,我走走,腿脚和脖颈都僵了。”说着,便扶腰扭脖地来回走动。曹丕捡起缣帛,看了半响,沉默不语。 郭柔走过来,故意问:“看完了?” 曹丕慢慢吐出一口气,说:“你和我说说。” “现在就说?” “现在。” 郭柔见他求知若渴,便简要顺了一遍,道:“汉字稠密,颇费时间,故而用西域传来的符号代替,简便书写。” 曹丕本是聪明之人,顺着她的思路往下,无一凝滞处,惊得郭柔喃喃叹道:“优秀之人在什么地方都优秀。” 他指着数字道:“别的像鬼画符,这个有些意思,你和我再说说。” 郭柔惊讶于他的敏锐,赞道:“出入账册,用这数字配合汉字,简明又方便,只是要改变时人的书写习惯。” 曹丕想了一想,道:“你总有巧思。明天我叫人送来旧账册,你做了给我看。” 郭柔点头应了,见话说完,卷起绢帛,笑着催道:“回去睡觉,我明日尚可睡觉,你要撑着困意当值。” 曹丕笑说:“这算什么,打起仗来也有几天不睡的。” 郭柔拉着他的手,回榻上躺着。曹丕睡不着,道:“你的算数从哪儿学的,这么好?” 郭柔回:“阿翁请人教过我,那些人里还有不如我的呢。”回忆幼年,甜美和伤感接踵而至,以至于良久无言。 曹丕拍着她的后背,轻声说:“以后你教我。” “嗯。”郭柔拉起曹丕的手,环过身子,握在一处,说:“我从未见过像你这么聪明通透的人。” 曹丕在背后轻笑了一声,道:“我偏不夸你。” 郭柔笑起来:“别闹了,小心你明日打瞌睡被你父亲抓个正着,打你手板。” “睡觉、睡觉……”曹丕嘴里念叨着,不多时两人竟都睡着了。 次日早上,曹丕起来后,先去看了梅树,回来对郭柔说:“叶子没有卷曲,好生照料,必定能活。记得傍晚天凉了再浇水。” 郭柔笑回:“好。筒车设计图有了,劳你随我去一趟庄子。” 曹丕道:“我下午早些下值,你等我回来。” 郭柔说:“我叫厨上做些点心,咱们带过去吃。” 曹丕忙道:“多做几样甜口的。” 郭柔应了,又道:“你找来能制蔡侯纸的匠人,一起见了。” 曹丕闻言,笑起来道:“我猜你前世和竹简有仇,昨天气成那样,我都不敢随意说话。” 郭柔道:“我和缣帛也有仇。” “为何?”曹丕心道,缣帛又不像竹简木牍笨重。 “因为它贵!”郭柔斩钉截铁道。 曹丕大笑,状似若有所思,煞有其事道:“言之有理。” 侍女过来送饭,二人吃罢。曹丕笑着辞了郭柔上值去了,郭柔则去了书房。 上午有心腹抬来一箱粮草出入账册。打开一看,粗粗数来有二十多卷,郭柔问:“公子还说了什么?” 那人回道:“公子说,这是前年他负责的粮草账册,已知会过荀先生,只管看,什么时候还都是一样的。” 郭柔赏了钱,让他去了。正好她无甚急事,便取来慢慢看,有不懂的暂且记下来。 申时初,曹丕大汗淋淋从外面进来,郭柔忙倒了一杯薄荷水递来,又叫侍女端来沐盆巾帕来,她又摇着团扇送来清风。 曹丕连喝了两杯,才道:“没冰,不畅快。”边说,边解了衣裳,半靠在榻上。 郭柔将团扇塞给他,自己拿布巾给他擦汗,说:“小心肚子痛。” 曹丕转了眼珠,忽然略带小委屈道:“我发现你总是管我吃饭喝水,甜的不让多吃,冰的也不让多吃……” 郭柔哼了一声,说:“过犹不及。” “我现在是不及啊,薄荷水就有个甜味。”曹丕叹了一声。 郭柔笑起来道:“我给你剥枇杷吃,特别甜。”说着,洗过手,剥枇杷喂曹丕。 曹丕自拿团扇扇风,郭柔道:“枇杷润肺止咳,我给管事说了,多买些枇杷,配上石蜜和饴,熬成枇杷糖,秋冬咽喉不适,吃一颗,或者泡水喝,行军打仗时也能当个零嘴。” 曹丕点头,又问:“葡萄能熬成葡萄糖吗?” 郭柔想了一想,不确定道:“能吧,葡萄糖浆做点心定然不错。” 曹丕颔首,又问:“甘蔗能熬成甘蔗糖吗?” 郭柔愣住了,盯着曹丕的神色瞧,见他不似说谎,便叫人取来石蜜,曹丕见此,蓦地浮现一个荒谬的想法。 侍女取了来,郭柔洗过手拈了小块,送到曹丕嘴边,他将信将疑地含在嘴里,甘甜在舌尖蔓延。 “似乎有那个味。”曹丕道。 郭柔道:“等秋天甘蔗成熟,你亲自看着柘浆熬成石蜜。” 曹丕咬得嘎吱响,道:“再来一块。”郭柔又送来一块,曹丕吃完,起身,振奋道:“换过衣服,咱们去庄上,不然回来就天黑了。” 两人一起坐了马车,曹丕拿腰扇扇风,说:“外面太晒,车内太闷,等回来骑马。” 他忽然想起一事,再次叮嘱郭柔说:“务必学好骑术,若有战事,你也要随征。” 郭柔微愣,然后道:“回来时,我也骑马。”曹丕道:“父亲不使双镫外传,委屈你了。” 郭柔笑起来,道:“我知道轻重,有你在我身边,我不怕。”一席话说得曹丕也笑了,不觉去了几分燥闷。 到了庄上,郭柔将图给工匠们看,又答疑解惑。匠人们商议一通,齐道:“贵人图样完备,倒是不难,五天后请贵人来观筒车。” 说罢,有匠人又问:“贵人,有河渠低而平,水流平缓,筒车不能用,当如何呀?” 郭柔道:“水力不能用,当用人力和畜力,容我想想。” 郭柔说完筒车的事情,又见过制蔡侯纸的老匠人,讨论一番,有了新思路,顺势请这人做改进蔡侯纸的领班。 不知不觉天色已暮,两人还是没骑成马,仍旧坐车。 “到城里天就黑透了,再过两日休沐,一大早带你出去打猎。”曹丕如是道。 忽然马车一个颠簸,郭柔坐不稳,踉跄着跌在曹丕怀里,捕捉到轻微的咔嚓声,又惊又忧:“别是碾了人吧。” 她所见农人,皆瘦骨嶙峋,仿佛一折就断,必是有人饿晕了躺在路上。 8、第 8 章 郭柔叫停马车,急着要下去,曹丕隐有猜测,叫住她道:“你坐着,我下去看看。” 说着,他便下车,借着余晖一看,顿时笑了,心生一计,捡起那物提着,背在身后,转身上车。 “不是活人。”曹丕提着那物往身前一送,嬉笑道:“你看这是什么?” 郭柔听了先心中一缓,忽见他举着半块头骨,送到面前,顿时吓得后退不迭,贴着车壁,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 曹丕知郭柔胆子大,不料竟被糟烂头骨吓住,自知犯错,要将头骨扔出去撒气。 郭柔忙叫住:“慢,不要扔。”曹丕听了,却脱衣将头骨包裹起来,隔断郭柔的视线。 郭柔定了定神,仰头望着曹丕,道:“让他入土为安吧。” 生前毙命荒野,死后尸骨为人践踏,何其悲哉! 曹丕微微一愣,随后点头,先下了车,然后用另一只手扶郭柔下来。郭柔弯腰捡起骨殖,与头骨拢在一处。 随从拿剑在路旁掘出一坑。郭柔叹道:“此不知谁人之父?谁人之母?谁人之子?谁人之夫?谁人之妻?谁人之友?” 暮色沉沉,天地苍茫,四顾寂寥,晚风袭来,林声飒飒。 曹丕恍惚间想起了兄长,英姿勃发,温厚持重,却不料命丧战场,若非曹氏壮大,只怕连遗骨也无从寻起,落得任人践踏,化为扬尘。 他又想到自己,若曹氏如袁氏一样衰败,只怕自己尸骨也要落得这无名氏一般弃于荒野,顿时悄然而悲。 埋过骨殖,二人上了车,一时都没了话语。 半响,郭柔道:“虽说死后万事皆空,但尸骨露于野,终究不好。子桓,如何能劝曹公下令收葬骨殖?” 曹丕想了一想,叹息道:“冀州未平,荆州又犯,活人之事要紧,顾不得死人了。” 郭柔凝眉细思,忽然道:“或许这也与活人有关,我听闻瘟疫常与尸体相连。尸体无人敛葬,腐烂滋生邪气,传给活人,才使瘟疫横行。” 曹丕忙问:“此言当真?” 郭柔道:“可找人查验。” 曹丕忽然想起一事,猛地看向双手,又转向郭柔。郭柔会意,笑道:“这骨头早就风化了,不碍事。” 说着她用水打湿帕子递给曹丕,自己又拿了一条拭手。 一路回了府中,曹丕先看过梅树,不住点头,道:“两日不枯,已经活下来了,以后年年可观梅树开花结果。” 郭柔不住点头,道:“是啊,它这么小,或许要待两年枝头才能挂满青梅。” 看罢梅树,两人沐浴一新,换过衣裳,吃了饭,便歇下了。 郭柔却是不知为何,辗转难眠,引得曹丕醒了。“这世间没有鬼,不要怕。” 曹丕将人揽在怀中,他打仗时见多了,提头来见,是真的提着血淋淋的人头来见,白骨更不足惧了。 外面漆黑一片,风渐渐大起来,吹得枝叶作响,想必是雨要来了。 “丧乱以来,白骨千里纵横,不足为奇,也不足为惧。”曹丕安慰道。 郭柔道:“有你在身边,我何惧这些?” 曹丕心中触动,嘴上却道:“你放心,如今北方各势力不足为惧,唯曹氏最盛。”他父亲的妾室中不少是胜后取来的败军女眷。 “哗啦啦”,屋外大雨骤下,又撞上疾风。 郭柔想了想,道:“你说劝动司空收葬尸骨的要害在哪里?” 曹丕道:“粮帛。若有了粮帛,宣告示于外,百姓便能收之。不过,以情动之,或许有少许助力。” “粮帛呀……”郭柔叹了一声,不用曹丕说,她也明白,现在打仗粮帛犹嫌少,更何况他用。 想要粮帛多,只需要军队不打仗,安心耕织,不出三年,粮帛便堆积如山。可这在乱世中只是妄想,没有强悍的军队,根本保不住粮帛和百姓。 曹丕忽然道:“若是我以防疫之名上书父亲,将收葬尸骨夹在其中,说不定能成?行军打仗,除了怕粮草不济,更怕瘟疫横行。” 郭柔听了,顿时豁然开朗,赞道:“我早闻曹二公子谙熟军务,近日光叹服于子桓的博学,竟忘了这遭。” 曹丕听了,谦虚道:“不值一提罢了。曹氏要更强些才好。明日,我便寻访名医,问其要情,然后上书父亲。” 郭柔却想起一事,问:“说到粮帛,你向来重义轻才,我也不是能攒住钱的人,不能节流,只有开源了。我倒有些主意,只怕你不愿意。” 曹丕忙道:“前者父亲为了粮帛,眼睛都急红了,连掘……咳咳,都做了,父亲能如此,我有什么愿意不愿意,尽管说来。” 郭柔才道:“小公子们渐渐长大,夫君最长,只怕将来到处是用钱的地方。我想了又想,手头有几张赚钱的方子,找个知根知底的商人,让他们制作贩卖,你意下如何?” 曹丕道:“有几家商人投靠我,虽非豪富,但也仆客过千,行走四方。只是不知什么方子?” 郭柔道:“洁肤、调味香料和上好的墨,专供那些世家大族。” 曹丕眼睛一亮,道:“你快和我说说。”郭柔俯在他耳边悄声说了。 曹丕听完连连点头,道:“我找机会叫人来见你,你看哪家好就用哪家。做好了,头一个要给我用。”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外面的雨依然在下,伴着雨声,不多时都渐渐睡着了。 次日醒来,夜雨早已停了,天朗日清。郭柔送走曹丕后,自去做事。忽然有人来报说:“女君屋里的侍女请你过去。” 郭柔微愣,搁下笔,起身换衣服。一侍女劝道:“如君,还是不要过去的好,只怕她有别的心思。” 又一侍女也道:“往日里,奴婢们碰头,女君的奴婢常有怨怼之语,只怕来者不善。” 郭柔也知任琦来着不善,但曹公府中奈何她的人中绝没有任琦,便说:“女君相邀,岂敢不从? 再者,她是大家出身,且君姑多次称赞,必定知书达理,我以礼相待,定然无恙。你们快替我梳妆。” 侍女们无法,只得依了郭柔。梳妆毕,郭柔带着侍女去见任琦了。 却说曹丕过来当值,正在处理公务,忽被父亲叫过去。曹操看过曹丕刚上的条陈,正巧有些闲暇,便叫来他考较一番。 曹操问:“设计是郭氏所出,你当有决择,为什么选择这两样?”屋内只有父子二人,随意坐着。 曹丕回:“父亲,乱世之中粮与人最重要。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筒车利用水力往高处汲水,不分昼夜,便于灌溉,有益增产粮食。” 曹操颔首:“有两分道理,那改进蔡侯纸呢?” 曹丕闻言,苦笑一下:“父亲,先不说其他的,竹简连画个筒车图都不能,无奈换成缣帛。” 曹操奇道:“缣帛不好用?” 曹丕道:“好用是好用,只是太贵了些。蔡侯纸更近于缣帛,轻薄幅宽,原料不过树皮竹草,易于得到,至于洇墨易碎虫蛀等缺点,已经有了些许想法,或可成功。” 曹操道:“这与你刚才所言的粮与人有什么关系?” 曹丕张望了左右,曹操微点头,笑道:“你坐近些。” 曹丕起身,坐在曹操身侧,取出身上的小印,拿了印泥和一片竹简,哐哐接连盖了七八个,曹操只望着他。 曹丕轻声道:“父亲请看,若有一巨印刻满经文书籍,随手便是一册,天下学子无论世庶,皆能读书矣,父亲亦能从中擢选良才。这便是儿子说的人,培育人才之人。” 曹操眉头微微拧起,半响,才道:”狂妄,这事勿为外人道。你叫郭氏用心改进蔡侯纸。”如此看来,易得的蔡侯纸才是基础。 说罢,他上下打量着儿子,点头说:“有些长进了。”曹丕闻言大喜,脸上带出笑容来。 郭柔来到正房,瞥见屋内坐着一位不认识的中年妇人,与任琦神情亲密,心道,必定是其娘家人。 她行过礼,那妇人倒十分和蔼,忙叫起,又让坐,上下一通夸赞。郭柔只抿嘴作羞涩状不说话,只见侍女忙告诉她说:“这是女君的阿母任夫人。” 郭柔见礼,口称“夫人”。任夫人笑问她:“你父母是谁?今年多大了?几岁投身到铜鞮侯府?本处是哪里人?可有亲人在世?” 郭柔心中不乐,面上只如实答了。任夫人听了,不住地为一个世家女公子沦落为奴婢而叹惋不已,又叫人送上绢帛。 郭柔再三推辞不得,只好应了。 “你比琦儿年长,是她的姐姐,琦儿性子虽急,但心是好的,你们姐妹要好生相处才好。”任夫人说话柔声细语。 郭柔道:“女君是正室,出自大家,妾鄙薄寒微,不敢当其姐。” 任琦听了半日,对母亲笑说:“阿母,你还不知道呢,郭氏擅弹琵琶,技法高明,极得夫君喜欢。郭氏,不知我与阿母可有幸听得佳音否?” 郭柔起身,恭敬道:“琵琶弦松,已找人去修,不在手边,恐不能弹奏。” 任琦笑说:“来人,取家伎的琵琶来。” 郭柔道:“我愚钝不化,只会曲项四弦琵琶,说来惭愧,拂了女君的好意。” 任琦登时大怒,任夫人按压不住,只听她指着郭柔道:“你不过一妾室,女奴婢仆之流,主母让你奏个琵琶,推三阻四,是何居心? 今日你不奏也得奏,取家伎的琵琶来,再叫舞姬过来伴舞,让我们母女乐呵乐呵。”任夫人见郭柔性子柔和,女儿威势极盛,故而只冷眼看着。 侍女去了,取来琵琶,塞到郭柔手里。舞姬们也过来了。 郭柔放下琵琶,行礼道:“某为公子妾室,理当侍奉女君。然,前者司空在众臣及二公子当面,辟为掾属,掌农具改进。 某虽是女子,但也是臣子。女君和任夫人为上官女眷,某不敢玷污身上官职,望乞恕罪。” 说罢,郭柔行了一礼,就自去了,众人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9、第 9 章 曹丕下值归来一到院子,便发觉气氛不同往常,大步进了屋,只见郭柔眼睛泛红,勉强挂起笑容迎上来。 曹丕就问左右:“谁来过了?” 侍女忙要告诉,郭柔斥责道:“不得胡言,都出去。”侍女只好下去了。 曹丕问她:“是谁?” 郭柔笑着将酸梅汤送到他嘴边,说:“大热的天,快喝些水凉快凉快。你喝完再发问,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曹丕只好先喝了一口,郭柔只望着他不语,只好饮尽了。郭柔接了杯子,拉他坐下,又倒了半杯,拿团扇扇风,开口:“不是什么大事。” 曹丕看着她,郭柔只道:“上午,女君请我过去仿佛见任夫人。任夫人神情和蔼,说话和气,送我绢帛,要我与女君以姐妹相处。 女君知我擅弹琵琶,命我当众演奏一曲,我以官职在身,推辞便回来了。” 曹丕听了,怒气直起,睁着眼道:“任氏安敢辱我?”说着,就起身往外去。 郭柔死命拉住他,道:“公子息怒,息怒!” 曹丕对她道:“她辱你,就是辱我,不必再劝。我去问问这毒妇,是昏了头,还是安稳日子过多了,竟然做出如此蠢事!” 郭柔紧紧抱住他的腿,叫道:“子桓略站住,听我说一句话,你再走不迟。” 曹丕低头看郭柔,郭柔仍未松手,仰头道:“两句,就两句话。” 郭柔觑着他的神色,忙改口道:“一句,一句就行。公子尚未弱冠,又为诸公子之长,若因妾斥责女君,岂非让外人误认为公子不稳重?” 曹丕听了,半响无言,怒意如雪消去,俯身扶起郭柔,叹息:“你受委屈了。” 郭柔起身,携他重新坐下,笑说:“下面送来新鲜葡萄,已用冰镇着,正好拿来吃。”说着便叫人取葡萄来。 侍女用白玉碗盛了翡翠般的葡萄端来。郭柔洗过手,剥了一颗,要喂曹丕。曹丕心绪不高,道:“你吃。” “你吃——” “你吃。” “哎呀,你吃。” 曹丕不料她如此殷勤,遂明白七八分,心中好笑,伸手忽然一推,那颗葡萄落入郭柔口中。 郭柔微微一愣,就势吃起葡萄,点头不住称赞:“真甜。你不爱吃,我都吃了。” 曹丕知误会了她,立刻拿了一颗往嘴里一塞,要品尝冰鲜美味,郭柔含笑盯着他,见他的脸酸得皱成一团,才伏案大笑。 “你……你……”曹丕说着,自己也笑起来。 郭柔道:“我就说,新下的葡萄酸多甜少。” 曹丕慢慢吃着葡萄,郭柔为他扇风。他又问起任琦折辱之事的详情,听完郭柔如何拜见她们母女,任夫人如何软刀子磨人,任琦如何以家伎羞辱人等等,愧疚道:“你受委屈了。 “且等以后。”曹丕发誓道。 郭柔摇头笑着慨叹:“我初回来确实心中委屈,自我来府里,不说公子如何爱重,便是舅姑小叔也都以礼相待,并不曾受半分委屈。 不过,我不怪女君,只怪这个世道。若有人嘲笑我出身寒微,我只笑那人是痴人、愚人,不和他们计较。 想那袁术四世三公,袁家女便是皇后也做得,然而一遭兵败,妻女为人所俘,可知富贵无常。” 说罢,她望着曹丕,笑容诚挚,说:“因子桓厚爱,我现在婢仆成群、锦衣玉食,焉能不感恩?焉能不惜福?” 曹丕听了,心中暖洋洋的,剥颗葡萄喂她,郭柔领了好意,但摆手笑道:“酸得牙都要倒了,我不吃。” 曹丕道:“我吃一半探探酸甜。”说着,真吃了一半,举着半颗葡萄,信誓旦旦:“这个是真甜,特别甜,你不吃,我吃了。”说着作势要吃。 郭柔只看着他笑,曹丕摇着头将葡萄送到嘴里,含着道:“你不信,正好我吃了。” 郭柔微微一顿,忽然双手搬着曹丕的脸,要去夺葡萄,曹丕双眼圆睁,一时忘了动作。 “真甜!”郭柔低头打量着曹丕别有所指。 曹丕躺在地下,捶着地板,懊恼不迭:“大意之下,失守牙关,悔之不及啊!” 郭柔忍俊不禁,拉他起来,嗔道:“少做怪。” 曹丕抱着郭柔的腰,头搁在她肩上,道:“明日咱们出去游猎,我给你打只狐狸做衣服。” 郭柔喜道:“好啊,去哪里?” 曹丕:“许都郊外。” 两人嬉闹了一会儿,命人传饭。吃过饭,屋内闷热,二人出院散闷纳凉,直至天黑方回。 进门时,忽听得廊下丫鬟抱怨:“女君跋扈如此羞辱人,如君也太好性了……” 郭柔故意弄出动静,慢慢地走进来。丫鬟们忙躲起做他事。曹丕又是一阵愧疚,暗暗握紧郭柔的手,郭柔转头朝他笑笑,心中却无半分芥蒂。 与天下相比,任琦不过是一粒灰尘而已。 次日一早,二人盥洗吃过饭。曹丕忽然对她道:“我找了人陪你在猎场游玩骑马。” 郭柔道:“哦,我明白了。来人,把梳妆台匣子里的三个锦盒带上。” 说着,她指着曹丕,哼了一声,道:“竟是我自作多情了,还以为只有我们两人呢。” 曹丕满脸陪笑说:“好久没去打猎,骨头都酥了,女王允我一回罢了。等你学得精,我只带你出去。” 郭柔嗔道:“我都记在心里,以后你赖不掉。” 曹丕拱手道:“丕安敢言而无信。” 郭柔噗嗤笑了,挥手道:“你玩你的,我乐我的,才不稀罕你陪。” 郭柔带上幕离,骑马跟曹丕一起由仆从簇拥着往许都郊外去了。出了城,走了几里路,曹丕先将郭柔送到一处宅院里,道:“等我为你猎鹿来。” 郭柔挥手送他,笑说:“我等着公子的猎物。”曹丕回头看了几次,才带人拍马朝树林而去。 夏侯尚、夏侯楙、曹真、曹彰、吴质、杨修、朱铄等人早已到了,只等他一人。 夏侯楙问:“子桓,终于把你叫出来了!” 夏侯尚笑道:“佳人相伴,谁愿看你这粗鲁汉子?”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 曹彰说了一句:“说笑归说笑,郭氏嫂嫂见识不凡,行事大方,连父亲都夸赞不已,我心里服这位嫂嫂。” 曹丕驭马过来,拍了下曹彰的肩膀,道:“趁着天色尚凉,咱们快去打猎。”众人骑马浩浩荡荡去了。 曹丕与曹彰并骑,曹丕笑问:“子文,你近日一直泡在军营,早该出来了。” 曹彰笑道:“新招的兵事最多,一直不得闲,又不能出来,人都饿干瘪了,今天我要玩个痛快,吃个痛快,喝个痛快。” 曹丕道:“过两日,我带酒肉过去看你。” 曹彰喜道:“二兄,一言为定。”曹丕道:“一言为定。” 却说郭柔刚下马,就有数个妇人上来拜见。见过礼,便簇拥着郭柔进了院子。 “这是谁家?”郭柔停下脚步,望着这处宽敞的宅院,问道。 一妇人出来道:“此乃妾家别院,妾王氏。寒舍蒙贵人亲临蓬荜生辉。” 郭柔颔首,与众人继续往前,一边走,一边赏景,只见古木交柯,松柏成荫,百花烂漫,绿水潺湲,就赞道:“好个夏日乘凉的好地方。” 王娘子陪笑说:“茅檐寒舍,贵人过誉了。” 众人进屋,王娘子再三让座,才分宾主坐下。郭柔不认得这些人,便一一问过她们的家世,所营何业,行商地方等等。 吃过果点,郭柔又由众人陪着骑马射箭,至天热了方回来,恰有侍女来说:“二公子猎了一头小鹿,教人送来加餐。” 郭柔笑问:“公子狩猎如何?” 侍女回说:“收获颇丰,众人听闻北边密林有老虎出没,都往那边去了。” 郭柔忙问:“都有谁与公子一起?” 侍女道:“三公子、曹真公子、夏侯家两位公子、朱先生、杨公子……许多人呢,奴婢认不全。” 郭柔听了,心中稍安,挥手让侍女去了。吃过饭,众人说笑一回,待天稍凉,王娘子便引着郭柔赏花观景,不觉时间流逝。 待走时,郭柔才道:“多有叨扰,过意不去,这些锦盒便送与你们,不要推辞。” 来的有五六家,郭柔早暗叫侍女回去多备锦盒,里面盛放钗环。郭柔一一送给诸妇人娘子,言语间多有勉励之意。 她又对王娘子等人道:“我常居府中,无人说话,你们有闲了,就过来陪我说说话。” 王娘子送走郭柔后,登上车,手里紧紧抱着锦盒,神情紧张。她女儿陈蔷也得了锦盒,却不解母亲之意,便打开了自己的锦盒,取出一对金钗来,笑说:“阿母,你看!” 王娘子勉强笑了笑,说:“真好看,这是司空府出来的好东西,你留着戴。” 陈蔷凑近探头道:“阿母,你锦盒里是什么?我要看。” 王娘子摇头道:“等回家见了你阿翁和叔伯再看。” 陈蔷只好点头,又悄悄道:“阿母,我听说贵人以前是奴婢,真是……” 陈蔷心里又是羡慕又是酸涩,她们这些宗妇娘子们战战兢兢,只为哄贵人一笑。可是贵人看起来,也不过是容貌好看些,身量高挑些,与自己等人并无区别。 她出身还不如自己呢。 王娘子听了,声色俱厉:“不得乱言,那是贵人,一句话能死人,一句话能活人。”陈蔷吓了一跳,呐呐不敢言。 陈家主并兄弟们一同候着,听得脚步声,再起身去看,见王娘子抱着锦盒回来,心中稍安,忙问:“成了吗?” 王娘子让陈蔷回去洗漱休息,自己进了屋,才道:“贵人对众人都以锦盒相赠,蔷儿也有,是一对金钗。” 说着,便将锦盒递给陈家主,道:“我不曾打开,夫君请开此盒。” 陈家主接来,闭目祈祷半响,才敢打开。兄弟们围上来看去,只见是一方缣帛。 “事成矣。”陈家主大为庆幸。 10、第 10 章 曹丕骑马过来接郭柔,被闻见酒味,就被硬拉着一起坐车。回到府中,两人自去沐浴。 郭柔随意拿罗帕绾着秀发,摇着团扇,款款出来,就见曹丕倚在榻上喝蜜水,神情惬意,便问:“你美什么呢?” 曹丕没说话,只是不着痕迹地频频小口抿蜜水。郭柔看了半天,才发现他得意什么,就笑道:“失礼失礼,明珠在侧,才发觉多了这么个琉璃卮,二公子勿怪。” 说罢,郭柔起身像模像样告了罪,曹丕哈哈大笑,几乎握不稳琉璃卮。 “哪里得来的?君舅见你做事用心,赏你的?”郭柔问。 曹丕摇头,放下晶莹剔透的琉璃卮,说:“今日宴会,杨德祖带来这只琉璃卮,我多看了几眼,宴罢,他就送给我了。” “杨德祖……杨修?”郭柔问。 曹丕笑说:“你知道他?德祖博学多才,为父亲器重。” 郭柔笑了一下,道:“不独博学,我看还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 曹丕亦笑道:“待我写一封帖子回他,答谢厚爱。” 郭柔研墨,曹丕微一思索落下笔,写毕,命人送到杨修府上。 “弘农杨氏,豪门贵胄,又才华出众,父亲器重他,前途不可限量。”曹丕赞道。郭柔想了一想,没有说话。 曹丕见了,追问:“你怎么看?” 郭柔欲言又止,道:“只怕人过于伶俐。” 曹丕顿时笑起来:“杨家累世公卿,德祖乃杨震公之后,操守德行皆举世无双。” 郭柔道:“司空当世英豪,你有龙驹凤雏之姿,令弟们虽小,也非常人能比,若论文学才干,难道比不过他家?” 曹丕摇头笑道:“比不得他家,杨氏世代公卿。” 郭柔不客气道:“哦,我明白了,等过一百多年,你重孙子、玄孙子、灰孙子指着你的坟塚,对来人说‘看,这是我的三公祖宗’时,才能和那些家族比高低……” 曹丕未等郭柔说完,便伏案捶桌大笑。郭柔继续道:“我有个疑问要问你,你能确定你那一提溜的重孙子、玄孙子、灰孙子能雏凤清于老凤声?” 曹丕笑得前仰后合,仆倒在郭柔身上。郭柔没好气地放下团扇,给他揉肚子。 许久,曹丕才止住笑,道:“我不知道,你定能知道雏凤是否清于老凤声。” 郭柔推了曹丕一把,嗔道:“管好一代,就谢天谢地了。” 曹丕揽着郭柔,笑着解释:“我和德祖君子之交,脾气相投,犹如兄弟,些许微物,于我、于他,不值一提,就如你们女子间赠送罗帕、丝绦、络子。” 郭柔姑且信了。 曹丕对这尊些许微物爱不释手,见郭柔对琉璃卮不屑一顾,怕她不小心碎了,只好收起来,以待日后有闲情时赏玩。 过了一日,他回来提一嘴说,陈氏等三家拿到方子商议后,准备分九成利润给他。郭柔摇头道:“九成太过,三七或可。 公子有钱有人有方子尽可自己做事,之所以不做,是因为此事对公子名声有碍,才委之他人。 即便是四民之末,公子也不可失了仁义,落下污名,须知这些人嘴最碎,消息最灵通。” 曹丕听了,点头道:“也罢。四成留给你用,我厚颜要三成。” 郭柔笑道:“子桓好意,我不推辞,四成太多,一成足矣。若是小有成效便这样分。若是多了,只怕君舅那里也要说上一二。” 曹丕会意,笑说:“咱们且等几个月看看。” 说完,曹丕道:“父亲似有发兵之意。子文不在家,子建等弟妹年幼,你每日早晚天凉快时,便去府里的校场练习骑马。我已和子文子建都说过了,放心去。” 郭柔听了,道:“君姑如何说?” 曹丕笑道:“母亲必定同意。明日一早,我过去说上一声就是。” 郭柔笑回:“子桓,你待我之心,我以何报之?” 次日傍晚,暑热稍去,郭柔取了马,去校场练习骑马。校场周边栽了一圈绿柳树,时不时踏过绿荫,不觉十分热。 夕阳落山,郭柔下马,将缰绳递给侍女,正要回去,迎头撞见一位八九岁的少年,身着锦衣,当真是钟灵毓秀。 “你就是郭氏?”少年道。 郭柔行了一礼,回:“是。” 少年道:“我常听人说你聪明,我出几个题考考你。” 说罢,便自顾道:“我有青枣一盘,进来数弟,若每弟分三枚,则余五枚;若每弟分五枚,则少三枚。请问盘中有枣多少,来了几弟?” 郭柔度其衣着年纪,已知来人是谁。曹冲,曹操最爱的儿子,给子桓带来压力的弟弟。 曹冲话音刚落,郭柔就道:“青枣十七枚,弟四人。” 曹冲又道:“今鸡兔共一百头,鸡腿比兔腿多八十只,问有多少只鸡,多少只兔?” 郭柔回:“鸡|八十只,兔二十只。” 曹冲再道:“《列子》说,孔子东游,路遇两小儿辩日,问日出离人近,还是日中离人近?” 郭柔心中叹了一口气,不着痕迹瞥了眼曹冲身后的侍从,不敢随意糊弄,想了一想,道:“圣人不知,妾焉能知?只不过有一点自己的小想法。” 曹冲眼睛一亮,道:“你快说。” 郭柔道:“请公子背过身去。”曹冲神情不解,将信将疑地背过身。 郭柔向边上走去,树上折了枝柳条,先在地上隔两尺远画了两个大小一样的圆,又在左边的圆周边围了数个大圆,右边的围上一圈小圆。 画毕,郭柔退后两步,微微点头,才道:“冲公子,请看。” 曹冲转身走到郭柔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郭柔问:“冲公子,中间的两个圆,哪个大?” 曹冲道:“右边的……不对……”说着,他蹲下来,拿手测量了大小,一脸惊奇道:“一样大。” 郭柔道:“一儿曰:‘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窃以为日出之时,树木、山峦、宫殿房舍等围绕,衬托日大如车盖;日中之时,苍天浩渺,又无别物参照,故而显得日小如盘盂。” 曹冲又问:“那一儿曰:‘日初出沧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则是为何?” 郭柔想了一想,道:“物远则小,太阳离我们极远,若近而观之,人不能见其始,不能观其终,人之于日,犹如一粟之于沧海。 日东升西落,皆是以我为主。若以日为主,或许是我等自西向东而动。无名氏《尚书纬?考灵曜》曾载,‘地恒动不止而人不知,譬如人在大舟中,闭牖而坐,舟行而不觉也。’ 私以为人半日移动的距离,对于太阳和人的距离的影响微乎其微。” 曹冲再问:“你何以说太阳大若沧海?” 郭柔道:“天地四表六合八荒未闻不沐阳光者。” 曹冲点头道:“算你说的有理。我还有……” “你有什么?阿母叫你回去吃果子。”只见一个稍大的少年听了半日,见他还问,便拿胳膊揽住曹冲的脖子,一边往外拽人,一边叫道:“郭嫂嫂,我们走了,你也回去吧。” 郭柔目送两个少年打闹着离开,才转身往回走。身心疲惫。回到院里,见曹丕坐在廊下看书,她飘似的过去,幽幽道:“君家多美玉。” 曹丕正看得入神,惊了一下,闻此言,观其神情,心下明白,便道:“你见了几个?” 郭柔道:“两个,小些是冲公子,大些的喊我郭嫂嫂的是植公子吧。植公子只和我说了一句话,便把冲公子拖走了。冲公子问了我几个问题。” 曹丕朝郭柔幽怨一笑,叹气道:“你明白我的感受了吧。” 郭柔点头不迭,感慨道:“冲公子一看就是做课业的好料子啊!” 曹丕对上郭柔的目光,明白她未尽的话语,多做课业,就没时间问这问那了,顿时附和道:“多好的一块璞玉啊。”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笑过后,曹丕和郭柔头对头耳语,声声叹息。二人皆有顾忌,故不能为曹冲留课业,让他感受长辈们的关爱。 叹完,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咱们还是继续看书。” 郭柔道:“你给我多讲讲经书。” 曹丕道:“冲弟问你什么,你也给我讲下。” 郭柔和曹丕熬夜多看了半个时辰,便双双困了。 “还是睡觉吧。”二人又异口同声道。 郭柔郑重地对曹丕道:“你文武双全,聪颖过人,令弟的那些疑问就交给你了。” 曹丕推辞道:“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你善出奇制胜,还是你来。” “子桓文武全才,你来。” “女王剑走偏锋,你来。” …… 两人谦让几番,又一起笑了。郭柔握着他的手,道:“我们一起来。”曹丕点头,道:“嗯,我们一起来。” 次日,曹丕下值归来,正要与郭柔一起前往庄子,在大门口被曹植拦住了。 “二兄,你哪里去?我也去。”曹植道。 曹丕哄他道:“我外出有要务,来日再带你出去玩,外面热,快回去,勿要阿母担心。” 曹植叉手拦着道:“我知道你和郭嫂嫂去做什么,我要去看筒车,不然……哼哼……以后,我就不帮你了。” 曹丕无法,指着他道:“你呀你,你的马呢?算了,你我共乘一骑,小心太阳把你晒成黑漆漆的。” 曹植立刻高兴起来,转头对郭柔拱手,彬彬有礼道:“叨扰了。” 11、第 11 章 郭柔嫌太晒,自个坐车。曹丕曹植兄弟二人共乘一骑,不多时两人都汗津津的,曹植还说个不停。 “二兄,筒车是什么?” “车上载有木筒。” “那翻车呢?” “车会翻。” “二兄,这都是郭嫂嫂设计的?” “是。” “二兄,她为什么懂这么多?” “天生的。” …… 曹植还要再问,嘴里就被塞了东西,舌尖蓦地触到甘美,他微微一滞,又含糊不清道:“二兄,我吃的是什么?” 曹丕按捺下夏日的烦躁,道:“药。” “我不信,”曹植捏着木签子往外一拔,就看见一尊橙黄色的小熊硬饴糖插在木签子上,道:“这分明就是糖。” 曹丕道:“吃你的糖,不要乱动。” 曹植含着糖,安静了一刻钟,忽见城门口有人在张贴告示,便也要围过去看。 “你回去一问,就知道了,何必去挤人家?”曹丕无奈。 曹植理直气壮地道:“不一样。二兄,你在我这个年纪,早就出去了,连战场都上得,可怜我还在读书。” 曹嵩遇害泰山郡,告诉曹操家人要带在身边;曹昂和曹安民的战死,让曹操明白,他的孩子也会战死,和那些战死的将士们一样。 故而曹植及以下的儿子便都留在大军后方,唯有早年入军旅的曹丕和勇猛的曹彰留在了最前线。 曹丕见说,勒住缰绳,叫来几个侍从,护送曹植过眼瘾。半响之后,曹植回来,被人送上马,仰头说:“二兄,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曹丕夹紧马腹,挽着缰绳,继续前行,问:“你的糖呢?” 曹植道:“我就说是饴糖,嚼碎吃完了。二兄,告示的大意是鼓励百姓收葬尸骨,其中一句写得好:‘丧乱以来,家家挂孝,或有父母妻儿不知埋骨何方,若有人怜其悲而葬之,意甚慰也,亦愿敛无名之尸骨,或可报其大恩。’” 曹丕嘴角一弯,叹道:“但愿百姓能解其意。” 曹植想了想,又道:“写得情真意切,只是太过絮叨,依我看,要这样改才好……” 曹丕打断他,道:“不要乱动,天黑前还要回来。” 曹植道:“二兄,你再给我根糖。” 曹丕道:“那是药,六弟的药,润肺止咳。” 前两日厨上买了许多枇杷,熬成枇杷糖,曹丕正巧找太医说事,忽想起幼弟每逢换季总咳嗽不好,也恰好这太医为曹熊诊过脉,便问此物能不能稍缓幼弟症状。 太医听完,调了方子,熬成枇杷膏,咳嗽时用;又调了一方,做成枇杷糖,咽喉不适时吃。 曹植吃的就是这种,他马上闹着再要,曹丕无法只好又给了一根。 早有匠人出了几里地,等候众人,见过面,礼毕,便引着曹、郭等人去河边。 远远就见两丈高的巨轮咕噜咕噜地转着,挂着的木筒舀完水在高处倾倒在木槽中,木槽一路接到沟渠上。 缓慢而又从容,就像田间的黄牛。 曹植心中触动,看得出神。郭柔在和匠人说话,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一手拿木牍,一手握笔,时不时记下几笔,举止舒徐,言语慷慨,旁若无人。曹丕含笑望着,满眼都是郭柔。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郭柔转头叫曹丕,一起往庄子方向去。路上有一大坑,因夏日雨水多,一池满满当当,水边树荫里睡着几只鸭子。 东边高岸上一排奇物,形制仿佛,大小两个轮子拉着刮板,又东边则是一坑,里面濡湿。 匠人又引众人去了这边,以人摇、驴推、脚踏的方式各展示了翻车。曹植看得好奇,便过去摇,就见水从大坑里刮出,顺着小渠流入小坑里,忍不住啧啧称奇。 不过他摇了一阵子,胳膊发软时,就住了手。郭柔一一仔细试过去,又叫曹丕近前试了一回。 “就这样,你们做得很好。”郭柔道。 曹丕亦笑:“有功当赏,我向司空为你们请功。” 匠人们眉开眼笑,千恩万谢,郭柔又道:“公子和我都知你们的才干,日后多读些经书,精进些技艺,或可有用。” 一匠人问:“经书浩瀚如烟海,我等小民鲁钝不化,乞请贵人示下。” 郭柔转向曹丕,朝他一笑,回头对匠人们道:“如若精力不济,就只读《论语》吧,圣人之言,多听,总是好的。” 曹丕听了点头,《论语》相比于其他经书,简明又实用。这些匠人培养一番,说不定真如女王所言,能培养出几个有用之才。 众人一路来到庄内,曹植又见一个小筒车在旱地里立着,约莫一人高,便转头找到曹丕,小声道:“二兄,咱们后院花园有活水,我想把这辆小的带回去,让六弟也看看。” 曹丕道:“也好。来人,把这架筒车送回府中。” 郭柔巡视完造纸一事归来,就看见兄弟二人看匠人放倒筒车。曹丕听得脚步声,回头,见是她,笑问:“如何了?” 郭柔笑回:“没什么大事。这是做什么?” 曹丕拍着曹植的头,笑说:“他念着六弟不能出来,便想把这架筒车安在花园里。” 郭柔道:“好呀,再带一人回去协助调试安置。” 曹丕看了眼天色,不早了,便道:“可还有别事?” 郭柔道:“业已办妥,只待来日。”曹丕遂带着众人趁着落日余晖,往城里去了。曹植难得出来,依依不舍。 却说曹丕带走曹植,派人给卞夫人说了一声。卞夫人初不在意,但见太阳落山,又忍不住担忧,直到曹植回来。 他一回来,就兴高采烈地找曹熊去了,道:“弟弟,我今天跟着二兄出城了。城外,一眼望去,菽稷青青,路旁大树交柯,时有夏风吹来,并不觉得热。 我还看到了筒车,两丈高,咕噜咕噜地昼夜转个不停,把水从低处舀到高处,那哗啦的水声,就像黄牛背上牧童的笛声…… 我在庄子里又见一个小些得筒车,就求二兄拆了安装在咱们花园里,明日说不定就能装好,你一定要去看。” 曹熊听得入神,连连点头,备怀期待,又叫曹植尝自己的药,橙色小熊枇杷糖。 晚间,曹丕和郭柔重新沐浴躺下。曹丕以手遮眼,道:“女王练了骑射,力气愈发大了。” 郭柔摩挲着曹丕的肋部,故意笑道:“传言晋文公重耳骿胁,骿胁是什么样子?” 曹丕捉住她的手,道:“我非曹共公,安能知之?” 郭柔没挣脱开,娇嗔道:“不知就不知,你把我手攥疼了。” 曹丕与这手十指交握在一起,一本正经道:“这手心怀不轨,要好生防备,禁锢住才好。” 郭柔听了道:“也不知是谁心怀不轨,现在装得没事人似的。” 曹丕闻言笑了,将人往怀里一揽,耳鬓厮磨一番,说:“白日我看你吩咐众人,神情自若,如明珠熠熠,又如皓月皎皎,可爱至极。” 郭柔听了,头枕着他的臂膀,道:“皓月借来几缕日精,方能皎若霜雪,若无赤轮相爱,早已湮没于星河之中。月如此,妾亦如此。” 曹丕听得心中柔软又熨帖,剖心析胆相告:“我家与别家不同,丁夫人去后,母亲为正室,已有前例,你不用忧心,且待几年。” 郭柔心中暖意流淌,道:“我知子桓心意。未来交给时间,更重要的是当下,我想让子桓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每一息,感受到的是快乐和轻松。” 说着,她翻身缓缓坐起,明月照进葱绿绣大雁芙蓉的纱帐上,翠帐漾在如水月色中飘荡。 曹丕拂开郭柔湿漉漉的头发,气息不稳:“女王如此厚爱,何以报之?” 郭柔抚摸曹丕的脸,气喘吁吁,笑得狡黠:“我一直在向子桓索取快乐和幸福啊。” 这句话引得曹丕的血沸腾起来,他先是低低笑了,然后两人心口依偎在一起,伏在她耳边道:“女王真是个贪婪的女人。” 郭柔紧紧抱着他,笑道:“我投之以木瓜,卿又何吝琼瑶?” 曹丕闻此言,心中颤栗不已,道:“你一定是上天派来降服我的。” 他发现两人无一不契合,连女王的贪心都让他又是爱怜,又是自得。 不知女王是他的缘,还是他的孽,不过是缘是孽,他都认了。 12、第 12 章 曹丕意气风发,见筒车和翻车造好,又外出许都周边仔细巡视河流,接连两三天,不辞辛劳,诸事成竹在胸后,才写了条陈呈送曹操。 曹操见他推广曲辕犁之事做得利落,便把推广筒车和翻车一事全权交给他,便是筒车也未去看。 不料花园装了一辆,昼夜不停,孩子们新奇,常常围着看,故而曹操耳边数日不断听到筒车,起了兴致。 这日午后骤雨初歇,暑气稍退,佳木葱茏,丰草绿缛,曹操散了会,邀人到府内花园赏玩。有几人不好推辞,也一起去了。 穿过重重厅堂,空中弥漫着雨后草木的清香,时不时有几滴水珠从树叶上,颤颤巍巍坠下来。 曹操一边走,一边道:“前两日,冲儿就《列子》中两小儿辩日一篇问我,是日出离人近,还是日中离人近?我想了半响,摇头说不知。 冲儿却道,日出和日中到地的距离,约莫是相同的。诸位可知何解?” 众人都笑:“圣人不知,主公也不知,我等岂能知道?” 曹操摇头笑道:“冲儿说,之所以一儿言日出大如车盖,日中如盘盂,是因为参照不同。日方跃出地面,有草木房舍山峦参照,故而大如车盖。 当日升到高空,便无一物参照,故而小若盘盂。冲儿见我不信,当即画了两个同样的圆,一个周围围着一圈大圆,一个周边依偎着一圈小圆,由不得我不信。” 众人都道:“冲公子聪慧过人!” 曹操仍是笑着摇头,继续道:“我再问另一小儿说日出冷日中热,当如何解? 冲儿回:以我观之,日东升西落;以日观之,则我自西向东,如置大舟之中,故而浑然不觉。 日之大,赤县四表六合八荒未闻不沐阳光者,故而地半日移动,对日地距离的影响微乎其微,犹如沧海中的一粟,微微动了一下。” 郭嘉道:“这话细思却极其道理,夏晨甚暖于冬午,若论寒热,必定是冬日离太阳远,夏日离太阳近,一年三百六十日,方得一轮回。 从冬至夏,天气越来越暖,大地离太阳越来越近。然而,一日之中,日出冷,日中热,日落又冷,若以小儿所言,大地较于太阳,岂不是走复停?另一小儿的话也说不通。” 荀彧道:“日出冷日中热,窃以为如生火取暖,初生冷,待生上火,烤暖屋子,便觉得暖和了,火将熄,则又冷了。” 曹仁忙补充道:“对着火烤暖和,偏着火烤冷。” 曹操道:“这问题越说越明,小儿好学相问圣人,圣人不知,我们倒说明白了。” 众人都笑道:“冲公子年少聪慧,非同常人,先点拨了我们。” 曹操笑着摇头,道:“此话乃冲儿转自别人。” “究竟是何人?”有人问。 正说着,忽然传来木轮转动声和水声,曹操立住脚步,众人也停下来,都听到这个古怪的声音。 一人道:“主公花园里莫非有人在打水浇花。” 另一人道:“天刚下完雨,浇什么花,不怕涝着?” 曹操朝荀彧一笑,荀彧也笑了,对众人说:“这必是二公子前几日上书所言的筒车,车轮上载有木筒汲水。” 众人穿花度柳,快步来到水边,就见一人高的筒车立在假山流瀑前,缓慢转着,木筒从低处舀了水,到高处又倾入木槽,最后流回假山上的石泉中。 郭嘉赞道:“当真是巧思过人,不知何人制作?” 曹操笑说:“奉孝可还记得司空府中有个比司空掾属?不独筒车,还有改进的翻车,连冲儿说的两小儿辩日的话都是转自她。” 郭嘉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二公子的侧室郭如君,河北崔子玉曾赞张平子(张衡)‘数术穷天地,制作侔造化’。郭如君莫非也有此才?” 曹操道:“冲儿曾出数题,音落立答之,无一错误。”曹冲的聪慧,他们亲眼所见,听此言,不得不承认这女子确实有真才学。 一人道:“这也是主公慧眼识才,不然何以有这等利国利民的造物?” 曹操闻言笑起来:“我用人之道,从不重门第亲族,唯才是举。人才难得啊!”几人附和称赞。 曹操赏看了一会儿,抚须道:“筒车悠悠,此时见着,竟勾起了我归农之意。” 说罢,他叹息道:“可惜天下未平,北尚有二袁小儿狂吠,南有刘表包藏祸心,西北马腾韩遂虎视眈眈,江东有孙权……逆臣不尊朝廷法度,相互攻伐,致使百姓流离。 操忝人乏,为司空,当思以死报国,誓灭不臣,待天下平定后,功成身退,归于乡里,筑一精舍,秋夏读书,春冬耕猎,岂不快哉?” 众人都道:“国家战乱,生灵涂炭,设使无司空,则朝廷无有今日,还望司空保重自身,以国事为重。”曹操仍是叹息不已,众人都来相劝。 欢娱易过,军队修整两三月,曹操再兴兵,征伐刘表。过去几年,曹操在与袁绍争夺北方时,荆州刘表屡次欲袭许都,使他身在北,而心悬于南,日夜忧心后方。 如今袁谭袁尚两小儿不足为惧,且腾出手来整治刘表。刘表年老,立意自守,也不足为惧,但在南边,着实令人如鲠在喉。 郭柔听得消息,自己也要随军跟去,便收拾起两人的行囊。军情机密,不知归期。行囊带得多,恐惹人议论;带得少,恐不完备。 郭柔思来想去,决定请教卞夫人。她见厨房来了肥美的大螃蟹、鲜嫩的莲藕并时令果蔬,便教厨子做了新菜,一并献给卞夫人。 “这是蟹黄拌面、虾蟹粥、蔬菜粥、蟹酿橙、桂花糯米藕、用夹子肉鲜藕作馅料的螃蟹小饺子、没有蟹黄的蟹黄豆腐,不是螃蟹的赛螃蟹,还有几样小点心。”郭柔一边布菜,一边说。 侍女听了,便问:“什么叫没有蟹黄的蟹黄豆腐,不是螃蟹的赛螃蟹?” 郭柔笑说:“螃蟹虽好吃,但不能多吃。蟹黄豆腐用咸鸭蛋黄代替蟹黄,赛螃蟹也用咸鸭蛋黄和鲜蛋黄以及勾芡代替螃蟹。” 卞夫人闻言笑道:“你用心了,往后可不许这么靡费。” 郭柔道:“螃蟹、鲜藕、橙子都是时令之物,一年中也就这几天能尝个鲜。” 卞夫人听着郭柔介绍,拣能吃的送与曹熊。郭柔陪她用饭,饭后说笑,忽然说到从征带的行囊上来。 郭柔便将担忧与卞夫人说了,卞夫人笑说:“你想的是,子桓不在意这些小事,几次,我都发现他丢三落四,故而悄悄替他备齐了。既然你有这心,我就能撂开手了。” 郭柔忙道:“敢情君姑赐下,只是我鲁钝,公子年少,可不敢君姑撂开手。” 卞夫人见她有心学,便将如何收拾行囊、行军要务以及饮食处置都说了。郭柔听得认真,关键处,怕遗望,找木牍记下来。 侍女都笑她:“郭娘子聪慧,怎么还要记下来?” 郭柔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君姑说的是至理,当要记下来。” 卞夫人点头又摇头:“前一句说得好,后一句就不必了,不过是经验之谈,吃过亏,就记住了。你不必担忧,这一回我替你们看着。” 郭柔顿时喜笑颜开,朝卞夫人拜了几拜,千恩万谢。卞夫人对侍女们笑道:“你们还不快扶起她?”众侍女笑着忙过去搀扶。 时光流逝,眨眼间大军发动。任琦告病,留在许都修养,未随大军前行,故而只有郭柔一起去了。 曹丕暗地里与卞夫人说了许多好话,求她照顾一二郭柔。卞夫人听说,心里暗自好笑。 待笑后,她又忍不住怅然,夫君是个唯才是举的,不仅在用人上,继承人上现在看来也是如此。 大公子曹昂年长勇武亦能文,又有丁夫人亲手抚养长大的情谊,本是无可挑剔的继承人,可惜不幸战死。 眼看着一溜儿小的即将长成,又有个神童之称的曹冲,卞夫人面上稳得住,心中却时常忧虑,然而夫君不是糊涂人,她不能做什么,只望着子桓争气,将来继承家业,护住几位胞弟。 13、第 13 章 自大军开拔之后,郭柔便与曹丕分开,与女眷们在后面慢慢跟着。行路枯燥,道路又颠簸,看不得书,帘外萦绕着沉默和疲惫。 路上,郭柔听得马蹄声清脆有力,想来军中的马都已钉上马蹄铁。卞夫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时常叫郭柔一起乘车说话。 卞夫人说话柔声细语,但极其善谈,郭柔学识渊博,天文地理经书乐理都能接上话,抛却了曹丕,两人都对对方刮目相看。 “我听人说你善弹琵琶,且琵琶与众不同,又能作新声。”卞夫人问。 郭柔道:“我带了琵琶,若君姑不嫌弃,愿为一曲。” 卞夫人揶揄道:“我这不算玷辱你身上的官职吧。” 郭柔那日驳任琦的话,她听了,就说驳得好。这明摆着羞辱人去了,且不谈郭柔的官职,单看子桓的面,也不应让夫君妾室献艺娘家面前。 郭柔笑回:“老莱子年七十尚且彩衣娱亲,只要君姑肯一笑,便是要听一昼夜也使得。” 卞夫人道:“既如此,到了营地,你带琵琶过来,可能歌?” 郭柔道:“略懂一些,只是不如琵琶娴熟。” 卞夫人听了,不知想起什么,叹了几声,又道:“你的新声曲谱可否借来一观?” 郭柔道:“我默完送来,请君姑不吝赐教。” 大军日暮时安营扎寨,女眷们住进一处宅院。郭柔安置毕,抱着琵琶带上侍女来到卞夫人处,送上曲谱,并弹了几首。 卞夫人看过听过一遍,自觉会了,技痒,接来琵琶,也弹了一曲,只是指法凝涩,不能与郭柔相比。 她放下琵琶,对郭柔道:“我幼年也学的是琵琶,后来有了子桓他们便再不弹了,现在竟然有些想念,可惜曲不成曲,调不成调,早已生疏。” 乐舞妆扮着卞夫人进入高官之家,接连诞下子嗣站稳脚跟后,便被她抛弃了,那是她卑贱出身的证据。 如今她自持身份,行的是贤良淑德事,照顾一众儿女,打理家事,侍奉夫君,不敢言辛劳。 卞夫人望着这个后辈,仿佛看见了年轻的自己,几乎能预见她的命运轨迹。子桓和孟德真是父子啊! “无事了,过来一起与我做针线。”卞夫人道。 郭柔笑着应了,觑着卞夫人面色疲色,想要告辞,只听卞夫人又道:“司空行军中不忘检查几位公子课业,你若有事叮嘱子桓,写了信交给我,一并送到前边。” 郭柔闻言一喜,清脆地应了一声,卞夫人见状也笑了,挥手道:“去吧。” 回房后,郭柔铺开缣帛,低头凝思。自曹丕去后,夜晚间孤衾独枕,不免思念他。 曹丕常说,她聪慧博学,每说一事,必能答上。对于郭柔而言,曹丕亦是如此,她每言一事,曹丕总能意会,生出不少欢乐来。 他心思细腻,性格活泼,在外人面前端着,回来却说个不停,现在房内冷冷清清,倒教人不适,半夜醒来,身畔冰冰凉凉。 笔蘸饱墨,墨尖颤颤巍巍。皓月悬在窗外,也不知他如何了。郭柔下笔,复又停下,顿了顿,继续写下去,写毕,装入锦囊。 次日,郭柔在侍女们意味深长的笑声中,将锦囊递给卞夫人。 又过了一日,侍女送回一枚鼓鼓的锦囊,满眼都是打趣,郭柔含羞接了,收入袖中。 卞夫人挥手道:“我困了,你们都散了。”郭柔告辞回去,一回到房中,就急忙掏出锦囊,抽出来,竟然有两尺多长。 细细看去,郭柔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不觉念出声: “披书欢笑,不能自胜。与君新结婚,未及三月即别离,车辚马萧,虽分居首尾日日思念,然不得相见也。 君之尺素,何其短?诸事言好,唯知尽孝于阿母前。百草雨中枯烂,荒途古陌烟稀,朝饥饱何,夜渴饮甚? 设使君在许,则衣华彩,饮甘美,堂前阶下,日里风中,弄乐莳花。尔今日之栖栖,吾之罪也……” 她看了数遍,喃喃道:“这人呀……” 郭柔提笔要写回信,又想曹丕再三叮嘱,不要吝惜缣帛,多写几个字,遂又停下笔。 相比于留在许都,她更喜欢随军从征,离他近一些,离大军近一些,心也更安稳一些,即便衣食住行远不如许都。 她又担忧频繁回信,使曹丕耽于儿女情长,惹得舅姑不喜。夜渐渐凉了,灯影晃动,侍女早已困得迷迷糊糊。 郭柔回忆这些日子行军所见所闻,忽然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叫醒侍女。 侍女醒来,揉着眼睛,只听郭柔问:“桃叶,你可有认识的姐妹随车走着的?” 桃叶清醒过来,道:“最近在卞夫人处认识了几个粗使的姐妹随车走着。” 郭柔道:“一天走下来,腿可酸软?有何护具?” 桃叶道:“我一连几日见她们用热水泡腿脚,至于护具不甚清楚。” 郭柔道:“我偶然想起以布条绑住小腿,长途跋涉时能缓解酸痛,不知她们知否?” 桃叶知郭柔巧思过人,闻言便道:“娘子,婢子想着今晚做几条布条,不管她们有没有,都是娘子的一片心意。” “此言甚是。”郭柔便从箱子里找出一匹布来,与桃叶一起裁成绑腿,又教会桃叶如何绑。 桃叶道:“我已学会,一大早就过去找她们。娘子早些睡。” 郭柔道:“你自去睡,不用服侍。公子的新衣还差一些,做好了,一起随信寄过去。”桃叶听说,自去外间睡了。 郭柔一边缝衣服,一边想着子桓信上絮叨行路艰难,每每汗出如浆,不由得笑起来,他这样细腻挑剔又喜洁的人,不知如何打仗的。多一件衣服,也好换洗。 晚间安营时,桃叶过来笑说:“那几个姐妹托我谢谢娘子,说娘子的新法子好,腿不怎么酸也不怎么疼了。” 郭柔道:“你带上她们几个,与我一起见君姑。”桃叶应了一声去了,带几人过来,与郭柔一起见了卞夫人,将事情说了一遍。 卞夫人问得详细,问完便叫来侍卫,将此事说了。桃叶演示了一遍,侍卫道:“军中有这样的习惯,只是不如这个齐整,他们都是随意绑一绑。” 卞夫人道:“晚些我送去绑带,你找人试试这个好不好用?”侍卫应了退下,卞夫人叫来侍女翻找布匹,裁成绑带。 “果然巧思过人。”卞夫人由衷地称赞,又对众人道:“可不要小瞧这些,将士们多跑数丈路说不定就能活命。” 郭柔闻言,惊讶看向卞夫人。卞夫人见了,笑说:“我在军旅可不短了,早年艰难时,我与丁夫人还管过粮草。” 郭柔与众人一起裁剪,约莫得了百余条。卞夫人叫桃叶一起去,以便教导士兵如何缠绑。 到了次日晚间,侍卫过来反馈,与前面婢女说的一样。卞夫人立刻将此事,写信告知曹操。曹操读过信,就命取来布匹,裁剪之后,分发下去。 郭柔将缝好的衣裳并书信,托卞夫人送给曹丕。 曹丕满心以为次日就能收到回信,然后空等数日,才得了一个小包裹。 打开一看,一套中衣,四条绑带,并一个锦囊,轻飘飘的。他抽出锦囊里的缣帛,果然写着督促自己用心军务,保重自身以及勿要儿女情长的大话,关于她自己则只提了几句。 他本懒懒地看着信,看到末尾处,忽然眼睛一亮,只见上面写着: “近日仿古人得诗《玉阶怨》一首,才学鄙薄,不堪入眼,但请指点: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 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他放下缣帛,拿来中衣,用手摩挲针脚,心中熨帖,那股入骨相思也有了倾泻处,出了半天神,面上不觉露出笑容,又暗笑道:“女王这股沉静内敛,比自己更适合上战场。” 却说曹操亲率大军来征刘表,荆州震动,刘表忙派刘备领兵抵御。两军还未交锋,曹操忽然接到袁绍长子袁谭求降的消息。 原来袁绍废长立幼,自他死后,长子袁谭和幼子袁尚攻伐不已,袁谭势弱,不得已投降于曹操,以求自存。 又有携带求降信的使者辛毗,他见袁氏屡败于曹氏,兵疲师老,谋士将领或死,或投于曹操,如今兄弟阋墙,知大势已去,心中便有弃暗投明之意,竭力劝说曹操搬师北上取袁氏。 谋臣和将领也各持意见,是走是留,只待曹操拿主意。 14、第 14 章 这日,郭柔正在卞夫人处说话,卞夫人忽然道:“这两日收拾下东西,咱们要回去了。” 郭柔吃了一惊,眼睛圆睁,道:“两军尚未交锋,怎么就要回去,难道有别的变故?” 大军一日消耗的粮草便是笔大数字,更遑论行军一个多月来的粮草?无功而返,这不是曹操的性格。 卞夫人挥退侍女,才悄声道:“袁谭向司空求和,司空已经决定帮助他。” 郭柔瞠目结舌,不可置信,没话可说,半响才道:“司空宽宏大度,急公好义。”卞夫人听了,噗嗤笑出声。 曹操确实宽宏大度,但也生性多疑。他能容下降而复叛害了爱子爱将的张绣,但绝容不下与他有杀父之仇的袁谭。 且不提曹操,单说他帐下的谋士武将们,哪一个是好惹的? 袁谭自以为引得曹操过来,与势力强大的袁尚两败俱伤,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占尽天下便宜,岂不知引狼入室的道理? 正想着,侍女进来问膳,卞夫人对她道:“你今日就在这里用饭。”饭毕,管事们进来回事,郭柔便与侍女们一同出去说话做针线。 曹丕的衣裳自有针线上的人忙,郭柔只是偶尔做一两件,平日里多是绣条帕子,做个香囊,或是打个络子,并不忙碌。 她见玉莲缝得入神,也不与众人说话,便笑说:“什么东西这么急,我来帮你。” 玉莲抬头,脸上红通通的,慌道:“我自己来。” 郭柔了然一笑,一边伸手去夺,一边笑说:“让我看看,是给哪个做的?” 玉莲忙往后躲,却被郭柔抓住手。待看清东西,郭柔忙松开,连连道歉:“对不住,是我唐突了。” 玉莲羞赧一笑:“郭娘子要看我不怕,就怕你打趣人。” 众人也有知道玉莲绣什么东西的,笑说:“郭娘子看清楚了,玉莲姐姐手艺好,赶明你也求她帮你缝些。” 郭柔忙摆手,笑说:“君姑一刻离不得姐姐,我怎敢劳烦她?”只是她说着,脸上的笑容蓦地收起,闪过惊讶之色,俄而又恢复如常。 说笑一回后,郭柔回到住处,心中盘算半天,手抚摸着小腹。她月信向来准时,这个月已过了数日,上个月也未来。 “桃叶,你去请刘太医过来,就说我身体不适。”郭柔吩咐道 桃叶惊了下,忙问症状,郭柔悄声告诉她缘由。桃叶懊悔不跌,连连告罪:“我该提醒娘子。” “快去,勿要声张。”郭柔叮嘱道。桃叶去了,请来刘太医。这刘太医挂了名在太医署,实则是专为曹家服务的医工。 刘太医觑见郭柔的面色一愣,郭柔拉着袖口,露出脉来,也不说话,他忙伸手按在右手脉上,半刻之后,换了左手,又诊了半刻,方抬头说:“如君脉搏流利圆滑,如盘走珠,是滑脉之相。” 桃叶忙补充:“娘子上月月信未至,这月又迟了数日。” 刘太医笑说:“此乃喜脉,恭喜如君。” 郭柔问:“可准?” 刘太医道:“不说十分,九分总有的。” 郭柔心中石头落了地,忙叫桃叶送上喜封,又道:“夫君忙于军务,勿要以此事相扰。” 刘太医接了,道了谢,又问:“如君这些日子身子可有不适?” 郭柔想了想,道:“比往常嗜睡些,别的并无不同。”刘太医听了,暗自点头,说了一些孕妇的禁忌与二人,便告辞离开。 且说玉莲见郭柔神色有变,又匆匆去了,便把此事告知卞夫人。 卞夫人心下会意,说:“你去看看那边请不请太医,请了,把太医叫来回话,没请,你明日找桃叶问话。” 玉莲听完,去了半天,便领着刘太医回来。卞夫人见刘太医满面笑容,一进来就道贺,惊喜问:“有几个月了?她连日奔波,可有什么不妥的?” 刘太医回道:“已有两个多月,如君身体健康,夫人不必担忧。” 卞夫人又问:“她可能再受跋涉之苦?” 刘太医想了想,说:“昔年有几位夫人有了身孕,也随过军,照此看来,若一路缓行,并无大问题。” 卞夫人点头道:“我明白了。此事勿要外传,你先去吧。” 刘太医告辞离去,玉莲连道恭喜,卞夫人又是感慨,又是高兴,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郭柔次日再来卞夫人处,见她仿佛把自己当易碎琉璃的担忧模样,便明白她已知道此事,面上有些不好意思来。 卞夫人自去处理别事,叫侍女们陪着郭柔说笑取乐。“娘子,靠着这个引枕。”玉莲取来大引枕,放到郭柔背后。 郭柔见这是卞夫人常用的,犹豫了下,还是受了。约莫半刻时辰后,玉莲叫郭柔一起出去散闷,归来呈上一盏燕窝粥,十分用心。 饭罢,郭柔回到住处,歇了午觉,下午便交替着看书弹琵琶,不觉时间流逝。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桃叶开了院门,回头叫道:“娘子,公子回来了。” 曹丕大踏步进了屋子,迎上郭柔,咧嘴一笑,长臂一揽,将人抱在怀中,道:“我知道你思念我,便回来看你。” 桃叶跟过来,见状心立刻提起来,欲言又止,郭柔使眼色叫她下去,才在曹丕耳边说:“白日有君姑相伴不觉得,夜里常常担忧你的安危。” 曹丕道:“父亲允我回来探望母亲和弟弟们,明日再回去。” 正说着,忽然窗外传来说话声:“二公子,夫人叫你过去呢。” 曹丕恋恋不舍松开手,道:“等我回来。” 郭柔送他出去,道:“快去,早些回来。” 曹丕去了半日回来,精神恍惚,进了屋子,就见烛光下女王背向里躺着,脸上蒙着帕子,正齁齁地假睡。 “你……”曹丕轻轻推了推她。 郭柔抓过帕子,坐起来,朝曹丕一笑,道:“你不要生气。” “生气?不……真的……”曹丕语无伦次道。 郭柔道:“君姑不好说我,必定连同我那一份,一并斥责了你。” 曹丕慢慢定了神,握住郭柔的手,才小心翼翼问:“阿母说的是真的?” 郭柔别过脸,羞道:“刘太医这样说了,只是月份还小。” 曹丕闻言,心若浸在蜜浆中,激动和兴奋中又带了些惶恐,手颤颤巍巍落在郭柔的腹部,忽然惊喜地叫道:“他在动。” 郭柔听了,噗嗤一声,倒在他怀里大笑,半响才道:“再等两三月他才会动,现在小着呢。” “那刚才……”曹丕现在仍然坚信刚才是孩子与自己打招呼。 “许是我肚子饿了。”郭柔道。 “传饭!传饭!”曹丕立刻对外叫道。 侍女送上饭菜,曹丕每见一样,就问一声:“女王能不能吃?” 郭柔看得好笑又熨帖,给他夹菜:“君姑必定已告知了厨上,不用忧心。你多吃些,瞧着都瘦了。” 曹丕也给她夹菜,道:“你也多吃,好好补身体。”郭柔领了他的好意,两人你让我我让你吃起饭。 饭毕,曹丕沐浴完换了寝衣出来,见郭柔在榻上等他,走过去悄声道:“刘太医说前三个月最好分开睡,等你睡了,我再去睡。” 郭柔听了,招他近前,俯耳说了一句,又笑道:“我们躺一起只说说话。” 曹丕板板正正躺下来,眼睛盯着屋顶,不敢动一下,只动嘴道:“你想说什么?” 郭柔见他如今拘谨,拉过他的手环着腰,道:“你我皆年轻健康,腹中孩子自然也健康,即便骑马也不碍事。你瞧你把自己吓的?” 曹丕知郭柔博学,听如此说,才放松下来,慢慢换了姿势,侧躺从背后抱着她,附和道:“我打仗时也没这样小心翼翼过。” “我听君姑说咱们这两日就要搬师北上了。” “阿母要你跟着她,以便照料,还说留在别处都是鞭长莫及。” “君姑养了你们四兄弟,我听君姑的。刘表就这么放着,他会不会趁着我军搬师,袭击我们?” “刘表虚名无实,画地为牢,不敢出荆州。阿母说的对,唯有在她身边,我才放心。” “那刘表部下刘备与结义兄弟关羽张飞皆勇猛过人,只怕他们要打呢。” “刘备客居荆州,不敢越俎代庖。人常说,十月怀胎,岂不是明年四五月,这小家伙就要出来了?哎呀,要好生取个名字,大名求父亲取,小名咱们自己取。” 曹丕兴奋起来,一连换了数个,也不满意,忽又得了一个,问:“女王,你觉得阿蕤如何?” 他等了半响,听不到回答,原来郭柔已经睡着了。 15、第 15 章 次日郭柔醒来睁开眼,翻身惊觉榻宽,原来昨夜枕边人已经早起去了,帐外透出光亮来,便要坐起。 忽然,帐子掀起一角,就被人双手扶住肩膀,只听道:“慢些来,小心起猛了头晕。饿不饿?渴不渴?” 郭柔抬头见了人,便笑了,说:“给我倒杯水,口渴得很。” 那人正是曹丕,只见他胡乱披着衣裳,尚未梳洗,倒了水端来,郭柔就着他的手喝了。 “什么时辰了?”郭柔问。 曹丕道:“不说这个,有件要紧的事情。”他接了空杯,转身去案上,将空杯放了,捧着笔筒过来,里面插着数十支竹简。 郭柔接过笔筒,茫然道:“摇出一支来?” “也好,快摇一摇。”曹丕的睫毛长长的,看上去很兴奋的眼睛里布着血丝。 郭柔遂用力前后摇晃,曹丕的眼睛紧盯着参差的竹简,忽然一只竹简跳了几下,猛地跃出笔筒,落在锦被上。 曹丕忙捡起来,拿起与郭柔一起看了。 “丽?”郭柔万分疑惑,嘴里道:“《彖》曰:柔丽乎中正,故亨,是以畜牝牛吉也。你所求必能达成。” 曹丕听了,眼睛大亮,道:“那他小字就叫阿丽,曹阿丽。” 郭柔才知曹丕在为腹中孩子取名字,又听得“阿丽”二字,撼得心神恍惚,半响才道:“女孩也就罢了,男孩这样取名不妥吧。” 曹丕从笔筒中抓住一把竹简来让郭柔看,都是些“蕤”“礼”“寿”“平”“犀”“象”“麟”“霖”“衍”之类的字,满意道:“天意选了丽字,为之奈何?” 郭柔道:“原来你准备了这么多,那就叫他阿丽。不要辜负你的心意。” 曹丕收起竹简,道:“也不辜负你和老天的好意。” 郭柔一滞,顿了顿,再三叮咛:“将来若他长大问起名字由来,千万不要提我,我也不敢居功,只说你和老天的功劳。” 曹丕听了,大笑,将“丽”字竹简单独放在案上,叫人进来服侍洗漱。 盥洗毕,二人一起吃了早饭。曹丕要走,拿了“丽”字竹简,叮嘱道:“我留下心腹唐牛给你用,多送消息与我,勿吝惜缣帛笔墨。” 郭柔道:“行军辛苦又危险,我不愿你分心。君姑视我若亲女,但行勿虑。没消息便是好消息。” 曹丕叹了一声,道:“有消息未必是坏消息,若无消息,我总想着你们的消息,夜里辗转难眠。”郭柔只好点头应了,曹丕的眼睛里都是笑意。 郭柔送他出门,回到院中,就见侍女们正抱着铺盖包裹和匣子往外走,说:“夫人请娘子过去坐车,咱们今天要离开这儿。” 郭柔与桃叶一起见了卞夫人,她忙得很,抽空说了话:“我叫玉兰跟着你,先去车上坐了,半个时辰后就出发,省得叫人冲撞了。” 玉兰与玉莲一样,同为伺候卞夫人的婢女。她捧着漆盒出来,引着郭柔去车上坐着。 一连走了数日。忽然一日,晴朗的天阴沉下来,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雨就霹雳吧啦地打在车棚上,外面响起了嘈杂的声音。 郭柔掀起一角车帘,雨滴就迸溅到脸上,外头的士兵里有慌忙披上蓑衣的,有抱头躲雨的,有雨中前后跑来跑去的…… 马车加快了速度,冒雨前进。行了半个时辰,路途泥泞不堪,马蹄打滑,车轮深陷,兵士们不得不伐木铺道行路。 郭柔听得外面喊了半天号子,然而车子未动分毫,桃叶和玉兰早已下去,便喊人要下去。 桃叶撑伞,玉兰给郭柔披上蓑衣,戴了斗笠,踩着烂泥乱枝站在一边,大雨将将士们淋得湿透。 又来了几人,才把车抬出泥坑,桃叶和玉兰将郭柔重新扶上马车。眼生的小将牵着马路过,边走边大声喊道:“前头二三里处有一村落,到那边打火做饭,待雨晴了再走。” 众人被大雨浇灭得萎靡的精神复又振奋,来了力气,艰难行走了二三里路,果然见雨中显出村舍来。 然而,丧乱以来,天下城郭多为丘墟,这个村子也是如此,泥墙融化,房屋颓圮,杂草生得一人高,能避风雨者不过一两处。 探马又报:“往前再走五六里,那个村子有人,已叫他们打火做饭熬热汤了。” 只得又走,雨渐渐地小了,如无边细丝将众人都网了,冷风一吹,众人只觉寒冷透体,接二连三打起喷嚏。 不知走了多久,外面的人请下车。桃叶撑伞,郭柔扶着玉兰踩马凳下来,目光不经意扫过兵士的面容,各个形容狼狈,神情疲惫,还有几人面容稚嫩,约莫只有十三四岁,她的心仿佛被什么攥住。 郭柔由人引着进了一处低矮的屋舍前,里面传来说话声。那人道:“夫人说屋少人多,请娘子暂和杜夫人十公子住一处。” 郭柔笑说:“君姑安排得当。”玉兰给她去了蓑衣斗笠,郭柔进了东屋,就见榻上坐着一位面如满月秀丽温婉的美妇人,怀里搂着一岁多大的儿子曹林。 郭柔见礼,杜夫人忙叫起,招来身边坐下,关切问:“外面大雨可淋着了?” “没有,”郭柔回道:“杜阿姨可好?” 杜夫人笑回:“这点小雨不碍事。” 两人说着话,郭柔瞧见小曹林抬头,正对上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不由得笑了,道:“十公子可好?” 小曹林含羞地又将脸埋在母亲怀里,杜夫人轻拍着他的后背,对郭柔道:“这孩子腼腆,倒也乖巧,不甚闹人。” 郭柔问:“他多大了?” 杜夫人道:“两岁了。”说罢,她瞧着郭柔一笑:“再过一两年,就能领着侄子到处玩耍了。” 郭柔脸一红,故作不懂,道:“杜阿姨教导得孩子知书达理。” 正说着,一侍女用托盘端了三碗热汤来,说是卞夫人让众人喝了驱寒。 郭柔在杜夫人处喝了热汤,便告辞回到西屋歇息,草草将就了饭菜,与玉兰桃叶在屋内说话,到了晚上,三人挤着一起睡了。 外面雨滴树梢,淅淅沥沥地仍然在下,一直下到了次日上午方晴。士兵们忙收整行囊,准备出发。 秋雨连绵。众人到黎阳时,已经是十月了,天气渐渐冷起来。郭柔与女眷在后方安定下来。 唐牛送来曹丕的信,郭柔展开一看,原来是他于来往黎阳途中做了两首诗,请她品鉴一二。 郭柔不由得读出声:“ 其一 朝发邺城,夕宿韩陵。 霖雨载涂,舆人困穷。 载驰载驱,沐雨栉风。 舍我高殿,何为泥中。 在昔周武,爰暨公旦。 载主而征,救民涂炭。 彼此一时,唯天所赞。 我独何人,能不靖乱。 ……” 她念了几遍,心中触动,思及来时见闻,铺开缣帛,提笔回道:“ 北上以来,淫雨霏霏,连日不开,烂泥拦道,寒风摧人,或有毙命于路者,使人愀然。 途中偶见几人,面容稚嫩,未及舞象,便上战场,牵动慈母肚肠。 更兼丧乱以来,天下城郭丘墟,中原不料残破至此,肺腑酸楚,凄然恻然,敢问苍天,人间何日再太平? 天柱折,地维绝,神州萧条,生灵涂炭,哀民多艰,思劝天公降人才,解黎庶倒悬之危。 君言:我独何人,能不靖乱。莫非其人乎?信然也。” 郭柔停下笔,想了想,又继续往下写。写罢,装入囊中,交给了唐牛。 郭柔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她轻轻抚摸着肚子,笑道:“你阿翁胸中也有一腔慷慨的英雄气概呢。” 16、第 16 章 郭柔和曹丕以书信沟通,或报平安、或唱和诗文、或论政治得失……虽然人离得远,但心更近了。 忽一日,曹丕骑马回来,郭柔惊问其故。他笑说:“年前无战事,父亲让我回来。” 原来曹操应袁谭之降,北渡黄河,先夺了他麾下新降的吕旷、吕祥两员大将,便退军屯守黎阳,坐观袁谭袁尚兄弟厮杀消耗兵力,等待时机。 故而一时半刻没有战事,曹丕便请示曹操,要回后方探望,曹操允了。 郭柔上来要为他脱铠甲,曹丕忙道:“你不要动,我自己来。” 说着,自个脱了,将铠甲头盔挂在架子上,又道:“我去见母亲,去去就回来。” 曹丕回来后,就见案上摆满了果馔蜜饮,郭柔执壶斟酒,笑说:“外面冷,先喝杯热酒。” 曹丕接过来吃了,又被郭柔劝着吃了些肴馔,身心畅美,靠在凭几上,洋洋得意道:“冀州迟则一年,快则半年,就归曹氏了。” 郭柔笑着叹息:“袁家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倘若袁术袁绍兄弟中有一人具司空之才,天下也不会残破成这个样子。 人无才,又不自知,且兄弟阋墙,殷鉴不远,袁谭袁尚又起攻伐,非苍天灭他,乃自取灭亡。” 曹丕嗤笑一声,道:“袁尚那边还想着先把袁谭灭了。” 郭柔道:“不说他们了,天这么冷,军中艰苦,你可受得?” 曹丕挪过来,揽着郭柔道:“习惯了。我看呀,天下不太平,我是不会闲的。他有闹你吗?” 郭柔拉着他的手放到小腹上,揶揄道:“你摸摸他现在会不会动?” 说着,郭柔自己就笑起来了,曹丕也跟着笑,二人耳鬓厮磨。“我们谁也不用取笑谁,五十步笑百步。”曹丕道。 郭柔闻言,低低地笑起来,两人说着亲密的话。 曹丕在后方留下来。郭柔从那日摇签取名得了灵感,与曹丕在竹简上各写了问题,或经文笺注、或掌故旧事、或典章制度、或政治得失、或天文算数、或音律乐舞…… 然后混在笔筒中,依次抽取作答,七数之内,答对者取对方筹码一枚,以筹码多寡决胜负。 这日天气暖和,两人坐在窗下,又以此为戏。这次轮到郭柔先抽,她一边拿手帕擦手,一边道:“昨天晚上烛花爆了爆,结了又结,我必有好事发生,想来是天助我赢你。 曹丕拨着漆盒里的金珠,争道:“你当我是不在的?那烛花是应到我身上的。” 郭柔又将香膏涂了手,送到曹丕面前,道:“你问闻闻香不香,香手必定能抽到好签。” 说着,收回手往竹筒里随意拈了一支,看了一眼,就递给曹丕,笑道:“我出的算术题,地有一亩。” 曹丕立刻取了一颗金珠递过去,自去抽题,抽到一题曰:“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请答上句。” 曹丕笑了,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1 言罢,探手从郭柔的漆盒里挑了一颗回来,笑道:“承让承让。” 郭柔冷哼一声,自去取签,待看清后,不由得一愣,只见上面写着:“《地官·师氏》三曰孝德,以知逆恶。问《郑注》孝德。” 郭柔想了又想,拍案委屈道:“我连《周礼》都才读通,哪里知道什么《郑注》孝德?” 曹丕一笑,探手又取金珠,道:“《郑注》:孝德,尊祖爱亲,守其所以生者也。孔子曰:‘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女王不大通《周礼》,我也很为难呀。” 郭柔道:“你是来为难我。你不仁,休要怪我不义。请答。” 曹丕了然,他了解郭柔,正如郭柔了解他,竹简上必定有自己不会的题目,如天文算术。 “天若助我,你无论如何都是白费力气。”曹丕一边说,一边取了竹简,看了一眼就笑了,一面递给郭柔,一面答道:“《郑注》:约谓贫。困不仁之人久居贫困则将盗窃。” “承让承让。”他又得了一枚金珠。 郭柔抽了一支,问的是《论语》中的笺注,她一口答道:“《郑注》:瑚琏,黍稷之器。夏曰瑚,殷曰琏,周曰簠簋。”夺回一枚金珠。 曹丕接着取了一支,笑了,道:“只有你才会出这样大的题目。” 郭柔接过来,一看,也笑了,敲着案数数,道:“快说快说,秦亡于何?答出三点。” “秦亡于暴政、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曹丕见催得急,忙不迭道。 郭柔摇头道:“秦行暴政,即是不施仁义,虽是两条,其意相同。如此判,你可服?” 曹丕立即取出一枚金珠奉上,郭柔笑纳了。他问:“女王认为暴秦亡于何?” 郭柔道:“秦以法强,又以法亡。初秦孝公以商鞅变法,国由此强,兵士备战疆场,换取爵位,六国畏之如虎狼。 及至始皇,六国灭,四海一,而国家历经战乱久敝矣,正宜休养生息,可仍行暴政。始皇既没,二世变本加厉,遂天下大乱,豪杰并起。 汉高祖斩白蛇起义,据秦之地、将秦之兵,奄有天下,去秦暴政,休养生息,行黄老之治,国库日益丰盈。” 曹丕道:“黄老强国,卿何以解释孝武帝‘罢黜把家,独尊儒术’?” 郭柔回:“孝宣帝曾言:‘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名为独尊儒术,实则以儒术缘饰法术罢了。” 曹丕道:“我就更不明白了,你说法术好又不好,黄老好又不好,儒术也不好,那国家当用何?” 郭柔道:“诸子百家务为治者也,因时而异,因地而异。” 曹丕听完,笑赞道:“女王,你比那些谋臣还通透,说得好!当浮一大白。” 说着就叫人送酒来,郭柔笑道:“拾人牙慧,不值一提。再说,我不说,你难道不知?” 侍女送来酒,郭柔挥退侍女,给曹丕斟酒,道:“民如水,君如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小民从来不可轻。” 曹丕听了,心有戚戚:“大汉就是黄巾之乱后开始乱的。” 郭柔低声道:“汉家气数……”她忽然回过神,闭上嘴,朝曹丕一笑,见酒杯空了,又斟上一杯,道:“我听闻西域葡萄酒别具风味,比之这个如何?” 曹丕从怔愣中回神,问:“你说什么?” “这与西域葡萄酒哪个滋味更好?”郭柔道。 “不及西域葡萄酒。”曹丕道:“你会酿西域葡萄酒吗?” 郭柔摇头,又道:“我敢酿,你未必敢喝,说不定酸成醋。” 曹丕放下酒盏,道:“咱们继续来,还没决出胜负。” 正说着,忽然桃叶满面笑容进来,道:“公子,娘子,外面送来好多东西。”说着,递上三四卷竹简。 曹丕接来,与郭柔一起看过,两人对视一笑:“昨晚的烛花应到这事上了,怎么就赶到一块了。” 曹丕对她道:“咱们一起过去看看。”两人换过衣裳,一起来到外院,只见院中摆着十数个箱子,命人打开。 曹丕先看了纸张,命人抬出几案,叫道:“拿笔墨来。” 郭柔笑道:“只取笔砚,正好一并把新制的墨也试了,我来研墨。” 仆从抬来几案,铺上毡席,郭柔跪坐在案边,挽了袖子,从侍女手中接过墨条,细看去油润光泽,舀了一点水,慢慢地磨着。 曹丕正在细看纸张光泽,试其柔脆,见墨磨好了,兴致勃勃拿笔蘸得饱饱的,然后落到白中泛黄的纸张上。 郭柔看得仔细,待其写完,忙问:“如何?” 曹丕笑道:“纸好,墨也好。” 郭柔笑了,叫道:“来人,端热水来,把香皂取来一块。”说着,将手点过墨池,白皙如玉的手顿时黑了一块。 她把手浸在铜盆中,再取了乳白色的香皂,打过一遍,手变得滑溜溜的,起了细碎的泡泡,清洗干净后,送到曹丕面前。 曹丕握住,赞道:“手如柔夷,温润如玉。” 郭柔听了,忙抽出手,嗔道:“叫你看别的,你看我的手做什么。”剩下的箱子里装的则是海鲜干货。 曹丕道:“外面冷,你去屋里暖和。他们来了,我过去见见。” 说着,先送郭柔回到卧室,曹丕才去了偏厅。过了半日,他满面笑容地回来了,喜道:“女王真乃我之大幸。” 郭柔笑道:“满意了?” 曹丕忙从袖中抽出几条缣帛递过来,道:“满意满意,真不知要如何答谢女王。” 说着,就要拱手行礼,郭柔忙扶起他,道:“我与你夫妻一体,何谈答谢?再说这话,我就不高兴了。” 曹丕笑着扶郭柔坐下,拿过果碟剥核桃,道:“我明日去见父亲。” 郭柔道:“也好。你之前说司空挂记着造纸,如今有了成果,理当禀告与他。还有啊,这些墨、香皂、海鲜,你为众人分一分。” 17、第 17 章 郭柔披着白狐狸里的披风,站在廊下,看曹丕指挥仆从收拾东西。 “造纸是公事,这些都要带去给父亲看,”曹丕说着,看向郭柔道:“再得了,必有你的。” 郭柔道:“公事公办,不急这一时半刻。” 曹丕笑着点头,看过墨、香皂和海鲜干货,走过来问郭柔:“这是你的功劳,你想怎么分?” 郭柔道:“我来你家才刚半年,诸事不熟,你来分,够我用就行。” 曹丕笑了:“敢不从命?”说着,便吩咐分成一大两小三堆,道:“大的送给父亲,小的咱们留一份,给母亲一份。” 郭柔点头称好,曹丕看了眼天色,上台阶挽着她的手臂,道:“咱们去看母亲,一并把这些东西带上。” 卞夫人听得曹丕院中颇为热闹,不多时就见曹丕和郭柔携手而来,身后侍从抬着数个箱子,让座后,问起缘由。 曹丕说完,卞夫人听了,笑道:“你有心了,公私分明,我哪里用得些这么多。” 曹丕笑道:“阿母,你试试看。”卞夫人心中有意,再加上曹丕和郭柔都劝,只能去试了。 她试完脸上露出笑容,推辞道:“我哪里用得这么多?” 曹丕道:“送了阿母,阿母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想怎么分就怎么分。” 卞夫人道:“你出手散漫,幸好有女王帮你打理,不然就只能精穷了,务必好生相待女王。” 曹丕听了,转头看了眼郭柔,一笑,也道:“幸亏有她。”二人又陪着卞夫人说了会话,才告辞离开。 待曹、郭走后,卞夫人将墨皂等物分别用锦盒装了,分给府内的姬妾和孩子,一直忙到饭时。 玉兰提食盒过来,笑说:“夫人,府里用海鲜干货做了饭,闻着香得很,公子的孝心没得说。”卞夫人叹道:“子桓这孩子……” 玉莲揭开食盒,一边摆饭,一边笑说:“公子仁孝,夫人叹息什么?” 卞夫人没有接话,心道,子桓下面一溜聪慧的弟弟,他这个兄长不好当啊。 回到院中,郭柔打点曹丕的行李,问:“你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曹丕道:“不知,或许留在那里,或许去了就回来。” 郭柔道:“也是,战机须臾即逝。不管如何,你千万保重自身,安全回来。” 曹丕走来,拿剥好的核桃喂郭柔道:“我岂敢违抗女王之命?”郭柔笑着就他的手吃了。 晚上,两人躺在榻上说着离别的话,郭柔不知为何忽然道:“我有些怕。” 曹丕不解:“你怕什么?” 郭柔回:“怕肚里的这个。” 曹丕与她头对着头,鼻尖碰着鼻尖,呼吸相闻,道:“不用怕,女孩我也喜欢,我们会有很多孩子。” 郭柔一愣,道:“女子生育如过鬼门关,我怕这个。” 曹丕闻言,认真想了一想,道:“如果天不佑我们,将来我给你抱一个小的……” 话还未说完,他就嗷嗷地惨叫,原来他腰间软肉挟持在郭柔指间,正在受刑。 郭柔冷哼一声,松开手道:“你写了那么多思女怨妇的诗,你自己说说她们为何而思?为何而怨?” 曹丕疼得眼泪汪汪,道:“女王好大的气性!好疼啊……” 郭柔打断他道:“说!” 曹丕只得可怜巴巴回:“良人远行不得相见。” “还有呢?” “伤乱红于暮春,悲落叶于劲秋。” “还有呢?”郭柔咬牙道。 曹丕结结巴巴道:“山盟犹在,人心已变。” 郭柔道:“这不是挺懂的,怎么还说出那样的话来?” 曹丕自知错了,伏低做小告罪连连,赌咒发誓道:“我以后绝不会那样做。” 郭柔双手捧着曹丕的脸,叹息道:“子桓,你不只是我的夫君啊!” 她的理想和未来都系在曹丕一身,明知危险至极,但又不得不这样做。 曹丕看见黑夜中那双闪烁着星光的眸子,这是一双对未来充满希望,仿佛又能照见未来的眸子。他渴望它,就如沙漠中的行人渴望着北斗星一般。 “我知道。”曹丕把脸轻轻蹭着郭柔的手,柔声道:“女王也不止是我的妻子。”说完,两人一起会意地笑起来。 笑罢,郭柔煞有其事道:“我们还是知己呢。”曹丕连连点头。 两人又一起笑了。 “你好坏啊!” “女王这样的才是石破天惊呢!天天谈的是政治得失,说的兴衰替代。” “你一肚子坏水,别以为我不知道。” “哎呀,我不知道,你来摸摸坏不坏?” “闭嘴,睡觉,你明天不要走了?” “哦,我冒死再说一句,伏乞女王成全。” “说。” “女王你原来是个悍妇……啊……疼疼疼!” …… 次日一早,曹丕意气风发带着箱子浩浩荡荡回到大军驻地,进了曹操的帐子。 曹操见了,眉头微皱,道:“你母亲叫你送来的?不该如此张扬。” 曹丕忙道:“母亲只叫我给父亲和彰弟捎了两件冬衣。父亲还记得蔡侯纸?如今已经出了成果,父亲请看。” 说罢,亲自打开箱子,各取数张,呈送到案上,又从箱子里拿了一匣墨条,他笑道:“这墨是我孝敬父亲的,还有洁肤的皂。” 他亲自研墨,曹操如当初的曹丕一样细看光泽柔韧。待试完,曹操评道:“不如竹简坚固,不如缣帛柔韧。作价几何?” 曹丕说了,曹操一听,放下笔,点头赞道:“兼具竹简之廉,缣帛之轻。甚好,甚好!你有什么想法?” 曹丕笑道:“儿想着,如此利国利民的东西该布告天下。” “布告天下?”曹操奇道。 曹丕道:“是,天下读书人少,一来是典籍名师难寻,二来是纸墨缣帛昂贵,若能解决一项,便多一些读书人。 父亲位列三公,国家栋梁,若上书朝廷,诏令郡县兴文教,这典籍名师又是解决了一项,如此以来,又何愁人才?” 曹操示意他坐下,道:“你有什么想法,继续说来。” 曹丕道:“儿子还有个想法,现如今不少百姓以刻竹简削木牍为生,不如招一些人服役造纸,说是服役,其实就是教他们造纸,待他们会了回去,这造纸的法子就遍地开花了。” 曹操不置可否,问起别事:“家里怎么样?” 曹丕道:“母亲和弟弟们都好,托我想向父亲问好。植弟的文章愈发进益了,熊弟得了风寒正喝着药,比前两日好多了,冲弟常得师长夸赞……” 曹操点头道:“你既然来了,就留下吧。军务要紧,蔡侯纸就放一放。” 曹丕道:“儿子也是这么个意思,待明年草木葱茏时再说。” 曹操道:“无事便退下吧。”曹丕应了一声,便出了营帐,见曹彰去了。 曹操捏着纸沉吟半天,叫人纸、墨、皂分成数份赐给诸谋臣将士。 却说曹丕一去果然不返,郭柔便在家中读书消磨时间,想起那日所说的生育鬼门关一事,上了心思,禀明卞夫人,叫来产婆太医医女询问。 卞夫人原本怕生育吓着郭柔,心中不愿,但一想到她非寻常女子,不可以常理度之,思索一番,就同意了。 卞夫人眼见着她们鼓捣半个多月,最后拿出怪模怪样的东西,说是叫产钳。“君姑,我想找难产的孕妇试其成效。”郭柔对她道。 卞夫人沉默半天,挥退侍女,才道:“你可想清楚了,做好不一定有功,若做不好肯定要背负污名怨憎的。曹家有名医,接生婴孩十数个,无一意外,你必定平安无事。” 郭柔听完,先是详细给卞夫人演示了产钳,又说了产婆和太医对此的看法,最后道:“人命贵重,有贵千金,我岂敢儿戏?我与君姑同为女子,我有能力做,却不做,良心难安。” 卞夫人没有当即应允,让郭柔回去休息,自叫了太医和产婆过来,询问详情。 听完众人的称赞,她叹了一口气,道:“也好,你们慢慢寻产妇,不拘贫富贵贱,记着是难产的产妇,也必须是你们亲自照看使用,不得有纰漏。” 众人应了退下,卞夫人仍旧坐着叹息,玉莲便问:“夫人,为何而叹?”卞夫人回道:“多么有志又有才的孩子,可惜生成了女子。” 玉莲笑说:“娘子为公子妇,又将为夫人孙之母,夫人何忧?”卞夫人摇头笑了,没有再说话。 展眼新年将至。曹丕寄来缣帛,告知她谋臣们对纸墨赞不绝口,又述思念,再道:“至黎阳后,见挽船士新婚与妻子别,感而伤之,作诗一首,寄君观之: 与君结新婚,宿昔当别离。 凉风动秋草,蟋蟀鸣相随。 冽冽寒蝉吟,蝉吟抱枯枝。 枯枝时飞扬,身体忽迁移。 不悲身迁移,但惜岁月驰。 岁月无穷极,会合安可知。 愿为双黄鹄,比翼戏清池。” 郭柔看到这里,一时愣住了,充沛而细腻的感情就像秋水一样漫来,本该让她感到安心和喜悦,可随着大军离邺城越来越近,她感到的是不安。 那个女人在邺城。 18、第 18 章 郭柔不知如何下笔回信,晚上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忽然灵光一现,自己竟笑起来。 一切都已开始变了,又何惧原来的轨迹? 她的对手从不在后院。 想毕,郭柔安然入眠,次日一早,取来笔墨,铺开缣帛写道:“吟诵佳句良久,夜间忽梦一老者,荷锄耕种田间,而作歌曰: 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 初与君别时,不谓行当久。 出门万里客,中道逢嘉友。 未言心相醉,不在接杯酒。 兰枯柳亦衰,遂令此言负。 多谢诸少年,相知不忠厚。 意气倾人命,离隔复何有? 醒来记之,寄与君共赏。家中一切安好,书不尽言。” 写罢,命人送到前方营帐。曹丕接到看过,在营帐中多吟了几遍,被曹彰听了一耳边,便问:“什么酒不酒醉不醉的?” 曹丕笑道:“它告诫我们,假使你在外面遇到了一见如故的人,也不要忘了家中的至交好友,因为你们的情谊历经了时间的考验,厚重而绵长,非别人能比。” 曹彰点头道:“说的有理。” 曹丕道:“你来做什么?” 曹彰道:“天寒不能用兵,憋得慌,找你说话。” 曹丕转身取出一摞食盒,揭开,露出里面的果点糟货卤味,道:“你有口福了。来人,烫热酒来。” 曹彰闻到一股霸道的香味,垂涎欲滴,笑问:“这是郭嫂嫂送来的?” 曹丕道:“有你吃的还不够,不许多喝酒。”曹彰嘿嘿笑了。兄弟俩在天寒地冻中慢慢吃着酒,随意说着军务上的事情。 翻过年后,天气转暖,曹操开始用兵,自领兵马去攻打毛城、邯郸,另派曹洪率军攻打邺城。 毛城和邯郸攻下后,曹操领兵与曹洪汇合,围困邺城。邺城乃袁绍治所,城墙坚固,久攻不下。 袁尚率军来救,又被曹军击败,尽弃辎重,逃亡中山。 前面捷报频传,郭柔心中稍安。这日晚上,郭柔梦见太阳坠落,炙烤得人难受。 “啊!”郭柔猛地从梦中惊醒,才发觉肚子抽痛,浑身已被汗湿透,忙叫人:“桃叶,桃叶!” 桃叶大声应了,立刻举着灯从外间走来,点亮蜡烛,将室内照得亮堂堂的。又有侍女急慌慌出去叫产婆太医。 郭柔咬着牙起身,桃叶忙挂起帐子,扶着她下床。郭柔道:“先给我倒蜜水来。” 桃叶忙叫侍女去倒,她则扶着郭柔缓缓下床。郭柔连喝两大盏才好些,道:“屋里热,出去走走。” 时值五月天气,夜里燥热难当,外面有些许凉风。等卞夫人匆匆过来时,就看见郭柔扶着桃叶正在院中散步,产婆太医心惊胆战地白着脸立在一边。 “君姑!” 院内廊下挂着灯笼,照得如白昼一般,卞夫人看清了郭柔满是汗珠苍白的小脸,忙问:“感觉如何?” “我、很、好。”郭柔咬牙坚持道。 卞夫人见此,也跟着心惊胆战,叮嘱道:“慢来,慢些!” 正说着玉兰提着食盒快步进来,道:“饭来了,娘子哪里用?” 郭柔道:“院里、凉快。” 卞夫人看着郭柔吃了一碗面,又站起来走动,不知走了多久,坚持不住就进了产房。 卞夫人比自己生产时还紧张,她叫来产婆问:“那东西带了吗?” 产婆意会,知卞夫人说的是产钳,忙道:“回禀夫人,带了,已用沸水煮过。” 卞夫人嘴里念叨苍天保佑,产婆道:“郭夫人孕相好,想必用不到。再者,从年前到现在,已用产钳接生过数十个产妇,大部分母子平安。” 卞夫人听着里面的叫声,担忧道:“但愿如此。快去吧,这是司空的长孙,母子平安了,重重有赏。” 郭柔已经做好了准备,然而依然痛得死去活来,心中将曹丕骂了千万遍,又喝了蜜水补充体力。 终于在破晓时分,她平安诞下一子。 卞夫人整夜未睡,坐守在屋外,忽然听到一阵响亮的婴孩哭声,惊得站起来。不多时,产婆抱着洗干净的婴儿出来,满面笑容道:“恭喜夫人,母子平安。” 卞夫人接过来,忽然抬头望了一眼,只见星月淡如纱,东边透出光亮来,朝霞璀璨。 “好,好,好!”卞夫人低头看着闭目睡着的婴儿,心中暖流漫过,就好像一颗漂泊的种子扎下根,抽了枝,生了叶,又开了花,禁不住哽咽起来。 “娘子如何了?”卞夫人定了定神,道:“怎么听不到声音?” 产婆道:“如君力竭,正在喝蜜水,里面马上就收拾好了。” 卞夫人又低头看了眼孩子,问:“男孩女孩?” 产婆笑道:“男孩,我从来没见过这漂亮的孩子。” 卞夫人高兴道:“赏,都赏!”院内的侍女仆从跪了一地,喜笑颜开,一同谢恩。 “夫人,进来吧,里面好了。”玉兰出来笑道。 卞夫人抱着孩子进去,就见郭柔靠在床头,正在吃粥,已换过衣服,但头发仍然湿漉漉的。 “君姑!”郭柔听到脚步声,抬头叫道。 卞夫人忙过来,笑着将婴儿放在郭柔身边,问:“疼不疼?可还好些?继续吃你的,不要动。” “有些疼,比刚才大好了。”郭柔道。 卞夫人又说了些产后事项,叮嘱道:“这些医女产婆侍奉过我和你的阿姨们,不要怕疼,听他们的意见,早些恢复。” 郭柔知道好歹,连连点头,又道:“劳累君姑一夜未睡,柔心中难安,又庆幸君姑坐镇,才得以安心生产。” 卞夫人道:“见你们母子平安,我也能和子桓……”说着,她回过神,忙吩咐左右:“你们快派人去大营,告知主公和子桓这个好消息。” 她说着自个笑了:“竟然把这事忘了,你安心修养,我先去了。” 郭柔道:“君姑慢走。”她补充了些许体力,奶娘抱走婴儿,医女给她按揉肚子。 “真疼啊!”郭柔咬着牙,暗道:“下辈子一定要换曹丕做女的。” 却说传信兵倍道兼程,到了大营时已过了中午,要进去报喜,被门外守卫拦住,道:“主公昨夜商量军务至深夜,上午又召见了将军们,现在刚睡下,不得打扰。” 传信兵想了想,道:“主公醒来,请务必回禀主公,府中郭如君平安诞下孙公子。我去见二公子。” 说着,别了守卫,来到曹丕帐前,恰逢他在帐中打盹,遂与守卫擅自叫醒他报喜。 曹丕听完,大喜过望,恨不得围驻地跑上一圈,定了定神,问:“如君如何了?” 传信兵道:“夫人彻夜守着,如君在破晓诞下孙公子,里面人说母子平安,公子大喜!” “同喜同喜!”曹丕叫人取银饼赏赐这人。待人走后,他在帐内走了一圈又一圈,若非军务在身,恨不得飞回后方,去见妻儿。他待不住,又去找好兄弟分享好消息。 等曹操睡了两刻钟醒来,刚得了消息,就见几位宗亲过来道喜。他哈哈大笑道:“待破了邺城,取了冀州,便是双喜临门。” 又有谋臣和将军们陆续过来道贺,曹操此刻神清气爽,笑道:“同喜同喜!” 他征战半生,已到了知天命之年,膝下有十数子,然胆略智谋如他者,寥寥无几。 他叹袁绍儿子平庸,可自己的孩子中,唯有冲儿聪慧至极,子桓子文等人只不过比袁尚袁谭略强些罢了。然而,冲儿年幼,将来不知如何。 孙儿的出生,给曹操又一种可能。他如今年富力强,待过几年,培养孙儿,试看孙儿成色,说不定另有惊喜。 曹操问曹丕,道:“可有取名?” 曹丕回:“只取了小名,还请父亲赐名。” 曹操问:“取了什么?” 话到喉间,曹丕意识到“阿丽”重了父亲的小名,遂改口道:“前不知男女,若为女就叫丽娘,若为男儿就叫丽奴。” 曹操道:“丽奴,也好。如此……大名为正,曹正。” 曹丕喜道:“多谢父亲赐名。” 曹操笑着对众人道:“诸位早破邺城,一起入城饮酒,庆贺长孙出生。”众人大声应了,一扫郁气。 审配坚守邺城近半年,依仗城池坚固,曹军强攻不能入,挖地道不能入,颇为苦恼。 许攸献计道:“我有一计,可破邺城。何不决漳水以淹邺城?如今邺城已成孤城,再决漳水,势必人心慌乱,如此邺城可得矣。” 曹操听了,沉吟半响,便笑赞道:“此计甚妙。来人,命将士挖壕堑,引漳水灌城。” 将士依命,昼夜间,挖成深沟,引来漳水,水势汹汹,透过间隙涌入城中,深达数尺。 审配素知曹操奸诈,日夜坚守在城上,不敢阖眼,见水淹城,又无可奈何。前者,袁尚率军相救,败走中山,城内人心浮动,他杀降臣辛毗一家八十余口,震慑内外。 然而,曹军和邺城都知道,袁氏大势已去,袁谭降曹,袁尚败走,虽还有幽并二州,但是当日袁绍坐拥四州之地尚不能胜曹,更遑论袁熙高干两小辈? 然而,审配誓死不降,坚守邺城,而邺城粮草尽,水漫城,即将人相食。审配之侄审荣绝望之下,于打开城门之际自尽,引曹军入城。 自此,邺城归曹。 19、第 19 章 城开之后,众将杀入,擒得审配等人,曹丕也自领将士进城。 忽有一侍从驱马上前,对曹丕道:“公子,邺城有一宝。” 曹丕素爱珍宝玩器,闻言便问:“是何宝贝?难道是在袁绍府中?” 侍从点头道:“正是。” 曹丕道:“快说快说。” 侍从道:“公子可曾听过一句民谣?” “什么民谣?不要兜圈子了。”曹丕面有不耐之色。 侍从忙道:“江东有二乔,河北甄宓俏。二乔貌美,分别为孙策周瑜所得,这河北甄宓就是媲美于二乔的大美人。公子何不观之?” 曹丕笑道:“名不符实者多矣,勿要多言,进城。”曹丕见过的美人车载斗量,对于他而言,美貌不值一提。 说着就要走,侍从忙追上道:“这甄宓自幼便有贤名,其父早亡,昔年河北饥荒,她尚年幼,便劝家人出粮赈灾免祸,又劝母亲待寡嫂如亲女。袁绍闻其贤名,为次子袁熙聘之。” 曹丕闻言赞道:“是个明白人。”她的女王身处逆境,竟能保全自身,抓住机会跃出泥潭,居高位之后,遗惠天下,且负雅志于高云。 侍从见曹丕不为所动,遂上前,小声道:“传言有相士为甄氏相面说,‘此女贵不可言’。” 什么女子贵不可言?是皇后。 曹丕听了,心中一震,只听侍从又道:“甄氏女青春貌美,有贤名,且命格贵重,公子何不自取之?” 曹丕见过大汉那位天子,觉得他像一条濒死的鱼,时不时跳动几下,但终为案上鱼肉,早已没了敬畏。 如今天下纷争,前者袁术窃取玉玺称帝,曹丕心中早有所思。 半响后,曹丕笑着自言自语道:“我与女王,是夫妻而知己,知己而主臣也,凡女岂可共论乎?” 说罢,他身心轻松,笑着想道:女王外柔内刚,是个悍妇,若纳人回去,说不得就要后院不宁了。 更重要的是两人志存高远,愿尽平生之力结束乱世,还天下太平。女王是女子,不能涉政,她将会以妻子的身份,甚至母亲的身份,施展才干。 她知我意,我知她想,志同道合,义气相投,引为知己,缔结盟约,为万世太平,虽千夫所指,亦其往矣,岂可以虚无缥缈之言毁诺? 设使女王是男子,她早就投父亲帐下,建言献策,一施抱负,最后被父亲托以后事,辅佐子孙。 女王之不幸,是他的大幸,曹丕摸着鼻子禁不住感慨,自己的命真好啊。 女王选择了他。 侍从不解,再催道:“公子三思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曹丕笑道:“昔年许负为薄姬看相,云当生天子,魏王豹宠之。及至魏王豹兵败,薄姬没入织室,恩宠稀薄,然一夕之恩,便生下了文帝。 若有缘,即便千山万水,道路阻长,总会相见;若无缘,见面亦不相识。尔等勿复再言。” 侍从讷讷不能言,曹丕驱马笑道:“走,进城,看有谁要试吾剑锋利。” 进城之初,曹操便命众将士:“休得伤害袁氏一门老小,投降者免死。” 及至进城,许攸得意之态更胜曹操和诸将,他自负才智,先前雪中送炭,献计火烧乌巢,扭转乾坤;现今众人束手无策之际,又添一计,拿下邺城。 外人传言,荀彧王佐之才,荀攸贾诩算无遗策,郭嘉谋若范蠡,程昱能断大事,然而区区一邺城而不能破,在许攸看来,皆徒具虚名尔。 谋士将军不相于言,在许攸看来,只不过是妒忌自己的才能罢了。 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却说曹丕见邺城内降者极多,与将士们厮杀过一圈,便去找曹操。上次家书来言,丽奴已会翻身,玉雪可爱。可怜他一面还未见着,抓心挠腮,见邺城此景,料无大事,便想回后方探看妻儿。 于是,他逢将士便问,一路寻来,来到袁绍府前,正见几个蓬头跣足的妇人惊惶地上马车,问兵士:“此何人?” 兵士为:“回公子,此乃袁家女眷。” 曹丕听了,转头瞥了一眼,回头又问:“父亲可在里面?” 兵士答了,曹丕进了宅院,寻得父亲,跟在左右,听其议事,待众人都走了,才上前道:“父亲。” 曹操看他铠甲上有血污,便问:“可有受伤?” 曹丕回道:“些许小伤,没有大碍。” 曹操指着案上堆积如山的竹简缣帛,道:“你知这是何物?” 曹丕回:“昔年汉高祖入关,诸将皆奔向府库瓜分金帛财物,唯有萧何先收秦之文书档案图籍,后来高祖能得天下,多赖于此。儿以为,这些都是冀州的户籍图册。” 曹操道:“既知户籍,还不来帮为父?” 曹丕忙坐下来,一边看文书,一边心里想着妻儿,数次抬头看父亲,欲言又止。曹操见他心不在焉,道:“有话便说,支支吾吾成什么样子。” 曹丕不敢隐瞒,忙道:“儿随军数月,前日家书来说,丽奴已会翻身,自他出生,我尚未见一面,心中思念,想回禀父亲,待这边事罢,回去一趟。” 曹操闻言笑起来,道:“我已派人护送家眷过来。丽奴如何了?” 曹丕听了心中一喜,道:“阿母说丽奴活泼健壮,玉雪可爱;郭氏说丽奴气性大,嗓门洪亮,是个天魔星。我都不知该信谁了。” 曹操又笑:“健壮好,嗓门大也好。” 说罢,曹操忽然想起一事,转头对曹丕,道:“你与任氏恩情日薄,眼下冀州新降,我欲与你们兄弟在河北世家中择一佳妇,何如?” 曹丕愣住了,思绪纷乱,一头是父亲威严、妻族势力、幼弟威胁,一头是女王与丽奴,如在天平两端,此起彼伏。 曹操的眼睛盯着曹丕,没有说话,却如山岳压来。 曹丕的血涌到一处,似欲烧起,额头冷汗直冒,后背汗出如浆,脑袋轰鸣,眼睛里皆是血色。 他想起了光武帝的阴皇后与郭皇后旧事,当年光武帝尚且如此,更何况他呢? 刚要开口,脑海中却浮现女王那双眸子,两片唇就像黏住一般。 女王以身家性命相托,为了他,不存半点私心,殚精竭虑讨舅姑欢心,九死一生诞下孩儿,难道他要教兰枯柳衰,此言相负? 再说,士族联姻不止步于嫁女娶妇,还有生男立嗣,这样双方的利益才能保证,否则便只有虚名而无实利。 若逐利,女王当如何?丽奴当如何? 即便如光武帝废郭立阴,又立明帝为储君,然夫妻父子离心已成,复何乐哉? 曹丕渐渐冷静下来,道:“任氏乃乡党名族,嫁来不过三载,若休弃,另娶高门贵女,恐惹人耻笑。彰、植二弟已长成,彰弟勇武过人,植弟文采斐然,当娶佳妇,以全阿翁阿母之慈心。” 20、第 20 章 曹丕记不清当日的情形了,只记得父亲深深看了他一眼,他鼓足的勇气便没了,登时满面赤红,浑身发热,仿佛被看得透透的。 那日他或许错失了机会,但是人生很长,不能计较于一时。至此,曹丕也将自身处境看得明白,他没有妻族助力,父亲又是唯才是举,只能靠自己了。 曹丕日夜思索,下定决心,严于律己,以恩义待人,奉行孝道友悌,时政军务竭心尽力,读书不辍。 此事只存在他心中,不足为外人道也,说出去,倒显得他儿女情长。 却说曹操攻下邺城,腾空袁绍府邸,接来家眷居住。卞夫人收拾两三日,又逢秋雨连绵,耽搁三五日,直至八月中旬,举家才搬到邺城。 曹丕曹彰在城外相迎,接到人,便簇拥着来到袁绍府邸。大门正开,侍从奴婢站了一地。 这日秋高气爽,微风习习,卞夫人从马车上下来,两兄弟过去扶。卞夫人对曹丕道:“去见见丽奴。”曹彰听了,对他一笑。 曹丕心中急切,嘴上道:“我扶阿母入堂,不急于一时半刻。” 卞夫人笑说:“你把丽奴抱来,我想念得很。” 曹丕这才领命去了后面,就见郭柔提着大竹篮,里面铺着锦绣褥子,周边系着五彩丝绦,又用锦缎盖了,笑得明媚,不由得快走几步,来到近前。 他心中激动,四目相对,身子一滞,复又上前,如常道:“阿母要见丽奴,他在哪里?” 郭柔道:“乳娘在后面给丽奴喂奶,喂完就送来。你把这篮子提过去,里面盛的是点心,君姑要用,切记缓行慢步,千万小心,不要磕碰。” 她又补充了句:“我正是怕她们手笨,才亲自提着。” 说完,便将竹篮递来,曹丕素知郭柔手巧能做各色精细点心,闻言便信了,小心接在手里,提着转身向卞夫人去了。 孰不知他转身后,郭柔、几位夫人和侍女们掩口而笑,纷纷加快步伐,追上卞夫人。 曹丕提着竹篮,走到卞夫人身边,道:“阿母,你要的点心。” “点心?”卞夫人吃了一惊,两只眼睛看得准,这竹篮分明是丽奴的婴儿床,道:“你掀开看看,是什么点心。” 曹丕听说,掀开粉蓝锦缎,露出个粉妆玉琢的婴孩来,双手抓着布老虎玩耍,见人来,也不怕,黑葡萄似的眼睛往上看,双颊圆鼓鼓的,小嘴巴一开一合,双脚用力蹬着。 曹丕惊得呆了,木在那里。卞夫人忙道:“抓紧些,别掉了。” 曹丕下意识用力,手上青筋爆出,众人见他笨拙模样,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卞夫人将丽奴抱在怀里,见曹丕仍一动不动,笑斥道:“一个两个都不省心,丽奴乖,大母疼你。” 曹彰好奇,伸手要抱,卞夫人拂开他的手,道:“你小时就像个牛犊似的横冲直撞,还是我抱着放心。” 曹彰推了推仍在呆愣的曹丕,曹丕不可置信道:“这是丽奴?”我儿子? 卞夫人用锦缎将丽奴包了挡风,继续往前走。郭柔上前笑道:“君姑,仔细胳膊疼,我来抱着。” 卞夫人送回去,曹丕亦步亦趋,眼睛不曾移开丽奴,又是惊奇,又是震撼。 这真的是他儿子? 他整个人如在梦中,恍惚了一会儿,才回神,紧走几步,对郭柔道:“我来抱他。” 郭柔犹豫了一下,卞夫人却道:“你给他,他小时抱植儿熊儿很利索。”曹丕忙将竹篮塞到曹彰手中。 闻言,郭柔笑着将丽奴送到曹丕怀中,叮嘱道:“他手劲大,别让他抓到脸。” 曹丕听了,却不以为意,抱着软乎乎的儿子,心都要融化了。曹彰对婴儿提篮十分好奇,举起来左看右看。 众人簇拥着卞夫人进了屋子,卞夫人留众人喝了盏蜜水,就道:“大家路途辛苦,都散了,各自休息去。子桓子文你们也去,让我自在歪一会儿。” 众人都散了,郭柔一家三口回到小院。丽奴在曹丕怀里,抓着布老虎,安静乖巧。 曹丕对郭柔道:“丽奴这么乖巧,你怎么说他是个天魔星?” 郭柔鼻子里哼出气来,轻飘飘看了曹丕一眼,自去指挥侍女收拾东西。 曹丕坐在榻上,双手举着丽奴至面前,道:“阿翁的丽奴,你阿母冤枉你,阿翁相信你,丽奴多么乖巧可爱。” 丽奴咯咯地笑起来,挥舞着四肢,曹丕见他喜欢,上下颠着,逗他开心。 郭柔正在安帐子,忽然听到一声痛嚎,忙出来,就见丽奴小手抠着曹丕的嘴巴,十分用力,不肯松开。 “救命,救命!”曹丕见郭柔出来忙叫道,痛得五官扭曲。 郭柔几步上前,握住丽奴的手,柔声叫他松开。半天后,丽奴才松开手,曹丕脸上出现了婴儿巴掌大的红印子。 他恨恨地拿手轻轻点着丽奴鼓鼓的脸颊,道:“果然是个天魔星,连阿翁都打。” 说罢,将伤脸向着郭柔卖可怜,道:“你瞧瞧肿了没?明日还能不能见人?” 郭柔叫乳娘把丽奴抱出去,又打发屋里的桃叶跟去看顾,才双手捧着曹丕的脸,仔细端详,问:“疼不疼?” 曹丕的手攀上郭柔的玉腕,眼睛盯着她,忽然一拽,将人拉至怀中。郭柔仰头,秋水般的眸子里,映着他的面庞。 他的拇指摩挲着红润细腻的肌肤,郭柔靠在他怀中,满眼都是他。曹丕猛然起身,将人抱起,往内室去了。 下午的阳光穿过窗户床帐照进来,昏昏黄黄,曹丕枕在郭柔的腿上,郭柔如削葱般的手指,在他的发间穿梭。 “夜里总是想你,没人说话。”曹丕的声音中略带几分哀戚。 郭柔道:“我在这里。我听着。” 曹丕闻言,拉过郭柔的双手盖在脸上,半响,闷闷道:“阿翁期许高,我要多努力。” 郭柔垂下头,轻轻吻着曹丕的手背,乌发落在他的脸畔,柔顺如瀑,缓慢而坚定道:“我在你身边。” 曹丕重重应了一声,翻身起来,抱着郭柔,头搁在她肩头,慢慢消解着腹内的委屈和自我怀疑。 两人耳鬓厮磨一会儿,叫人提水进来,沐浴更衣,顿时神清气爽,抱来丽奴逗弄。 郭柔悄悄对曹丕耳语:“生丽奴那夜,梦见炎日坠下,将我惊醒。我不敢对外说,怕人说我轻狂无知,或对丽奴不利。” 曹丕吃了一惊,低头怀里这个流口水的小娃娃,不可置信。半响后,他对郭柔道:“你做得对,不要再对任何人说此事,我也是。” 正说着,忽然桃叶过来传话:“夫人吩咐,晚上有家宴,要公子、娘子和孙公子一起去。” 21、第 21 章 郭柔听了,打发人出去,与曹丕说起近日的事情来。郭柔从匣子里取出一卷竹简递给曹丕,道:“那三家送来绢帛,计六百五十余匹。” 曹丕一边展看,一边惊道:“竟有这么多?” 郭柔道:“他们只在兖徐二州行商,也不过大半年。如今司空又得冀州,待驱了二袁,又可得幽州、并州。河北多世家,以后更多。” 曹丕看完掩上竹简,喜道:“我以后无忧矣。” 郭柔状若怯怯地看了他一眼,伸手食指,道:“如今只剩下一百匹了。” 曹丕又是一惊,忙问缘故。郭柔道:“我原想到邺城后与你商议,可又逢阴雨,音信不通,便自作主张,将剩下的绢帛换成了粮食。” 曹丕问:“换粮食做什么?” 郭柔道:“我听闻邺城被围半年,城内几乎人相食,加上袁绍连年用兵,科敛极重,想着待君姑进城之后,以曹家女眷的名义,在城外施粥。你觉得好不好?” 曹丕闻言,仔细思索,忆起打猎时见的百姓,各个面有菜色,瘦骨嶙峋,便道:“这是个好主意,若是做长久更好。 你不知道,河北世家与四世三公的袁绍交厚,再加上袁绍为政宽厚,他们见袁绍败了,各个如丧考妣。 前些日子,父亲征辟崔琰,兴高采烈地对他说,案冀州户籍得三十万户。崔琰当场给了父亲没脸,说父亲不施仁政。” 郭柔先前听过崔琰令名,道:“这话倒是他说出的。冀州打下易,要守住为司空所用,只怕要多费心力。” 曹丕道:“因此父亲暂停用兵,最近都在收揽冀州、青州之地的名士。” 郭柔叹了一声,道:“上头自有司空和你操心。若说长久施粥,抚恤百姓,我有个法子,不知可行不可行?” 曹丕道:“你说。” 郭柔道:“春上,司空派人多制新纸,已藏了数十室,必有大用。如今草木尚且葱茏,趁着未入冬,冀州招人正好能制纸,以粮帛结算工钱。还有来时,我见城墙多有破损,也可招人做工结算工钱。” 曹丕眉头微皱,道:“向来官府修葺工事,都是百姓服役,从无付钱的先例。” 郭柔道:“咱们有屯田足可支撑军队粮草,可冀州没有,袁绍又对世家宽厚,只能从百姓身上重敛,两家相持数年,百姓已穷困至极。 秋日还好,百姓尚有野菜野果果腹,到了冬日,要么冻死,要么自卖为奴婢,到头来损失的是咱们的租赋和兵源。 我不知粮草多寡,你筹算筹算,若是可行,不失为一条仁政,况且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曹丕心中一动,道:“我明日就带人去算一算。那施粥的事情,你与母亲商量着来。” 郭柔说:“我怕你说我任性,然而事急从权,公子心里是天下百姓,别说几百匹绢,就是几千匹几万匹在你眼里也算不上什么。” 曹丕笑道:“你这话倒教我汗颜了。”心里却十分熨帖。 两人说着闲话,不觉时间流逝,忽侍女过来请夫妻二人赴宴,赶忙收拾齐备,带着丽奴过去了。 因天气凉爽,家宴设在花园中的一处广厦内,一路走来,隐隐闻得花香,月光下看得花团锦簇,景致极好。 曹丕抱着丽奴去前堂见父亲和众弟弟,郭柔则跟着侍女来到围屏后,拜见卞夫人以及众阿姨,抬眼望去,满室红飞翠舞,莺歌燕语。 听得前头动静,卞夫人命侍女传饭。卞夫人见侍立在身边的郭柔,笑说:“我不用你侍奉,你随她们一起坐下。” 郭柔道:“君姑慈心,我厚颜领了。”说完,行了一礼,便与曹婧坐在一起。曹婧是曹操的长女,还未及笄,听说已有了人家,乃是世交之子。 曹婧问:“丽奴哪里去了?” 郭柔道:“夫君带到前头了。” 曹婧忽然叹息一声,眼圈红了,低声道:“若阿兄尚在,孩子早已能跑能跳了。” 郭柔的手覆在曹婧的手上,无声地安慰她。她生母早亡,同母兄弟皆逝,连养母丁夫人也离开曹家了。 曹婧伤感了一会儿,道:“丽奴看着有几分勇武之姿。” 郭柔道:“他阿翁脾性温和,他倒好,气性大,力气大,抓人疼。”说到这里,她眼睛睁开,看向曹婧。 曹婧心下会意,噗嗤一声笑了,道:“不知道谁要倒霉了。” 郭柔听了,思索再三,还是叫来桃叶,让她去前面看着。 话音犹未落,就听得围屏前先是一静,后又喧闹,隐约有“松手”“阿翁”之类的话语传来。 “晚了。”曹婧伏在郭柔肩上幸灾乐祸地笑个不停。郭柔假装无事发生,挥手让桃叶退下,自个斟酒吃菜。 “大姐,郭嫂嫂,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曹宪从妹妹曹节处侧过身来笑问。 郭柔道:“说丽奴的糗事呢。” “什么糗事?”曹宪好奇道。 郭柔道:“前日丽奴睡醒了,哭得厉害,乳娘哄不好,我一看,原来他紧紧抓着自己的头发不放,把自己抓疼了,委屈得很,至今头上还留着血痂。” 曹宪年龄小,方八九岁,闻言吃了一惊,道:“他怎么会……” 郭柔笑说:“小孩都这样,刚出生时卤门还没发育好,大些就好了。”曹宪似懂非懂地点头。 正说着,卞夫人忽然笑道:“只吃饭饮酒无趣,不如咱们行个酒令。” 杜夫人笑问:“酒令多的是,不知行哪个令?” 卞夫人道:“前日个得了论语酒令,我看着新鲜,今日人多热闹,咱们行那个可好?不费力气,只管饮酒便是,不能饮酒的,以水代酒。” 杜夫人等人笑道:“好。”卞夫人便叫人取来龟负论语玉烛酒筹银筒,又找了玉莲、玉兰和玉蓉充录事。众人好奇,都盯着银筒瞧。 玉蓉用托盘托着银筒,玉莲笑说:“酒令大如军令,今日宴会上不分尊卑老幼,凡违了令,都要罚的。”说着,与玉兰先饮了一杯酒。 玉兰道:“从夫人处起,顺着抽下去,到四娘子处止,不能乱了次序,乱了次序也要罚。” 众人好奇,只见玉莲三人走到卞夫人面前,道:“夫人先来。” 卞夫人从签筒中抽了一支,递给玉莲,玉莲看过,朗声念道:“君子不重则不威。劝高官处饮十分。” 玉兰听了,执着酒壶,斟了一杯,笑说:“夫人不饮此杯,谁还能饮?” 卞夫人笑着饮了。到了环夫人面前,环夫人伸手去抽,道:“我看看抽出个什么来?” 说着,看了念道:“乘肥马,衣轻裘。衣服鲜好者罚十分。” 众人听了,先往自身身上看去,再不约而同地往郭柔身上望去。 席上诸位里,郭柔是年轻媳妇,又是侧室,且夫君温和多才,她平日里爱说爱笑,性子有趣,又生得鲜艳妩媚。 22、第 22 章 郭柔见众人的目光看过来,忙起身道:“不是我。” 众人看去,只见她穿了一件海蓝镶边月白缎面印花曲裾,清新雅淡,便转头看向他人,竟然是环夫人的衣服最鲜亮富贵,她穿了一件浅金团花蜀锦曲裾,头上插着步摇玉钗,十分富丽。 玉兰执着酒壶,满满斟了一杯,笑说:“环夫人请。”环夫人端起来,一仰脖喝了,众人齐喝彩。卞夫人亦笑道:“环妹妹海量。” “尹夫人请。”玉莲笑道。尹夫人乃大将军何进的前儿媳,家族败落后,与曹操做妾。 她取了一支,看了一眼,笑说:“好签好签。”说罢,便递给玉莲,玉莲接在手中,念道:“敏于事而慎于言。放。” 卞夫人听了,与众人笑道:“这话正适合她。”众人也都笑着点头。 又过了几人,郭柔吃了几杯酒,有陪着吃的,又忽被罚到的。 到了她面前,她抽了一支,一边看,一边念道:“匹夫不可夺志也。自饮十分。这句说得好,我喜欢。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说罢,她端了酒一饮而尽。曹宪早已等得急了,玉蓉刚到跟前,便伸手去取,一看,叫道:“后生可畏。年少者处五分。” 曹宪朝曹节一笑,转头对玉兰说:“快给她满上,参加酒令的人就你最小。” 玉兰换了蜜水,给曹节斟上,道:“三娘,请。”曹节只好喝了。 玉蓉道:“三娘来,看是什么。” 曹节抽出一支,看了一眼,便转头对曹宪得意一笑,举着手中的银签,道:“善恶终有报。玉兰姐姐,给二娘满上。” 曹宪一把夺过银签子,叫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请许两人伴。” “来吧,我的阿信。”曹节笑道。 曹宪气笑道:“你的阿忠呢?” 曹节想了一想,她阿母不善饮酒,卞夫人和众夫人是长辈,又与曹婧郭柔不太熟,于是便提起右手边四五岁的曹华,道:“人虽小,饮蜜水没问题。” 曹华连连点头,附和道:“我要喝蜜水。”卞夫人见了,笑说:“快斟上。”曹节三人一起饮了。 环夫人道:“这个虽好,就是太雅了些,咱们不是人人都懂论语,弄些雅俗共赏的才好。” 卞夫人道:“这是个新鲜的酒令,赶明叫外人制几支花签来玩。这些他们外头用更适合。”说罢,叫人将银筒送到前堂。 环夫人提议道:“咱们玩击鼓传花,花到了谁手里,谁就随意诵首诗,或弹琴,或跳舞,再不济,多喝一杯酒。” 卞夫人道:“你年轻,脑子灵活,那就玩这个。”玉莲听了,忙取来小鼓,又叫人折了一支桂花来耍。 郭柔隐隐觉察到卞夫人和环夫人的机锋,遂跟着大家,亦步亦趋。 曹丕居长,曹彰勇武,曹植多才,序齿在前,被父亲重视,卞夫人也因处事公允,母以子贵被立为继室。 然而,曹操最近两三年屡次当众称赞曹冲聪明仁爱,引得环夫人势头不小。 宴会罢,月明星稀,万籁俱寂,曹丕抱着酣睡的丽奴,与郭柔回小院。 小别胜新婚。两人事罢,躺在榻上说话,郭柔说起宴会上的见闻来,偶然间提到环夫人。曹丕听了,嗤了一声,没有说话。 郭柔枕在他胸口,推了一下,又笑说:“丽奴抓了谁?我听见动静了。” 曹丕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道:“子文说,丽奴干了他小时不敢干的事。他把阿翁的胡子揪下来几根,阿翁疼得脸色都变了。” 话音未落,曹丕就感到胸口震动,也跟着笑了:“阿翁不知道多宝贝他的胡须,也就是丽奴小,要是大点,屁股要被打烂了。” 郭柔又笑起来,探手摸着他略扎手的下巴,道:“我知道一个问题,能把蓄须的人问得睡不着觉。” “什么问题,快告诉我。”曹丕忙问,心里想着好好捉弄一番蓄须的友人。 郭柔道:“你见了蓄须的人就问他,睡觉时胡须是放在被子外面,还是被子里面。” 曹丕会意,哈哈大笑,胸腔震动,郭柔换枕在他臂膀上,笑道:“等你蓄须了,你也试试。” 曹丕道:“我才不试。”说着,将郭柔一揽,轻嗅着她的气息,低声道:“我要睡不着,也闹得你睡不着。” 郭柔被气息吹得痒痒的,一面笑,一面躲。 次日一早,曹丕吃过饭,又看过丽奴,临走前对郭柔道:“今日事多,下值晚,不用等我。” 郭柔知他忙何事,遂道:“我叫人给你送果点吃。”曹丕闻言立刻笑了,道:“记得送些葡萄柘浆过来。” 郭柔点头,送他去了,回到院中,心里存着施粥的事情,待丽奴吃过奶,便要去找卞夫人商议,忽然侍女过来说卞夫人请她过去。 郭柔忙将丽奴托付给桃叶,自己跟着侍女匆匆去了,进了堂屋,见杜夫人和尹夫人也在。 卞夫人道:“司空昨日和我说了一件要紧的事情,我叫你们来一起商议。” 郭柔等忙问:“什么事?” 卞夫人道:“司空准备半个月后在这府里,设宴招待河北士女。尹妹妹你曾出入大家,杜妹妹心细周全,女王多巧思,你们一起参谋参谋,如何才能不落了司空府的颜面。” 尹夫人回忆道:“当年袁家家宴,邀我去过几次,菜肴乐舞记得五六分。” 杜夫人沉吟道:“袁绍在河北经营多年,这些人不知参加过多少次袁家宴会,光学他家,只怕惹人笑话。尹姐姐,可还记得别家的宴会。” 尹夫人点头道:“陈家、蔡家、杨家等人家都去过,多少记得些。” 卞夫人道:“你们说的有理,女王有什么想法?” 郭柔道:“我初来曹家,也没经历过大宴,不好说什么。但舅姑如此重视,想来非比寻常。 世家多骄矜,一味迎合他们的品位,一来显得我们心怯,二来助长他人威风。” 卞、尹、杜三人道:“极是。”曹家、何家,一个是宦官,一个是外戚,都被世家看不起,这些人坏得很,从话语到举止,乍看优雅得体,实则处处刺人。 如今曹家势大,权倾北方,不用怕他们。郭柔继续道:“我见识浅薄,想着既然这袁府换了主人,就按新主人的规矩来。” 卞夫人笑道:“说的好。” 郭柔又道:“这些世家不过仗着存在得久些,有些许底蕴罢了。再过百八十年,论底蕴,谁又比他们差什么。即便现在,咱家有的,他们未必有。” 卞夫人想了一想,道:“宴会无过于乐舞、酒馔和景致摆设三样。尹妹妹见多识广,又办过家宴,你负责酒馔,我把女王给你,想要什么,尽管说,她都能。” 郭柔状若委屈地叫了声“君姑”,尹夫人点头赞道:“有她,我就不用怕了。” 卞夫人对杜夫人道:“你细致,又能作画,这摆设花木交给你,不要太过奢靡,要雅致大气。” 杜夫人道:“夫人再给我一个人,我瞧着朝云妹妹不错,她懂诗书,又会打扮。” “竟忘了她。”说着,立刻命人请来王朝云。王朝云家道败落,被人送给曹操为妾,知书能画,通音律。 玉莲请了王朝云来,郭柔看去,只见她生得秀丽温雅。王朝云得知缘由,立刻应了。卞夫人自领了乐舞一项。 商议罢,卞夫人叫几人散了,郭柔留下说了施粥的事情。卞夫人想了一想,摇头道:“非旱非涝,恐有邀名之嫌,惹来非议。” 郭柔急道:“论迹不论心,粮帛实实在在花出去了,热腾腾的粥也实实在在进了百姓的胃,邀不邀名又有什么不同。” 卞夫人道:“你且退下,容我想一想。”郭柔只好依依不舍地不离开,去找尹夫人商议宴会酒馔的事情。 卞夫人拿不定主意,待曹操晚上归来,说了缘故,又道:“百姓着实可怜,连我看了也于心不忍,只怕给你惹麻烦。” 曹操听完大笑,道:“好一个论迹不论心!子桓现在正筹算粮草,叫什么以工代赈……” 卞夫人听到粮草,忙道:“粮草事关重大,你也让他胡闹?” 曹操指了指头,道:“有想法是好的,且随他去,看拿出什么条陈来。至于施粥,想去就去,何必怕外人嗤笑?有多少粮食,不够从府里取。” 卞夫人道:“女王花了五百多匹绢买粮,十天半月不用愁。” 曹操点头,又问:“怎么起了这么古怪的名字?” 23、第 23 章 卞夫人觑着曹操的脸色,也跟着道:“我当初也这么想,可这是她死了的父亲取的。” 曹操听了,无话可说。卞夫人想了一想,又笑说:“她父亲说,‘吾此女,女中王’,遂以女王为字,女王有些古之贤媛的品格。” 曹操笑道:“确实如此,可恨不是吾家女。”卞夫人嗤地一声笑了,道:“已为君家妇矣。” 次日,卞夫人便叫来郭柔和管事,令其负责施粥一事,她素来谨慎,对郭柔再三叮咛,道:“既然要做,便要做好,不要贻人口实。” 郭柔应了,与管事一起去商议此事。她问:“可有前例?” 管事回说:“没有。”郭柔想了想,道:“你先派人去选地方,务必知会城中守卫和巡逻,若人多了,就多派人维持秩序。 再者,冀州新服,也要防人捣乱,叫两三个医士备着。若有人聚众斗殴,即刻叫军士将其分开带走。对了,粥也要稠。” 管事问:“如君,粮食可够?” 郭柔道:“现有粟米三千余石,府上也能出三千石,大约能支撑两三个月。你且去做,每日叫负责施粥的管事过来回我。”管事自去了。 郭柔心中盘算起粮帛来,她本意施粥到明年春天,从现在算起,大约是五个月。 那三家已经在邺城寻了铺子,正要开张,下个月要过来送帐,到时又有粮帛补上,再不济,郭柔自己的嫁妆中还有一千匹绢,到时也能补上。 晚上,曹丕回来见她神情沮丧,便问原因。郭柔叹息:“一人之力终有尽。” 曹丕洗过手,一手抱着丽奴,一手拿葡萄来吃,听了,便道:“说来听听。” 郭柔道:“那日三家送来六百多匹绢,我很高兴,可当实际用时,却杯水车薪,不值一提。” 曹丕这两日正在筹算粮草富余,闻言深有同感,连葡萄也不吃了,附和道:“眼看着有上万石的粮草,可转眼就消耗没了,就这,士兵还吃不饱。” 丽奴睁大眼睛,瞅着这对父母对坐愁眉,也学着皱眉,被郭柔发现了,立刻拿艳丽的布老虎逗他玩。 她转头安慰曹丕道:“待天下太平,士兵回乡生产,不出十年,国家就富足了。” 曹丕闻言,也渴盼起太平来,伸手戳着丽奴圆鼓鼓的脸颊,道:“等丽奴长大,天下就太平喽。” 丽奴被父母的目光注视着,十分开心,舞动着四肢笑起来。 却说曹操九月初一设宴邀请河北士女的帖子发出去后,作为战败投降的诸人人心浮动。 “又把我送给哪个?”甄宓坐在窗前垂泪,不看甄母送来的鲜亮衣服和首饰。 甄母见女儿秃髻素衣,形容憔悴,心疼道:“我的儿,如今曹公势大,大败袁氏兄弟,不过早晚而已。你就当他死了。” 甄宓哭道:“曹公为了颜面,也不会为难我和君姑,你们何必将我要回?我夫君尚在幽州,若他归来,当以何面目见他?” 甄母劝道:“曹公势如破竹,现在不与袁家一刀两断,日后如何是好? 幸好你无子嗣,托人一说,曹公就让你君姑写了和离书,送你回来,这难道不是喜事?我的儿,你生得花容月貌,怎么能为个将死的人把自己的一生埋没了?” 甄宓闻言大哭。甄母又道:“你当初也不想嫁袁家,现在咱们就和袁家没了关系。” 甄宓道:“阿母说的是什么话?当初袁家坐拥冀州,家里男人们里既没有像崔季珪那样的名士,也没有像审正南田元皓那样的谋士,便巴巴把我送去联姻。 如今见袁家势败,抽身比谁都快。我还要念着你们的情,没有让我自尽了。可恨我不是男子……” 甄母听了,满面羞惭,讪讪道:“都是族中所为,我实无能为力。” 甄宓拭泪道:“既如此,阿母且让我静一静。” 甄母欲言又止,半响,支支吾吾道:“九月初一司空府设宴,族中……请你也去。” 甄宓听了,袁家被人堂而皇之地占了,夫君生死不知,顿时心如刀割,道:“我不去。” 甄母劝道:“你在家中终日哭泣,恐伤了身子,不如出去走一走。” 甄宓别过身,扭过头,对着窗外,没有说话。甄母想及女儿之事,悲从中来,低声啜泣。 甄宓不忍,回头道:“阿母,你去吧。” 甄母道:“可你这样终不是长久之计。” 甄宓闻言,又哭了,满腔悲愤,道:“我本袁家妇,再不济也有口饭吃,被你们弄来复成了甄家女,你现在又说不是长久之计,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我是为你好……罢罢罢……我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要怎的?”甄母不能理解,但见甄宓又哭起来。 九月初一,甄宓拗不过母亲,还是来了。一同来司空府赴宴的除了女君们还有一众小娘子。 甄宓熟识的有几个,崔家的七娘崔媛和九娘崔婉,田家的田钿,郭家的郭淑。 一步步入园中来,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甄宓都熟悉,如今物是人非,不由得伤感起来。崔、田、郭等女娘见了,纷纷过来婉言相劝。 郭柔这日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因她不怕事能担事,且管家的是她正经君姑,故而找不着别人,都来找她讨主意。 卞夫人带着一众姬妾和曹家女娘与世家女眷们说话。她坐主位,崔琰的夫人等客依次坐了,寒暄毕,上了乐舞。 田夫人一边看,一边笑道:“乐舞我见得多了,如曹公府中别出心裁的乐舞,倒是没见过。” 一夫人回说:“传言曹公爱乐舞,这府中的乐舞自然比别家都好。” 又一夫人道:“那个弹琵琶的乐工弹出的琵琶声,听着极好。” 一夫人道:“我看那些舞姬的舞姿也是曼妙至极。” 又一夫人道:“中间那个跳得比我家的舞姬还好。” 郭柔听着这些夫人你一句我一句,乐舞上来讨论乐舞在所难免,但总觉得她们话里有话,笑里藏针,偏又不能说出来。 若说出来,倒显得自己心虚。郭柔陪坐,只见卞夫人依旧笑得和煦,遂也柔柔地笑着。 少时,侍女们端着托盘进来献菜献羹,众人吃罢,去了退居之所更衣。 一时,众人聚在了梧桐堂说话。崔媛望了一圈,因说道:“这个地方好,宽敞凉快,只是大家坐着无趣,不如我们行酒令如何。” 崔夫人听了,笑道:“我们哪里会这些,你们小娘子去玩吧。”说罢,她对卞夫人道:“这个女儿被我惯坏了。” 卞夫人笑说:“崔女娘惹人疼,便是我看了也十分喜欢,随她去玩。” 崔媛说:“我想到了一个好酒令,我见诗赋中多有月字,我们就行‘月’字令。 前一人从诗赋中说一句含‘月’字的,后一人也要接一句含‘月’字的,只是这‘月’字的次序要么在前,要么在后。 譬如,前一人说‘七月流火’,月在第二位,后人可以说‘日居月诸’,也可以说‘月出皎兮’。” 郭淑道:“这个好,甄姐姐一起来。”崔婉和田钿也劝,甄宓只好应了。 卞夫人闻言笑道:“请大娘、二娘、三娘过来,人多热闹。” 卞夫人心知崔家女有意卖弄学问,不过她不怕,家中素来重视儿女教育。 说罢,她又忧曹宪曹节年纪小,对郭柔道:“你与朝云都是年轻娘子,也一起去玩。” 郭柔和王朝云应了,崔媛的目光扫过几人,内心骄傲至极,姬妾之流,不足挂齿。 崔媛道:“正好主家五人,客家五人,也不必抓阄了,客主来回接句,如何。”众人都道好。 崔媛道:“月出皓兮。” 朝云接:“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甄宓道:“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 郭柔道:“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田钿道:“被明月兮佩宝璐。” 曹婧道:“彼月而微,此日而微。” 郭淑道:“月出照兮。” 曹宪道:“一月三捷。” 崔婉道:“与日月兮齐光。” 曹节道:“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 崔媛道:“悬明月以自照兮。” 朝云道:“明月皎夜光。” 甄宓道:“月出之光。” 郭柔道:“弥月不迟。” 田钿道:“起视月之精光。” 田钿心中庆幸《长门赋》恰好有这句。往日人少还不觉得,现在十个人,你说一句,我说一句,都快要说尽了。 曹婧道:“皎皎明月,煌煌列星。” 郭淑想了想,道:“与日月兮同光。”说罢,站起来笑说:“我不行了,替你们斟酒去。” 曹宪道:“十月之交。”说完也起身笑道:“我帮郭姐姐去。”她年纪小,刚学得《诗经》,眼见着就要说尽,便顺势退出。 崔婉道:“南指月与列星。” 曹节道:“随侯明月,错落其间。” 崔媛道:“曳明月之珠旗。” 朝云道:“日月忽其不淹兮。” 甄宓道:“西厌月窟,东震日域。” 郭柔道:“秋暮夕月。” 田钿想了半日,说不出来,自罚了一杯酒,笑道:“我不行了,你们继续玩。” 众人看着这些年轻女子,你一句我一句,且各个生得文雅美貌,都笑着称赞。 曹婧接道:“剖明月之珠胎。”她说肚里的句子都说完了,也起身去了。 崔婉道:“岁月忽已晚。” 曹节低头沉思,众人见她年纪小,也不催她,半响后,她摇头道:“我不能了,姐姐们请。”说着,自饮了一杯蜜水,起身离去。 朝云道:“仰明月而太息兮。” 崔媛道:“耳中明月珠。” 郭柔笑道:“彼日月之照明兮。” 甄宓道:“明月何皎皎。” 曹婧道:“建日月以为盖兮。”说罢,笑道:“姐姐们请,我不行了。”也去了。 崔婉道:“岁月忽已晚。”周围人忙道:“这个说过了,说过了。” 崔婉端起酒杯喝了,道:“《诗经》都已说尽了,我想不起别的,你们继续。”便去了。 当下只剩下王朝云、崔媛、郭柔和甄宓四人。关乎脸面,众人不由得紧张起来。 崔媛道:“明月珠子,的皪江靡。” 朝云道:“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 甄宓道:“皎若明月舒其光。” 郭柔道:“绵日月而不衰。” 崔媛道:“日月蔽亏。” 朝云道:“经日月而弥远。” 甄宓道:“出入日月,天与地杳。” 郭柔道:“靡日月之朱竿。” 崔媛想了半日想不出,急了,推甄宓道:“甄姐姐,你博学多才,替我说一个。” 甄宓道:“旷以岁月,结以倚庐。” 到了朝云,想不出来,也如崔媛一般,看向郭柔求助。郭柔接道:“团团似明月。” 甄宓道:“功与日月齐光兮,名与三王争流。” 郭柔道:“日富月昌。” 甄宓道:“明月烂以施光。” 郭柔想了一想,摇头认输,笑说:“实在想不起了,我认输。” 甄宓道:“娘子博学,我不过是运气好,便是我也想不出月在第三字或第一字的诗赋。” 卞夫人笑道:“你们都是饱学的女博士,前面三催四催了,咱们回去用些肴馔来。” 娘子们说的诗赋中,众人中有听懂的,有听不懂的。 听闻甄家五娘博学多才,崔家、郭家和田家也都是诗书传家的士族,没想到曹家女眷对上四家,竟也不落下风,当真是奇哉怪哉,不由得将骄矜之气收敛了几分。 甄宓有意落在后面,见郭柔也遍观诗赋,想结识一二,遂走到她身边,含羞问:“敢问娘子芳名?” 郭柔不料甄宓找自己说话,吃了一惊。 她先不知甄宓是谁,听到邺城,脑海里忽然就浮现了甄宓的名字一样,就如她当年脑海中出现曹丕的名字一样。 但是,伴着甄宓这个名字来的是焦虑和担忧。郭柔自知事起,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就像投胎时只喝了大半碗孟婆汤。 若说记得,她实在不知前世是什么模样;若说不记得,但冥思苦想或者灵光一闪时,总会有新奇的东西被抓出来。 想毕,郭柔不着痕迹地打量甄宓,然而见她生得我见犹怜,难以恶言相向,遂笑道:“姓郭,名柔,小字女王。冒昧请赐芳名。” 甄宓道:“甄氏,名宓,小字娥皇。” 郭柔闻言,吃了一惊,说:“女王……娥皇……我们倒是有缘。” 24、第 24 章 甄宓听说,拿眼不住地端详女王,郭柔也仔细打量甄宓,不分伯仲的美貌,相媲美的才气,不是有缘是什么。 甄宓之所以记得那多么诗赋,是因为她性喜读书,且过目不忘不能,现在竟有一个娘子与她一样。 “敢问郭娘子贵庚?”甄宓问。 “中平元年。”郭柔回。 甄宓笑说:“痴长郭娘子一岁。” 郭柔也笑道:“当叫甄娘子一声姐姐。”两人说话间,夫人娘子们转过假山绿树花墙,不见了踪影,郭柔忙带甄宓跟去了。 甄宓听家人提到曹府女眷只一阵冷笑,她们说:“曹家好贱者。” 来前,心里暗忖,曹氏宦官之后,曹操以倡家卞夫人为继室,长子曹丕又偏宠奴婢出身的郭氏,偏偏是这样的人家战胜了四世三公的袁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进来所见,卞夫人慈和从容,郭柔才学渊博,抛了出身,都是难得的女子,可见传闻不可信,家世也不能说明才德。 且这酒馔饮食无一不精,无一不可口,便是她见多识广,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宴罢,众人都散了。卞夫人面露疲色,对众人道:“叫他们收拾,你们回去歇息。对了,司空刚遣人说,乐好景好酒馔也好,再者,明日宴请谋臣武将,一样的酒馔,只分量多些。” 尹夫人笑道:“管够。”又笑道:“这都是女王的功劳。” 郭柔笑说:“若非尹阿姨指点,焉能至此?” 卞夫人道:“不要谦虚,你们的功劳我都记在心里。” 杜夫人道:“我回去再查一遍,磕的碰的,重新换上好的。” 卞夫人叮嘱道:“自家人,更要用心。”几人一起应了。 郭柔回到院中,先去看了丽奴,他四肢摊开,睡得正香,问过乳娘,就换了家常衣裳,卸了钗环,歪在榻上看书打发时间。 忽然窗外一阵笑声,郭柔隔窗看去,只见落日西沉,曹丕举着丽奴玩耍,丽奴看起来十分开心,有力的双腿蹬着,发出咯咯的笑声。 她放下书出来,丽奴看见她,伸着双手要抱。曹丕将他递过来,笑骂道:“小没良心的,哄你这么久,一见阿母来,就忘了阿翁。” 丽奴不知事,还是咯咯笑。郭柔问:“前头的事结束了?”说罢,打量一回,笑说:“这次没怎么喝酒。” 曹丕道:“别说喝酒,连走神都不敢。”两人进了屋,郭柔将丽奴放在榻上,两人隔着他坐了。 郭柔好奇:“难道有人抽查课业不成?” “可不是抽查课业?”曹丕提起这个,又精神了,忽问:“后面可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世家最可恶。” 郭柔道:“别的没什么,就是崔家女提议行酒令,大娘、二娘、三娘、王阿姨和我五人,对上她们五个年轻娘子,差了点运气,输给她们了。” 曹丕忙道:“前面和你们一样,我、植弟和冲弟,先对上的是年轻郎君,他们不济事,那些弱冠的、而立的就补上了。” 郭柔噗嗤一声笑了,道:“好不要脸。不过,你们兄弟也太强了。” 曹丕笑了:“植弟思维敏捷,下笔辄顷刻万言,冲弟过目不忘,动笔如飞,他们给父亲长了好大的脸,以至于后来不用我了,光看他们笔走龙蛇。” 他说着,心中起了波澜,生出了淡淡的酸意,勉强按下去,又道:“除了两弟,咱们的好纸好墨都放了光彩,轻省便捷,不输缣帛。” 郭柔喜道:“好好好。” 曹丕问:“后堂有人为难你吗?” 郭柔道:“她们敢。我遇到了一个才华出众的女子。” 她本打定主意不提,然而女子中博闻强识的少之又少,存在心中难受,能说话的人又少,故而不自觉地提起了。 见过甄宓后,她大约明白两人的“缘分”在哪里了。故而,她睁圆双眼,上下打量曹丕,看得曹丕不自在。 “你在看什么?”他问。 郭柔暗自点头,仍打量不停,曹丕又问了一句,她才道:“我在想,如果你不是司空的公子,我会不会跟你。” 曹丕一听这话,挺直脊背,拿掠一掠头发,状若无事问:“那你会跟吗?” 他当然知道,女王一开始就是冲着司空府的长公子去的。 郭柔道:“你走两步让我仔细瞧瞧。” 曹丕点头,又指着榻上的丽奴,义正言辞道:“千万不要看这小子的脸面,务必公正。” “你这是做什么?”郭柔见他将丽奴翻过来背朝自己,抱在怀中,忍不住笑问。 曹丕抱着丽奴在榻前来回踱步,一本正经道:“让你不要看这小子的脸面啊。” 郭柔听了,伏案大笑,曹丕也跟着笑起来,爱和不爱,他这么敏锐当,然分得清。 两人四目相对间,皆明白了对方的心意。郭柔道:“看在丽奴的后脑勺,我必定跟你。” 曹丕将丽奴放到榻上,探过身,轻啄了郭柔的脸颊,郭柔脸红了下,嗔道:“没正经。” 且说曹操宴会罢了,叫来卞夫人,问:“崔家来了两女,你觉得哪个更好?” 卞夫人一惊,道:“你说的是植儿?” 和其他枭雄一样,面对关系不稳定的势力,且不能强纳只能安抚,曹操选择了联姻。他儿子多。 曹丕是在谯沛内部联姻,不过现在曹操势大,这份联姻的份量轻了许多,故而曹操和卞夫人都随曹丕自己去了。 那日曹丕极度紧张之下,忘了曹彰这个弟弟也早有婚约在身。 与袁绍争战前夕,曹操和江东的孙策达成了两重联姻:曹彰娶孙策堂侄女,孙策的幼弟娶曹操的侄女。 如今河北新服,曹操见清河崔氏世家名门,崔琰又是大名士,便起了心思。 卞夫人想了一想,说:“我仿佛记得一个是崔琰女儿,一个是他侄女。” 曹操道:“都是崔家女,一样的。” 卞夫人沉吟半响,道:“选他侄女吧,品性更温和。” 曹操应了,又听卞夫人道:“今日宴会上,有个甄娘子文采与女王仿佛。” 曹操笑了,道:“那是袁本初的次媳,如今已被袁本初妻休弃归家。”卞夫人道:“原来是她。” 曹操说起宴会的事情,卞夫人听得认真,忽道:“你怎么宴会未完,就叫人来说明日宴请谋臣武将?虽是出生入死的自家人,不讲究这个,但也显得失礼。” 曹操笑说:“我见酒馔美味可口又新奇,便想叫众人来一起品尝。勿怪,勿怪。” 卞夫人笑了道:“原是为这个,他们爱吃哪个,就把方子带走。” 曹操道:“这必是郭氏的酒馔方子,也只有她才不在意这些。” 卞夫人点头,说:“你爱吃哪个,我让他们常做来吃。” 曹操说了几个,又道:“那个蜂蜜软糕不错,金黄璀璨,软糯香甜,可做日常点心。” 卞夫人笑道:“独这个不能居家常吃。不是说食材珍贵制作繁琐,你不知里面放了多少石蜜蜂蜜油脂,才烤得这番好吃。 食五谷者生,你也有了春秋,如今居家无事,该保养身体才是。” 曹操笑道:“你让我说,我才说,我说了,你又是拿成套的话堵我,明天不吃就是了。” 卞夫人笑说:“倒也不必如此,我让人专给你烤些,少放些油糖。” 次日,曹操设宴招待谋臣武将,见众人吃得开心,也跟着高兴。散了后,每人都派侍从送上其爱吃的肴馔及食谱。 这日曹丕回来,一脸喜色,脱了外衣,扔到衣桁上,笑对郭柔说:“你要如何谢我?” 郭柔心中好奇,但见他兴致高,遂俯身行礼,笑说:“君但有差遣,妾万死不辞。” 曹丕下巴微抬,郭柔忙上前捏肩捶背,就见他慢悠悠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来,递给她说:“送你的。” 郭柔接来,看了眼曹丕,慢慢打开锦盒,里面竟是一条珍珠玉石项链,九颗大珍珠,饱满圆润,最奇的是中间那颗竟然是浅金色的,珍珠之间串以玛瑙玉石,流光溢彩。 “这是给我的?”郭柔不可置信。曹丕很喜欢珍玩宝器,一些收藏连清理都不假人手。这些珍珠比他之前的收藏有过之无不及。 曹丕漫不经心道:“本想做个腰带,见你没个装饰,便命人做了项链。” 郭柔感动地扑到他怀中,娇声道:“你给我戴上。” 曹丕取出项链,环过她的颈部,扣上。郭柔转过身,右手抚摸着珍珠,道:“好看吗?” “好看。”曹丕道,雪白的肌肤与莹润的珍珠交映生辉。 郭柔迫不及待来到铜镜前,仔细看了几遍,爱不释手,回身来搂住曹丕的脖子,说着亲昵的话。 曹丕道:“明日休沐,咱们出去打猎,还有惊喜。” 25、第 25 章 “打猎?” 郭柔心中狂喜,生为女子,在乱世之中,如屏上雀、网中鱼,听得“打猎”二字,忙转身从衣柜中取出一套男装,转到屏风后换了,出来问:“此身如何?” “买椟还珠,古人诚不欺我也。”曹丕笑了一声,见她高兴,就仔细打量一番,然后解下腰间佩剑抛来,道:“若为男儿,何不配剑?” 郭柔接在手中,往腰间一挂,学着以往曹丕的样子,来回走了几步,再问:“如男儿何?” 曹丕大笑:“像像像!” 郭柔听了这话,哼了一声,转去屏风后,换回女装,手里提着剑,出来道:“明日我就穿这一身。” 曹丕笑回:“好好好。”郭柔将剑“啪”一声按到案上,曹丕见她要恼,才道:“我不是笑你,何故生气?” 说着,就要拿剑,不想那剑按得实,竟拿不起,曹丕抬头看了眼郭柔,她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 曹丕道:“我另送你一把剑。”说着,便叫人取来旧剑,送与郭柔。 郭柔接在手中,拔出剑,寒光闪闪,剑刃处有两三个小小的豁口,脸上转恼为喜,爱不释手,欲挂在腰间,可惜无系带。 曹丕见她喜欢,道:“这份赔礼如何?” 郭柔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又仔细看剑去了,说:“我自嫁给你,不曾见过此剑,难得现在依然锋锐逼人。” 曹丕将两剑并在一起,说:“旧剑伴我五六年,虽不用,亦命人好生保养。” 郭柔道:“旧剑赠予我,将来可不要再寻。” 曹丕听了一笑,道:“你我不分离,剑仍在,何必再寻?” 郭柔又问:“你说惊喜是什么惊喜?” 曹丕悠悠道:“你猜。” 郭柔扯着他的衣袖晃悠,道:“你先赠我珍珠,又带我出去,再赠我宝剑,惊喜接二连三,已使我快慰之极,又何必再让我牵肠挂肚?” 曹丕道:“你求……” 郭柔道:“我求你。” 曹丕道:“……我,我也不说。” 郭柔甩开曹丕的衣袖,拿剑带鞘搁在他肩上,一脚蹬在榻上,状若威胁道:“说不说。” 曹丕推开剑鞘,将脖子一梗,道:“宁死不说。” 郭柔将剑往案上一掷,两只眼睛只盯着曹丕,说:“好硬的骨头,哀求不成,威胁又不成,难道……” 说着,笑嘻嘻地伸手朝他胁下乱挠,曹丕笑得喘不过气来,道:“快住手。” 郭柔趁乱坐在他身上,问:“说不说。” 曹丕将脸一别,仍道:“不说。” 郭柔作势仍要去挠,但是他用力一翻,将人压在身下,抓住她双手,锢在头顶,笑道:“你已被擒,还有何话与我说?” 郭柔眨了眨眼睛,顿时楚楚可怜起来,道:“请将军保全性命,妾但凭处置。” 曹丕心猿意马之际,忽然窗外有人道:“公子,张虎过来了。”张虎是父亲的侍从,曹丕听了,忙起身整冠,口里道:“这就来。” 郭柔俯身给他整理衣带,送他去了。曹丕去了半天,一脸喜色回来,郭柔问:“司空叫你去做什么?” 曹丕道:“阿翁见我做事用心,叫张虎送了几卷孤本来。” 郭柔递水给他,笑道:“从未见司空这时间叫你过去,我心一直提着。” 曹丕接过喝了,道:“担心什么,那是我阿翁,天大的事,顶多打几杖而已。” 正说着,外面传来嘹亮的哭声,郭柔听了,忙起身道:“我抱丽奴过来,一定又是哪里不顺心了。”说着,便去了。 次日早早吃过饭,曹丕换过衣裳,坐在榻上等郭柔,百无聊赖。 郭柔换上男装,借了曹丕的金冠玉簪,正要上妆,见曹丕枯等,便道:“你把丽奴送阿母那里,如何?” 曹丕一听,起身道:“确实有理。”便去东厢房抱了丽奴往卞夫人处去了。 卞夫人问过缘由,心中暗笑,接过丽奴,挥手道:“去吧,去吧。” 曹丕涎着脸陪说一回话,便告辞离去,回到小院,猛瞧见堂上立着一位唇红齿白的郎君,星眉剑目,貌若好女,惊了一下,遂上前拱手笑道:“在下曹丕,字子桓,敢问郎君尊姓大名?” 郭柔回礼道:“在下郭柔,字……柔。”说着,两人一起笑起来。 曹丕拉住她的手,道:“咱们走。”两人一起从台阶上蹦跳着下来,往外面去了。 出了府,曹、郭骑着骏马被仆从簇拥着。袁府修得恢弘壮丽,又有假山流水,奇花异草,令人赏心悦目,不觉身处乱世。 然而外面望去,一片破旧,扬尘荡起。邺城渐渐安定下来,百姓敢出门,路两旁的铺子也开了。 虽如此荒凉破败,郭柔仍看得目不转睛,忽见一家铺子挑出个缃色的幌子来,漾在空中飘荡,写着“特等绵纸”,旁边又有挑出的白幌子,用浓墨写着“上等油墨”。 两间铺前的仆从排着队,绵延十数丈,又有仆从抱着纸张锦盒满意而去。 郭柔猛地转头看向曹丕,只见他微微点头。郭柔靠近,问:“作价几何?” 曹丕道:“五纸当一帛。” 郭柔听了,摇头道:“太贵了。” 曹丕用马鞭指着幌子,道:“这是特等,你往前走,还有一等、二等、三等呢。” 郭柔惊了,叹道:“这位可真是人才。”说完,又问:“许都的纸张可够用?” 曹丕笑道:“不够,不过邺城的纸正在做。” 郭柔诧异地看向曹丕,曹丕下巴微微抬起,道:“粮食日结,绢帛月结,绝不拖欠。” 曹丕享受着女王震惊赞叹的目光,得意不已。两人继续往前,又见一家铺子挑出粉色的幌子,里面进进出出大多是女子,一股幽香飘来。 那是皂香。 再往前,又是新开的铺子,幌子上写着“极鲜海味”,见人不是很多,郭柔看了眼曹丕,道:“我进去看看。” 曹丕犹豫了下,下了马,与郭柔带着两个侍从一起进铺。管事见两人衣着华丽,举止不凡,忙迎上来,陪笑道:“贵人请。” 郭柔见柜台后面摆着数个半人高的陶罐,盖得严实,柜台上摆着干的鲍鱼、瑶柱、虾、鱿鱼、海参、海带等海味以及半玉碗的极鲜粉。 管事引着二人上了楼,请坐奉水,郭柔问:“街上新开的铺子中,就你家的人不如别家多。” 管事满脸堆笑说:“山珍海味并非人人吃得起,自然人少些。贵人想要什么,但说来,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郭柔道:“一样来一些,包成一斤,来二十份。”管事忙去了。郭柔转头问向侍从,道:“一同来的是二十人?” 侍从愣了一下,忙回道:“是。”郭柔点了一下头。 曹丕捏着海马干看,悄声问:“这是什么?” 郭柔掩口直笑,欠身凑过去,耳语道:“海马干,一种药,壮阳的。” 曹丕的手如同烫着般,忙将海马干扔回案上的锦盒中,若无其事地咳嗽一声,挺着身体,端着耳杯,盯着上面的花纹看得认真。 不多时,管事提了十六包海货过来。郭柔问了价钱,便叫人拿四匹绢付了,问:“这海里的东西,从哪儿来的?” 管事见贵人爽快,又惧其威势,便如实道:“这是东莱郡的人从海里捞上来的。” 郭柔不知想起什么,来了兴致,问:“北方也有善水的人吗?” 管事笑道:“哪里没有善水的人?东莱靠海,百姓就吃海,摇着船,麻鞋一脱,跳进海里了,不比南人差。即便不靠海,兖州的巨野泽绵连百里,里面的人家哪个不会水?” 郭柔笑说:“是了,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若没本事可不能向大海讨得食物。” 说罢,郭柔从荷包里抓出一把钱,放到桌子上,对曹丕道:“买了东西,咱们回去吧。” 两人起身,一侍从提了海味,管事送人出门。郭柔上了马,回首对侍从道:“你们分了吧,尝个新鲜。”侍从们喜笑颜开,道了谢。 曹丕笑问:“你还要去哪里?” 郭柔道:“当然是去打猎。” 一行驭马出了城门,就见门口衣衫破烂的百姓排队领粥吃。郭柔瞥见路旁破碗里,粥不稀。百姓虽然瘦,但精神尚好,隐隐有吉祥话传来,她不由得笑了一下。 曹丕在一旁问:“你只听人说,现在见了,如何?” 郭柔笑道:“心情极好。” 说着,便打了马儿两鞭,那大道上登时扬起一阵尘土,曹丕忙追上,叫道:“慢些。” 麦已经种下,偶然有几家晚的,拉着犁耧,播种下新的希望。 曹丕道:“袁绍科敛重,又连年征战,百姓的种子要么吃了,要么被抢了。我知道后,奏请父亲,借给百姓种子和农具,让他们先去耕种。” 郭柔惊喜,连连称赞:“怪不得连司空都要赞你用心。” 曹丕笑说:“不止这些,你看前面。”他将鞭子朝前一指,只见一座三丈多高的筒车迎着风,吱呀吱呀地转着。 26、第 26 章 郭柔看得心情激荡,便问:“你说的惊喜果然是大惊喜,不料邺城恢复生产竟然如此迅速。” 曹丕笑回:“我果真没选错。不只如此,父亲已经下令修整水利,待官吏勘探过地形,不日就要开工。” 郭柔道:“司空此举一改河北凋敝,来年必定家给人足。” 曹丕又道:“父亲还要召集名士大儒,勘定经书,并且要……”他看了郭柔一眼,道:“刊布士庶,流传海内。以后,还要在各州设立学校。” 郭柔由衷赞道:“司空目光长远,非凡俗所能及也。”说罢,看向曹丕笑说:“此中必定有你的功劳。” 曹丕笑而不语,郭柔忽然道:“司空召集名士勘定经书,我要推荐一人。” 曹丕奇道:“你要推荐何人?” 郭柔道:“先蔡中郎之女蔡琰。熹平年间,蔡中郎率人勘定七经,然自董卓火烧洛阳后,石经屡遭损坏。 现蔡中郎已殁,何不从班昭旧事,召其女蔡琰继其志。况蔡大家博闻强识,才学过人。《悲愤诗》彪炳史册,当世之人,其诗歌强于此篇者,唯有一人。” 曹丕问:“此人是谁?” 郭柔道:“乃是司空。” 曹丕笑道:“果然如此。天下才学之士何其多,如王璨、陈琳、刘祯等人,为何说蔡琰的《悲愤诗》强于诸人?” 郭柔道:“好的诗歌发自于内心真实的感动,正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然而此情有深浅、厚薄、大小、正邪种种不同。 《悲愤诗》写的不只是蔡大家一人的遭遇,而是乱世百姓之苦难,念之激昂酸楚,使人断肠。” 曹丕闻言,勒马不强,沉吟良久,点头道:“你所言甚是。依你看,我的诗如何?” 郭柔笑说:“子桓天资粹美,未来可期。” 曹丕追问:“如何天资粹美?莫要因偏爱,而说我比城北徐公美。” 郭柔道:“文章诗赋,岂能因私心而乱其高下?唯有强劲深厚的感发才能写出好诗赋。 这感发或来自于外,如司空见百姓陷于水火,愤而作《蒿里行》;或来自于内,如‘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 若能得一种天赋,便可做出好诗来,子桓兼具二者,何愁佳作不至?” 曹丕听了大笑,深以为然,又道:“我试为蔡琰言。”郭柔夸赞他一番。 曹丕又道:“观蔡琰诗,有不忍见故人之意,若她不来,当如何?” 郭柔想了一想,道:“若司空请下诏书,我修书一封劝她。若她不来,那便罢了。蔡大家沦落胡地,遭际悲惨,想要过平淡的生活,就随她去吧。” 曹丕想了想,道:“只能如此了。” 两人说着,不知不觉来到邺西,放眼望去,只见绿林莽莽,乱草丛生。侍从分开护卫,仅留五六骑跟着。 郭柔拿着弓,正满地找猎物,忽然听得嗖一声,一只箭飞也似的从眼前射出,转头看去,就见曹丕刚松开弦,方要说话,听得动静,忙又转头,一只鹿就眼前窜过去。 “难道箭落空了?”郭柔心中道。 侍从忙下马,捡回猎物,郭柔看去,只见那箭贯穿小鹿脖颈,出来二寸有余。她顿时不可置信地看向曹丕,曹丕笑说:“两日未练,手还未生。” 说罢,转头对郭柔道:“我教你识猎物,也猎得一只小鹿回去。” 郭柔忙摇头,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不如你,只看你打猎吧。” 曹丕笑说:“勤能补拙,不要害怕,我来教你。”说着便并马,一边走,一边说打猎的要害来。 只是郭柔箭法粗疏,即便有曹丕指点猎物藏身处,且发了几筒箭,惊走鹿兔野鸡无数,才中了一只傻狍子。 不知不觉,落日西沉,两人满载归来,郭柔一路笑颜,与曹丕兴奋地说着话,又见飞鸟归巢,炊烟袅袅,更觉舒心,笑语不断。 进了城,暮色将临,行人匆匆归家,唯有道旁一老丈仍守着摊子上的草编等人来。 郭柔瞥见,忙对曹丕道:“等我一下,买些东西就来。” 说着,便翻身下马,退回老丈的摊前,就见摊上摆满了草编的蚂蚱、蜻蜓、小马、黄牛、公鸡、小狗、老虎、花瓶、花篮、风铃、野花之类,栩栩如生,十分热闹。 她问:“老丈,这些怎么卖?” 老丈见人来,忙壮着胆子,说:“大的一钱,小的一钱两个,贵人买多了,给你便宜些。” 郭柔拿起一只草编花瓶,里面插着草编的花儿,赞道:“真好看,这些我全要了,连筐子一并算钱。” 老丈颤颤巍巍数了数,道:“大草编十二个,小草编二十五个,筐子算三钱,一共是二十七钱半,贵人给二十五钱就行。” 郭柔一口应了,摸了腰间的钱袋,笑说:“身上钱不够,你等我。” 说着,举着草编花瓶朝曹丕走来,仰头笑道:“你瞧这个好看吗?买些带回去当伴手礼。” 曹丕接在手中,看了看,赞道:“朴而不俗,直而不拙。” 郭柔道:“我钱不够了,你给我些。” 曹丕笑了笑,解下腰间荷包递来。郭柔接过,抽开系带,从里面倒出一把银珠来,然后系上还给曹丕。曹丕无奈笑道:“你呀你……” 郭柔仰头一笑,道:“等我。”说着,便返回老丈跟前,道:“你伸手来。” 老丈忙捧着手,郭柔先将手中的银珠尽给了,又解了腰间荷包,倒了个底朝天。 老丈惊得跪下来,高举双手,道:“多了多了,请贵人拿回去,小人不敢要。” 郭柔笑说:“不必惶恐,只因这些编得好,才值得这么多钱。天色已晚,你家人必定等急了,早些回去吧。” 说着,叫人连筐都拿了,回身上马,与曹丕一同去了。这番奇景,引得众人好奇,皆因郭柔穿得富贵,又有仆从护在身侧,不敢上前,在外围了一圈。 待曹郭一行走后,一人问:“这是谁家的郎君,出手如此阔绰?老丈你认识吗?” 老丈爬将起来,将银钱往怀里揣,把手背往脸上一抹,擦的不知是汗还是泪,道:“不知。”说罢,便急着往粮铺去了。 又一人羡慕道:“这老丈交了大运,乖乖,得有多少钱,满满一捧。” 一人道:“还有银子呢,谁家的郎君啊?” 且说二人回到院中,曹丕去换衣裳,郭柔将草编分作十数份,配上墨锭香皂,用锦盒装好,写了签子。 待曹丕出来,见了,笑说:“送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做什么,别人又不稀罕。” 郭柔道:“君家富贵,便是金银珠玉也不会高看一眼,难得的是一份心意。 这个盒里盛的是草编的老虎和花瓶,你亲自送给司空;另一盒我送给君姑,再把丽奴接回来。” 曹丕听完,道:“也罢,我正好有事找父亲。”说着朝郭柔一笑,,郭柔明白何事,笑道:“我等你回来,不成也无碍。” 曹丕托着锦盒去了,郭柔也带锦盒去卞夫人处,又吩咐侍从稍后将锦盒按长幼送到诸公子娘子处。 又因她与王朝云自上次酒令后惺惺相惜,便送了她一个草编风铃玩。 却说曹丕进了书房,见过父亲,送上锦盒,道:“儿打猎归来,见一老丈的草编编得栩栩如生,便买了来,送给阿翁看个稀奇。” 曹操将锦盒打开看罢,道:“倒有几分意思。”说着,叫人摆在架子上。 又道:“我听人说,你买这些,花了一把银珠,不识钱帛.” 曹丕笑道:“我有幸托生为阿翁之子,自幼锦衣玉食,又习得文武艺,不说其他,单身上一件衣,就抵得五口之家整年收入。 孩儿归来路上,见那老丈天将黑而不去,度其必有难处,就出手买下这些草编,见其编得好,心里喜欢得紧,便送来给阿翁瞧,还有弟弟妹妹们。 非是不识钱帛,而是怜那老丈生计艰难。那些银珠于孩儿而言不过一锭墨几刀纸的事情,少了,我就俭省些,可对于他们而言,说不定能活命。” 曹操听了,笑道:“你倒心善。还有什么何事?” 曹丕笑笑,忙道:“阿翁,我想举荐一人勘定经书。” “哦,你举荐何人啊?”曹操问。 曹丕回道:“先蔡中郎之女蔡琰。” “她?” 曹丕忙道:“昔年《汉书》未就,而班固早亡,朝廷就召其妹曹大家继其遗志,续写《汉书》。 如今主持勘定经书的蔡中郎早亡,唯此女能传业,何不从曹大家旧事,召她来呢?” 曹操沉吟不语,曹丕又道:“蔡琰才气英英,读《悲愤诗》,可令惊蓬坐振,沙砾自飞,真是激烈人怀抱。当世力压此诗者,唯有阿翁一人。” 曹操笑道:“哦,详细说来听听。”曹丕便将郭柔说的诗论如此这般说了。他也深觉有理。 曹操闻此,默念《悲愤诗》,不住点头,道:“虽是小儿之言,也有几分道理。这是你自己想的?” 曹丕道:“此乃郭氏所言,孩儿之前心里也这么想,只是不如她说得透。” 曹操听了,了然道:“蔡琰也是她向你举荐的?” 曹丕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阿翁。诗云: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女子重情,又善将心比心,古来皆是如此。 孩儿听了,便想起近日阿翁多招青冀名士一事,先蔡中郎与阿翁交好,又有曹大家的先例。既然要勘定经书,孩儿认为召继蔡中郎遗志的女儿蔡琰也在情理之中。” 曹操问:“若她不来,当如何?” 曹丕笑了:“论私,她乃阿翁旧交之女,且身世孤苦,阿翁怎会为难她?” 曹操颔首,道:“你且回去,容我想想。” 27、第 27 章 曹丕回来,就见郭柔沐浴过,坐在榻前晾头发,听见母子“咿呀”“咿呀”的笑声。 他遂上前,便见丽奴躺着,双手抓着薄被,一会盖上脸,一会拉下被,眉眼嘴巴都在笑,似乎在与母亲捉迷藏玩。 郭柔听得脚步声,转头看来,说:“我刚叫他们炖鹿肉吃,你先去沐浴。” 曹丕俯身朝丽奴做了个鬼脸,逗得丽奴咯咯笑,才去了。去了半天,他散着头发,披着衣裳回来。 郭柔见他发未干,起身按他坐下,自个随手拿发带束发,说:“你与丽奴玩,我给你擦头发。”说着,搬过杌子坐了,取来布巾给他绞头发。 丽奴见换了人,翻身转头朝曹丕爬来,脸上带着笑意儿。曹丕拍着手掌,口里嘬嘬叫着。郭柔气得扯了下他耳朵,道:“教坏丽奴,我告诉君姑去。” 曹丕笑了一下,改口道:“丽奴,来阿翁这里。” 郭柔道:“君姑见了草编的玩意,喜欢得紧,说到底是你有孝心。” 曹丕道:“阿翁瞧着是喜欢的,立刻叫人摆上了。蔡伯喈女的事,阿翁当面未应允,但已准了七八分,静待佳音。” 郭柔道:“我要早备书信,你替我参考。” 丽奴爬来,曹丕抄起他抱在怀中,拍着他的后背,道:“我不知你竟这么喜欢蔡伯喈女。” 郭柔换了个布巾继续擦,笑说:“虽未谋面,然神交已久。”说着,悄悄凑近耳语:“我听人说,蔡中郎是张平子转世。” “啊!”曹丕叫起来。 郭柔道:“道听途说,打发时间而已,不必如此惊讶。” “这小子拽住我头发不松手。”曹丕龇牙歪着头道:“你快帮帮我。” 原来曹丕黑发滑落身前,丽奴眼疾手快地抓住就往嘴里塞。二人又哄又骗,丽奴才松开手。 曹丕将头发拢到背后,翻过丽奴,照着他小屁股轻轻呼了一巴掌,恨恨道:“你是专克我来的。” 郭柔掩口而笑,道:“放回榻上,给他布老虎玩。你要兰膏,还是木樨膏?” 曹丕回:“与你一样。” 郭柔从小漆盒中挑出一些兰膏,在手心化了,细细涂在他乌发上。待两人收拾妥当,侍女提着食盒进来。乳娘将丽奴抱走喂奶。 侍女摆好饭,郭柔与曹丕对案坐下。她道:“你尝尝这道炖鹿肉,一回来就叫人做上了。” 曹丕吃了一块,赞道:“肉质鲜嫩,滋味入里,你也快吃。”两人将一碗炖鹿肉分吃得干净。 “明日再做。”曹丕道。 郭柔觉得美味,连声附和,可到了深夜,后悔莫及。空中一轮银月,如浸水中,那水屡起波澜,那月聚了散,散了聚,总也看不清。 交了四更,郭柔无力靠在曹丕怀中,道:“都是那碗鹿肉的错。”吃完饭,心里燥热,一直到现在还未睡下。 “你给我生个女儿,乖巧可爱的女儿。”曹丕轻拍着郭柔的背,忽然道。 郭柔吃了一惊,翻了个白眼,道:“你家阳盛阴衰,生女儿太难。” 曹丕噗嗤笑了,手指绕着她的头发,道:“有什么难处,家中还有数位妹妹呢。” 郭柔反问道:“你自己数数你有多少弟弟,可有什么同胞妹子?” 曹丕怏怏“哦”了一声,天南地北地找话说:“前汉灭亡,光武中兴,你说前汉和后汉哪个厉害?” 郭柔不假思索回:“当然是前汉,文有文景昭宣,武有孝武。” 曹丕道:“阿翁说,世上英雄唯他和刘备,我没敢问原因,但一想到关云长,便隐约明白了。” 郭柔道:“嗯,是的。” 曹丕道:“我与那孙仲谋只差五岁,犹如植弟与我年龄之差,哎……” 郭柔道:“论眼光智谋,子桓你可不输任何人。” 曹丕笑了,忽听外面传来一阵鸟鸣声,便道:“离天亮只剩下一个时辰,快睡吧。” “你也睡。”郭柔道。 曹丕道:“我熬得住。” 郭柔不由分说将人揽起抱住,道:“多少睡一会儿。” 待她醒来,曹丕早去了,丽奴在榻上睡得正香,遂起身叫人。桃叶端着铜盆巾帕进来,笑道:“孙公子闹着不让公子走,公子便把孙公子放到娘子身边了。” 郭柔回头,见丽奴圆脸小手,乖巧睡觉,心中软乎乎,道:“吃过奶了?” “吃过了。”桃叶道。郭柔叫乳娘进来好生看着,自去盥洗用饭。 一个月后,曹操忽然做了个梦,次日便对众人道:“我梦见了蔡中郎,与他相谈甚欢,这是何兆?” 崔琰道:“熹平年间,蔡中郎与人勘定七经,后经战乱,石经多有损毁,如今主公恢复文教,召名士大儒勘定经书,莫不是应在这上面了?” 曹操点头,叹息道:“蔡中郎海内人望,学识渊博,于书法、文学一道对我多有指点。可惜斯人不在,若他能死而复生,主持修订经书,不知何等盛景?” 郭嘉道:“蔡中郎已逝,其女蔡琰尚在,颇具才学,能传父业。主公,何不召她来?” 曹操道:“蔡中郎与我亦师亦友,情谊厚重。蔡琰只怕不肯来,我亦不忍违她愿。” 郭嘉道:“《汉书》未就,班固早亡,其妹班昭续之。主公请下一道诏书,蔡琰未必不来。” 曹操转头看向崔琰,问:“季珪觉得如何?” 崔琰只得道:“郭祭酒言之有理。” 曹操道:“嗯,如此就请天子下一道诏书来,请蔡琰来邺城。” 曹丕得知后,令人飞报郭柔。郭柔取了早已写好的书信,随同使者一并带到许都。 且说,蔡琰归汉后,嫁给董祀,便闭门不出,默写典籍,继父亲所学,报曹操恩情。 她沦落胡地,想蔡氏宗族姻亲,父亲门生故吏,不知凡几,救其出苦海的竟然是父亲旧交曹操。 这日,忽然来了一道圣旨,原是朝廷召她去邺城,继承父亲遗志,勘定经书。 蔡琰问:“敢问天使,不知何人举荐妾?” 天使笑说:“乃是司空所荐。另有人托我捎信给夫人。”说着,天使从袖中掏出一张奇怪的封来。 董祀见状,忙陪笑说:“天使旅途劳顿,暂请歇息。”天使跟着董祀去了。 他回来见蔡琰捏着信封出神,董祀惊道:“故人来信,何不拆开?” 蔡琰回道:“我并不认识姓郭的女娘。” 董祀夺来信封一看,寄信人处写着“妾郭拜缄”,想了一想,道:“司空府二公子有一宠妾便姓郭,颇有才干,莫不是她?我再去问。” 说着,将信塞回给蔡琰,快步去了。蔡琰回屋拆开信,信封信纸皆用风靡许都的上等绵纸,她仔细展看,不觉看湿了双眼。 28、第 28 章 董祀回来喜不自胜道:“竟是二公子亲自嘱咐,女君速去,勿要耽搁!” 蔡琰看了几遍,书信内容平淡,不过百余字,无言语劝慰生平,也无词句相激意气,颇似公文,只是字下信上画了枝雪中红梅,遥寄情思。 “收拾过行囊就去,竹帛也要一同带上。”蔡琰心内踌躇半响,然后毅然决然道。 “这就去,这就去。可恨我公务在身,不能随至邺城。”董祀又是高兴攀上曹氏父子两代,又是遗憾不能亲自结识。 董祀又叹惋一回,回过神,忙帮蔡琰收拾竹帛去了。 因曹丕事多,家中庶务渐渐托郭柔打理。这日,天气淑和,郭柔在书房看账册,忽然想起去年做的军中粮草账册,因竹简不便,改进一事暂且搁置。 如今便于书写的纸张已经造出,且府衙公文的材质除了竹简、缣帛外,又添纸张。 现在时机到了,郭柔找来缣帛写的粮草账册,誊抄纸上。那原账册早归还了。 正想着,前面来人说:“公子设宴招待夏侯家本家的公子们,要抱孙公子出去见人。” 郭柔搁下笔,忙给丽奴穿戴妥当,裹了披风,叫乳娘抱去,又名桃叶跟着。 原来曹丕下值后,正遇见一群眼熟的少年浩浩荡荡打眼前骑马经过,便拍马上来询问,原来这群宗亲子弟刚打猎回来,要找个邸店将猎物做了吃。 “何必找邸店,我家自有好厨子。”曹丕爽朗一笑,众少年有与他熟的,有不熟的,见他说话爽快,又久闻司空府肴馔大名,遂欣然应允,调转马头,簇拥着曹丕回府。 曹丕与少年们叙家常问寒温,说到兴起处,便使人抱丽奴出来。众人一起围过去看,曹丕叫道:“不许摸,只能看。谁逗哭了,谁哄。哄不好,不能走。” 众人一起笑了,只见乳娘怀里是个白胖小孩,圆脸白里透红,头戴虎头帽,身裹大红出毛披风,脚蹬虎头靴,见人多,也不怯生,挥舞着四肢,咿咿呀呀地说着话,虎头虎脑,玉雪可爱。 少年们十分新奇,一个个凑过来教他叫人:“快叫小叔父。”一边说着,一边把随身带的玉佩、扳指、香囊、短匕等物纷纷塞到丽奴披风里。 曹丕道:“刚满六个月,还不会说话。” 夏侯称转头问:“二公子,他小名叫什么?” 曹丕道:“唤我兄长便好。”夏侯称改了口。 曹丕朝丽奴一抬下巴,笑说:“他叫丽奴。” 夏侯称忍笑赞道:“丽奴侄儿生得玉雪可爱,果然名副其实。” 少年们听了,觉得新奇,又围着丽奴叫他名字。丽奴知道自己的名字,谁叫,便往朝谁看去。 众人见有趣,此起彼伏地叫着,就像夏日池塘的蛙鸣。丽奴急了,眉毛皱成一团,喝道:“打!” “啊!”众人惊喜道:“他会说话了!” 曹丕又惊又喜,忙抱他在怀,低头哄道:“丽奴,丽奴,再说一遍。” 然而丽奴把头面朝里,留个屁股给众人,哼哼唧唧,听着十分委屈。曹丕轻拍了几下,还给乳娘,吩咐道:“这时间该饿了,带他去找他阿母。” 乳娘闻言,将丽奴裹好,抱回去了。众人依依不舍,道:“好漂亮的郎君,身上的虎头帽虎头鞋也好看。”不少人心里想着,回家后也将弟弟妹妹们这番妆扮。 曹丕叫人摆了弹棋案、壶矢等器具供众人玩乐,又命人去请这些少年的兄长并曹真曹休等人,再叫来曹彰和曹植做陪。 不多时,众人陆续到了,肴馔亦已备好,便开了宴,饮酒吃肉,说笑玩乐,好不热闹。 却说乳娘回来,郭柔接过丽奴,解了披风,就见扳指、香囊、玉佩掉了一榻,又有几把短匕,看得好笑。 郭柔道:“桃叶,你问问前头来了多少客。他们盛情送了丽奴礼物,咱们也该回礼。” 桃叶叫人去了,又听郭柔道:“你将前儿倾的金锞子取来,一对一对地用荷包装了。每客回礼一匹绢、四锭墨、一个荷包、并一盒荤素点心。”桃叶忙去准备了。 待月色盈地,酒宴才罢,夏侯楙等人看见回礼,均推辞不受。曹丕笑道:“子林,你们不用推辞,只管谢谢这些弟弟们。 方才他们恨不得将身上的冠带都给了丽奴,我这做兄长的,推辞又不好,便略备薄礼,勿要嫌弃。” 夏侯楙听说,遂笑道:“说的是。”当真谢过一众弟弟,接了回礼,众人也都接了。 送走宗亲兄弟后,曹植跳到曹丕面前,摊开手,笑说:“子丹兄都有,我的呢?” 曹彰也看着曹丕,曹丕往曹植手上一拍,笑道:“没有。”一面说,一面叫人端来两对荷包,分给二人道:“拿着玩。” 曹彰不料真备了他们的礼物,接了,取了只抽开系子,掏出两个梅花式的金锞子,一个镌着“长乐无央”,一个镌着“平安如意”,道:“这个有意思。” 曹植抛着荷包,点头附和,又道:“下次还叫我来。” 曹丕曲指弹了他脑门,道:“方才阿母派了两三拨人,叮嘱不要让你饮酒。快回去,勿要使阿母担心。” 曹植朝曹丕哼了一声,与曹彰一起去了。曹丕回到后院,酒意上涌,脸色通红,郭柔忙将他搀到屋内,灌了一碗醒酒汤,又叫人提热水过来,服侍他沐浴睡下。 次日,郭柔将誊抄的粮草账册给他看,一边说,一边讲解。曹丕听了,沉吟半响,道:“你说的数字虽然简单,因无人知晓,故而也难,以后再说。” 曹丕说着,拿起手中的总账,道:“这个简单明了好用,下次我用这个格式给阿翁上条陈。” 郭柔自知所想超前,得有人拉着,否则便是过犹不及,见他如此说,遂道:“也好。” 曹丕想了想,道:“女王,你精通算术,我不及你,帮我教会几个伶俐的小子如何?” 郭柔笑着一口答应,喜得曹丕长揖道:“女王高义。” 几日后,曹丕选了八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过来,郭柔一一问过,分成两组,在二门处的偏厅里,交替授课。 又新做了筹算工具,叫做算盘,郭柔自己练了几日,噼里啪啦,令人不明觉厉,曹丕见了好奇,也央着学得熟悉。 他见郭柔一组一日地教导这些小孩,便问:“何不移做一处,节约时间。” 郭柔回:“恐其将来串成一气,蒙蔽上官。” 曹丕听了,大为赞赏,又道:“只是你受累了。” 郭柔道:“待他们结业,我将课业集成书,教人刻板印了,说不得比那些经书还早。” 曹丕听了,兴致勃勃道:“那你快写,我给你做序。等我老了,也要把我的诗赋集结成册,刊布天下。我自己作序,你为我题跋。” 郭柔笑说:“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一场寒潮袭来,天气骤然变寒。蔡琰离邺城百里外时,只见彤云密布,朔风渐起,纷纷扬扬下起一场雪来,阻了路。她恐湿了竹帛,只好在驿舍歇下。 等了一日夜,雪晴了。蔡琰恐雪化后道路泥泞,难以行走,忙命仆从赶路,艰难行了两三日。 一路上,只见每隔三五十里就有个施粥的草棚,一群百姓瑟缩着排队领热粥吃,透过粥锅蒸腾的热气,隐约看到一面写着“曹”字的招旗。 邺城门口也有飘着“曹”字招旗的粥棚。这一路所见令蔡琰大为惊讶,相比于刘皇叔的仁义,曹司空的风评十分不好,他竟然会做施粥这样的善事。 卞夫人早派了管事在城门处候着,见人到了,忙迎上来问候,又道:“夫人说了,我家与蔡娘子家是旧交,已备了房舍仆从,严冬天气,请蔡娘子以身体为重,不要推辞。” 蔡琰隔帘道:“如此却之不恭,代我谢过夫人。”众人簇拥着蔡琰来到宅邸。宅邸不甚大,有房舍十余间,院中松柏上压着残雪,愈发显得苍翠。 管事忙叫人准备热汤饭食,又在烧上炭,这宅邸便在严冬中活了过来。 蔡琰吃罢饭,管事笑说:“我们夫人说冬日天寒,蔡娘子旅途劳顿,暂歇几日,保养身体。” 蔡琰回道:“我身子尚好,明日便去当值。” 管事听了,叫来两个垂髫小童,道:“这两个孩子,知道当值门路,蔡娘子不嫌他们愚笨,就让他们传话跑腿。” 蔡琰道:“夫人想得周全,待我安置妥当,便到府上致谢。”管事传完话,自去了。 次日,朝霞漫天,天地洁净,蔡琰携着诏书,坐车往府衙去了。崔琰得了通报,吃了一惊,忙命人请进来。 29、第 29 章 众人听得海内大儒蔡中郎之女蔡琰来了,纷纷出来围看,却只见女子背影,清冷挺拔,如空谷冷杉。 蔡琰进门来,望之,则风神散朗,骨貌淑清,令人心折。崔琰忙起身相迎,立定,见礼道:“季珪久仰蔡正字大名,今日始有缘得见。” 蔡琰回礼,说:“薄命之人,不足挂齿。” 曹操为了勘定典籍,任命了邴原、华歆、陈群、崔琰、陈琳等五位校书郎,又召青、冀等州名士为正字,辅佐校书。蔡琰的官职便是正字。 崔琰忙让座,蔡琰坐了,又寒暄唏嘘了几句。蔡琰道:“崔别驾事忙,不敢叨扰,但请示公务。” 崔琰便将修哪些书,如何勘定,如何刊印……如此这般都说了。蔡琰一直闭门写书,连新纸也是司空府送来才知道的,没想到还有刊印一事。 提到刊印,崔琰心情激荡,忍不住多说了两句,道:“此乃千秋功业,故而校书不可不慎重也。” 蔡琰本是极聪明之人,又历经人间酸楚,因是女子,只好将一腔悲愤融入笔墨,书之竹帛,听崔琰如此说,隐约觉得此间必有大利。 想着,蔡琰道了谢要告辞离开,崔琰念及蔡中郎,遂起身道:“蔡正字新来,我引你去值房。” 蔡琰随崔琰去了,路过一间宽敞的屋子,余光瞥见里面的人忙碌着,二人停在隔壁隔出的小间来。 蔡琰进去,就见当地设着几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案后一架红漆花鸟屏风,案旁的木架子上磊着几卷竹简。 “别的正字也这样?”蔡琰问。 崔琰回:“他们在隔壁。” 蔡琰听了,知刚才大屋中的人是同僚,遂道:“琰槁木死灰之人,余生所愿,唯承父业而已,请崔别驾一视同仁。” 崔琰沉吟半响,叹道:“蔡正字请随我来。”命人搬了几案,送到隔壁屋内。 他二人进了屋,将蔡琰与众人介绍了。众人都是名士,俱要面皮,虽感不便,然而不能拒绝,便笑着应了。 蔡琰朝崔琰微微颔首,来到案边坐了。崔琰使唤小吏,搬来一箱竹简,对蔡琰说:“这是宫中残存旧籍,石经拓本,还有别家所藏善本。” 蔡琰再次道谢,送走崔琰,不理会众人若有若无的目光,自个打开箱子,取出竹简看起来。 却说蔡琰一到邺城,郭柔就得到消息,迫切想见这位神交友人,遂去找了曹婧,不料曹宪和曹节也在。 寒暄后,郭柔神神秘秘道:“蔡伯喈女到邺城了。” “真的?”三女惊道。“上午刚到的。”郭柔回。 曹婧笑说:“我们求母亲下帖子请蔡娘子来,如何?” “我也正有此意,只是我人微言轻。”郭柔道。 曹节道:“不怕,我们一起去求母亲。我听闻蔡娘子博学多才,精通音律,若是能做我的师父该多好?” 说罢,三人一起看着她,曹节惊问:“我说错了?” 曹婧赞道:“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 曹宪道:“走,咱们一起去。”说完,四人结伴去找卞夫人。进来发现,卞夫人正带着尹夫人、杜夫人裁减绢帛。 卞夫人笑说:“玉莲快上蜜水果子来。”又叫四人挨着熏笼坐了取暖。 杜夫人道:“隆冬时节,天寒地冻,你们怎么来了?” 曹宪曹节郭柔看向曹婧,曹婧站起来道:“我们久慕蔡伯喈女才名,求母亲下帖子请蔡娘子来做客。” 卞夫人与杜夫人、尹夫人对视了一眼,然后眉头微皱,道:“人家是来做事的,且校书耗费精力,使她分心赴宴,不妥。” 曹节道:“母亲,蔡娘子孤身一人来邺城,又无亲眷在此,咱家与其家算是旧交,请她上门,乃是应有之意。” 曹宪道:“母亲,看在我们姊妹的面上,就允了吧。” 卞夫人仍道:“只怕她不来,徒劳无功。” 郭柔道:“有功无功,试过便知,这次不允,下次就准了。” 尹夫人嗤一声笑出来,对卞夫人说:“姐姐,莫要再骗她们。”四人愣了。 杜夫人接道:“夫人在七天后办赏梅宴,已经给蔡娘子下了帖子,她也应了。” 四人惊喜至极,嘴就像抹了蜜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哄得三位夫人喜笑颜开,才欢天喜地去了。 到了那日,郭柔和曹婧三人翘首以盼,来了许多人,都不是。巳正时分,侍女匆忙跑过来:“来了,来了!蔡娘子来了!” 郭柔四人给卞夫人说一声,便出去迎接,沿着石子路,一径往前,忽见红梅树下石青披风一闪,一位风韵超逸的妇人缓缓而来。 郭柔心中道,这必定是蔡琰了,遂上前问:“敢问可是蔡娘子?” 蔡琰点头,见这几人遍身绮罗,插金戴银,年纪有大有小,正疑惑间,就听刚才那人热情道:“终算来了。蔡娘子,这是司空府的大娘婧,二娘宪、三娘节。” 话音犹未落,曹婧三姊妹便一起行礼拜见了,蔡琰要还礼,郭柔与曹婧忙扶住她,笑说:“我们可不敢当,蔡娘子快请。” 曹婧见蔡琰疑惑郭柔的身份,忙笑说:“这是二兄家的郭嫂嫂。” 蔡琰看去,只见这郭柔生得雪肤花貌,一双眼睛更是神采飞扬。二人再次见过,都未提书信之事,只当初次见面。 “外面天冷,咱们赶紧过去。” 众人簇拥着蔡琰到了堂上,与众人相见。卞夫人起身亲自携她入座,问:“你在邺城可住得惯?” “托夫人照料,一切都好。夫人请坐,不敢当此盛情。”蔡琰回道。 卞夫人道:“你到了这里,如同在家中一般,不要拘泥。” 蔡琰谢过,再三请了,卞夫人才回去坐下,与众人说话赏梅。 郭柔与王朝云一面留心宴会上的动静,一面说着悄悄话:“腹有诗书气自华,说的就是蔡娘子啊。” 王朝云心慕蔡琰风仪,悄声感慨:“堂上堂下,也唯有她能配上红梅的品格,凌寒独放,不畏朔风。” 郭柔连连点头,王朝云道:“若蔡娘子应了夫人的请托,哪怕是做个端茶倒水的丫头,我也要去听她授课。” “我也想听她授课。”郭柔目露向往。 乐伎退下,上了肴馔。卞夫人素来以夫君喜恶为喜恶,且怜惜蔡琰身世,席间多有关怀之语。 席上有一人乃是真定郭氏女,又嫁入世家,夫君得袁绍重用,袁绍落败后,别的家族不仅无碍,反而更上一层,自家则蹉跎时光。 郭娘子今见卞夫人与众人皆捧着蔡琰,想那蔡琰既无兄弟叔伯帮扶,也无成才子孙,只有个早亡了的父亲,亦无可惧之处。 郭娘子遂指着案上一碗炖得酥烂的羊肉,对蔡琰朗声问道:“蔡娘子,你觉得是冀州的羊肉好,还是塞外的羊肉好?” 堂上顿时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蔡琰早知见了世人,必遭非议,正要说话。却听曹节率先出声相护:“以我愚见,北海羊肉最好,冀州羊肉次之,塞外羊肉又次之。” 曹宪意会,立刻问:“何也?” 曹节回:“以其所牧之人不同也。” 在北海牧羊的是忠贞无双的苏武,而诸河北世家先从袁绍,再从阿翁,呵呵…… “……”蔡琰心中一暖,默默抿着蜜水,不再说话。 郭娘子被小小女娘驳了,满面羞惭。 一与她交好的闺中友人,常听家人说曹公出身不堪,不近名士,反亲小人,奸诈狡猾,闻言道:“北海羊肉,诸位谁吃过,谁见过?可见,冀州羊贵,塞外羊贱。” 郭柔道:“娘子所言有几分道理。燕国黄金台上羊皮贵,更何况羊乎?” 这娘子一滞,听得似懂非懂,说不出话来。卞夫人笑说:“你这孩子知我读书不多,又打什么哑谜?” 郭柔笑说:“《战国策》载,燕昭王向郭隗请教强国复仇,郭隗与他说了千金买马骨的故事,马骨尚值千金,更何况活马乎? 燕昭王遂尊郭隗为师,并筑台以安之,天下义士豪杰见燕昭王如此厚待人才,纷纷前来效命。” 卞夫人道:“这羊皮必是五羖大夫百里奚的故事了,秦穆公巨眼识才,秦国由此强霸西戎。” 说完,卞夫人又道:“司空曾赞,河北多义士,他自来冀州朝乾夕惕,唯恐遗贤于野。” 蔡琰听了,抬头看向卞夫人,曹家年轻女眷才思敏捷,刚才已见过,不料出身倡家的卞夫人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怪不得司空会立卞夫人为继室。 30、第 30 章 众客听得卞夫人如此说,都感慨起司空求贤若渴礼贤下士来。 郭娘子与友人去不能去,坐又如坐针毡,只得一盏一盏地喝酒,酒意上来,越想越觉得不平。 自古以来求士求贤,便是女子也要个恭顺贤德,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堂堂三公府,全是伶牙俐齿、奉承钻营之类。 郭娘子故而十分不忿,且有了八|九分酒意,“噫”一声将酒盏砸在案上,红着脸,道:“我家新得了一匹西凉好马,其血脉常出贵种。马犹如此,何况人乎? 话音未落,沉默就像一把利刃,搁在众人的咽喉上,周围都凝滞了。 忽然只听一个声音道:“非也,牲畜无才德,便只论血统,人则不然。” “噗嗤”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了,堂上的气氛又重新流动起来。崔夫人忙道:“郭娘子醉了,郭娘子醉了。”一边说,一边尴尬地大声笑。 其他客人立刻跟道:“快带郭娘子出去醒酒。”几个不知谁家的侍女,不由分说上前,死命用力将郭娘子拉走。 郭娘子欲要张口说话,辛夫人急道:“郭娘子要唾酒!”一侍女眼疾手快,握着帕子堵住她的嘴,拖了出去。 众客惊慌未定,暗骂郭娘子,寻死也不找个好地方。陈琳怒骂曹操,那是各为其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因他实在有才,故而曹操不仅不杀他,反而重用他。 曹操可不是宽仁的袁绍,手中的剑锋利得很。众人忙以他话掩之,说得火热,背后冷汗连连,卞夫人面色如常,笑着附和。 王朝云转头,举杯敬了郭柔,一饮而尽,脸上佩服不已。那话正是郭柔所说。 若非此话,只怕曹家下不来台,这郭娘子家也下不来台。前个是脸面,后个是人命,脸面丢了犹可挣,但人死不可复生啊。 这赏梅宴吃得众人水火两重天,挨到散了,便急慌慌如丧家之犬遁走了。 郭柔等人送走蔡琰,辞了卞夫人,回来路上,折了一支红梅,擎着回来,走至窗前,隔窗张眼看时,便见曹丕屋内枯坐,遂闪将进来,跳到他面前。 曹丕惊了一下,看清来人,笑问:“哪里来的梅花仙子?” “不是梅花仙子。” “那是什么仙子?” “桃花仙子。” 说着,两人一起笑了,郭柔一边叫人拿罐子盛清水来,一边问:“你怎么不出去玩?” 曹丕摆弄着梅花枝,闻言,抬头幽幽看了她一眼,道:“天寒地冻,哪里玩乐?又无人相邀,连丽奴都睡了。” 桃叶抱来一个陶罐,问放在哪里,曹丕指着门口右侧,道:“那里。”桃叶接了梅花枝插到罐中,便退下了。屋内弥漫着红梅的清香。 郭柔坐下,一脸兴奋,自斟了一杯热水,双手捧着,道:“今日宴会上发生了大事。” 曹丕坐直身子,磕着松子儿,道:“说来听听。” 郭柔便如此这般,一一说了,待听到“牲畜无才德,便只论血统”,曹丕笑得浑身颤抖,松子儿跌了一地。 郭柔推他道:“我都替咱们气坏了,你还笑呢。” 曹丕好不容易止笑,问:“这是哪家的?叫什么?” 郭柔说了郭娘子的出身来历,曹丕道:“且待日后。” 郭柔点了头,低头将松子捡了,还给曹丕,只听他摇头道:“掉地上,不吃了。” 郭柔将松子放到案上,抽出帕子摊开,一边叫人端水洗手,一边问:“剥开的吃不吃?” “吃。”曹丕如实道。 郭柔净了手,朝曹丕一瞥,道:“君姑说你在军中最能吃苦。” 郭柔剥一颗,曹丕吃一颗;又剥一颗,曹丕喂她吃一颗。 两人吃着松子,说着闲话,郭柔忽然风马牛不相及说了一句:“还是算了。” 曹丕问:“什么算了?” 郭柔道:“那个郭娘子啊,她家若强,早该我们去她家赏梅。手下败将,蠢得挂相,若与她计较,没得跌份。” 曹丕听了,伏在郭柔肩上大笑,道:“我岂会与一女子计较?” 郭柔点头道:“嗯。” 又听他继续道:“要计较也是与他夫家娘家计较,且看他们表现。” 郭柔听到这话,也笑了,道:“不能信他们,又不能不信他们。” 冬日天黑得早,天气寒冷,墨凝笔涩,二人便早早睡了,正睡得香甜,忽然“咕咚”一声,两人都惊醒了。 郭柔在榻上,曹丕在榻下。 郭柔支着身子,借着微光,往下看,而曹丕则往上看,黑暗中对上了。郭柔心虚,尬笑,忙去捞人,道:“摔疼了没?我给你揉揉。” 曹丕借力起身,往榻上坐了。郭柔捞起地下的锦被,将人裹了,拉回被窝,道:“外面冷,快暖暖。” 曹丕回过神,问:“你是不是踹了我一脚?” 郭柔讪讪笑道:“我做梦,梦见有人说蔡娘子坏话,劈胸抓住那人拳打脚踢,没成想……” 曹丕语滞,半响,略带酸意道:“也不见你为了我,在梦中与别人打架。” 郭柔暗里拿手在他身上画圈圈,可怜道:“在梦中,都是你救我于水火。” 曹丕的气息乱了起来,抓住她的手,翻身将人背后抱住,道:“汝何以报我?” “倾尽己有……”郭柔咬着唇,道:“但使妾少有……利焉。”女王总能轻易挑起曹丕的欲望。 窗外朔风阵阵,屋内炭盆焰焰得烧着,梅花馥郁的清香被钻进来的风吹得聚散无形。 这日,郭柔正在看书,忽然侍女进来道:“外头有个说是娘子姐姐的娘子要见娘子。” 郭柔一震,忙道:“快请到花厅。”去年管事回说,姐姐郭昱产育无法前来,只寄了信。后来曹袁交战,更不便来了。 郭柔换了衣裳,快步来到花厅,进了院子,脚步却慢下来,近乡情怯。血脉亲人,只剩下这个姐姐了。 半响之后,她进了屋,就见那女子站起来。她注视着她。她也注视着她。 半天后,郭柔含泪叫道:“姐姐。” “女王。”郭昱也含泪道。 姐妹抱在一处痛哭,郭柔睁眼寻得姐姐耳后的小痣,郭昱侦得妹妹颈后发下红色胎记,二人哭得愈发伤心了。 桃叶等侍女相劝,姐妹才分开,互叙别离之情和幼年之事。郭昱嫁人,郭柔随父宦游,天各一方,生死不闻。再见面时,一家八口,只剩下姐妹二人。 郭柔挥退桃叶,欠身凑近问:“姐姐顺心否?” 郭昱道:“孟家大族规矩多而繁,但亦能护我。” 郭柔叹息:“这应了当年父亲的话。” 郭昱一脸担忧,反问:“女王,你呢?” 郭柔笑了,安慰她道:“舅姑看重,夫君宠爱,没有不顺心的。我还有个孩子。” 说着,便唤桃叶抱来丽奴。郭柔接过丽奴,举着给郭昱看:“他叫丽奴,大名曹正。” 郭昱喜不自胜,颤抖着手不敢碰丽奴,道:“妹妹苦尽甘来,以后无忧。” 郭柔见状,将丽奴硬塞到她怀中,笑道:“他乖得很。” 郭昱低头看去,只见丽奴好奇盯着她瞧,小手藏在袖中,胳膊伸着,问:“多大了?” 郭柔道:“七个月了。我有几个外甥?” 郭昱笑回:“我有二子,长子康,今年八岁,次子武,只比丽奴大几个月。” 郭柔道:“可跟了来?” 郭昱道:“年纪尚小,留在家中,只我与夫君来了。” 郭柔道:“姐夫哪里当官?” 郭昱面有难色,还是说了:“在家读书。” 郭柔沉吟,道:“才干如何?他读书识字,做了官历练几年也就出头了。” 郭昱道:“志大才疏,不堪大用,误人误己。” 郭柔道:“……苦了姐姐。” 郭昱不在意,道:“世间缘法,谁能说定?不过是福祸相依罢了。我见女王平安富贵,已了夙愿,别无他求。” 郭柔闻言,叫道:“姐姐……” 郭昱将丽奴还给郭柔,长长松了一口气,神色也鲜活起来,说起别事:“女王,我已来邺城两月,只为等人,不曾来见你。” 郭柔奇道:“等谁?” 郭昱笑回:“他们已去见曹公了。” “难道……” “正是。我听得你的事迹,又闻曹公下诏修书,便写信回家把孟家的老叔祖薅来,还捎带了两个才干能看的叔伯,过来献书。”郭昱道。 郭柔见姐姐如此为自己着想,心中暖洋洋的,又听郭昱道:“我也不是为你,孟家难道不想出来做官?只是才不及荀氏,又怕灾祸殃及自身和家族。 如今有你,便都来了。老叔祖满腹经纶,正好修书。叔伯才干平庸,但能做个传话写字的人。” “姐姐……”郭柔刚要说话。 郭昱继续道:“你没联系过郭家?”郭柔点头。 郭昱想要数落她几句,一想到她寄人篱下,不懂世家曲曲绕绕,心中酸涩,遂缓缓道:“那些人诚然可恶,可同族乃至同乡之谊却有用。 不是说同乡比别人强,只是有同乡这根细线连着,不用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人脉交情自然来了。对你有用就用,无用就不用。 如今安平郡新附曹公,上下人心惶惶,正没个主意,你是郭氏女,育有曹公长孙,正好给他们定心。我已写信给郭家,使其劝郡中名士,投效曹公。” 郭柔幼年便离了家,着实没想到这些。她任凭姐姐教导,心中细细揣摩。 郭昱是个快性的人,说完,哼了一声:“郡中名士这时孵蛋不来,更待何时?” 31、第 31 章 却说曹操从属下处得知孟子后人要来献书,心中高兴,便问其来历。 那人笑道:“光元先生是个隐士,生性恬淡,唯好读书,闻得谁家有善本,百般求取,不吝钱财。有人找他借书,倒是慷慨,但只允别人在其家抄写,不许外借。 我与他也是因书结缘。众人都笑他痴,他也不恼,率直淳朴,无妻无子,以书为伴。 州郡征辟,他以年老久病为辞。现在他竟要来献书,大出乎人意料。” 曹操问:“其才如何?” 那人回:“经书熟稔于心,最善治《孟子》。” 曹操闻言明白,这是个不耐庶务的大儒,心中已有了安排。待次日见了,只见是个古稀之年的老丈,鸡皮鹤发,眼神明亮。 曹操忙下来亲扶,道:“老丈快起,操何以当之?” 孟光元道:“司空上书修书,兴文教,乃旷世之业。某虽老,愿尽绵薄之力。” 曹操亲扶他坐下,才回去坐了,神情温和,道:“操惭愧。老丈高寿?” 孟光元回:“七十有一。” 曹操叹道:“如此高寿,身子又硬朗,莫非人瑞否?” 孟光元道:“不敢不敢。”两人说起话,曹操有意试探这老者学问,发觉他确实学问渊博,掌故旧识,信手拈来。 孟光元想了想,叹息道:“丧乱以来,生灵涂炭,司空国之股肱,老朽愿公广施仁义,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 曹操闻言,恳请道:“请先生助我。” 孟光元叹道:“司空亲口,原不该辞。只是老朽白发苍苍,年老体衰,不堪公务,恐误明公大事。某知明公召延名士修书,若不嫌老朽才薄,请为一试。” 曹操惋惜道:“只怕委屈了先生。” 孟光元笑说:“逢此旷世之业,忝列其中,乃是大幸。” 曹操知他主意已定,只好作罢,又问:“冀州残弊,先生可有大才推荐?” 孟光元又笑:“明公礼贤下士,何愁人才不来?” 曹操笑了一下,又道:“先生住哪里,我赐宅院一座,仆从二十,服侍先生。” 孟光元道:“明公厚爱。家中小辈已在邺城置办了房屋仆从,又有两侄服侍,已够矣。明公且留良宅僮仆以赐大才。” 曹操听到“两侄”,笑道:“这两人可也来了?”遂命人换来,考较一番。 谈罢,孟光元与两侄回去,当日便收到任命。孟光元征为司空掾,任校书郎,一侄为正字,一侄为县令。 孟光元对即将赴任的侄儿,叹道:“已如你们所愿。你到任了,勤勉任事,莫要堕了家风,玷污祖宗英名。”这侄儿忙应了。 且说孟光元走后,曹操越想越疑,这老丈有几分才学,不愿助他,却愿修书,既去修书,又荐了子侄,甚至古怪,便叫人去查。 半天后,侍从回来禀道:“此乃二公子侧室郭氏姊之力也。” 曹操这才想起郭氏的姐姐,嫁给孟子之后,遂道:“堂上二人哪个是郭氏姐夫?” 侍从道:“都不是。” “哦,那他何在?”曹操问。 侍从回:“邺城。” 曹操听了,明白这人要走子桓的门路,放下公文,叹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那厢郭氏姊妹亲密地说着话。郭柔道:“姐姐来了,以后就不要回去了,咱们姊妹一处,再也不分开了。” 郭昱却道:“正要与妹妹说,我与你姐夫这两三日就要回家。” 郭柔吃了一惊,忙道:“姐姐,为何去得这般急?我虽是侧室,公子爱重,不缺钱帛,必能安置好姐姐。” 郭昱笑道:“妹妹,父母只剩下我们这点骨血,二人若不同心,死了也无脸去见父母。 你听我说,你姐夫若有才就罢了,可他无才,我们留在邺城迟早生事,不如早回家。你外甥康,聪颖好学,我回去仔细教导,或可成才。” 郭柔闻言,心中酸涩,握着郭昱的手,道:“骨肉才得相见,不忍分离。” 郭昱笑中带泪,道:“女王,我知你平安,便胜过许多。”姐妹说着,泪便落了下来,用过饭后,依依惜别。 下午,曹丕回来,见郭柔眼睛红肿,似有哭泣之状,便问左右:“发生了何事?” 郭柔起身道:“我姐姐从乐平郡过来看我。” 曹丕道:“你们姐妹团聚好事啊,留你姐姐在府中住几日。” 郭柔道:“姐姐两三日后就要回广宗。” 曹丕奇道:“为何这般急?”郭柔便将与姐姐的谈话,加减些说了。 曹丕恍然:“我说为何有人传孟家后人应召来修书,原来是你姐姐居中周旋。你姐夫既已来了,为何不见我?” 郭柔道:“非正经亲戚,不敢冒然登门。” 曹丕笑了一下,道:“我若不见他,你面上不好看。来人,明日下值后,请孟氏子来见我。”即刻命人去了。 郭柔笑着行了一礼,道:“多谢子桓为我着想。”曹丕扶起她,一同坐了,又道:“我要为你姐夫请官。” 郭柔道:“姐姐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她既然说了,那必不可用,但凡能助曹氏,有何吝惜?” 曹丕道:“举贤不避亲,我自有主意。” 郭柔欲言又止,想了一想,自个笑了:“我深居内帷,不如你见多识广,贤愚不肖,你自去评判。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是我着相了。” 曹丕也跟着笑起来,面上露出得意之色,说:“我可不是小孩子。” “是是是,”郭柔推了推曹丕,嗔了他一眼,道:“今儿高兴,我叫人烫了酒,咱们一起吃。” 曹丕笑道:“托妻姐的福,我能吃上酒。” “可不许胡说,招祸呢。”郭柔瞪了他一眼,曹丕只笑不语。 第二日下午,曹丕果然见了郭姐夫,谈毕,赠了笔墨纸砚,回来叹惋不已:“你长姐那番话胜过其夫言谈百倍。为何你姊妹不是男儿?” 郭柔笑了一下,又道:“姐姐走那日,我出府送她。” 曹丕道:“你把库房那对金带扣的革带取来,送与你两外甥,望他们学好文武艺,将来报效国家。” 郭柔笑说:“你想的周到,我代他们谢过你。” 郭柔叫人取来,又拿了五十匹绢,并各色礼物,送到郭昱府上。郭昱心中直叹,妹妹太过张扬,司空府中光司空的姬妾不知多少,若各个如妹妹一般,岂不是要把府中搬空? 因而只肯接受那对革带,要将其余礼物退回去,侍从执意不收,并道:“这是公子和如君之意,郭娘子勿要推辞。” 郭昱这才收了,并道:“你回去告诉如君,说我明日就要走了,让她千万保重自身。” 郭昱将绢帛留给孟光元叔侄花用,收拾完东西,次日起了个大早,出城门去了。马车忽然停下,听外面人道:“二娘来送大娘。” 郭昱吃了一惊,掀开车帘,就见一戴幕离着红衣的女子在路旁亭中往这里张望。 郭昱抓着幕离,下了车,快步到亭中,道:“女王!” 郭柔摘了幕离,紧紧握住郭昱的手,双眼湿润,道:“姐姐,走得何其急也,未来相会不知何日。” 郭昱道:“你我姊妹,虽天各一方,但心在一起。” 姐妹坐下,郭柔为姐姐斟酒,敬道:“姐姐,且饮此杯,保重自身。” 郭昱喝了,回敬了妹妹一杯,郑重说:“妹妹,不要堕了你幼时的志向。” 郭柔身子一震,忽然想起幼年父亲讲古代贤媛故事,她仰慕和熹太后,言女子当如是。 想毕,她深深看了姐姐一眼,站起来,郑重饮了杯中酒。 郭昱亦起身,道:“你我姐妹总有一日再相逢,勿要为今日离别而泣。” 郭柔道:“我送姐姐。”郭柔送郭昱上了马车,直到看不见人影才回到府中。 几日后,曹操见了曹丕,偶然问起孟家子的事情。曹丕回道:“我与他见过一面,发现此人好高论而无实干,赐了东西。听说,他们夫妇因担忧家中高堂幼子,次日就回去了。” 曹操抬头看了曹丕一眼,道:“哦,原来如此。你能识人用人,比往日有长进。” 这一眼就让曹丕琢磨了半日,更加遗憾郭昱非男儿。 32、第 32 章 曹丕下了值,一迳到了后院,却不见人,问过,才知女王在前院书房。他寻来,只见屋里点着灯,女王正盯着墙上挂着的舆图。 “女王。”曹丕叫了一声,郭柔转头看他一眼,又转过去了,继续盯着舆图。 曹丕愣了一下,也看向舆图,发现上面添了几个小旗帜,目光下移,案上散落着稿纸。 郭柔聚精会神地看了半天,曹丕莫名其妙地跟着看了半天,直到有人隔着窗子来问饭摆在哪里。 郭柔才回过神来,仿佛刚发现曹丕,自己也吓得退后半步,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曹丕幽幽看了她一眼,对侍女道:“后院摆饭。” 说着,转身出去了,郭柔将稿纸一卷塞进袖中,跟了去,笑道:“今天有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曹丕脚步一顿,郭柔快步上前,牵住他的手,一同往后院去了。郭柔将稿纸放入书房,洗过手,就见饭已摆好。 曹丕张望了一下,问:“饕餮呢?” 郭柔道:“君姑想他了,留他吃完饭再送回来。”丽奴近日慢慢能吃辅食,每顿总也吃不够,曹丕戏称他为饕餮。 曹丕的筷子频频朝那道油润亮泽的菜夹去,郭柔便将盘子移到他面前,握箸只看他,子桓生得眉眼灵秀,身材俊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 曹丕抬头见了,问:“看我做什么?” 郭柔闻言,长长叹了一句:“温柔乡,英雄冢。古人诚不欺我也。” 曹丕满腹疑惑,夹了块排骨给她,道:“你看舆图看魔怔了。” 郭柔又叹息一声,吃了排骨,道:“吃完饭,你给我说些打战的事情。” 曹丕应了。吃罢饭,果然和郭柔说起从军打仗的事情来。郭柔一边听,一边问,中间拿了纸笔,写画些东西。 曹丕见了,眼睛一亮,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连将领间复杂幽微的关系都说了,心中期盼着女王能做出什么来。 直到天黑透,也无人想起去接丽奴,卞夫人索性留他住下,到了第二日,还是无人来接,卞夫人又气又笑。 她忍不住对过来的曹操说:“这两人小孩脾气,怎么都把丽奴忘了?” 曹操低头看了眼抓蛋羹吃得正香的丽奴,笑说:“他们有事要忙,子桓一早找我要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正说着,就见曹丕院中的一个侍女过来,道:“夫人,公子和如君说今日事忙,不能照顾孙公子,求你照顾一日。” 卞夫人问:“你家如君去哪了?” 侍女回道:“公子和如君一早出去了,刚派人回来说,求夫人照顾孙公子。” 卞夫人听了,挥退侍女,嗔了曹操一眼,道:“这都是你的错,让她做什么司空掾,她是个实心的人,人敬她一尺,她敬人一丈,为了一斛粮,连孩子都顾不上了。” 曹操闻言大笑,道:“她传蔡伯喈是张平子转世,依我看她才是。我看过她的上书,写得很好,就是看不懂。” 卞夫人好奇道:“连你也看不懂?” 曹操认真想了一想,道:“看,倒是能顺下去,只是似懂非懂。当世之中,也唯有山阳太守刘洪能懂她的话了。” 说到这儿,曹操转身对随从道:“你提醒我征辟刘洪,他若年迈不能来,叫其弟子来。” 卞夫人笑说:“罢罢罢,我不会术数,也不懂上书,他们夫妇信我,我就好生照顾丽奴。” 一边说,一边瞥见丽奴要把头埋进去添碗,忙叫了桃叶,两人合力撤了木碗,解了围兜,擦干净他的小脸。 曹操见他生得可爱,接来抱了,顺手掂了一掂,赞道:“养得不错。” 卞夫人笑道:“他们会养孩子,入冬来,丽奴也没咳嗽过一声。”说完,她忽然问:“这个时候怎么过来了?” 曹操道:“看条陈看得头晕,出来走走。对了,你把行囊打点一下。” 卞夫人一愣,半响道:“又要打仗了?” 曹操一边逗丽奴,一边道:“袁谭小子本已投降,却私下劫掠冀州数郡,背信弃义,必要他付出代价。” 卞夫人欲言又止,接过丽奴,道:“你也上了年纪,天寒地冻,行军在外,多加保重。” 曹操应了一声,卞夫人又问:“邺城谁留守?” 曹操道:“子桓留守,崔琰和休若(荀衍)镇守,你们只管住下,且放宽心。” 卞夫人道:“子桓能行吗?” 曹操道:“他能。我的孩子总不会比孙文台的差。” 卞夫人笑道:“玉不琢,不成器。你信他,我信你。”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曹操便去了。 曹丕和郭柔一起去了府衙,因军队出征,曹丕事忙不能跟从,只郭柔带着侍女仆从去了。 她做男子装扮,腰间悬着印绶,侍从捧着匣子跟在后面。一路过去,引得官吏频频侧目。 到了玉器坊,桃叶捧着纸册,问:“坊令何在,司空手谕在此。” 坊令忙出来,双手接过纸册,看罢,忙叫出几人,道:“禀贵人,这几人善造玉器。” 郭柔问:“找一处安静的地方说话。” 坊令引着郭柔进了一间屋子。郭柔命人打开箱子,露出里面的白水晶来,又从袖中取出几张图纸,问:“谁识字?” 坊令道:“小的略识几个字,也能做玉器。” 郭柔将几张图纸递给他,道:“可能做否?” 坊令看了半天,道:“只是要抛费许多。” 郭柔道:“这个无碍,大胆去做,做成有赏。还有,你看清了,司空手谕,泄露者斩。” 坊令几人忙不迭道:“小的知道。” 郭柔看了眼桃叶,桃叶叫人把剩下的那个匣子打开,全是五铢钱。 她对众人说:“我知此事难。这有两万钱,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只要做成一套,你们就当地分了。做成的越多,赏赐也越多。” 众人的目光都落到匣子里,听得此言,热血沸腾,齐声道:“必当竭力。” 郭柔留了侍从两人,监督进度,协调事情。又问坊令道:“哪里有磁石?” 坊令闻言笑了,道:“别的地方缺磁石,独这里不缺。邺城百余里外,有一座山,名磁山,产磁石。贵人遣人去弓弩坊要便是了。” 郭柔一行离了玉器坊,又去了铜锡坊和弓弩坊,吩咐了事情,又要得磁石一箱,便回到府中。 蔡琰渐渐习惯了校书的环境,这日忽然听得一郎君道:“外面来了个女官!” “还有个女官?”一人惊呼道。 蔡琰闻言转过头,只听又一人忙斥道:“快住口,那是二公子的侧室,擅长数术制造,曲辕犁和筒车就是她设计的,以功被司空府征辟。” 众人一时都禁声了,心中好奇,她来做什么?独蔡琰愣住了,此刻才隐约明白,郭柔为什么要给她写信,劝她来校书。 33、第 33 章 奇女子,也是个怪女子,蔡琰心道。 她回到府中,与妹妹贞姬提到了此事。蔡贞姬好奇,问:“我来邺城之前,听过郭娘子的事迹,甚是不俗,神交已久。” 蔡琰听了,想起了郭柔信上的“神交已久”,顿时笑了,“卞夫人再设宴,我带你过去。” 蔡琰到邺城后,无论是曹公的妻妾,还是女媳,都对她十分敬重,若有宴会,必下帖子邀她来。 蔡贞姬笑说:“但愿我能等到那时。”蔡贞姬这次来邺城,一来是探望姐姐,二来是为小叔羊耽定亲。 蔡琰想到了女方辛娘子,笑说:“我见过辛娘子,她言谈举止,皆非寻常女子,其父不肯轻易许人,不料竟定了羊家。” 蔡贞姬问:“姐姐,辛娘子叫什么?” 蔡琰道:“辛杰,字宪英。她父辛毗见她读书识字胜过其弟十倍,常恨其非男儿。她常去司空府的宴会。” 蔡贞姬闻言,更加期待司空府的宴会了,又与姐姐说了一会话,告辞道:“我要回去侍奉君姑了。姐姐得了帖子,千万记得叫上我。” 蔡琰应了,送妹妹出门,神情惆怅。妹妹嫁给羊氏做继室,前头夫人是名士孔融的女儿,颇有孝名,上下敬重,又是个死了的人。 妹妹常被拿来拿去地与孔娘子比较,以至于为名声所缚,不顾己身拼命地孝顺舅姑,照顾前头的孩子,自己亲生的孩子倒退了十射之地。 贞姬原本活泼跳脱的性子,变得沉闷厚重,整个人透着憔悴。思绪乱飞间,蔡琰忽然想到了她的孩子,神情黯然,慢慢地回了屋。 郭柔从衙门出来,坐上马车,暗暗挑帘往外看,因天气寒冷,路上行人拱肩缩背,匆匆而过,忽地又见那个眼熟的老丈守着草编,在路边张望。 郭柔对桃叶道:“上次的草编,大家都喜欢,你下去拣几个买来。路边别的玩意,你也买几样来。” 桃叶知道自家娘子脾性,笑嘻嘻地取了个鼓鼓的钱袋下去。她领着两个人,来到草编摊前,挑了十数个,道:“老丈,你把箅子去了,我再挑几个。” 老丈双手护住摊子,道:“没了,下面都是草叶子,没什么好看的。” 桃叶笑说:“我偏要看。” 旁边卖泥塑的笑说:“下面可是有好东西,一尺高的草编老虎,威风凛凛,还用绢布装饰了。但他这个不卖,只送。” 桃叶道:“我买了这么多,送我,一并算钱给你。” 卖泥塑的道:“人家要送给司空府的公子少夫人,你要不到。” 老丈喝了一声,对桃叶说:“小娘子,实在抱歉,我给你便宜些。” 桃叶算过钱,一分不少地给了。又去了泥塑、面塑、木雕、竹编、泥哨的摊上买了些玩意,随意抓了一大把钱结账,几人喜笑颜开,千恩万谢。 卖泥塑的对老丈道:“小娘子善心,你把草编老虎卖给他,回去再编一个,也是一样的。” 老丈梗着脖子,道:“虽贵人不至,但我心中已经许了他们,卖给他人,就是背信弃义。” 桃叶闻言,叹道:“怪道人说,河北多义士。老丈,你随我见我家娘子,或可能助你。” 老丈见桃叶衣着不凡,又见马车前呼后拥,遂小心解开箅子,露出个大草编匣子,提在手里,跟在桃叶后面,到了马车前。 桃叶将事情说了,郭柔掀开帘子,对老者笑道:“老丈,别来无恙。” 这老丈见了人,又惊又喜,就要下跪磕头,郭柔忙叫人拉住他,问:“家里可好?” 老丈局促道:“都好都好。”说着,举着匣子,忍羞道:“小的没什么孝敬的,只有这份心意,贵人若不嫌弃,就拿着玩。” 郭柔叫人接了,笑道:“府里公子娘子都说这草编做得精巧。你家几口人,天寒地冻的,家里能过活吗?” 老丈道:“小的儿子没了,家里只有个儿媳,并两个孙儿。” 郭柔听了,心中叹息,取下荷包掏出两对银锞子,道:“这是我送令孙的见面礼,务必收下。” 老丈不收,桃叶再三劝了,才肯收下。郭柔道了一声:“我要回去了,老丈保重。”道了别离,桃叶上了车,帘子放下,车子重新启动。 回到府中,郭柔留了几个玩意,其他的一并用匣子装了,带去找卞夫人,脚一进门,脸上就露出笑意来,卞夫人只低头吃茶,没有说话。 “君姑,我给你带了礼物来。”郭柔不以为意,笑着叫人打开匣子,给卞夫人看。 卞夫人抬头看了一眼,道:“我要这些做什么,全是哄小孩的玩意。” 郭柔拣了个面塑的黄牛,笑道:“君姑属牛,专门给你挑了这个。” “属牛的就是个老黄牛,照看了子桓,又帮你们照看丽奴……”说着,她自己都笑了,摆手道:“罢罢罢,玉莲把这些收下,把丽奴抱来。” 玉莲抱着丽奴出来,丽奴见了母亲,兴奋地伸手要抱抱,郭柔接过来,转头对卞夫人道:“丽奴,给大母挥手做别,明天再见。” 丽奴已经听懂了几句话,遂挥着小胖手,眼睛一眨一眨地,还要倾着身子朝卞夫人去。 郭柔明白,送到卞夫人面前,只见丽奴凑近亲了一下卞夫人的脸颊,又笑着挥手。 卞夫人愣了一下,笑起来:“还是丽奴叫人疼。路上别让冷风吹着了。”郭柔拿披风裹了丽奴去了。 玉莲将匣子送来,笑说:“夫人,你来看看,怪有意思的。” 卞夫人道:“你先叫熊儿挑去,剩下的放我屋里来。” 玉莲领着玉兰去了,玉兰路上悄悄问:“夫人往日得了好东西,都分给诸公子娘子,这次怎么就只有熊公子?” 玉莲道:“你说这些值多少钱?” 玉兰摇头道:“不值几个钱。” 玉莲笑说:“这正是了,至亲的人便是从外面摘一朵野花,也是个心意。若送了别人,只怕说寒酸。” 玉兰恍然,道:“君姑与郭娘子真是亲如母女。”玉莲只笑不语,自古婆媳关系是大难,更何况郭娘子还不是卞夫人的正经媳妇。 前些日子,二公子悄悄送了卞夫人一大笔钱帛做私房钱花用。 且说,曹丕门下的那三家行商越做越大。曹丕和郭柔商议后,送了三成给曹操,自己拿三成,郭柔拿一成。 但是郭柔晚上睡觉时,忽然醒来,把曹丕推醒,道:“咱们这么分不对。” 曹丕听了,一下子清醒了,忙问原因。郭柔只问了一句:“君姑该得多少?女人生子如入鬼门关,君姑冒死生下你,又给你个好出身,这是大恩。 养儿始知报母恩,你在外面当值,见变天还打发人回来给丽奴关门窗。丽奴处境比你幼时好了百倍,可见当年君姑养你,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 再者,君姑管着家,但都是公中的,想买个什么自用,也受拘束。” 曹丕一听,悔悟道:“我真是该死,孝顺了父亲,怎么不孝顺母亲?明日我将手里的一成送给阿母,阿母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卞夫人操持司空府不缺钱,但这钱不是她的,她能花到自己身上,却不能花到相依为命的弟弟身上。 弟弟官职升不上,俸禄又少,卞夫人几次委婉地为弟弟求官,司空都拒绝了,只能偷偷摸摸补贴一些,又怕别人说她,左右为难。 曹丕次日悄悄将钱帛送了卞夫人,任她取用花销,又说了许多贴心的话,自然也提到了郭柔,直教卞夫人偷偷感动地哭了一场,对郭柔更加喜欢了。 34、第 34 章 那晚,曹丕说完要给阿母分成,忽然叹道:“收门下豪族经商分成,确实是个好生意。” 郭柔道:“有曹家权势镇着,这皂墨才能一直独营,否则早被别人撕吃了,还有那海鲜生意,更依赖曹家。” 曹丕沉吟半响,道:“如今量虽大,尚不惹眼,待再过几年,只怕要惹人眼红,后面兄弟依样做了,只怕别家嫌曹家铜臭味重。 我想待明年阿翁得胜归来,将这三家都交给阿翁,只是方子是你的,主意也是你想的,怕你不同意。” 郭柔一边听,一边思索,忍不住坐起来道:“交给阿翁,不如交给朝廷,设皇商,其经营所得供大军使用。” 曹丕先是一喜,随后沉吟,也坐起来说:“你仔细说来。” 郭柔道:“朝廷允他们独家经营特定产业,或者给予一些特权,使其为朝廷服务,比如运输粮草、承办军需军械生产、为皇室提供各种物产以及平抑物价……” 曹丕立刻道:“均输平淮。” 郭柔道:“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更宽松些,以利驱人,使其竭尽心智。” 曹丕起身下榻,点亮灯,郭柔披着衣服跟上,研墨。曹丕铺纸,拿笔蘸墨,道:“我现在没有头绪,你说,我记下来,咱们合计合计。” 郭柔想到什么,曹丕都记下来。郭柔道:“司空留你守邺,正好寻访诸人,完善此策,待司空回来就能献上,拿三五家试行,可知优劣。” 曹丕搁下笔,吹了吹,藏之匣中,赞道:“女王妙计。” 他所谋者,断兄弟财路,扼其羽翼;女王所谋者,断世家财路,培植爪牙。 他们真配啊,曹丕忍不住想道。 事毕,郭柔才感寒冷透体,跳上榻,催道:“真冷啊,刚才不觉得,皮都要冻破了。” 曹丕赶忙上来躺下,掖得严实,兴奋地睡不着觉,忽然道:“女王,待父亲明年征战回来,我奏请立你为正室。” 郭柔愣了一下,道:“子桓为我与丽奴甘愿背负骂名,为夫如此,为父为此,我们母子何以报之?” 曹丕闻言,笑起来道:“只要那小子不要抓我脸就好了,他慢慢知事了,这事要赶紧办。”曹丕也是庶子长大,虽然不曾缺衣少食,但向来他心思细腻,能感受到其中的幽微之处。 郭柔道:“我就知道你为我好。”二人依偎慢慢睡下。 郭柔没有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曹丕身上,任氏是曹操的乡党,与夏侯曹氏关系匪浅,曹操不能寒了同乡人的心。 她要功劳立身,也要人张目助拳。故而,郭柔一面用心公事,一面与姐姐、广宗郭氏和母家董氏联络,一面讨好卞夫人。 曹丕和郭柔将这事藏在心底,暗暗为之发力。 且说郭柔从卞夫人处接来丽奴,与他玩耍半天,到了下值时间,曹丕仍未回来,就母子二人吃了饭。丽奴着人抱去睡觉,她则来到外书房,提笔落墨。 大军出征在即,衙门格外繁忙,曹操召集文臣武将议了半天的事,才定了,正要散了,忽然笑道:“别走,给你们看个好东西。” 说着他打开匣子,拿出一根针,用石头磨了数十下。郭嘉凑上去,笑问:“主公磨针做什么?” 曹操看了一眼众人,笑说:“你们有谁能知我意?”曹丕假装自己不存在,只静静地看着。 曹洪道:“主公的衣服破了?” 曹仁道:“主公以事喻理,教我等治军不可懈怠,方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是极,是极……”诸将皆赞同道。 曹操顿了一下,把针往剑柄上贴了贴,又从锦盒里捏出一粒灯草芯,眯着眼睛,拿针去穿。 曹洪立刻道:“这是要教我等抓住时机,一击必中。” 他说完,却不见众将附和,只见曹操照着光亮,穿了几次,都没穿正。郭嘉伸手接来,笑道:“主公,我来吧。” 曹操道:“穿到中间。”他一边说,一边倒了满满一碗水,接过郭嘉递来的针,放到碗里。 这针借助灯草芯的浮力乱转,慢慢地定下来。众人围着碗看,曹操把针拈起来,又放进去,仍是上次的方向。 “我来。”曹洪大手拈起细细的针,再放进去,仍是同样的方向。 郭嘉道:“这莫非是司南?”说着,拿起那块石头,往许褚腰间的佩剑上碰。那石头果然吸住了铁剑。 “这个比司南更灵敏,更方便。主公,这样的石头也赏我一块。”一人道。 “我也要。” “给我一块。” …… 曹操摆手道:“邺城百余里外就有一座磁山,不缺磁石。想那袁本初空有宝山,却不会用,实乃天不佑他。”众人一起跟着附和。 曹操道:“虽然看着简单,里面有门道,不能乱来,我叫人教会你们。”众人一起笑着应了。 曹操却回忆起条陈里对这种现象的解释(猜测),禁不住感慨道:“真不知从哪得了这么一颗巧心?” 郭嘉问:“主公说的是谁?” 曹操道:“郭柔。” 众人不知其人是谁,忙问了起来:“这是他做出来的,主公何不招他入军中?” 曹丕听到父亲提郭柔的名字愣了一下,又见此景,忙咳了一声,道:“这是我的侧室,虽为女子,但通术数和制造,颇有张平子之才。 曲辕犁、筒车、造纸、蹄铁、双镫,乃至指南针,都是她献上的,以功被父亲征辟。 对了,她刚教导出八名专精算数的小童,算账之快之准,乃我生平未见。” 众人听了,纷纷赞道:“真乃奇女子也,有曹大家之遗风。” 曹操早知这事,闻言道:“这才几个月都学会了?” 曹丕笑道:“算数会了,至于如何看账册,还要跟着老吏学习。” 曹操点头,道:“叫两个来,我要试试。元让,你去出题。” 夏侯惇领了命,侍从取了笔墨纸砚,他铺了纸,一边写,一边算,同时问:“我出的是军营粮草筹备,这教过吗?” 曹丕道:“我试过,没问题。” 半天之后,夏侯惇出好了题,两小童也抱着算盘过来了,猛地见这么多高官,身子有些发抖,但也算稳得住,完整行了礼。 曹丕道:“勿要紧张,且当平常考较。父亲,孩儿请取案几来,让他们入座。” 曹操看见两小儿手中的工具,心中好奇,命人依言照办。小童告了罪,才敢坐下来。 夏侯惇看了曹操一眼,见他点了头,便念下去:“问军中所剩粮草多少。今有军士三万,战马一千,每士每日食粟六升,一马一日食草六十升,先遣部队运粮两万石,草二十万石,六日后进粮五万石,草一万石……” 他刚念的时候,两小童就一面听,一面拨动算盘,待念罢,小童也立刻停下来,刚要说话。 曹操道:“将你们算得写下呈上来。”两小童遵命。 曹操看完,传给文臣武将,脸上不辨喜怒,问:“你们可确定?” 两小童道:“师父教导我们,算数务必心细,算完必要采用不同的算法,自查两遍,方可录数。” 曹操心中暗自点头,道:“既如此,再给你们念两遍,查过,再说改不改。” 夏侯惇念了两遍,两小童也打了两遍的算盘。罢了,二人道:“刚才的结果,并无错误。” 曹操闻言大笑,道:“小小年纪,竟然如此了得,后生可畏。你二人与师父相比如何?” 一小童道:“师父从不用算盘。” 另一小童道:“师父只在计算高难度的题时,才会用算盘。” 曹操问:“什么高难度的题?” 那小童回:“比如,在不同流速的河流中,计算出最佳的筒车直径,使水流既能带动筒车运转,又能舀出最多的水来灌溉。” 这小童道:“又如,《周髀算经》说‘径一而周三’,张平子也算过,但都不准,师父现在能算到点后四位,还能继续算得更精确。” 众人听了,不明觉厉。曹操则大笑:“如此良才,所学不能著之竹帛,实在可惜。” 曹丕忙回道:“她最近在整理珠算讲稿,已经下笔写了。还说过要为《九章算术》作注。” 曹操道:“甚好。” 曹洪小声问夏侯惇:“元让,小童说的很难吗?” 夏侯惇看了他一眼,道:“上一个与《九章算术》有紧密联系的人,是先仕秦后入汉的汉丞相张苍。”曹洪听了,倒吸一口凉气。 35、第 35 章 曹丕晚上回来活灵活现地转述了众人的话,郭柔听完脸色发烫,嗔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注《九章算术》的话?” 曹丕笑说:“你能,何不试着去注?” 郭柔道:“你惯会给我找事。”说完,又疑惑道:“你说司空提我的名字做什么?” 曹丕想了一想,道:“你的功劳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按理早该升了。只是你为女子,又是家中女眷,有功不好赏。 阿翁向来唯才是举,区区扬名,不足为奇。我看他阿翁很是惋惜你不为男子。” 且不说郭柔那些发明制造,也不说她的远见卓识,就说她打理庶务和教导小童,也知她是个有条理能干的人,又善教导人,光这一条,放出去至少能做一县理民之官,成就尚未可知。 过两日大军就要出征,曹操回来一趟,就见卞夫人堂下一溜儿摆了数个陶罐木匣,随口问:“这是做什么?” 卞夫人将单子递过去,笑说:“给你收拾的行礼。” 曹操接过扫了一眼,便放下道:“打仗又不是打猎。” 卞夫人命人端来一盏蜂蜜柚子水,道:“这是南边来的柚子和蜂蜜做的饮子,喝时挑一匙,冲些热水,润肺止咳,喝到肚里暖洋洋。你不要,给整日整夜冒严寒守着你的护卫们。” 曹操抿了一口,随意胡坐,笑说:“这个带上。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卞夫人叫人端来两个匣子,揭开给曹操看,道:“这是鹿胶胡桃糕,补气血,你打仗在外,用饭时间不定,每日吃上一两片,不能多吃。这个是石蜜芝麻糕,也是止咳的……” 曹操笑道:“瞧着是你们娘们吃的。” 卞夫人拣了块鹿胶核桃糕给曹操吃,笑说:“你说对了。这糕是由鹿胶、胡桃、胡麻、红枣、枸杞、胡麻油、黄酒、石蜜等熬制切片晾干,太医看过,说都是温补之物。 尹妹妹前些日子说失眠多梦,手脚冰凉,连续吃了半个月,你瞧瞧现在脸色红扑扑的。” 曹操道:“也罢,都带上吧,正好腾了些位置。”原来,曹操这次出征,为了减轻辎重,全面弃了竹简,用纸张写公文。 另外,又带上大量石蜜,供给轻装奇袭的部队食用。石蜜比粟米更抗饿。 走前,曹操不免叫曹丕过去,耳提面授一般,曹丕一一记在心中,隐隐带着兴奋,这是他第一次独立做事。 大军走后,他用心公务,遇事虚心向老臣请教,没有不妥的,只是他生性爱打猎,曹操一走,似有放飞之意,连酷寒也阻止不了。 “你把后日腾出来,我们去拜访蔡娘子。”这日,郭柔对曹丕道。 曹丕道:“我?我也要去?” 郭柔点头,道:“丽奴再过两三年就要启蒙了,我想求蔡娘子编一本启蒙的书籍。” 曹丕道:“家中已有启蒙的书籍。还有,为何去求蔡娘子?邺城的名士大儒做不得?” 郭柔道:“《孙子兵法》所用字七百有余,《老子》不超九百,我想着若是能识得一千余字,辅之汉字六书,不说能读文章,起码能看懂告示。” 曹丕笑说:“丽奴不需这个。” 郭柔笑了,道:“就问你去不去,这事要你帮忙编辑,调整韵律。” 曹丕道:“去,怎么不去?” 到了那日,二人将丽奴送至卞夫人处,一起去了蔡琰府上。蔡琰早得了帖子,仆从引曹、郭进门,见过礼,分宾主落座。 寒暄后,郭柔笑说:“蔡娘子公务繁忙,本不欲打扰,只是这事非娘子不可。” 蔡琰道:“我本薄命之人,怎敢当这话?” 郭柔看了眼曹丕,曹丕接道:“幼子曹正过两三年就要启蒙,听闻蔡中郎教导有方,便请蔡娘子编一本蒙书。” 蔡琰道:“公子谬赞了,琰才学浅薄,怎敢编书?家父曾做《劝学》数篇,我默予公子。” 郭柔忙道:“蔡娘子,虽汉字浩瀚,然而《孙子兵法》用字不超八百,《诗经》用字一千有余,连日常话语常用字也不过几百,因此我想能不能编一册蒙书,将常用字涵盖了。 学完这些,便是以后不读了,至少能看懂告示,将文章读得七七八八。别人或用力于词赋,不屑为此小道,思来想去,唯有蔡娘子能做此事了。” 蔡琰沉吟半响,摇头道:“非我不愿,而是精力不及。” 郭柔劝道:“我知此事非一人之力。蔡娘子先听我的想法,再道可行不可行。” 蔡琰道:“郭娘子请讲。” 郭柔娓娓道来:“我想先挑出常用的一千字,然后以韵语的形式成文,文要涵盖天文地理、历史掌故、飞禽走兽、农牧田猎、仁义智信等等。总之,既要实用,又要教化百姓,还要朗朗上口,便于记诵。 这字从何来?一从典籍如《孔子》《孙子兵法》中来;二从朝廷告示中来;三从士农工商口中来。从三者里,选出频次最高的字。这部分可以请别人来做。 再者,公子与我粗通音律,或可帮上一二。只是我学问根基不实,公子公务繁忙,又是私事,想来想去,唯有蔡娘子能挑起大梁。” 蔡琰听了,心道,以曹家的权势,第三代的长孙要请师父,什么样的大儒请不来,只怕用不上其母所言的蒙书,因问道:“蒙书将来何用?” 郭柔道:“若有幸,便想着印出来,也与那等没根基的人家读,简单实用。我也准备写一册关于算术的蒙书,与认字的书籍配套用。” 蔡琰垂下头,想了半响,然后道:“公子与郭娘子不嫌我鄙陋,琰感激不尽,公子若答应我一件事,我便接了。” 曹丕道:“莫说一件,十件也成,蔡娘子但讲无妨。” 蔡琰道:“我体弱事多,恐精力不济。我有一妹,博闻强识,天资聪颖,想请她协助我整理先父书籍以及编蒙书。” 曹丕一口答应,道:“该当如此。不知她在何方?” 蔡琰道:“她是泰山羊氏之媳,现在邺城。” 曹丕道:“我回去便下公文到羊氏,令其协助姐姐,传承父业。” 郭柔道:“可有子嗣?孩儿离不开娘,有了便一起带来。” 蔡琰道:“多谢公子和娘子。”妹婿在外为官,贞姬留在家中照顾高堂继子,战战兢兢,以致于身心俱病,只怕不能长寿。蔡琰早就想帮妹妹,只是无从下手,正好来了机会。 因知蔡琰不喜见生人,郭柔和曹丕说完事便回了,留下一份厚礼。 路上,两人一起坐着马车。曹丕好奇问:“你做这些有用吗?” 郭柔道:“我努力过。” 曹丕笑了,往郭柔肩头一靠,道:“随你。你累不累?” 郭柔想了一想,笑说:“其实,我有简单且富贵的路可走。” 曹丕道:“说来听听。” 郭柔伸手搂住他的腰,道:“当然是献媚于子桓,你重情,将来必有我的好处。” 曹丕煞有其事地点头,道:“说的是。” 郭柔道:“然而观前汉后汉为政得失,便知你以后更难,僚属皆有私心,多不肯竭尽心智,我多做一些,子桓便少受累一点。” 曹丕深以为然,没有说话,伸手紧紧搂住郭柔的腰。郭柔笑了:“我就这点好,也不是个贤惠的人。” 曹丕笑起来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36、第 36 章 次日,曹丕去了衙门,处理了公务,请来崔琰商议此事:“我有一件私事,也算沾点公事,请崔君来拿个主意。” 话音犹未落,辛毗过来道谢,原来卞夫人知道辛宪英定亲,喜欢她聪明多智,送去一份厚礼。 他见有人,就要告辞,曹丕忙叫住:“辛君,莫要走,你也来。”辛毗只好留下。 曹丕才道:“昨日,我与郭氏一起探望蔡娘子,只见她颜色憔悴,形容羸弱,恐……” 说着,他叹了一口气,不忍继续说下去,半响才道:“阿翁与蔡中郎亦师亦友,我家亦将蔡娘子当亲戚处之。 郭氏婉言问了几句,知她志不可移。我没什么主意,你们有什么好法子。” 崔琰道:“不如送几个徒弟过去,蔡正字口述,他人手书。” 曹丕摇头道:“阿翁早说过,只是蔡娘子言男女有别,不肯要。” 辛毗道:“我有一女,好读书,能识字,不如叫她为蔡娘子做些磨墨代笔的小事。” 曹丕摇头道:“不可不可,辛娘子定了亲,还能留在家中几日?我不忍夺你们父女之亲。” 崔琰说:“我刚想说我家也有几个小娘子。” 曹丕笑了,辛毗忽然道:“蔡中郎是不是还有一女?对,确实有一女。” 曹丕忙问:“她在哪里?” 辛毗大笑:“说来巧了,蔡小娘子的夫婿与小女的未婚夫婿是亲兄弟,如今正在邺城。不如请她来帮蔡娘子?” 曹丕犹豫道:“这……” 崔琰想了想,道:“确实是个好主意,同为蔡中郎女,其姐身体不好,她来,也是尽孝悌之情。” 辛毗道:“季珪言之有理,以司空府的名义给蔡小娘子去书。” 曹丕想了想,道:“她已成家,只怕有别的顾虑,不妥。” 辛毗道:“我叫拙荆问问羊家,若成,就……就以修书的名义请她来,若不成,再想别的办法。” 曹丕道:“这是个中肯的法子。只是你们两家刚结亲,你家不好去说,我再另请高明。” 崔琰听了,笑道:“这事交给我。” 曹丕直起身子,松了一口气,拱手道:“多谢崔君,我能对阿母有交代了。” 崔琰告辞离开,辛毗笑说:“我也无甚大事,就是感念卞夫人记挂小女,送来厚礼,家中事忙,不能当面道谢,望公子代为传达。” 曹丕笑道:“辛君客气了。” 辛毗告辞与崔琰一起往外走,辛毗笑问:“季珪,令侄女什么时候好事将近?” 崔琰笑回:“总不能越过三公子。”长幼有序,曹操的三子曹彰还未成亲。 辛毗听了,道:“也就这两三年的功夫,我家宪英聪颖孝顺,实不忍她远离。” 崔琰叹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两人一路说着话去了。 两日后,蔡贞姬急惶惶找来,一见到姐姐就抱住痛哭,悔恨道:“姐姐……我……对不起你……” 蔡邕只有两女,现在两人一样的处境,蔡琰继承父业焚膏继晷默写书籍,而贞姬却将时间消磨着侍奉君姑继子上。 君姑继子上有家中主子看管,下有侍女奴婢照料,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姐姐将余生的心血性命都给了父亲未竟的事业,但同为女儿的她呢?蔡贞姬越想越羞得无地自容,悔恨不已。 蔡琰被妹妹吓了一跳,双手缓缓搂紧妹妹,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我很好,你不必担忧。” 蔡贞姬松开,满脸泪痕地对蔡琰,道:“我再也不离开姐姐了。” 蔡琰闻言大笑,命人端水为妹妹洗漱。梳洗罢,蔡琰待妹妹情绪稳定了,挥退众人,回忆道:“当年阿翁在世时,你我姐妹是何等肆意?” 蔡贞姬红着眼睛,不说话,蔡琰伸臂将妹妹揽在怀中,缓缓道:“不用怕,姐姐回来了。”蔡贞姬蓦地痛哭起来。 半天,她才止住哭泣,蔡琰道:“你跟我住在一起,不必早起晚睡,我当值时,你就在家中校正书籍。” 蔡贞姬连连点头,蔡琰道:“还有一件要紧的事,你去把《孔子》《诗经》《孙子兵法》等书籍用了多少字,这些字出现的次数都统计出来,还有朝廷的告示……” 蔡贞姬不解道:“姐姐,统计这个做什么?” 蔡琰道:“曹公的二公子和郭娘子要编一本蒙书,先把常用字选出来。” 蔡贞姬点了头,忽然又道:“我听说郭娘子只是侧室,二公子还有个正室。” 蔡琰道:“郭娘子离正室不远了。” 蔡贞姬倒吸一口凉气,道:“怎会如此?”羊家断不会做出此等以妾为妻的事情来。 蔡琰与妹妹慢慢道来:“曹公看重她,卞夫人喜欢她,公子宠爱她,她又有子嗣,朝中文武都曾受惠于她的发明制造,为什么不能做正室?” 蔡贞姬睁大了眼睛,蔡琰道:“安平郡来了不少才俊到邺城求官,郭娘子就出自安平广宗,郭家世为郡吏。她正在成为河北大族的选择。” 蔡贞姬道:“选择?” 蔡琰点头道:“你慢慢看朝廷告示,不要操之过急。”说完,带着妹妹去看屋子。 河北新降,地位不如旧人,联姻成为获取利益的捷径。虽有了四公子曹植这位姻亲,然而并不满意,他们更看重的是作为继承人的二公子曹丕。 河北世家送过美女,但曹丕不接这话,都失败了。他的宠姬郭柔慢慢浮现在众人面前,成为他们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天寒地冻,屋里的炭烧着。郭柔正在写字,忽然背后被人拽住,她搁下笔,转头就看见丽奴的笑脸。“啊啊啊。”他一边叫着,一边举着木头小马。 郭柔扶着他,转过身,笑说:“丽奴,要阿母与你一起玩?”丽奴“嗯”了一声。 堂下铺着席子,席上铺了褥子,四周有侍女看着,上面摆着丽奴的玩具,任他玩耍。 丽奴自己玩了一会儿,便爬过来要郭柔和他一起玩。郭柔道:“坐好。” 丽奴果然爬起来乖乖坐着,郭柔坐在他对面,从褥子上捡了一把木剑,道:“来吧。” 丽奴嘴里呜呜地叫着,手推着木头小马过来。郭柔握着木剑轻轻一挥,说:“这刀专克骑兵,你败了。” 丽奴应声倒下去,逗得满屋人都笑了。郭柔随意拿手比划了两下,说:“丽奴屡败屡战,其心可嘉,允你复活再来一局。” 丽奴从褥子上爬起坐好,换了木球,双手往这边推。郭柔“痛心”道:“好厉害的滚石,我不行了。”说着,人倒了下去,丽奴发出咯咯的笑声。 母子玩了一会儿,丽奴玩累了,一眨眼就睡着了,被郭柔抱起放到榻上,命人好生看着。 时光流逝,转眼过了新年,春来大地,万物生长。 蔡琰有妹妹、郭柔、曹丕等人协助,已经选出常用字,正在编纂成文。 这日,曹丕又要去打猎,郭柔不解道:“草才出来,有什么让你猎的?” 曹丕一本正经道:“猎雉。” 郭柔叮嘱道:“小心别跌下来。” 曹丕取了剑,腰间一挂,与丽奴挥手作别,道:“阿翁走了。你不用担心。”郭柔送他出门,回来抱着丽奴去与卞夫人说话。 叙完话,卞夫人舍不得丽奴,便留下了他。郭柔回来检查《珠算基础》,检查完,叫人拿到外院,让门客抄录两份,以便请人指教。 天色未黑,曹丕就回来了,他手里捧着匣子,脚步轻快。郭柔见状笑问:“又得了什么新奇好东西?” 他外出打猎结交朋友,旁人送了他不少珍奇珠宝。曹丕闻言,笑说:“你来猜猜?” 郭柔仔细端详曹丕的神色,看出他隐有兴奋之色,这东西必在他心坎上。可他作为府中长子,见过的好东西车载斗量。 那是什么呢?郭柔凝眉苦思,实在想不出,道:“匣子这么一盖,谁知道里面是大是小,是金是玉?你总要给个提示。” 曹丕道:“长的。” “廓落带?” “不是。” “组佩。” “现在谁爱戴那个。” “金钗。” “我叫人给你打上十来支换着戴。” …… 郭柔猜来猜去总也猜不着,曹丕又给了提示:“筒状。” “千里镜!”郭柔脱口而出,伸手夺来,打开一看,露出牛皮套着的圆筒。 她的手顿了一下,抬头小心翼翼问:“成了吗?” 曹丕点头,郭柔这才拧开螺纹铜盖,走到门口,朝远方望去,心情渐渐平复,半响道:“有些不清楚。” 曹丕却大为满意:“行军打仗用足够了,你立了大功。我立刻派人连夜给阿翁送去。”说着叫来人,他则挥笔写了一封书信,随同寄去。 曹丕道:“等宽裕了,我拿一个给你玩。” 郭柔笑说:“它在我手中只是玩器,放到将军们的手中就是出奇制胜的利器。” 曹丕道:“也罢。我带你去猎鹿。”郭柔道:“暖和些再去。我记在心里了,你可不许耍赖。” 曹丕道:“君子一诺千金。” 心腹快马加鞭,三五日就到了大军营帐,速度之快以至于让人怀疑邺城生变。心腹将匣子并信呈上去,曹操看过笑骂了一声,见众人好奇,将信递给他们看。 37-40 第37章 待众人看过信, 回头就见主公举着千里镜往外张望,围上来眼睛巴巴的,手伸得长长的, 就等曹操放下。 曹操看了半日, 刚移开,就被曹仁接过,往眼上杵, 那筒上瞬间长出数个大手来。 曹操紧张道:“一个个来, 别跌碎了。”几人才收回手,你争我抢地排起队。文臣挤不过那群粗鲁汉子,拿着那信翻来覆去地看,直叹道:“神器。” 曹操抚须, 道:“非我慧眼,焉有此神器?” 那厢任家见郭柔气势渐长, 笼络了公子要立她为正室, 心中不安,派人回许都,陈明利害, 要任琦来邺城,做挽留。 任家自曹操起兵就来相投,散尽家财,尽心尽力,又互为姻亲。捱得二公子有继位之相,忽冒出个宠姬, 得宠也就罢了,她竟有意夺未来主母之位,任家又是惊惧, 又是不忿。 任夫人苦口婆心劝道:“你此去邺城,不要闹小孩脾气,对君姑要孝顺,对夫君要婉顺,对儿子要慈爱……” 话音未落,任琦就道:“谁稀罕那个小……” 任夫人喝道:“住口,你是他母亲,教养得好了,如同亲生儿子一样孝顺你。” 任琦撇撇嘴,不说话。任夫人有气无力,从袖中取了一本《女诫》,语重心长道:“琦儿,你只顾自己生气,怎么不顾父母兄弟?自从你叔父没了,咱们任家除了你,就没别人支撑门户了。” 任琦垂下头,任夫人恨恨道:“你用心改过,否则咱们就是为他人作嫁裳。” 任琦抬头,道:“阿母,你又……”待看到母亲疲惫的眼神,她忽然心一酸,道:“我……我该……” 任夫人这才离去,出了门,叫丫鬟打点行礼,回到家中与任父说了:“琦儿,已经改了,明日就去邺城。” 任父唉声叹气,愁眉不展:“琦儿,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她与二公子青梅竹马,怎么就让一个宠妾占了先?” 任夫人道:“人走茶凉。叔叔去了几个月,就有人要治我们家。” 任父道:“琦儿是弟妹的侄女,她若能跟去邺城,最好。”任峻的妻子是主公的从妹,她开尊口,比旁人说一百句好话都强。 任夫人又急急去找曹夫人,叙了亲情,陈了厉害,然后殷殷盼着她说话。 曹夫人身着孝服,面色愁苦,咳了几声,叹道:“侄女是我亲侄女,她遇到难处,我本该去,只是先夫才去,热孝未过。不若我先写信给嫂嫂。那时即便事不成,热孝也过了。”说罢,又咳起来。 任夫人无法,见她咳个不停,不敢再说话,道了几声保重,便去了。她刚走,屏风后转出个青年来。 青年问:“阿母,为何不答应伯母?阿翁散尽家财,劳苦功劳,二公子这样做未免太无情。” 曹夫人不咳了,看着青年道:“你阿翁是散尽家财,劳苦功高,但曹公不是已经酬过了吗?” 青年一愣,满脸疑惑,曹夫人继续道:“你继承了侯爵,又是曹家外甥,锦绣前程,为何说曹公无情?” 青年满面羞惭,喃喃讷讷道:“我为妹妹鸣不平。” 曹夫人道:“此乃曹公家事,你勿要掺和,恶了二公子,将来如何是好?”青年低头听训。 半个月后,任琦一行来到邺城,进了府邸,先去拜见卞夫人。郭柔不在卞夫人跟前侍奉,在书房看书。 忽然一个侍女慌慌张张跑进来说:“女君来了,已经进了门,正往夫人处去了。” 郭柔猛得听说,愣了一瞬,立刻笑说:“劳你跑一趟,桃叶请她喝杯蜜水。我换过衣服就去。” 桃叶领侍女去了耳房,叫个小侍女陪她喝蜜水,又抓了一把钱给她,回了来,对郭柔说:“女君性情耿直,不肯轻易低头,府中无人去接便回了来,只怕对娘子和孙公子不利,娘子早做打算。” 郭柔换过衣裳,说:“丽奴就交给你,除了夫人的人,谁也不能给。”桃叶郑重道:“诺。” 正说着又有个侍女跑来报信:“女君说话硬,如君仔细些。”说完,桃叶领她去耳房了。 郭柔走前,对回来的桃叶,道:“你跟随公子多年,在府里有头有脸,我和公子都信你,从现在到我回来,谁叫你都不要出去,只守着丽奴。若有干系,我替你担了。” 桃叶道:“娘子放心。”郭柔又去嘱咐了丽奴的乳娘和侍女,才去了卞夫人处。 卞夫人得知任琦回来,大吃一惊,一面命人打扫屋舍,一面忙叫人请进来。 “琦儿,身子可大好了?”寒暄后,卞夫人问。 任琦回道:“早就好了。我不来,君姑就把我给忘了。” 卞夫人笑说:“你大好,我就放心了,晚上为你设宴接风洗尘,一来庆家人团聚,二来庆你身体康健。” 任琦张望了一下,道:“我不在邺城,郭氏也太惫懒,怎么不来侍奉君姑?” 正说着,郭柔到了,只当没听见这句话,先给卞夫人行了礼,又对任琦行礼,笑说:“不知女君回来,没有亲迎,恕罪恕罪。” 任琦冷笑一声:“我不回,你与公子双宿双飞,岂不正好?” 卞夫人见这不是话,斥道:“人呢,女君回来,怎么还不上蜜水?”玉兰忙端了蜜水来。 任琦道:“君姑教训的是,有些人出身卑贱,不读诗书,哪里懂长幼尊卑?” 一席话说得满堂鸦雀无声,郭柔只有跪下请罪,道:“妾言行不当,乞请女君恕罪。” 任琦见状,有了五六分得意,余光瞥见卞夫人的笑容淡了,以为自己揭了郭柔的真面目,卞夫人不喜郭柔了,这得意有了八|九分。 卞夫人自持身份,不好与小辈计较,只有对郭柔道:“既知道了,以后多读些书,起来吧。” 说完,又对任琦道:“你远道而来,风尘仆仆,先回去洗漱一番,晚上过来用饭,有你爱吃的。” 任琦瞥了一眼郭柔,起身告辞,路过她身边,喝道:“你不走,难道要吃罚?” 郭柔起身,朝卞夫人行了一礼,才跟在任琦身后去了。玉莲引着任琦去住处,陪笑道:“女君可要先去花园赏玩一番?实在是你来得急,屋子尚未打扫好。” 任琦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玉莲听了,脸色红了又白,不敢出声。 任琦道:“那个小的在哪里?郭氏,你带路。” 郭柔回:“丽奴刚吃了奶睡下了。明日我带丽奴给女君请安。” 任琦似笑非笑看了一眼郭柔,道:“丽奴是我的孩子,你怕我会害他,故意迟一日好进谗言给公子,离间我们母子情分。 你若认是公子的妾室,就认我这个女君,不要讲什么官职不官职的,最好注意你的身份。” 郭柔心中升起一团火,不好反驳,只沉默以对。任琦对玉莲道:“带我去见……丽奴。” 玉莲本是奴婢,只好指了方向,带众人去了。未到院子,便听到喧嚣吵闹之声,郭柔神色大变,提着裙子,飞也似的跑进院子,就见几个凶神恶煞的仆妇要抢进屋子,桃叶带人拦着。 郭柔疾跑上前,扯开仆妇,喝道:“尔等竟敢惊扰孙公子?还不退下!” 仆妇们一愣,郭柔撕开她们,进了屋,就见丽奴从乳娘怀中探头张望,满眼好奇,丝毫没被吓住。 郭柔心中稍安,就听见任琦道喝道:“我看你们是不把我这个女君放在眼里,都跪下。” 桃叶等奴婢只好跪下来,任琦迤逦进来,道:“郭氏,你手下人目无尊卑,来人,带她们出去打二十棍。” 郭柔道:“女君且慢。她们得了公子的吩咐,忠于职守,保护了小公子,何罪之有?即便有,府中向来体恤下人,并未杖责过人,女君宽宏大量,饶了她们这一遭。” 任琦道:“你惯会小恩小惠收揽人心,看在公子面上,且饶她们一回。” 说罢,她对郭柔得意地笑,说:“把我的儿子给我抱来。”饶你再讨公子欢心又如何,光名分就能将人压得死死的,儿子生了也白生。 郭柔更不放心了,拦在乳娘面前,冷声道:“女君好大的气势,一回来就喊打喊杀。丽奴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非公子君姑亲自吩咐,不敢交给女君。请回吧。” 任琦怒喝道:“区区一妾室,贱婢而已,安敢与我这样说话?” 郭柔道:“妾虽奴婢,但丽奴是主子。” 任琦大怒,道:“他是我的孩子。来人,把他抢来。”那仆妇就要上来。 郭柔从架上“嗖”地一声,拔出剑来,喝道:“我剑不长眼睛,尔等婢仆伤了孙公子,死了也白死,不怕连累家人的,尽管上来。” 那仆妇们也是有家小的,且郭氏是公子爱妾,不管伤了大的小的,都不能活,故而心中畏惧,踌躇不敢上前。 任琦先是唬了一跳,回神后恼羞成怒,心想妻妾之别,有如天堑,放下心,不怕她,大着胆儿上前,将脖子递给她,故意道:“你能把我杀了?” 郭柔道:“女君博古通今,难道不知士之怒也,流血五步,伏尸二人?丽奴自有阿翁大父,我无父母兄弟,命贱如斯,有何吝之?又何惧之?” 第38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 郭柔露出一副勇敢无畏的神情来。她也知忍一时之气,方能长久,然而关乎丽奴, 任琦是好也罢, 歹也罢,她绝不会将丽奴交到这人手中。 一刻也不行。 任琦对上郭柔,却见她眉眼刚烈, 似有玉石俱焚之意, 想自己出身富贵,亲朋俱在,不比她赤条条一个人,心先怯了, 忍不住退后一步。 忽听得一声厉喝:“住手!”原是卞夫人来了。 郭柔立刻抛了剑,跪下请罪。任琦如得了救星一般, 爬到卞夫人怀里, 哭道:“君姑救我,这贱婢要杀我呢!” 卞夫人神色不豫,玉兰和玉蓉忙扶住任琦。卞夫人道:“不要哭, 我为你做主。”任琦听到这话,抽噎着被扶到一边。 卞夫人没理会郭柔,走到乳娘面前,看见撇嘴要哭的丽奴,哄了几下,对他道:“丽奴, 小叔叔找你玩。” 再对乳娘道:“送丽奴到我屋里,再请杜夫人来看着。”乳娘抱着丽奴往外走,丽奴脸朝后, 向卞夫人和郭柔挥手作别。玉兰和桃叶跟着去了。 丽奴一走,卞夫人走到正堂坐下,神色冷峻,道:“悄悄请公子回来。” 任琦道:“君姑为我做主,这贱婢拿剑要杀我。” 郭柔进来跪下,也不辩解,只是默默流泪。卞夫人道:“将院中这些人分开关押,一个一个审,若有人敢撒谎,立刻打死。” 玉莲将院中两方人马都带走了,任夫人闭目养神不说话,院外屋内鸦雀无声,众人皆屏息凝神。任琦脸上的雀跃,渐渐凝固了,心中不安。 半天后,曹丕急急回来,进了院子,就见郭柔跪在地上流泪,母亲气得不语,慌得扑通一声跪下,道:“阿母莫要气坏了身子,都是儿子的错。” 卞夫人睁开眼睛,呵斥道:“平日都是我纵容你,处事不公,闹得妻妾不和。” 曹丕听得这话,满面羞惭,磕头不跌,道:“都是儿子的错,阿母莫要气坏了身子。” 任琦见了,心道,君姑还是会帮自己,下巴抬起,神情不屑。 郭柔道:“此事与公子无关,罪全在妾一身,妾任打任罚,绝无怨言。” 任琦告状道:“君姑,这贱婢拿剑要杀我,试问谁家的婢妾能杀女君?” 郭柔道:“君姑明鉴,我见几个眼生的恶仆要抢丽奴,情急之下,拔剑吓唬她们,实不知女君为何走到剑下。 且那剑是公子旧剑,不能用了,又不忍丢,才挂到架上装饰,伤不了人。” 卞夫人道:“取剑来。” 玉莲捡起剑,并同剑鞘,一并呈与卞夫人看,道:“确系公子旧剑。” 卞夫人看过,插剑入鞘,掷到曹丕面前,喝道:“混账,什么东西都往屋里带,伤着丽奴怎么办?” 曹丕路上已知此事,见母亲隐有为女王开脱之势,心中稍安,陪笑道:“儿子知错了。” 卞夫人对曹丕道:“你这里乱糟糟的,丽奴先在我那里住着,女王在院中冷静一个月,无事不要出来。” 说罢,她对任琦柔和了语气,道:“你一路风尘,先回去洗漱,其他的再做计较。琦儿第一次来府邸,玉蓉你去侍奉几日,待琦儿熟悉了再回来。” 玉蓉应了一声,笑着对任琦道:“女君,请。” 任琦看了眼卞夫人,卞夫人微微点头,对曹丕道:“你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说罢,带着曹丕去了,任琦瞥了眼郭柔,趾高气扬地走了。郭柔起身,一瘸一拐地坐在榻上,并无一人侍奉。丽奴带走一批,剩下一批都被带走讯问。 她的目光忽然落到那剑上,心思一动,走出屋子,关上院门,返身捡了剑,用力朝石阶上砍去。 卞夫人将曹丕带回院中,杜夫人正带着曹林与丽奴玩耍。见他们进来,忙问:“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卞夫人叹了一声,道:“让妹妹见笑了,我与子桓说几句话。” 杜夫人没有追问,安慰了两句,找了借口,抱着曹林离开了。乳娘带着丽奴去了厢房,此刻屋里只母子两个,并无外人。 曹丕跪在卞夫人脚下,低声道:“阿母,且不说任氏对儿子早有怨怼,就她那性子,我死也不敢将儿子交给她养。” 卞夫人痛心疾首道:“孽障!” 曹丕将脖子一梗不说话,卞夫人问道:“你打定注意了?” “绝不再改。”曹丕道。 卞夫人道:“郭氏外柔内刚,绝不是贤惠大度之人。” 曹丕道:“为母则刚。若非她夺丽奴,女王绝不会为此事。” 卞夫人头痛道:“你是认定了她?” 曹丕道:“求阿母成全。” 卞夫人长长叹了一口气,挥手道:“你去吧。” 曹丕欲言又止,道:“女王功劳极大,若是不赏,恐寒人心。” 卞夫人疲惫道:“去吧,我心里比你明白,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孽障啊。” 曹丕笑着起身去了,卞夫人道:“不许去见女王,也让她冷静冷静,喊打喊杀,成何体统?” 曹丕笑回:“我去看丽奴。”他出去时,正碰到玉莲捧着一叠供词进来。 卞夫人接了供词,看罢,放到案上,揉着额头,道:“取笔墨来。”玉莲忙取了笔墨。 卞夫人接连写了几封信,先命人携信取任琦父母并任峻妻曹夫人来,再往曹操处去了两封,一封公信,一封私信。若非与袁谭之战进展顺利,卞夫人也不敢以此事相扰。 她心想,此事必要当机立断,才能降低影响,越早决断越好。 且说曹操收到卞夫人急信,先扯开那封“孟德亲启”,只见上面写着:“子桓妻妾不合,早晚生事,恐伤及丽奴,速做决断。” 他惊了一下,继续看下去,卞夫人将任琦如何夺子,郭柔如何挥剑拦人,曹丕弃任立郭等等,写得一清二楚。 看罢,他放下这封,又看过那封,上面只写了曹丕与任琦夫妻不睦,恐成怨偶,念及世交情谊,询问司空如何处理,完全将郭柔隐去了。 曹操沉吟半响,将私信藏入袖中,命人叫来夏侯惇、曹仁、曹洪。夏侯渊督促粮草不在营中。 三人来后,曹操将信递与三人传看,说:“家门不幸啊,孽子令我头疼,你们有什么好主意?” 曹仁道:“主公家事,何须问我们?” 曹操摇头笑说:“你们是子桓的叔伯,但说无妨。” 夏侯惇因念曹丕为其子说话之恩,便道:“按理小辈的事我们不该管,只是子桓是我看着长大的,闹到这田地,再让他们继续过,岂不是牛不喝水强按头?” 原来早些年,曹婧先说与旧交丁家子,曹操问曹丕意见,曹丕说丁家子眼睛有问题,转而推荐了好友夏侯楙。夏侯楙正是夏侯惇的儿子。 曹仁道:“公子是主公的长子,孙公子是主公的长孙,身份贵重,不可不慎重对待。” 曹洪听了这两人话,也道:“子孙自有子孙福,让他们自个决定怎么过,免得老了埋怨我们。” 曹操面露愧疚之色,叹息道:“不是冤家不聚头,我负了任家啊。” 三人劝道:“若不决断,早晚终成怨偶,一别两宽,岂不各自欢喜?” 曹操无奈,只好道:“子桓不配,我愿收任氏为义女,当亲女儿一样对待。”三人连声道主公宽宏大量。曹操写了信,命人送回邺城。 且说郭柔禁足才两日,曹丕悄悄去见她。虽有月光,但被乌云遮了,他从暗影来,吓了郭柔一跳。 “丽奴怎么样了?”郭柔忙问。 曹丕回道:“好着呢。” 郭柔给曹丕端来水,笑说:“有君姑照看,我是能放下心,就是想得慌。” 曹丕接来喝了,见案上都是图纸,便问:“这是什么?” 郭柔道:“给丽奴设计的玩具,再过几月就能玩。你看这个。” 她举着一张图纸送到眼前,道:“我见十公子有个三轮铜鸠车,十分喜爱,常拉着玩。我想做个木柄的,里面设有机关,丽奴一推,斑鸠的翅膀会扇动,也会叫。” 曹丕又看过几张,都是些童趣的玩意儿,心中暖洋洋的,将人揽在怀中,笑问:“我从没想过你会挥那剑,你也不害怕。” 郭柔靠在他怀中,道:“丽奴受期待而生,生而异梦,你我精心教导,希望他将来成为一个热情、勇敢无畏而又心胸宽广的人。我不会让任何人拿丽奴做筏子。” 第39章 两人耳鬓厮磨, 依依不舍,直到外面人催,曹丕才去了。过了一日, 他又悄悄带了丽奴来, 母子相见。 府中上到主子,下至奴婢,都得过这两人的恩惠, 见卞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都只做不知,乐得配合,阖府上下只瞒着任琦一人。 有个叫夏婆子的洒扫粗役,寻了几次, 才近前自陈受其恩惠,告诉她道:“公子要休你, 立郭氏为继室哩。” 任琦本是暴脾气, 闻言大怒,立刻提了剑,要先斩曹丕, 再杀郭氏,赔上性命,也要出这口恶气。 她先去了外书房,撞开门,曹丕早已上值去了,便转头一径朝后院去了。众人见任琦气势汹汹, 来者不善,早有人飞报郭柔。 那人道:“娘子快走,不要与她分辨, 否则性命不保。” 郭柔听了,心神一震,立刻叫人栓上前门,自个从后边的小门,往花木深处的小路,直奔卞夫人院去了。 那卞夫人也听得消息,顿时惊怒不已,带着健妇浩浩荡而来,正见任琦砍门撒气。 “住手!”卞夫人厉喝。 任琦扭过头,双目通红,又是哭,又是骂,道:“你们一条心地害我,要休了我,我偏不如你们的意,死了,我也要把那狗男女带下去……” 卞夫人气得浑身发抖,道:“疯了,疯了,任氏疯了,还不夺了她的剑,非等她杀几个人?” 众人忙去夺剑,任琦挣扎不得,扯得钗环玉佩落了一地,仍在骂。正闹腾着,忽然一群人急匆匆赶来,一人闻得骂语,吓得魂飞魄散,疾跑过来,叉开五指,劈脸一巴掌,打得任琦栽到一边。 “孽障,孽障,你要害死我们一家吗?”那人骂道。 任琦看清来人,正是父亲,只见他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不觉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任父、任夫人和曹夫人跪下向卞夫人请罪,直道:“这孩子得了疯病原以为好了,谁知又犯了,请夫人降罪。” 卞夫人头疼欲裂,道:“先把任氏送回院中。你们随我来。” 任夫人转头看了眼任琦,又是心疼,又是怒其惹下祸事。几人来到后院,任父三人皆不敢坐,卞夫人再三说了才坐下。 “任氏视子桓若仇雠,强拧在一起,恐坏了我们两家情谊。”卞夫人本欲拿出曹操书信,然今日此景,倒不须这些了。 任父请罪道:“我教女无方,幸亏不曾伤人,否则百死莫赎。” 任夫人道:“小女得了病,不曾好全,新来冀州,水土不服,又犯了。夫人念在她年幼无知,就饶了她,我们带她回家养病。” 曹夫人道:“嫂嫂,莫要气坏了身子,她年幼无知,冲动易怒,保不准被人挑唆,气上头来,不管不顾,惊扰了嫂嫂。” 卞夫人听了,心内思索起来,虽看似郭柔得利,但却不是她,她向来乖觉,且胜利在握,不会横生枝节。只能私下里寻访,找出幕后黑手。 “琦儿……哎……”卞夫人长叹一声,说不出话来。 曹夫人道:“她多留无益,我们今日就带她回老家。” 卞夫人素来宽柔,慈善待人,闻言不便说出不好的话来,悔疚道:“我们亲家,何至于此?早知今日,当日就不要将这对冤家凑到一处。” 任父等人劝道:“是琦儿无福,非当日之过也。” 曹夫人看了眼任父和任夫人,对卞夫人道:“兄长不在,嫂嫂就能做主。琦儿虽是我的侄女,子桓也是我的侄子,都是骨肉至亲。 事已至此,且请族老过来,速做决断,以全我们亲族情谊。” 卞夫人一边叹道:“何至于此?”一面请曹家夏侯家的族老以及任氏在邺城的人过来,商议此事。 不多时,众人都来了。曹、任两家要脸面,没说别的,只说夫妻二人感情不合,要一别两宽。两边老人照例劝了几句,就签了和离书。 卞夫人道:“想来两人是前世冤家,如今各还本道,解怨释结。曹家送一份妆奁给琦儿,望她重梳蝉鬓,美扫峨眉,聘得佳婿。” 任父要推辞,曹夫人劝他收下:“孩子都是好孩子,只是不合缘分,如此也好,你就收下,不要推辞。”任家只好应下。 事罢,众人告辞离去。任父、任夫人和曹夫人把任琦带走了,卞夫人留任家在邺城多住几日。 却说卞夫人送走众人,去了偏殿,就见母子的脑袋叠在一处,从屏风边上往外探,见她进来,大的吓得讪笑,小的捂上眼睛,把卞夫人看笑了。 她疲惫至极,往榻上一坐,郭柔忙端水送来。卞夫人接了一饮而尽,摸了摸丽奴的头发,起身要走,忽然转身回头道:“你带丽奴回去吧。” 身处高位,越要谦逊,卞夫人心知这个道理。又想道,曹家风水不好,娶的夫人各个刚烈,丁夫人自大公子死后天天与曹操闹,任琦更是拿剑砍人,这个郭柔更不简单! 想及此处,卞夫人叹息一声,不过两口子过日子总要有个强硬的人,子桓虽强硬,但郭柔更坚定,又懂得劝人。随他们去吧。 卞夫人吩咐玉莲去查,到底是谁唆使任琦。半响后,玉莲回来了,道:“花园洒扫的夏婆子嘀嘀咕咕和任娘子说了几句话,问她,她说受任娘子恩,不敢瞒任娘子,就把公子偷偷去看郭娘子的事说了。 夏婆子是老油子,说话真真假假,她的儿媳在杜夫人处当差,外孙女在环夫人处当差,还往下审吗?” 卞夫人想了想,道:“不用了。将夏婆子送到庄子上,她儿子女儿等家人一共多少口?” 玉莲回道:“十二口。” 卞夫人道:“再添八口,一并送给任琦使唤。杜夫人和环夫人处,你亲自去要人,另挑伶俐的给她们使。”玉莲应声去了。 曹丕回来,发现这婚竟然就这么离了。郭柔指着门上的剑痕,对他道:“幸好你没回来,若是砍伤了,该如何是好?” 曹丕对门看了半日,叹道:“不知任氏如此悍烈。” 郭柔对侍女,道:“门不甚坏,修补一下,重新上漆。”说完,便与曹丕一起进了屋,桃叶端来饮子。曹丕接来喝了,身心舒畅,道:“可算去了心头大事。” 郭柔挥退人,说:“咱们可是要遭人嗤笑了。” 曹丕笑问:“你怕吗?” 郭柔白了他一眼,道:“我生于世间,敢作敢当,怎会畏惧些许流言蜚语?”曹丕闻言大笑,也道:“我亦不畏。” 两日后,任家悄无声息地离开邺城,曹夫人回许都,任琦三口回了老家。 又过了两日,广宗郭氏送帖子上门,说是来探望郭柔,来的是郭柔的叔祖母、表姨母和堂嫂。卞夫人无可无不可,见了她们,又命带来见郭柔。 郭柔只记得叔祖母的声音,见了面,不免说起父母兄弟,悲喜交集,痛哭一番。 留人用完饭,临行前,老叔祖母握着她的手,叮嘱道:“用心侍奉舅姑,不要担心家中。”郭柔亦叮咛三人保重身体。 别了亲人,郭柔坐在榻前出神,心道,她现在多少算是站稳脚跟,可是一家子只剩下个姐姐,如何不令人伤心? 正伤感着,忽然腿上钻出个脑袋来,笑得无邪,郭柔瞬间乐了,点了他鼓鼓的脸颊,道:“小机灵鬼。”丽奴手脚并用,爬到郭柔怀中,搬着脚玩,对她咯咯地笑着。 第40章 曹丕下值回来, 一手抱起丽奴,目光扫见案上摆着特产,顺手拿了描金的拨浪鼓, 坐下问:“谁过来了?” 郭柔奉上紫苏饮, 道:“老家的亲人过来看我。不许他喝。” 曹丕忙一手按住急切的丽奴,一手端着喝了几口,还给郭柔, “既是家里人, 叔伯兄弟所居何职?” 郭柔放下杯盏,朝他一笑,道:“千万别因私废公,他们能为你所用, 就用,不能, 不用。” 曹丕笑起来, 问:“你就没有个私心?” 郭柔往他那儿一指,曹丕低头一看,煞有其事道:“原来这小子就是你的私心。” 郭柔一笑, 嗔道:“你就欺负他不会说话。今天暖和,你沐浴去。” 曹丕道:“你也一起去。” 郭柔接过丽奴,啐了一口,红着脸走开了,道:“谁和你一起去,弄得地上都是水。”曹丕笑着自己去了。 半天后, 他沐浴回来,郭柔在廊下招手,让他坐对面晾头发。 春光融融, 香风拂拂,紫藤花如瀑,春意熏得人沉醉,郭柔缓缓移去靠在曹丕怀中,曹丕双手抱住她,倚着朱红栏杆,享受这份闲暇。 休沐日,两人如约一起去打猎。曹丕箭法好,最爱射雉,归来马屁股上挂满了彩雉,而郭柔箭法粗疏,只当踏青,追上时马头簪满了鲜花。 春去秋来,捷报频传,曹军斩杀袁谭,班师凯旋,冀州全境归曹氏。曹丕率领文武大臣出城迎接。曹操归来后,先赏赐随军的谋臣武将,再听过冀州的军政,才空出时间听家事。 他命人叫曹丕来书房,考校其时政军务,曹丕一一答了,曹操心中暗道,虽行军打仗非其长处,但守成尚且可以。 曹丕怀里揣着两份条陈,见父亲心情正好,便取出来,笑说:“儿子想请阿翁指教一二。” 曹操接来,打开看罢,笑道:“你当真舍得?”这张是关于皇商的,曹丕要将手下经商豪族献出来。 曹丕腼腆一笑,道:“外面不乏豪商大族,然其利多不如这三家,是这三家善于经营吗?不是的,这全托阿翁的福。阿翁别问舍得舍不得,就说这条计策可行吗?” 曹操笑说:“你考虑深远,确实有益。果然长进了。” 曹丕又从袖里掏出一本条陈,曹操正要伸手去接,曹丕往后一缩手,满脸陪笑道:“你是以阿翁的名义,还是以司空的名义来……” 话还未说完,曹操就夺过来,反手敲了曹丕的头,气笑了,“我要是以司空的名义,你刚才就该跪在门外回话了。” 曹丕捂着头讪讪一笑,静等父亲看完。这份条陈的重量比那份皇商重多了,是关于明诏分田的事情。曹丕耗费了半年的时间,派人实地调研,以及查找资料。 曹操问:“有谁帮你写这份条陈?” 曹丕道:“今年三月我有了想法后,就悄悄派门客去调研,又整理了中平元年后的历年田亩户数,郭氏帮我算了数据。除此,再无别人。” 曹操又问:“为什么有这个想法?” 曹丕回:“我看历年卷宗时,看到钟元常卫伯觎招抚流民恢复生产的旧事,一直想流民为什么不愿安定下来。 思来想去,有三点,一来是战争频繁,二来是租赋沉重,三来是心有疑惑。如今阿翁统一北方在即,又实行新税法,那么只剩下第三点了。 若朝廷下令允流民就地傅籍,分与田地,做永业之田,红契黑字,朝廷明诏,或许有些成效。 另外,不患寡而患不均。将士冒死血战,与他们分田,这田要多一倍。除了将士,还有那些屯田户,虽未上战场,但功劳也不小。” 曹操沉吟道:“你倒是学会了轻徭薄税?” 曹丕道:“我以粮草支出最高那年测算过,勉强能支撑。” 曹操道:“勉强?我又收编了袁谭的军队。” 曹丕道:“现在冀州全是阿翁的了。” 曹操伸手点了点曹丕,道:“把你的测算草稿,全给我拿来。” 曹丕笑了,略带一丝得意,道:“阿翁,我怕你看不懂。” 曹操道:“滚回去,再带着东西滚回来。” “哦。”曹丕去了半日,抱着一尺高的册子回来,每册把纸张垒在一起,靠左拿针线订了。 曹操拿了一本,曹丕欠身凑过去,指着道:“阿翁,从左往右,从上往下看。” 曹操的眼睛眯起来,道:“为什么这么弄?” 曹丕随意翻出一页,露出上面的表格来,道:“这样弄更容易看表格啊。”又指着数字,道:“阿翁,你看这是一,这是二……” 曹操拍掉曹丕的手,道:“我自己会看,前面也有说明。这么简单,不怕篡改了?”一边说,一边从头看起。 曹丕见这么厚一摞资料,不知阿翁何时看完,欲言又止,支支吾吾道:“阿翁……我……” 曹操抬头看他,曹丕满眼期待,道:“阿翁你先看,丽奴等我回去吃饭。”他回去时,丽奴叮嘱他早点回来吃饭。 曹操冷笑一声,道:“你儿子等你回去吃饭,我儿子坐了半天,还让老父亲饿着。” 曹丕眼睛睁圆,忙对外唤道:“传饭,传饭。”又转头笑说:“我服侍阿翁用饭。” 曹操道:“把丽奴叫来,那日没好好看他。” 说到丽奴,曹操想起了他母亲郭柔,忽然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让你阿母选个好日子设宴立郭氏为继室。” 曹丕闻言喜不自胜,跪下拜道:“多谢阿翁成全。” 曹操笑起来:“你自己选的,好好待人家。没看出来,你倒是个情种,年轻人呢……”曹丕只是笑。 父子说着闲话,忽听到呼呼的声音传来,曹操诧异地望去,只见丽奴从四轮的“竹马”上爬下来,爬上楼梯,进来叫道:“阿翁!” 曹丕催他道:“快给大父行礼。”丽奴往地上一跪,乖乖道:“大父。” 曹操见他生得可爱,心生喜欢,招手道:“快过来,来大父这里。” 丽奴爬起来,扑到大父怀里,好奇地看着他,曹操问:“记得大父吗?” 丽奴摇头,道:“阿翁说,大父打仗去。”说着,他直起身子,爬到曹操耳边,道:“打仗,我也去。” 曹操听了大笑,道:“等你再大些,你也去。” 丽奴点头,对外叫道:“礼物。”门外候着的侍女抱个大匣子进来。曹操奇道:“丽奴,这是你送大父的礼物?” 丽奴点头,道:“大父,我去打仗。” 曹操一边命人收了,一边揉着丽奴的头发,笑叹道:“打仗可不是好玩的。” 正说着,侍女提着食盒进来摆菜,祖孙三人在一处吃了。曹操看丽奴吃饭吃得香,欣慰地笑道:“说不得将来真是一员虎将呢。” 那厢郭柔知道他们父子不回来了,便自个吃了,忽然瞥见案上的芙蓉石香炉不见了,心道,莫非子桓拿到外书房摆去了。他极爱这个粉红色香炉。 郭柔看书打发时间,直到东边推出一轮银月,曹丕才抱着熟睡的丽奴回来。洗漱罢,他换了衣裳,解了腰带,搭在架子上,只见那条嵌合浦珠的廓落带不见了,便以为女王收起来了。 他攒了许久的合浦珠新做的,女王也知他最喜欢这条廓落带。 丽奴已被抱走睡觉。曹丕进来,迫不及待地道:“阿翁说让阿母找个良辰吉日,立你为继室。” 郭柔听了一愣,继而大喜,道:“真的?” 曹丕郑重地点头,郭柔一下子扑来抱住曹丕喜得大笑,曹丕冷不丁被她扑倒,也跟着在榻上翻滚大笑。 40-50 第41章 郭柔得偿所愿, 曹丕心喜爱人幼子有了好出身,皆心花怒放,滚做一团, 如胶似漆, 如糖似蜜,如酥似髓,如鱼似水, 不知今夕何夕。 正好睡哩, 忽听得外边传来呼啸声,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 曹丕惊觉,推醒女王, 自个拿了剑,隔窗偷偷往外张望, 只见微云淡月, 霞光明朗,丽奴正双脚蹬着“竹马”在院中,如野兔一般乱奔, 还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虚惊一场,咬牙只笑,对女王道:“臭小子不睡觉作什么?” 郭柔接过他手中剑,腹内好笑,劝说:“还早些,再睡会儿。”说着, 打了个哈欠,拉着曹丕往榻上走。 曹丕见天色已明,道:“再睡也被这臭小子吵醒, 真不知一天天哪来的精力。” 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忽然不见案上的芙蓉石香炉,便转头隔着屏风问了一句:“女王,香炉你收哪里了?放这屋正好,画屏红帐,粉炉晶莹,香雾袅袅。“ 郭柔反问:“你没拿这个?”说着,披衣出来,二人对着黑漆空案,面面相觑。 曹丕生出一股不妙来,问:“你可见过那条廓落带?” 郭柔道:“因你极喜爱他,我不许别人动,自己也不曾动。” 曹丕道:“这屋内必是进了贼。” 郭柔想了一想,道:“昨日也无外人来。你先去梳洗,等你回来,必有结果。” 说罢,郭柔叫来侍女,问起香炉和廓落带。这个说:“早上我取公子衣服去浣洗,见廓落带好好挂着。”那个说:“中午我提食盒进来,见香炉正吐雾。” 这个又道:“申末我过来送衣服,没注意到廓落带,但闻得一股瑞脑香。”那个忙道:“日落时,我进来看案上一堆香灰,便打扫了去。” 你一言我一语说着,桃叶进来道:“钗环珠串都在,就是锦盒里的金锞子少了九个,银锞少了八个。还有,孙公子的木鸠车、套娃、小金猴也不见了。” 郭柔听得这话,已明白了八|九分,对众人道:“不干你们的事,各自忙去吧,不要多嘴。桃叶,多发半个月米粮给她们压惊。”众人又是疑惑又是高兴地去了。 曹丕见人出去,进来急问:“查出来是谁了?” 却说昨晚曹丕父子走后,曹操正准备继续看账册,目光瞥见孙子进上的匣子,心中好奇,拨开锁一看,顿时笑了,匣子里乱七八糟,金银闪耀。 曹操一边往外拿,一边心道,定是丽奴自己装的。又想道,这三口大的小的都孝顺,一心都想着他,心中熨帖。 先把芙蓉石香炉摆在案上,又将廓落带搭在衣架子上。他端详了一会儿木鸠车和套娃,笑着放到书架上,再将金银用锦囊装好。 王朝云被叫来侍奉笔墨,一进屋就被晶莹剔透的芙蓉石香炉吸引了,便笑问:“这是二公子孝敬的?” 曹操问:“你识得这个?” 王朝云款步进来,一边取了香盒、小瓶,一边道:“蔡娘子有次过来,我和几位小娘子过去见客,见了这个,姊妹几个赞不绝口。” 曹操笑说:“这是丽奴送我的。” 王朝云将百合香焚着,又起身握着墨条磨墨,笑说:“孙公子的眼光好,孝心也虔诚。” 曹操道:“他还送了别的好物。” * “所以是丽奴将我的廓落带还有香炉,一股脑都送了阿翁?”曹丕说到最后,语音发颤。 郭柔沉重地点头,同情道:“那时屋里没人。” 曹丕转身从大花瓶里取了鸡毛掸子,气冲冲往外走,吼道:“曹丽奴!” 丽奴正在院中滑得开心,见阿翁怒气冲冲而来,先是一愣,继而从“竹马”上下来,就往外跑。 曹丕大步过去抓着他的衣裳,提到廊下,自己坐了,将人往膝上一趴,把鸡毛掸子用力打栏杆,咬牙道:“臭小子一早就气我!” 丽奴干嚎,郭柔笑了半响,才过来道:“别打了,先去吃饭,小心上值晚了。” 曹丕听了,抬头看向郭柔,满眼委屈,郭柔一本正经道:“你先去用饭,回来我让他给你交代。” 曹丕放开丽奴前,照他屁股轻轻拍了一巴掌。丽奴红着眼睛,揪着郭柔的衣裙,抬头告状道:“阿母,阿翁打我。” 郭柔俯身点了他的额头,道:“该打。”丽奴捂着头,委屈地看着她,似乎还想要讨回公道。 “你还委屈上了,回屋吃饭。”郭柔牵起他的手,往屋里走。 曹丕和丽奴互相不理对方,看得郭柔心中好笑。吃罢饭,曹丕去上值,郭柔送他出门,回来丽奴就不见了。 桃叶过来笑说:“娘子,孙公子抱着枕头和布老虎从后门离家出走了。” 郭柔扶额,道:“几位小公子也不这样啊。他往哪儿去了?” 桃叶回道:“卞夫人处。” 郭柔想了一想,笑说:“吃饭时也没见这么气性。”进屋换了衣裳,与桃叶慢慢地去了,时值中秋,叶儿正红。 乳娘侍女缀在后面,丽奴换了个带前篓的“竹马”,装了枕头和布老虎,双腿蹬着,一路呼呼地来到卞夫人处。 一见卞夫人,就告状道:“大母,阿翁打我,阿母笑。”卞夫人听了,心疼坏了,忙抱起丽奴安慰,道:“丽奴,乖乖,大母打他们给你出气。” 丽奴道:“我跟大母住,不回去了。” 卞夫人忙叫人送来各色点心果子,抱在怀里小声哄着。丽奴乖巧地躺在卞夫人怀里,食来张口。 不多时,郭柔来了,丽奴听到母亲的声音,哼了一声,将头埋在卞夫人怀中。卞夫人就问:“一大早就打丽奴,究竟怎么了?” 郭柔挥退侍女,走到她身边,忍笑道:“君姑,还记得那件芙蓉石香炉?” 卞夫人点头,子桓留了香炉自用,送她一对芙蓉石蕉叶杯。 郭柔指了丽奴,小声道:“这小子慷他人之慨,将那香炉并他攒了几年的合浦珠做的廓落带,趁人不在屋,装了匣子,都送给他大父了。” 卞夫人听完,低头看丽奴,丽奴眨着黑葡萄似的眼睛,偷偷听着,神情颇为无辜,便点了他额头,道:“活该被打。” 郭柔补充道:“天色未亮,他就骑着小车在院里乱跑,吵醒了子桓。” 卞夫人道:“你阿翁就喜欢这些玩意儿,你专挑他的心尖尖拿。”说完,她对郭柔道:“我去他大父那里说说?” 郭柔笑道:“丽奴虽小,也有孝心,岂可令他的孝心辜负了?不过,他不经他阿翁同意,就拿他阿翁的东西,着实不该。” 卞夫人点头,道:“确实如此。”说着,便将怀里的丽奴递给郭柔,放心不下,又叮咛道:“他知道事了,只许说,不许打。” 郭柔接来,道:“谁敢打这个小告状精?”丽奴可怜兮兮地叫着“大母”,最终还是被“冷酷无情”的阿母带走回去教导了。 曹丕下值回来,垂头丧气道:“我看到那条廓落带了。” 说完,他张望一下,问:“丽奴呢?” 郭柔指了墙角,只见丽奴靠墙站着,她道:“你阿翁回来了,过来道谢。” 丽奴慢吞吞走过来,拉着曹丕的衣袖,道:“阿翁对不起,我错了。” 曹丕把脖一梗,不看他,问:“错哪儿了?” 丽奴道:“不该、不该没问过阿翁,就拿阿翁的东西。” 曹丕这才垂下头,将丽奴抱诸膝上,叹道:“知道错就好。” 丽奴从袖子里掏出一团纸,递来,道:“我长大了给阿翁十个香炉,十个廓落带。” 曹丕好奇,展开一看,原来是张借条,言曹丽奴借阿翁一尊香炉、一条廓落带,将来十倍奉还。见证人落款:“郭柔”。 曹丕看罢,忍俊不禁,道:“拿了就拿了,当送给你了。”念及与稚童计较,他反而不好意思了。 丽奴双手搬着曹丕的脖子,童声童语道:“将来我给阿翁送十条、百条、好多条……”曹丕心软作一团,郭柔看着他们父子亲昵地说话,不觉笑起来。 临睡前,玉莲悄悄送来一匣南珠,曹丕接了,心中更不自在了。郭柔笑他:“你视丽奴,犹曹公视你。” 第42章 次日, 卞夫人叫来尹、杜、环、王等姬妾,并郭柔一起议事。 她道:“昨日司空说了两件喜事,要你们帮忙。一件是女王温柔贤惠, 孝顺君姑, 友悌弟妹,子桓又无妻,便让女王为他妻室, 这也是司空的意思。我找人看过了, 十月初八是个好日子。” 众人听了,目光都看向郭柔,只见她宠辱不惊,想她早已知晓此事。 卞夫人继续道:“第二件是子文的婚事, 司空已派媒人去江东亲迎了,婚期就在十一月初六。” 说罢, 众人都向卞夫人道喜, 又向郭柔道喜。卞夫人笑道:“你们别急,也有你们喜的时候。” 尹夫人笑道:“姐姐这是哄我们出力呢。不用姐姐费心,二公子三公子各个孝顺友悌, 下面的弟弟们多赖护持,平日里帮不到姐姐,姐姐有事,只管吩咐。” 杜夫人笑说:“姐姐不嫌我等粗笨就好。”其他人也道:“任凭姐姐吩咐。” 卞夫人招手叫郭柔坐过来,拍着她的手,对众人道:“司空说女王对曹家劳苦功高, 是个好孩子,再三叮嘱让我们不要委屈了她。” 郭柔垂下头装羞涩,王朝云笑说:“我们看在眼里心里, 夫人疼她还来不及,司空白嘱咐了。”尹夫人和杜夫人一起笑着附和。 卞夫人道:“到了那日,女王只管你自个的事,过了那日就过来给我搭手。”“是。”郭柔回道。 到了那日,府邸张灯结彩,香烟缭绕,虽是初冬天气,但却热闹非凡。卞夫人也不知以妾为妻的流程,因为当世大族没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卞夫人那时只是司空一句话,又拜了祖宗,再受了姬妾和儿子的礼,就是继室了。但是曹操叮嘱了,郭柔为继室一事,要办得漂亮热闹。 无人知道,卞夫人就按自己的流程来。 郭柔换上吉服,与曹丕一起,拜了祖宗牌位,对视一笑,回来,拜见舅姑,又受了弟弟妹妹的礼。 曹操坐在堂上,腰上系着廓落带,带下挂着佩剑、短刀、火石、旱罗盘盒、千里镜、香囊等物,脸上一直开怀地笑着。 谋臣武将都来了,虽有人不屑曹家以妾为妻,但对郭柔的功劳却说不出不好的话来,再者惧怕司空权势,这样劝着自己,便来府中坐下喝杯酒。除了孔融。 郭家并几家亲戚也喜气洋洋地过来了,与众人互相道喜。郭柔行礼罢,换过衣裳,来到女客处,宴请招待众人。女客们心里不知如何,但面上都和煦地向她道恭喜。 郭柔是聪明之人,岂能不知她们心中所想?只当不知,乐得自己开心。虚名与实利,她毫不犹豫地选择实利。 她成了妻室,就能名正言顺地出去交际做事,别人背后骂她,她也是司空府的长媳,当面也要与她陪笑陪话。 便有弟弟妹妹不服气她,她只一句“长嫂如母”便压了下去。试问为了个知礼的虚名,继续当妾,能有这样的权力? 再者,丽奴以后就是嫡子,又是长子,她与子桓的事业,丽奴将会名正言顺地继承。 不管别人开不开心,郭柔很开心。曹丕也很开心。 客人散去了。曹丕浑身酒气回了院中,郭柔身上只略沾了酒气,但今日的喜事也教她沉醉了。 曹丕歪头看了郭柔半天,拱手问道:“请问娘子,丕的拙荆往哪里去了?” 郭柔回了礼,道:“你瞧,令正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敢问郎君,可见过妾的良人,我也在寻他。” 曹丕携了郭柔的手,面作疑惑:“令夫不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罢,两人一起笑了。郭柔搂着曹丕的腰,撒娇道:“今日快活至极,可惜不能饮酒。” 曹丕闻言,目光落在郭柔的小腹上,他们又孕育了一个小生命。他扶着郭柔去榻上坐了,问:“可累着了?” 郭柔道:“君姑照看得仔细,哪里累得着我?” 说完,又笑了,依偎在曹丕的肩上,手按在曹丕的心口,道:“我这里仿佛装满了蜜,甜滋滋的。” 曹丕低头凑过来,道:“那我尝尝甜不甜。”郭柔笑着推开他,嗔怪道:“一身酒气,沐浴过再来,我也去换身衣裳。” 晚上,二人躺在榻上,曹丕忽然道:“外面若有人说你,不要生气,记下来告诉我。” “知道了。”郭柔闻言,侧过身,亲了曹丕的脸颊,道:“我跟对了人。”她以为成为妻室这一天会在几年后,没想到二年多就达成了。若无子桓肯用心出力,焉能如此迅疾? 曹丕则笑道:“我是找对了人。”谁家妻子能有此者?因缘际会之下,他选了自己喜欢的,日子越过越有滋味,两位弟弟却不能了。 忙过郭柔的事,府上人困马乏,休息了两三日,又开始操持曹彰的婚事。 孙家占据江东,曹操坐拥北方数州,两家都不愿撕破脸,曹彰与孙权堂侄女孙孟缇的婚事照常进行。 孙孟缇思及抛家舍亲,过江远嫁,不知前路,心中惶恐,忐忑不安,不免终日垂泪。 这日,孙母又过来劝慰女儿,道:“我打听过了,曹子文一表人才,甚是勇武,不算埋没你。卞夫人最是慈善,怜贫惜弱。还有……”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看着女儿道:“二公子年初与妻子和离,要立他的宠妾郭氏为继室。那郭氏善算术制造,甚得曹公看重,其人不简单。你敬着她。” 孙孟缇吃了一惊,道:“曹家安敢如此?” 孙母立刻道:“千万不要说这话,你君姑也是如此。你从心里敬着郭氏,否则某日就祸从口出了。” 正说着,侍女过来请孙孟缇,原来是孙贲要见她。过了半日方回来,孙母仍在等她。 “你只当你阿翁放屁,不必理会,将自己照顾好,才是正经。”孙母不必问,就知道孙贲与女儿说了什么。 “阿母……”孙孟缇欲言又止。 孙母伸手制止,道:“你去了曹家,孝敬君姑,敬重长嫂,便是夫君不喜,也能过得自在。若将来一日孙家败了,给你阿翁求个情,便是报了生养之恩。” 孙孟缇听了,靠在孙母的怀中。孙母拍着她,缓缓道:“你别的一概不管不问,只做个好媳妇好妻子。你又不能封侯拜相,争权夺利交给那些能封侯拜相的人去。 你爹是吴侯的堂兄,曹子文是曹公的次子,将来孙曹两家无论哪家胜败,也波及不到你们身上,好生过你的日子。” 孙孟缇依偎在母亲的怀中,轻轻“嗯”了一声。到了那日,孙母等亲人送孙孟缇至江边,洒泪惜别。小叔孙辅带着侄女,终究还是去了。 晓行夜住,或舟或车,一行终于到了邺城,在一处别院住下,只待佳期。 那厢曹彰竟然紧张了,将兄长拉到僻静处,问:“阿兄,我何以待孙氏?” 曹丕听了笑起来,道:“诗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这有什么好说的?” 曹彰随意坐在台阶上,叹了一口气,道:“话虽这么说,只是你不懂。” 曹丕拿帕子垫了,在他身边坐下,分析道:“咱们阿母什么性子就不说了,便是任氏那样暴烈,阿母还天天骂我的不是,她必定怜惜弟妹远嫁。” 曹彰点头。曹丕又道:“阿翁心怀天下,哪里在意她的出身?只要她安心做你的妻子,不说阿翁,便是阿兄我也盼着你们夫妻和睦。” 曹彰愁绪稍解,又道:“为什么是我呢?我不是说阿兄。” 曹丕解释道:“那时咱家与袁家相持,曹刘互为婚姻,乃是时局所迫。再者,孙权占据江东,阿翁志大,南北终要一战,胜还好,若败,以后记得叫你的子孙供我飨食。” 曹彰吃了一惊,急道:“阿兄怎么说这样不祥的话?” 曹丕起身,捡了帕子,塞入袖中,笑道:“孙娘子千里而来,尚且不怕,你堂堂伟丈夫,又何惧之?走,陪为兄练剑。” 曹彰顾忌阿兄面子,不便明言,心里暗道,阿兄那剑法只是花架子,和他打一架,比上战场还累。 “唉……”曹彰叹了一口气,与曹丕去了。 第43章 兄弟二人正在校场比剑, 曹彰远远看见父亲侍从张虎过来,忙托地后跳一步,叫道:“阿兄, 阿翁唤你哩。” 曹丕转头看见张虎, 收了剑,便问:“阿翁有什么吩咐?” 张虎道:“主公请二公子过去考校时政。”曹丕笑了,他向来擅长这些, 遂道:“这就走。” 张虎看了眼曹彰, 笑道:“也唤了三公子,李狗约莫找岔了地方。” 曹彰听说,捂着胳膊叫痛,对曹丕道:“刚才阿兄好大的力道, 胳膊要断了。” 曹丕惊了一下,上前托住他的胳膊, 急道:“快给我看看, 我刚才收着力道,怎么就……” 曹彰忙按住曹丕的手,面上作“忍痛”之状, 道:“不妨事,我回去找大夫用药酒揉一揉就好了。” 说完,拂开曹丕的手,一边往外跑,一边回头叫道:“阿兄,阿翁的事要紧, 不必等我。” 曹丕目送他的背影远去,转身回头对张虎叹气,道:“他能逃掉吗?又用这个老掉牙的借口。” 张虎好奇道:“二公子什么时候知道的?” 曹丕摇头叹道:“人道, 关心则乱,果然不假。”二人一路说着话去了,及到了正堂,见曹冲也在。 曹丕行过礼,曹操问:“刚才哪去了?” 曹丕如实回:“孩儿与子文切磋剑技。” 曹操道:“子文为何不来?” 曹丕道:“我不慎伤着子文,叫他先回去处理伤口,稍后就来。” 果然半响后,曹彰垂头丧气地过来了。曹操又问侍从:“怎么不见子建?” 侍从回道:“子建公子出去访友了。”曹操道:“他小孩一个,访什么友?” 曹丕笑道:“甘罗年少说张唐,子建天资聪颖,文采精妙,非常人,有友人相交不足为奇。” 曹操道:“也罢。现有一案,有司奏请杀尽逃亡士兵张三的母亲、妻子苗和弟弟,苗初嫁张家,仅有数日,未及见夫,张三已逃亡荆州去了。你们怎么看?” 曹丕居长,稍一思索,便道:“有司量刑过重,宜从旧法,考竟其妻子。” 曹彰见曹丕说完,忙道:“俺也一样。”又补充道:“军令大如山,若不从严治军,军纪何以严明?” 曹冲脆声道:“孩儿不同意二兄和有司的看法。《诗》云:未见君子,我心伤悲。又《礼》云:未庙见之妇而死,归葬女氏之党,以未成妇也。 苗适张氏,未及见夫,从旧法或大辟,既有未见之悲,又有非妇之痛。且若同牢合卺成妇,不知要加何罪? 《记》曰:附从轻。《书》云: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皆恐刑罚太过。苗已入张家门庭,刑之为可,不可太重,宜减二等。 士兵逃亡,诚然可恨,然有逃卒或因一念之差或被胁从,虽已亡,却常有后悔者。孩儿愚见,若稍宽宥其妻子,一来使纳者不信,二来诱其复归。阿翁明鉴。” 曹操听了,大赞:“仓舒所言极是,引经据典,条理分明,不失仁爱,甚得我心。子桓子文,你们作为兄长要多用心。” 二人齐声道:“是。”曹彰听了,心中无所谓,但这话对于曹丕而言,却是一道响雷劈下,脸上火辣辣的。 他前者连上两策,皆从之。原想自己早已与诸弟不同,不料仓舒后来居上,故而心中烦闷焦虑,勉强笑着回到院中。 郭柔见了,挥退侍女,递上一杯滚滚的梨汤。曹丕接了,捧在手中,抿了一口,便放下了:“有些酸。” 郭柔便问:“侍女说你被三公子拉走,他说了什么话惹得你心事重重?” “不干三弟的事。”他说着便把如何与曹彰比剑,如何被阿翁叫走,阿翁如何考较,三人如何回答等等都说了,末了,道:“四弟若在,必不令五弟独美于前。” 郭柔想了想,道:“怪不得人都说五公子辨察仁爱。”未说完,便感到一股幽怨的目光。 曹丕辩解道:“我是大意了,经书典籍,哪本不熟稔于心?” 郭柔道:“乱世用重典,古来如此。可是……”她望着曹丕,道:“阿翁精明强悍,春秋正盛,或许再过几年便天下合一了,那时正值你壮年……” 曹丕闻言,坐直身子,郭柔道:“乱世这么苦,总要有点甜,哪怕现在只能闻味儿。” 曹丕气鼓鼓,道:“我亦有仁心。仓舒说得简单。” 郭柔换了一杯杏仁羊乳递给他喝。丽奴爱喝这个。她道:“你且看阿翁如何处置此事。”曹丕捧着热热的羊乳点头。 郭柔端过梨汤自饮,道:“人生性本善,五公子年幼,有此仁心,不足为奇。既有仁心,情有可恕者,便搜肠刮肚倾尽全力为其恕之,我想这便是五公子引经据典的初衷。” 曹丕恍然大悟,道:“你说的极是,阿翁赞的不是仓舒的博学,而是仓舒的仁爱。” 郭柔抿着梨汤,曹丕顿时懊恼不已,看得她好笑,便道:“你与他又不同。丽奴能拽阿翁的胡子,得到能为虎奖的称赞,若是你去……” 曹丕赶忙打断她,心有余悸道:“那是找死。”说罢,自个笑了起来。 正说着,忽见丽奴摇摇晃晃地学小鸭子走路进来,郭柔忍俊不禁,对曹丕道:“彩衣娱亲便是多大都使得。” 曹丕拽住丽奴,抱在膝上,先摸摸手脸温寒,再问:“去哪里玩了?” 丽奴手脚挣扎道:“我要阿母抱。” 曹丕按住他的手脚,道:“阿母肚里有妹妹,不能抱你。” 丽奴道:“妹妹?我要妹妹。” 曹丕道:“要妹妹就听话,不然没妹妹,只有弟弟了。” 丽奴手舞足蹈道:“阿翁,我有很多弟弟和阿兄。” 曹丕疑惑,宗亲之中丽奴算是小辈中大的,哪来的兄弟,便问了出来。郭柔笑而不语,只听丽奴掰手指答道:“均兄、林兄、据兄,还有玹弟。” 郭柔笑曹丕,道:“你儿子给你加辈分呢。” 曹丕耐心纠地正丽奴道:“那是你的叔父们,不许没大没小。” 丽奴道:“均兄说,只论兄弟,不讲辈分。我们是兄弟。”说完,还煞有其事地点头,一副“均兄”说得对的表情。 丽奴有许多玩具,生性慷慨,又会玩,经常与年龄相近的叔父们一同玩耍嬉闹。叔侄们经常骑着系各色彩绦的“竹马”在青石板大道上,扮作骑兵冲锋。 郭柔听完大笑,曹丕则气笑了,又无可奈何,只叮嘱了丽奴几句,看他样子就知没放到心里。 未至曹彰婚期,先来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教江东诸人冻得瑟瑟发抖,又欢天喜地地出来看雪。 孙孟缇系着大红缎白狐狸里披风,立在廊下,听着墙外的欢笑,也笑了,只是笑着笑着却不笑了,换做了愁容,只望着碎琼乱玉出神。 忽然门外进来一青年,身后跟着两抬箱子的仆妇,对孙孟缇叫道:“孟缇,卞夫人怕你不惯天寒,命人送来米炭蔬果,这是为你专门新做的御寒衣裳。” 孙孟缇道:“叔父,天寒进来喝杯热饮。” 青年正是孙辅,自来了之后,便与曹氏官员厮混一处,打听消息。他笑着进来,道:“孟缇不必忙,我说两句就走。卞夫人果然慈善心细。我今日还远远见了三公子,英姿不凡,勇武过人。” 孙孟缇垂下头,道:“叔父说这个做什么。” 孙辅笑了,道:“我去了,天寒,好生注意身体,要是你生病了,嫂嫂必定捶我。” 孙孟缇道:“叔父也要保重身体。”孙辅又带着仆妇走了,侍女打开箱子一看,都是各色皮袄皮褂皮裙,彩绣辉煌,轻柔暖和。 成亲那日,积雪融尽,天光放晴。孙孟缇惴惴不安地嫁入了曹家,就像一朵从南方飞来的花,点缀了孙曹如蛛丝般脆弱的联盟。 作者有话说:1.《诗》云:未见……妇也-《三国志》。 2.《记》曰:……失不经-《三国志》 第44章 郭柔呵着手从外面进来, 看见子桓正在看书,道:“外面真冷。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曹丕放下手,拉住她的手往怀里暖和, 一同坐到榻上, 问:“来人,送杏仁羊乳来。你们堂客这么晚才散?” “听族里的老人说话。”郭柔靠近了,闻不见一丝酒味, 笑道:“啊, 你今天没有喝酒?” 桃叶送来一杯羊乳,郭柔抽出双手,曹丕将自己温暖干燥的手覆盖上去,郭柔就着小口喝起来。 他道:“只喝了两三杯, 才换过衣裳。对了,刚才有人送两摞样书来。” 说着, 自去取了两本, 郭柔放下玉杯,欣喜地接过,油墨香味扑鼻而来, 惊喜道:“前儿还说油墨不好,怎么就好了?” 她迫不及待地翻看,只见薄薄一册,封皮上书“千字文”,纸张对折,开口向内, 字迹朝外,右缘用麻线缝上,约莫二十多页, 字形横细竖粗,赞道:“这与我想象的一样。” 说罢,又翻看另一本,是前者的三倍厚,封皮写着“基础算术”,同样的装订,同样的字迹。 曹丕笑问:“书装得好,只是内容太简单了些,丽奴启蒙仿佛用不到这些。”他现在就开始有意无意地教丽奴背诗,正式开蒙时,或许用这书,或许不用。 郭柔朝曹丕一笑,靠过来,拿书与他共看,说:“两月前,司空赐了我土地奴婢。有你在,我哪里用得着这些。思来想去,准备办个慈幼堂,收养孤儿,教他们认字种地纺织。你说好不好?” 曹丕听了,笑道:“你可能么?这不同于施粥,春来就结束了,是冬去春来,周而复始,耗费粮帛不计其数。” 郭柔便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我想把世家娘子、宗亲娘子,还有那些将领娘子,都拉进来,或出钱,或出力,或出人,把架子搭起来。 那些孤儿十岁之前以学习为主,十岁之后半工半读,或种地、或养植、或织布、或学手艺,大约能养活自己。成丁之后,分列郡县,就是编户。 再者,有天资聪颖的人,给予禀食,供其读书,培养成才。我想对于这样的孩子,司空大约是愿意资助的。” 曹丕听到这里,噗嗤笑出声,道:“你赚钱厉害,花钱也厉害,还盯上阿翁。幸好,没盯上我。” 郭柔也笑了,两人对让曹操出钱的原因心知肚明,她又道:“慈幼堂真办起来,我想让君姑挂个名。” 曹丕笑道:“哦,阿母也没跑掉。” 郭柔道:“我还想办一个织布坊,买麻线生丝,雇人织布,既能让孤儿有个学习的地方,也能用产出支撑慈幼堂的运行。” 曹丕听罢,腹内筹算半响,慈幼堂虽难办,但观女王向来行事,打理得了庶务,安排得了人员,没有不妥。此事虽难,但相比一县庶务简单,且随她去做。 遂道:“这是好事。你写个条陈,我帮你看。你再找那些娘子们,也有个说法。”曹丕于政务的经验,远比郭柔强。 “哎!”郭柔拉长声音应了,喜不自胜。曹丕见她欢喜,自己不由得也跟着欢喜。正欢喜着,那两本书“呼啦”一声掉到地上。 郭柔正要去捡,曹丕忙道:“你身子重,我来。”俯身捡了来。 郭柔问:“这书给君舅看了吗?” 曹丕道:“你尚未看,我怎敢送别人?” 郭柔嗔了他一眼,命人拿锦盒装了一套,推他道:“你亲自送去。”曹丕只好冒着严寒去了。 郭柔又打发人送卞夫人一套,王朝云一套,蔡琰姐妹两套、辛宪英一套、徐岳一套,又命人往曲城侯相刘洪送了一套。 王朝云、蔡贞姬、辛宪英先后加入《千字文》的编纂,徐岳是大算术家刘洪的学生,曹操下令征辟,刘洪年迈,让其弟子徐岳过来应辟。郭柔得知他潜心研究月亮运动,为他争取了透明水晶,做了粗糙的天文望远镜。 徐岳看过后,几乎是纳头就拜,死心塌地留下来,改进历法。郭柔写成《基础算术》和《珠算应用》后,因他算学极好,便请他帮忙校正。 见罢阿翁,曹丕顺路将丽奴接回来,三口一起用饭。用罢饭,丽奴由乳娘侍女簇拥着回去睡觉。 冬日昼短夜长,屋内灯烛荧煌,曹丕在看书,郭柔在写条陈。半个时辰后,郭柔抬头瞥见书名,笑问:“最近怎么比几个上学的弟弟还要用功?” 曹丕叹道:“近日俗事颇多,把书忘了,得闲翻看一下。”说着他望了眼窗外,天色已晚,院中闪着几点亮光。“天晚了,又冷,睡吧。”说罢,他自己放下书,催促郭柔睡觉。 过了两日,郭柔先和卞夫人说了,卞夫人道:“这是积阴骘的好事。我上了春秋,精力不济,你们自去忙,要我做何事,与我说便好。” 得了卞夫人的默认,郭柔拉上曹婧、王朝云,又去了蔡家,叫来了辛宪英,一同商议。 辛宪英看罢,雀跃道:“真的要做这个?我家里有善织的织工可以教他们纺织。” 蔡琰道:“若不嫌弃,休沐日时,我能过去教几节课。” 蔡贞姬忙道:“我无差事,郭娘子若有差遣,但凭吩咐。” 郭柔听了,拉着众人坐到一处,笑道:“一人计短,你们也帮我看看,哪里不合适。” 众人看过,纷纷提出自己的想法,辛宪英拿笔记下来,几人一起讨论解决的办法,不觉时间流逝。 辛宪英又是兴奋,又是感慨道:“咱们也成了外出做事的人。”王朝云道:“是啊,我从来没想啊。既然咱们做了,就一定要做好。” 众人都道:“对,一定要做好。” 议罢,郭柔将策划书通过曹丕,呈送曹操。曹操见有几分可取之处,又兼郭柔是长媳宗妇,于国于家十分重要。若是能历练出来,又何吝粮帛?他身边的夏侯诸曹都是这样历练出来的。 于是,曹操赐了一处宅院并田地奴婢给慈幼堂。那宅院有一百余间,甚是阔朗。郭柔、朝云等人参观后,对屋舍进行改造,又叫人打造家具,缝铺盖、衣服。 时值腊月,天寒地冻,屋舍尚未改造好,邺城巡逻的小将先送来了十数名孤儿,对管事讪笑道:“给他们口饭吃,一片瓦遮身,扫地、做饭、和泥都使得,不然就在破庙里冻死了。” 管事只好收了,刚过一日,又有人送孤儿来。 军中也送了一批孤儿来,这些孩子的父兄阵亡,家中无人,朝廷虽给禀食,但因年幼,生活不能自理,抑或照管人家苛刻,听闻郭女君仁善,办了个慈幼堂,以后还要教认字,与曹氏父子说了一声,便将这些小孩都送来了。 郭柔知道了,叫他们收下,紧急送去些衣服、铺盖、粮食,又叫人仔细巡逻,免得孩子打架,以及预防火灾和伤寒等疾病。 郭柔因府中临近新年,事务繁忙,且身子重,托了蔡琰姐妹日常照看慈幼堂。 孙孟缇嫁进来后胆战心惊,传言君舅好色滥杀、夫婿勇而无谋、君姑倡家歌伎、大伯宠妾灭妻、长嫂狐媚惑人,以及府中大大小小被掳掠来的姬妾,自以为进了豺狼窝。 过了一个多月,她发现曹家比见过的世家大族更和睦些,卞夫人慈爱待下,对诸子女一视同仁,更怜惜她远嫁不易。 曹公不经常见,但他极重孩子教育,一有闲暇,便将几个孩子叫过考较,曹彰常为此急得抓耳挠腮。至于曹丕与郭柔则是比寻常夫妻更恩爱,倒教人艳慕不已。 第45章 去年, 袁绍外甥高干降而复叛,固守壶关,李典、乐进久攻不下。刚进正月, 曹操就亲率大军征讨高干。 曹彰随征, 孙孟缇得知后,悄悄松了一口气,虽然两人相敬如宾, 但她总觉得不自在, 心中仿佛压了一块石头。 曹丕依旧守邺。因着慈幼堂的规模越来越大,蔡贞姬管理颇感吃力。 郭柔请卞夫人帮忙介绍几个能担事的人,卞夫人便推了夏侯渊妻丁娘子,曹仁妻陈娘子、乐进妻卫娘子, 张辽妻吕娘子,崔琰妻崔娘子, 辛宪英又拉来甄宓。 几人聚在蔡家商议, 郭柔将慈幼堂如何运营说了,然后对众人笑道:“架子已搭起来,只是我身子重, 蔡娘子事多,宪英备嫁,只小蔡娘子一人,力有不逮。 我听君姑说,诸位虽是女子,却不输须眉浊物, 故而请你们来帮忙。”众人都道:“这是积阴德的好事,求也求不来呢。” 丁娘子立刻又道:“我出三百匹绢。” 郭柔听了这话,忙摆手笑说:“慈幼堂现收养孤儿一千八百余名, 其中军中孤儿三百余名,这三百人自带禀食。 慈幼堂中尚有绢两千余匹,粮三千石,土地五十顷,奴婢百余户。目前缺的不是粮帛而是人。 慈幼堂要想一直运营下去,土地产出是一部分。我还想办个织布坊,收生丝麻线,雇人纺织,用盈余支撑慈幼堂运转,已经叫人造织机了。” 丁娘子恍然大悟,笑道:“郭女君考虑深远,嗯,慈幼堂有地,我出十头耕牛。” 郭柔笑道:“表姑是心疼我,变着法给慈幼堂送钱,我看不收不行。”丁娘子是曹操的表妹,论亲戚,郭柔叫她表姑。 蔡琰道:“依我看,咱们每人各领一事,再设个监察御史,你们说如何?” “好呀,这个监察御史,我领了,你们有谁不服?”丁娘子道。 众人知丁娘子品性耿直,且表兄是曹公,夫君是夏侯将军,都道:“非你莫属。” 吕娘子道:“我家庄园里有数十个士兵,皆因伤致残,不能再上战场,又无家人,便养在庄园里。慈幼堂孩子又小,人又多,不如挑些人去护卫巡逻。” 郭柔赞道:“这个好,护卫就交给你了。” 乐进与张辽不和,卫娘子见吕娘子拔了头筹,不甘示弱道:“经营田地这个交给我。” 蔡娘子道:“教育孩童的夫子一事交给我们姐妹。” 辛宪英道:“郭娘子不嫌我年轻,我愿与娥皇姐姐一起管织布坊。” 郭柔道:“如此更好了。” 崔娘子想了半天,苦笑道:“你们给我留一个吧。” 郭柔笑说:“崔娘子德高望重,与表姑一起当监察御史,如何?” 崔娘子闻言,朝丁娘子一笑,道:“好。” 郭柔道:“我觍颜自荐当了这慈幼堂的堂主,诸位有不决或困难之事尽可找我。” 众人笑道:“既是你办的慈幼堂,当然由你来当这个堂主。”议定之后,众人说笑着吃完宴才散了。 郭柔回来,想要与曹丕分享,只是找遍人却不在,便问侍女。侍女道:“二公子枯坐了半日,背上弓,打猎去了。” 郭柔无奈笑道:“又去了。” 日渐平西,曹丕才回来,一见郭柔,便笑说:“大忙人回来啦。” 郭柔嗔道:“人家才有点事做,你就取笑人家。” 曹丕道:“我怎么敢取笑女王?”桃叶进来奉水,曹丕接了,坐过来问:“怎么样?” 郭柔便将众人如何分工都说了,曹丕颔首道:“职责分明,是个好法子。”郭柔信心满满道:“你且看以后。” 说完,又问:“你收获如何?”曹丕叹气道:“只猎了两只灰毛兔子。” 郭柔道:“野草刚发芽,能猎到兔子,且不提箭术,运气就很好,还是两只呢。” 曹丕道:“本想猎白兔,给你做个围脖。”郭柔道:“灰兔毛做坐褥,更适用。”曹丕听了,即刻命人去做。 春色易老,眨眼夏风便到。郭柔去慈幼堂看过两次,织布坊也开起来了,听得朗朗的读书声,吹着拂拂的柔风,心中涌出无限欣慰来。 预产期渐渐临近,丽奴出生时,曹丕随军打仗不在,现在见郭柔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胆战心惊,又常怀惊叹。 烈日炎炎,夫妻先给丽奴过了生日。郭柔忧心道:“这孩子不在五月五出生吧。”传言五月五出生的孩子,男妨父,女妨母。 曹丕道:“阿翁向来不在意这些。”郭柔道:“我自然信咱们家人,只怕外人不这样看他。” “敢?”曹丕道。 郭柔听说,笑起来,忽然肚子一抽一抽地疼起来,叫道:“我可能要生了。”曹丕慌得连忙叫产婆太医过来,又催人去请卞夫人。 卞夫人过来,就见曹丕目瞪口呆地看着郭柔扶着桃叶在院中散步,道:“看傻了?” 曹丕转头,惊惶道:“她肚子疼,怎么就不躺下休息,反而走起来?” 卞夫人听了这话,从鼻子哼出气来,道:“你们兄弟也是这样出生的。” 郭柔路过卞夫人,疼得面目扭曲,道:“君姑……” 卞夫人心疼道:“不用管我,我看住子桓。” 郭柔听了这话,没忍住直接笑出声,与卞夫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继续散步。男人在女人生产时就是添乱。卞夫人怕吓着丽奴,将他托付给杜夫人照看。 郭柔停下稍歇,吃了饭,曹丕围上来急道:“怎么还没生?” 卞夫人道:“早着呢。你别像蜜蜂似的乱撞,吃完饭再过来。” 曹丕道:“我哪能吃得下饭?” 郭柔举了一个点心给他,道:“垫垫吧。”曹丕味同嚼蜡地吃了,心中祈祷,母子平安。 夜色深深,郭柔疼得满头是汗,才进了产房。“阿母……”曹丕望着卞夫人欲言又止,面带忧色。 卞夫人道:“太医看过了说没事,顺其自然就好。” 直到了次日丑时,郭柔才诞下一女,精疲力竭,整个人仿佛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 听到婴儿的啼哭声,曹丕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去,被卞夫人一把拉住,道:“等收拾好,再进去。” 正说着,产婆抱着婴儿出来,道:“恭喜夫人,恭喜二公子,女君生了位小娘子。” “真是个小娘子?”卞夫人接过来,抱在怀中,喜道。 “女王怎么样?”曹丕问。 产婆答道:“母女平安。” 曹丕焦急地等在外面,一听到桃叶请他进去,就立刻跑进屋,一眼望见床上狼狈的女王,心揪起来,叫道:“女王……” 郭柔见他额头细汗密布,强撑着笑起来,问:“你看过孩子了吗?” 曹丕忙道:“看过了,和你一样。” 郭柔见他神色,知他没看过,就道:“再去看看,她像你。我要睡了。” “你睡,想睡就睡,我看着你睡。”曹丕忽然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和庆幸。 郭柔闭上眼睛,昏昏沉沉睡下,朦胧间听到丽奴大哭:“阿母是不是死了?” 第46章 曹丕看到丽奴时, 震惊无比,只见他身着寝衣,一脚赤着, 一脚套着袜子, 独自一人从黑夜里冲出来,扑到郭柔榻前嚎哭。 原来卞夫人曹丕等人一颗心都挂在郭柔身上,照看不及丽奴, 他在人群里乱走, 问谁,谁都叫乳娘将他抱走,最后甚至被卞夫人送走了。 他常玩打仗游戏,游戏里人马可以死而复生, 但是他接触的人不可以,他有个小叔叔刚出生没多久就再也见不到了, 人都说他死了。 他和叔父们过去探望, 还说等小叔叔长大,他们一起骑竹马玩。后来,后来, 就再没见过小叔叔了,只记得那个小大母哭得伤心…… 人受伤会死,亲人会担忧。阿母疼得大叫,阿翁担忧不已,难道他的阿母要…… 乳娘不顾丽奴的挣扎将人抱到杜夫人处,丽奴与杜夫人说要回来, 杜夫人不许。 众人都死死地看紧他,以免他添乱。丽奴便装睡,直到乳娘的呼吸变得绵长, 他才蹑手蹑脚爬起来,一路躲躲藏藏往家里赶。 一进屋,就看到阿母躺在榻上不言不语,阿翁陪在榻前面无喜容,故而放声痛哭起来。 郭柔惊醒,见丽奴满面泪痕,心疼不已,忍痛侧过身,强撑着微笑,问:“丽奴,为什么哭啊?阿母好着呢。” 丽奴破涕为笑,道:“阿母,你没死啊!” “这孩子……”曹丕气笑了,道:“你阿母和妹妹都平安。”小婴儿用襁褓裹着躺在里侧,睡得香甜。 郭柔看清丽奴狼狈的模样,问:“这么晚了,丽奴还没睡,谁跟来了?” 不等别人回答,丽奴就道:“我自己来看阿母。” 郭柔听了,眼睛顿时酸酸涩涩:“阿母会一直陪着丽奴。天就要亮了,你回屋睡觉,醒了过来就能看见我。” 丽奴往榻上爬,道:“我和阿母一起睡。” “不行……”曹丕就要抓走丽奴,郭柔道:“让他在这儿吧。你把丽奴的脚擦干净,再派人往杜夫人处说一声。”卞夫人见母子平安,已回去休息了。 曹丕叹了一口气,叮嘱道:“乖乖躺着,不许动,你阿母身上疼。” 丽奴连连点头,曹丕叫人去了,又拿帕子擦干净丽奴的小脚,再找了一床薄被给他盖上。丽奴困极了,一沾榻便睡熟了。 郭柔低声道:“你也去吧,这屋里气味难闻。” 曹丕道:“你刚睡下又被惊醒,我看着你睡着再走。”郭柔只好依他。 待郭柔也睡了,曹丕转过去看了半响女儿。他左看右看,还是觉得女儿像女王,像女王多好啊,识度过人,清秀通雅,天下之人谁能及得上她? 曹丕历经女王生产,精神亢奋,睡不下,绕院子转了两圈,回到书房绞尽脑汁给女儿想名字。 他列了很多美好的字,如“慧”“徽”“媛”“姜”“馨”“瑞”等等,只等女王醒来决定。 曹丕走后,郭柔听得婴儿哼哼声,惊醒过来,给女儿喂了奶,又睡下。再醒来时,外面天光大亮,身下仍在疼,有气无力。 侍女忙扶起她喂水,郭柔瞥见侍女腕上的五彩绳,便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侍女笑回:“今日是端午,奴婢们都带了五彩绳禳灾避毒。” 郭柔摇头不再喝水,又问:“公子和丽奴呢?” 侍女正要回话,这二人就进来了,额头上都是汗。丽奴昨夜像霜打过的青菜,睡了一觉,又支棱起来。 “阿母,等你好了,咱们来玩投壶。”丽奴叫道。 郭柔招手让他近前,接过巾帕,给他拭汗,道:“好啊,吃过饭了?” “早吃过了。”丽奴说完,对侍女小大人模样地吩咐道:“阿母饿了,传饭。” 说得曹丕和郭柔都笑了,郭柔揉着丽奴的头发,赞道:“丽奴知道心疼阿母了。” 丽奴扬起小脸,道:“我不疼阿母,谁疼阿母?” 曹丕听了,道:“你不要信他,人小鬼大。昨夜不知吓坏了多少人,乳娘侍女都没发现,巡夜的人也没发现,竟让他一路摸黑回了这儿。” 郭柔闻言心有余悸,叮嘱道:“以后可不能这样,跌进水里,你这么小,无人相救,阿母去哪里找你?” 丽奴听了,道:“我要学洑水。这样,我能找到阿母,阿母也能找到我。” 曹丕头疼扶额,道:“丽奴想一出是一出。” 郭柔道:“无妨,他学就让他学。”丽奴神气地从鼻子哼出气来,背身过去不看阿翁。 侍女抬着小几进来,置于榻上,铺上饭食。郭柔抬头问:“你吃过了吗?” 曹丕回道:“吃过了,你吃,不用管我们。”郭柔腹内正饥饿,便低头吃起来。丽奴看阿母吃得香,不住地点头。 曹丕问其缘故,丽奴小大人似的说道:“吃得香,身体就壮。”这话一听就是卞夫人哄他吃饭用的。 郭柔吃罢饭,叫他们出去,由侍女帮着盥洗更衣。稍恢复些力气,她便扶着人,下地慢慢走路,医女在一旁低声说着产后如何恢复的话。 卞夫人新得孙女,喜不自胜,睡下醒来,就见杜夫人过来请罪,才知了丽奴的“功绩”,瞠目结舌。 她说:“小小年纪,便能骗过侍女乳娘,果然是将才。这事与妹妹无关,便是我也想不到,一个刚三岁的小孩,竟能这样。” 杜夫人心有余悸地点头,为寻人,她把院子翻了底朝天,正要翻府邸,万幸得了消息,才知虚惊一场。 郭柔走累了,歇下来,听到女儿的哼哼声,叫人把女儿抱来喂奶。曹丕进来,见了,问:“有奶娘在,怎么是你喂?” 就曹丕所知,世间贵妇产子后,都是由乳娘来喂孩子。 郭柔挥退侍女,让他坐下,小声道:“产后几天的乳汁与以后的不一样,淡黄色,量也少,正好够小婴儿吃。奶娘都是过了产褥期才来的,乳汁是多,但上天既然这么安排了,你想想这中间定有我们不知道的缘由。” 曹丕闻言沉吟半响,道:“也好,只是苦了你。” 郭柔一笑,道:“我这叫苦,别人就没法活了,还好是嫁给了你。”郭柔对于现在的生活很知足。 曹丕道:“你也很好。还有,咱们女儿叫什么?” 郭柔低头看向女儿,沉吟道:“五月五,避恶毒,而虎镇百毒。” 曹丕击掌赞道:“好啊,虎者,山兽之君;山君,虎也。她小名就叫山君。” 郭柔听了,立刻道了一声好:“雅而不俗,你怎么想到这样好的名字?” 曹丕一脸微笑,轻轻抚摸着山君的后背,道:“偶然得之,与丽奴也极配。丽奴,山君,一个是鹿,一个是虎。” 郭柔张望了一下,道:“怎么不见丽奴?” 曹丕道:“昨夜哭得那样伤心,见你无事,刚才又兴匆匆跑出去玩,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郭柔道:“该给丽奴找几个可靠的人看着,昨夜幸好无事,若有三长两短……” 曹丕道:“这两天,我找几个小子跟着他。桃叶虽好,但照顾你们三人难免不周全。” 郭柔道:“桃叶手下有个叫杏儿的,沉默寡言,做事利落,再添个她去侍奉丽奴。”曹丕道:“也好,且用着吧。” 山君吃完奶,扭着身子不舒服地哼哼,郭柔叫人进来伺候。 郭柔道:“你自忙去,我也有事要做。” 曹丕好奇:“什么事?” 郭柔道:“恢复身体和睡觉。” 曹丕闻言笑了,道:“你是催我走呢。我去衙门转转,回来看你。” 郭柔道:“你走前先去探望君姑,她累了一夜,不知身体可好。再给她说,山君有了名字。还有,请君姑代我向杜夫人致歉,昨夜让她受惊了。”曹丕应声去了。 第47章 郭柔自此安心修养, 捱过一个多月,终于出了房门。卞夫人设了家宴庆贺,道:“女王为曹家生儿育女, 劳苦功高, 且饮一杯。” 郭柔闻言,赶忙举杯站起,连称不敢, 说:“妾何以当此言?我能度过生产关, 母女俱安,上托祖宗保佑,下靠君姑细心照看,我当敬君姑一杯。”说着, 便饮了。 卞夫人笑道:“坐坐坐,家宴而已, 不必客气, 多吃些。”说完,又招呼其他姬妾吃饭。孙孟缇强颜欢笑,心不在焉, 以为君姑在催她生生孩子。 正想着,忽然一只玉杯送到眼前,抬头便见郭柔笑盈盈的脸,只听她道:“多谢你送给山君的玉虎,她一见了就抱着不撒手。” 孙孟缇忙举杯,道:“啊, 山君喜欢就好。”说着,掩袖饮了。 郭柔问:“我听说,三公子就要回来了。” 孙孟缇点头:“君姑也和我说了。”郭柔朝她一笑, 孙孟缇不知所以,便问:“嫂嫂笑什么?” 郭柔道:“我听人说,江南女子温婉秀美,得水乡灵气精华,见你,便知传言不虚。” 孙孟缇听了,垂下头,飞快地偷瞧了郭柔一眼,便别过脸。郭柔自然极美,明媚妍丽,灿若春阳,令人不敢直视。 孙孟缇倒了一杯酒,敬道:“嫂嫂请。” 郭柔笑着喝了,刚才见孙孟缇神情游离,念她远嫁异乡,孤独无依,故而找她聊天,似乎把人吓着了。 宴罢,郭柔回到院中,沐浴更衣后,去厢房看山君。丽奴如没笼头的马,宴会刚开始,吃了些果点,就与他的小叔叔们跑没影了。 “阿母!”正想着人,人就回来了。 丽奴满头大汗,拽着小车进了院子,道:“竹马坏了。”郭柔出来,见那小车轮子跑丢了一个,快步走来,俯身检查他的身体,问:“伤着哪里了?” 丽奴笑了一下,举着右手,上面擦破了皮,已经清理过了,且涂了药。“阿母,我不疼。”丽奴道。 郭柔叫人裁了干净布条,拿来给丽奴绑好,问:“在家睡会觉再出去?” 丽奴道:“睡过啦,兄弟们在桥头等我呢。” 郭柔道:“你又说错了,那是叔父,总也记不住。晚上早些回来吃饭。”丽奴换了个小车,双脚蹬着,如风一样跑出去了,后面缀着杏儿等侍从。 曹丕下值回来得早,一进来,就见郭柔坐在廊下看书,轻手轻脚过来,双手蒙住她的眼,问:“猜猜我是谁?” 郭柔惊了一下,回过神来,笑道:“莫非是登徒子么?” 曹丕回道:“你非蓬头挛耳,齞唇历齿,我自不是登徒子。” 郭柔又问:“不是登徒子,难道是举案齐眉的孟光么?” 曹丕笑道:“我非圣之清者,愿为圣之任者。”圣之清者,如伯夷者也;圣之任者,如伊尹者也。 郭柔笑说:“那是谁,我猜不到了。” 曹丕松开手,走到她面前,笑问:“看什么呢?” 郭柔道:“《九章算术》。” 曹丕牵过她的手,朝她一笑,道:“你歇一歇,仔细看花了眼睛。”郭柔一笑,随他进了屋,不一会儿里面传来男女的欢笑声。 曹操夺得并州后,本欲挥师回邺,但青州海贼久为心腹之患,便转道讨贼,顺便威慑新附的青州。 郭柔与曹丕感情融洽,如胶似漆。一日,郭柔低头量着自己的腰,叹道:“好像胖了。” 曹丕回头道:“丰腴点好看。”郭柔转头嗔了一眼,琢磨起晚上饭食少用些。 忽然一人惊惶来禀:“公子,女君,慈幼堂爆发瘟疫了。” 曹丕和郭柔大吃一惊,忙问:“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那人回:“前几日有个小孩发热,本以为不是大事,这两天一下子病倒了几十个大人小孩,请来大夫,才确诊是伤寒。” 郭柔道:“立刻封锁慈幼堂,只许进,不许出。” 那人道:“已经封了。” 郭柔道:“你且退下。我稍后就去。”那人退下。 曹丕闻言,瞠目结舌,道:“你要去慈幼堂?” 郭柔一边穿上外衣,一边道:“我是慈幼堂的堂主,如今那里爆发了瘟疫,我必须得去。” 曹丕急道:“若染上伤寒,九死一生,山君未满百日,丽奴刚过三岁,他们离不得你。” 郭柔握住曹丕的手腕,盯着他的眼睛,道:“我信你。” 曹丕别过脸,低声道:“那我呢?” 郭柔依然道:“子桓,你清楚我们的感情。慈幼堂,我必须得去。” 曹丕道:“这与你无关,我派人去,且阿翁派我守邺,这是我的职责。” 郭柔咬着唇,缓缓道:“丧乱以来,生灵涂炭,瘟疫横行,今日是他们,明天不知道是谁。 且子桓你以后率军出征,风里雨里,艰难辛苦,难保不遇见……我心里有些想法,想去试验这些想法对不对。” 曹丕道:“伤寒非同小可。” 郭柔叹了一声:“我九岁那年得过伤寒,侥幸病愈,十五岁又遇到伤寒。那年我亲自照顾伤寒的病人,没有被传染,故而怀疑得过伤寒的人,至少一段时间不会再得。” 曹丕听了,叹了一口气,抱住郭柔,下巴搁在她的肩头,道:“真的要去?山君、丽奴,还有我都会担忧你的。” 郭柔拍着他的后背,道:“只要有战乱,就会伴随着瘟疫。” 曹丕回身,拿起衣服披上,笑道:“邺城出现疫病,我要去处理。你确定要去?” “确定。”郭柔道。 曹丕无奈叹了一口气,拍了下郭柔的肩膀,叫人把一双儿女送到卞夫人处。 郭柔问过侍女,重赏之下,只有四人愿意去,带上衣物,与曹丕出了院子,两人分道,她一径去了慈幼堂。 周围都是士兵封得严实,隐隐听到里面的吵闹声,郭柔深吸一口气,进了慈幼堂,众人都围在入口处,蔡贞姬和管事们正努力维持秩序。 蔡贞姬被封到了慈幼堂,不能出去,也是她找大夫确诊了伤寒,见到郭柔,与众人一样,都大吃一惊,忍不住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来不及寒暄,郭柔朝蔡贞姬微微点头,对惊惶的众人,朗声道:“我是司空府二公子的妻室郭柔,也是慈幼堂的堂主,既然来了,便不会走。” 众人原本哄闹着要出去,见郭柔逆行而来,心中稍定,暂且静下心,听她说话。 郭柔继续道:“伤寒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得了病,无人相救。外面二公子正在调集药材医者,有我在,你们不用担心短缺。 我经历过两次伤寒,九岁那年活了性命,十五岁那年照顾伤寒病人而无恙。 现在众人听我调令,身体无恙的站到右边,有发热腹泻症状的不要怕,医者和药材都充足,早日治疗,早日痊愈,拖到重症,只怕性命不保。” 说完,管事、奴婢、孩童和雇工骚动了半响,只留下数十人站在原处,惶恐不知所措。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郭柔道:“与这些人还有患病的人同屋住、同碗吃饭、同入恭房的人,你们隔离观察五天,以防传染他人,也方便及早发现病情。”过了半响,陆陆续续站出来二百余人。 她让侍从抬出绢帛来,对这些无恙的人,道:“愿意与我照料同胞的人,皆赐绢一匹,且奴婢者放免为良,良人多发半年粮米。” 话音落下,有人蠢蠢欲动,忽然一瘦弱的小孩跑出来,道:“贵人,我也可以吗?” 郭柔对他笑道:“多谢你的善心,只是你年龄还小,身体对于伤寒的抵抗力不如大人,保重好自己,是你当前要做的事情。”小孩怏怏不快地回到队里了 蔡贞姬站出来道:“此乃我管理不当,我愿意与堂主一同照料伤寒病人。”郭柔微微颔首。 慈幼堂护卫都是从战场退下的老兵,见状,心道:“蔡娘子是泰山羊氏妇,郭娘子更是曹公的长媳,两位贵人女子尚且不怕,自己怕什么?” 故而都站了出来,见此,陆陆续续有人站出来,约莫得了二百余人。 郭柔将三组人按照五人一伍,十人一什、?五什一队、二队一屯编好,道:“你们先回屋,饭食医药自有安排。什长、队长、屯长留下。” 郭柔路上早已筹算好了,先把如何防治伤寒的事情说了,再与诸人分派了事务。慌乱的慈幼堂有了主心骨,顿时变得井井有条。 分派完,曹丕派来的医者也到了,中有一人仙风道骨,神情悲悯,不似凡俗。郭柔便问:“敢问先生尊名?” 那医者道:“老朽华佗,见过郭娘子。” 第48章 郭柔听了, 大喜过望,脱口而出:“先生可是华佗再世的华佗?” 华佗笑了一下,道:“佗尚在世。” 郭柔忙作揖告罪:“柔久仰先生大名, 如雷贯耳, 不胜仰慕。慈幼堂得先生坐镇,无忧矣。” 华佗道:“郭娘子言过了。老朽先去诊治病人,容后再叙。” 郭柔道:“堂中病人拜托先生了。” 华佗道:“此乃分内之事。” 郭柔转头朝侍女笑道:“你告诉大家, 华神医到了, 叫众人不要慌。” 华佗道:“老朽学识有限,不敢当什么神医。” 郭柔但笑不语,依然跟着华佗继续往前。华佗拦道:“郭娘子留步,前面就要见病人了。” 郭柔道:“我是慈幼堂的堂主, 看顾堂中病人是我分内之事。且我少时得过伤寒,不易感染, 而且……我若说的不对, 先生莫要取笑。” 华佗回头打量了郭柔一眼,他听过郭柔,擅长算术制造, 产钳便是她设计出来的,曹公治下皆推广开来,甚至流传到南方,救下无数难产孕妇。 “请讲。”华佗聆听道。 郭柔道:“伤寒的传播途径应该是粪-口,病人的病菌通过粪便排出,人若吃了粪便污染了的水源和食物, 便会感染伤寒。” 华佗听了,觉得她用词新奇,细嚼之下颇为有理, 正要问,然而病房就在眼前,遂进去诊治病人。 郭柔忽然道:“先生,请根据这些病人的症状分出重型、普通型、轻型,我将他们分开,避免相互传染,以及便于照料。” 华佗点头道:“我正有此意。” 说着,便要进去,郭柔拦住他,递来一块布巾。华佗看时,郭柔已自个系上,捂住口鼻了,朝他一笑。 华佗笑了,接过来,如郭柔那般系上,也叫徒弟吴普和医者们系上了。郭柔跟在华佗身后,取了纸笔。 蔡贞姬等几个识字的男女跟在后面,侍女提着一个黝黑的大坛子。 华佗卷起衣袖正要诊脉,郭柔道:“先生稍等。”说着让侍女揭开层层包裹的坛子,用长箸夹出一团杏子大小的麻絮,一股刺鼻的气味传来。 侍女道:“先生请用酒精麻絮仔细擦拭双手。” 华佗伸手接了,嗅道:“酒精,这是酒?”郭柔点头,道:“这用酒浓缩了,外用可杀死疫病。” 华佗道:“此间事了,我当向娘子请教。”擦拭完双手,便让病人伸手,望问关切,并与吴普和医者们讨论一番。 待诊完,华佗转头道:“重型。”说完,便去诊下一人了。郭柔记下,询问起这人几日的行动轨迹来。 蔡贞姬忽然道:“这是第一个生病的小孩。”只见他骨瘦如柴,脸色青黑,气息奄奄,见人来,用气音道:“救我,救我,我不想死……”他刚活得像个人样,不想就这么死了。 华佗擦过手,拉出小孩的手腕诊脉,问:“哪里不舒服?”小孩艰难地答了。 华佗很快开了方子,立刻叫人去煎药,并道:“这孩子病了几天,照顾得不错。” 蔡贞姬道:“他吃不下饭,我就叫人给他蒸蛋羹,煮甜汤,多喂糖盐水。” 郭柔也点头,问起这孩子来之前曾在哪里吃饭喝水,住在哪里等等,得知地址后,立即叫人告知曹丕,使他封锁这个地方,查访患者,消毒杀菌。 一直到日渐平西,华佗与医者们才看完病人,郭柔也将这些人分别安置,出来,便见院中垒起灶,架起火,煮器皿衣服,热气腾腾。 几人推了一车生石灰,送去茅房杀毒,还有人提着草木灰水或石灰水泼洒屋舍院子。 郭柔回屋坐下,列出不同症状病人的数量以及隔离观察的人数,张贴在外,并提前预测道:“伤寒有潜伏期,慈幼堂后几日可能迎来病患暴增。” 果然过了几日,确诊的病人越来越多,众人虽有惊惶,因有名医坐镇,尚能心安。 然而,曹丕却心急如焚,日日后悔成千上万次,除了调来粮食药材石灰,能为女王所做,少之又少。 忽然一日,蔡贞姬对华佗道:“先生帮我诊诊,我感觉自己有些发热。” 华佗吃了一惊,赶忙来诊,半天,对她道:“你去轻症室。” 蔡贞姬去了,郭柔等人本应要隔离起来,但因人手短缺,只得依个人意愿。 华佗留下郭柔,对她道:“郭娘子,你身份贵重,不要再以身冒险,暂去隔离为妙。” 郭柔笑道:“先生眼中生命有贵贱否?” 华佗与郭柔共事数日,知她虽非医者,却有医者仁心,回道:“生命无贵贱,但身份有贵贱。” 郭柔道:“死亡面前,没有贵贱。如今伤寒虎视眈眈,若我有命,临病房而不死,若我无命,侥幸归家亦可亡。先生勿复再言。” 华佗只得作罢,这几日堂中亡了五人,相比于以前的活下十之二三,好上数倍,这其中多赖郭柔之力。 郭柔抽空过来探望蔡贞姬,吓得她魂飞魄散,几乎从榻上跳起来,急道:“娘子快走!” 两人隔了七八尺远,蔡贞姬已贴了墙,郭柔笑说:“你怕什么,该我怕才是。蔡娘子把你交给我,我要把妹妹囫囵个还给她。你好好养病,今天感觉如何?” 蔡贞姬道:“吃了药,比昨日好些。”郭柔又与她说了几句宽心话,才去了。 且说郭柔离家久不归,丽奴闹着要阿母,卞夫人也气这两人自作主张:“难道没有别人,非要女王去才好?” 曹丕无言,只得跪下请罪。卞夫人见了,反而不好说什么,道:“罢罢罢。”挥手让曹丕去了。 曹丕刚出去,有人报某家出现了伤寒病人,叫人依例送到慈幼堂医治。因送来的病人渐多,慈幼堂无恙的人便被转移出来,另居别处。 卞夫人要知道慈幼堂中如今满是病人,非吓个半死。 这也是曹丕的无奈之举,慈幼堂有华佗和郭柔,华佗治病,郭柔防疫,防治结合,活人无数,况且二人知道外面情况,主动提出收治病人。 曹操在淳于得到邺城疫病的消息大为震动,但看到子桓和女王,一人统筹资源供应,一人亲临病患,竟然做得极好,又是震惊、又是欣慰、又是担忧。 他将信给众人传看,叹道:“这对小儿女实在胆大。” 众人纷纷赞道:“公子仁义笃厚,少君不惧危难,非常人所能比。” 他们心道,人躲避疫病尚不及,少君胆识魄力非凡,不仅身临疫区,还能保全自己,难怪主公叹惋此人非男子。 他们军中正需要这样的人才啊! 不知不觉过去两月,邺城恢复了正常,慈幼堂安静极了,只剩下几个治愈的病人和郭柔华佗等人守在堂中隔离。 院中燃起篝火,劫后余生的众人围着跳舞欢闹,火光照耀出他们畅快的笑容。 华佗和郭柔坐在席上看着他们笑。忽然郭柔道:“先生,你还要离开邺城吗?” 华佗叹道:“医卜星象,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我时常懊恼操方技之业,唯有见病人笑颜,心中才能稍解。” 郭柔道:“先生大谬矣,粮与医是人类生存的基础,仁人志士明君贤臣王侯将相都是在此之上演化的。 千百年后,汝曹身名俱灭,唯有那些为百姓立命的人才能为百姓所追忆,虽死犹生。” 华佗沉默不语,半响叹道:“郭娘子……” 郭柔道:“流俗之言不足畏。先生,你做的是让前人时人后人都敬佩的事业,而且你的能力足以当得起赞誉。” 华佗道:“郭娘子言过了。” 郭柔道:“我欲上奏司空,在邺城新建太医署,集治病、防疫、研究、教学于一体,太医署令官秩千石。我想推荐先生任太医署令,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华佗摇头道:“我闲云野鹤惯了,不愿为官职所累。” 郭柔笑道:“行医如读书,不进则退。先生喜欢游历四方,不妨事,择一二干将处理庶务即可。” 华佗心动了,忽然又摇头道:“邺城多贵人,佗业微贱,恐时人不允。” 郭柔道:“我虽力薄,愿为先生计。” 华佗闻言不以为意,只是一笑,他最担忧的是曹操,一个难缠至极的病患。 郭柔劝道:“先生,你留下吧。如今天下大乱,百姓战死一批,饿死一批,若再病死一批,只怕汉种将尽,那时夷狄起于北,谁能御之?” 说完,郭柔又凑近小声道:“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华佗笑道:“我从未见过像郭娘子这般的人。” 郭柔道:“我字女王,乃先父所取,取女中王之意。” 第49章 那日, 郭柔未劝动华佗。又几日,天高日晶,慈幼堂解封, 郭柔等人终于出了府邸, 恍若重获新生。 门外候着几辆马车,曹丕立在最前面,见郭柔出来, 上前几步, 忽然收住脚,朝众人长揖一礼,神情恳切,道:“诸位舍生忘死, 防治疫病,丕在此谢过。” 众人慌乱起来, 他们中有奴婢、部曲、病退老兵、医者、世家女子, 哪里见过这等场景,纷纷避开,但是曹丕一直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郭柔是曹丕的妻子, 如何能去扶?她没动。奴婢、部曲、老兵、医者和世家女皆有顾忌,最后还是华佗扶起曹丕,道:“二公子大礼,我等如何敢当?” 曹丕笑说:“当得当得,我虽年轻,但也知道伤寒的厉害, 诸位齐心协力,让疫病变得可控,大功于黎庶。” 华佗道:“惭愧惭愧。” 郭柔笑道:“朝廷记着大家的功劳, 忙了两个多月,先回去休息,其他的容后再说。”众人笑着应了。 曹丕和郭柔送走他们才登上车,车帘放下,曹丕哼了一声,转了身,别过脸,不理郭柔。 郭柔牵着他的袖子摇晃,叫道:“子桓,子桓,你理理我么?” 曹丕冷笑:“哦,我当是谁,这不是邺城的大英雄,抛夫弃子,舍生忘死,成全自己的大义?你不知道我每天都是怎么过的。” 郭柔伏在他怀中,撒娇撒痴,直弄得曹丕没气了。他道:“我这关好过,只是阿母和丽奴那关就难喽。” 郭柔双目睁圆,神情哀怨,可怜巴巴道:“子桓助我。” 曹丕自身都难保,更遑论帮人,面上却镇定自若道:“你一向敢作敢为,怎么就怕了?” 郭柔回:“非怕君姑丽奴,乃是愧疚。” 曹丕道:“你难道对我就不愧疚?” 郭柔回:“我与你夫妻同心,我之心即是你之心,我之意即是你之意,志同道合,不必言语,两心便已相知,故而不怕,亦不愧。” 曹丕忍俊不禁,忙敛起,板住脸,道:“巧言令色。”郭柔靠在他肩头笑。 到了府邸,郭柔情怯,曹丕掀起车帘,自顾下去了,随后伸手要扶她。郭柔无奈,只好搭上手下了车,穿过一道道门,终于到了卞夫人院落。 夫妻正要进去,却被玉莲拦住,她一边使眼色,一边大声道:“夫人睡觉呢,吩咐叫任何人不要打扰。” 郭柔转头看曹丕,曹丕望天,她只好对玉莲道:“我们等着便是。”玉莲歉意一笑,返身回屋,隐隐约约听到里面的说话声。 袍袖下,曹丕拿手去握郭柔,被她甩开,又挨了一句斥,只好乖乖站着。 大约半刻钟,忽然一个小孩从里面冲出来,郭柔忙俯身接住,抱着他转圈圈,笑道:“丽奴!” “阿母!”丽奴开心地大笑起来。 转了几圈,郭柔将丽奴抱在怀中,问:“丽奴,阿母想你。” 丽奴大声道:“丽奴也想阿母,做梦都想。” 曹丕道:“快放开他,这孩子越来越重,力气又大,像个牛犊似的。” 丽奴朝曹丕做了个鬼脸,依偎在阿母的怀中,搬着她的脖子,道:“我晚上要和阿母一起睡,这样晚上想阿母了,睁开眼睛就能看到阿母。” “哎!”郭柔一口答应了。 曹丕道:“丽奴,你都多大了,自己睡去。” 丽奴振振有词道:“阿翁,你比我大,怎么不自己睡?” 话音未落,周围的侍女低头忍笑,羞得郭柔瞪了曹丕一眼,斥道:“闭嘴。”没有人知道孩子嘴里能蹦出什么话来。 “什么人在外面吵吵嚷嚷?进来!”里面传出不辨喜怒的声音。 三口只好进去,见卞夫人正在低头逗摇篮中的山君,不抬头,也不说话。 郭柔放下丽奴,与曹丕一起跪下,道:“儿媳/孩儿前来拜见。” 卞夫人抬头道:“我当是谁,这不是邺城的大英雄吗?” 郭柔听到这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忙掩上嘴,卞夫人冷哼道:“何故发笑?” 郭柔道:“君姑与夫婿是真母子,问妾的话也一样。” 卞夫人瞥了眼曹丕,道:“起来吧。你们俩倒好,一撒手就把丽奴山君抛给我了,以后不许这样。” 郭柔起身,复又行礼告罪:“儿媳知错。劳累君姑,心中愧疚。” “知错就好,快带回去吧。”卞夫人道。 郭柔和曹丕行了一礼。丽奴立刻抱住郭柔的腿,道:“阿翁抱妹妹,阿母抱着我。” 曹丕点了下丽奴的头,将山君用襁褓裹了,抱在怀中,郭柔亦抱起丽奴,四口告辞离去。卞夫人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由得露出笑容。 玉莲道:“公子与郭娘子伉俪情深,又有一双儿女,好不令人羡慕。” 卞夫人笑道:“我只望他们夫妻同心,丽奴与山君平安健康。” 四口回到院中,山君睡得正香,曹丕轻手轻脚将她放进摇篮里。丽奴亦步亦趋地跟着郭柔,郭柔道:“我去沐浴更衣,你就在门口等我,好不好?” 丽奴想了想答应了,跑到屋门口,一瓣一瓣地揪着盛开的菊花玩。 屋内,郭柔一边换衣服,一边对曹丕,道:“我带回来的匣子里有个册子,里面写着对众人的奖赏,你帮我看看,妥当不妥当。” 曹丕去了,找到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有几本册子,有关于伤寒防治的,有关于新建太医署的,有关于慈幼堂伤寒记录的,最后才是疫病防治奖赏花名册。 曹丕拿来翻开,一边看,一边思索。册子上清晰地列了受赏之人的出身、功劳以及奖励何物,并无不妥。他叫来人,皆按此册奖赏。 至于别家的奴婢,他派人持绢帛赎其和家人出来,与自家的奴婢一样,放免为良,授田并赏赐粮帛。 曹丕又将其他的册子也看了,待看到新建太医署时,心中纳罕,不明白女王为何对那么看重华佗。 正想着,郭柔出来,头发披散,对外叫了一声丽奴,丽奴便哒哒地跑进来,开心地叫道:“阿母!” 郭柔搂着丽奴坐在廊下晾头发,曹丕扬了扬手中的册子,问:“你为何对华佗如此看重?” 郭柔道:“病家求医,寄以生死,华神医正是可托付的人。” 曹丕道:“我听人说,华佗不喜与富贵人家交往,这次他能来,也是……被迫。” 郭柔望着曹丕道:“我劝他留下任太医署令,他虽意动,但还是拒绝了,度其话意,仿佛症结在那些以权迫他的富贵人家身上。” 曹丕听了,心下意会,想道:“我去请。”女王说的就是富贵人家就是自家。 郭柔道:“他愿行医四方也行,只要教出几个得力的徒弟,以及用他之际能召回来。” 末了,又道:“有才能的人自然有骄傲些。再者,医者要心甘情愿才好。子桓,你此去不仅为天下百姓,也是尽孝心。” 曹丕听了,道:“我明日就去拜访华神医。” 晚上,丽奴抱着枕头跑进卧室,爬上榻,大咧咧躺下,拍着榻叫道:“阿母快来睡觉。” 曹丕正在灯下伏案写条陈,对郭柔笑道:“你先睡,我来弄。”说完,又朝她一笑,道:“快哄丽奴睡下。” 郭柔嗔了曹丕一眼,问:“你能行吗?”曹丕在写关于邺城伤寒报告,需尽早呈送父亲。因内容太多,郭柔便帮起草了一部分。 曹丕道:“就写完了。”郭柔这才盥洗上床,搂着丽奴一起睡下。 待写完时,已经交了三鼓,灯烛摇曳,人影晃动,曹丕细查两遍,无误后,与郭柔和华佗合写的《伤寒防治手册》一并装入匣中,天明便往青州阿翁处送去。 他换过衣服,走到榻前,只见郭柔和丽奴睡得正香,不忍叫醒,吹灯躺下休息,伸臂将妻儿揽住。 丽奴早上醒来,心情大好,左边是阿母,右边是阿翁,两人护着自己,怪不得做梦都是甜的。 他不由得咯咯笑起来,刚笑了两声,就被阿翁捏住嘴巴。曹丕低声告诫:“醒了就起来,不许吵醒你阿母。” 丽奴忙点头,曹丕手一松,他立刻滚到郭柔怀中,齁齁得装睡。曹丕给他盖上被子,自个起身洗漱去了。 信尚未送到青州,青州却来了一封急信。给郭柔的。 第50章 曹丕饭罢去衙门忙活到下值, 路上想起太医署筹建一事,叫人问了路,由仆从簇拥着转道往华佗家中去了。又命人飞驰回府取来表礼。 沿着大路, 拐了几次, 换成小道,到了一处院子前。仆从拍门,里面应声开了门。 曹丕早已下马, 见是个老妇, 上前问道:“华神医可住在这里?” 老妇见怪不怪,回头叫道:“贵人来找你哩!” 门内隐隐听得华佗的声音:“这就来!”不多时,华佗抛下手头活计,出来见是曹丕, 忙问:“二公子怎么来了?” 曹丕笑道:“我听拙荆说先生上心疫病防治,过来与你说一声, 今一早我将条陈派人快马加鞭送到父亲处了。” 华佗听了, 心中欢喜,便道:“公子进来坐,只怕寒舍鄙陋, 公子不惯。” 曹丕笑说:“此屋有先生,何陋之有?” 华佗引着曹丕进来,两侍从捧着绢帛锦盒跟进去了,其他人侯在外面。 院内架子上晾着药材,东边放个药碾子,西边的破几上糊着鞋面, 三间正房,东边趴着小厨房。 到了正堂,曹丕送上表礼, 华佗执意不肯收。 曹丕道:“昨日为公,今日为私,略表丕之谢意,若无先生妙手,只怕拙荆陷于危难。”华佗还是不肯收。 曹丕因笑道:“锦盒里是些药,原该济众散人,藏之我家高阁,不能尽其用,先生拿去正好,若能救人,也是这药的造化。” 华佗听说,才收了锦盒,又坚决辞了绢帛:“昨儿已得奖赏,这个不能要。” 曹丕闻言,只得作罢,二人分宾主坐下。曹丕问起华佗行医的事迹,华佗说了几件,忽然叹道:“医病容易,医心难啊!” 原来华佗与郭柔共事两月有余,知她品性,佩服其为人,便对她的夫君暗暗高看一眼,且曹丕为司空长子,位高权重,前途无量,故而一时忍不住劝谏了两句。 曹丕问:“先生何出此言?” 华佗道:“丧乱以来,礼乐崩坏,诸侯攻伐,民不聊生。朱门之病多由饱起,百姓之病皆是饿致。悠悠苍天,何时能损有余而补不足?” 曹丕听得这话,耳边如同响个焦雷,久久不能言,惊诧不定地看着华佗。这样的话,他听人说过,一个是阿翁,一个是女王。 阿翁雄才大略,智谋超群,故能看出时弊;女王天生不凡,遭际坎坷,榻上枕边常有此语。不料想一医者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华佗神情悲悯,曹丕心道,虽所业之道不同,但他是个智者。遂起身长揖,道:“丕请先生指教。” 华佗苦涩一笑,摆手道:“这人心上的病,需要的不是我这个医者,而是伊尹周公商鞅管仲那样妙手仁心的大贤。” 华佗嫌弃过医者贱业,但从没有停止过精研医术和治病救人,世俗偏见于生死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他救得了命,医不了人心。 曹丕道:“一人之力有限,众人之力无穷。丕请先生暂留邺城,主持天下疫病防治大事,救治天下。” 华佗问:“这天下是什么天下?” 曹丕回:“天下人之天下,大汉所有的子民,不管是辽东公孙康治下,还是交州士燮治下,抑或是西凉马腾韩遂治下,还是中原。 乱世之中,百姓流离,朝不保夕,日夜期盼太平,丕相信终于一天会太平的。” 华佗沉吟不语,曹丕又道:“先生期盼太平,遇致太平之事,反而退怯,岂不闻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织网?” 华佗见曹丕胸次开阔又有仁心,念及苍生之苦,一人之力有限,遂决定舍身一试。 他应道:“非郭娘子仁厚,公子折节下士,佗安敢有刚才大胆之言?老朽年迈,愿试之。” 华佗对时局失望透顶,但又忍不住相信曹郭绘制的光明。 曹丕喜道:“朝廷得先生,如旱苗得甘霖。”他顺势向华佗请教起疫病防治之事。 两人相谈欢,不觉天色将黑,连华佗妻何时进来点了一碗灯也不知。华佗回神,望见天色,笑道:“公子若不嫌弃,请留下用些粗饭。” 曹丕听了这话,凑近小声道:“哪里敢嫌弃?郭娘子管得严,不许我多食荤腥细面白米,每日必吃一碗糙米粟麦,回家也是这样吃。” 华佗笑起来,道:“这才是养生之道。我请为公子把脉。” “有劳先生。”曹丕在华佗面前坐下,伸出手,华佗搭上脉,诊过右手,换左手。 曹丕灯下觑着华佗神色,见他沉吟不语,就问:“先生,我身子如何?” 华佗道:“公子年轻,算是康健,只是以后少食荤腥甜腻之物。” 曹丕郑重道:“丕谨遵医嘱。” 华佗叮嘱道:“这病就如种子,有的一辈子发不了芽,有的得了际遇便疯长。究其原因,一在口,而在脚。口腹之欲要节制,脚要迈开忌久坐。” 曹丕素来多思,想起父亲患的头风病来,听说有些病能父传子呢,脑海里浮现父亲疼痛难忍的画面,立刻将华佗的话刻在心上。 华佗妻送上饭食,一碗粟米饭,一碟时蔬,一碟咸菜,还有一碗蛋羹。曹丕如平日一样吃了干净,华佗见状便要要饭。 曹丕忙道:“阿翁教导我们,爱惜粮食,不可浪费。先生家的饭食颇具风味,这粟米比别处蒸得香。” 华佗闻言,脸上露出自得之色,道:“这是曾经的病患人家教老妻的,独门绝技。” 曹丕赞道:“当得起。赶明儿,你来了,也尝尝我家的饭食,也有几样独门绝技呢。” 华佗闻言笑起来,曹丕见天色已晚,遂告辞离去。出了巷道,只见金风淅淅,玉露泠泠,月华满街。 他回了府中,见女王和丽奴正换下见客的衣裳。原来女王带着丽奴去蔡琰家里做客了。 “蔡小娘子幸好病愈,否则我没脸去见蔡娘子了,今天一来是给蔡娘子赔罪,二来是问蔡小娘子要不要继续留在慈幼堂。”郭柔道。 曹丕问:“她怎么说?” 郭柔道:“蔡小娘子愿意继续留下。” 曹丕想了想,道:“过两年,我找个机会,把她丈夫调回来。” 郭柔笑道:“我替蔡小娘子谢过子桓。” 洗漱罢,丽奴被撵回自己的房间睡觉,二人久别胜新婚,如胶似漆,戏闹了半夜。 郭柔给自己放了几日假,不是逗弄一双小儿女,就是去卞夫人处,弹琴娱乐。 杜夫人操琴,王朝云跳舞,再加上郭柔的琵琶,有时卞夫人兴致来了,也会唱几句,倒比男人们在家更自在些。 忽然一日,曹丕递来一封书信,道:“阿翁有事问你。” 50-60 第51章 郭柔心中疑惑, 接来展看。原来曹操在青州追击海贼,想起曹丕曾经建言:东莱郡临海,可选善水者组建水军, 北上可拒公孙, 南下可吞孙氏。 又观东海壮阔,且府库充足,曹操遂命人造船组建水军。然而, 造航海大船不易, 工匠不得其法,刘晔思来想去,无可奈何之下推荐了郭柔。 “青州残破,船匠流散, 资料也缺,要造大船只得从头来。某听闻郭少君善算术制造, 或可有助。”刘晔道。 于东莱郡建一支水师, 震慑南北,极具有战略意义,刘晔无法舍弃这个诱惑。然水师不可无船, 就如将军不可无马,故而壮着胆提了个人名。 曹操听了,沉吟半响,他不在意女子不女子的,只是这女子的身份特殊,长子的妻室, 长孙的母亲。 他这几年冷眼旁观,郭柔外柔内刚,胆识魄力过人, 又有才干,极为难得。 可若因夫妻分居,生出变数来,倒教他不好与郭柔和丽奴交代。可郭柔不来,这大船就不知何时能造成。 “她并未造过船,只怕不会。”曹操想了想道。 刘晔也知唐突,道:“不如将造船的资料并困难发给郭少君,她能,解了,叫人快马加鞭送来;不能,从江东那里慢慢地想办法。” 曹操允了,夜里辗转反侧,还是起来,给曹丕写了一封信,顺便问了一句:“造船遇阻,新妇能解否?若能,可来否?” 曹丕看了,郁郁不乐,还是拿来给郭柔看过,道:“你不想去,就说不懂这些,阿翁会体谅。这刘子扬太过多事。” 郭柔折了信递来,闻言便道:“若非为一心曹氏,岂敢提出惹你我不快的话来?” 曹丕觑着她的神色,道:“阿翁也是的,你一弱女子,去船厂做什么?” 郭柔的心却全落在造船上:“我先看过资料,其他的再说。”曹丕只好与她一起去了书房。 郭柔坐下全神贯注地看资料,曹丕托腮望着她,只觉得此时的女王格外引人瞩目,恨不得化作她手中的书,使她花一辈子解读自个。 那资料约莫有半尺高,一时看不完,草草吃了饭,郭柔又继续看,曹丕叫她睡觉也不应,只说:“马上就好。” 曹丕见此情形,心中涌出不妙的感觉。果然次日,曹丕下值回来,郭柔对他道:“我想过去看看。” 曹丕沉默不语,半响道:“青州新附,尚且动乱,你若出了意外,该当如何?” 郭柔伸手抚摸着曹丕的脸颊,道:“今夜月白风清,咱们吃罢饭,泛舟湖上,我为子桓奏琴,可好?” 这话勾忆起两人的初见之景,曹丕握住郭柔的手,心中一软,颔首应了。 曹丕心不在焉地吃过饭,见郭柔换过石榴红裙,外罩胭脂色大袖衫,抱着螺钿琵琶,初见之景犹在昨日。 比起初见时的婉媚,女王现在变得名副其实,如女王般明媚大气,恣意洒脱。 日渐平西,二人上了船,仆从解了缆绳,曹丕拿竹篙一点,便悠悠地离了岸,往湖心去了。 郭柔惊道:“你会划船?” 曹丕道:“外出打仗,随便学过一点,你不用怕,我还会洑水。”郭柔笑了,顺手抹起琵琶来,伴着水声,听得人心胸开阔,忧愁消解。 曹丕收了竹篙,坐在郭柔对面,任凭小船飘荡,秋风吹来,水波微兴,漾着水底落霞。 他听得入神,忽然曲子停了,睁开眼,只见女王对着他笑,遂别过脸,嗔道:“你一对我笑,准没好事。” 郭柔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知我者,子桓也。“ 曹丕道:“你真想去?” 郭柔道:“以前我不以女子身份为恨。然而现在,若我非女子,便不会与子桓相恋,也没有这么多相思相欠。” 曹丕道:“你又哄我了。” 郭柔嗔道:“人家与你说心里话,你不仅不当真,也不往心里去。” 曹丕一听这话,什么气都没了,只剩下无奈,道:“你是倔脾气,属犟驴的,丽奴像你,不像我。你说的对,你合该是个男子,不该让我为你牵肠挂肚。” 郭柔笑道:“我若是男子,就认你当主公,执鞭坠镫,任凭驱使。” 曹丕道:“你就不怕……” 郭柔脸上的笑容一滞,眉头微蹙,道:“艰难困苦我都不怕,只怕我暂且走开,再回首,子桓就跟别人走了。” 曹丕吃了一惊:“我岂是那样的人?” 郭柔盯着他看,曹丕强调道:“我又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郭柔闻言大笑:“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曹丕冷哼道:“分明就是你的错。连区区诱惑都不能抵制,算什么伟丈夫?”女王越发让人移不开眼睛,他还怕女王移情别恋呢。 虽说他允文允武,可现在……实话实说,他文不如四弟,武不如三弟,自家尚且如此,出了家门,天下英雄何其多也! 郭柔附和地赞道:“子桓是心怀天下的伟丈夫!” 曹丕听了,嗤了一声,道:“又哄我了。”他说着想起那日与华佗的谈话,心中叹道,女子和医者尚有致太平的志向,他唯有深自砥砺,方可不负此生. 说开之后,两人心中都畅快许多,月多星少,空明一色,赏玩一番,才靠岸下船,手牵手回了院子。 曹丕问:“丽奴和山君将如何?” 郭柔想了想,道:“山君年纪小,先移到君姑处,丽奴白日拜托君姑照顾,晚上回来与你住。” “也好。” “我想找一两人陪我。” “有何人选?” “王朝云和辛宪英,朝云处好说话,只是宪英那里不好说。” 曹丕奇道:“我还以为你要选蔡氏姐妹。” 郭柔回道:“蔡娘子身子不大好,蔡小娘子胆小,不必劳烦她们。朝云可帮着传话,宪英能断事。宪英那里成与不成,问过再说。” 曹丕道:“今日天晚了,明日咱们一起与阿母说这事。” 郭柔道:“还有丽奴,丽奴如今是大孩子,也要和他说。”曹丕点头,他也被丽奴缠怕了。 夫妻洗漱过上了榻,念及即将分别,顿时难分难舍。云雨罢了,郭柔抚摸着他的脸颊,笑道:“你就当我像你之前那样打仗去了。” 曹丕笑起来:“哪有女子打仗的?” 郭柔道:“怎么没有?商王武丁的王后妇好就是一位能征善战的女将军,曾率兵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 曹丕道:“莫不是你杜撰的?” 郭柔摇头道:“千真万确。你身边的这位,说不定将来就是大将军。”一边说,一边拿手指着自己。 曹丕戏言:“你若为将,我为你转输粮草。” 第52章 “我说不行就不行!”辛毗气喘吁吁地挥着柳枝追打辛宪英, 辛宪英一溜烟跑上楼,扶着栏杆,往下叫道:“为什么不行?” 这样的对话上午也曾发生在曹府。因事情紧急, 曹丕上午请了假, 与郭柔一起来见卞夫人,挥退众人,呈上曹操书信。 卞夫人看罢, 又见小夫妻跪在地上, 心下便明白了,故作不知,问:“我替女王回了便是。你阿翁也真是的,怎么这般不知礼?” 曹丕要说话, 郭柔却抢了先:“君姑,国家正用我之际, 我想过去。” 卞夫人听了, 一拍桌案,眉头蹙起,喝道:“这成何体统?不许去。” 曹丕听了, 劝道:“阿母,事关重大,阿翁写信来,想来是无人可用……” 话还未说完,就被卞夫人打断:“我说不行就不行,教外人知道了, 咱们曹家还有什么颜面?你们夫妻有什么颜面?丽奴何以自存?” 郭柔道:“君姑息怒,容妾细禀。” 卞夫人摆手道:“你打消这个主意,我就息怒。你向来聪明, 不用我多说什么。” 曹丕帮腔道:“阿母,女王是为了这个家……” 卞夫人听不得这话,道:“你闭嘴!她为这个家,谁为她?” 郭柔听了,心中一动,如实道:“阿母为我好才劝我,我心里如明镜一般。 我幼年遭际坎坷,便暗暗发誓,有朝一日,苍天不弃,愿倾尽全力,帮助世间罹难之人。 如今,承子桓错爱,蒙君姑爱怜,衣不尽的绫罗绸缎,食不完的玉粒金莼,然而始终不忘当年之誓。” 卞夫人听了,忽然想起她年少困顿之时,也曾许下誓言,幻想以将来的福气抵销当时的苦楚,时移世易,早把这些忘了。 “丽奴和山君将如何?”卞夫人问。 郭柔顿了顿,道:“为着丽奴和山君,我更要去了。乱世之中,富贵无常,战场之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昔袁氏四世三公,袁本初坐拥四州,袁公路僭越称帝,他们的儿女子孙今何在?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袁公路身败死,家眷没于孙氏,女为孙权妾室;袁本初的妻妾软禁于邺城,长子绝脉,剩余二子窜逃。 想着,卞夫人叹息良久,对曹丕道:“你去吧,我与女王说话。”曹丕望向郭柔,见她点头,又对卞夫人道:“阿母,说来说去,还是孩儿无能,勿要责怪女王。” 卞夫人催道:“快去!”曹丕只得出了屋门,立在院中葡萄架下等待。 屋内只有婆媳二人,卞夫人道:“我不是为你,是为丽奴山君。你通今博古,岂不闻曾参杀人的道理? 你在外,难免有流言蜚语中伤,子桓信了,你当如何?曹家的出妇不止一个。” 郭柔不料听到卞夫人的肺腑之言,登时心中酸酸涩涩甜甜,不觉双目泛红,口里道:“我信子桓。” 卞夫人嗤了一声,道:“我都不敢信他。”郭柔听了,忍不住笑出来。 卞夫人因在郭柔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兼她仁厚孝顺,且念在丽奴山君的面子上,说出几句心里话:“你休要糊弄我,曹孟德手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哪里缺你这个小娘子? 你好生呆在府中,辅佐子桓,为丽奴山君添几个弟弟,比什么都强。” 这是卞夫人的成功之谈,因着连生四子,母以子贵,从贱籍一跃成为司空夫人。即便曹孟德如何称赞曹冲,卞夫人大体还稳得住。 子桓有同胞兄弟帮衬,武有子文,文有植儿。曹冲只有两个奶娃娃弟弟,不济事。等他的奶娃娃弟弟长大了,丽奴也长大了,更不能和子桓相比了。 郭柔是知好歹的人,听了婆婆这般为自己着想的话,心中感动,双眼滚下泪珠儿,道:“自我入府,多蒙怜惜,今又以肺腑之言劝我,君姑大恩大义,没齿难忘。 只是我心……终不能改,若是不去,只怕会抱憾终身,君姑就当我不识抬举……” 卞夫人沉吟了半响,最后苦笑:“曹孟德与子桓都同意了,我安能拦你?女王,以后莫要后悔。” 郭柔磕了头,道:“柔谢君姑教导。” 卞夫人叹息道:“去了早些回来。山君我养着,丽奴晚上和子桓一起睡。” 郭柔千恩万谢:“阖家上下,若论谁会教养孩子,非君姑莫属。丽奴山君交给君姑,没有不妥。” 卞夫人叫起郭柔,叮嘱了几事,郭柔又向她要了王朝云。卞夫人赞道:“这个人选得好,我与她说去。” 王朝云是孟德的姬妾,聪明伶俐,来回传话十分便宜。 孟德于女色上名声十分不好,但他知道轻重,那甄家女儿美名远播,但顾忌其袁绍之媳的身份,忍痛弃之。 不是她夸赞,她的四个儿子像自己多些,各个品貌一流,便是子文,也当得起一句英武不凡。郭柔志向不凡,意志坚定,非凡俗女子可比。 商议完,郭柔一出来,迎头撞入曹丕担忧的双目中,遂笑道:“君姑待我,便是亲母女也不能如此。” 曹丕闻言,转忧为喜:“阿母最是和气。”夫妻二人携手回了院子,叫来丽奴。 郭柔神神秘秘与丽奴道:“我与你说一件大事,你千万不要和别人说,你的那些叔父也不能。” 丽奴仿佛得了圣旨,连连点头,郭柔道:“我要去打仗了。”丽奴的眼睛瞬间睁圆,刚要张口,忽又拿手掩住,压低声音道:“阿母,我也想去。” 郭柔煞有其事道:“你太小,等将来阿母当上大将军,封你个小将军做做。” “好!”丽奴立刻喜道。 郭柔道:“阿母要离开一段时间,你在家中跟着你阿翁学好文武艺,将来做大将军。”丽奴连连保证,抱住曹丕的腿,恨不得现在就去读书练剑。 曹丕看得瞠目结舌,一副“这就结束了”的表情,郭柔朝他微微一笑。 搞定丽奴后,郭柔挥笔写了一封信,命桃叶送去辛府,叮嘱道:“告诉宪英,除了父母,勿要为外人道也。”桃叶立刻去了。 辛宪英看罢,大为意动,竟等不及,直接派人叫回辛毗,挥退仆从,告知他此事。 辛毗得知后,差点晕倒,指着辛宪英说不出话来,偏偏辛宪英神情得意:“郭娘子说我能断大事,才找了我。” 辛毗气得捶胸口,道:“你是不要命了。” 辛宪英年轻气盛,道:“阿翁,你常说我比兄弟们强十倍,藏之闺中,甚为可惜。如今我能出去,你为何不高兴?” 辛毗差点一口气喘不过来,气笑了:“谁家的女子像你这样胆大包天?” “郭娘子啊!”辛宪英理所当然道。她出身世家,见过的世家女子车载斗量,但论见识气度和胆识魄力,便是阿翁也难及郭娘子。 “我已打定主意,阿翁勿复再言。”辛宪英自己就拿了主意。 辛毗不再忍耐,随手抄书画轴要“以理服人”,辛宪英一面往外躲,一面叫道:“小受大走!阿翁,那是你最喜欢的画,小心别折了。” 辛毗一顿,退了几步,插画轴入瓶中,又追辛宪英去了,路上顺手折了柳枝,叫道:“你别跑!” 辛宪英自幼深得辛毗喜爱,故而不怕,还回头反问:“阿翁,怎么就不行了?” 辛毗道:“我说不行就不行!” 他冰清玉洁的好女儿,平日里做个慈善,也就罢了,出去与那些匠人兵痞打交道,万一传出去,宪英如何做人?辛家颜面何在?说不得连上好的婚事也保不住了。 后堂是一座两层高的小楼,辛宪英跑进去,拴了门,上来楼,扶着栏杆劝辛毗道:“阿翁,这是几辈子都遇不着的好事。” 辛毗拿柳枝指着辛毗,道:“辛杰只能活一辈子。” 他已为心爱的女儿铺好了路,羊耽少年英才,出身名门,与宪英正配,将来为官做宰,宪英自是尊贵异常,以羊家的门楣,也不必担忧儿女的前程。 辛宪英不知老父心事,还叭叭地道:“阿翁,你太迂腐了。草活一秋,人活一世,总要活出自己的精彩。” 辛毗气道:“你下来,我让你立刻活出自己的精彩。” 辛宪英当然不敢下来,道:“阿翁,你常对我说,人要思变,如今变的机会就在眼前,放弃了,就要后悔终生。” 辛毗又是生怒,又是不解:“你图什么?”郭娘子去,一来是她精通制造,二来是助二公子继承家业。 他思来想去,始终想不明白他闺女图什么。 辛宪英反问:“就不许人不图什么?” 父女正斗嘴,辛夫人匆匆进来,见状眼前一黑,忙叫辛宪英下来。辛宪英无奈,只好下楼开了门。 辛毗背对她哼了一声,对辛夫人埋怨道:“你养的好女儿,都快闹上天了。” 辛夫人闻言,把杏眼一瞪,柳眉一竖,道:“我养的?不都是你惯坏的。 天天教她读文史,学骑射,充男儿教养,如你所愿,十一娘有了男儿般的胸襟气魄,如今她闹将起来,你反而怪我。 依我说,不许她认字,养孩最好愚且鲁,无愁无忧睡到天明!”辛毗面色讪讪,没有话说。 第53章 外面不是说话之地, 三口进了屋内,辛夫人看过信,又听了原委。辛毗立刻道:“这不是胡闹?” 辛宪英反驳道:“怎么就是胡闹?” 辛毗指着辛宪英, 对辛夫人道:“小儿无知, 我不能使其误入歧途,叫人将她关在家中,我派人回绝郭少君。” 辛宪英嗤笑一声:“阿翁, 你不愿我去, 难道二公子就想妻子去?若不怕得罪二公子,你尽可去。” 辛毗原属袁谭帐下,见袁谭势危,转身就投了曹操帐下, 以求家族世代富贵,还顺便拿袁谭做了投名状。若是得罪二公子, 投“敌”算是白投了。 辛毗听了女儿的话, 顿时不吱声了。 辛夫人望着风姿卓逸的女儿,越看越赞,道:“你阿翁的话不必说, 你心中早已明白。和阿母说说,你的想法。” 辛宪英垂下头,思量了半响,道:“羊家是好人家,可未必是我想要的。蔡小娘子出身名门,你们也见过她, 初来邺城时形容憔悴,战战兢兢……我不愿做她。” 辛夫人想了想,道:“我前日见她, 面色红润,脸上笑影也多了,整个人落落大方,干练爽利,不愧是蔡伯喈女。” 辛宪英道:“是呀,多亏了蔡娘子和郭娘子照看,与她找了正经事做。阿母,这世道女人能做什么?无非就是打理家事,照料儿女,孝敬公婆……” 说到这里,她望了四周,见只有父母二人,便直言:“阿翁阿母,我才学不比兄弟们差,为什么我只能捡些男人们挑剩的残羹,而不能去和男人们争?” 辛毗听了大吃一惊,不料女儿竟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先是脑门响了个焦雷,后是脚底透出一股寒气,恍恍惚惚,身子不能动,口也不能言。 辛夫人却没有惊讶,继续说:“这是你想去的原因?” 辛宪英不理会目瞪口呆的阿翁,转头继续看着阿母,道:“阿母,以前没得选,但现在有郭娘子啊。郭娘子弘毅仁厚,是个值得追随的人。 阿翁说过,良禽择木而栖。我愿从朱门绣户的画屏里,飞到外面的参天大树上,即便风吹雨打也不怕。” 辛毗听了此言,心中震撼至极,仿佛重新认识女儿一般。他猛然发觉,宪英的才学如振翅欲飞的凤凰,已不再满足于妆点门楣。 世家推崇才女,何也? 一来,显摆自家诗礼传家,虽女子亦能读书,更遑论男儿。 二来,可为夫家贤内助,妻贤夫祸少,家族才能兴旺。 三来,才女可生了了小儿,又能教出大时佳。 辛宪英梗着脖子,道:“阿翁,我意已决,你要是不愿意,我就偷跑。” 辛毗恍然回神,道:“不行!”辛宪英听了这话,冷哼一声,转身跑回屋,叫丫鬟收拾行礼。 辛毗转头要与辛夫人抱怨,但对上那双清凌凌仿佛看透人心的眼睛,一时语滞,没由来心虚了。 辛毗打听得曹丕去了衙门,也立刻回去,请他到僻静处详细问了此事。 曹丕回来,对郭柔道:“辛毗心疼女儿,只怕不愿。” 郭柔笑道:“辛先生舐犊情深,人之常情。若是我,也不愿咱们山君跟别人出去。”遂撂开此事。 王朝云一口答应。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曹家是好人家,正室和气,曹公性好,又是个英雄人物,且子弟争气,家族蒸蒸日上。 然而,曹公有了春秋,若不在了,自己年轻美貌,不知将来如何。 此去,若能有个孩子最好,不能,讨了卞夫人欢心,以后便不愁什么。再者,她也喜欢做事,仿佛自己又活过来般。 事不宜迟,曹丕先派飞马去东莱郡整理屋舍,然后拣选护卫,安排行程,郭柔打点行囊。 两日后,郭柔与王朝云坐在一辆低调的马车里,外面是伪装成商队的护卫。 王朝云微微掀起车帘往外偷瞄,时值深秋,霜林染醉,黄叶满地,天高日晶。她回首笑道:“宪英肯定会后悔的。” 郭柔听到这话,忽然共情了那些寒门,她与王朝云就如这世道的寒门子弟,只要有机会,就会紧紧抓住。 世家高门之中,或许只有心怀理想之人,才能奋不顾身吧。 马车忽然停下,只听外面有人叫道:“郭娘子!”郭柔听到人声,猛地一惊,掀开车帘,就见辛宪英背着包袱,骑马追来,满面笑容。 “郭娘子,你怎么不等我?”辛宪英笑道。 郭柔道:“你、你、你……” 辛宪英一跃下马,马鞭来不及放下,道:“我上去和你细说。” 郭柔想了想,摇头道:“你回去吧,免得你父母担忧。”辛宪英不过十五六岁,独自跑来,哪家父母不牵肠挂肚? 辛宪英道:“郭娘子,我已及笄,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我要和你一起去,哪怕是端茶倒水。” 正说着,忽又来了几骑,一妇人下了马,掀开幕离,吓得辛宪英大气不敢喘:“阿母!” 辛夫人朝辛宪英微微颔首,然后对郭柔道:“我愿意让宪英跟去,祝少君前程万里。” 郭柔就要下车,辛夫人笑着阻止道:“少君安坐,我这就走了。宪英识文断字,亦通骑射,虽鲁钝,然可为少君羽翼。”辛夫人眉眼中透着一股坚毅和豪气。 郭柔郑重道:“夫人放心,我必待宪英如亲妹。” 辛夫人得了话,伸手推了推辛宪英,笑道:“去吧,我家的小凤凰该离开巢穴了。” 辛宪英生出不舍了,朝辛夫人行了一礼,转身抬脚,郭柔探出身子,伸手将她拉上来。 “阿母,我走啦!”辛宪英趴在车窗,与辛夫人告别。辛夫人目送她们离开。 车里弥漫着一股送别的惆怅,郭柔忽然道:“宪英,你怎么就跑出来了?” 辛宪英道:“我的一生一眼就能看到头,我不想这么过下去。” 王朝云道:“你就不怕羊家那边……” 辛宪英道:“他家不喜欢我,我还不喜欢他家呢。退婚拉倒。” 王朝云道:“那可是泰山羊家啊,世宦二千石,以后子孙无忧。” 辛宪英娇俏一哼,道:“不嫁人就不活了吗?” 郭柔听了笑起来,辛宪英好奇地问郭柔要去造船的原因。郭柔想了想,然后笑道:“这是难得的机会呀!” 辛宪英和王朝云,稍一思索,也都跟着笑,附和道:“确实是难得的机会。” 抓住这个机会往前一步,就是军权,怎么不是难得的机会呢?曹氏的军权牢牢掌握在夏侯诸曹以及降将手中,旁人极难触及。 乱世之中,军权最重要。 第54章 一行晓行夜住, 迤逦来到北海郡,先去拜见了曹操。曹操接到信,又惊又叹, 思及她先前孤身入疫区的胆识, 便不觉为奇了。 郭柔、辛宪英和王朝云一起来到正厅,行了礼,曹操笑道:“不必多礼。” 三人坐下, 曹操看清王朝云, 顿时又笑了:“你也来了。”王朝云笑回:“是。” 曹操转向辛宪英,郭柔道:“君舅,这位是辛议郎之女辛杰,已许嫁泰山羊氏, 听说我要远行,便来与我作伴。” 辛宪英起身行礼道:“拜见司空。” 曹操笑道:“我与你父乃是故交, 你是他女儿, 不要见外,唤我一声世伯就好。”辛宪英从善如流,道:“世伯。” 寒暄几句后, 曹操道:“你们旅途劳顿,多歇几日再行。” 郭柔道:“君舅怜惜我等小辈,原不该辞。只是天气渐冷,时间紧迫,想着明日一早便去。” 曹操想了想,道:“也好。营帐混乱, 你们先去驿舍歇息,想要吃什么用什么,吩咐他们就好。” “是。”郭柔和辛宪英起身告辞离去, 王朝云却留下来了。 见人去了,她上前几步,款款一礼,笑说:“司空。”曹操招手,王朝云上前,在他身侧坐了,执壶斟酒。 “你怎么也来了?”曹操问。 王朝云回道:“一来是思念司空;二来是受姐姐所托,与少君作伴。” 曹操道:“原来如此。你是继续跟着她,还是留下来?” 王朝云道:“原本应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是辛娘子路上追来,她之才胜我十倍,足可与少君作伴,故而现在妾但凭司空吩咐去留。” “哦,辛娘子瞧着纤弱,竟做出这等事?”曹操奇道。王朝云便把辛宪英如何与家人争吵,如何逃出来,辛夫人如何送别女儿都说了。 曹操赞道:“真乃奇女子也,怪不得新妇要她作伴。家中如何?” 王朝云道:“家里一切都好,只是阖府上下都挂念司空。”一面斟酒,一面详细说了众人情形。 “司空还未见过山君,她与孟尝君生在一个日子,五月五,公子与少君便给她起了小名‘山君’,虎镇百毒,生得玉雪可爱。 咱家阳盛阴衰,难得有个小娘子,阖府上下无不爱怜,她也不认生,见人就笑。还有,丽奴叔侄们以打仗为戏,听了司空的事迹,闹着要从征,你说可笑不可笑……” 曹操听着家中儿孙趣事,不由得露出笑来,道:“他们太小,至少得十年才能出来。丽奴开蒙了?” 王朝云想了想,摇头道:“不知。只是前些日子给姐姐背了首《关雎》,一直追着问鸟儿怎么会关关地叫,还说去打几对关雎来……来烤了吃肉。” 曹操哈哈大笑,王朝云道:“姐姐那样持重的人,听了这话,笑得前合后仰。后来听说二公子气得要打他,骂他焚琴煮鹤,不通风雅,丽奴吓得跑到姐姐屋里告状。” 曹操道:“三岁小儿知什么?子桓太过了。” 王朝云没有接话,反而劝曹操少饮酒:“司空记得华佗否?因他医术高明,姐姐请他来诊脉,诸人都好,只有几个小公子要好生将养。他又说了养生之道,酒荤适量,多则有害无益。” 曹操道:“他呀,医术不错。”便想起了子桓上条陈建议组建太医署一事,此事无关时局,且有利百姓,子桓想做,又有名医襄助,他便允了。 王朝云侍奉曹操笔墨酒馔。待晚上了,曹操没说王朝云的去留,王朝云也不问,只用心侍奉。 “我看你说到家中孩子,眼睛亮晶晶的。”曹操随意道。 王朝云红了脸,垂下头,道:“司空乃当世豪杰,家中公子娘子乃至孙公子天资聪颖。若得苍天幸顾,养得公子娘子,将来为父兄效力,妾愿足矣。” 曹操听了,看着含羞带怯的王朝云,道:“我为你玉成此事。” 次日,郭柔与辛宪英过来辞行,曹操叮嘱一番,便去了。路上,辛宪英掀车帘回望,道:“朝云姐姐怎么没跟来?” 郭柔道:“东莱离北海不远,相见容易,书信往来更容易。”王朝云留在曹操身边,一些不便的内容通过她传达,十分便宜。 过了七八日,一行终于到了东莱郡,住进馆舍。安置妥当后,郭柔便带着资料与辛宪英去了船厂。 负责船厂的官吏名叫郑平,听郭柔要来,初开始不以为意,甚至认为是麻烦。只是上面有命令,心里暗道,这郭夫人供着罢了。 听得人已到,他赶忙出来迎接,远远看见一群人骑马而来。近了,为首的女郎从马上跃下来,布衣斗笠,双目湛然,神采飞扬。 他忙低下头,率众人行礼道:“见过郭夫人。” “不必多礼。你是主持造船的郑工?”郭柔问。 郑平忙道:“正是在下。” 郭柔叫侍从送上曹操手谕,道:“司空命我为东莱船政使,主理船政,尔等配合。” 曹操从王朝云处得知,郭柔在慈幼堂调度防疫一事,认为其能当大事,由原来的配合郑平,改为郑平配合她。 郑平看完,眼前一黑,无奈司空有令,只得道:“遵命。” 郭柔一面叫郑平引路,一面道:“我略通制造,却从未造过海船,不如郑工有经验,你我等需取长补短齐心协力,待日后造出抗风浪的海船来,我当上表朝廷,与诸位表功。” 郑平等人恍然回过神来,虽然迎来一尊神,但这尊神能上达天听,一句比别人十句都顶用,不失是一件好事,故而转忧为喜。 郑平引郭柔等人进了客厅,介绍起船厂的进度和遇到的困难。郭柔一边听,一边拿笔记下,一边回答,当场解决了五六成的问题。 郑平等人越来越兴奋,心道,怪不得刘子扬要推荐郭夫人。辛宪英听得头脑昏昏,双目茫然,看着众人兴奋的脸庞,忍不住又打起精神。 饭食草草解决,一直讨论到下午。郑平等人已对郭柔佩服至极,不由得感慨:“使者莫非张平子再世否?” 郭柔闻言笑起来,道:“张平子是我们的前辈,站在他的肩上,我们这些后辈才能看得更远。” 郑平又引着郭柔等人,看工匠造船,到了晚上方归来。郭柔就此住下,主持船政。 “是不是有些无聊?”郭柔回来问辛宪英道。 辛宪英道:“郭姐姐,我想学这个。”郭柔听了,叫侍女拿了一本《基础算术》给辛宪英。 “你先看这个,不懂问我。”郭柔道:“咱们才来,待熟悉之后,事情便多了。” 次日一早,郭柔与辛宪英去了船厂,找到郑平,要来船工名册、造船规划和账册等资料。不出几日,郭柔已将船厂大小事务熟悉在心。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郭柔没有先整顿船厂,反而设计工具,减轻船工的负担,同时改善船工待遇,获得了一众好感。 船厂日常事务仍有原先之人主持,辛宪英负责监察,郭柔则将重心放到了海船设计上,与郑平等日日争吵讨论。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腊月底,天气寒冷,不便造船,又临近春节,按例放了假。 假前一日,郭柔出钱杀鸡宰羊,犒赏千余名船工,每人三碗酒、两个大馒头、一斤羊肉,燃起几堆篝火取暖。 火焰烤得人暖烘烘的,郭柔坐在席上端着一碗酒慢慢吃。这些日子来,船工们见她聪颖如神,且处事公允,待人仁厚,无半分骄矜之气,故而不怕她。 一妇人与郭柔闲话。因船厂缺人遂也招了健妇,这人便是健妇的头,名唤苗玉。 苗玉问:“娘子哪里人?” 郭柔道:“广宗人。” 苗玉一愣,笑道:“广宗好地方,娘子多大了?” 郭柔回:“中平元年生的。” 苗玉暗自吃了一惊,问:“娘子尊名是哪个?”世人为尊者讳,郭柔身份特殊,船工们知道她姓郭,余者皆不知。 郭柔道:“我名柔,字女王。” 苗玉又吃一惊,郭柔见状解释道:“女王乃是先父所取,我本应与姐姐一样,名字从日,可是我的字过于刚直,便改为柔,取‘柔之胜刚,弱之胜强’之意。” 苗玉心中有了几分亲近,笑道:“这是老子的话。” 郭柔吃了一惊,笑道:“你也知道《道德经》?” 苗玉点头,觑了眼郭柔,欠身凑过来问:“娘子,可知道中黄太乙神?” 中黄太乙为太平道信奉。 郭柔道:“子曰:敬鬼神而远之。我信的是圣人之道,学的是孔孟之言。” 苗玉哈哈大笑:“娘子,孔孟之言皆是大话,无用至极。” 郭柔却道:“苗娘子谬矣。它教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此话刚出,周围便如冰封一般,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转过来盯着郭柔,诡谲至极。半响,苗玉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问:“这、这是什么意思?” 郭柔道:“圣人之言教我,要通晓天地万物变化,让百姓安身立命,使圣人之道不绝,开万世太平。圣人之言不是无用,而是世人不愿用。” 苗玉恍恍惚惚,低声道:“此莫非天意否?” 广宗、中平元年、太平……让苗玉等人想起了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 第55章 那话就像个肥皂泡, 阳光下绮丽如梦,但是时间一长,便“啵”一声碎掉了, 不知溅到了谁心里。众人吃罢饭, 欢天喜地地提着粮食布匹和猪肉回去,准备过个肥年。 然而,辛宪英回到住所, 仍感到一阵颤栗, 心头时不时涌上想哭的冲动。她一边指挥侍女收拾衣物,一边搭话道:“郭姐姐,那话是你说的?” 郭柔道:“虽是一位先贤说的,但历代仁人志士无不以身践行此道。” 辛宪英听了, 道:“我也要以身践行。郭姐姐,你不知道, 那些人听到这话, 眼睛亮得就像猫儿见到老鼠。这话说得好,我要写信告诉阿翁。” 说罢,就坐在几前, 铺纸蘸墨,挥笔回信。郭柔便指挥起侍女收拾东西。 忽然,侍女来禀:“外面有个苗娘子要找少君。”郭柔道:“快请。” 果然是苗玉。她提着一篓鲜活的海虾过来,见侍女正在打包行李,笑说:“少君明日就要回去?”又道:“我送虾来给少君吃。” 郭柔道:“离家多日,思念儿女, 先让她们把东西打包好。好新鲜的虾,哪里得来的,前儿下面的人还说, 天气冷,到处买不到虾。”一面说,一面叫人接了。 苗玉笑道:“也是赶巧了。”郭柔一边让座让水,一边唤人道:“你把那件灰鼠皮褂找出来。” 苗玉扫了眼四周,走到辛宪英面前,问:“辛娘子在写什么?” 辛宪英搁下笔道:“往家里写信呢。” 苗玉坐下,赞道:“你们知书识字,说出的话好听又中用,比我们厉害了不知多少。” 侍女捧着石青褂子送来,郭柔接来对苗玉道:“这件褂子我穿着大,苗娘子你若不嫌弃,拿回去穿。” 苗玉忙不迭道:“这么好的皮裘,我怎么敢当?” 郭柔道:“你不要,也是白白放着,虫蛀了,岂不浪费?”苗玉只好收了。 寒暄几句后,苗玉道:“我听人说,少君想找个武功高强的女护卫。” 郭柔道:“苗娘子你认识这样的人?”郭柔身边虽有护卫,但都是男子,不能时刻随行,若在曹府尚无碍,出了家门,便有十分不便来。 苗玉道:“我知道一人,武功了得,只是身份上……” 郭柔道:“但说无妨。” 苗玉欠身低声道:“她叫孙红,因世道不好做了海贼,前者李将军和乐将军追击海贼,把她抓了,念她济危扶贫,又不滥杀无辜,便将她关在监狱里。” 辛宪英听了,抬头道:“我知道她,因十年前杀死了本地的豪族,官府追捕,无处容身,才投奔管承,做了海贼。” 苗玉道:“那家豪族仗势欺人,掠良为奴,动辄打杀,这事本不与孙红相干。她知道后,义愤填膺,纠集渔民,趁天黑杀了那家老小几十口。” 郭柔听了,道:“竟然有这等英雄人物,只是我庙小,怕她不肯来。” 苗玉忙道:“如何不肯来?少君仁义无双,体恤百姓,那些男人都不如少君豪气仁厚。” 郭柔沉吟半响,望了外面天色,只见还早,便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也想见这位女中豪杰。” 说着,便让苗玉引路,一迳去了监牢。牢头打开了门,只见昏暗阴冷的牢房里,一女子面朝墙蜷缩着躺在草堆上。 “孙红,孙红……”苗玉叫道。 孙红抓了把枯草往身上盖,仍旧躺着,声音沙哑道:“你又来做什么,白白费钱。” 苗玉朝郭柔讪讪一笑,转头斥道:“你起来,快看谁来了?” 孙红道:“我犯了杀人的勾当,谁也救不了我。” 郭柔笑道:“敢作敢当,谁说女子不丈夫?” 孙红听了,扭过头,就见长得天仙似的女子立在牢门口,盈盈笑着,顿时愣住了。 苗玉急道:“你不是想拜见郭夫人,人在这儿,还不来见礼?” 孙红慌忙起身,问:“哪个郭夫人?” 苗玉道:“还有哪个郭夫人?就是那个施粥、收养孤儿、独身去疫区的郭夫人。” 孙红纳头就拜,道:“罪人久闻郭夫人大名,如雷贯耳,只恨身份云泥之别,不能相见。” 郭柔忙扶起她,牢头送来三只交杌,就此坐了。郭柔见她衣裳单薄,冻得青紫,忙解了斗篷,披在她身上,孙红要推辞。 郭柔按住她的手,道:“披着暖和些,我里面穿的也是裘衣,不冷。” 苗玉奇道:“不是托人给你送了袄,怎么不穿?” 孙红道:“你婆婆妈妈一点不爽快,送给别人穿了。我身子壮,大冬天破冰下水都不怕。” 郭柔笑道:“孙娘子果然豪爽过人。”说罢,笑着对孙红又道:“我有一事请你帮忙,只怕你不肯。” 孙红慌忙道:“郭夫人请讲,但有用处,不吝性命。” 郭柔忙道:“不至于此。我略通制造,经常外出,虽有护卫,但因男女之别,不能时时跟随,家人常为之担忧,便想寻一位武艺高强的女护卫,伴随左右。只是久寻不得,听闻孙娘子大名,故而前来冒昧一问。” 孙红忙又拜道:“罪人虽有心,只是身陷监牢,恐不能帮助娘子。再者,我罪孽深重,杀人害命,不能污了郭夫人清白。” 郭柔扶起她,叹息一声:“不是孙娘子不好,是这世道不干净。你既然有心,别的交给我便是。” 说完,又叹了一声:“不论朱门绣户的娘子,还是平民百姓家的姑娘,乱世一来,最先遭罪的就是我们。” 苗玉和孙红听了,为之动容。郭柔道:“天还未黑,你且歇着,等我消息。” 说罢,郭柔和苗玉告别孙娘子,离了监牢。郭柔问道:“这监牢是谁管的?” 苗玉道:“此地县令……孙红乃是俘虏,只怕他做不得主。” 郭柔点头,道:“你稍等。”说着,上了马车,不一会儿,拿了三封信出来。 她道:“这一封你送给县令,让他不要苛待孙娘子。”然后命人将余下两封信,一封送到军营李乐二位将军处,一封送到淳于王朝云处。 苗玉插烛似的拜,道:“少君大恩,没齿难忘。” 郭柔朝她一笑:“若我们女子不互帮互助,乱世中又指望谁帮我们呢?天就要黑了,回去吧,等我消息。”别过苗玉,郭柔登上马车回了住处。 却说李典乐进收到郭柔的信,心中纳罕,拆开一看,原来是要一个女俘。 李典忧心道:“郭少君受主公器重,又受二公子宠爱,且是孙公子的母亲,那女俘凶狠异常,若伤了郭少君,岂不是你我的罪过?可不给,得罪了她,面上不好看。” 乐进想了想,道:“那女贼本该死,只因百姓跪地求情,说她济危扶贫,并不嗜杀,才免她死罪,关入牢中,等候发落。这女贼也是明白人,跟着少君,比当贼寇强。” 李典道:“也罢。少君信中言,已派人与主公说了。那船厂放了假,少君回邺路上必去淳于。咱们先把女俘放了,然后说路上不安稳,派兵护送,防着那女俘就是。主公若同意了,便不干我们的事了。” 乐进道:“也好。”说着,命人去放孙红。 李典忽然想起船厂,笑道:“咱们少君精通制造,连刘子扬都佩服不已,不知造出什么大船来,休沐之日,你我过去一观,如何?” 乐进意动,道:“好,就去一观。” 苗玉没有离开,在监牢附近等待,一个时辰后,就见孙红出来了,身上的莲青斗篷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孙红!”苗玉上前,欢喜地抱住她叫道。 孙红笑说:“我出来了!” 苗玉挽着她的胳膊,道:“走,回去,我给你接风洗尘。” 孙红道:“我先去给郭夫人磕头谢恩。” 苗玉打量她一回,笑道:“你这不是去谢恩,倒像是打秋风。跟我回去,沐浴后,换上干净的衣服,暖暖睡一觉,明儿一大早去见人。” 孙红低头一看,只见衣履破旧,唯有斗篷光艳美丽,也自笑了:“走,我与你回去。” 第56章 次日一大早, 孙红换了新衣,披着莲青斗篷,来到馆舍前。正要说话, 门房看了几眼她的斗篷, 便笑道:“孙娘子里面请。” 孙红奇道:“你认得我?” 门房一边请她进去,一边道:“我认得这斗篷,少君吩咐了, 若是你来, 直接请进去。” 到了仪门,侍女接着孙红,引她去拜见郭柔。孙红拿眼看了四周,冬日萧条, 天地肃杀,唯有松柏苍翠。 沿路一迳到了客厅, 郭柔坐在堂上, 孙红立刻跪下道:“有罪之人,得蒙少君不弃,救我出累绁, 万死不能报答大恩。” 郭柔道:“快请起,不必多礼。”孙红坐下,侍女奉上热饮子。 郭柔问:“家里可还有亲人?” 孙红摇头道:“上头有个兄长,几年前得疫病死了。” 郭柔叹道:“乱世之中,民生多艰啊,斯人已逝, 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我身边缺个女护卫,苦寻不得,你可愿跟我?” 孙红道:“少君抬举, 红愿执鞭坠镫,服侍少君。” 郭柔大喜,叫人送来酒食,与她共饮。饮罢,命侍女送她回去休息,叮嘱道:“别看她是女子,实乃义士,不可怠慢。”并叫人送来冬衣。 晚上,郭柔又设宴招待孙红,并拉上辛宪英作陪。郭柔听孙红言语不俗,便问:“你读过什么书?” 孙红道:“不曾读,耳边听得了两三句,认得两三字,只是不会写。” 郭柔喜得抚掌道:“好啊,闲暇无事时,你就读书,我这里多的是书,笔墨随便拿。” 辛宪英笑道:“少君爱读书,也爱催身边的人多读书。” 郭柔道:“知书识字是好事,改日我找人教你。” 孙红顿了一下,疑惑道:“这也是职责吗?” 郭柔大笑:“总不能让你们跟我一场,没什么长进吧。” 孙红听了,也笑起来:“我听少君的。”三人复又谈笑。 又过两日,郭柔处理完船厂事务,启程回邺。孙红骑在马上,腰间挂着刀,背上背着弓箭,遥遥看见一队甲兵,忙让众人戒备,喊道:“来者何人?” 甲兵停下,一人拍马跑来,呈上腰牌,道:“我是乐将军麾下,因最近路上不太平,奉命护送郭夫人至淳于。” 郭柔车里听见了,道:“有劳诸位。”遂让这些人跟在后面,一路西行。过了几日,到达淳于。 郭柔整肃衣裳,命孙红与护卫候在外面,与辛宪英一起进了宅邸,拜见曹操。船厂离淳于不远,信使往来频繁,曹操对船只设计和造船效率十分满意。 寒暄之后,曹操赞道:“女王巧思,宪英刚直,不输男儿,真乃奇女子也。” 二人连称不敢。郭柔问道:“家中来信,诸公子皆挂念君舅,公子托我问,君舅新年能回去否?” 曹操道:“青州事情未了,翻了年再回去。晚上朝云设了家宴,你不要辜负她的心意。” 郭柔回:“是。”又说了几句,曹操便让郭柔和辛宪英回去休息。路上,郭柔心中纳罕,转头看了眼辛宪英,猜测曹公或许要与自己说什么重要的事。 却说郭柔走后,屏风后转出郭嘉来。曹操叹道:“怎么会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奉孝啊,这真让人头疼。” 郭嘉嘴里念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话说得好啊!” 曹操道:“为今之计奈何?” 郭嘉笑起来:“郭少君乃是曹氏新妇,不是外人,说清楚便好。” 曹操揉着额头,拧眉道:“他们骄悍难驯,又认死理,只怕……” 郭嘉道:“主公春秋正盛,手握重兵,无论如何,都在掌控之中。” “唉……”曹操叹气,昨日青州军将领脑子发昏,过来和他说:他,曹操,不是青州军真正的主人,青州军要改拜入真主人的门下。 原来昔年太平道天下盛行,曹操的家族也信奉太平道,及他为官,毁坏神坛,禁止淫祀,其道乃与中黄太乙同。 后来,他率兵与青州黄巾军交手,又是攻伐,又是拉拢,又是哄骗,青州黄巾军这才投降了,认他为主,供他驱使。 昨日一听青州军换主的话,曹操心中大惊,瞬间决定诱出那人姓名,杀之,以绝后患。人名问出来了,曹操反而傻眼了。 郭柔。 这还怎么杀?自己器重她,子桓喜欢她,丽奴是她亲子,总不能自毁曹家根基吧。 曹操沉吟半响,道:“给她也不是不行,我有了春秋,只是……” 郭柔一旦掌握了青州军,这接班人也定下了。曹操还想再观望一番,曹丕守成尚可,开拓不足。 可是不给她,青州军人心不稳。 曹操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与郭嘉道:“奉孝,你说女子能打仗吗?” “咳咳……”郭嘉差点被口水呛着,不可置信道:“主公、你……” 曹操笑说:“适才相戏尔。” 郭嘉:“……” 下午,郭柔留辛宪英在驿舍休息,自己带着孙红等侍卫来到府邸,吩咐众人道:“尔等先去休息吃饭。”又对孙红说:“一路紧绷,你也去松散松散。” 说罢,便带着侍女进去了,碰见了王朝云。王朝云没有说话,朝郭柔使了眼色,便垂下头,引她继续往前走,至一处房舍前,留下侍女,叫郭柔自个进去了。 郭柔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暗自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推开门,吱呀一声,迎面是一座绘着田猎图的大屏风。 她的脚步微微一顿,转过屏风,就见堂中坐着曹操,左边是郭嘉,右手是三个不认识的将领。 “拜见司空。”郭柔行了一礼道。 曹操笑道:“坐,有人找你有事,不用怕。” 郭柔起身,心中转瞬想了下,在郭嘉旁边坐了。曹操指着那三人道:“这是林中林司马、杨林杨军侯、陆安陆军侯,人已到齐,并无外人,什么话只管说。” 林中低下头,朝郭柔拱手,问:“中冒死相问,少君生于何年何地?” 郭柔听了,心道,自己也无流落在外的亲戚,便说:“生于中平元年安平广宗。” 林中急问:“少君可知那年那地发生了什么?” 郭柔有些明白这三人的身份,遂道:“大贤良师张角兵败退守广宗,同年身亡。” 林中道:“是了,我等观少君生辰出生地以及言行,几与大贤良师同,莫非大贤良师转世否?” 郭柔听了,瞠目结舌,一脸不可置信道:“你家大贤良师昏了头,要转世成女人?”话音未落,就听到身边传来低低的笑声。 杨林道:“老子云:柔能胜刚,弱能胜强。女子为柔,为弱,少君又讳柔,此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郭柔眉头蹙起,耐心解释道:“名字乃先父所取,你所言不过是牵强附会而已。” 陆安道:“大贤良师施符水救人,少君施粥,其行类似。” 郭柔道:“大贤良师施的是符水,与施粥有甚干系?” 林中道:“大贤良师的符水是用粮米草药熬制。” 郭柔顿了一下,缓了语气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施粥非我之功,乃是司空与府中家眷合力为之。” 林中道:“昔年大贤良师入疫区为百姓治病,数月前少君也曾孤身入疫区,大贤良师与少君身份尊贵,仍不惧生死,救治百姓,这怎么能说没有关系呢?” 郭柔道:“你错了,除了我,还有许多人在慈幼堂防治伤寒,他们当中有奴婢、部曲、医者、士兵、百姓、世家女等等。世道纷乱,礼乐崩坏,仍有人坚持本心。 我不过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托庇于司空府,公子仁慈,邺城上下齐心协力,才能调来药材粮帛医者,度过难关。” 林中道:“可是除了少君,又有多少贵人敢入疫区?少君之行,与太平道同。我青州军有三十万之众,屯田者近乎百万,我们商议了,愿奉少君为主。” 郭柔一口拒绝,道:“我就是我,不是什么人的转世,也不会假冒什么人的转世。 司空当世英杰,雄才大略,唯才是举,你们跟随司空,封侯拜相,封妻荫子,未尝没有可能,何必去求虚无缥缈之事?” 曹操听了这话,暗暗挺直身子。 林中道:“少君说过要为万世开太平,这就是我们太平道追求的理想啊。” 郭柔苦恼地揉太阳穴,道:“我怎么和你们说不明白呢? 这样,我说我是秦始皇,在骊山地宫藏有黄金万万镒,阴兵百万,你们每人给我一千钱,待我率兵勘定战乱,赏你们千金,封万户侯……” 话音未落,真有人解革囊倒钱出来,还问:“一千钱够吗?” 郭柔自己都惊了,哭笑不得:“你们真信啊?” 那人笑道:“少君说的,我们就信。” 郭柔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收敛起戏谑的态度,望着他们饱经风霜的脸,下重药道:“我听说过青州军……” 林中等人眼睛一亮,而人精曹操郭嘉则不约而同地端起酒盏,并以袖遮面。 她继续道:“守城攻城都不行,逃跑抢劫第一名,无名将,也无良臣。谯沛人中武有夏侯曹许等将军,文有丁校尉任成侯,你们呢?” 林中等人满面羞惭,讷讷不能言,像犯错了的孩子。 郭柔继续道:“我平生最恶宗教干涉世俗权力。你们找错人了。” 说罢,郭柔朝曹操拱手,道:“司空若无他事,请允我告辞。” 曹操:“呃……” 林中急道:“少君的开万世太平难道只是说说而已吗?” 郭柔起身正要走,闻言转过头,冷声道:“知易行难,唯有知行合一而已。”说完,朝曹操行一礼,转身而去。 走出院子,王朝云迎上来,问:“司空为难你了吗?” 郭柔生硬道:“司空没有为难我,只是遇到了一群说不通的人。对了,我晚饭不在这里用,把厨房里面的酒馔都打包送到驿舍。” 王朝云愣了一下,忙应了吩咐人去。 屋内留下的几人面面相觑,林中等人更是垂头丧气,不知所措。曹操抚须温和道:“你们回去好好想想,不管如何,你们都是我的袍泽。” 林中等人听了这话,更是无地自容。 待人走后,曹操哈哈大笑,郭嘉则郑重道:“主公,我乃酒神杜康,你将窖中美酒全送予我,我教汝撒豆成兵点石成金之术。” 曹操复又大笑,为之绝倒。 作者有话说:1.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 第57章 笑罢, 曹操又愁起来,道:“郭柔刚直,不肯接, 青州军人心已乱, 如何是好?” 郭嘉道:“主公不必忧虑,青州军提前暴露问题,反而是一件好事, 免得日后酿成大祸。” 曹操道:“虽说如此, 但如何解决?三十万人啊,不能弃之,又不好分之。” 郭嘉道:“主公岂不闻解铃还须系铃人?” 曹操道:“你说的是青州军林、杨、陆等人?” 郭嘉笑说:“非也,乃是郭少君。” 曹操会心一笑, 指着郭嘉道:“她这个小孩,如何能解?”观三人神色, 郭柔虽拒绝他们, 但他们仍对郭柔抱有好感。 说着,忽觉肚中饥饿,叫人传饭。侍女端来菜蔬糟货, 并无滚热肉食,曹操眉头皱起,问道:“又非行军,为何没有热食?尔等要糊弄我?” 侍女跪下道:“奴婢不敢,只是少君发话,将肴馔打包带到驿舍去了, 这些饭食乃是厨上匆忙备下。请司空息怒。” 曹操听了,挥手让侍女退下,对郭嘉道:“你瞧, 这孩子还来脾气了。” 郭嘉笑而不语,喝酒吃饭。正吃着,曹操放下竹箸,道:“我原先觉得郭柔品性像文若,孝友温惠,后来觉得有些像你,机敏过人,不拘小节,现在嘛……” 郭嘉道:“主公是说郭少君像你?” 曹操道:“知我者,奉孝也。” 曹操倒是真起了培养郭柔的念头,她父母兄弟俱无,且生了曹家的长孙,用之,与亲子相差无几。 且说,郭柔回到驿舍,回想刚才,生出惊惧来。辛宪英见她面色不对,忙问缘故。 郭柔挥退众人,才摇头道:“非我不告诉你,而是知道此事的人只有郭祭酒。” 辛宪英当然清楚郭奉孝在曹公心中的分量,遂连连点头,然心中担忧,又问:“对郭姐姐可有妨碍?” 郭柔笑说:“没有,不是什么大事,安心就是。” 郭柔分肴馔与众人,自己则回屋写信给曹丕,含糊道:“君舅荐人与吾,祭酒陪坐,言之,道不同,故拒之,不悔也。” 夫妻分居东西,临行约定,两人每天写日记,隔段时间寄给对方。因此事急,郭柔写罢,以蜡封之,命人一早送去邺城。吃罢饭,胡乱睡下。 次日,郭柔前去辞行,准备趁早离开是非之地。非她不喜欢军权,只是青州军太烫手。 然而她被拦下了。辞行刚说出口,曹操便道:“林中他们还想找你谈谈。” 郭柔一脸避之不及,道:“我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曹操看了她一眼,郭柔只能低声嘀咕:“一群榆木脑袋死脑筋……” 曹操击了下掌,林中等人进来,神情憔悴,满眼血丝,显然一夜未睡,依次向曹操、郭柔行礼。郭嘉一早就在了,只是喝酒不说话。 众人坐定。曹操笑道:“女王就要回邺,林司马你们要见她,现在并无外人,什么话只管说。” 郭柔郁闷地看着他们,林中汗颜万分,还是硬着头皮,道:“古语云:阴阳相生。少君言行,与太平道殊途同归,我等仍愿奉少君为主。” 郭柔啧叹了一声,林中等人的心都攥起来,紧张地等待最后的审判,与当年奉曹公为主的心态截然相反。 “并非只有太平道寻太平,诸子百家,儒、墨、道、法、兵、农、纵横、阴阳、名、杂、……都在寻求太平。 春秋时期,诸侯征伐,百姓流离,周公所做的礼乐制度崩溃,众人皆茫然不知所从。 无数大贤纷纷思考出路,或求之于内,如儒家的仁义,道家的无为而治;或求之于外,比兵家以战止战,纵横家合纵连横,法家重建秩序;或求之内外。 秦以法强,又以法亡。秦孝公任用商鞅变法,奖励耕战,按军功受爵,改变了公门有公,卿门有卿的局面,即便庶民,只要有军功便能受爵为官。 及至始皇帝,奋六世之余烈,灭六国,统一四海。然而,天下万民疲敝至极,不思休养生息,反而继续劳民兴兵,故有陈胜吴广揭竿而起,诛暴秦伐无道。 至高祖奄有天下,民生凋敝,遂行黄老无为之政,与民休息。然而,时移世易,几十年后,豪强不法、诸侯国为患、富商游侠为祸乡里,外有匈奴,内忧外患。 故而孝武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内派刺史打压地方豪强,外击匈奴。孝武的儒术非是单纯的儒术,《汉书》有云,孝宣皇帝曾道:‘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所谓霸王道,儒家仁政被称为王道,法家的严刑被称为霸道,外儒内法便是大汉的治国之道。然而,道虽好,也要人执行。至于桓灵之世,不用我说,你们也明白。 诸子百家有些淹没在历史中,如纵横家,有些不断发展适应变化,如儒家,有些衍生出新的支脉来,如太平道。 道虽不同,或胜或败,但立道之初,皆是心怀大义,致天下太平。至于以后失控,皆不是立道之初的本心。” 郭柔缓缓说着,曹操和郭嘉忍不住凝神聆听,而林中等人则泪流满面,哽咽不能言,为的是有人能懂大贤良师。 郭柔见了,望着几人道:“太平道败了,但是一直有人在为致太平而努力,他们或许是庙堂之上的文臣武将,或许是郡县之中的官吏,或许是征战的士兵,或许是耕田的百姓。 我之所以不喜欢太平道,是因为里面掺杂了愚民和盲目崇拜。日食月食,非因天狗,乃是日月地运行所致。病了,就去看医吃药,而不是救助于符咒。” 林中听了,忍不住为大贤良师辩解道:“符水里有药有粮,百姓愚昧无知,只能用此计。” 郭柔道:“我知道。然而,百姓愚昧,就开启民智,孔子有教无类便行的是此事。所以我说,我与太平道道不同,非但不是汝主,反而是汝敌。” 林中等人惊呆了,求救的目光看向曹操。曹操咳了一声,道:“女王对事不对人,针对的是你们信奉太平道里的蒙昧。” 郭柔道:“正是这个意思。” 林中三人松了一口气,原来郭少君不是厌恶他们。郭少君娓娓道来,话虽不客气,但他们心中反而更认同她了。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曹操道:“你们另有想法,女王又不应,事已至此,不能稀里糊涂,要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林中三人心里正稀里糊涂呢,哪里说出什么所以然来,支支吾吾,言语混乱。 郭柔对三人道:“司空交友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相待如一,人情练达,洞悉世事,乃长者,智者也。 尔等跟随司空多年,劳苦功高,忠心耿耿,与旁人不同,无不可对司空之言。比如家中赋税重、劳役苦、打仗频繁……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 曹操听到夸赞,心中快慰,再听到赋税徭役打仗之事,脸有些火辣辣的,但若能就此稳定青州军军心,便是骂他,他也认,何况说的是真事。 遂推心置腹道:“今日不分主臣,只论朋友。你们跟随我多年,有什么想法,乃至委屈一并说出来。” 林中杨林陆安等人,扭捏了半天,不发一言,连郭柔都嫌弃他们不爽快,直接对曹操道:“君舅,我有一事不明,汉初田赋十五税一,为何屯田之税高至五六成?” 曹操听了,暗道,这个问题好,当初分田时已经讨论了,便道:“汉初田赋虽是十五税一,但除此外,还有口赋算赋徭役等,虽文景之世,百姓只能温饱。 屯田赋高,实属无奈,若无粮草支援,只怕许都旦夕而亡。屯田收来的粮草均用于将士,绝无私藏,天地可鉴。 屯田乃是乱世被逼无奈才施行的,待天下太平,我当上奏朝廷,分田地,编户籍,薄赋税,轻徭役,兴文教,修水利。” 林中等人听了,眼睛发亮,问:“真的吗?” 曹操道:“当然。” 林中问:“主公,何时能到大良贤师说的太平之世?” 曹操拧眉沉思,刚才郭柔对他的评价极是,人情练达,洞悉世事。 他博览经史,知道文景之治,经历过官宦外戚专权的黑暗,又在丧乱中身冒血战,见过人相食…… 然林中问致太平之事,他却没有什么好主意。转瞬之间,他忽然笑道:“女王常与子桓讨论政事,可有什么想法?” 郭柔本是极聪明之人,见状,遂道:“林司马,你说的太平之世,可是有田耕、有饭吃、有衣穿、有钱使、无不平冤屈的世道?” “对对对!”林中等人忙道。 郭柔笑道:“咱们一样一样地来说明白。有田耕,今天下大乱,土地抛荒者不知多少,朝廷收拢了大量荒田,且司空已经分了田,不拘多少,你们分到了吗?” “分了,分了。”几人连连道。 郭柔道:“有饭吃,我与你们从生产和分配分别说。先说生产,若精耕细作,浇水施肥,土地产出多了,那饭也就多了。 家家户户辛勤耕种,国家也要组织人手,兴水利,修水渠,以防旱涝。此外,还要推广农具,改良引进粮种。 再说分配,就涉及到赋税,刚才司空已经说了轻徭薄税,上交国家少了,手里就多了。” 杨林道:“那有衣穿呢?” 郭柔道:“自然是多种桑麻,为什么现在缺衣少食呢?因为天灾人祸,天灾无常,不能把控,且说人祸,主要两点:战乱与苛政。 战乱使人不能安心生产,苛政使百姓家无绢帛。如今地方割据,你打我我打你,唯有以战止战。” 陆安道:“少君说得对,打服他们。” 郭柔继续道:“苛政也是分配的问题,不必多说。再者,就是发明新工具,往日一天能干完的活,用了新工具之后,半天就能干完。原来两天能织一匹布,用了新工具后,两天能织两匹。 再比如,以前用人的,现在用牲畜或水力,人空出来,不就能织更多的绢帛?” 林中道:“我见过翻车筒车,翻车之前用人踩,现在好多用牲畜拉,筒车不用人,也不用牲畜,用水流,极为节省人力。” 郭柔道:“所以,不要说什么奇技淫巧,正是这些营造之术提高了效率。粮帛多了,怎么分,都能多得一些。” 连曹操听了这话,也不住点头。 郭柔道:“有钱使也不说了,粮食吃不完,衣服穿不完,就拿去换钱。古人云,仓廪足而知礼节。仓廪足,政治清明,纷争自然少了,不平冤屈也跟着少。” 林中等人如拨云见月,醍醐灌顶,顿时来了精神,仿佛太平之世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但是郭柔接着叹道:“然而即便诸位苦心孤诣,耗尽精血,离刚才所言的太平之世,只是挪动了分毫。” 众人大惊。 作者有话说: 1.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汉书》。 第58章 “尧、舜、禹、汤、文王、周公、文帝, 乃大贤也,治下可谓太平之世。依此观之,古往今来, 太平之世亮而复暗, 暗而复明,亮少晦多,幽深曲折。故曰, 太平之世距我等咫尺天涯。” 郭柔转向林中等人:“大贤良师以身入局, 败死,教众殆尽,你们宜早散去,不要抱守残章断句, 贻误终生。” 林中三人睁圆眼睛,张着嘴巴, 茫然无措若稚子, 大贤良师死了,致太平也无法实现,恍若从头浇了一盆冰水, 冷到脚跟。 曹操不料郭柔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与十几年前的郭永共情:“吾此女,女中王。” 想毕,他笑道:“女王,勿要逗他们。”曹操自己是越挫越勇的性子,听到女王那般幽而复明的话, 反而更有干劲。 郭柔闻言笑起来,林、扬、陆三人的心登时明亮起来,不自觉地跟着笑, 少君聪颖一定知道出路在哪里。 她道:“古往今来,仁人志士虽不如诸贤,但不曾退却,其人虽亡,精神永存,激励后人。 如武将者,无不想封狼居胥,燕然石勒;如文臣者,无不思致君尧舜上,再使民风淳。” 曹操拍掌笑道:“说得好,我青年时欲为国家讨贼立功,不敢奢望卫霍功绩,愿封侯作征西将军,就足矣。” 郭柔接道:“司空大才,吾等芸芸众生,庸碌朽木,安敢奢望封候拜将?吾等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为致太平贡献自己的微薄之力。” 林中等人愣了一下,道:“啊……呀……” 郭柔道:“自己勤勤恳恳把日子过好,不教贤人担心,难道就不是贡献?若有余力,可帮他人,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也。” 林中三人连连点头,听了这话心都敞亮了,做事也有方向,喜不自胜,对郭柔千恩万谢,心中暗暗道,莫非大贤良师使她点醒我们? 郭柔自忖完成任务,剩下的曹公自己就能处置,抬头望了眼外面天色。 林中见了,自思少君身份贵重,日后再难相见,又听她说自己学的孔孟之言,故而小心翼翼推荐道:“大贤良师得南华老仙受天书,少君闲暇可翻看一二,强似那北海孔融之言。” 郭柔闻言,气笑了:“我学的是孔子和孟子之言,非孔融之言。孔子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苦心孤诣,教出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余人。 若是血脉能传承学问,何必如此辛苦?只管生生生便是了,且又不是男人十月怀胎生孩子。” 话音未落,曹操和郭嘉都忍不住笑起来,林中脸色尴尬,垂下头。 郭柔说着自己就笑了:“罢了。诸位心存大义,将来必定前程似锦,得偿所愿。” 说完,对曹操拱手道:“离家多日,思念儿女,君舅允我先行告退。” 曹操道:“也罢。路上小心。”郭柔行礼告辞离去,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架势,林中目送她的背影离开,不敢挽留。 曹操对三人道:“尔等无事暂且回去商议,明日军侯以上过来议事。” 林中等忙道:“是,属下告退。”说罢,行礼也去了。 屋内只剩下二人,曹操激动地走来走去,对郭嘉道:“男儿能有此见识乎?” 郭嘉起身笑道:“恭喜主公得良才美玉。” 曹操摆手,想了又想,唤道:“仲康。” 许褚从外面进来道:“主公有何吩咐?” 曹操道:“分出一队人马护送郭少君回邺,不得有误。”许褚应下去了。 郭柔回到驿舍,便见辛宪英已经整装待发,遂登上车,道:“咱们回家。” 冬日昼短夜长,天寒地冻,然后一行归心似箭,在腊月底回到了邺城。邺城不似中原久经战乱,经曹操经营后,愈加繁荣。 城外队伍绵延一里多长,郭柔一行又扮做商队,排队等候,一刻钟后方进了城。 辛宪英和郭柔分坐两辆车,分道各回府中。且说曹丕昨日听到消息,一早就在院中搂着丽奴翘首以盼。 待郭柔进府,两人远远对视,忍不住快走几步,忽又顿住,缓缓而来。 及到了近前,郭柔行礼道:“公子。”曹丕忙扶住她,道:“回来了。” “阿母。”丽奴行了礼后,抱住郭柔的腿撒娇。 “丽奴。”郭柔垂下头,将丽奴抱在怀中,亲昵道:“还记得阿母?” 丽奴抱着郭柔的脖子,依偎在她肩上,道:“我把阿母记在心里,怎么会忘记?” 郭柔听了,心中熨帖,看了曹丕一眼,嗔道:“定是你乱教的。”曹丕笑着引妻儿来到卞夫人院落。 寒暄几句,卞夫人便放她回来休息。曹丕自从接到两封奇怪的信,就一直担忧,遂忍不住问:“路上可还顺利?” 郭柔朝他笑了一下,道:“你放心。” 丽奴一手牵着阿翁,一手牵着阿母,闻言一头雾水,抬起头道:“阿母你们说什么,我也要听。” 曹丕道:“我们在说丽奴越发像个大人了。” 郭柔道:“丽奴个子长高不少,必定在家好好用饭,” 丽奴得意道:“我比一样大的叔叔都高。” 三口说笑着回到住处。山君一早便接了过来,已经七个多月了,养得白白胖胖,玉雪可爱。 看罢女儿,郭柔命人将礼物送到各处,尔后沐浴更衣,出来后,丽奴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曹丕坐在熏笼前看书。 暖香阵阵,曹丕听见脚步声,抛了书,起身道:“快来暖暖,喝杯热饮。”说着,从暖壶里倒了一杯杏仁羊乳。 郭柔坐下,接来抿了一口,笑问:“那封信是不是吓着你了,我当时也吓了一跳。” 遂将青州军太平道信众如何将自己视作大贤良师转世,如何要改拜“真主人”,自己如何再三拒绝都说了。 曹丕听得,惊叹连连,又忍不住生出惋惜,那可是三十万青州军啊!惋惜之后,又暗赞女王品性难能可贵,竟拒绝了这样大的诱惑。 末了,他道:“万幸青州军认定你是张角的转世,否则必然引发动荡。” 郭柔道:“现在发现也是万幸,若是……”她话未说完,曹丕心下就明白了,若阿翁之后无人降服他们,这支军队说不定就要散了。 他心有余悸,道:“有你这番劝说,再加上阿翁的手腕,可无忧矣。” 郭柔附和道:“是啊。” 曹丕想了想,笑说:“那可是三十万青州军……” 他看向郭柔,郭柔明白他心,摇头笑道:“我哪成呢?” 曹丕自笑了:“我更不成了。”他非将才。 郭柔忽然欠身过来低声道:“虽是斥责过他们,他们倒对我感官不错。” 曹丕眼睛睁圆了,正要说话,却见丽奴从门外跑进来,叫道:“阿母,脖子痒痒。” “过来,我给你看看。”郭柔一看,原来是绣花领子折进去磨着肉了,呵气吹了几口,整理好衣领,问:“还痒不痒?” “不痒了。”丽奴说完,又跑出去了。郭柔这次回来送了他一套木制攻城器械玩具。丽奴爱不释手,立刻找了叔叔们一起玩玩具。 第59章 郭柔想起刚才丽奴身上的刺绣衣裳, 转头笑道:“他一小儿日日土里打滚,舒适即可,何苦虚耗人力, 作践绫罗?” 曹丕摇头笑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郭柔想了半响, 道:“莫非临近新年,小孩都换上了新衣?” 曹丕道:“非也,今日乃是他与其母久别重逢之日。” 郭柔听了, 顿时心中酸酸涩涩, 眼睛都湿润了,别过脸,忽又转头,只见曹丕浑身也是彩绣辉煌, 瑰丽无双,破涕为笑, 投入他怀中。 “非是不见衣裳, 乃是见了子桓和丽奴,眼里只有你们,容不下其他。”郭柔道。 曹丕揽着她的背, 笑说:“我也是,知你回来,日日望穿秋水。” 郭柔抚着他的胸口,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孩童哭声,匆忙与曹丕下了榻, 只见院外林中,一个孩童放声大哭,地上摆着木制城池器械玩具, 丽奴等人就在旁边。 郭柔疾步上前,却被曹丕拉住,低声道:“你再看。” 郭柔望去,只见丽奴走到孩童面前,不知说了什么,那孩童渐渐止住了哭泣,抽噎着与众人抱起玩具向西边去了。 早有侍从看见两人,待曹丕一招手,便悄悄落在后面过来了。“刚才发生了何事?”郭柔问。 侍从回:“十二公子想要这套玩具,众公子不允,故而哭泣。孙公子劝道,人多才好玩,又与几位公子商议将玩具置于六公子处,谁想玩就去那里。” 郭柔挥手让侍从去了,一边与曹丕回院,一边笑道:“你把丽奴养得真好。” 曹丕道:“他这性子不像我,不知你小时也是如此聪慧?” 郭柔笑了,又道:“只怕他们叨扰了六公子。” 曹丕道:“丽奴他们聪慧,若子威不喜叨扰,他们自然不去相扰。”子威是六公子曹熊的字。 二人回了屋里,曹丕忽然一把抓住郭柔,郭柔对上他,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丽奴回来,看你怎么解释。” 曹丕抚摸着郭柔的脸颊,笑道:“子威必然留他们说话。”郭柔瞪了曹丕一眼,甩袖转进了内室,曹丕立刻跟了上去。 半天,曹丕躺在郭柔的腿上,惬意闲适,郭柔绕着自己的头发,忽然道:“我总觉得不甘心。” 曹丕问:“什么不甘心?”他自思郭柔走后,又当爹又当娘照顾一双儿女,无有不妥。 郭柔道:“那船厂的每一只船都是我苦苦思索设计的,又亲眼看着它们在工匠手中一点一点凿成,且曹军无水战之将,要它们交给别人手中,我不甘心。” 曹丕笑道:“那兵未必愿意尊你为将,不能服众,便无法将兵,即便将兵,遇战必败。” 郭柔思索道:“我在东莱郡收了个女护卫,原先是海贼,因有几分仁义,只关在牢中等候发落。” 曹丕想了想道:“刀戟乃不祥之物,我担忧你。” 郭柔摆弄着曹丕的手,问:“家中可好?” 曹丕笑道:“阿翁不在,府内有阿母,府外有我,一切如常。对了,明日我带你出去。” “出去?打猎?”郭柔道:“大冬天没什么猎物,也就你穷开心。” 曹丕抬头,眉眼间都是得意:“我也不愿你劳累受冻,只出去一逛。” 郭柔心中好奇,道:“我们吃罢饭就过去,可好?” 曹丕道:“有何不可?只怕你……累了。” 郭柔点着他的额头,道:“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娘子,谁累谁不累,自己心里清楚?” 曹丕抓住郭柔的手盖在脸上,闷声笑起来。直到外面问饭,两人换过衣裳起来,又命人唤丽奴回来。 “阿母,这是六叔悄悄给我的。”丽奴从袖口里掏出一尊金马,捧与郭柔看。 郭柔接来看过,递给曹丕,曹丕端详过后还给丽奴:“你好好收着。” “嗯。”丽奴重重点头,命人收起,坐在郭柔身边夹菜吃饭。 郭柔对曹丕道:“下午要去逛哪里?” “我也要去!”丽奴立刻眼巴巴盯着郭柔。 “去问你阿翁。”郭柔对他一笑。丽奴听了,挪去曹丕身边,一声声阿翁叫着,叫得曹丕心里熨帖,遂道:“也带你去。” 丽奴欢呼了一声,又挪到郭柔身边用饭,气得曹丕说:“臭小子,过河拆桥。” 丽奴听了,立刻道:“六叔给我们讲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故事。” 郭柔忍俊不禁,道:“阿母不知道这个,你给我说说。”丽奴遂学话过来,说得清楚,引得郭柔曹丕连连称赞。 因丽奴习惯要歇午,郭柔和曹丕陪他睡了半个时辰,才乘车出了院子。 “阿母,我们要去哪儿?”丽奴依偎在郭柔的怀中。 曹丕吓唬他道:“到了地方,把你卖到别家做儿子。” 丽奴朝曹丕哼了一声,道:“阿母爱我,大母爱我,大父也爱我,妹妹叔父们都爱我,你若卖了我,必然挨打。” 郭柔瞪了曹丕一眼,嗔道:“胡说八道,我们丽奴最是乖巧,是阿母的心肝,人岂能无心肝?” 丽奴扑到郭柔怀中,哼哼唧唧地告状,曹丕道:“你不知丽奴多淘气?” 郭柔搂着丽奴,朝他笑道:“养儿不易,我知你受苦了。”曹丕哼了一声。 一行来到一处宅院前,下了车,只见文人往来其中,但颇为安静,郭柔抬头一看,门匾上写着“藏书楼”。 门边贴着告示,大意是看书免费,常年雇人抄书,抄书提供笔墨纸张和饭食,工钱可与粮帛,亦可换书册。 郭柔看罢,猛地转头,一脸惊喜,道:“谁的主意,竟然这般好?大有贤者之风。”曹丕笑而不言。 郭柔心下明白,朝他拱手以示敬佩。丽奴认字不全,听阿母说了才明白。 三人留侍从在外,正要进去,却被门房拦下,道:“藏书楼规定,八岁以上孩童才能进去。” 丽奴立刻道:“我八岁了。” 门房望着不到自己大腿高的小孩,沉默了一下,问:“小郎君真的有八岁吗?父母面前,撒谎不是好孩子。” 丽奴听了,羞得扭头抱着郭柔的腿,不肯抬头,曹丕正要说话,郭柔道:“我们商议一下。” 郭柔牵着丽奴到门边,曹丕也跟来。郭柔道:“我有一计,可使丽奴入藏书楼。” 丽奴忙道:“阿母快说。” 郭柔道:“告示说,抄书给钱、给笔墨、给饭食,看书却是免费,可见进的钱帛少,出的钱帛却多。” 丽奴道:“建藏书楼的人好。”曹丕听了,眉眼带笑。 郭柔点头道:“这就是圣人说的‘达则兼济天下’,你愿意做这样的人吗?” 丽奴挺了挺小胸脯,道:“做。”曹家学习之风浓郁,公子娘子们各个好学,丽奴耳濡目染,听得了许多仁人志士的事迹典故。 郭柔道:“你年纪小,作为读者不能进,但作为捐赠者,或许能进。” “捐赠者?”丽奴有些听不明白。 郭柔解释道:“你看藏书楼只有花钱,没有进钱,必定缺钱。你对他们说,要捐钱帛若干,还要进去考察,身份一换,岂不是能进去了?” 丽奴恍然大悟,道:“小读者不能进,但小捐赠者能进。” 郭柔奇道:“丽奴真聪明。” 丽奴又问:“阿母,我要捐多少?” 郭柔看向曹丕,曹丕俯身,心中算了算,对他道:“那要看你有多少钱帛?你自己的份例连同长辈的赏赐,绢大约一百余匹,钱大约三五千,金银玩具倒多。” 丽奴想了想,道:“玩具是他们爱丽奴,才送丽奴的,不能送人。那就出一百匹绢。” 郭柔道:“丽奴可要想清楚了?出了这些绢帛,你只能穿旧衣服,也没点心吃了。” 丽奴眉头皱起,忽又展开,道:“给。”郭柔和曹丕不自觉露出笑容。 “大母会给我缝新衣服,会给我点心吃。”丽奴笑得灿烂。郭柔和曹丕听了,差点栽倒在地,面面相觑。 他说完大摇大摆往前走,回头见父母没跟上来,叫道:“阿母,阿翁,走呀!” 郭柔和曹丕只好跟上,只见丽奴扬起脖子,对门房道:“我要捐一百匹绢,但要进去……考察,和阿翁阿母一起。” 门房见这郎君玉雪可爱,如小大人似的,遂笑道:“小郎君不要消遣我,你真要出一百匹绢?” “出。”丽奴道。 门房看向衣着华丽的曹郭,二人微微颔首,他道:“待我回去禀告。”丽奴叮嘱道:“要快些呀。” 半响,门房引着一名官吏出来,那官吏本是曹丕派遣,看清来人,立刻翻身便拜:“参见公子。”门房听了,慌忙跪下请罪。 曹丕笑道:“忠于职守,何罪之有?今日带妻儿出来,犬子愿出绢百匹,献于藏书楼,请问李正字,能否进去考察一番?” 藏书楼有捐赠章程,广纳四方书籍和粮帛,却没有明文规定捐赠者的年龄。 “这个当然能。”李正字道。曹丕选他出来,一来是他学问好,二来是心思玲珑,有辩才。 “请。”他这话却是对着丽奴说的。丽奴被当做大人看待,高兴极了,矜持点了头,学着大人的模样说话:“劳烦引路。” 第60章 郭柔觉得丽奴这模样甚为可爱, 遂道:“丽奴要独自去考察吗?” 丽奴犹豫不决,他想跟着阿母,但“独自”的诱惑也很大。郭柔笑说:“去也行。阿母和阿翁跟在你后面, 你一转身就能看见。” “好, 吾要独自考察。”丽奴下定决心,将小手背起,往院里去了。 趁他用力骑门槛的功夫, 曹丕悄声对李正字道:“找个小吏陪着。”又叫仆从跟上, 自己则与郭柔缀在后面。 藏书楼非楼,而是一座大宅院,迎面是一座假山,两旁种着桃李松柏, 转过假山,则是五间阔的正房, 通过耳房与两侧厢房相接。 丽奴走几步就回头, 见父母跟着,遂放下心,又跨过一道门槛, 却被管事拦住,道:“小孩不能进来。” 丽奴往后退了一步,朝旁边陪同小吏使了个眼色,那小吏立刻上前笑道:“这位郎君不是来读书,而是来考察,他要出绢百匹献予楼中。” 管事听了, 上下打量了丽奴一眼,问:“父母可同意?” 丽奴神气地哼了一声,道:“当然, 已经命人回去取绢,片刻就到。” 管事望向小吏,小吏颔首,只得道:“任何人进来都要登记,会写字吗?不会写字,按手印。” “会。”丽奴拿起笔,他自觉是大孩子了,故而在簿子上写了大名:曹正。 管事一见这姓,便猜测这郎君必是司空的族人,见他要搁下笔,指着簿子道:“籍贯?” “哦。”丽奴握着笔思索,他是沛国谯县人,可他不会写“谯”字,只好写了“沛国”二字。 管事见他小小年纪,就能把字写得清楚,脸上多了一丝笑,道:“不得高声喧哗。” 丽奴点头搁下笔,进了大殿,小吏悄声介绍着藏书楼的布局、简册、架构和读者诸事。丽奴听得似懂非懂,学着家里大人的模样“嗯”“啊”“呀”“哦”地附和。 却说冀州有个名唤王经的少年,勤奋好学,因家贫佣书贩舂,听闻邺城建了一座藏书楼,藏天下之书,任人抄录,又雇人抄书,与其母商议后,独自来到邺城。 藏书楼果如传言。王经如老鼠掉进米缸一样快活,书上百家笺注,应有尽有,且光凭抄书便能支应邺城食宿。开门而来,关门才去,不避严寒。 今日正伏案抄写,却见一小儿大摇大摆进来,与身后小吏窃窃私语。 他素来正直,无法忍受违纪之事,遂起身走到一大一小面前,正色道:“这里八岁以下孩童不能进来,还请小郎君出去玩耍。” 丽奴好奇外面的人,抬头看了几遍,道:“我不是读者,是来考察的。” 小吏道:“这位小郎君要为藏书楼出绢百匹,李正字允他进来考察。” 王经闻言一愣,面有惭色,拱手致歉:“某多有误会,望小郎君恕罪。” 丽奴摆摆手道:“恕罪恕罪。我要考察你。”说着,问起王经的姓名、籍贯、家里有几口人。 王经看向小吏,小吏使眼色示意他哄好小郎君,不要让一百匹绢跑了。 王经只好俯身回道:“某姓王,名经,字彦纬,清河郡人,家中只有一老母。” 丽奴拍着他的手,道:“你阿母几个儿子呀?” 王经回:“只有某一人。” 丽奴点点头,又问:“你出来,想不想你阿母呀?” 王经道:“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某无奈,离了母亲,出门远游,心中却是思念母亲。” 丽奴深有同感地又拍了王经的手,道:“你阿母会回来的,我阿母已经回来了。” 王经又是一愣,笑起来道:“恭喜恭喜。” 丽奴开心地恭贺道:“同喜同喜。” 正说着,忽然传来一阵铃声,众人闹哄哄收了纸笔,叫着:“飧食了,飧食了!” “飧食!我也要去。”丽奴一听吃的,立刻也要跟着去。王经又看向小吏,小吏无声道:“一百匹绢。” 王经知曹二公子建藏书楼是为天下寒门学子,他私底下算过,藏书楼要源源不断地投入粮帛。如今乱世,哪里有闲钱? 观里面各家捐书,不知曹二公子赔了多少人情脸面。一百匹绢不知能供多少顿饭?王经想毕,笑道:“小郎君请。” “请。”丽奴装模作样地回了一句,走到前面,王经放缓步子伴在他身侧。 一行穿过几重院子,到了后罩房改的厨房,跟在众人排队。王经恐丽奴个小被人撞着,遂一把抱在怀中,教他拿了自己的签子。 “王兄,这是什么?”丽奴举着签子问。 王经道:“每日抄够定额字数,可拿此签于食堂用当日飧食和次日饔食。”平民百姓一日两餐,然而富贵之家却是一日三食。 丽奴问:“好吃吗?” 王经闻言不由得笑起来,由衷道:“好吃。”丽奴更加期待了。 验过身份,王经将丽奴放到一处空案头,郑重道:“别人来问就说有人了,等我回来。” 丽奴连连点头,见自己人小,遂伸着腿横坐,那小吏见了,别过脸偷笑。 不一会儿,王经端着餐盘过来,看见丽奴的模样,倒觉得是赤子之心。 “来了。” 丽奴让开位置,迫不及待去看,两个热腾腾的馒头,一碗稀粥,一碟咸菜和一颗鸡蛋,并两双筷子和一只空碗。 王经坐下,先拿手帕给丽奴擦了手,又自己擦了,指着馒头问:“吃这个吗?” “吃。”丽奴闻见小麦馥郁的香味,连连点头,双手就要去接。 “慢着。”王经剥了鸡蛋,夹在馒头里,才递给丽奴:“小心烫,喝粥吗?” 丽奴摇头,双手捧着馒头咬了一口,吃得十分香。王经就着咸菜吃起来,心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养得这般好,说话流利,又聪明乖巧。 丽奴见他吃咸菜吃得香,便问:“这个是什么呀?” 王经夹了一根,让丽奴拿着吃,丽奴看了摇头道:“我不要这么吃,我要放到碟子里吃。” 王经以为他嫌手拿着吃脏要换筷子,遂放回碟子,却见那乖巧的小孩腾出一只手,将咸菜碟子往身前一拉,旁若无人地捏起一根吃。 王经顿时没有下箸处了,又好笑又好气,原来放到碟子里吃,意思是把碟子里的都吃了啊。 周围传来低低的笑声,王经抬头望去,只见一圈人脸上都带着揶揄的笑。抄书看书苦闷,难得来了个有趣的小孩,都竖着耳边听边吃饭。 “小孩就是你要出一百匹绢?”那一个笑问。 丽奴咽下,大声道:“是的,我的钱。” 这一个问:“你家肯定很有钱吧。”丽奴点头。 王经不喜这人的问题,催丽奴道:“你不是喜欢吃?快吃。食不言,寝不语。” 那一个又问:“小孩,你阿翁叫什么名字?” 王经强调道:“食不言,寝不语。诸位吃饭吃饭。”丽奴一边点头,一边就着小咸菜,大口咬着鸡蛋夹馒头吃。 正吃着,忽然窗外传来如环佩碰撞的声音:“丽奴,出来,回家了!” 丽奴听得是阿母,立刻起身,抓着馒头就往外跑,叫道:“阿母,阿母!” 有好事者透窗望去,只见一位头戴幕离,披着大红斗篷的窈窕女子朝名为丽奴的小孩招手。 郭柔领着丽奴回到车上,曹丕早已在车中等候,见他手抓着馒头,道:“家里是缺你吃,还是缺你喝了?” 丽奴举着馒头送到曹丕嘴边,道:“阿翁吃。” 曹丕猛地后仰,嫌弃道:“你自己吃。”看见女王偷笑,遂道:“喂你阿母。” 丽奴道:“阿母嫌弃不吃,阿翁吃,肚子半饱了。”郭柔笑得倒在车壁上,喘不过气来。 曹丕伸手戳了下丽奴的额头,问:“我难道不嫌弃?你慢慢吃。” “哦。”丽奴慢慢啃着馒头,咂摸嘴道:“忘带咸菜了。” 王经看着案上剩下的半碟咸菜,虽然……但是他给那小孩擦了手,小孩吃得,他为何吃不得? 重要的是这道菜是咸的呀,看着就馋得慌。 他眼不见心不烦,拿馒头夹咸菜吃了。吃罢饭,洗了盘子送还回去,离藏书楼关门只剩下一个时辰,王经赶紧回去争分夺秒继续抄书。 冬日天黑得早,屋内渐渐暗下,众人陆续散去。王经刚要走,却被李正字叫住道:“我观你一个多月来,早来晚归,虽年轻,但行事稳重细致,又有耐心,现有个地方要招人,不知你愿意去否?” 王经忙拱手道:“敢问正字是哪里?” 李正字道:“慈幼堂要招几个文人,给孩子们启蒙,有束脩,管吃住,每日只上半天课。” 王经一听,忙道:“多谢正字举荐,经愿意去。” 李正字取出一张帖子,提笔写上王经的名字,叮嘱道:“你是个正直的人,去了用心教书。” 王经双手接过,道:“经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正字所托。” 李正字笑道:“慈幼堂现由蔡中郎次女经营,其姐是蔡校书,故而经常邀请修书的大儒过去授课。你读书若不懂,可向趁机请教他们。” 王经听完,却生了怯,道:“我无才无德,又年轻,岂敢与大儒并列教书?” 李正字道:“你是去启蒙,读书识字,字迹工整,人正直耐心即可,大儒是教做人的,两者不同。” 王经脸一红,长揖道:“多谢正字。”李正字颔首微笑,目送他离开。 慈幼堂逐渐进入正轨,孩子多老师少,故而蔡贞姬托姐姐蔡琰帮忙找人。蔡琰想到李正字去了藏书楼,所见寒门学子甚多,遂托他寻人。 曹家小郎君过来“考察”,满堂学子中,只有王经站出来说,小儿不得入内。且他陪小郎君“考察”时,耐心细致,言语中又暗暗护持。 李正字看在眼里,认为此人性情不错,心中一动,推荐他去教慈幼堂教书,既有吃住的地方,又能求教大儒,两全其美,未来可期。 60-70 第61章 郭柔自回邺城, 一面拜见亲朋,一面协助卞夫人办宴会,一面照顾儿女, 一面处理慈幼堂大事, 十分忙碌。 孙红却悠闲至极。到了邺城后,郭柔将孙红引给曹丕,曹丕称赞不已, 赏赐绢帛。护送郭柔回来的护卫侍从皆有赏赐。 郭柔对孙红道:“你我意气相投, 名虽主臣,实为姊妹,本欲陪你观看邺城光景,无奈诸事缠身, 不能自在闲步同往。” 遂拨了几个侍女仆从与钱帛,轮换着每日陪孙红观看市井喧哗, 胜迹明景, 闲走乐情。 郭柔拜会蔡琰姊妹、辛宪英、甄宓等人时,就把孙红带上,介绍给她们。此四人皆非寻常女子, 又不看重家世,孙红处在其中,倒也融洽。 过了新年,郭柔对曹丕道:“俗话说,三岁看老,我观丽奴有将帅之才。” 曹丕也主意到了, 丽奴这孩子生而不凡,小小年纪便伶俐无比,赞同道:“正是。” 郭柔道:“凡事豫则立, 不豫则废。你为嫡长,君舅打仗在外,你须守在内,轻易不能动弹。君舅有了春秋,待丽奴成人,不知什么光景。 东莱水师船只乃我设计监制,且观看天象水文,无人能过我。我军并无擅水战将军,我愿筹谋此事,成与不成再另说。” 曹丕听罢,沉吟半响,这事自女王回来说了几次,心下明白,可他又舍不得女王冒险,但女王性子,他比谁都清楚。 思索再三,曹丕懊恼道:“可恨我无将才。”不然何至于妻子生出亲去为将的想法来。 郭柔笑道:“打天下易,守天下难。你有尹霍之才,正是咱家所需,勿要妄自菲薄。” 曹丕闻言,不由得笑起来,又细思半天,道:“或可谋之。”郭柔拱手道:“请君为我言之。” 曹丕凑过来如此这般说了一通,郭柔眼睛一亮,听完叹道:“真想把你也带过去,何愁大事不成?”曹丕一脸得意。 初七,郭柔便辞别家人,与辛宪英一起回东莱郡。临行之时,两人各有忧愁。郭柔舍不得儿女,对曹丕千叮咛万嘱咐照顾好他们。 辛宪英则是羊家询问婚期,她刚如鱼脱罗网,鸟出樊笼,又怎甘心再入罗网樊笼,故而找借口拖着,也做好了退婚的打算。 郭柔再三确认她的意见,辛宪英笑道:“我阿母说将来她的嫁妆都留给我,我即便不嫁人也能过活。” 说完,她又笑道:“郭姐姐,我很开心你愿意继续去船厂。” 郭柔就像寄生在高大乔木上的藤蔓,一旦得乔木和阳光雨露的滋养,便能郁郁青青,也能为树下的灌木花树遮风挡雨。 辛宪英就像树下的丁香花树,没有垂下的根系拉她一把,终此生便只能望见周围的风景,而她所学告诉她,高处风景更好。 畸形而危险。 辛宪英清楚自己的处境,但又无可奈何,想看高处风景,只能硬着头皮往上攀,最坏不过粉身碎骨而已。 郭柔听完,心中酸涩,拍了下辛宪英的肩膀,道:“你未言退,我怎敢胆怯?”二人相视一笑。郭柔一行回了船厂,赶造战船,自是不提。 曹操过完新年,搬师回邺,筹备北征三郡乌桓。他大封功臣,蠲免战死将士遗孤,诸事毕,才得闲考较儿孙。 曹丕自然是考较的重点,但与众兄弟不同。曹操进城看到邺城人烟阜盛,百姓安乐,文人往来于道,留守文臣武将都夸赞他,仁厚好学,爱民如子,礼贤下士。 曹操见罢,心中快慰,多有勉励之言。曹彰跟随曹操征战,见这势头,托有事逃走了。 故而曹植曹冲领着弟弟侄儿等待考较,然而曹植曹冲岂会怕考较? 丽奴缀在最后面,不知者无畏,探头探脑,一会好奇地看大父,一会好奇地看叔父们应答。 曹植曹冲侃侃而谈,下笔即刻千言,得了夸赞,自曹熊以下显然不能与两兄相比,但也不功不过。 “玹叔,你为什么发抖?”丽奴凑过去小声道。 曹玹吓了一跳,忙低声道:“别说话。” 丽奴“哦”了一声,又围观起来,满脸都是闲适,没有半丝紧迫,根本不觉得大父可怕。 前面的人陆续叫起,终于轮到丽奴。他上前行了礼,曹操笑问:“别人都怕我,你为何不怕?” 丽奴疑惑了半天,眉头皱起,不解道:“我为什么怕大父?” 曹操闻言大笑,遂问:“读了什么书?会写字吗?” 丽奴回:“《诗经》读了一点,我还会写一千个字,一千个字。” 曹操笑道:“那你背《关雎》给我听。” 丽奴果然背起来,声音稚嫩,却无一字错误,曹操颔首道:“去写几个字来,给大父看看。” 丽奴回到位上,拿起笔,写道:“大父归来,我很喜欢。大父能与我们一起玩攻城游戏吗?”然后,捧着纸到前面,眨着黑葡萄似的眼睛,满脸期盼地盯着曹操。 曹操看罢,抚摸着他的头发,问:“丽奴亦好为将?” 丽奴点头又摇头,掰着手指头道:“打下很多地,养人、养牛、种地,再去打地盘。” 曹操听了大为惊讶,问:“谁教你说这话?” 丽奴颇为奇怪道:“不要地,干嘛要打仗?”曹操拍案大笑。 丽奴追问:“阿翁说大父打仗厉害,我想和大父一起玩攻城游戏。” 曹操道:“有何不能?”便问起如何玩, 丽奴一边拉着曹操的手,一边叫上叔父们,要到曹熊院中玩攻战游戏,还道:“六叔可厉害了,教我们兵法,大父你打得过六叔吗?” 曹操瞥了眼曹熊,回头叫孩子们跟上。曹熊满脸苦笑,他只会纸上谈兵。曹操进了院子东厢房,就看见只墙上挂着几副字画。 地面铺着木板,并无几案,用沙子堆成山河走势,上面坐落着几座城池,城池边上有木雕的将士、器械、船只、牛马、刀剑等。 曹操笑道:“有点像沙盘。” 丽奴催曹熊捧出签筒抽阵营和装备,口齿伶俐地说着规则。曹操好奇,也教儿子们抽,大家一起玩耍。 曹操本以为小儿游戏简单至极,实际玩时却发现,设计游戏之人极为用心,复刻经典战役,水文地理也十分考究。 待巨鹿战场,曹操统帅的秦军战胜了曹植统帅的楚军后,丽奴等小孩欢呼起来。曹操问曹熊道:“这游戏是谁设计的?” 曹熊腼腆道:“我胡乱设计的,阿翁勿怪。” 曹操赞道:“很好,设计得用心,这沙盘做得也好,更把弟弟侄儿教得好。日后你身子强壮了,与我一起上战场。”曹熊听了,激动地眼睛都红了。 说罢,曹操对曹植兄弟道:“两军相逢勇者胜,战场机会稍纵即逝,若不抓住机会,便只有死路一条。”曹植等人道:“孩儿谨遵教诲。” 曹操见曹熊设计的打仗游戏,寓教于乐,自己也技痒,若有闲暇,便带着儿孙一起玩耍,顺便教导儿孙。 这日曹操的头风病又犯了,华佗正在邺城,忙命人请来。他诊过脉,一边为曹操针灸,一边道:“明公之病难以根治,即便长期治疗也只能延续年岁。” 曹操笑道:“我已到了知天命之年,这病又不要人命,活到这个年纪,哪个不是延续年岁?” “别笑。”华佗见他动了,忙道:“也不要动。” 曹操闭上嘴,感受到从银针处传来的酸胀。大约两刻钟后,华佗拔了针,曹操缓缓靠在凭几上,轻松了两三分,侍女将从凉帕敷在曹操的额头上。 华佗收拾好医箱,道:“明公这几日勿要劳累和动怒,静养为好,明日我再来为明公施针。” 曹操道:“有劳先生。来人,送先生回去。” “告辞。”华佗道。 护卫守在门外,曹操闭目假寐,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猛地张开眼睛,却见丽奴探头探脑扒着门往里看。 “进来。”曹操道。丽奴一听这话,立刻笑着跑进来,口里唤道:“大父!” 丽奴盯着曹操额头上的帕子,问:“大父生病了吗?” 曹操道:“嗯,头疼。” 丽奴爬上榻,对着曹操的额头吹气,小手拍着他的胸口,一本正经地安慰道:“大父不怕。我腿疼,阿母说是长个子,大父头疼,一定是在长脑子。” 素来以奸诈狡猾著称的曹操:“……” 第62章 丽奴因过于活泼好动, 对打人的起手式十分熟悉,见大父手一扬,立刻连滚带爬下了榻, 一边跑, 一边叫嚷:“救命,大父打小孩啦!” 曹操官位越大官威越大,现在哪还有人敢捋虎须?也唯有这个孙子了。见他跑出去, 喊叫冤枉自己, 又气又笑,头都不怎疼了。 正巧卞夫人带侍女捧药汤过来,赶紧上前搂住丽奴,心有余悸道:“丽奴, 不要乱跑。” 丽奴立刻告状道:“大母,大父要打我。” 卞夫人道:“大父吓唬你呢, 找你阿翁去。”说着命人送丽奴出去。 卞夫人进屋来, 不赞同地看着榻上的曹操说:“丽奴还是个孩子,才几岁大,你都半百的人和他计较什么。” 曹操叫屈:“你知道他刚才说了什么吗?” 卞夫人一边倒汤药, 一边问:“说了什么。” 曹操反而不说了,哼了两声,道:“必定是你娇惯怀了他。”卞夫人笑了下,喂他喝药。 曹操病了,曹丕告假侍疾。因曹操不耐烦人多,便将他们赶走了。故而曹丕回了院子, 练剑读书。 啪嗒啪嗒,丽奴跑进来告状:“阿翁,大父打我。” 曹丕一边抱诸膝上, 一边将信将疑:“你大父从来不打孩子,他打你哪里了?为什么打你?” 丽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大父好无礼,我安慰他,他要打我。” 曹丕问:“你怎么安慰的?” 丽奴一边学着刚才的样子,一边道:“我给大父说,我腿疼是长个子,大父头疼,是长脑子。” 曹丕“噗嗤”一下笑出来,忙别过脸,止住笑才转过来,郑重道:“这不是好话,不许再说。” 丽奴问:“长个子高高的,长脑子聪明的,大父变聪明了,为什么不是好话?可笨笨的,也不是好话呀。” 曹丕沉吟半响,意味深长道:“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丽奴鼻子一皱,道:“哼,大人不知道答案,就这么糊弄小孩。” 曹丕听了这话,手也痒了,往丽奴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丽奴嗷一声跳下来逃跑了。 他无处可去,平时相伴的叔父都被他们的阿母拘着读书,便又溜达回曹操的卧室。一点也不记仇。 “大父,大父,你睡着了吗?”丽奴扒着门框叫道。 “睡着了。”曹操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丽奴闻言立刻嬉笑着跑进来,到了榻前,手脚并用往上爬,榻上一挺,道:“大父,为什么说人聪明还会挨打呢?” 曹操转了眼珠,问:“你刚才见了谁?” 丽奴觑着大父的神色,黑眼珠咕噜一转,闭上眼睛,道:“大父,我困了,要睡觉。” “睡吧。” “大父,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不会。” “阿母会、阿翁会、大母会,六叔会,大父你好笨哦。” “再不睡,就打你了。” “哦,大父性子真糟糕。” …… 且说郭柔回到东莱郡造船,忽一日新来了三千工匠水手,为首的还是个熟人。 林中陪笑道:“前者主公整顿军务,裁了不少将士,一些人回乡种田,我等无去处,听闻少君仁义,托为工匠水手,过来投奔。” 郭柔狐疑地看了他半响,请人入内坐,挥退侍从,问:“你们不跟随司空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来这里做什么?” 林中跪下道:“少君有大志,我等过来相投,望少君收留。” 郭柔摇头道:“我是女子,不能带你们建功立业。我与你们修书一封,你带回去觐见君舅,为时未晚。” 林中道:“前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如拨云见月。我等愚昧,愿追随少君。” 郭柔问:“你们跟我没前途。起来说话。” 林中起身笑道:“去年慈幼堂疫病,少君已脱身,但仍返身回去防治疫病。有人问,少君为何如此?少君回,自己乃堂主,理当与老少患难与共。生死面前,少君尚且不放弃属下,令吾等佩服,愿意追随少君。” 郭柔想了想,道:“你们真不要回去?” 林中道:“我等愿意追随少君,虽死不怨。” 郭柔再道:“我与太平道没有什么关系。” 林中笑道:“当然没关系。” 郭柔也笑起来:“行吧,正好船厂缺人,你们暂且帮把手,等我看过诸人长处,再行安置,使各得其所,各尽其才。” 林中喜之不尽:“多谢少君。” 郭柔道:“你们先去歇息。”林中告退。郭柔叫来辛宪英商议此事,告知原委。 辛宪英惊道:“青州军竟然出现了变故,还是因为你,现在解决了?” 郭柔道:“尘埃落定,故而有首领林中带人来投。” 辛宪英抚掌大笑:“天助我们。正念叨缺人,这人不就来了吗?” 船厂现有工匠三千余名,郭柔准备假借试航,从中挑选一千余人充当船夫水手乃至战士。林中率百战之兵来投,实乃意外之喜。 郭柔道:“劳你辛苦安置这些人。”辛宪英笑道:“交给我便是。”辛宪英去了。 郭柔与曹操写了一封信,告知此事,命人快马加鞭送回去,并索要这些人的口粮。晚上,设宴招待林中等将士。 以后十数日,郭柔亲自接见这些将士,问询长短,记录在册,危坐俨然。果然过了几日,郭柔调动分配这些人来,并开班授课启蒙,以蔡琰编纂的《千字文》和自己编的《基础算术》为教材。 曹操回信,命东莱郡增添粮食供应,又划出五百顷地作为补充。郭柔与辛宪英骑马巡视,发现五百顷中有二百顷是山地,不能耕种粮食。 郭柔道:“改种林檎、梨、枣、杏、桃之类的果树,还有竹子构树,等将来船只通航,运送南北售卖。树下再养些鸡鸭鹅……” 郭柔有了地,又有了数千人,心中踏实极了,完全预见几年后的繁荣来。 辛宪英打断郭柔的畅想,担忧道:“少君,果树数年才能结果,若咱们走了……” 郭柔道:“无碍,走之前我将这山地分给百姓。这里的人只会越来越多……真好啊……” 船厂设在滨海偏僻的小渔村,名叫石落,前面是一出天然港口,口小腹大,正前方有一座大岛。先前管承海贼落脚于此,被曹军驱赶入海,不知去向。 “人少、粮也少……”郭柔满足之余,又觉得不足。 及至三月,船厂造得百米大船两艘,中型战船十五艘,运输粮草淡水船只六艘,马船两艘,皆已下水,泊在湾中。 郭柔叫来辛宪英、孙红、林中、苗玉以及军侯等众人商议:“我等制造船只,为的是保家卫国,今有海贼管承和诸盗尚在外,若不等肃清海贼,船只造出来有何用?” 林中:“船厂中有善洑又善战之士一千余人,供少君差遣。”各军侯也都附和。 苗玉:“管承溃逃,身边不过数百人,不足为惧。” 孙红:“我知道几个海岛,只是不知管承藏在哪一个。” 郭柔笑说:“不知哪一个,那就一个个找过去。同时告诉那些海贼,投降为民,顽抗为贼,只诛首恶,从者不究。” 孙红和苗玉均是一喜:“我们有些乡里因世道不好做了贼,又怕官府刑严,不敢上岸,我等请为招降他们。” 郭柔道:“如此最好。我们皆是炎黄子孙,怎忍心同胞骨肉刀剑相向? 只一条,归降之后为民为商为兵皆可,要是受了委屈,我为他们主持公道,若是再叛,定斩不饶。” 孙红和苗玉正色道:“遵命。” 辛宪英:“船厂无甲,只有些刀矛弩弓之类,箭也不够用,为之奈何?” 郭柔道:“这个不难,我写信给李乐二位将军,借三五百甲兵来。” 议罢,众人散了,各去做事。苗玉走了数十里山路,来到一处绿柳掩映的庄院,叫开门进去。 “秦老伯,别来无恙啊!”苗玉对着主人家笑道。 秦老伯看了半天,笑道:“原来是三娘,快进来。” 苗玉与秦老伯进屋坐下,奴婢奉上酒水。秦老伯问:“听闻三娘在哪里高就,哎哟,我这记性,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苗玉笑说:“我如今的主君是曹公的长媳郭少君。” 秦老伯惊了一下,忙道:“恭喜恭喜,这可了不得,那可是大贵人。”说罢,忙叫人送上饭食。 苗玉道:“叨扰老伯了。怎么不见两位世兄?” 秦老伯叹息:“他们杀了人,逃亡在外,我也不知去哪里了,只留下我们老弱妇孺。” 苗玉低声道:“老伯休要骗我,我前儿还听说两位世兄悄悄回来,给老伯祝寿。” “谁敢污蔑老朽?”秦老伯惊道。 苗玉笑说:“老伯,看在世交的情谊,我偷偷过来给你报信,两位世兄死期将至。” “啊,曹军又要剿匪了?”秦老伯面色大变:“侄女,我与你父乃是八拜之交,快救救你两位兄长。” 苗玉道:“郭少君精通制造,曲辕犁筒车翻车都是她设计的,如今来东莱郡造船,大船高几十丈,巍然如山,小船撞上去立刻粉碎,且不惧火烧。两位世兄若执迷不悟,不是死期将至,是什么?” 秦老伯听过郭少君精通制造的名声,上月他女儿难产用了郭少君发明的产钳才母子俱安,故而深信不疑。 他跪下要拜,苗玉忙扶住他,道:“老伯,这是何意?” 秦老伯道:“请三娘救救两位世兄,粮帛金银,不拘多少,一并奉上,只求存得他们性命。” 苗玉笑了:“老伯,我若不救,何故过来?郭少君是个仁善人,她说了,只诛首恶,从者不究,降者为民,顽抗为贼。” 秦老伯沉吟半响道:“只恐官府不应。” 苗玉说:“两位世兄都是好汉,不曾做下大恶,连孙红都被郭少君引为近侍,更何况两位世兄?况且如今青州,谁敢不给少君面子?” 秦老伯心中稍安,苗玉又道:“老伯,这可是好机会,青州有船无正式水军,两位世兄驾船驭舟如履平地,若是有个正经出身,何愁不能封侯拜相,强似做海贼百倍。” 秦老伯心中稍动,道:“此言当真?三娘勿要骗伯父。” “老伯信不过侄女,难道还信不过郭少君?”苗玉一边笑,一边挪过来耳语了几句,秦老伯不住点头。 言罢,告辞:“静候兄长佳音。时不可失,失不再来,勿要为他人作嫁裳。”秦老伯起身送至门外。 第63章 猫有猫道, 鼠有鼠道,而苗玉孙红等人则横跨两道,与一些海贼私下里没断联系。 秦老伯连夜派心腹摇船去了海岛, 告知两子秦明秦亮:“朝廷已经造好船, 要派大军攻打你们,不如早投降。” 两兄弟忙问详情,那心腹又道:“苗三娘过来通风报信, 曹军所到之处, 战无不胜,如今又有大船为恃,主父说……你们早亡必亡,不若趁此归附, 报效国家,以图富贵。” 秦家因与本地豪族争执, 两兄弟率门客部曲杀了那豪族老幼几十余口, 逃亡海上。 秦老伯为救儿子几乎散尽家财,上下打点,求人斡旋, 且苦主没了,又因官府都使了他的钱,此事不了了之。 秦明秦亮听了,犹豫道:“李典乐进都是悍将,我们只有三五百人,于他而言不过匪盗之流, 且管承已破,我等早已无用,降之必死。” 心腹道:“不是李典乐进, 是郭少君,防治疫病的郭少君,如今在石落村造船,苗三娘和孙大娘都跟了她,极得重用。苗三娘说了,降者为民,顽抗为贼,只诛首恶,从者不究。” 秦明看着弟弟,道:“我们被迫无奈杀人,亡命海上,虽常劫掠,但从不害人性命。郭少君仁厚,我们愿意降她,奉上粮帛牛羊马匹。” 秦亮沉吟半响:“阿翁阿母年事已高,使二老操劳已是大不孝,如今有机会改换良籍,愿为一试。” 秦明说:“此事宜早不宜迟,请兄弟们过来商议。”他们兄弟本来率一两百人逃亡,后来陆续来人,逐渐壮大成三五百人。 众人听了原委,议论纷纷,秦明命人抬出金帛来:“我们兄弟二人愿降郭少君,以期奉养二老,虽死不怨。兄弟若有不从,持金帛各寻出路。” 秦亮又道:“郭少君说,降者为民,顽抗为贼,只诛首恶,从者不究。咱们抛家舍业,是因这世道让人过不下去,如今北方已定,难道要做一辈子海贼?若死,也是我们兄弟这对首恶先死。” 众人听了,无话可说,海上日子难熬,若能回去,谁愿意回到海上?便一起应了。秦明自去收拾粮帛金银牛马,秦亮带几个头人,拿着降书,天未亮,便驾船去石落村请降。 郭柔听到消息,大喜,对苗玉道:“你当属头功。”苗玉笑说:“此乃少君仁德广施的缘故。” 侍从送秦亮进屋参见,秦亮道:“罪人秦亮愚昧无知,犯下大罪,蒙少君仁德教化,率众投降,我等轻舟先来,兄长率余众稍后便至。此皆我们兄弟二人之罪,与他们无关。” 郭柔忙命人扶起他,笑道:“壮士迷途知返,善莫大焉。袁谭纵情奢淫,听信小人,纵兵搜刮,百姓民不聊生,前者壮士所为,虽有不妥,但情有可原。” 秦亮闻言,心中石头落了地,磕头道:“少君大恩,某铭感于心,万死难以报之。” 郭柔请众人入座,叹息道:“天下丧乱,非百姓负朝廷,而是朝廷负百姓啊。你们知错能改,迷途知返,我虽力薄,当为你们筹划。” 秦亮诸人齐声道谢。郭柔立刻命人杀猪羊设筵席以待秦明。果然正午时分,秦明率大小船只百余艘来降。郭柔邀请众人赴宴,一时间热闹非凡,欢声笑语。 次日,郭柔叫来秦明秦亮几个首领,询问去留:“司空意欲组建水师南平孙权,北拒公孙,如今有船无人,正值有人之际,几位壮士可愿留下博取富贵功名?” 秦明等人道:“我等皆因少君活命,听凭差遣。” 郭柔笑说:“好,我今日便修书送往邺城,详备诸位壮士义举。”郭柔又与秦明等人商议定,其他人的去留。 奉送的粮帛金银,郭柔分文不取,命其众均分,愿意离去的小喽啰,送户引一份,可回乡或就地落籍分田。 愿意留下的有一百余人,郭柔将其暂且编入船厂。秦明等人献来的船只,能用的拉入船厂改造,小船和旧船或租或卖。 三日内,又有接连两拨人来降。一拨首领叫李忠朱全,原郡县小吏,因被不能完税,惧怕严刑,杀了上官逃逸海上。 另一拨首领叫姜海,与人相争,不慎打死对方,巧合之下做了海贼。郭柔秦明等先例安置其众。 且说李典乐进收到郭柔的信,商议之后,无奈之下,不得不派三百甲兵并送一万支箭来。 那海贼管承听闻周围岛上的海贼陆续投降,颇为不屑:“秦明秦亮,孺子也;李忠朱全,走狗也;姜海,蠢人也,皆非英雄好汉。李典乐进尚且奈何不了我,更何况一妇人?” 属下有言降者,被他一箭射死,以儆效尤,众人自此不敢言降。 郭柔从众首领中得了情报,侦得管承所在,是夜点了兵马,出动大船、战船和小船五十余艘,载青州军、新降者、甲兵和水手船工等两千余人,寻管承去了。 星河灿烂,千帆舞动。郭柔站在船头,咸湿的海风吹到脸上,借着星光隐隐看见一座黑魆魆的岛屿,心情却异常平静。 郭柔将兵士分成六路,甲兵军侯,林中、秦明、李忠、姜海、孙红各率一路,潜行上岸,杀了哨兵,夺得船只,尔后各处举火厮杀。 一时间岛上乱作一团,又兼攻势猛烈,直取山寨,众人慌乱奔走。寻船要逃,那船只早被人开走了。 “放下武器,降者不杀!”众人一起朝案上喊道。 待至天大亮,众人已抓住管承,俘获大小贼寇八百余人,并将山上的粮帛金银牛马羊等搬回船上。 郭柔派人晓谕众喽啰:“从者不究,愿降者给与禀食归乡落籍分田。”小喽啰们渐渐不思逃跑了。 下午时分,诸人归港,清点损失,无一人死亡,伤了五十余人,命医者医治,并设宴庆贺。 次日,郭柔将缴获的三分之一金帛送与三百甲兵以作酬谢,并把管承等几位罪大恶极的首领叫甲兵押回去,说:“攻破管承,乃诸位之功,这几人就交给两位将军处置。” 甲兵领了命,押着几人回东莱郡,自是不提。郭柔将剩余粮帛,一部分分给小喽啰,使其归乡,剩下的分赐诸人,只留一箱奇珍,命人快马加鞭送至邺城,献于曹操。 恰好曹操正在听曹丕回事,接了信来,一边看信,一边命人将箱子抬上来。曹丕望了眼传信兵,又转向正在看信的曹操。 曹操展看罢,顿时笑起来,叫人打开箱子取出奇珍观看。箱中盛着一斛珍珠、一匣各色宝石、半袋胡椒、几小袋香料,并三块斗大的灰白色块状香料。 曹丕惊了一下:“女王哪里弄得这么多奇珍,莫不是剿了盗匪的老巢?” “正是如此。”曹操将书信递给他。曹丕起身接了,一目十行,得知缘由,心有余悸道:“女王也太鲁莽了。”又为她感到欣喜。 曹操对名为龙涎香的香料十分好奇,叫侍女敲下小块焚烧,顿时满堂氤氲。曹操赞道:“味若白檀而带海气,乃是极品。” 说完,他闭目沉思,忽然睁开眼睛,道:“昔年东观观书,我见古书上载西域有奇香,色灰白如粪,焚之如春云吐岫,又如海风吹拂,莫非此香乎?” 曹丕也觉得香味极好,眼巴巴望着,这是他妻子送来的,怎么着也有他一块吧? 然而,曹操命人将一块龙涎香装入锦盒,献给天子,其他的收入库房。 “……”曹丕说:“女王说,这龙涎香乃是大鱼呕出或……咳咳,阿翁,不必当宝。” 曹操瞥了他一眼,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冷哼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麝香、灵猫香怎么来的?这就是龙涎香,只鉴香味不鉴其他。” 曹丕说:“阿翁,女王说船厂收拢了善水战者两千余人,散之可惜,久留无粮,问如何处置。” 曹操本是极聪明的人,郭柔这架势一看就是求人办事,怪上道的,沉吟说:“先让她暂代信中诸事。” “嗯,我这就替阿翁草拟诏书。”曹丕的语调中带着难言的兴奋。 曹操奇道:“你高兴作甚?” 曹丕说:“女王本是实干之才,如今得偿所愿,我为她而喜。”女王如今渐入佳境,如鱼入大海、鸟上青霄,将不受笼网之羁绊。 第64章 曹丕加了一点小心机在诏书里, 比如使郭柔“权摄东莱水师诸事”以及传令郡县全力配合。曹操提笔看完,一字未改,挥手让人取走用印颁下。 郭柔得到任命后, 将辛宪英提拔为兵曹掾, 主管船舶和弩机、甲胄等筹备,苗玉与另一位良匠为工官丞,负责船舶的新造、维护和修理。 林中复为东莱水师司马, 上书请授他为平海将军, 其属下部曲与孙红、秦明、秦亮、李忠、朱全、姜海等人各有封赏,不一而足。 宴上,郭柔对众人道:“水师新建,我等皆无寸功, 故而朝中文臣武将多有不满。军队的威名是打出来的,望诸位好生训练, 待时机到来之日, 一鸣惊人,教那些人闭嘴!” “是。”众人山呼海啸般应道。自此,众人得了官职, 干得热火朝天。 林中等人带领水师将士练习海战和登陆战,候星吏和地图令史等人带船而出,绘制航线。其他诸人也皆忙碌不得闲。 这日,夏风习习,郭柔与孙红出去巡视,先拾级而上到了山巅, 只见一座灯塔正在成形,底基约莫二十丈,已建了三层高。 负责灯塔建造的朱全跑过来拜见, 郭柔笑说:“你也来了。” 朱全说:“属下想着这灯塔早建成一日,便能昼点烟夜点灯,不光百姓的渔船,连我们的战船也不会迷失在风浪中,故而训练之余常来看看。” 郭柔颔首,又见众人要担石上山,辛苦异常,便道:“水磨坊修好了,正好让他们磨些白面,再添鱼肉,与众人加餐。” 朱全听了,立刻转述道:“少君赐我们鱼肉白面!”众人眼睛一亮,千恩万谢。 郭柔对他们道:“大家辛苦了,但辛苦一时,遗利儿孙百代,这份辛苦是值得的,后世子孙也会感念你们的付出。”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他们中有船厂的奴婢,也有从周围征发的民夫。 水师无战事,训练之外,秦明秦亮等海贼重操旧业,打渔,一来为同胞改善生活,二来口里省出粮帛用于支援军港建设。 郭柔常对他们道:“咱们建制不全,时机未至,司空纵然有心,支持也有限,须得自给自足好。” 郭柔勉励了几句,便下山去,溪水从眼前蜿蜒而去,岸上有几人,正往里面投树枝树皮,见了郭柔叫道:“少君哪里去?” “从山上刚回来。”郭柔笑说:“好聪明的法子,顺着溪水下去,不知节省了多少人力?” 那人憨厚一笑,说:“祖上传来的。少君要薪柴吗?我挑两担与少君送去。” 郭柔道:“船厂里管饭食,你们若是柴多,就挑到船厂去卖,那里人多,有多少收多少。” 那人搓着手道:“我们赚了少君的造纸方子,几担柴不值什么钱?” 郭柔笑起来:“于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你们好生收着便是。若是过意不去,等你们纸张造好,送我几张就成。” “好嘞。”众人齐声道。 郭柔沿阶下山,溪水汇入河流,沿河盖着几间木屋,那是新建的水磨坊,百姓背着粮食坐在树下纳凉说话。 海风的气息越来越浓,小孩儿靠着树撕烤乌贼吃,面前干净的山石上晒着杂鱼杂虾,咸香诱人。 转过了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一群人正热火朝天的盖房子。郭柔预备在这里建造一个集市,供人交易。 水师连同船工一共七千余人,加上家小,人口高达两三万,有了人,那钱帛也就源源而来了。 秦明远远看见一行人过来,待近了,一眼认出郭柔,立刻跑来,拜道:“少君,再过一个月,咱们这里边竣工了。乡邻都过来问,来这儿卖鱼虾收不收税?” 郭柔道:“你告诉他们,普通鱼虾不收税,稀罕的海味收税,收税也是买家付。对了,你生长在这里,以海为生,拟一个海珍价格表给我。” 秦明立刻应了,只听郭柔又道:“你和李忠上商量着拟一份集市的管理章程过几日交给我。”秦明又应了。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到一声悲怆的哭声,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妇人被发跣足奔过来,见了郭柔就磕头。 “快扶起来,出了什么事?”郭柔问。 妇人哽咽不能言,旁边有人道:“吕娘子的儿子昨晚出去打渔,现在还未归来。她就剩下这个亲人哩。” 郭柔心下明白,对那妇人道:“你先别哭,小郎君在哪里打渔,几时去的,详细说来。”一面吩咐人道:“去找姜军侯、秦小军侯,在码头汇合。” 那妇人止住哭泣,说:“昨日是十五,有大月亮,三郎想多打些鱼,戌初便摇着船出海了。” 众人有说吕三郎要钱不要命,也有安慰吕娘子的。郭柔道:“你留在这儿,必不安心,随我去码头。”吕娘子慌忙跟上。 郭柔一边走,一边吩咐道:“去拿昨晚的风向和潮水记录来。”侍从应了骑马去取。 一行到了码头,姜海和秦亮已经点了兵士船只。郭柔看过记录,递给两人,“昨晚刮偏南风,四五月份潮流自西往东,吕娘子说吕三郎向南边去了,你们分成两路往东南、东北两个方向寻找,天黑之前回来。” “末将遵命。”两人要走。 郭柔道:“海上风云变化莫测,务必注意安全……若遇着狂风,早些回来。去吧,寻人要用心。”郭柔送众人至海边。 姜海和秦亮率人上了船,解了缆绳,升起风帆,十数支浆板齐齐划动,那船便如离弦的箭一般消失在眼前。 郭柔缓缓回了码头,安慰吕娘子说:“我与你一同等。”吕娘子一颗心都在儿子身上,由邻居搀扶着坐下。 众人中有担忧不去的,也有舍不得去的,先是站着,站累了,就坐了一地,窃窃私语。及至飧食,仍无消息。 郭柔对着大海枯坐,孙红出去叫人连同乡邻的饭食一起备下送来。众人都吃了,唯有吕娘子无心吃饭。 郭柔对她道:“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吕娘子多少用些,若三郎归来,你反而倒下,便不好了。”乡邻也劝,吕娘子塞了些。 日渐西移,海浪越来越强,用力拍岸,卷起一堆浪花,海风冰凉咸湿。天空添了一抹又一抹的晚霞,直到满天如同火烧。 那寻人的船也不见回来,众人正等得心焦,忽然一杆风帆乘风破浪而来,再手搭凉棚细看时,那风帆又多了十几面。 “回来了,回来了!”众人欢呼着站起来,吕娘子早已往码头跑去。郭柔跟在后面,看到船只尽归,又不由得为吕娘子担忧。 “找到了!找到了!”船上的士兵看到众人来迎,不由得开心地大叫起来。 吕娘子腿几乎一软,由乡邻扶住。船只靠了岸,系好缆绳,铺上板子,众人喜气洋洋簇拥着一个十五六岁的黑皮少年下了船。 姜海走至郭柔面前,回禀:“属下幸不辱命,将人带回。那吕三郎的木浆不慎丢失,顺水往北漂流去了。” “好,诸位辛苦,先回去歇息用饭。”郭柔道。 吕娘子拉着吕三郎过来给郭柔、姜海等人磕头,千恩万谢。 郭柔笑说:“不必多礼,司空组建水师,为的是保家卫国,今百姓有难,水师焉敢不救?且水师之中亦有本郡乡邻,骨肉至亲,岂能弃之?” 众人说了两句司空仁德,又感谢起郭柔的善心来。郭柔见天色已黑,教他们都散了回家。自不必提。 且说袁熙袁尚两兄弟自败后,逃入乌桓,曹操恐不能及时清除袁氏残余势力,天长日久,待其恢复元气,反而为其所害,故而起兵征讨三郡乌桓。 六月,淫雨连绵,河水漫涣,大军阻于傍海道前。众人无奈,忽有一人对曹操道:“听闻郭少君在东莱郡组建了水师,若能以船运兵,绕过傍海道,岂不便宜?” 时不我待,曹操想要一试,便叫人道:“传令青州刺史命其筹集一万斛粮,由郭柔海路押送而来。汝要星夜兼程,勿要延误,也告诉他们二人不得延误,否则以军法处置。” 第65章 正值夏收刚完, 各郡的公粮陆续入仓,青州刺史得到消息,叫人查了东莱郡的粮仓, 正好有两万余斛粮在库中待发, 立刻叫停,与使者一起飞驰赶往东莱郡。 郭柔接到消息,低头沉吟。青州刺史惴惴不安, 若是转运不利, 郭柔自然无事,大不了退回内宅,所有的责任都是由他来承担。 青州刺史慌忙问:“船只可能远航?要不要征发商船?” 郭柔闻言笑起来:“我刚才所思于何处运粮上船。使君尽管放心,水师粮船坚固, 装载一万斛粮绰绰有余。” 说罢,郭柔叫地图令史拿来港口图, 与青州刺史共看, 指着一地道:“此港离粮仓较近,港阔水深,又有水路相通, 省时省力,我将船开往此处,装船之后立刻启程。” “好,”青州刺史赞道:“如此最多不过两三日就能启航。” 郭柔拱手道:“使君先去东莱筹运粮食,明日一早,我领船队与你汇合。” 青州刺史惊了一下, 劝道:“路途遥远,少君还是坐镇后方得好。” 郭柔笑说:“我曾随船航行过几昼夜,无碍, 我意已决,使君勿忧。” 青州刺史只得作罢,郭柔又叫地图令史和一队兵士带着旗帜与他同行,以便接应船只。 事不宜迟,青州刺史告辞离去。郭柔召来众人,高兴道:“司空命我们转运粮草到右北平郡。我知道,这是一件小事,但小事办不好焉能指望司空派给我们大事?” 林中等人道:“我等必当尽心竭力,将此事办得漂漂亮亮。” 水师将士不是训练,就是寻人打渔,如今乱世,国家不养闲人,若是无功,迟早裁撤。听闻命令,众人心中都欢喜。 郭柔见状,便说:“你们既已明白,那话不多说。将四艘大船、三十艘战船、十艘运粮船、五艘马船、五艘淡水船,并四十艘小船,按一月航期装备食物淡水。” 一人问:“少君,马船要装马吗?司空并未要求我们提供马匹。” 郭柔道:“你想得周全。每船装四十匹,就当远航试验。咱们也缺马,战场若需要,不能不给,就当暂借,到时候我加倍给咱们要回来。”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咱们的马太少了。”水师的马大部分是海贼贡献的。 郭柔点了秦亮和几个军侯留守,让辛宪英暂代水师诸事。 次日一早,船只早已装载完毕,郭柔等人辞岸登船,浩浩荡荡朝沿海岸线北上,正午时分到达港口,而水运来的粮食直到下午才到。 连夜装船后,船队在罗盘和星星的指引下,挂起风帆,迎风破浪,启航北上。昼夜行了四日,瞭望台上的士兵放下千里镜,忽然打起了旗语。 郭柔登到高处,解了腰间的千里镜,望去,只见隐隐看见陆地,遂叫船队缓行。 因为距离过远,音信不通,且运粮乃是临时计划,无法通知岸上诸人。 郭柔便叫人在大船上燃起干牛马粪,不一刻便浓烟滚滚,又叫十艘战船先行,大船和粮船马船水船飘在海上。 浓烟十数里可见,岸上哨兵见了大惊失色,连忙派人通禀长官。待曹操知道后,大吃一惊,问:“莫非东莱水师?” 辽东公孙康,三郡乌桓都不曾听过有水师,唯有东莱,这使者才去刚满半月,粮食就运回来了? 水师不愧是运粮利器,曹操感慨万千道。果然,路上碰到探马报:“主公,来者乃是东莱水师。” 曹操顿时哈哈大笑,拿鞭指着前方,道:“此莫非天助我也!”若大军坐船绕过傍海道,直驱柳城,便能攻其不备。 郭柔立在船头,海风吹起红披风,心中畅快极了。望见岸上的旌旗,才指挥大船缓缓驶去,看真切了,大船让开,露出掩护的粮船来。 郭柔忍不住笑起来,可以预见,自此后曹公北征南下,都要调动东莱水师了。 大船进港不便,抛了锚,郭柔换乘战船,率领部将,径直上岸拜见曹操。 “拜见司空。” “快快请起,汝来何其快也!”曹操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赞道。 郭柔回:“自得军令,赖青州刺史全力相助,两日筹备装船,且船上船工将士昼夜用命,又托司空洪福,海上风平浪静,故而四昼夜便到了。” 曹操问:“可有损耗?”路运容易被人截粮,水运容易翻船,海上风浪比内河大多了。 郭柔回:“途中一艘粮船和一艘战船触礁,紧急修补了,继续航行,三十斛粮被海水浸泡。” 说罢,郭柔呈上一本册子,侍从接了,送到曹操手中。曹操展开一看,上面是送来的军粮:粮万斛、咸鱼干二十石、盐十石、猪油五石、菽油五石、烤油饼十坛、鲜鱼十篓。 “怎么还有鲜鱼,路上打的?”别的不奇怪,鲜鱼就奇怪了。曹操将册子交给粮草官,让他依册接收。 郭柔:“军令如山,岂敢延误?这是船上养的,特送来献给司空。” 曹操奇了,问:“养鱼?船上还养了什么?” 郭柔说:“舱底的水箱养了鱼,发了豆芽菜,甲板种了海芦笋和碱蓬。” 曹操看了眼众将,他们也都好奇极了,遂起身道:“前头带路。”郭柔引着众人,到了岸边。 “好大的船!”众人仰面睃眼,只见远处几座大船船长三十余丈,宽十八余丈,桅杆连天,小船穿梭其中。 曹操望了半日,叹道:“怪不得能在上面养鱼种菜,也唯有这样的大船才不惧风暴。”又看了半日,却没有上船,回了营帐。 他问:“所有的船能载多少将士?” 郭柔:“因船要根据航期确定载人载粮量,请问航行几日。” 曹操:“以一月为期。” 郭柔腹内筹算半响,说:“大约四千余名将士,战马至多五百匹,另外随船的船工、水手、医工、兽医、船长、候星吏、地图令史等等一共一千余人。” 曹操心中也在筹算,道:“运的马太少了。” 郭柔道:“马儿胆小易惊,海上颠簸,需要专门来运。此次随队来了五艘马船,载有马匹二百。” 曹操道:“你们也带了马来?” 郭柔轻咳一声:“水师的筹建中没有马,这马本是剿匪所得,只为试验马船。东莱水师将来准备组建一支骑兵兵种,甲兵八百,可登陆作战。” 曹操点头,再问:“如今傍海道不通,若以海船运兵绕过傍海道,到辽西,你觉得如何?” 郭柔抬头看向帐中悬挂的舆图,道:“我听闻柳水波涛汹涌,气势磅礴,或可入战船和小船。船队沿海岸线航行,沿柳水而上。只是孤军深入,且人数不多,有些冒险。 若先以海上岛屿为基地,先将人马分批运到岛上,再入柳水,水陆并进,或许好一些。只是,船队从未到过辽西,需要提前勘探地形。” 曹操听了,道:“你暂去歇息。”郭柔告退离去。 曹操问帐下谋臣武将,说:“诸位觉得如何?” 曹纯皱眉道:“比强过傍海道可行,就是船只载的人马太少,且北人不善水,晕船者多。” 船到用时方恨少! 曹操原先对东莱水师不以为意,只当历练小辈,打算以后事若不成,便将士兵船只直接编入内河水师。去年腊月,郭柔上书要铁铸造船锚,他抠抠搜搜只肯给一半。 若现在来上几百艘,数万大军浩浩荡荡渡海而至,那乌桓岂不是手到擒来?悔之晚矣。 第66章 郭柔随侍从离去, 迎面碰到军士搬运粮草,忙避在一边,泥水污了靴子。她问侍从:“下了多长时间的雨?” 侍从满脸苦色:“这几日时不时就下雨, 又湿又热, 前面的路沼泽密布,不能行车马,又不能通船。” 郭柔闻言点头, 环视一圈, 兵士皆忙着搬运军粮,便跟着侍从来到一座空帐内,里面一张案、几个交杌。刚坐下,一侍从垂头奉着蜜水进来, 放下就去了。 郭柔在帐中等待,无甚事做, 便取出袖里记录的数据, 拿笔一边思索一边计算起来。 孙红看到纸上的圈圈框框和奇怪符号,头脑发晕,双眼躲之不及, 谢天谢地,少君放弃了她这块朽木。 历经此苦后,孙红对跟上少君思路的那些“璞玉”心生敬佩,特别是被称为“和田玉”的田伍长。 田伍长,名稷,无字, 年九岁。他们这些粗人常言,学这些,对于他们, 比吃屎都难;但对于田伍长,比喝水还简单。 刚学了两个月,连字还写不全,田伍长便在算术一道脱颖而出,由少君亲自教导,上了船,当了领航员学徒,待遇按伍长算。众人皆服。 “哟,田伍长好!郑工下船啦。”东莱水师的粮草官王参正在和曹军的粮草官富余说话,抬头看见候星吏郑望带着田伍长下来,笑嘻嘻打招呼。 郑工笑回:“机会难得,带小田过来看傍海道。”田伍长行了一礼。 富余见王参满脸堆笑送走一大一小,奇道:“田伍长也是因名字入军伍的?年龄太小,力气也小,不顶用,不如放他归家,多长几年。” 富余因名字寓意好,被安排管理粮草,历经大小几十战,从小兵提拔为粮草官。 王参道:“那是我们的伍长,特聪明一小孩,拜了少君为师。” 富余见话里提到郭少君忙闭嘴,转到军粮交接上,“怎么还有饼子,我们难道不会做饼子?” 王参神秘一笑:“这饼子用猪油、盐水、海藻粉、鱼肝和面,用力捶打成饼,然后慢慢烤制而成,顶饱又能保存,一斤饼能吃一天,饱饱的。” 富余对上王参的眼睛,忙问:“真有这么神?” 王参笑说:“你拿一块吃了试试。” 富余白了一眼王参,“少君送来十篓鲜鱼,这样闷热的天,明天就坏,今天必须吃完。行军打仗,吃一口鲜鱼汤不容易。” 王参嘿嘿一笑,“吃不吃随你,饼子最多保存……二十天,你自己数着,尽早吃。还有那些猪油菽油鱼干,我们都包好了,不吃不要拆,容易坏,这些都是少君的孝心……” 富余颔首,忽然看了王参一眼,比之前黑了点,但也胖了,遂调侃道:“你除了没军功,别的过得不赖啊。” 王参笑说:“托福托福,别的不说,单说那口吃的,别提多好了。我最喜欢吃的是鱼饼饼,鱼肉捶成糜,加上点肥肉、面粉、盐、姜和成团,不管烤还是蒸,香得很。” 鱼饼饼…… 富余心中啐了一口,还叠字,真恶心,当他没吃过鱼丸似的。 王参侃侃而谈,富余面无表情,清点士兵卸下的军粮。王参忽然凑过来,一脸神秘:“你知道茫茫大海,我们是怎么找来的吗?” 富余顺着问:“怎么找来的?” 王参一脸神秘:“我们少君会法术,一曰牵星术,二曰祷日术。” 富余一听,忙问:“你快说说。” 王参:“少君于繁星之夜,在高处布下法器,抬头凝望北斗,少顷北斗星光垂下来,累累串串,结成银色铁索,牵着船只,竟自行前往目的地……” 富余惊得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当真如此神奇?” 王参一听这话,立刻生气了,“咱们是性命相交的朋友,我岂能骗你?别打岔,你还听不听?” “听、听、听!”富余赶忙道。 王参:“咱们再说祷日术,日升星隐,茫茫大海看不清方向,少君便施展此术,手执黄金、水晶、玉髓做成的法器,以目视日,立在船头,心中祝祷,少顷……” “怎么了?”众人齐声道。不知不觉王参身边聚了不少人。 王参更来精神了,一拍大腿,“日中飞出一只大鸟,遮天蔽日,细看来,金羽三足,乃三足金乌是也。原来西王母听到少君的祝祷,特派三足金乌为少君指明航向……” 众人听得入神,忽然一道骂声打断了王参:“王参,你要死啊,我告诉少君去!你少在在这里胡咧咧骗人!” 王参吓了一跳,忙回头就看见郑工带着田伍长回来,立刻央道:“航行几日才靠岸,憋死我了,好不容易有人和我说话,我就吹吹牛,千万别告诉少君。” 郑工拿手指了王参半天,“你回去等着学习吧。”说完,他对众人解释:“王参说的都是假的,你们不要被骗了。” “牵星术和祷日术也是假的?”众人最好奇这个。 郑工笑说:“说假也不假,这是昼夜里确定航行位置的方式。大海弥漫,无边无际,不知东西,不像陆地有山川河流,唯有通过日、月、星辰判断位置。” 说罢,他指着身边的田伍长,说:“少君将此法交给很多人,只有学不会的,没有少君不教的,我们小田就是最小的学生。” 众人似懂非懂地点头,郑工提醒王参:“你别顾着吹牛,误了大事。”说着带田伍长拱了手,离去登船。 富余用力拍了王参一巴掌,气笑了,“我还以为你说的是真的。” 王参讪讪,富余向众人挥手,“都散了,都散了!想听故事,找别人去。”士兵们心满意足地去了。 王参见只有富余,便悄悄说:“我们少君第一次运粮,不知道规矩,按青州刺史的估算,多装了五千斛,原为运粮的耗费。现在,留下我们来回吃的和损耗的,保守估计还余三千斛,不知如何处置。” 富余听了眼睛一亮,重重拍了王参的肩膀,笑说:“先不用卸,我看主公要用你们哩。”连富余也知道,东莱的船只或许能成为大军破局的关键。 作者有话说:下周一倒v,从37章(v前大约十万字左右)开始,多谢大家一路不离不弃的支持~~~~ 第67章 郭柔正在筹算, 忽然帐外禀道:“属下前来送饭。”孙红出去,接了饭菜端进来,是两碗鲜鱼汤、一大碗粟米饭并两只空碗和两双箸。 吃罢, 因天气湿热, 郭柔和孙红立在营帐前透气,见军容整齐,阵仗俨然, 郭柔对孙红笑说:“我们水师若是有这么多人, 不知军容能否如此。” 孙红正要回话,忽见一侍从寻来:“主公请少君过去商议军事。” 郭柔跟着侍从进了主帐,行了一礼,曹操颔首:“坐。”郭柔便在末位的交杌上坐了。 曹操:“我欲将水师分成两支, 一支北上辽西侦查地形,一支转运粮草。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郭柔闻言起身:“属下愿率船北上辽西侦查。原青州军司马林中, 稳重周全, 能当运粮重任。” 曹操眉头微皱,“就让林中去运粮,你……非军将出身, 还是荐一妥帖人。” 郭柔:“司空考虑周全。只是水师从未到过辽西,一路上需要观星定位,非是我夸耀,水师中观星定位之法乃是我所授。 大海弥漫,不知东西,唯有知道位置, 才能来去自如。司空明鉴。若司空不放心,可遣军将与船同行。” 曹操沉吟半响,“也罢。命校尉张牛率甲士百人与船同行。”他背后一将出列领命:“末将遵命。” 曹操看向二人:“侦查之时, 既要乌桓发现你们,又不可使乌桓发现你们。” 郭柔猛地抬头,对上曹操的眼睛,四目相对,心中会意,“遵命。” 言罢,又问:“请问司空何时归航?东莱海港腊月结冰,辽西比东莱冷,传闻十一月便结冰。” 曹操闻言笑了,拿笔写了一张纸条,封入匣中,“时机到了,你与张牛打开此匣按计行事。若时机未至,结冰之前,自行返航东莱。郭柔张牛你们二人以郭柔为主。” “是。”二人齐声道。郭柔领了此匣。 曹操:“郭柔无事暂且退下,速去安置转运粮草。” 郭柔退出营帐,夏风吹来,拂面竟然感到一丝凉爽。 她回到船上,叫来诸将,把曹操的任务说了,吩咐:“孙红、姜海、朱全带水师八百人跟着我,还有大船两艘、战船十艘、小船十五艘、运粮船一艘、马船一艘、淡水船一艘。其余人船随林中转运粮食。” 林中慌忙道:“岂敢让少君赴险?少君去运粮,我来侦查。” 郭柔:“我意已决,且司空军令,谁敢违抗?”众人只得依了。 郭柔又问:“损坏的船只还有多久修好?” 林中:“明日就好。” 郭柔:“你去找大军粮草官询问运粮诸事。”林中应了一声去了。 诸人散去,郭柔立在甲板上,吹着海风,眺望海面,自由的气息拂面而来。 讨伐三郡乌桓,众将分歧极大。曹操权衡利弊后,果断起兵远征,却被潦水阻挠。 袁氏四世三公,百足之虫,至死不僵,冀州士女至今心中怀念。若二袁将来依恃乌桓起兵,则青冀则顷刻间易主,故而二袁不得不尽早除去。 傍海道不通,水师运力不足,曹操即便架桥铺路,还是会选择继续北上。郭柔在对视间,瞬间明白了曹操的决心。 他所言的“不让乌桓发现,又让乌桓发现”,意在故布疑阵,使乌桓以为曹军仍会沿傍海道北上,故而骗其在临海一带布防。 次日,林中率领船只返航,协助运送粮草。又过了几日,军士收拾行装,准备归程。 郭柔下船散闷,见水边路旁竖起了大木表,上书:“方今暑夏,道路不通,且俟秋冬,乃复进军。”1 又过了两日,大军南返。张虎率领一百甲兵登上船,那船只便离开港口,悠悠北上了。航行一段后,郭柔自觉张牛等人适应了,便叫他们过来,引其参观船只。 却见张牛脸色苍白,精神萎靡,“拜见……少……哕……”他刚张口,话未说完,就捂着嘴,趴在船边呕吐。 谁也料想不到,身经百战的甲兵刚上船就被海浪放倒了一半。这也出乎了郭柔的意料,她考虑不周,倒把晕船这事忘了。 郭柔走上前,笑着安慰众人:“不碍事,新人上船都这样,船上有药,喝几副就好了。先回去歇息,等好些,再说其他的。” 说完,命人将张牛等人扶下去,又叫人即刻熬药。 大小船只沿着海岸缓缓北上,慢慢行了几日。地图令史忽然发现前面有一座海岛,赶忙使人禀告。 众人皆不知此岛,唯有孙红道:“我听闻辽西有一海岛,状若葫芦,头尾宽阔,中部较窄,离岸三十余里,乃燕太子丹刺秦失败避难之处,名曰桃花岛。” 郭柔登上高处,举着千里镜,看了半响,赞道:“好一座岛屿!上面住着什么人?” 孙红拧眉说:“我听人说,岛上盘踞着一伙贼盗,约莫三千余人,劫掠过往商船,霸占了周遭海域,不允渔民出海捕鱼,见人就杀,极其凶狠。” 郭柔问:“为何不闻他们?” 孙红苦笑:“这贼人盘踞了几十年,且地处偏僻,朝廷哪里顾得上他们?众人也习以为常了。” 郭柔:“咱们船大人少,暂且绕开他们,以待来日。来人,转向东北。” 旗手挥舞旗帜,告知其他船只,水手、船工和船长一起协力调整航向。 大约半个时辰后,旗手忽然预警,原来有百余只小船跟了上来。郭柔拿千里镜望去,只见密密麻麻的小船,立刻下令:“敌袭,准备迎敌。” 船队仿佛从沉睡中猛地醒过来,众人各就各位,手握武器准备迎敌。水师中主要由青州军和原海贼组成,自然不惧战斗。 “船队呈口袋形,预备两翼迂回包抄,弓弩手准备战斗。” 张牛听到敌袭,脑子立刻将晕船扔到一边,带人跑到四层,就听到郭柔这话。 郭柔在两个女兵的帮助下穿上铠甲,听见脚步声,回头爽朗一笑,“张校尉现在能拿起刀战斗否?” 张牛听说,千般话都被咽回去,顿了顿,大声道:“能!我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郭柔笑说:“你带人到船边,预防海盗登船。你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士,这和守城的活差不多。 水战和骑兵战也差不多,这船是咱们的马,大海就是大平原。咱们船体高大坚固,犹如马披上了甲,又配备了强弩硬弓。 对方如土鸡瓦狗,不足为惧!让我们拿下这送来的功劳!” 张牛领命,带人到了船边,忽然意识到船舷修成了女墙的形状,以手触之,果然是守城的感觉,顿时心中大安。 作者有话说:1-《三国志》 第68章 碧空飞过一群白鹳, 鸟瞰下,三十艘大小船只呈弧形前进,不紧不慢地溜着小船。 然而在小船上的海盗看来, 这支肥得流油的商队在他们的追赶下, 慌不择路,只顾护着中间的主船逃跑。 “咚咚咚!”鼓震八方。 两翼的船只迅速包围海盗,大船调转方向横了过来。 “咚咚咚!”又是一阵鼓声, 海盗们不料想这些大船竟然如此灵敏, 未及反应,便陷入包围圈。 海岛头领却不以为意,大笑:“区区三十艘船,能耐我何?你们看那船体笨拙, 早晚必为我所擒,到时上船, 咱们乐呵一番。” “好漂亮的船!”姜海想, 即使他驾驶这艘大船出海成千上万次,还会一直赞美她,赞美她流畅的外形, 赞美她天工般的构造,赞美她锋利的武器,赞美她聪慧的船员。 秦明秦亮投降,是为家族所累;朱全李忠投降,是为重回官途;而他,则是为了这些船, 哪怕陷于缧绁也不后悔。 “咚咚咚!”姜海几乎分不清是鼓声,还是热血沸腾的声音。 “射箭!”他手中的旗帜几乎与主舰的旗帜同时落下。 “砰砰!” “咻咻咻!” 一支支一人高的箭发出寒鸦般的尖啸,朝敌人狠狠啄去, 带起染血的寒光。姜海仿佛听到了弩箭射入身体的闷声。 海盗头领脸上的笑容来不及消失,就感到一股锐疼,低头看见巨大的大箭穿透自己的铁甲,又刺穿了后面一人,耳边哀嚎遍野,早已消失的恐惧争先恐后地欲将他撕裂。 海盗船只乱成一团,圈外的大船不断靠拢,天空中下起了火雨,那是无数点燃的火箭,顿时将海面烧成一片红…… 千余名海盗几乎被全歼,唯有几个活口被捞起问话,还逃脱了一只哨船。 郭柔下达最后一个命令:迅速打扫战场,然后集结北上离开,再行修整。 刚才,血液里的兴奋和恐惧极度活跃,使她的头脑变得异常清晰。 孙红知女子心肠柔软,见死这么多人必然难受,担忧地朝郭柔看去,只见她面色潮红,双目中都是兴奋,不禁愣住了。 郭柔对上她眼睛的片刻,转瞬间明白了她的心思,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我把你们带出来,也要一个不少地把你们带回去。” 孙红心中一震,尔后爽朗地笑起来:“我与他们不同,我可是护卫。” 守护你,我死之前,你绝不会死,孙红暗道。 这些海盗或许不必全死,但此时郭柔只能杀死他们,她们人少船少,往来侦查之时若被围住,后果不堪设想。 一会儿,各船送来消息,船体无恙,只是伤了两个人,不小心滑倒把头碰出血。 郭柔听了:“……可有大碍?” “无碍,已经叫医工包扎了。”那人说完也沉默了。 郭柔还是叮嘱:“好生照看,你们吩咐下去,即便在船上也要多加小心。” 正说着,船上来了几人,过来送口供。郭柔看过后,递给众人,心中大致有了桃花岛上的情形,便问:“诸位如何看?” 一人道:“杀他娘的,敢劫我们的船,小心崩了他的牙!” 另一人道:“我愿带五百甲兵,取海贼首领项上首级献于少君。” 这人又道:“不妥,我们人少,这次赖少君指挥,先是诱敌深入,再凭借船坚箭利才获胜,理当小心谨慎。” 那人又道:“那桃花岛上的头人和喽啰一共三千余人,还有两千的家眷,即便攻上岛,也守不住,不如避开锋芒,等候大军前来。” 郭柔笑起来:“桃花岛不过匪盗之流,不足挂齿,诸位不要忘了咱们的任务。” 众人恍然回神露出讪笑来,郭柔见状,吩咐道:“船队继续往柳水河口前进,随时做好战斗的准备。另外,好好审问那几个俘虏,问清楚头人间的关系,还有岛上的居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说完,就见郭柔好奇地盯着张牛瞧,众人也一起看去,张牛尴尬极了,此战唯他们无功,只站在船上助威来着,想及此处,不由得垂下头。 “张校尉,你不晕船啦?”郭柔笑问。 张牛陡然回过神来,摇晃脑袋,“哎哎哎”地叫起来,一边转圈,一边哈哈大笑:“不晕了,不晕了,我不晕船了。” 众人都笑:“你身经百战,身子壮得像头牛,习惯就好了。” 忽然张校尉身后的一名甲兵,四肢发软,熟悉的感觉涌上喉头,赶忙跑到船边,“哕……” 众人愕然,继而大笑。 郭柔压下众人的笑声,哭笑不得:“……还是继续吃药吧。” 张校尉扶着那名军士,本想骂骂咧咧,但想到少君在此,喃喃讷讷与手下回了船舱。 他心道,这几天饭吃进去的少,手脚都没了力气,今天要大吃一顿。恰好,船队大获全胜,郭柔下令犒赏,鱼、饭、咸肉、菜蔬等放开了吃。 船队晚上靠近柳水口,姜海等人驾着战船和小船,借着星光,悄悄溯流而上,凌晨时分又悄悄退回海上。 只是沿岸的村舍邸店,城门木榜,多了曹操秋来发兵,劝降乌桓,告慰百姓的告示。 乌桓守将一面烧毁告示,一面抓人,寻了半天,才有人回:“渔夫说,天未亮就看到几只大船出海去了,瞧着不像渔民。” “定是曹军所为,乱我军心。”守将说罢,命人即刻上报柳城,请求在西边派兵,以防曹操。 那曹操果然奸诈! 姜海回到主舰复命,郭柔先问:“军士可都回来了?” “一人不落,只是夏日夜短,恐为人所擒,不能走得更远。”若被乌桓骑兵发现,陆路驰行,命人横江拦截,恐出意外。 “你们已经把告示传出去了,甚好。”郭柔说罢,命他们下去修整,又命船往回开,准备南下返航。 路上遇到几艘打渔船,看见庞然大物,早早避开。郭柔望见了,叫人竖起“汉”字旌旗,飘飘荡荡,漾在空中,船队扬长而去。 一路无事回到冀州港口修整几日,将俘虏和重度晕船者送下船,往邺城送了捷报,又装了粟米淡水,继续沿着傍海道北上,巡查敌情,记录水文地理。 海上天气变幻莫测,忽然群鸟归岸,云层若砧,风暴将至矣。 郭柔立刻命人调转方向,收起船帆,仅留下风暴帆,船员系上绳子预备迎接风暴。 俄而,乌云密布,狂风骤雨,天地晦暗,几十丈长的大船此刻就像幼儿手中的玩具,颠簸欲倾。 张牛又晕船了,反手牢牢抓住固定在船上的椅背(少君说杌子后面装了靠背依靠,就叫椅子),腰间系着绳子,恐惧袭来,脸色苍白,与旁边淡然说笑的军士形成鲜明对比。 “放心放心,海上航行都这样,少君会带我们回去的。”军士道。 张牛惊问:“少君在哪里?” 军士回:“少君在外面。” 张牛一听,大惊失色,忙要解开绳索,要去护卫,军士慌道:“别动别动,就你这样,出去就是添乱。我出去也是添乱,才绑在这里。尽管放心才是。” 张牛闻言,半响叹服:“真乃少君也。”少君本是众人对曹公嫡长子妻室的尊称,但此刻郭柔在他心中真如少主一般。 反正差不多,曹公的家业将来由二公子继承,二公子继承了,四舍五入,约等于少君继承了。 外面,水手们将重物堆积到船头,舵手们用力转舵,郭柔用绳索系着,指引方向,浪头溅到脚上,浑身湿透,黑云压着船舶,令人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渐渐小了,太阳出来,将云层照得瑰丽璀璨。众人从舱中出来,清理甲板,升起船帆。 郭柔轻点损失,伤了十数人,几只小船也漏了,好在损失不大,就命该养伤的养伤,该修补的修补。比之前打一仗的损失还大。 另外,她格外赞赏了姜海应对风暴的表现:“大船交给他没有错,临危不惧,机敏应变,可以独领船队航行。” 修整之后,船队继续前行。张牛走出船舱,伏在舷上眺望,云彩艳丽,海水湛蓝,海鸟啼鸣,油然而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现在才觉得自己像个人一样,身上的枷锁被大浪拍散。 “喜欢吧!”孙红路过,看见张牛迷醉般的神情笑说。 “喜欢。”张牛回。 “没有人不喜欢大海。”孙红对这片海域充满了深沉的爱意。 “不要怕,大海就像暴躁的母亲,偶而会发脾气。”孙红又笑道。 “……”张牛心道,自从知道船员常吃鱼肉,还种了蔬菜,连盐都放开吃,军士没有不羡慕的。 但如今他遭遇风暴,忽然明白这是船员该得的,船队的敌人不是人,而是茫茫的大海,变幻无端的天气,远比人更可怕,而且无法战胜。 郭柔换过衣服出来,海风一吹,顿觉神清气爽。船队缓缓航行,优哉游哉,就好像皮实小孩被母亲暴打后,又立刻生龙活虎。 孙红沉默了一瞬,吐槽:“这是什么鬼比喻,我们不应该揭竿而起,举着大旗,高呼人定胜天,发誓要征服大海吗?” 郭柔指了指辽阔的海面,又指了指如玩具般的船只,其意不言自明,“你说呢?” 孙红见状,大笑起来:“别人我不敢说,你一定是最懂大海心思的孩子。” 郭柔亦笑起来,忽然又想起了丽奴和山君,不知他们长大后喜不喜欢大海。 下午时分,旗手忽然示警,有大量船只朝船队驶来,来的方向是桃花岛,顿时船队上下戒备起来。 那俘虏曾说,烧死的头人是海贼首领的亲兄弟,两人感情深厚。 第69章 郭柔放下千里镜, 余光扫过风旗,立刻下了决定:“列阵迎敌。” 船队顺风,然而风不甚大, 小船轻便, 大船体重,轻风下,极易被小船追上, 与其远遁, 不如掉头迎上正面作战。 只见那些小船儿保持距离,只有三十来只小船划着赶来,旗手忙打出旗语,警告对方, 禁止靠近。这套旗语乃是附近海域海贼通用。 对方不听,仍然前行, 一支弩箭射了出去。旗手打旗语:“若再靠近, 杀无赦。” 那为首的小船也打出旗语:“我等来降曹公。”对方果然懂旗语。 郭柔道:“任务在身,不接收请降,待曹公大军秋来, 汝可去曹公处请降。” 旗手复述对方的回复:“恐曹公不允,先来投降,另奉金帛绸缎三十艘。” 郭柔立刻又提升了戒心,回头对旗手道:“咱们是下风口,传令各船,谨防火攻, 水手预备转帆。” 郭柔又拿起千里镜,看清小船的吃水线,已确认了五六分, 放下来对旗手说:“告诉对方,我们原属管承海贼,已归降曹公。曹公不会拒绝他们投降。” 双方你来我往来回打旗语,陷入僵持。郭柔心中已确认了七八分。 半日后,为首的小船上只好打出旗语:“也好。请收下金帛,代为曹公美言。” 说罢,几只小船掉头而走,那三十只小船却停在那里,待为首小船划远了,那些小船上的水手点燃了船上的干草芦苇鱼脂,大笑着跳下船,那火船顺着风刮过来。 “调转船帆四十五度,逆风东南向,战船和小船护卫大船和运输船,防止火攻。”郭柔道。 主船上百余名水手舵手齐上阵,迅速有序地调整船帆和扭转船舵。海盗火船哔哔剥剥地烧起来,刹那间海面上绽开了红色的花朵。 只见两艘火船儿越来越近,眼见就要撞上主船,忽见一小船船体蒙着湿帆布冲出来,船员用备用桅杆抵住火船,水手用力划桨。 那火船宽一丈,长四五丈,而东莱水师中名为小船的船只却阔三丈,长十五丈,多为海贼船只,改造后,船体更加流畅,行动也更加灵活。 海盗眼睁睁看着五艘大船在小船战船的护卫下,安全躲过了火攻。首领咬牙道:“兄弟们,事已至此,与其等曹军秋来报复,不如决一死战,烧毁对方战船。” “冲啊!”首领喊道。 众海盗那日听了哨船回禀,先是不信,等到了地方,却见海里都是船板浮尸,腥臭扑鼻,鸟群旋于上,鱼群聚在下,皆吓得肝胆俱裂。 几日后听说,曹军有船只北上顺柳水进入辽西,张贴告示,扰乱人心。 辽西百姓有听闻曹操奸诈残暴的,但曹操是汉人,代表着大汉,光这点就够了,故而汉民皆蠢蠢欲动。 这些海盗却不管什么汉胡,照样劫掠。如今天下大乱,今日姓袁,明日姓刘,后日姓公孙,与他们全无关系,他们只认钱帛。 如今弟弟和兄弟们被曹军杀死,不报此仇,焉能服众?再者,坐看曹军水师势大,自己早晚必为所擒,故而先发制人。 谁知那船队太过谨慎,以至于火攻没起效。既然如此,那就依仗小船的轻便,将大船戏耍,杀光船员,报仇雪恨。 “杀啊!”众海盗一起叫喊,划船朝东北方向的船队疾驰而去。 郭柔早已换上铠甲,登上高处,挥舞旗帜,指挥船队。孙红并女兵举着盾牌护在她周围。 “砰砰!” “咻咻咻!” 海盗进入床弩的射程后,郭柔立刻令人发射,弩箭如冰锥般射来,有海盗躲闪不及,被夺去性命,顿时慌乱起来。 “他们船笨重,只要冲过去,咱们就赢了!”首领早趴在船舱中,听得喧哗,大吼道。 两拨船离得更近了,郭柔立刻命人发射弓箭,那海盗也往这边射箭,顿时两边都下起箭雨。 水师船队大船更高,射出箭雨命中率也更高。一时间,战场上充满了呐喊哀嚎之声。 近了,更近了! 鼓声、厮杀声、破浪声、风声、鸟鸣声……仿佛组成一首激昂的旋律,而她就是这旋律的总指挥。 “咚咚咚咚!”从远古而来,那浑厚而威严的鼓声在敲门。 郭柔身体里的生命力猛然跃动起来,仿佛她天生就该拿这面旗,就该为众生指引前进的方向。 一切忽然变得得心应手起来。郭柔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交战战场仿佛化作了对抗的两声部,而她要指挥自己的声部,将作对的乐声从乐章中驱逐出去。 听,浑厚的军鼓,那是一往无前的大船在无情地碾碎小船! 听,繁密的琵琶,那是小船上军士与海盗短兵相交的丁丁声! 听,悠扬的笙箫,那是战船在战场上左右前后来回不绝的穿插! 船队冲出来,又折返回去,奏响下一乐章,直至将不和谐的乐章全部驱逐出去,军鼓、琵琶、笙箫的锐气在乐声停止后,久久不散。 郭柔回过神来,意识到他们已经胜利了,海盗溺死杀死不计其数,湖面上一片红,到处都是浮尸木板。 “清点伤亡,救助伤者!”郭柔下令。伤者和伤者送到大船上,郭柔见此,忍不住眼睛泛红,长揖一礼。 战场不是殿堂,乐有再奏之时,而人无复生之日。 郭柔道:“全力医治伤者,保存军士的遗体,将他们带回去厚葬。”孙红应了。 郭柔又命人救起俘虏,一并关到姜海的船上,再派人去运输船上检查食物淡水和马匹的情况。 直到傍晚,船队修整完毕,战船、小船、运输船都有损伤,郭柔下令返航,在渔阳郡泉州县下的港口修整。大军的海运和内河水运粮道在此交汇,故而多船匠。 航行了一昼夜,到了港口,恰好林中等人未离开,遥遥看见,吓了一跳,忙驾了一条小船过来,询问缘故。 军士见是他,便把如何遇到风暴、如何遇到海盗、如何与海盗交战等等都说了。林中心有余悸,慌忙问:“少君可有受伤?” 军士咧嘴一笑,“好着呢,她指挥我们把一二百艘小船打得落花流水,俘虏了两百多人,杀死一千多人……” 说着,他神情慢慢黯然下来,尔后又突然笑了:“死了两个兄弟,少君伤心着呢。” 林中闻言,也如军士一样笑了,只是和哭差不多,与军士告别:“我去见少君。” 郭柔的情绪果然不高,见了他,勉强打起笑容,说:“你来了,我与你换几艘战船小船。” “是。”林中欲言又止。 郭柔叹了一口气:“你知道了?” 林中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少君勿要悲伤。” 郭柔说:“虽说如此,但人非草木,岂能无情?你把重伤员和死者带回东莱,再将死者厚葬,告诉宪英厚待其家人,勿要使死者不安,生者心寒。” 林中凛然:“遵命。” 郭柔:“你军令在身,去吧。” 林中:“少君,我拨些战船小船给你。” 郭柔笑起来:“不用,那些海贼人船俱毁,不足为惧,待大军到达之日,便是登岛之时。” 林中只得应了,卸完粮草,带人继续往返青幽之间。郭柔将俘虏暂送到渔阳郡关押,等曹操处置,又发了捷报到邺城为众人请功。 船队停泊了数日,直到修好船只,继续北上侦查,如今歼灭桃花岛的海贼,来回航行少了些顾忌。 郭柔或命人将告示射到岸上,或趁夜幕于偏僻处藏了小舟(缴获所得),叫人骑马沿途洒檄文、告示以及劝降书,就是欺负乌桓没有大船。 前几日有打渔船看见海鸟聚集,且周遭无人,壮着胆子过去,却发现了许多尸体船板,吓得腿都软了,又壮着胆细看了衣裳和船只印记,才知是盘踞在桃花岛上的海贼。 他们飞快划回了陆地,有人信誓旦旦对乡邻说:“海贼遭了天谴,一个挨一个都死了。” 那人道:“不对,有被箭射死的。” 这人道:“那肯定是违背了万箭穿心的誓言,必是天谴,不然谁能奈何他们?” 那人将信将疑:“有道理啊……” 忽来一人喝道:“有道理个屁,那是……那是……” “那是什么?”众人一起问。 这人张望了四周,偷偷摸摸从袖中掏出一张泥污的告示,扬了扬,低声说:“那是曹操大军的水师!有人亲眼看见,上面竖着大汉的旗帜。” “真的假的?”众人不信。 这人将告示送到几人面前,神情得意:“信不信由你们。最近那水师频繁将告示射到岸上,连村社邸店,城池街巷里都有。” 他说着拿手往东北方向指了指,嘴一撇:“……正大怒呢,还说见一张烧一张。” 这人又赶紧将告示藏回袖中,告诫众人:“不出两月,曹操大军必来,你们好自为之。” “那你呢?” 乡邻们只见这人得意一笑,转身走了,走了半道,回头说:“我投曹军去。你们也别想去告密,乌桓只会信他们自己人。” 众人愕然半天,三三两两回家去了,添油加醋将桃花岛的海贼遭天谴说了,渐渐地乌桓也知道曹军战船虽少,但战斗力极强。 每日只能望着海上的船只,跳脚骂人。 曹操果然奸诈! 当乌桓的目光被郭柔等人吸引时,却不知危险悄然从东边而来。 曹操放弃傍海道,寻得向导田畴,出卢龙寨,经白檀,历平冈,涉鲜卑庭,堑山堙谷五百余里1,直指乌桓大本营柳城。 曹军行至白狼山时,被乌桓哨兵侦得,报至柳城,蹋顿单于又惊又急,骂道:“曹操不是秋天才来吗?”忙命人集结骑兵,仓促应战。 作者有话说:1-《三国志》。 第70章 乌桓军又惊又惧, 曹操大军也是如此。他们在茫茫群山间,沿着早已湮没的古道,又越过鲜卑地, 刚到柳城附近, 就被发现了,辎重与后军未至,且军士多没有穿甲。 打? 还是等? 曹操登上高处, 见蹋顿兵无队伍, 参差不整,问计诸将。张辽道:“乌桓军阵不整,机会稍纵即逝,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曹操见他斗志昂扬, 胸有成竹,又知这人善于抓住时机, 遂将麾授予张辽, 命他为先锋,率众攻击乌桓。 鏖战半日,蹋顿单于被斩杀, 乌桓溃败,袁尚袁熙兄弟与乌桓豪酋败走辽东。此战后,曹操又陆续收拢胡汉降者二十余万口,所获牛马不计其数。 正值深秋,郭柔率船队估摸时间,经常在柳水入河口徘徊。忽一日, 岸边竖起三面大旗,一面大汉军旗,一面曹字军旗, 还有一面蓝色无字旗帜。 郭柔大为惊喜,忙叫人请来张牛诸人,一同打开当日曹操送的锦盒,只见纸张上面写着:“见蓝色无字旗,乃靠岸。” 果然大获全胜。 众人看了纸张,又抬头眺望迎风招展的蓝色旗帜,顿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我们胜了!” “我们胜了!” “我们胜了!” 郭柔忙喊:“快把这个好消息传给各船。”船队顿时弥漫在欢喜的海洋中。 “咱们光明正大地上岸去!”大家齐声道。 “走,上岸去。”郭柔起身,叫旗手打旗语准备入港靠岸。 战船慢慢靠了岸,却是曹纯过来接应。郭柔率人拜见,笑着行礼,说:“恭喜叔父立得战功。” 曹纯听了,笑问:“你怎知虎豹骑斩杀了蹋顿单于?” “哎呀,”郭柔惊喜道:“叔父将青史留名矣。” 曹纯摆摆手:“张文远是首功。我不过恰逢其会,托主公洪福,将士用命,忝列其中罢了。对了,主公教我问你船上有多少粮草?” 郭柔忙问:“君舅身子可好?” 曹纯笑回:“甚好,不用挂念。” 郭柔说:“大约千余斛,草料可供百余匹马食用半月。” 曹纯说:“大军粮草不济,主公说,让你留够返航的,剩下的交接给我。还下令让你带船回去,叫上林中的船队,一路沿途输运粮草。”郭柔立刻叫人与曹纯的军士一起卸粮草。 忽然她灵光一闪,对曹纯说:“叔父,此处不远有一大岛,名曰桃花岛,上面盘踞着三千余人的海贼,前者,被我等在海上歼灭三千余人,俘虏二三百人。 询问俘虏得知,岛上尚有两千余人的海贼家眷和奴婢,因任务在身,且人少,不敢登岛。那海贼盘踞数十年,或许岛上有粮草。 叔父借我一千军士,我率人上岛,若有粮草,就搬来供给大军食用,若无,也不过白费半天的功夫。” 曹纯听得震惊极了,“你们有多少人?” 郭柔语气平淡:“能战军士不过九百,叔父勿以之为奇,这是分两场打的。” 曹纯瞠目结舌,半响,还是难以置信,问:“真的?” 郭柔笑说:“叔父不信,可问水师功曹。” “信,怎么不信?不就是一千人,立刻拨给你。”曹纯哈哈大笑起来。 郭柔小声说:“岛上妇孺多,请叔父下军令,奸|淫|妇女者,杀无赦。” 曹纯一顿,扫了一眼郭柔身后的军士,忽然发现这支新生水师军纪或许不逊于虎豹骑。九百胜三千,可不是谁都能打出的战绩?这还是人家首战。 “好,我让一部分虎豹骑与你们同行。”曹纯道。 卸了粮草,曹纯已选出一千军士,再三申明军纪,方使一副将带他们上了船,浩浩荡荡前往桃花岛。 却说桃花岛留守,久等人不至,便知只怕如前者一样,全军覆没。有海贼悄悄卷了细软,解了缆绳,驾着小船逃跑了。 次日看去,岸边的小船全没了,那几家海盗也不见了。途中又有人心中惧怕,或造船,或作筏,或游泳,也逃了,只剩下些逃不走的。 中有一被掳掠至此的士女站出来,与众人商议:“我听闻曹公雄才大略,乃汉室股肱之臣。如今贼已灭,我等皆奴婢,受海贼迫害,曹公必会悯而赦之。 曹公大军秋天过来,离今不过一两月,我们将海贼府库封存,以待曹军,到时去留任凭曹公处置。” 有人担忧:“若是曹公要杀我们呢?”那可是有屠城记录的曹操啊! 这士女叹气:“若苦苦哀求,还不能免死,便是我们的命。”众人默然,只好如此去做,求曹公看在他们识相心诚的份上饶他们一命。 等了多日,终于看见战船遮天蔽日而来,诸人的心落了地,又提起来,皆白衣候在港口,等待命运的降临。 郭柔看见此景惊了一下,将千里镜递给张牛等人。张牛与虎豹骑副将看了,低声商议,然后对郭柔说:“这是投降的阵仗。” 郭柔未见过,问:“真的假的?” 那副将回:“看样子是真的,不过假的也不怕。情报没问题吧。” 孙红:“没问题,一个个分开审讯的。” 那副将对郭柔说:“请少君下令登岸。” 姜海、副将、张牛等人先上岸,查看无误后,才让郭柔上岸。郭柔的脚踏在坚实的土地上,那士女双手奉上帛书,低头禀道:“赖将军神威,歼灭海贼,救我等出苦海。 久候将军不至,我等感念将军恩德,将海贼库房封存,以候将军神兵。上天眷怜,得以瞻拜将军仙颜,幸甚幸甚。此乃库房粮帛和人口,奉予将军。” “拿过来,我看看。”郭柔看去,只见岛民皆瘦骨嶙峋,令人生出恻隐之心。 那士女听话音,心中一颤,这将军是女人! 孙红走过来,女子的体态更让那士女确认了将军恩人的性别。郭柔展看罢,岛上人口只有一千八百余人,多是海盗掳掠过来的男女。金帛不算,海贼府库存粮竟然有五万斛,又惊又喜。 郭柔问:“尔等遭际悲苦,又能迷途知返,甚好甚好。你们今后如何打算,是回原籍,还是继续住下,或者别的想法?不要怕,大军会给你留禀食做归乡之用。” 岛上诸人骚动起来,随后跪下,喜不自胜,千恩万谢。郭柔拿着帛书,问:“这是谁写的?” 那士女站出来回:“此乃妾所书,字迹粗疏,污了尊目。” 郭柔笑说:“你找几个帮手,把他们的意愿写下来,若是顺路,我稍他们一程。再派两个人出来,一人引军士去搬粮,一人引军士去府库。” 那士女立刻指了几人,军士们跟着去了。郭柔看着她拿笔记录每一个人的意愿,诸人听得归乡的消息,顿时泪流满面,激动地手舞足蹈。 两个时辰后,那士女呈上帛书,郭柔看罢,青州、幽州、辽西、辽东、冀州,连扬州、徐州、交州都有,也有不愿意走的,也有不知道去哪儿的。 郭柔想了想,道:“辽西辽东只能送你们到岸上,我们是东莱水师,其他人尽可能将你们送得近一点。” 诸人听了,纷纷跪下磕头,千恩万谢。郭柔最见不得这些,忙叫他们起身,又吩咐孙红按照路途远近,发放禀食。孙红与女兵耳语几句,那女兵就带人去了。 郭柔问那些不愿意走的,“司空政令,如今落户地方,不拘男女,分田给地,赋税轻省,诸位尽可落户北方诸州。想明白的,和……她说一声。” 郭柔指了那士女,笑问:“我观你言吐不俗,读书识字,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那士女苦笑:“陷于贼窝不能保全清白,已是辱没先人,不敢再提姓名,将军叫我丹鹤吧。”那是她最喜欢的鸟儿。 “怎么不见你的名字?”郭柔问。 丹鹤回:“我日夜苦思报仇,将军歼灭海贼,乃是我的恩人,愿做牛做马报答将军恩情。” 郭柔想了半响,道:“也罢,你受了很多委屈,一时茫然是有的,跟着我们去青州散散心也好。” 正说着,姜海过来禀说,已经死命装了一万斛粮。郭柔起身说:“待运完粮,就带你们回家。海若,你先把回辽东辽西的人带上。”姜海,字海若。 姜海应了声,叫十多岛民回去收拾细软,每人分了粮帛,然后由他领着登上大船,朝岸上驶去。 郭柔与副将对视一眼,留他和张牛在此守候,自己与军士去了。曹纯听得如此多的粮草,喜不自胜,立刻快马加鞭禀报曹操。 “估计不用你们回去运粮了。”曹纯啧啧叹道:“真好,真好,少君救了大军啊,又立一功。” 70-80 第71章 船队搬了两天, 才将岛上的粮食搬完。根据岛民的口供描述,郭柔命人遍行文书,画影图形, 捉拿逃亡海贼。 姜海将岛民打发走后, 回来禀说:“丹鹤的父母兄弟被海贼劫杀,只有她一个活下来,已来岛上三五年, 大概有二十七八岁。” 郭柔惊了一下, 观丹鹤形容,分明是个老妇、她沉默半响:“回去把她带上,先安排在草市做事。”姜海应了一声去了。 曹纯派人快马加鞭将喜讯告禀曹操。曹操得知缘由,又惊又叹, 与众人说:“前者,郭柔派人在沿岸吸引乌桓注意力, 而且路上顺手歼灭海贼三千余人, 如今又得了五万斛粮,解大军燃眉之急,当赏。” 众人也都附和。他们都是久经军旅之人, 深知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听到郭柔的战绩,大吃一惊后,油然而生敬佩之情。 曹操虽得了乌桓的粮草,然而加上自己的十几万大军, 着实不够吃。遂命郭柔负责傍海道一段的粮草运输。 郭柔便率船只,去桃花岛接了人,往泉州县去了。到了地方, 她先将这些人安置了,然后运粮草北上,直到十几天后曹军过了傍海道,至此东莱水师的运粮任务耗费四个月,圆满完成。 曹操见郭柔做事利落,夸赞不已,又问:“你是随大军一起回邺城,还是回东莱?” 郭柔想了想,“水师初创,恐有不决之事,我想先回东莱。” 曹操说:“也好。处理完事情,就回邺城。” 郭柔应了退下,稍上搭船的岛民,启航南下。一路上,就近派小船进港,将他们送上岸,给了户引,发了禀食。有七八百人见郭柔仁义,便说要去东莱落户,郭柔无有不允。 回到石落村,已是十月末,与众人见过,叙了别离之情,放了军士的假,郭柔则看起军务。辛宪英皆处理得周全。 看罢,郭柔朝窗外望了眼,见天色还早,叫人请辛宪英过来。她就在隔壁,闻言进来笑说:“郭姐姐你怎么不去休假?” 郭柔唤人送上杏仁羊奶:“这几个月辛苦了,军务处理公允,叫我不知如何夸赞。” 辛宪英坐下:“分内之事,不值一提。郭姐姐,你找我什么事?” 郭柔说:“你这样好,我不舍得你,又怕误了你的终身,使你错付了,故而找你谈一谈。一人计短,两人计长。” 辛宪英默然,叹了一声,眼睛里蒙上如细雨般的愁绪,阿翁和辛家人来信催了不知多少次。 郭柔将杏仁羊奶往辛宪英手边推了推,辛宪英捧着暖手,说:“年底听说羊家人要来邺城,阿翁叫我无论如何都要回去,给人家一个交代。” 郭柔静静地听着,辛宪英继续说:“我想,羊家若介意我出来做事,这婚事就作罢,若同意,这婚事就继续。听说,羊家郎君生得俊秀,又有才华。” “你呀……”郭柔笑起来说:“腊月你就回去。” “那你呢?”辛宪英抬头忽然问。她有自己的难处,女王也有自己的困境,归根到底,就是家庭和事业的平衡。 然而,女王的困境远比自己的复杂。旁观者清,辛宪英看得清楚。 “我呀,把水师的大事处理完,就回去。”水师的事情永远处理不完,郭柔要走,最早也是十一月港口结冰时。 辛宪英:“我听闻女王好生威风,以少胜多,歼灭海贼,若论水战,只怕整个北方都找不出比你强的来。” 郭柔的嘴角翘起,谦虚道:“都是军士用命,我何功之有?” “女王要当将军吗?” “非也。” 辛宪英忽然脸色凝重,问:“女王既然不要当将军,为何要深陷在三五千的水师中?”若想当将军,以此为基石,扩军立功。 郭柔闻言,浑身一震,脸色微变,瞬间从掌声中清醒过来,朝辛宪英拜道:“听君一席话,使我拨云见日。” 郭柔有更高的志向,也有更好的资源。她要做的是证明自己能够接住家业,不求某方面惊才绝艳,而是处处没有短板。 辛宪英忙扶起郭柔,见她明白,笑了起来。郭柔忽然想起一事:“前几日与君舅分别时,他问我是回邺,还是回东莱,我说回东莱。现在想想,当时真是得意忘形。” 辛宪英说:“我要打了胜仗,也得意。”说完,两人一起笑起来。 郭柔拉着辛宪英的手,叮嘱道:“我这人闻过则喜,请宪英你日后多帮我。”辛宪英点了头。 东莱一行,女王已经向曹操证明了她的能力,勤勉谨慎,临危不惧,又有军事才能,也向青州军证明了她是一位值得追随的主公,仁义爱民,又会打战。 东莱水师是郭柔一手筹建,耗费了无数精血,如今也该放手了。“林中稳重,久经沙场,能稳大局,姜海勇猛,是不可多得的战将,且诸事已有章程,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郭柔释然一笑。 辛宪英赞道:“女王拿得起,放得下。” 过了两日,郭柔与诸将谈过话后,便收拾行装,带着孙红等人骑马东行,一连走了十几日,终于回了邺城。 “女王,你真的回来了?”曹丕听人回报,女王昨日到达邺城外的驿舍休息,立刻出城迎接,等了一两个时辰,果然见人来。 郭柔见到曹丕满脸惊喜,立刻从马上如蝴蝶般轻巧地跃下,朝曹丕跑来,抱在一起大笑。 曹丕被快乐感染,但为了保持二公子应有的矜持,压抑住手脚,拍了她的后背,小声说:“外面有人,先上车。” 两人刚上车坐定,曹丕就将郭柔紧紧抱在怀中摩挲。郭柔揶揄:“现在怎么不矜持了。” 曹丕自个笑起来:“我在家中日夜担心你,你一回来便取笑我。” 郭柔抚着他的后背:“那边的事一完,没用车,就骑马回来了。” 曹丕握着她的手,关切问:“累不累?” “累。”郭柔靠在曹丕的怀中,“你可好?丽奴可好?山君可好?” 曹丕道:“都好,只是思念你。山君学会了说话走路,丽奴你就更不用担心了。” “那你呢?”郭柔问:“你怎么样?我最担心的是你。” 曹丕笑了:“日日打猎宴会,连吃饭都没人管,怎么不好?” 郭柔仰头嗔了他一眼,拉出他的手,摊开手心,轻轻拍了几下。曹丕抱着郭柔笑得前和后仰:“女王在信中多次叮嘱,我怎敢违抗军令?” 一路耳鬓厮磨回了府中,郭柔先去拜见卞夫人。卞夫人见了她,寒暄几句,便说:“你一路劳顿,早些回去休息。” 郭柔辞别卞夫人,回去路上,远远看见丽奴拉着山君过来。 “阿母!”丽奴还记得母亲的模样,一见人,就蹦跳着挥手。 郭柔疾步上前,俯身将一双儿女揽在怀中,曹丕笑吟吟跟上来。丽奴闻着母亲的气息,说:“我很久很久没见阿母了。” 郭柔心中酸涩难言,只道:“我也很久很久没见过丽奴,还有山君。” 丽奴从郭柔的怀中抬头,指着山君说:“我好好保护妹妹哦。妹妹,这是阿母。” “阿母。”山君软软地叫道。 “哎。”郭柔应了一声,别过脸,眼睛都红了。曹丕过来,抱起女儿,笑说:“咱们回家。” “嗯。”丽奴牵着母亲的手,四口往院里去了。 难得一家团圆,曹丕先让郭柔沐浴更衣,再叫厨上准备个家庭小宴会,自己陪着两个孩子玩耍。 待郭柔沐浴罢出来,屋内点了蜡烛,照得如白昼一般。山君依偎在曹丕怀中,丽奴在郭柔身边坐了,亲亲蜜蜜地吃了饭。 丽奴缠着郭柔,要她讲打战的故事:“阿母,阿翁说,你很厉害,把海盗打得屁滚尿流。” 曹丕纠正说:“是落花流水,真不知和谁学的粗话。” 郭柔笑了几声,抚摸着丽奴的头发,便捡着说了,丽奴听得认真。说完,却见山君在曹丕的怀中睡了,就对丽奴说:“明日我再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丽奴仰着头伸展手臂,郭柔抱起他,笑问:“今晚在哪里睡?” 曹丕说:“他们兄妹在东厢睡。”丽奴重重地点头,然后依偎在母亲的怀中。 郭柔与曹丕一起将儿女送到东厢,看着丽奴睡下,才悄悄退出来。两人在院中散步,郭柔奇道:“丽奴怎么不粘人了?” 曹丕笑说:“他都长大了,还知道照顾山君。” 月华满院,空明如水,郭柔明显感到曹丕身上多了份沉稳和担当。从一双儿女对曹丕的依赖和亲近,便知曹丕这个阿翁做得比她好。 子桓自幼便是个乖巧的孩子,在家人的期许下,学得文武双全,偏偏他又有一颗敏锐而易于感发的心,见到花开,感慨命运无常,望见月明,替征妇生愁…… 理性与感性的交织让他变得神秘而忧郁,如今又多了份内敛的风华,郭柔更移不开目光了。 她悄悄挠了挠子桓的掌心,朝他一笑,说:“咱们也该回去睡了。” 桃叶早已打发走侍女。郭柔拉曹丕刚进屋,脚一踢,将门关上,就把曹丕按在墙上,低头吻着他的唇。 曹丕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一手揽腰,一手托头,毫不退让地迎上去,衣服在袅袅的香雾中散了一地。 迷醉的冬夜,闪烁的星光,让郭柔想起了海浪,跃跃欲试地想要征服,但不得不与海浪共存。船儿压在浪脊上,浪头跃起落下,推动着船儿前行…… 第72章 郭柔醒来时, 发觉被窝里多出两个毛绒绒的小脑袋,展臂揽住,转头往窗外看, 阳光浓烈。见阿母醒了, 丽奴转过头,笑说:“阿母睡懒觉。” 山君跟着探出头来,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 可爱极了。郭柔挨个揉了头发, 问:“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的?” “吃了饭,困,睡觉。”山君道。 郭柔睡到自然醒,浑身舒畅, 神清气爽,一扫连日奔波的疲惫, 笑说:“山君睡着了吗?” 山君点头, 要爬起来,丽奴一面坐起来拿了衣服穿,一面叫人进来给妹妹穿衣服, 还小大人似的吩咐:“打水给阿母盥洗。” “你和谁学的?”郭柔惊奇道。 丽奴瞥了母亲一眼,从榻上跳下来,哼了一声:“这还用学,听过就会了。”又接山君下榻。 山君道:“阿母,我也会,来人, 打水!”郭柔听了,哭笑不得,盥洗毕, 桃叶端来一碗燕窝粥和一碟点心,笑说:“娘子,垫垫肚子,公子说中午回来用饭。” 郭柔用了些,忽然听到几声琵琶,转头就看见丽奴拉着她心爱的螺钿琵琶从内室出来,山君跟在后面拿手拨弄。 郭柔慌忙过去救了琵琶,问:“你们想要学琵琶?” “阿翁说琵琶是你的,不让我们玩。阿母,你看妹妹也想玩。”丽奴指着山君道。螺钿琵琶上用贝壳、海螺、玳瑁装饰,极为精美。 郭柔想了想,说:“乐器娇贵,不可亵玩。我弹一首给你们听好不好。” “好。”丽奴和山君道。 郭柔坐在席上,将琵琶横抱,随手拨了三两声,调了音,然后即兴演奏起一首明快欢乐的小调,丽奴和山君随着音乐打节拍。 郭柔见他们喜欢,又弹了几首,丽奴听得兴起,抓了根毛笔当剑舞。山君也想找个东西拿在手里,将桌案弄得乱糟糟的,翻出个玉龟镇纸玩耍,都不听琵琶了。 郭柔放下琵琶,将散落的纸张捡起来,扫了一眼,目光却被牢牢黏住移不开,不由得念道:“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1 辞藻清丽,情致真挚而动人,余韵悠长,郭柔仿佛看见少妇转辗反侧,无心弹琴,望月思念良人,。 “怎写得这样好?”郭柔正想是哪位古人所写,忽然脑海里浮现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顿时露出笑容来。 这就是子桓所写,她笃定道。 那位淹留他方的良人是谁?郭柔将笺纸叠起,装入袖中,底下又是一首诗,同为仿乐府所作。念道:“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 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 涕零雨面毁容颜,谁能怀忧独不叹? 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 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东西,仰看星月观云间。 飞鸧晨鸣声可怜,留连顾怀不能存。”2 她正回味诗中风致,不妨笺纸被人夺了去,抬头一看,原是子桓,遂笑:“怎么写得这样好?” 曹丕将纸团成一团,红了脸,说:“随便写的,正准备扔,竟叫你看见了。” 郭柔笑说:“我初看时想,这是那个古人写的,谁知现成的古人就在我身边。诗以言情,这两首就极好。” “两首?” 这两字在曹丕耳旁回荡,他张望着寻去,就见女王指了指衣袖,笑而不语,又向他伸出手讨要。 曹丕只好将纸团递给郭柔,佯装不在意道:“练笔之作,恐贻笑大方,你收着,不要外传。”郭柔笑盈盈接了,装入袖中。 桃叶送来饭菜,丽奴和山君见了喊饿,四口遂坐下用饭。饭毕,曹丕的目光落在琵琶上,说:“好久没见你把这琵琶拿出来了。” 丽奴炫耀道:“刚才阿母给我弹了很长时间。”曹丕幽幽的目光看过来,郭柔见此,好笑地抱起琵琶,低眉信手弹奏。 曹丕击箸和之,丽奴与山君坐在地上玩玩具,阳光照进来,暖洋洋的。 一曲刚完,人报:“大娘子派人来请娘子。” 郭柔听了诧异,不知何事,放下琵琶,对曹丕说:“子桓,大娘子上午打发人来一次,如今又来,必有要事。我过去看看。”说着,换了衣裳,带着侍女去了。 曹婧侍女引郭柔一迳到了水榭上,那水榭周围木叶凋脱,视野开阔,又得光照,十分暖和。 两个小丫鬟围着风炉扇风,饮子的甜香透出来。曹婧见郭柔过来,起身迎出来,笑说:“嫂嫂过来喝杯热饮。” 郭柔与曹婧进来面对面坐下,“这里暖和又敞亮,湖里的水碧青碧青的,你好有兴致。” 侍女奉上饮子,曹婧使了眼色,那侍女带着丫鬟远远候着。寒暄几句,曹婧忽然问:“你知道子建要成亲了吧。” 郭柔笑说:“还未恭喜你呢,等君舅回来,咱们家就双喜临门了。” 曹婧:“什么喜不喜的,夏侯楙就是纨绔子弟,整日游手好闲,也无文采。” 郭柔听如此说,吃了一惊,“你兄长说,夏侯子林仪表堂堂,从不仗势欺人,遵守法度,不敢说文韬武略如其父,但也不是纨绔子弟,别是谁把话传岔了。” 曹婧叹道:“那是二兄与夏侯楙交好,夏侯楙自然处处都好。” 郭柔低头抿着饮子,当初曹婧与夏侯楙订婚,子桓是出了力的,故而没有接话。 曹婧又问:“你还记得子建的未婚妻吗?” 郭柔笑说:“怎么不记得?只是好久未见崔婉,不知她最近可好?” 曹婧说:“人家出身清河崔氏,叔父是名士,名门之女,大家闺秀,怎会不好?” 郭柔从话里听出了几分委屈,沉吟半响,明白了缘由。曹婧的同胞兄长是大公子曹昂,曹昂由丁夫人抚养长大,视若亲子,故而曹婧与丁仪顺其自然地订婚了,巩固曹家和丁家的关系。 然而,曹昂死了,丁夫人愤而与曹操决裂,两家闹得难看。曹操一来怕女儿嫁过去受苦,二来觉得这婚事没什么意义了,就曹丕给出的台阶下了,将女儿许配给夏侯惇的儿子夏侯楙。 夏侯楙乃武夫之子,听着当然不如名士之子丁仪的名声好。郭柔不知道的是丁家兄弟已来了邺城,且才名大震。 曹婧叹息一声,也捧着饮子抿着,嫁人的是她,但这桩婚事从来不由她。事已至此,不可更改,只是她心中郁闷,婚事从世家名门换到了武夫之家。 郭柔劝慰:“夏侯家与曹家时代联姻,虽是异姓,却亲如骨肉。夏侯家的婶娘伯娘大母多是曹家女,他家的规矩饮食与自家一般。 夏侯子林更是知根知底,虽不是夏侯将军那样的大才,可仪表堂堂,为人无甚恶习,强于诸兄弟。” 曹婧不想听这些,忽然问:“嫂嫂,你当初怎么想嫁给二兄的?” 郭柔听了这话笑起来,欠身悄悄道:“我与你说实话,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曹婧一听是秘密,暂将烦恼抛了,目光灼灼立刻说:“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郭柔低声说:“我是先取中曹家,才接近你兄长的。” 曹婧睁圆了眼睛,忽然想起郭柔的身世,懊悔不迭。郭柔一眼看清她的想法,爽利一笑:“我不怕人说过去,过去更让我珍惜现在的日子。” 曹婧吐了吐舌头,好奇问:“嫂嫂才貌双全,怎会选中了我家?是了,嫂嫂初来时,阿翁刚打了胜仗。” 郭柔摇头:“我心里倒不是为这个,我少时听过丁夫人和君姑的事迹,想着这样人家养出的孩子不会差了,即便以后无宠,也能安安稳稳一辈子。我那时想的就是活着。” 曹婧笑说:“现在如何?” 郭柔嗔了曹婧一眼,说:“我不取笑你,你反来取笑我?” 说完,她又对曹婧道:“嫁人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日子是自己过的。不说别的,夏侯家将来不缺权势。” 曹婧不信:“富贵无常,焉知夏侯家没有势衰之时?嫂嫂太过笃定了。” 郭柔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顿了半响,说:“我们不会看到那一天的。” 如今律法,罪及出嫁女,若曹家败了,郭柔和曹婧都得死,就像当年的策划衣带诏的董承全家一样。人都死了,权势就与她们无关了。 曹婧还要再问,忽然慌慌张张跑来一个侍女,对郭柔急道:“少君快回去,有人写了骂你的话,公子正生气呢。” 郭柔来不及与曹婧话别,立刻起身与侍女回了院子,一进门,就见曹丕气得青筋暴起,双目赤红,握拳捶着桌案,嘴里骂道:“贼杀才!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郭柔屏退众人,奉上蜜水,柔声问:“这是怎么了?从未见过你生这样大的气!” 曹丕看见郭柔担忧的神情,慌忙要将案上的纸藏起。郭柔却伸手按住,笑说:“回来路上,我想了半响,始终不知哪里遭人骂了? 即便有人骂我,我仰不愧天,俯不怍地,活得堂堂正正,只当是狗在狂吠。” 曹丕听了,噗嗤一声笑出来,怒容稍解,想了一想,将纸推了过来,说:“就是这只狗。” 郭柔将纸张转过来,一面低头看去,一面一本正经道:“真是好奇牲畜如何做人之语。”曹丕闻言,笑得前合后仰,为之绝倒。 作者有话说:1,2-《燕歌行二首》曹丕。 第73章 郭柔拿起纸看罢, 不觉得气愤,反而觉得好笑,“我竟不知自己这样大逆不道, 不遵礼法、以贱逐尊, 扰乱风气……还有个牝鸡司晨,文采极好,但心眼太坏, 白白糟蹋了这样的文采?” 曹丕端详郭柔的神情, 问:“你当真不气?” 郭柔将纸掷去,叹道:“我只为孔子而悲。”写这篇文章的正是孔子的后代孔融。 当然郭柔只是顺带骂的,他主要骂的人是曹操。因骂曹操的人极多,又有陈琳“珠玉在前”, 曹丕倒不在意,也因为他阿翁有能力自己报仇, 但是骂女王, 他就怒了。 女王心地仁善,慷慨仗义,弘毅笃实, 比男子更有义士之风,而狺狺狂吠的孔融只是略具个人样。 曹丕闻言,跟着感慨:“我读《论语》时,仿佛与一位仁厚风趣正直的老者同游。这孔融践行的不是仲尼之道啊。” 说罢,曹丕凑过来,低声说:“你放心, 日后必叫他好看。”孔融海内名士,结交天下宾客,一时奈何不了他。 郭柔指案, 笃定道:“孔融不出三年必死。” 曹丕奇了,问:“为何?” 郭柔没有回答,反而说起:“这次回来,家中不见了酒。” 曹丕道:“阿翁下了禁酒令,我当以身作则……哦,那孔融屡次就禁酒一事反对阿翁,大放厥词。” 郭柔听了,说:“我看过了孔融的文章,只觉得荒谬至极,真可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出门还要踢一脚那骨头,嫌弃死的不是地方。 当初那个让梨的善良小孩哪里去了?正应了陈韪的话,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正说着,忽来人报:“蔡小娘子过来了。” 郭柔心中纳罕,不知何事,曹丕却笑起来,“你交的朋友都不错。”说着就要走。 郭柔忙问缘故,曹丕笑回:“羊衜前头妻子是孔融之女。” 郭柔眉头微皱:“蔡小娘子日子过得苦,何必趟这趟浑水?来人,就……” 曹丕打断她:“哎,人家一般好意,你不见她,岂不是让人看她笑话?”说着,出了院子去衙门了。 郭柔叮嘱:“不要意气用事,想想我说的话。” 曹丕回身:“你说了什么话,我怎么不明白。”郭柔嗔了一眼,转身进了屋子。 侍女领着蔡贞姬过来,郭柔出门相迎,只见她捧着一个匣子,笑道:“我明天正准备去看你,你竟先来了。”郭柔请其入屋,让座让蜜水。 蔡贞姬端详了半响郭柔的神色,坐下,将匣子放到一边,问了一句:“你听说了吗?” 郭柔捡起纸张,扬了扬,“你说的是这个?” 蔡贞姬忙又去看郭柔的神色,郭柔笑说:“我仰不愧天,俯不怍地,随他说去。倒是你不该来,不该现在来。” 蔡贞姬起身,将匣子送到郭柔身边,郭柔忙起身接了,问:“这是什么?” 蔡贞姬打开匣子,取出一叠课业来,送到郭柔面前:“这是慈幼堂孩子们的课业,请少君过目。” 郭柔欣然接来,一边看,一边赞:“不过两三年,有这样的长进真是难得。我一走了之,留你们在慈幼堂,能有这样的成效,不知耗费了你们多少心血,真是苦了你们。” 蔡贞姬没说话,只静静地等郭柔看完,才道:“少君或许不记得这些孩子,但这些孩子都记得你的恩德。” 郭柔抬头,眼睛不知为何红了,笑了一下,说:“这都是大家的功劳,我统共没去几日。你把他们教得很好。” 蔡贞姬:“他们很好,也不是健忘的孩子。”接着说起慈幼堂里的趣事来,郭柔听得认真,不由得跟着笑起来。 桃叶为蔡贞姬又奉上蜜水,她望了外面的天色,笑说:“我该走了,慈幼堂里面还有事。” 郭柔送她出门,说:“我最近会在邺城呆得久些,你常过来找我说话。” 蔡贞姬点头,忽然想起一事,问:“宪英什么时候出来?” 郭柔:“腊月回来,听说要处理羊家的婚事。我光听外人说你那小叔,你觉得他配得上宪英吗?” 蔡贞姬想了半响:“论家世、论根基、论相貌、论才学、论性情,羊家蔡家同辈里找不一个比小叔更好的。” 郭柔说:“那就好,我只怕埋没了宪英那样的奇女子。” 蔡贞姬悄悄道:“老夫人有些想法,但是大伯、夫君和小叔都是遵守信义之人。” 郭柔沉吟半响,无奈道:“那就好。”心里却道,若是女子能为官,何至于有这些麻烦。 却说蔡贞姬回到慈幼堂后,被众人围住,七嘴八舌地问:“那孔北海太可恶了,少君可曾吩咐了什么?” 蔡贞姬挥挥手,笑说:“少君看过了,只付之一笑。她说,我仰不愧天,俯不怍地,随人说去。” 众人纷纷笑道:“少君心胸宽广,若是旁人早就气得捣枕捶案了。” 王经从外面跑进来,气喘吁吁说:“孟夫子明日要在藏书楼的大堂讲课,你们都去。” 孟夫子就是孟光元,郭昱的夫家叔祖,他自来邺城,学问淹博,言谈不俗,闲暇时常来藏书楼和慈幼堂讲课,有人向他问学问,知无不言,又提携后进,很快名声大震。 “讲什么?”众人问。 王经笑了一下:“讲的是子贡赎人和子路受牛的孔圣人旧事。”众人听了,一起笑起来,道:“明日一起去,一起去。” 孔融眼见曹操势力越来越大,威逼汉帝,心中不忿,虽没有兵卒,但以笔为剑,从来对人不对事,反正曹操赞同的,他都要反对。 昨日偶然听闻曹操的长媳破了贼军,又想起曹操用人唯亲,攻伐无度,新愁加旧愁,心中郁闷难以抒发,挥笔洋洋洒洒写了一遍。次日,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念了出来,然后整个邺城都传遍了。 辛毗听了,气得骂人,在屋里急得走来走去,辛夫人看得头晕。辛毗急道:“你怎么不急?” 辛夫人莫名其妙:“急什么?” 辛毗道:“咱家的宪英啊!” 辛夫人说:“你说少君如何?” 辛毗想了想,说:“奇女子也。”德行和才干,没话说,还有那小试牛刀的军事才能,九百胜三千,己方阵亡两人。她的练兵和作战能力绝对被人低估了。 辛夫人摊手,说:“旁人说少君,也只会说她言行不同常人,从未否定过她的品德,这就够了。孔北海真是喝酒喝昏了头。” 辛夫人心道,只有取错的名,没有取错的字,怪不得少君父亲要给她取女王,不愧是女中王也。 次日,郭柔便去了慈幼堂,只见了孩子,不见几个老师,留守的人慌忙回:“今日休沐,夫子们都去藏书楼听讲去了。” 郭柔说:“既如此,你带我参观下慈幼堂。”郭柔随他参观了教室、宿舍、食堂等地方,倒也齐整。 途中遇见慈幼堂的孩子们怯生生地偷看她,郭柔对着他们笑,他们反而羞涩地都跑开了。 见孩子们身上的衣服是纸裘,她叫住那个壮着胆子偷看她的小孩,招手:“小孩,你过来!” 那小孩跑来,像模像样地行礼:“拜见少君。” 郭柔问他:“你们最冷的时候,怎么渡过的?” 那小孩说:“有炕,就在屋里不出来,我身体壮,不怕冻。” 郭柔挥手说:“去吧。”那小孩跑进人群,脸红扑扑的,拉着朋友跑了出去。 慈幼堂人不在,郭柔本想去藏书楼,但那里必然人多,便作罢。回了院中刚坐下,就被卞夫人叫去。 “子桓说你要呆一阵子再出去?”卞夫人问。 郭柔笑起来:“当年君舅看重我精通制造,让我主持造船事宜,如今船只运输和战斗皆可用,我便功成身退了。” 卞夫人不住地颔首,笑说:“甚好甚好,丽奴和山君也都大了,正需要母亲。你与子桓都年轻,给我多添几个孙儿更好。” 郭柔垂下头装羞,卞夫人说:“大娘子和子建要成亲,你在家正好帮把手。” 郭柔立刻道:“君姑不嫌我粗苯,尽管吩咐。” 卞夫人说:“我喜欢你这脾气,不扭捏,说话爽利。”说着,便与她商议起两桩婚事来。 商议罢,郭柔领了差使,吩咐下去,便回院子去了,路上碰到了山君。她一见郭柔,张着双臂,摇摇晃晃跑过来。 郭柔忙上前接住她,谁知山君竟然眉头一皱哭起来,指着西边告状说:“阿兄、不、不带我、啊啊啊……” 郭柔拿帕子给她擦泪,将人抱起,问:“咱们一起去找你阿兄。” 山君吸吸鼻子,止住哭泣,指了方向,郭柔顺着过去,只见丽奴正和几个叔叔蹲在花丛里翻土,园丁局促地站在一边。 郭柔问:“你们在做什么?” 丽奴抬头叫道:“抓蚯蚓钓鱼。” 郭柔忍不住一手抱住山君,一手扶额:“大冬天有什么蚯蚓,冬天冷,不许去水边。”说着,又再三叮嘱侍从不要让小公子们离了人。 “哦!”丽奴带着小叔叔们一哄而散。 郭柔转头问:“山君,还要找阿兄玩吗?” 山君摇头,说:“找阿翁。” “咱们回去等你阿翁回来。” “嗯嗯。” 郭柔无事,便带着山君玩耍,山君将玩具拿出来,有泥塑、面塑、木、金、银、玉制的十二生肖,还有木削的刀枪剑戟。 正说着,曹丕兴冲冲从外面回来,叫道:“女王,你猜发生了什么事?” 郭柔起身接衣奉水,笑问:“发生了什么好事,让你如此高兴?” 曹丕还未开口,便自己笑起来:“孔融今日出去被人扔了烂泥巴。” 第74章 郭柔听了一惊, 忙问:“孔融是海内名士,怎会有人扔他烂泥巴?” 曹丕施施然往榻上一坐,拿起玩具逗女儿, 才道:“谁知道呢?没抓到人。”郭柔笑了一下。 临近新年, 曹家嫁女娶妇,忙得人仰马翻,连孙孟缇都被派了事。辛宪英过来, 郭柔忙推了事, 一见她忙问:“如何了?” 辛宪英从东莱回来没几日,就邀了羊家人过来商议婚事,辛毗有些羞愧,辛夫人和辛宪英倒斗志昂扬, 羊家虽好,但辛宪英不是非他家不可。 辛宪英和未婚夫羊耽单独见面, 诉说心中志向:“父母慈爱, 教我读书,我虽为女子,却不甘心碌碌无为, 形若朽木腐草。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不要辜负此生才是。” 来前,长兄羊秘嘱咐两位弟弟:“阿翁余荫将尽,且今乱世,如逆水行舟, 不进则退。辛议郎乃河北名士,辛曹两家交好,不可怠慢。” 现在的羊家承担不起与辛家断婚的后果, 羊耽心里明白。 然而见面后,听辛娘子一席话,羊耽心中一震,虽知她非寻常女子,不料竟然有慷然丈夫之志,暗悔往日自己小看了天下,叹服不已:“羊家是重诺之人,辛娘子有此志,某愿全之。” “就是这样。”辛宪英说完,笑了起来。郭柔为她高兴:“你能开心,就足够了。若我得意,必不会让你失意。” 辛宪英玩笑着行了一礼,与郭柔说话,忽然瞥见外面站了不少仆妇等候回话,便起身告辞:“我的事已了,郭姐姐不必操心。你家事多,不便打扰,先行告辞。” 郭柔送她出门,问:“等你成亲,我送你厚礼。”辛宪英笑说:“还早哩。” 翻了年,曹操率大军终于回到了邺城,他意气风发,袁绍的三个儿子都死了,彻底清除袁氏势力,先是嫁女,后是娶妇,更是喜上加喜。 北方平定,孙权孺子,刘表无能,刘璋暗弱,仿佛挥师就能平定天下,造不世之功。曹操和曹家变得更炽手可热了。 北方基业在手,曹操心中有了别的想法。古往今来,多少权臣下场是好的?强如霍光,也是身死族灭。 权势,唯有权势,他牢牢抓住,再将它传给子孙,才能保全家族和亲朋。 曹丕明白这个道理,权力之争本来如此。他在邺城历练,与河北大族周旋,除了夏侯曹家的年轻一代,还结识了不少名士新进,以便将来有所作为。 “你说阿翁怎么安排我?”晚上,曹丕躺在榻上睡不着,问郭柔。 “为何这般说?”郭柔问。 “阿兄二十岁已举孝廉,我如今二十二岁了,前两年阿翁征战事多,如今北方平定,我还是白身,总不能阿翁看重冲弟,把我给忘了。” 父亲没回来,曹丕留守邺城,觉得自己就是接班人;但父亲一回来,他就明白了,自己绝非父亲最爱的儿子,故而连日郁郁。 郭柔道:“你比冲弟大九岁,等冲弟长大,你正值壮年,经验、能力还有拥趸,众兄弟无人能及,而且丽奴也长大了。除非冲弟文武、才干和魄力胜于曹公,还是壮年的曹公。” 曹丕立刻笑了:“冲弟虽好,但远不及阿翁。”曹丕经劝解后,心中大安,抱着女王睡去。 曹丕刚担忧完自己的前途,结果自己就被安排了,征辟为司徒掾属,不是司空掾属。汉帝迁往许都后,曹操任司空,老臣赵温为司徒,曹操旧交赵岐为太尉。 曹丕听到这个消息,立马去找阿翁,当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怒骂声:“……竟敢干涉我的家事!” 听得心肝一颤抖,待要回去,里面已知,又见张虎迎来,他硬着头皮进去,与阿翁行礼。 曹操问:“你来何事?” 曹丕:“来探望阿翁……哦,有一事请阿翁拿主意。” 曹操神色略缓:“什么事?” 曹丕:“许都的司徒赵温要征辟儿子为掾属,儿子觉得有异,过来请教阿翁。” 曹操:“此事我已知晓,你去吧。” 曹丕低头道:“是。”便退了下去。他刚回到衙门,吴质就过来了,显然也听到了消息。 “公子万万不可应那征辟。”吴质道。 曹丕笑说:“阿翁已知晓此事,自去处理,你们勿忧。” 吴质见无人,便道:“此乃离间公子与曹公之计。且老夫人在邺,公子若去了许都,不能侍奉双亲膝下,将来为之奈何?” 曹丕心下明白,道:“季重看得清楚。”阿母在的地方就是他家的大本营,随阿母住,是留守,随阿翁外出,是出征,而去许都叫出质。 赵温老臣,随汉帝一路东迁,又与董承交往甚密,即便没参加衣带诏,也必定知晓。因其资历深,曹操只做不知。 征辟之事,若是赵温一人所谋也就罢了,就怕背后有天子的身影。方今天子虽暗,但不弱,时不时伸出利爪刺激曹操可怜的神经。 诸事加在一起,曹操怒不可揭,又脊背生寒,他在尚好,若他去了,谁还能压住天子? 子桓?手段稚嫩。 女王?仁厚磊落。 冲儿?心地善良。 剩余诸子皆幼。 不能再等了。 曹操下定决心,挥笔写疏,弹劾司徒赵温选举不实。奏疏快马加鞭刚送出去,又叫侍中郗虑次日出发,持节奉策,免赵温官。 郗虑将事情办得十分漂亮,但也引爆了孔融等名士对曹操的不满。 曹操才不怕这些,他踌躇满志地决定将征伐南方,作为进身的台阶。 “你说啥?”郭柔一口水喷了出去,不可置信道。 曹丕忙拿帕子擦身上的水渍,郭柔笑着夺过帕子自己来,一边擦,一边问:“你说的是真的?” 曹丕不以为然:“我哪句话骗过你,当然是真的。” 郭柔顿住,忍不住抓狂,说:“哪个大聪明想出的绝妙主意啊?” 曹丕慌得看了左右,虚了下,压低声音:“当然是阿翁啊,有什么问题吗?” 郭柔握紧拳头,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咬牙:“我宁愿遇到几倍于自己的敌人,也不愿遇到大风暴。长江宽几十里,如同大海,且多山,气候变幻莫测。 水战,最怕的是风和火,一座山、连续晴天、大雨……都可能改变风向,和北方完全不同。” 曹丕先是将信将疑,但女王在海上航行过,不由得他不信,说:“阿翁打定了主意……” 郭柔不客气道:“劳民伤财……而且我觉得现在并不是伐南的时机……” 一语未了,忽人来报:“主君叫公子和少君过去。” 曹丕和郭柔忙换了衣裳,趁间隙,他叮嘱说:“不要无礼。”郭柔点头,示意知道。 夫妻二人去了书房,就见曹操背手看墙上挂的舆图,听见脚步声,转过身,笑说:“坐。” 郭柔就曹丕下首坐了,只听曹操说:“找你们来,有两件事,一件我准备南征,需要造战船,女王的船造得好,要你监造一二。” 郭柔立刻笑说:“儿妇定当不负君舅期望。” 曹操说:“另一件,北方善水战者少,我要从东莱水师抽调水师过来。” 郭柔闻言想了想,说:“海战与水战不同,但能适应海上颠簸的人,也能适应江上的颠簸。现在水师军士约三千,不知一半可够?包括参与桃花岛海战的泰半军士。” 曹操:“也好。” 曹丕问:“阿翁要修建玄武池?”说完,与郭柔对视了一眼,又看向曹操。 曹操眉头一挑,问:“你有什么想法?” 曹丕抢答:“孩儿觉得南北气候不同,且长江阔若大海,沿岸多山,气候变化莫测,只怕……” 曹操哈哈大笑:“我岂不知这些?北人不善水战,提前感受一下罢了,免得到时慌了脚。” “君……”郭柔要刚说话,就被曹丕打断:“阿翁说的极是。” 曹操的眉头一皱,指着曹丕说:“让她说话。女王欲言又止,有何话尽管说来,不必理会子桓。” 郭柔起身:“我听子桓说,君舅征战乌桓得胜归来,重赏了先前谏者。” 曹操颔首:“确有此事,若为万安之计,言者无罪。” 郭柔说:“我认为必将是北方统一南方,何也?因其人口多,人多,军士多,猛将谋臣也多。战争打的是消耗,谁的家底厚,谁的人才多,谁的赢面就大。 君舅坐拥数州,统一北方,威慑夷狄,无疑是当今势力最大的一方,且君舅麾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合天下于一,舍汝其谁?” 曹操不住地点头,更想听她下面的“但是”。谋臣大部分都这样。 郭柔道:“自我出生那年,天下就大乱,死者不计其数,经济凋敝,北方数州尤受摧残,至今尚未恢复,儿妇认为此时不宜发动毕其功于一役的大战,宜修养生息。” 曹操道:“去年我征三郡乌桓,未闻你劝谏之言。” 郭柔摇头说:“两者不同,君舅北征乌桓,行的卫霍旧事,而且因袁氏兄弟存在,势在必行。如今西域不通,河套被羌胡占据,儿妇怕若大汉人口再凋敝下去,重蹈汉初覆辙,强敌盛于草原,只怕中原要向草原俯首了…… 再者,诸侯当中,荆州刘景升虚名无实,且陷于长幼立嗣之争,一旦荆州有变,即刻派大军压境,荆州或许不战而降,即便战也是事半功倍,以荆州为基地练水军,也是极易。 孙权才干出众,但江东是消磨人志的地方,只要将他们按在长江以南,自会灭亡。想压制他们,只要牢牢控制荆州、合肥,再在临近江东建一支海上水师。 汉中张鲁、益州刘璋、西凉马腾韩遂、皆不足惧,唯有一人,如今龙游浅水,虎落平阳,需万分提防。” 第75章 刘备, 刘玄德。 父子二人心头同时冒出这个人来! 说起刘备,郭柔心中就叹气不已,说:“他所缺者, 唯有战略型谋士, 如当年谏君舅迎天子和屯田许下,谏孙伯符占据江东。荆州多谋士……” 郭柔猛地睁圆了眼睛,盯着益州之地, 曹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脸色微变,站起来后退几步,也盯着益州。 郭柔不由得走上前,拔下发簪插在成都的位置, 感慨万千:“山川之险,胜过千军万马, 进可出秦川荆州, 退可守天险,好一个天府之国啊!” 曹丕也起身上前,围着地图看得目不转睛。曹操忽然问:“如果是女王你, 麾下有关、张、赵等猛将,当如何?” 郭柔踱步,低头沉吟,半响方抬头道:“北取汉中,东跨荆州,连南御北, 蛰伏以待天时,重走高祖旧路。 不过刘玄德无萧何、韩信、张良等大才,且君舅不是刚愎自用的项羽。” 曹操闻言大笑, 激动在室内走来走去,道:“女王大才!” 说完,撞见曹丕,气从心头起,酸酸涩涩骂了一句:“竖子有福!” 曹丕与有荣焉。 郭柔见当今之世人才济济,却相互攻不止,且里面有强如刘玄德这样的英雄,叹道:“上天何其厚待炎汉,又何其薄待天下人?” 曹操闻言,对外吩咐说:“仲康,不许任何人靠近屋子。” “是。”外面传来中气十足的应答声。 曹操才问:“为何如此说?” 郭柔道:“刘玄德麾下猛将关张赵皆万人敌,又遍施仁义于天下,乃英雄也。 无他,天下群雄于君舅看来如土鸡瓦狗,不出几年必将扫灭,天下太平。然而天下不平,百姓罹难。此上天厚待炎汉,而薄待天下啊。” 曹操点头:“你说的极是。刘备实乃大患。”杀不好杀,也不能杀。 刘备嗅觉极其灵敏,危险未至,便先行而逃,又有关张赵护在左右,此不好杀也。 刘玄德、关云长皆义士,杀他们,无异于自绝于天下舆论,此不能杀也。 郭柔说:“还有那人,天资英断,睿识绝人……”郭柔说着,朝许都的方向一指。 父子俩都沉默了,曹操感触最深,闻言遂道:“既如此,不如还政于他,刘玄德便不足为患,天下也就太平了。” 曹丕瞪大了眼睛,忽然意识到这是父亲戏言,忙又收敛了神情。 郭柔嗤笑一声:“若这样,请君舅出儿妇与丽奴山君,泛舟海上,远走避祸。” 说完,转头,眉头一挑,笑问曹丕:“你要一起走吗?” 曹丕觑着父亲的神色,佯装思索后一本正经道:“也行。把阿母和弟弟妹妹们带上,免遭横祸。” 难得见阿翁被别人戏弄,曹丕暗戳戳添了一把火。 这番话让曹操哭笑不得,不得不笑说:“刚才乃戏言。我日思夜想两全之策。” 他有一事不明,女王发誓说,开万世太平,却要远遁海上,遂问缘故。 郭柔不答反问:“请问君舅黄巾之乱为何而发生?” 曹操说:“朝廷卖官鬻爵,官吏残暴,宦官专权,横征暴敛,天灾不断。” 郭柔听了,言语中带着悲愤:“因为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整个朝廷从上到下,已经烂透了,即使曹公将大汉强行糊起来,也命不久矣。 汉家天下久病,病入骨髓,无药可救,但天下百姓只要下重药,便能安居乐业,家给人足。 还有,我有私心,曹公愿做霍光,我不愿为霍家新妇。”霍光死后,族灭。 曹操问:“病在何处?” 郭柔顿了一下,转身到案上,拿手蘸水,写了两个字“世家”,写成又以掌拂去,留下一片水迹,在暗红色的漆面上,如同滑腻的血水般。 曹操沉吟良久,忽然对郭柔拱手:“请女王教我。” 这个举动吓了郭柔一跳,慌得避开,曹丕直接愣住。 见曹操仍然不起,郭柔声音发颤:“君舅,这怪吓人的。” 曹操这才起身,哈哈大笑,示意郭柔在对面坐了,曹丕坐在身边。两人迟疑了一下,只好坐了。 “我平生最喜人才,不拘门第、身份、品德,如今要再加上一句,男女了。” 曹操说着瞪了曹丕一眼,转头对郭柔和蔼,道:“勿怕,你把我当你的阿翁就是。” 曹丕咳了一声,郭柔指着他道:“这位难道是你的女婿?”曹操为之绝倒。曹丕撞了郭柔,低声道:“不得无礼。” 曹操指着他道:“子桓,你就这点不像我,一本正经,整日紧绷绷的。” 曹丕听了,见气氛恰好,遂神情濡慕道:“阿翁如高山,孩儿自知不如阿翁,故而常怀朝乾夕惕之心。” 曹操倒不知这样的缘由,闻言一愣,半响才说:“你这样对身体不好。” “是。”夫妻二人乖巧应道。 曹操挥手示意郭柔继续,郭柔说:“阳嘉年间,左雄奏请,诸生试家法,文吏课笺奏。此制可再一步,可使考生投牒自应,不必经人举荐,便能参加考试。 考期固定,定于每年某月,作为朝中大事,天子亲自主持考试,选拔出来的官员是受了天子恩泽。再者,考试严格,糊名、誊录、考官回避……以便以文取人。 这只是标,根本在与民休息,大兴文教,如此才能培养出足够多的人才。” 曹操问:“乱世如此尚可,但治世若官员有才无德,何也?” 郭柔问:“何谓有德?天子可以知之?德有何评价标准?” 曹操默然,拧眉思考。 郭柔道:“古往今来选官不过三者而已,以文取人,以德取人,以家世取人。” 曹操微微颔首,曹丕若有所思。 郭柔凉凉补充了一句:“千万不要以家世取人,咱们就是以家世取人的受害者。” 曹操:“……”想起了不愉快的事情,顿时来了气。 郭柔道:“文官考核阻力太大,需要一步步来,但武官却可以。君舅手握军权,何不考核武艺与兵法,亲自授予官职,着重培养将才?” 曹操不住地点头,记在心间,暗思如何可行性。又问:“若大汉重整山河,当如何方能长治久安?” 郭柔和曹丕顿了一下,心下明白,曹操问的不是大汉。 郭柔不惧怕这个话题,侃侃而谈:“我一直在想董卓入京前的真相是什么?少帝死、国舅何进死、十常侍死、董太后死、何太后死……到底受益了? 宦官和外戚为什么存在?自章帝后,宦官外戚死了一波,又起了一波,不乏有和帝这样的明君,究竟是谁需要他们?需要他们做什么?” 曹操是亲身经历此事的人,听如此说,说:“原来是袁绍和袁家啊,可惜来了董卓,他封了袁绍渤海太守,袁绍却以此为根基,集十八路诸侯讨董卓,后又坐拥四州。” 曹操说完,心绪翻腾,如拨云见日一般。抬头间撞见曹丕,道:“记在心里,传之子孙。”曹丕浑身一震,立刻应了,因激动,声音有些大。 说刚出口,就后悔了。曹操看了他,又转头看郭柔,道:“你俩倒相配。” 说罢,他忽然释然地笑起来,刘备没有战略型谋士,他有了,儿子也有了,“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情,苍天相佑啊。” 说罢,曹操侧身盯着墙上的舆图,叹道:“益州是个好地方啊!你们无事,暂且退下吧。勿为外人道也。” “是。”二人齐声道。郭柔不好意思一笑,走到舆图前,拔下自己的金簪,与曹丕一起去了。 曹操又坐了半日,带人去探望郭嘉去了。郭嘉从征三郡乌桓,水土不服,被送往易县。曹丕得知后,立刻快马加鞭送去了华佗等医者。 阿翁雄才大略,这天下能让他听进去话的几乎没有人,除了郭嘉,郭奉孝。 命吊住了,但再想出征…… 第76章 曹丕出了院子, 正月的冷风一吹,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这才发现后背一片冰凉, 抬头望去, 松柏苍翠,天地辽阔,油然而生浩然之气, 心境为之开阔。 往日频繁回首紧盯弟弟的心态, 此刻他只觉得可笑而又幼稚? “他们那么小,我是不是很傻?”曹丕转头,低声含糊问道。 郭柔明白他所想,笑回:“如果它是你进步的动力, 便不是傻。” 闻言,曹丕心中郁闷稍解, 那样优秀的弟弟在背后追赶, 他怎敢不努力呢?然而…… “人的精力有限,我要把有限的精力使到更有用的事情上。”曹丕说完,心中的阴郁一扫而空, 却感到肩上的沉重。 再坏能坏到哪里去呢? 若曹家败了,他会送走女王和孩子,母子们出逃海上,自由自在,以女王的才干绝对能护住她们自己。 若是他败于兄弟之手,便与妻儿, 一同遁走海上,打下自己的地盘,逍遥自在。 “这话说的有理。”郭柔由衷地赞同。 曹丕去拉郭柔的手, 郭柔甩了几次没甩开,借着袖子的掩饰方握了,身边时不时路过侍女仆从。 正走着,远远看见一团粉红色的云蹲在花圃前,郭柔脸一红,松开手,招手叫道:“山君过来!” 山君听是阿母叫,摇摇晃晃走过来。郭柔见她手里抓着一盘棕底白细纹的玩具,笑问:“你手里拿……” 郭柔说着脸色陡变,几乎心肝俱裂,慌得跑上前,迅速抓住山君的手迫使分开,那盘玩具落地上,蠕动了一下。曹丕上前一脚,踢到远处,急道:“来人!” 侍女围上来,定睛看去,只见那不是什么玩具,分明是一盘蛇,吓得脸色苍白,颤抖道:“这是土脚蛇,有有有毒!” 郭柔闻言,抱起茫然不知的女儿,朝曹丕看了一眼,就近找了亭子,关上窗户,叫人请太医,又命人送来炭盆热水,然后细细检查女儿手脚脖子脸面,问:“山君,蛇咬你了吗?” 山君摇头,郭柔又问:“身上疼不疼?” “不疼。阿母,我要那个玩具。”山君道。 “我看你是不要命。”郭柔见亭子内暖和了,便脱了山君的衣裳,从头到脚,与侍女详细检查了一遍,才抬袖擦去额头的冷汗。 山君反而被弄得咯咯笑起来,郭柔则是后怕不已,哄着洗了手脚,换上衣裳,恰好太医来了。 太医诊了脉,笑说:“小娘子身体健康,少君勿忧。” 郭柔道:“她方才抓了一条毒蛇,我怕万一毒蛇咬了她……” 太医安慰:“正月里天冷,冬眠的蛇一般醒不来。少君若不放心,我开一贴安神汤给小娘子。” 郭柔心中大安,指着拿绣老虎脉枕玩耍的山君,开玩笑:“你老看她这是被吓着的样子?该喝安神汤的人是我。” 众人也跟着笑了,纷纷道:“刚才少君脸都吓白了。” 郭柔对太医说:“虽如此,再过半个时辰,劳你再过来给山君请脉。”太医说:“这个自然。” 郭柔与山君出去时,就见花圃一片狼藉,山茶花拔出,光秃秃随意仍在地上,曹丕脸色阴沉。 见母女出来,他立刻上前问情况。郭柔说:“放心,没有看到伤口,太医也说无恙。” 曹丕松了一口气,“那条蛇是从山茶花根里翻出来了,自个已死了。” 正说着,忽有人挑出一盘,叫道:“这有一条!” 曹丕眉头紧皱,对郭柔说:“外面天冷,你们先回去。” 郭柔抱着山君就要走,曹丕以额碰了女儿白嫩的额头,后怕不已,又庆幸不已:“山君乖,随你阿母回家。” “阿翁~”山君用胖乎乎的双手抱着曹丕的脸,又软又甜地撒娇。 曹丕忽地身子一僵,一动不敢动,想起了这双细嫩小手,刚翻出一条蛇来。 郭柔笑了一声:“我已经用香皂细细洗过山君的小手。” 曹丕只当不知,握住小手往脸上一碰,说:“回去给她叫叫魂,免得夜里惊了。” 郭柔叮嘱说:“千万小心。”然后与山君去了。 卞夫人匆匆扶着玉莲敢来,曹丕告知缘由,又说:“那蛇冬眠没醒,山君无事,太医也看过了。” 卞夫人忙念了几句“中黄太乙保佑”的话,问:“你阿翁那里说了吗?” 曹丕回:“阿翁去找郭先生,我已经派人过去候着了。” 卞夫人对众人道:“翻,府里上上下下都要翻一遍。幸好天冷,若天暖和了,那样的毒蛇咬一口,就没命了。” 卞夫人把山君从小婴儿养大,一想起她抓着毒蛇,至今心有余悸,忙叫玉莲:“你去看看山君,有什么不妥即刻来说。”玉莲立刻去了。 卞夫人与曹丕各带仆从侍女将前院后院翻了个底朝天。 却说郭嘉病中,曹操不忍招他过来,遂亲自过去相问国事,挥退众人,令许褚在外面守着,把郭柔对平南的看法低声说了,问:“奉孝,你有何建议?” 郭嘉靠在凭几上,身形瘦削,双颊凹陷,唯有一双眼睛亮而有神,听了笑说:“易水时,主公见我病重,执我手言,欲将后事托我,令人肺腑酸柔,我亦不舍。如今看来,主公可以无忧矣。” 曹操忙摆手:“世上何人能及奉孝?” 郭嘉笑了:“刘玄德乃主公心腹大患,与他相比,孙权倒可以先放一放了。” 曹操眉头微微拧起:“连奉孝你的意思……” 郭嘉笑说:“主公,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曹操听了会心一笑,说:“你安心养病,不要喝酒,伯益这孩子你不用操心,让他去府里读书。”伯益是郭嘉的长子。 郭嘉听了,摇头道:“这孩子孝顺,离了府反而日日忧心我。” “也好。”两人又说了一些话,曹操才回去。 刚要上车,侍从上前耳语:“二公子派人传来消息,府里发现了五条毒蛇。” 曹操眼睛里露出凶光,道:“回府。”一行快速回到府中,立刻有侍从上前细禀。 曹操听完,心有余悸,一条就在他院中的梅花盆栽中发现的,不过因天气寒冷,早已冻死。 “什么人做的?” “去年底,皇商李家送来一批山茶、腊梅盆栽庆贺府中喜事,毒蛇就藏在花根下,一批花连土移栽到花圃,一批仍用盆摆着。” 皇商李家,这家以前是曹丕门下,后来转做了皇商。 曹操刚与儿子新妇推心置腹说了一番话,更相信他们夫妇,故而格外愤怒策划人的险恶用心,即使毒蛇没有伤人,也能离间他们父子。 “如何发现的?”他压抑怒气,又问起一事。 “山君小娘子在花圃玩耍时翻出来的。” “她可有恙?” “那蛇冬眠未醒,又幸亏公子和少君及时发现。” “侍奉之人太不用心。” 说罢,曹操重复念道:“山君,山君,名字好,生辰也好。”曹操儿女子孙众多,除了几个大的,小的就记住了山君的生辰。 五月五,避百毒,故以山君为名。 “来人,将那条虎皮褥子送给山君。”曹操吩咐,侍从忙去了。曹丕匆匆过来请罪。 曹操摆手制止他,说:“我已知晓,此事你不必再管。” 曹丕吓了一跳,欲言又止:“阿翁,我我……” 曹操朝他一点头:“做你的事去吧。” 曹丕行礼告退,一边走,一边琢磨这句话,不知不觉回到院中,日渐平西,儿女的欢笑声从屋里传出来。 侍女打起帘子,曹丕进去,就被丽奴和山君一边抱住一腿,追着喊:“阿翁,阿翁……” 他心中熨帖,挨个摸了头,又问丽奴:“第一天上学怎么样?” 丽奴刚还和母亲抱怨上学不自在,先生管得严,闻言晃着曹丕的衣裳,求道:“阿翁,我能不能不上学啊?” 曹丕抱起女儿,坐在榻上,丽奴亦步亦趋跟着。郭柔坐在榻上磕松子。 “为什么不想上学?”曹丕问。 丽奴苦着脸说:“阿翁,坐得时间长,夫子不让动。” 曹丕点了他的额头,说:“你阿翁也是这么过来的。不上学嘛,不行。” 丽奴唉声叹气絮叨自己命苦。郭柔笑说:“别闹,吃饭了。” 第77章 晚上, 曹丕躺在榻上翻来覆去,郭柔不耐烦地按住他,道:“风都进来了。” 曹丕不动了, 叹了几声, 眼睛睁得大大的,问:“你说阿翁是什么意思?” 郭柔睡得迷糊,听了这话, 嗯嗯应了两声, 又睡去了。曹丕叹了一口气,将郭柔的胳膊抱在怀中,仍在琢磨,阿翁为什么不让他继续查下去。 次日他便明白了, 阿翁把这事交给了路粹。路粹是阿翁的心腹,最得力的刀子。他得了命令, 立刻提审了府中主管、皇商李家等一干人等。 郭柔听说了, 忽想起去年负责花木栽种的是孙孟缇,提审的人中有她的陪嫁,顿时觉得纷乱如麻。 孙孟缇那里自然有人去求情, 但她怎敢应下此事?故而连那人见也不见,只当做不知。 李家大叫冤枉,那花木是从南方买来进上的,怎么知道里面有毒蛇?但那毒蛇是土脚蛇,北方多见,当真是百口莫辩。 李家欲要备下厚礼求二公子和少君, 但是他们连司空府的门都没有进去,只能期盼上天给他们公道。 郭柔见曹公欲借此事,翦除异己, 打定主意,不见客人。不过次日,辛宪英上门辞行。郭柔见了她,惊问:“何故走得这样急?”辛宪英明日就要出发。 辛宪英看了眼左右,郭柔挥退侍女,她才说:“我本欲正月底离开,然而最近的风向不对劲,不如及早回去,避开风波。” 郭柔笑说:“与你有什么干系?不碍事。”辛宪英是郭柔的心腹,辛毗的官当得红红火火,这事与他们无关。 辛宪英摇头说:“郭姐姐,我不担心辛家,担心的是那家。” 郭柔猛然想起辛宪英的夫家大伯羊衜的前妻是孔融的女儿,还留个儿子,顿时笑说:“没影的事情,你总是多想。 对了,那边确实需要你赶紧过去协调,君舅预备组建水军,要抽调船工和军士。” 辛宪英心领神会:“那我更该早些去了。” 她回来见孔融依仗名望,结交宾客,大肆攻击曹公,凡曹公说好,他说不好,便觉这人要不好。如今又知曹公差点被刺杀,怕两件事连成一件,故而离开避风头。 曹公杀人要证据吗?当然不需要。 郭柔:“也好,别人我不放心。”辛宪英又说了几句,便起身告辞,避之不及地第二日就离开了邺城。 辛宪英的担忧不无道理。路粹拷掠诸人,牵连甚广,中有一人乃孔融家的门客,性喜花草,受不住刑,招出孔融的罪状来。 路粹立刻将孔融下狱,邺城震动。 孔融名望大,一时间朝中为他奔走求情者极多,不免求到了曹丕头上。人来,曹丕好言相慰,人走,他面无表情。 他是不敢求到曹公面前,也不能求到阿翁面前。阿翁凭借战功和威望,为曹家清除异己,将脏活干了。他要是赶去拆台,他阿翁能气死。 而此刻的曹操正与夏侯惇、曹仁、曹洪、张辽、乐进、李典等将领商议选拔武将人才的事情。 “转眼间我已征战二十余年,年过半百,头发花白,不知天命将至啊。”曹操感慨道。 众人忙道:“主公龙马精神,何故有如此感叹?” 曹操摆手道:“人不服老不行,趁着年轻,将小一辈培养出来,闭眼了也不至于留下遗憾。” 夏侯惇说:“主公是何意?” 曹操道:“我欲选拔将堪为将帅的璞玉,着重培养。” 众人听了一惊,忙问:“如何选拔?有何要求?” 曹操指着他们说:“比千石以下和白身皆可参加,至于考什么,你们也想想。” 几人都是征战多年的大将,听了纷纷出谋划策,曹操边听边不住点头,令人记下来。 这事曹操提前和夏侯曹氏将领通了气,言:“一家之力有限,众人之力无穷。我们家虽有千里驹,但良将多多益善,方能守住家业。” 夏侯惇曹仁等人闻言便道:“叔权去了,咱家小一辈中善战者不多了,若将来再没有如曼成文远那样的将领相助,只怕军权旁落。若无军权,我等家族危矣。” 提到叔权,众人沉默下来。他是夏侯渊的第三子,十六岁一箭射杀猛虎,身负叔伯们厚望,不料十八年那年就去了。 曹操道:“子和、子丹、子文都是将才,小一辈尚未长成,你们倒忧虑起来。” 夏侯惇摇头说:“他们生于锦绣丛中,长于妇人之手,哪敢像我们那时以命相搏呢?” 曹操闻言一顿,也跟着叹:“是啊,别说当时,就说现在也是拿命相搏。大丈夫立于世,搏的是封侯拜相,封妻荫子。” 夏侯惇说:“北方近百万户,主公慧眼识才,定能尽揽天下将才。”曹操闻言笑起来,说:“揽尽天下英才,咱家方能永固啊。” 待选拔章程制定好后,曹操下令在各郡县张贴告示,告知百姓明年正月举办武举考试,勇猛可堪为将者,不拘身份,自投户牒,前来邺城,中后即授予官职,并详细列明了考试的内容。 为了选拔军中人才,也为了预演,曹操命夏侯惇先行在军中筹办一期考试。 曹丕得知后,有些不以为意,他说:“阿翁下过求贤令,也是不拘身份,你这法子虽好,只怕效果不大。” 郭柔说:“若是你,见了这两条令,会应哪个?” 曹丕想了半天,别别扭扭道:“武将选拔更明白,我有把握通过考核,也不必别人推荐。” 两人正说着,忽然侍女禀道:“蔡小娘子来了。” 郭柔听了,沉吟半响,道:“你……算了,让她进来吧。” 曹丕眉头皱起,道:“你交的朋友太心软,又不是她的爹,跑来找你做什么。”孔融案件已经判了,以“大逆不道”“不孝”的罪名判族灭。 郭柔叹气说:“当日她能来安慰我,今日便注定她要来为继子的外家求情。”蔡小娘子是个善良的人。曹丕闻言不置可否,去了厢房与山君玩耍。 蔡贞姬一进来,便跪在地上,郭柔忙叫人扶起她,笑说:“你我之间何必行此大礼?” 蔡贞姬伏地不起,求道:“孔北海大逆不道,罪该万死,但稚子无辜,还请少君帮忙求情饶恕一双年幼子女。” 郭柔倒不知这些,一想也是,这样的世家子八十岁生孩子都不足为奇,便道:“你起来吧。” 桃叶扶起蔡贞姬,她脸色苍白,形容憔悴,郭柔看得心疼,道:“羊家无人来求,倒是你来了。” 蔡贞姬说:“羊家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看发儿可怜,便悄悄过来。” 郭柔听了,自然明白羊家的意思,抬头看着蔡贞姬:“你果然适合管理慈幼堂。” 但不适合朝堂,当年曹公杀怀孕的董贵妃,难道不怕惹怒汉帝?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蔡贞姬说:“孔北海一双小儿女,大的八九岁,小的六七岁,少君也是做母亲的人,难道忍心看着他们去死吗?” 她说着便哽咽起来,这两孩童她见过,聪明伶俐乖巧,不愧是世家子。 郭柔垂眸:“你来了,我听到了,你回去吧。” 蔡贞姬怔愣住,不可置信地看向郭柔,她知郭柔心地善良,定不会袖手旁观,没想到却这样拒绝了自己。 “少君……你……”蔡贞姬红着眼失望地看着郭柔。 郭柔正面迎上,目光平和,里面依旧有悲悯,但她却没有对无辜的孩子伸手援手。 蔡贞姬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身上一阵热一阵寒,仿佛第一次认识郭柔一般。 “少君,妾告退。”蔡贞姬道。 第78章 见蔡贞姬走了, 曹丕便进来,眉头一挑,从果盘里抓了几颗风干栗子剥, 眉头一挑:“她这么诚恳, 你该不会心软要去帮忙?” 郭柔叹气说:“这个时候就罢了。”曹公外依征伐辟土之功,内除异己,加强权威, 震慑宵小, 以图未来。 她这个自家人凑上去求情,不仅求事不成,反而要惹来祸患,又拆了自己人的台。 曹丕将栗子送到郭柔面前:“也是他咎由自取, 我竟不明白,阿翁哪来得罪了他。” 郭柔拈了一颗, 答道:“道不同, 不相为谋。” “你与蔡小娘子呢?”曹丕忽然问:“你这回可伤了人家的心。” 曹丕知道女王有几个玩得好的朋友,蔡贞姬、蔡琰、辛宪英、孙红、苗玉、甄娥皇等人。现在看来,辛宪英最具眼光, 蔡贞姬与她相比差远了。 “她该不会怨上你,辞了慈幼堂的活?” 郭柔神情笃定:“不会如此。贞姬能为两个素不相识的小孩奔走,又怎能为争一口气,就离开慈幼堂的小孩?” 说完,犹自感慨找对人。她问曹丕:“我知道你得了一本蔡伯喈的字帖,给我了, 送给蔡娘子,如何?” “她?哦,蔡琰啊, 可以。”曹丕对蔡贞姬有些不满,但对才华出众的蔡琰却极为敬重,遂命人包了送到蔡府上,以安蔡氏姐妹之心。 正说话,“阿母,我带妹妹玩去了。”窗外传来活泼的声音。郭柔隔窗望去,就见山君摇摇晃晃跟着丽奴跑出了院子。 “这些日子憋坏了他们。”曹丕无奈笑说。自从花园中发现了毒蛇,各房都拘着小郎君小娘子,生怕被毒蛇毒虫咬了,一直到府中被犁了两三遍。 “看,这是我妹妹山君,徒手抓毒蛇。”丽奴郑重地向别人介绍山君,虽然都认识。 假山下,几个小公子围着山君看,还有人要捏她的小手小胳膊,被丽奴打开:“妹妹把蛇捏死了,小心把你胳膊捏断。”那人吓得赶忙缩回手。 山君认真地说:“毒蛇,打死,要打死,咬人会死的!” “大父因这事送了妹妹一张老虎皮,这么大!”丽奴一边点头,一边伸出双臂,比了个大大的圆:“比一头牛还大。” “我还没见过虎皮呢。”曹均心生羡慕道。 曹林说:“我们去你院里看老虎皮去。” 丽奴悄悄说:“阿翁在院里呢。” 几人听了,忙摇头:“算了,咱们去别处玩。”长兄如父,曹操不在家,曹丕就时常过来抽查他们几个小的课业。曹林几人见他,如同老鼠见了猫。 丽奴想了想,说:“大父肯定还有虎皮,咱们过去看。” “啊?”众人先是犹豫,但心中又想见父亲,见丽奴这么说,便下定决心:“走!” 一群孩子浩浩荡荡跑到曹操的书房门前探头探脑,被曹操发现叫进来,问:“来这里做什么?” 众人都不敢说话,丽奴却道:“我们来看虎皮,大老虎皮。” 他一边说,一边好奇地张望,墙上挂着舆图,当地一条大案,案上摆了几摞公文,案下摆着一对九盏莲枝灯,灯焰摇曳。屋内用大架子隔开,架子上都是文书。 曹操听了,叫人取出一张虎皮给儿孙们看。众人围着虎皮,惊叹不已,伸手触摸,粗糙厚实。 曹操见他们喜欢,便道:“等你们将来长大了,自去猎一头虎来。” 丽奴开口便问:“这张虎皮是大父猎的吗?” “……”曹操一顿,若无其事地点头:“是猎来的。” “大父真厉害!” “阿翁教教我!” 曹操看着儿孙绕于膝下,各个天真可爱,活泼伶俐,心中暖洋洋的,天伦之乐,无过于此。 他在正道上走绝了,与汉帝隔着血仇。若汉帝一遭得意,这些可爱的孩子将来如何,不言自明。 曹操正想着,曹林等人讨论着虎皮,山君说:“我的虎皮大,比牛还大,这个小。” 丽奴煞有其事地点头作证,说:“不如妹妹的大,我将来猎个像牛那样大的老虎。” 曹玹比划说:“我也要猎大老虎。” 曹林说:“我将来猎个大象那么大的大老虎。” “大象有牛大吗?” “比牛大,我阿母说大象比房子还高。” …… 曹操听他们童言稚语,又见山君年纪话不流利插不上嘴,便招手叫来她,问:“你大名叫什么?山君是你的小名。” 山君面露茫然,唤着“阿兄”。丽奴听了,对曹操说:“我给妹妹起了大名,阿母不同意。” 曹操便问:“你起了什么大名?” 丽奴得意洋洋说:“虎妞,山君是老虎,妹妹就叫虎妞。”山君竟应了一声,丽奴又道:“你看山君也喜欢,可阿母不喜欢,阿翁只是笑,唉……” 你阿母咋没打断你的腿? 曹操实在不忍孙女有那样土气的名字,想了想说:“云从龙,风从虎。山君大名就叫风,曹风。” 说着,铺纸在上面写了“曹风”二字,吹干塞到山君的口袋里,叮嘱说:“回去,给你阿翁看。” 众人不敢玩太久,看完虎皮,吃了点心,喝罢饮子,就一起哄闹着出去了。曹操叫道:“慢些,等等小的,别跌倒了。” 郭柔前些日子与兵曹掾和工匠们议定了战船的图纸,今日要出门去看进度。 春寒料峭,草木新芽含而未吐,冷风已带了一两分柔意。她披着石青斗篷,带上孙红等人,出了府门。街巷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见马车周围有护卫,纷纷避在一边。 新来邺城的客人,坐在楼上,看见几个女护卫,好奇问旁人:“那是谁,怎么有女护卫?” 那人往外望了一眼,笑回:“这是司空府的少君,必定外出公干。” “曹……曹公家的新妇,姓郭的那个?”客人问。 “不是她,还有谁?我们这位少君既能干又心善,天下独一份。”那人与有荣焉。 客人面若不赞同,笑说:“女子当以贞静为主,婉顺为上。” 那人朝他一笑,不再言语,回头喝酒,变得面无表情,暗道,等你病得快要死了,便明白郭少君精明能干的好处来。事事安排妥当,敢从泰山府君手里抢人。 郭柔一行直奔西门,来到玄武池边上的船厂。出了城,掀帘回头望去,她忽然发现邺城比之前更加威武雄壮,城墙修缮一新,高大宽厚,从洹水挖渠引入护城河,可称得上固若金汤。 邺城北靠太行山,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曹操命人在周围挖沟修渠,连通河流,既便利交通,又能灌溉原野,据此为根基,虎视四方。 “好地方啊!”郭柔心中赞叹,拥山河之险,又经营得好。 天气寒冷,但船厂里工匠们干得热火朝天,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地上都是锯末、刨花和树皮。 早有管事迎上来,郭柔笑说:“我只过来看看。”管事忙引着郭柔去各处参观,一边满脸堆笑,一边说:“少君慢些。” 郭柔一边参观,一边问工匠话,“工具好不好用?”“造船有何困难?”“有没有好的想法?”…… 遇到好建议好点子,郭柔立刻记下来,又给人打赏。若有人询问,她也认真回答。 看罢,郭柔对管事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海船与江船不同,但也有共通之处,若有难处,直接来府上找我。” “是。”管事忙应了。 郭柔转头叫:“桃叶,东西备好了?” 桃叶笑说:“府里送来了十头猪,十石面,一石盐。” 郭柔对管事说:“你们为曹公造船辛苦了,把这些都拿去做饭,给大家改善生活。”管事听了,喜之不尽,千恩万谢,立刻叫人架锅烧水,杀猪做饭。 郭柔离了船厂,回了府中,腹中饥饿,命人做了一碗汤面来。不一会儿,侍女提着食盒送来,她吃得正香,忽抬头见桃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桃叶说:“娘子最近的胃口与平常不同。” 低头,羊肉汤面的酸味扑鼻而来,郭柔顿时愣住了,想了想说:“请个太医来。”桃叶立刻高兴地去了。 郭柔已吃完汤面,细想一番,有五六分确认了。太医过来了,诊了半响,笑着恭喜:“虽无十分,但八|九分是有的。少君身体康健,平日多注意些就是。” 郭柔笑着叫人打赏。桃叶送走太医,回来悄悄说:“孙娘子仿佛也怀孕了。” 郭柔听说了,由衷地为孙孟缇感到高兴:“孟缇自从来了府中,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如今有了孩子,她便能安心些。” 势力联姻便是如此,双方相合还好,若反目,留得性命便是万幸。虽说曹家不止于此,但孙孟缇心中始终不安,且又听说,曹公修玄武池造船舶,有大举南征之意。 第79章 曹丕回来得知这个好消息大喜过望, 忙问:“几个月了?” “差不多两个月。”郭柔起身伸手接披风,曹丕慌得扶她坐下,如同捧着琉璃一般, 看得郭柔直笑。 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知道些妇人怀孕生子的事情,现在才发现怀孕,心中担忧, 便问:“这胎可好?” “问过太医了, 说是正常。你我都年轻健康,不必忧心。”郭柔随意坐在榻上。 曹丕自个解了屏风,挂在衣桁上,倒了一杯温水递来:“你好生养身体, 万事能缓一缓,就先缓一缓, 不行还有我, 且把这两个月过去再说。” “嗯。”郭柔接来抿了一口,捧着暖手,与他闲话时政军务。 过两日是十五, 众子女都要去卞夫人处问安。曹丕、曹彰、曹植等人或因当值或因上学,与郭柔不在一个时间。 这日郭柔带着山君去了,路上碰见孙孟缇扶着侍女款款走来,笑说:“恭喜恭喜。” 孙孟缇意会,红了脸,手不由自主地抚在肚子上。她既期待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陪伴, 又怕这个孩子和她一样处境为难,不如不生。 “恭喜嫂嫂。”孙孟缇回了神,忽然想起郭柔也怀孕了。 郭柔笑说:“同喜同喜。”两人一路说笑来到卞夫人院中。玉莲让坐让水, 又给山君端果子吃,“夫人正在梳妆。” 山君抓了个果子,熟门熟路地去了内室,玉莲等侍女,暗暗逗她玩。 外间郭柔和孙孟缇正说话,忽然听见:“我来迟了!”门外进来一位彩绣辉煌的女子,正是曹植的妻子崔婉。“不迟,刚刚好,坐。”郭柔道。 崔婉问:“好久没见两位嫂嫂了。” “你这几日可好?”郭柔笑问。她有事要忙,孙孟缇因南北风俗习惯不同,经常待在院中自娱自乐。 “每日晨昏定省,聆听君姑教导,与家中无异。”崔婉回。 郭柔转头对孙孟缇开玩笑:“怪不得阿母偏疼幼子,新妇的孝心比我们虔诚。” 孙孟缇附和了两声,心却暗暗提起来,她见郭柔每逢初一十五过来定省,自己也是这样,没想到新入门的妯娌天天来,倒显得她不孝顺。 崔婉:“侍奉君姑乃分内之事。” 崔婉嫁到曹家月余,处处不适应,这曹家松松散散,尊卑不分,长幼无序,家法不行。 君姑不伸张正室权威,反而对妾室多加抚慰,几个年轻的侍妾没大没小,整日玩闹嬉戏,如同小娘子一般养着,资历深的妾室时不时挑衅君姑权威。 两位嫂嫂,一位抛头露面,奴婢上位,一位木讷寡言,不能讨舅姑欢心。 还有曹家的小孩儿,整日里挖蚯蚓、抓泥鳅、钓鱼、掏鸟蛋、掐花、招猫逗狗……每次见都是一身泥,根本不像世家大族养出的孩子。 崔婉抓狂,她能让自己的院子如自己心意,但不能使曹府围着自己转,今日见面忍了又忍,还是委婉提了。 郭柔和孙孟缇都是聪明人,哪里不知道崔婉近乎直白的话? “哟,你们说什么呢?”卞夫人抱着山君从内室出来。她把山君从小婴儿养到周岁,祖孙非常亲近。 三人站起来行礼,郭柔笑回:“在夸四弟妹孝顺。” 卞夫人笑起来,示意三人坐下,又将山君放下地玩,“你们都是孝顺的好孩子,婉儿天天过来陪我说话,孟缇前儿孝敬的荷包做得用心,昨日女王进献的那道葫芦鸡味道极好。你们性格不同,但都是孝顺的好孩子。” 郭柔笑说:“君姑慈爱,是我们的福分。”孙孟缇和崔婉跟着附和。 即便是崔婉也不得不承认,卞夫人是个好君姑。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无法度,这家就乱了套。可她是新嫁妇,又不好说。 三人说笑一会儿,郭柔知卞夫人事多,便起身告辞。出了院子,崔婉想了想,叫住郭柔:“二嫂。” 郭柔停下来,孙孟缇见状说:“昨儿人说,花园里的樱花开了,我过去看看。”说着告辞离开。 崔婉与郭柔同行,笑问:“怎么不见丽奴?” “他上学去了。” 崔婉:“哦,这样啊,前日我见丽奴与几个小公子爬树玩,弄得一身泥,想把他们叫进院子梳洗一下,免得父母责骂,谁知许是怕生,一哄而散了。” 郭柔:“这孩子淘气皮实,让人头疼。” 崔婉语重心长劝道:“曹家是世家大族,世家公子要举止合度,饱读诗书。嫂嫂与二伯才学出众,丽奴要提早学诗书,才不辜负了天资。” 将来她的儿子这样贪玩,一定会被气死。 郭柔:“到底你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娘子,想到这些,难为你有心了。只是丽奴年龄尚幼,我与公子不敢催他。” 崔婉听了,道:“惯子如杀子,世家子三岁开蒙,莫辜负了好时光。” 郭柔见她说的都是世家子的教育,并无错处,便笑说:“我记下了,多谢四弟妹。”崔婉行了一礼,在路口分道而去。 其实何止脚下的路,连眼前各人的路都不相同。 郭柔和曹丕都不希望将丽奴培养成世家公子,而将他朝曹操的方向塑造,能征善战,足智多谋,御下有道,心怀宽广,文学倒在其次。 故而两人见他与叔父们的玩耍中,主意最多,小公子们多服他,才不做干涉,任凭生长。 郭柔与山君回了院中,侍女禀道:“外面有人要见少君。”说着,送上帖子。 郭柔一看,原来是东莱水师抽调的人来邺城了,军中应了名后,趁还未正是入职,过来拜见。 郭柔忙命人请到前面的花厅,叫来孙红作陪,自己换过衣服便去了。 来人正是苗玉、朱全、李忠、候星吏郑望和田稷。几人送了帖子,不敢多说话,只得以目示意,猜度今日能不能见到少君。据说送上帖子,十天半月不见人的都有。 不多时,有人出来引他们到了一处花厅,路上来往仆从皆屏息凝神。侍从上了蜜水便下去了,只留他们几人。 朱全和李忠本是郡县吏,从未想过有遭一日能进司空府中,不免束手束脚。 “咱……”郑望刚开口,便觉得声音大得震耳朵,忙闭上嘴巴,端起蜜水润口舌。 田稷好奇地四处张望,厅内不曾隔断,正中摆着一架屏风,屏风前是一对枰案,案上的花瓶中插着几支樱花,香炉中香雾袅袅,满室春意。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几人站起来,探首望去,看清来人,脸上一喜,行礼说:“见过少君。” 郭柔见到故人极为高兴,忙道:“不必多礼。” 众人分宾主坐定,寒暄几句,问过衣食住行,郭柔笑赞:“你们来了正好报效国家。” 朱全笑说:“海上的贼寇都剿完了,听闻朝廷诏令,便与李兄一起过来,投效曹公。” 苗玉看了一眼郑望和田稷,则说:“水师无事,我们是来精进技术的。” 郭柔问其缘故,郑望说:“我之前听少君说,邺城有一观星辰的工具,恰好他们要来,便带着田稷一起过来了,请少君帮忙安置。” 郭柔笑说:“好说。”又问苗玉:“你难道也想去观星?” 苗玉:“我是去看造船哩,看那些匠人造的坚固,还是我造的坚固。如今与船匠一起应了差使。” “也好。”郭柔道。 朱全问:“我们去军中,听说要举行什么比赛,好像是凡军士都能参加。” “难道你们也想参加?”苗玉笑问。 李忠说:“我们并不比别人差。” 郭柔颔首:“这是难得的机会,不妨试一试。” 朱全犹豫了下:“只怕给少君丢脸。” 郭柔道:“输了不打紧,知耻后勇,赢了,更进一步。机会难得,明年参加的人多就难喽。” “那我们试试?姜海比我们厉害,可惜他没来,把船当婆娘,舍不得离开大海。”李忠惋惜道。 几人又说了东莱水师的近况,苗玉等人起身告辞。郭柔说:“我不虚留你们,若有难处,过来找我。” 众人告辞,孙红送他们出门。桃叶追上他们,将几人带来的土产大部分退了,只留下一筐海带。 桃叶说:“少君领了你们的心意,只是邺城居大不易,这些东西你们自己留着或卖或用。” 朱全几人面面相觑,孙红则说:“少君什么性子,你们还不知道?对了,这是桃叶,少君的左膀右臂。” 苗玉几人连忙见礼,桃叶又说:“少君还吩咐了,让田郎君每逢五来府上学习。”田稷听了,又惊又喜,立刻应了。桃叶吩咐完,派了车马,便去了。 孙红拍着苗玉的肩膀,耳语了几句,苗玉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来。孙红看向众人:“你们要不要去我的宅子看看?” 苗玉担忧说:“只怕耽误你当差。” 孙红朝苗玉一笑,苗玉心领神会,转头道:“咱们去孙红家吃酒……” 孙红忙打断:“可不敢吃酒。邺城禁酒令严得很,连府中也无人敢吃酒。” 苗玉笑说:“瞧我这张嘴,见了老朋友,一时高兴,说顺了嘴。” “无碍无碍。”众人簇拥着孙红去了。 却说崔婉听侍从说,大嫂竟然去见了外男,还是粗鲁不堪的军士,大为震惊。 在她的认知中,便是亲戚家的外男,最好也不要见,大嫂这样就是、就是败坏门风。 崔婉坐立不安,立刻起身去见卞夫人。卞夫人听完,望着崔婉愣了半天神。 崔婉以为她也如自己一样震惊,便劝说:“君姑,这关系曹家家风,大嫂不懂这些,君姑不能使她误入歧途,惹人非议。” 卞夫人回过神来,笑说:“婉儿你误会了,那是她的属下,觐见述职,并不越礼。” 卞夫人不是严苛的人,对儿媳的要求不高,不危害曹家和儿子便可。 郭柔作为长媳在卞夫人眼中几乎是满分。她为儿子出谋划策,培育势力,又育有子女,且受曹操看重,这便是最大的孝心。 女王,女中王,本不就是藏于深闺的妇人。 崔婉无功而返,郁闷不已,与曹植抱怨了几句。曹植道:“大嫂与别的女子不同。”崔婉气得将人赶出了卧室。 曹丕回来听说此事,懊恼道:“偏我不在,若在定与你同去。” 郭柔笑说:“不急,机会有的是。还有一事,要麻烦你。”便把郑望和田稷的事情说了,曹丕一口答应。 “俗话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郑望田稷这样的人才,其实也难求。平日里不显山露水,关键处却能起死回生。”郭柔感慨道。 曹丕生出好奇,打定主意,准备找个机会会会两人,尤其是那个聪明的小孩儿,不知比之冲弟如何? 第80章 曹丕过两日便见到了田稷, 瘦瘦弱弱,皮肤黝黑,眼睛明亮, 沉默寡言, 回答问题,言之有物,更让人称奇的是他心算能力极强, 且过目不忘。 曹丕心生喜欢, 田稷又是女王的学生,故而待他与旁人不同。新得了个神童,曹丕下值之后,带他到府中见另一位神童, 曹冲。 田稷沉默地跟着,只在暗地里悄悄观察少君的夫君是什么人, 家世模样配得, 就是这性格…… 曹丕去了,却发现阿翁在此正与曹冲说笑,见他进来, 问:“你来见你弟弟?” 曹丕愣了一下,随后笑说:“冲弟天资聪颖,我今儿见了一位神童,叫他过来,许能与冲弟说上话。” 说着,便叫田稷上前拜见, 介绍说:“这是田稷,东莱人,因天资聪慧, 擅长术数,被破格选入东莱水师,做了领航员学徒。这次,他和师父一起从青州来邺城,跟着太史令学习星历。” 曹操一听,便知这人与郭柔相关了,来了兴趣,问:“读过什么书?” 田稷回说:“只读过《诗经》和《论语》,天文和术算的书读得多些。” 曹操见他年幼,不怎么苛求,便考较了一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说罢,看向田稷。 田稷立刻接道:“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将《小雅·鹿鸣》整篇都背了下来。 曹丕笑说:“他记性好,不如让冲弟和他比一比如何?” 曹冲围着他转,看见一个比他还小的小孩,新奇不已,便对曹丕说:“请阿兄出题。” 曹丕想了想,转头看向曹操,笑说:“还是阿翁来吧。” 曹操看了曹冲和田稷,便对人说:“将我新做的那两卷《孟德新书》拿来。”不一会儿,侍从捧着几卷书过来。 曹操说:“一刻钟为限,记忆多者为胜利。谁先来?” 曹冲上前一步,随手取了一卷,说:“我先来。”曹操命人计时,一刻钟后,曹冲掩卷,诵道:“兵之利在于信,兵之德在于道。德者,兵之厚积也……”1 曹操一边听,一边满意地点头。待其念完,曹冲朝田稷露出笑容,说:“请。” 田稷拿了另外一卷,一刻钟后,也掩卷盖上,念道:“夫天地之间,莫贵于人。故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2 诵罢,曹操大笑起来,这显然不是二人记忆背诵能力的上限。他见猎心喜,对田稷说:“你这样聪明的孩子,留在府中与冲儿作伴。” 曹丕听了错愕不已,一脸不可置信。这孩子年纪小,将来留给丽奴用正好,阿翁怎么能抢他家的人呢? 却见田稷跪下说:“主公有令,不敢不从。只是我生于微贱,于饥寒交迫之际,暗暗发誓,要很多很多粮食。少君曾与我说过博望侯的故事,他从西域带回了胡麻、胡桃、胡瓜、苜蓿…… 小子想效仿博望侯旧事,出海寻找良种良药良畜。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知识是无穷的。故而我不习经史,专研天文星历,恐不能与六公子作伴。” 曹丕也道:“阿翁,人各有志,他是来向太史令学习星历的。” 曹操一脸惋惜,只得道:“起来吧,是个好志向。对于出海,你有什么想法?” 田稷起身,说:“大汉幅员辽阔,南北气候不同,有高山、平原、丘陵、草原,盆地,想凡世间所生长之物,没有大汉不能养育的,但因山川海河阻碍,各地佳物不能互通,困于孤岛大陆。 大汉之东有国,名曰倭国,光武年间来朝见,却从未有人到过倭国。还有,交趾之南岛屿遍布,光热与江东相似又不同。这是近的,还有远处的,说不定会有更多的发现。” 田稷说着眼睛都亮了起来,曹操见状,心中的最后一丝芥蒂没了,遂大笑道:“等你航行归来,如张骞那般,我为你请封侯。” 田稷说“小子定当竭心尽力,不负主公厚望。”曹丕心里笑起来,女王没有看错人。 曹操越看田稷越喜欢,道:“等你长成就派你出海,扬我国威。”曹操又勉励了几句,赐了笔墨。曹丕带他告辞离去,命人好生将他送回住所。 回来,他与郭柔半含酸说了此事:“咱们好不容易找个聪明的小孩,培养着给丽奴使唤,阿翁见了,眼里心里都是冲弟。幸好他机灵,辞了此事,不然如何是好?” 郭柔笑说:“田稷脾气怪着呢,与六公子不是一路人。”说完,郭柔伸手点他的额头:“以后长点心吧,君舅唯才是举,他要,你又拦不住。” 曹丕靠在郭柔的肩膀上,郁闷说:“阿翁也太偏心了。” 郭柔一手楼腰,一手轻拍着他的后背,说:“丽奴山君只有一个阿翁,我也只有一个夫君。” 曹丕叹说:“说着不想他,可是还忍不住焦虑。” 郭柔道:“打不过,我们可以离开这里。” 曹丕轻轻“嗯”了一声,抱着郭柔的腰,鼻尖是熟悉的馨香:“我如今明白共患难的可贵了。” 患难之际,即便再难,哪怕万念俱灰,那人会拉你起来,给予你力量,告诉你不能倒下。 曹操是随性的人,宠爱哪个孩子出自本心,并不受世俗礼仪的限制。当然,其他方面也是如此。他如今大权在握,更想名副其实,汉置三公,虽分先后,但毕竟属同一级别。 曹操不爽,于是筹谋废三公,重置丞相。虽然三公早已没有实权,实权归了台阁,现在归了曹操。 凭借威望以及孔融案件的震慑,曹操成功了,但也几乎失去了他微时患难与共的伙伴。 荀彧。 他那样聪明的人,怎么看不出曹操的心思?他不配合,曹操也怨他不体谅自己的难处。 他退一步,身死族灭,但荀家却能永保富贵。 他进一步,搏得生机,而荀家也能永保富贵。 荀彧为什么不体谅他呢?荀彧为家族着想,为什么不允许他曹操为自己的家族着想? 荀彧相信汉帝会厚待曹氏,曹操一个字都不相信。刘家皇帝是出了名的薄情寡义啊。 有史为证。 作者有话说:1、2——引用《三国演义》台词。 80-90 第81章 曹操从征伐三郡乌桓回来, 就开始筹划南征,为了安定后方,先派人游说马腾, 将马腾及其家小请到邺城, 使其子马超统领其众。 之后他废三公,成为丞相后,命崔琰、毛玠主持选拔人才, 擢司马朗为主簿, 强行征司马懿为文学掾。这司马懿原先以风痹为理由,推迟了征辟,不知为何风声传到了曹操耳中,在曹操大怒要将他收狱时, 赶紧应了。 郭柔怀孕六七个月,不便随军出征, 便留守在邺城, 而曹丕则要从征。 他抱着郭柔耳鬓厮磨,满脸遗憾:“我又要错过孩子的出生。” 郭柔抚摸着他的脸庞,说:“我和他会平安等你回来。” 曹丕畅想道:“若是能一举平定天下, 我们一家将不会再分离。” 郭柔靠在他的怀中,问:“哪个谋臣跟着君舅去荆州?” 曹丕说:“程先生、友若先生、贾先生都去,郭先生身体弱留守邺城,荀先生继续待在许昌。” 郭柔说:“可惜了郭先生不能去。”程昱、荀攸、贾诩的意见,曹操不一定能听进去,但郭嘉的建议, 他必定能听进去。 曹丕闻言笑起来:“其他人要么一本正经、要么谨言慎行,唯有郭先生能投阿翁的心意。” 曹丕这次并未随曹操上前线,而是跟着夏侯惇坐镇后方, 昼夜间便可至邺城。 “刀剑无眼,你去之后,勿以我们为念。”郭柔叮嘱道。 两人正说话,忽然玉莲过来叫曹丕和郭柔过去:“主君也在。” 郭柔问:“还叫了谁?” 玉莲笑回:“只有你们二位。” 郭柔和曹丕均不知何事,心中纳罕,跟着去了。曹操说:“大军不日就要南征,府中诸事由你们母亲拿主意,府外之事问到了府上,由女王拿主意。” 曹操观家中小辈,冲儿聪颖但缺乏见识,子建好文,子桓从征,唯有郭柔见识过人,擅长谋略。曹操虽对后方做了种种安排,但就怕万一,郭柔便是最后的防线。 “我?”郭柔惊了一下,抬头却见卞夫人也是一副赞同的样子。她道:“你读书识字,筹备过水军,运过粮草,也打过仗,胆识谋略比我强了不知多少倍。” 郭柔忙称不敢,对卞夫人说:“我年轻,只怕压不住事。” 卞夫人笑说:“子桓子文兄弟都要出征,子建他们年幼,家中也唯有你了。” 曹丕见如此说,心中欢喜女王得父母托付家事,转头对郭柔说:“你就应了,凡事与阿母商量着来。” 郭柔沉吟半响,点头说:“新妇定能竭心尽力。” 家中事务一向由卞夫人打理,而且打理得妥当,即便是环夫人也说不出一句不好的话来。 郭柔从没想过要管家的权力,一来曹公姬妾儿女太多,二来卞夫人掌家时,常补贴相依为命的娘家兄弟。令郭柔没想到的是,她首先拿到的是曹家对外交涉的权力。 卞夫人笑说:“你身子重,真有事就找你拿个主意而已,不必过于焦虑。”她又说了几句话,就打发她和子桓回去了。 小夫妻走后,卞夫人问:“你征乌桓时,子桓尚能留守在邺城,如今北方平定,他留在邺城,难道不好?” 曹操摇头说:“他总要历练。”曹丕是他的长子,都历练一番,将来便不会轻易被人欺瞒。 卞夫人见如此说,明白他为子桓考虑,也不好说什么了。如今她的两个儿子都随军出征,子文自幼勇猛,她不担忧,唯有子桓使她心忧。 到了那日,郭柔与众女眷送别了亲人,便关闭门户,自家过日子。曹家现在有两个孕妇,卞夫人格外上心,尤其是孙孟缇。 自从大军南征后,她郁郁寡欢,日夜担忧,头上如同压了一座大山,整个人憔悴了许多。卞夫人劝了几次,不管用,便托郭柔去宽慰她的心。 这日早上,郭柔起身去找孙孟缇。孙孟缇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要起身相迎,郭柔赶忙叫人扶住她,说:“我听说你苦夏,便过来看看。” 郭柔看去,原来孙孟缇正在绣鱼戏莲花的小心衣,忍不住拿起来端详,不住地赞说:“好鲜亮的活计,是给侄子准备的?” 孙孟缇羞道:“让嫂嫂见笑了。” “这刺绣的手艺不知比我强了多少。”郭柔放下心衣,问起孙孟缇的起居来,听到她每顿只用几口饭,忍不住劝道:“这如何是好,你的身子会受不了的。” 孙孟缇强撑着一笑:“胃口不好,吃不下。” 郭柔抬头对桃叶说:“我们姐妹说话,你们自个儿玩去。”桃叶笑着便和孙孟缇的侍女去了。 孙孟缇垂下头,绞着衣角。郭柔问:“你最近憔悴了许多,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是不是三弟怠慢了你?” 孙孟缇说:“我与他是你敬我,我敬他的,从未红过脸。” 郭柔笑道:“也是。君姑把公子们教导得好,品性才干远超世家公子。” 孙孟缇微微颔首。 郭柔忽然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试着相信三公子呢?” 孙孟缇愕然,不可置信。郭柔笑道:“你可是他的妻子。你嫁进来数年,对君舅也了解一二,何必自苦?” 孙孟缇眼睛红了,嘴巴张了张,别过脸去。郭柔欠身靠近安慰似的抱了抱她,说:“君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托我宽慰你。非只为孩子,也为你自己的身子。你自己好了,方能图以后。” 孙孟缇忽然感到一股暖流流遍全身,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得“嗯嗯”地回话。 郭柔又说了几句话,估摸着孙孟缇的情绪好些,便回了院中。热起来的夏风,吹得人心生躁意。 她摇着团扇,缓缓走着,因天气炎热,侍从也不见了人影,远远看见一个侍女坐在廊下靠着朱红色的柱子睡得口水直流,树上的蝉鸣一声高似一声。 大军到哪里了? 子桓到了什么地方? 她又想起了孙孟缇,心里明白孙孟缇的处境十分安全,只是无法言明。曹彰很早被排除在继承人之外,孙家与曹家是互为姻亲,孙家也有曹家女,两家都不敢也不能撕破脸。 孙家强盛,曹家好好养着孙孟缇,孙家败落,孙孟缇更是安抚孙家及其附属势力的绝佳人选。 曹操和谋士们看得清楚,刘备才是曹氏的心腹之患,孙家反而退居其次。 且说刘表听闻曹操发兵征伐,本来就不好的身体,愈发沉重了,隐隐有下世的迹象。当年,他也曾名列八骏,单骑定荆州,何等英雄气概? 如今苟延残喘,政事外被蔡瑁张允控制,家事被后妻蔡氏把持,欲见长子宗亲托付后事而不能。 刘表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日夜不见长子,耳边常有鼓鸣之声,常以为是曹军将至,惊惧忧虑而死。 蔡氏兄妹把持了荆州,密谋立幼子刘琮为荆州之主,一来他年幼小刚十四岁,易于控制,二来他的妻子乃是蔡氏女。 然而,蔡氏兄妹拥立刘琮后,曹军已至新野,情势危急,这些荆州豪族不得不考虑未来。 荆州能不能挡住曹操大军呢? 他们能不能保全自己的家族? 一时间人心浮动,曹操听闻刘表已死,继位的乃是孺子刘琮,大笑数声,转瞬间想出了主意,即刻换来谋士,欲行攻心之计,不战而屈人之兵,以最小的代价拿下荆州,然后解决了刘备。 荀攸、程昱、贾诩等人与曹操不谋而合,立刻派人去游说荆州豪族,以大势迫使刘琮背后的蔡氏兄妹归降。 作者有话说:首先要和小伙伴们说声对不起,现实遇到了一些问题,同时写作也进入瓶颈期,整个人比较焦虑,压力比较大。我先把现实的问题慢慢解决了,因此这篇文的更新可能会不稳定。谢谢小伙伴们一路的支持~ 第82章 刘琮不降, 背后的荆州豪族也会迫使他投降。他以及父亲刘表留下的基业被蔡瑁等人卖了个好价钱。 当时曹操人刚至新野,刘琮举州投降,遂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荆州。 且说邺城先得了刘表病逝的消息, 郭柔又惊又喜。往常这些消息都是传到曹丕那里, 如今他不在,前线的军情汇总到外书房,由郭柔掌管。 刘表已死, 大公子刘琦在外, 刘备客居荆州,与蔡瑁等荆州豪族关系不和,故而蔡瑁等人必然拥立少子刘琮。 这样操作的空间必然大了,地方豪族就是墙头草。 想毕, 郭柔立刻道:“来人,去请……不, 备车, 我亲自去郭府。”桃叶忙去吩咐。 郭柔一边换衣服,一边对侍女说:“你去叫君姑不要忧心,我回来自去禀告。”说话间换好了衣裳, 扶着孙红,出了府门,登上马车。 郭府离丞相府不远,不到两刻钟便到了。“少君小心。”孙红看着郭柔就止不住的心惊胆战,算算她腹中的孩子已经有八个月了。 郭夫人慌忙出来相迎,来不及寒暄, 郭柔问:“郭先生何在?” 郭夫人忧心忡忡说:“他又病了。” 郭柔闻言一愣,道:“是我唐突了,只是有一件军情要务, 需找他商议。” “少君这边请。”郭夫人听说,按下心中的担忧,引着她去了。 郭柔进了屋,郭夫人扶着郭嘉坐起来,靠在凭几上。他笑说:“让少君见笑了,有何要事?” 郭夫人倒了两盏水,放到二人手边,便退出去了。郭柔见他神色憔悴,问:“可看过医者了?” 郭嘉说:“不妨事,什么事?” 郭柔起身,从袖口掏出一张纸,递给郭嘉。郭嘉展看罢,眼睛顿时亮起来:“这下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得到荆州了,天助主公啊!” 郭嘉说着,便咳嗽起来,眼睛溢出泪水。郭柔递水过去,他摆摆手,待止住了咳嗽,他问:“少君来找我做什么?” 郭柔回道:“荆州在握,南方震动,若曹公顺流而东,可得江东乎?” 郭嘉沉吟半响,摇头道:“难说。”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且荆州新附,北方军队水土不服,孙家在江东经营日久,胜负难说啊。 郭柔又问:“曹公可会顺流而下?” 郭嘉沉默了,抬头问郭柔:“你不同意此刻伐江东?” 郭柔点头:“长江天险既保护了江东,又困住了江东,那些江东士族多安于现状,且孙权顺利继承父兄基业,绝非庸主,他正值壮年,有周瑜、鲁肃、张昭等人辅佐,若非完全之策,不能与之交战。” 郭嘉说:“此时不战,机会失去便不会再来。” 郭柔说:“曹公如今控制了荆州淮南,在加上海上的水师,必将孙氏拒之江南。孙氏是外来势力,如同当年的刘景升,荆州之今日,便是江东之明日。” 郭嘉听到这里,眼睛一亮,早听主公说新妇聪颖,极有战略意识,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主公未必不能胜。”郭嘉道。 郭柔说:“逆风,想以弱胜强,必定出奇制胜;顺风则反之,求稳为上策。观曹公大小几十战,多以弱胜强。” 郭嘉闻言一顿,然后笑说:“你不必过于忧心。也好。我写一封信送与主公。” 郭柔说:“叨扰先生了。” 说罢,亲取了纸笔。郭嘉挥笔写了一封信,唤人进来,命他快马加鞭送到曹军大营。 郭柔心中松了一口气,见郭嘉面有倦色,心中过意不去,便起身告辞,免得打扰他休息。 出了屋门,郭夫人正在院中等她。她过来扶住郭柔,笑问:“说好了?” “不是什么大事。”郭柔安慰道。 郭夫人看了眼她的肚子,心道,早听闻郭少君非同凡俗女子,见她身怀六甲还要过来商议军事,心中叹服。 且说郭柔回到丞相府,见卞夫人等在屋中,便低声如此这般说了此事。卞夫人不断点头:“郭先生算无遗策,孟德又听他的意见,他能去书,最好。” 郭柔说:“我也是这么想。”卞夫人放下心中的石头,回去了。 刘琮举州投降,曹操正志得意满,回味胜利,忽然有人报:“郭祭酒来信。” 曹操接过信,手一扬,对众将笑说:“此必奉孝贺喜我得荆州之信。” “郭祭酒何以知之?刘琮投降不过昨日,难道郭祭酒有卜卦的本事?”众人不信。 曹操一边拆信,一边笑说:“我信奉孝。”展看罢,果然郭嘉在信中先贺喜主公得荆州,再说了江东难图,必先稳固荆州,再东进。 他传给众将,众将看了,不得不佩服郭嘉的未卜先知。荀攸道:“郭先生言之有理,眼下刘备不知荆州已降,不若轻兵突进,追击刘备。” 程昱道:“刘备实乃心腹大患,几次被他逃脱,不得不除。”贾诩也建议如此。 刘备向来仁义,为何曹军阵营一致认定刘备是心腹大患呢?刘备乃汉室宗亲,观其行迹,有光武之风,兴复汉室是其毕生愿望,而曹氏要的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两者水火不容,而江东的孙氏与之相比,虽然势大,但尚可有合作的空间。 曹操道:“来人,选出五千精兵,我亲自统帅,明日发兵,抓拿刘备。” 众人领命。次日一早,虎豹骑带上干粮,昼夜疾行而去追赶刘备。刘备素以仁义著称,且躬行仁义之事,樊城百姓听闻刘琮投降,曹军压境,又闻刘使君不能抵挡曹操,要离他们而去,哭着要跟随刘备。 刘备不忍心,诸葛亮等人劝说无果,他执意带军民十万,拖家带口,辎重千辆,缓慢行军,日行不过十余里。 诸葛亮看着百姓扶老携幼,艰难前行,心中不忍,但又不得不劝:“主公,这样下去,只怕早晚为曹操追上。” 刘备哽咽道:“百姓追随我至此,我岂能弃他们而去?”不听。 忽然身后传来大地震动的声音,有人惊呼叫道:“曹军来了!”军民皆惊惧。 刘备收拢士兵与曹军作战,虎豹骑乃天下精兵,势力锐不可当,刘备军本仓促应战,一触即溃,仅刘备诸葛亮等几十骑逃脱。 曹操站在高岗上观战,忽然一银铠将领十分勇猛,虎豹骑莫能敢进,便问左右:“这是何人?” 左右回道:“此乃常山赵云赵子龙。” 曹操顿生爱才之心:“勿要伤他性命。” 左右:“……”听从了,传令下去。主公见一个爱一个的毛病,还是没改。 刘备帐下的人岂能轻易投降? 关云长便是血淋淋的教训。 无奈主公不听从,左右心知如此,无人敢劝。 诸军士惧其勇猛,又怕军令,不敢近前,使那赵云在大军中进进出出,如入无人之境,仿佛在寻什么人。 曹操翘首以盼,半响只等来一句:“赵云抢了丞相的宝剑,带着刘备的儿子逃了。” 曹操闻言又想起这一路见到的百姓,忍不住叹道:“刘玄德啊刘玄德……”他唯才是举,哪怕盗嫂之徒只要有才,便能任官。 他不信仁义,但仁义偏偏在眼前具象化了。 他行不来仁义,子桓也行不来,曹家有仁义之心的恐怕只有女王和冲儿了。 不过刘备行他的仁义,他行自己的唯才是举! 曹操想了片刻,将之抛之脑后,现在要紧的是拿下江陵。江陵作为荆州的战略要地,有大量的军资器械和粮草。 时值深秋,孙孟缇先郭柔一步生产,郭柔与卞夫人坐在外面,焦急地等待,暗暗期待,孙孟缇母子平安。 世家联姻,要的是带有对方的血脉,而血脉能成为两家合作的桥梁。且孙孟缇本身就是个惹人怜惜的孩子。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郭柔抬头望去,却见是崔婉来了。嫂嫂和君姑在这里,崔婉不能不来。 崔婉听到屋里孙孟缇的惨叫,吓得身子一颤,对生育生出阴影来。卞夫人见了,说:“好孩子,你的心我知道了,这里有我,你先回去。” 郭柔也劝:“四弟妹回去吧,等孟缇生产了,我派人唤你。” “我……”崔婉欲言又止,鼻尖隐隐闻见血腥气,脸色白了白。 卞夫人见状,忙唤她的丫头送她回去:“瞧着你身子略有不适,先回去休息。” 崔婉犹豫了下,告辞离去。卞夫人叹了一声说:“女子生产不易。”虽然生产的痛苦已经退却,但遗留的感觉告诉她,那是离死亡最近的时候。 郭柔抚摸着肚子,说:“但愿这是个疼娘亲的孩子。” 卞夫人见了说:“你也回去吧。” 郭柔摇头:“我要看着孟缇平安生产才放心。” 两人等到月上中天,忽然听到里面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均是精神一震。郭柔扶着桃叶艰难地站起来,看见产婆满面笑容地抱着襁褓出来:“恭喜夫人,添了个小郎君。” 郭柔急问:“孟缇如何?” 产婆笑回:“母子均安,孙娘子已经倦极睡去。” 卞夫人抱着婴儿,口呼“中黄太乙保佑”,看着胎发发黄的小儿,奇道:“这孩子生得与子文小时一模一样。” 郭柔看过去,忍不住笑出来,连连点头。月凉如水,卞夫人看过婴儿,便教人抱回去,好生照看母子。 月色满街,卞夫人送郭柔回到院中,正要离去,郭柔忽然灵光一闪道:“君姑,何不写一封书信向孙家报喜?” “报喜?” “孙家。” 卞夫人意会,就问:“怎么写?” 郭柔道:“就正常地写。” 桃叶早已取了笔墨,郭柔想了想,道:“我愿为君姑执笔。” 卞夫人笑说:“好。”略想一想,便道:“卞氏顿首顿首:荷蒙天恩,今夜丑时,新妇诞下麟孙,母子俱安……” 郭柔停了笔,拿给卞夫人看。卞夫人点头说:“民间习俗,新妇诞子,要送红鸡蛋给娘家,路途遥远,只怕鸡蛋坏了。” 郭柔说:“用红绢袋装金球,如何?” “这个好。”卞夫人道:“我让人备下厚礼送到江东。” 郭柔道:“孙家早已得知孟缇怀孕,不若先派一人快马加鞭到江东,宽慰她的父母家人。” 卞夫人看了眼郭柔,点头说:“那就换成名贵的香料和金玉锦缎之类。” 郭柔道:“明日尽早送去,让孟缇的陪嫁去送。只当报喜,别的不用多说。” 卞夫人欠身悄悄问:“明公要与孙氏打仗?” 郭柔叹息一声,摇头道:“不好说。咱们身居内宅,管不了战场的事情,只当亲家处。” “也好。”卞夫人道,这样不使子文为难。 第83章 次日一早, 卞夫人选了几个随从与孙孟缇的陪嫁一起快马加鞭赶赴江东,又另派人通知曹操。 孙孟缇醒来后,得知消息, 先是一喜, 随后怔愣半响,叫人抱来婴儿,置在臂弯中, 眼睛里都是爱怜。 “咱们娘俩以后要相依为命了。”她心中暗暗道。 又过了几日, 郭柔生产。临产前,想起上次生产的乌龙,她叫来丽奴和山君,给他们说明情况, 又道:“这里乱,一时顾不上你们, 等阿母好了, 派人叫你们回来好不好?” 丽奴已经知事,闻言点头,眼睛里藏不住担忧:“阿母要好好的, 我不要小弟弟小妹妹,也要阿母。” 郭柔听了心中熨帖,将两个孩子抱住,笑说:“便是为了你们,阿母也要好好的。” 山君稚嫩的小手抚着郭柔的背,安慰道:“阿母, 一定会好好的。” “你们先去找林小叔,过了今晚,明天就接你们回来。”郭柔道。 丽奴和山君不住地点头, 郭柔便叫杏儿将二人送到杜夫人处照看。待送走二人,郭柔面目忽然扭曲了一下,心中骂道,该死的子桓,又不在身边。 她扶着桃叶一边在院中艰难地散步,一面骂曹丕,生生生,怎么不是他自己生。一直骂到卞夫人过来,让她听了一耳朵。 卞夫人忍俊不禁,郭柔倒是满脸尴尬。 “骂得好。看你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卞夫人心道,真好啊,女王现在的处境比当年自己好很多,丁夫人刚正,刘夫人育有子嗣,而她只是倡家女,各中滋味难以对人言。 卞夫人没有女儿,看着与自己经历相似的郭柔,仿佛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另一种可能,令人越看越喜欢。 “君姑先回去休息,离生产还早着哩。”郭柔已经生了两个孩子,有生产的经验。 卞夫人也知如此,问过产婆、侍女、太医,又回去处理他事。她怕自己在这边,女王不自在,只频频打发人通消息。 大约黎明时分,郭柔平安诞下一子。卞夫人喜出望外,郭柔心中隐秘地松了一口气。 幼儿不好养活,一个太危险,两个不多,三四个最保险,尤其是男孩。郭柔素怀青云志,丈夫、孩子都是送她上青霄的好风。当然,这不妨碍她爱他们。 纵观历史,唯有血缘,才能系住权力斗争下分崩离析的关系,如宣太后和秦昭襄王、赵姬和秦始皇。反之,则有前汉少帝和张嫣,还有东汉的皇帝和太后们。 殷鉴不远。 “阿母!”外面传来焦急的叫声。 郭柔抬头望去,只见一双儿女跑了进来,趴在她的床头。郭柔艰难地抬起手,抚摸着二人的头发,问:“吃饭了吗?” “没有。”丽奴和山君道。 “阿母很好,你们去吃饭。来,先看看弟弟。”郭柔道。 两个毛绒绒的脑袋凑上来。半响,丽奴嫌弃说:“好丑,比妹妹生下来还丑。” 郭柔笑起来:“长大就好看了。阿母累了,要睡会,你带山君出去吃饭好不好。” 丽奴给郭柔掖好被子,依依不舍地带着妹妹出了屋子,坐在门槛上。桃叶提食盒过来,笑问:“丽奴,你们在哪里用饭?” 丽奴指了廊下:“这里。”他想要守护着母亲。 桃叶忙命人铺了席褥,设上几案,摆了饭菜。丽奴小声对山君:“阿母要睡觉,不要哭闹。” 山君本不是哭闹的性子,闻言点点头,一副沉稳的模样,惹得侍女暗笑。两小儿默默地独自吃了饭,然后坐在廊下玩玩具,一下子仿佛懂事了许多,让人心中一暖。 丽奴只是小,但并非不知事。他阿翁不在,当然由他这个“小丈夫”来保护阿母和妹妹,还有丑丑的弟弟。 “山君山君,弟弟要不叫阿丑?”丽奴小声对山君道。 山君不知事,只知点头。丽奴并没有因为得到妹妹的支持而高兴,反而叹了一口气:“阿翁肯定会嫌弃的。”他也知道这个名字不好听。 山君指着丽奴:“鹿!” 她又指着自己:“虎。” 丽奴想了想,对山君,又仿佛自言自语:“有一种小动作最喜欢偷瓜吃,我也喜欢吃瓜,弟弟就叫獾奴。” 山君歪头道:“瓜?” 丽奴点头:“獾奴偷瓜,给我们吃。” 山君道:“我喜欢吃瓜。” 两人童言稚语,说着只有兄妹能听懂的话,三言两语把弟弟的名字定下了。等郭柔醒来,丽奴便迫不及待地告诉阿母。 郭柔觉得好笑极了,念了几声:“獾奴,獾奴,獾奴。也好。” 丽奴高兴至极,忙叫道:“我这就给阿翁写信,告诉他,我是獾奴的兄长,妹妹是獾奴的姐姐。” 郭柔笑说:“好,就由你来写信。” 且说孙孟缇的陪嫁倍道兼程,十几日便至了江东,却因形势紧张,被人先带到了孙权住处。 陪嫁虽然疲惫,但精神奕奕,兴奋道:“将军,咱家娘子平安诞下一子,母子俱安。请速告知主君和大公子。” 孙权颔首:“已派人去请,你从何处来?” 陪嫁:“从邺城而来,这是天大的喜事,一刻都不敢耽搁。” 孙权:“何人叫你来报喜?” 陪嫁:“卞夫人和郭少君对咱家娘子很是关怀,是她们命我来报信,使主君勿忧。” 孙权早听得曹家长媳之名,她的字和传奇经历都令人啧啧称奇,又听闻她极得曹操看重,多次称赞,是曹家年轻一代不可多得的人才。 对,就是人才。江东受惠于她发明的曲辕犁、筒车、纸张,还有挽救妇人的产钳,据说她精通制造和算术,颇有张平子之风,连文采也是极好。 “郭少君如何?”孙权问。 陪嫁笑说:“咱家娘子远嫁,常思念亲人郁郁不乐,郭少君仁厚和善,经常过来宽慰娘子,还给卞夫人提议,专门请了做南方菜的厨子,以慰娘子的思乡之情。” 孙权问:“郭少君在相府地位如何?” 陪嫁不假思索:“郭少君是相府年轻一代的第一人,曹公和卞夫人都看重她。这次曹公南征……荆州,二公子也跟着去了,府中外面的事情由郭少君掌管,府内的事情才是卞夫人掌管。” “哦?”这么说来,郭少君对江东的态度,能影响到曹操。孙权神色未变,笑说:“她与二公子关系如何?” 陪嫁顿了顿,说:“若说咱家娘子与姑爷是相敬如宾,那郭少君与二公子则是鹣鲽情深。二公子为了郭少君,连结发妻子都逐出了府。” 孙权问:“这样的事情,曹公和卞夫人难道不管?” 陪嫁笑说:“卞夫人听曹公的,曹公看重郭少君,且郭少君育有曹家的长孙,就那么成了。” 孙权摇头道:“曹丕与曹操不愧是父子。”皆好立贱者为正室。 陪嫁笑了笑,没有说话。孙权问罢,将要拆报喜的信,陪嫁欲言又止,思及孙权是孙家的家主,不敢阻挡,任由他看去。 孙权看了几遍,都是些妇人之言,又看了礼单。陪嫁说:“卞夫人说,因两家隔着大山大河,交通不便,故而礼物粗疏,乞请恕罪。” 孙权使了个眼色给左右,左右去了,查得仔仔细细,没发现半分夹带,不过是些金银绢帛和香料。 难道只是简单的贺礼? 正想着,孙孟缇的父母叔父家人都过来了,看过信,惊喜过望,心中有了盘算。 与这陪嫁前后脚到江东的还有刘备的军师诸葛亮,请求联合抗曹。那刘备被曹操追得急惶惶若丧家之犬。 说是联合,两方的势力如云泥之别,孙权心中犹豫不决,下面的大臣也各持不同的意见。 如今曹操势大,总要一战,联合刘备确实是上选。但若因刘备,将江东拖入战争的泥潭,胜……胜的可能性不大,若是败了,可真是彻底败了。 那厢曹操站在江陵的敌楼上,望着滔滔江水,不知所想。荀攸等人都劝他巩固荆州,如今形势大好,大军顺流而下,数日便可至江东,统一南北的机会就在眼前若隐若现。 他要抓住吗? 他能抓住吗? 他想抓住。 然而郭嘉的信和郭柔之前的战略谋划,让他踌躇不决。曹操踱步,许褚亦步亦趋,耳边是甲胄碰撞的声音,让人安心,又使人热血沸腾。 入冬的风吹在脸上,比北方更加柔软和湿润。 逆风?顺风? 顺风,那小丫头竟然担心自己不会打顺风局,曹操想到这里既好笑,又自负,逆风局都打赢了,更何况顺风局? “仲康,你说以少胜多好打,还是以多胜少好打?”曹操停下脚步问许褚。 许褚想了半响,说:“主公,我喜欢以少打多,军士多了,我管不住。” 曹操听到这话,睁圆了眼睛,回头看着他,笑说:“哦,你仔细说说。” 许褚道:“人一多就容易乱。我喜欢带着精兵,直取敌首,或切割敌人军阵。我冲,军士跟着冲,我退,军士跟着退,就是一条心。人多,心就不齐了。” 曹操听了,笑说:“昔年韩信点兵多多益善。这是你成不了帅才的原因啊。” 许褚嘿嘿一笑,没有说话,直看着曹操。曹军阵营中,也唯有主公能指挥大规模的战斗。 说罢,曹操仿佛下定了决心道:“叫子孝过来。”侍卫立刻去了。 不多时,曹仁便过来了。曹操对他道:“你率军留守在江陵,我欲率军东进。” 曹仁道:“末将领命。不知主公何时发兵?” 正说着,忽然有人禀道:“邺城来了消息。” 曹操接了信封,撕开一看,取出信看罢,顿时大笑起来。 曹仁问:“主公何故发笑?” 曹操将信递过去,曹仁看完,笑着贺道:“恭喜主公。”正是卞夫人送来报喜的信。 作者有话说:以后更新不定,十分抱歉了~ 第84章 添丁进口, 曹操站在敌楼上,虽初冬的风凛冽,但他心中畅快至极。 优势在我, 岂能放弃?往日比这更难的情况都遭遇过, 更何况现在一片形势大好? 曹操下了敌楼后,留曹仁守在江陵,自己则率水陆大军东进, 追击刘备。刘备自当阳败后, 只与几十骑逃出来,收拢溃兵,改渡汉水,前往江夏与刘琦汇合。 曹军紧追不舍, 形势危急,刘备与刘琦的兵力合在一处才两万余人, 不得不将目光投到江东。如今唯有联合江东孙权方与曹军有一战之力, 诸葛亮主动请缨前往江东,说服孙权,联合抵御曹操。曹操收拢了荆州水军, 顺流而下,陆军沿江而行,雄赳气昂,势必一举统一天下。 追到半路时,忽有医官惊惶来报:“丞相,军中疑似出现疫病。” 曹操听了, 大吃一惊,道:“快把报告呈上。”自从邺城疫后,郭柔根据切身经验, 与华佗等太医,制定了疫病防治条例,呈给曹操,推行开来。 军中更是严格执行,并设置一应官职,由郭柔与华佗等太医培训了医工担任。曹操迅速看完,原来军中发现了十多人腹泻高烧,疑似瘟疫,如今密切接触的一百多人已被隔离。 曹操将报告传给众人,问医官:“照例如何处置?” 医官回道:“患者就地治疗,密切接触者就地隔离。同时,军中提高警戒,每日监测体温,医工巡察记录,后方运送药材,以防不备。” 他说着,顿了一顿,垂头颤抖道:“……条例上……言……言,若出现瘟疫,最好撤军归去修整,待查清原因,找出治疗方子,才可进军。” 曹操眉头皱起,问:“你可查清缘由?” 医官道:“不知。治疗方案按症状下药。” 曹操挥手:“你下去吧,用心做事。我自有定论。”医官满脸忧虑地下去了。 荀攸说:“主公,病患多是北人,恐水土不服所致。军中最怕出现瘟疫,如今之计,稳妥为上。” 贾诩也说:“明公昔破袁氏、今收汉南,威名远著,军势既大;若乘旧楚之饶,以飨吏士,抚安百姓,使安土乐业,则可不劳众而江东稽服矣。”1 程昱也不赞同继续行军,连武将念及瘟疫都踌躇起来,他们多经历过瘟疫,深知瘟疫的可怕,一时间都看向曹操。 曹操笑说:“嗨,那医官也是说了,只是疑似瘟疫。刘备乃我心腹大患,现今如丧家之犬,此刻不除,无疑放虎归山。来人,以守城的名义留下患者和密接接触者养病。其余人随我追击刘备,夺下江夏。” 众人见曹操主意已定,不能更改,只得作罢。曹操待众人出去后,神情变得凝肃,思考半响。 他有一个惊天动地的好主意:召郭柔从征。 这并非突然兴起的念头,而是踏入荆州的那刻就已有了。 曹操年事已高,从征的谋臣武将都是与他一辈,反观江东的孙权周瑜、刘备帐下的军师诸葛亮,这三人都与子桓同龄啊…… 孙权坐稳父兄基业,周瑜有勇有谋,能让刘备信任的军师自然不凡,这几人都身居要位,独当一面。 见此,曹操回首军中,忽然发现内部人才不继,子桓守成可以,子丹稚嫩尚需历练,郭柔本策谋之士,却困于内宅,不得历练。 若三人历练成,以子丹女王辅佐子桓,他百年之后,也能闭上眼睛了。 子桓是他活着的长子,已失一子,此子不能轻易动,子丹由他带着历练。何不把郭柔调来?曹操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好,正要命人传旨,忽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情。 算日子,郭柔应该产子不满一月,他若是下旨召人,估计连卞玉那样好脾气的娘们也会向他发飙。 再等等,等她身体恢复。 想毕,曹操命人叫来曹彰、曹真、曹休等几个小辈,趁着军队修整的闲暇,教导一二。 病患和密接者等一二百人留下治病,同时军中下令后方运送草药至大军。 且说郭柔在邺城,猛然想起一件大事,今岁曹操下令选拔将才,大军出征之前已在军中选过一次,然而现在曹操不在,但是候选人却陆续进邺城。 若第一届就出现问题,只怕后续难以进行。 于是,郭柔提笔写信给曹操,并给出建议方案,若明年正月明公不能归来,可使夏侯惇主持,若军情紧急,请改任曹丕或郭嘉。 “公子丕、郭先生官职低,请明公允其暂权摄高位,以示明公爱才之心,揽才之意,惜才之情。”郭柔如此写道,封上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到大军。 她则以丞相府的名义,发公文给留守长史杜袭,命其做好赴邺的考生接待工作。杜袭接到命令,不敢怠慢,也心知武举考试的好处,立刻张贴告示于城门口和城中,告知考生投牒的地址和考试时间。 众考生千里迢迢来到邺城,听闻曹操南征,正忧虑间,得了这个消息,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按照指示,报名去了。 曹操收到信后,感慨郭柔的耿直,也不怕因此被他厌恶。不过现在的曹操不怕子女小辈出头争抢,就怕他们不争不抢。 郭柔提出的这三个人选极得曹操的心意,夏侯惇总理后方军务,若前线战争顺利,也唯有他能抽出时间回去一趟,且他的身份也高,曹丕则是他最年长的儿子,郭奉孝是他最信任的谋士。 这三人随便一人拿出去,足以主持这场考试。当然,最得曹操开心的是郭柔根本没提什么世家大族人选,如崔琰、毛玠、荀彧等人。崔琰毛玠现如今主持曹氏文官选拔。 他越看越高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孩子看得比子桓更长远。想毕,他提笔,犹豫半响,还是写了一条任命书,任命曹丕为五官中郎将,副丞相,允他开府置官署。 搁下笔,曹操现在明白了当年刘邦看到太子刘盈身边伴着商山四皓时的心情了,子桓羽翼已丰,他承担不起改换继承人的代价。 想到这里,曹操叹了一口气,往东南眺望了,想起了孙权和周瑜,往东北眺望,想起了被刘备委以重任的诸葛亮,再往北想起了子修。 曹操正郁闷着,忽来人报:“周瑜率大军溯流而上,与我军相隔不过百里。” 闻言,曹操快步走到舆图前,待看清山川地形,忽然脸色一变:“休教竖子抢了先机!”言罢,他立刻召来谋臣和武将议事。 作者有话说: 1——引用《三国志》 70后,80后已经登上汉末大舞台,70后的周瑜、司马懿,80后的诸葛亮、孙权、郭女王、曹丕,50后还在奋战主公曹操一看,只有个61年的刘备与自己一样奋战。 第85章 曹丕在后方收到任命后, 又惊又喜,若非顾忌眼前的使者,恨不得跳起来, 狂喜大笑几声。 他梦寐以求的职位竟然到手了, 如做梦一般。五官中郎将负责禁军,副丞相乃丞相副手,变相说明他是阿翁的继承人, 开府置官使他能培养自己的班底。 曹丕强压住上扬的嘴角, 努力保持继承人应有的矜持,从腰上接下一块玉佩递过去,含笑说:“使者辛苦。南北不同,又值隆冬天气, 阿翁身子可好?” 使者同样明白这份任命的重要性,自然想交好继承人, 遂接了玉佩塞入袖中, 亦笑回:“主公身子康健,一切安好,二公子真乃仁孝之人。” 曹丕:“这是身为人子的分内之责。”他顿了顿, 面上带出一丝疑惑,问:“阿翁军情繁忙,日理万机,怎么会想起我来?” 使者闻言笑说:“二公子,不妨猜猜是谁向主公举荐了你。” 曹丕低头沉思,荀攸程昱贾诩等谋臣向来说话说三分, 定不会掺和此事,诸夏侯曹将军是阿翁心腹,也不会如此。思来想去, 不知何人,遂摇头:“请使者教我。” 使者笑说:“公子误矣,何不看看身边人?” “身边人?”曹丕重复,仍是不解。 使者朝曹丕拱手道:“公子难道不知这正是少君举荐的你。” “啊?”曹丕吃了一惊:“少君,郭少君?我怎么不知?” 使者笑着点头:“正是。” 曹丕顿时笑起来:“快说说,究竟是什么缘由,我都要糊涂了。” 使者也是乖觉,就把郭柔举荐夏侯惇、曹丕和郭嘉等人主持明年武举考试的事说了。曹丕听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使者:“若丞相仍远征在外,必要使公子担此重任了。” 曹丕说:“定不负阿翁所望。”说完,命人带使者回去休息,他自己对女王又赞叹又感激,没想到推他前进一步的是女王。曹丕立刻铺纸张蘸墨写信给女王,诉说喜悦和相思之情。 郭柔收到信后笑了笑,暗道,果然成了。卞夫人早在郭柔寄信之初,便知道内容,没想到真得了这样的好处,饶是她喜怒不形于色,也暗暗高兴了一回。 曹冲越长越大,聪颖得让卞夫人都心惊,日夜担忧。若曹冲得位,那她四子皆危。 权力之争,残酷至此。 卞夫人自知不是善谋之人,只能做自己应该做的,不给儿子拖后腿,没想到女王竟往上推了儿子一把,故而心中对她更看重几分。 郭柔第一次以丞相府的名义发布命令时,犹带有三分小心、三分激动和四分兴奋。她原先只处理留守长史不决的事情,现在更深地介入了日常事务。 时不可失,失不再来。郭柔走到今天这步,靠的是她智取豪夺牢牢抓住了每一次机会,每一次机会都让她前进一步。 当然,最根本的是她在机会降临前已经做好了准备。 除了日常事务,此外郭柔还实地考察,与华佗、营造官、农官、河道官、以及留守官员等人商议改建邺城排水排污设施。 华佗对此十分赞同:“近年来,天下屡兴瘟疫,无论茅檐寒舍还是朱门绣户,都躲不开。据老朽多年行医,究其根本无外乎蛇虫鼠蚊,污水粪便、尸体之流导致的。疫病来势汹汹,当以防为主。” 郭柔拿了一册统计数据交给众人传看:“这是前者邺城大疫的统计数据,你们有看过的,有没看过的,也都看看。瘟疫来了,没有人家能够独善其身,这也是我建议改建邺城排水排污设施的原因。” 崔琰:“丞相正率军南征,若此时营造工程,只怕钱帛役使不够。” 郭柔笑起来:“这个我自有主意,不用管。只讨论这工程可行可不行?” 营造官主持了邺城防御设施的重建,闻言说:“长安和洛阳地下埋有排水排污的管道,地上有沟渠池塘,保证了排水排污。只要测出邺城的地势走向、历年降雨,还有城周围的河渠,比照着长安洛阳,想来不难。” 河道官道:“涉及河渠,我们全力协助。” 郭柔道:“正是这个理。邺城住着我们的家人,此举虽为邺城,也是为了我们自己。” 农官深知瘟疫危害,闻言说:“我们能做何事?” 郭柔道:“我见古书上记载过用粪肥地的法子,不知是真是假?” 农官点头说:“确有此事,不过多用的是牛羊马等物的粪便。” 郭柔说:“你派人试试人粪尿、草木灰、腐烂的蔬果杂草绿叶,能不能肥地?还有……” 她看了眼华佗,华佗颔首补充道:“人粪尿要沤上一沤,免得传播疾病,也免得烧了庄稼。” 崔琰等人见郭柔说起如此粗鄙之言,各个面面相觑。只听她又道:“我觉得这个有用,有用了,便不用朝廷拨钱,自有人来收这些肥地。” 华佗说:“人、牛、羊、马、鸟,都是天地间的生灵,牛马羊鸟的粪便能肥地,人不至于连这些畜生都不如吧?” 农官听了这话,忍俊不禁:“回去就试。” 华佗对众人说:“这粪尿处理了,蛇鼠蚊蝇就少了。” 崔琰咳嗽了几声,不自在地点头。杜袭了然,他对华佗这位神医十分敬佩,闻言沉吟道:“那不仅要重申弃灰之法,还要在邺城建些茅厕,多挖些掩埋垃圾的坑。” 郭柔颔首:“不错,杜长史考虑周全。” 杜袭回:“此乃百年之计,不可不慎重。” 郭柔道:“此事由杜长史督建,营造司主持,河道、农官全力协助。营造司先去测量地形,设计图纸,等来年开春,就开始改造。” 众人应了。郭柔笑说:“诸位无事暂且回去。崔先生留下,我读书有不懂处,想要请教你。” 待其他人散了,郭柔笑着又叫人送上饮子:“我前日读书时突发奇想,冒出个念头,听闻崔先生博览群书,故而前来请教。” 崔琰闻言便道:“少君请讲。” 郭柔示意他喝热饮暖身子,说:“随便指街上一百姓,你说他最多通过几个人能接触到丞相。” 崔琰道:“凡俗百姓,何以能见丞相尊颜?” 郭柔摇头,拿手比了“六”,笑说:“我猜六人,至多不超过七人,这人便能顺着这条链接接触到丞相。” 崔琰吃了一惊,道:“不可能。” 郭柔:“崔先生不信,尽可去试。” 崔琰忽然灵光一闪,诧异地看向郭柔,陡然明白她的意思。若一百姓通过六人便能接触到丞相,那瘟疫是不是顺着这条链接,人传人,无人能够逃脱,即便身处朱门深庭。 郭柔见他明白,叹了一声:“如今朝廷艰难,百废待兴,丞相又在南用兵,实在无力营造工程,但防疫事关人命等不得。 我听闻江东有一神医名唤张仲景,其家族三分之二的人死于伤寒,故而直至今日张家依旧子嗣凋零,家族败落,可叹可惜啊。” 崔琰闻弦歌知雅意,少君这是要向世家大族要钱要人呢。若真如她说的,一人通过六人便能接触到任何人,世家不得不郑重考虑此事了。 下午,崔琰心事重重回了家中,其子崔宁见了,忙问缘故。崔琰说了,崔宁听完,来了兴趣,道:“阿翁,这有何难?我自去验证。” 说着便去了。他从大街上随意叫来卖草编的老翁,对他道:“我有一封信,想要送给辛家辛议郎。” 老翁忙摇头:“草民不认识什么辛议郎,郎君行行好,放了我。” 崔宁笑说:“老丈误会了。我不是让你亲自送,也不是真的送,你可转交给别人,让别人继续送,只要这封信能顺着关系送到辛议郎手上就行。 经手的人越少越好,给你的赏钱也越多。” 老翁满脸沟壑,听了壮着胆子问:“公子是哪家的郎君?” 崔宁道:“家父乃丞相东曹掾崔氏讳琰,这涉及到一件公务,请老丈不要隐瞒。” 老翁连连点头,语气多了几分亲昵,道:“崔公是好人,我们都知道。”说完,他想了想说:“辛议郎当官的,哦,我认识一人,与她说过几句话。” 崔宁说:“请讲。” 老翁咧嘴笑说:“丞相府的郭少君喜欢我编的草编,出门碰到了,买过几次,还说过话。 不是真送信啊,我会把信交给郭少君,我还听说啊,郭少君和一个辛娘子关系好,辛娘子和辛议郎都姓辛,估计认识。” 崔宁扶额:“辛议郎是辛娘子的父亲。” 老翁笑说:“辛议郎也是好官。” 老翁——郭少君——辛毗,只通过一人便接触了辛毗。初战失利,崔宁给了老翁五百钱。又随机拉个老婆婆试验。 老婆婆——村长——村长老婆表婶的娘家侄——邺城酒楼掌柜——辛府管事——辛毗。比老翁好些,通过三人才找到辛毗。 崔宁仿佛发现了新玩具,不断拉人试验,被其他郎君看到,得知缘由,也都惊奇不已。 那些庶民竟然能通过不到六个人就找到世家大族头上?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崔宁随机拉人试验,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直到天黑,没有一人超过接触六个人才找到辛毗的。 一人嘴硬:“这里是邺城,辛家家大业大,婢仆成群,百姓当然能接触辛家的仆从,不如我们明天去城外找人。” 众人纷纷道:“对,我们去城外。” 于是,邺城及周边发起了“寻找辛毗”的挑战,而辛毗是最晚知道的。 第86章 “啊?崔季珪, 你说清楚,为什么邺城的人都在寻我?”辛毗知道后,恼羞成怒打上崔琰的门。 崔琰自知理亏, 告罪不迭。辛毗见状, 不好再说什么,冷哼一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崔琰便把缘由说了,无奈道:“宁儿总不能寻找丞相吧。”以丞相多疑的性子, 说不定会以为别人要刺杀他。 辛毗脸色一直黑着, 听了便道:“既然他是你的孩子,怎么不寻找崔季珪?” 崔琰笑了下:“谁人不知你是邺城的名士,智谋见识远超过我。” 辛毗的脸色这才好些:“你少说这话,我不吃这套。” “我这就让他们不许用你的名号。” “算了, 算了,我和这些孩子们计较什么。” 说罢, 辛毗心中也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便问:“真的最多通过六人便能找到任何一人?” 崔琰摊手道:“至今没有打破六人这个数。” 辛毗想了想,又想起郭少君提起这件事的初衷,念及瘟疫, 忍不住心中一寒,感慨道:“怪不得瘟疫传播得这么快,最多就六个人,从田舍郎便能接触到天子。这排水排污的工程要建,少君什么章程?” 崔琰走过来,低声说:“邺城的各司都全力协助, 只是缺少粮帛力役使。” 辛毗抬眼,见崔琰一笑,便心下意会, 道:“我家百余口人,老的老小的小,要格外仔细些。我倒是愿意,只是没个领头的人。” 崔琰也微微颔首:“这事早一日做,就早一日安心。” 郭柔写信告知曹操此事。过了几日杜袭送来改造的预算,她看了一眼,笑道:“交给我。” 转头,郭柔求上了卞夫人:“请君姑助我。” 卞夫人知道缘由,沉默了一瞬:“……我只发帖子邀请人,剩下的你来。” 郭柔道:“交给我。” 卞夫人想了想说:“若是没有钱帛,等明公回来一起商议,也是一样的。” 郭柔走过来,欠身低声说:“我故意这么做的。他们天天标榜命比百姓贵,就看他们认为自己的命值多少钱。况且,为曹军赋税从征的是百姓,他们如今已经不堪忍受,再让他们出钱出力不好。” 卞夫人沉吟了一下,道:“也好。不可鲁莽。” 郭柔一笑:“我知道轻重。”卞夫人以赏山茶花的名义,邀来众夫人。 “寻找辛毗”挑战如火如荼,邺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知晓了些,又有消息灵通的知道,郭少君想要改造邺城的排水排污工程,但因大军南征没有粮帛,于是心中明白了些。 过了几日,府中花园山茶花凌寒开放,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形状。曹家的夫人、夏侯家的夫人、辛夫人、崔夫人、郭夫人、甄夫人、张夫人等人陆续过来,由仆妇引着进去。 只见松柏苍翠,池水凝碧,腊梅盛开,沿路摆着山茶花的盆景,红花娇艳,白花圣洁。侍女引着众人进了一处大殿,帘子掀开,顿时一股暖香扑面而来,看去,只见红飞翠舞,热闹非凡。 郭柔见夏侯渊的夫人丁夫人进了屋,忙过来,笑说:“婶母来了,快坐。”丁夫人颔首微笑,问了句:“怎么不见丽奴他们兄妹?” “上学去了。”一边说,一边引着丁夫人拜见卞夫人。 这位丁夫人是曹操正室丁夫人的亲妹子,卞夫人不敢怠慢,微微欠身,含笑说:“快入坐,来人,上热饮,给夫人暖身子。” 丁夫人坐下,凑过身子,问:“嫂嫂新添两位孙儿,我竟没收到宴会请帖。” 郭柔笑说:“君舅、夫君和三叔都行军在外,不好大办,等他们回来,大家好好热闹一场。” 卞夫人说:“正是。” 夏侯惇夫人说:“等天气暖和了,再办也是一样。” 不断有人到卞夫人面前说话,待众人落了座。少顷,侍女献菜,舞姬献舞。郭柔安箸、孙孟缇布菜,崔媛盛汤。 舞姬退下,乐声停了,众人叙话。辛夫人忽然问郭柔说:“少君,前日我听说一件奇事,都在找议郎,说整个邺城的人都能通过中间人接触到议郎。” 郭柔笑说:“这话你要问崔夫人了。” 崔夫人惊叹于这件奇事,闻言忙道:“真是这样,从没超过六个人的,连街上的乞儿也是如此。” “真的吗?” “我不信。” 崔夫人听说,道:“你若不信,自去试验,我是不得不信。” 一人道:“邺城太小,放之冀州,乃至天下,只怕要超过六个人了。” 崔夫人笑说:“小儿正要去试验。” 说完,叹了一声说:“昔年邺城瘟疫时,我们家关闭门户,本以为能躲开瘟疫,没想到也有几个家人染上了,原来这就是原因。” “正是。”郭柔一边说,一边拈起蛋黄酥对众人道:“别看这颗小小的蛋黄酥,油是磨坊新榨的,盐从青州运来,蛋黄是奴婢养的鸡下的,胡麻是百姓种的……光原料就涉及到成千上百的人。 除了吃的,还有穿的、用的、喝的,我们人就处在这样的关系中,也就是通过这些基本的,乃至更复杂的关系网络,找到任何一人。 若不想被人找到,恐怕只能藏之深山老林,茹毛饮血了。” 一席话说得众人纷纷看身上的衣服、案上的饭食,不由得沉吟起来。 郭柔顺势叹息一声:“这也是一些人传人的疫病能迅速蔓延的原因。你们知道,这疫来势汹汹,便是华神医坐镇,治疗效果也是不容乐观,唯有提前预防。” 她继续诚恳道:“诸位夫人娘子都是尊贵的人儿,千金之躯,可女子素来柔弱,亡于疫病的多于男子。生为女子存于世间,何其艰难呀?” 众人唏嘘不已,她们中间也有继室夫人,前头的夫人不是难产而死,就是病死。 曹婧问:“我听说嫂嫂改造邺城什么的,据说和瘟疫有关。” 郭柔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华神医说疫病多源于不洁的环境,如今邺城人齿日繁,随意抛弃垃圾,滋生蛇鼠蚊蝇,极易爆发疫病。 我有这样的想法,只是大军如今南征,粮帛供应军士尚且不足,哪里能做这些?“ “可这也是极重要的事情啊!”几人急道。关乎自己性命,不由得不急。 郭柔道:“我有心,只是心有余力不足。” 辛夫人:“这事宜早不宜迟,万一……岂不是晚了?这是积阴骘,惠及子孙的好事。” 这事麻烦就麻烦在你不仅要管门前雪,连他人瓦上霜都要扫了,不然门前雪扫得再干净,也是徒劳。 第87章 郭柔压低了声音, 说了个数字,然后摇头叹道:“我纵有心,也只是杯水车薪, 不如等大军得胜归来, 再做打算。” “众人捧柴火焰高。我们凑上一凑,虽凑不全,但能做多少是多少。”辛夫人道, 其他人也附和道。 瘟疫就像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 而世家大族惜命。 郭柔想了想说:“诸位如此仗义,我岂能小气?我愿出五千匹绢。” 卞夫人听到了,笑说:“明公忧心瘟疫,我代明公出绢万匹。”其他人见状, 也纷纷出钱,这个说:“我出三千匹。”那个说:“我出二千匹。” 郭柔道:“诸位为了大义, 慷慨解囊, 我必请人立碑,传之后人,以记今日之事。”众人听了, 那分不愉快也没了。 宴会罢,卞夫人和郭柔将曹家所出的两万匹绢运到衙门,孙孟缇和崔媛各出一千五百匹绢,其他的姬妾共出了二千匹绢。 郭柔心中过意不去,对卞夫人说:“因我之故,让君姑……” 话还未说完, 就被卞夫人阻止了,她笑道:“你当我不会算账?这笔账,我心里算得明白。” 邺城的粮帛供应军士, 军士用命,曹家的势力就在,便是库中无一匹绢,无一粒粟,又何妨?若曹氏势力不在,便是库中金山银山,也守不住。 郭柔闻言,赞道:“早听说君姑深明大义,果然如此,教我佩服。”卞夫人闻言一笑。 孙孟缇回来,悄悄问侍女,好奇道:“俗话说父母在不分家,二公子和嫂嫂哪来的这么多钱?” 侍女因在曹家日久,渐渐知道了一些事,回道:“郭娘擅长制造,早年出方子给商人,得了一大笔分红,据说极为丰厚,谁看了都眼红。” “怪不得。”孙孟缇知女王父母兄弟俱无,沦为奴婢,怎么会有那么多钱。她又笑道:“今日宴会上,崔娘子穿得彩绣辉煌,嫂嫂倒穿得素雅。” 侍女道:“那些商人不过一两年的功夫,便从二公子门下独立出去,成为朝廷的皇商。郭娘子和二公子陆陆续续花了不少钱出去,像慈幼堂、藏书楼就是二人主持建造的。” 孙孟缇闻言,挥退侍女,独坐叹息。她原以为孙策孙权两位兄长是难得一见的天才,没想到曹公家中子嗣也绝非庸才。 二十辆车载着绢帛进了府衙,杜袭收到后,喜上眉梢。前车刚进了门,后面又来了一队车,管事高呼:“辛氏献八千匹绢,助防治瘟疫。” 辛家的绢帛还未搬完,又有车队进来。杜袭乐得合不拢嘴,满面春风,命书吏拿笔记录下来。 临近年关,南方传来战场的消息,征战不利,曹操要率军回来。曹丕先于曹操回邺,说了详细军情:“军队中瘟疫虽有所控制,但连绵不断,若大规模调动军队,必将导致瘟疫扩散,陆上作战如此,而水战接连失利。” 郭柔坐在对面,为曹丕缝补衣服,闻言便问:“曹公撤军后,如何安排?” 曹丕摇头,说:“这几日就要出结果了。” 郭柔道:“荆州来得太易,经营就要困难许多。” 夫妻说着,曹丕忽然问:“你举荐我,怎么不和我提前说一声,叫我吃了一惊。” “光惊,无喜?” “狂喜。” 郭柔想了想,说:“咱们内里夫妻一体,可到了曹公面前,我若亦步亦趋,曹公只当我是你的人,再重用我,也越不过你。 你是曹公的长子,将来要继承曹公的基业,故而曹公培养你与众不同。我的定位是辅弼,我与你路不同,因而要分开走。咱们互相扶持,才能走得远。” 曹丕听了,深以为然:“你想的明白。你不知道当日我有多高兴?”他说着,忍不住又兴奋起来,这可是继承人的位置啊! 郭柔看着他笑,拿牙咬断线,将衣服放到案上,说:“常言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夫妻若心往一处用,劲儿往一处使,何愁事情不成?” 曹丕大为赞同道:“正是这话。”夫妻比兄弟更让他感到安心。 正说着,忽有人来报:“明公来信了。” 郭柔立刻接了来,只见收信人上面写着郭柔,她愣了一下,转头看了眼来到身侧的曹丕,拆开一同观看。 原来曹操欲派郭柔前往南郡,权摄水军。 郭柔心中一动,转头看曹丕,曹丕眉头紧锁:“阿翁这不是胡闹吗?他们就要撤军回来,徒留你一人抵抗孙刘联军。” 说罢,曹丕却看见郭柔若有所思,震惊说:“你莫不是想去?” 郭柔问:“子桓,你知道我小时在什么地方长大。” “南郡!”曹丕灵光一闪,女王是广宗人,父亲曾任南郡太守。 郭柔道:“我在南郡出生,长到了八九岁。君舅现在估计无人可用,才想起了我。” 曹丕踌躇道:“那里太危险。南郡失可复得,若是人……”刘备妻女如今又被曹军俘获,还不知父亲要如何处置。 “不可。”曹丕摇头,低声道:“刘备与我们是生死仇敌,江东都是一群鼠辈,阿翁……阿翁……” 郭柔伸手止住了曹丕的话:“我明白。” “可是啊……”郭柔专注地盯着曹丕的眼睛,说:“子桓,自秦到汉,有女子为将乎?如今机会难得,若是一旦失去,别说我,就说千百年后,恐怕也无女子为将。” 曹丕的眉头仍未舒展:“那里太危险。你做内政,可以失败无数次,但是打仗你只能败一次,败了再出来就难了。”世人对女子苛刻得很。 郭柔点头:“我知道,也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我身为女子,只有在无人能做,无人想做的事情上才能出头。 无人能做,我便去做。无人想做,我要去做。” 曹丕往榻上一坐,别过了脸。郭柔凑过来,曹丕转头看了一眼,又飞快地扭过去,哼道:“你不是我的妻子,比那些臣子还像臣子。” 郭柔跟过去,笑说:“子桓你心思细腻,与我虽是妻子,也是知己,你比我自己还了解我自己。” 曹丕说:“刀剑无眼,你真的想好了?不要后悔。” “绝不后悔。” 曹丕抱着郭柔的腰,喃喃讷讷道:“我这不是娶了个妻子,是迎了祖宗。” 郭柔站着正抚摸他的后背,闻言失笑,拍了一巴掌,道:“我为你生儿育女,孝敬舅姑,友悌兄弟,操持家务,哪里做得不好?” 曹丕闷闷笑了:“做得很好,只是我舍不得你。” 郭柔说:“我去之后,你好生照顾三个孩子,特别是丽奴。君舅……他看你……也看丽奴,丽奴会成为你的好帮手。” “嗯。” “山君不爱说话,你要多和她说话交流,她最喜她的阿翁了。” “好。” “獾奴年纪最幼,莫要忘了这个。他性格沉静,性子最像你,眉毛眼睛也与你长得最像。” “嗯。” …… 郭柔嘱咐了许多,又找卞夫人说了此事。卞夫人闻言,自然不悦,又无法反对,只恨恨地接了獾奴养着,说:“我是上辈子欠你们的,一个两个,管生不管养。可怜的山君和獾奴,还有小丽奴。” 郭柔乖乖低头听训,不敢说一句话反驳。积极认错,死不悔改。 回来后,桃叶等人正在收拾衣物。丽奴跑过来,抱住郭柔的大腿,仰头问:“阿母打仗,带我去好不好?” 郭柔比了比他的个字,说:“等你长到比我高,我就带你出去打仗。” 丽奴懊恼地自己比了比,才过阿娘的腰部,顿时郁闷说:“还要多久啊?” 郭柔道:“你每日好好吃饭,不许挑食,很快就会比我高了。” 第88章 晚上, 儿女们都睡去,案上的连枝铜灯微微摇曳,照见曹丕脸上的不舍和担忧。 郭柔换了衣服过来, 见了, 反而笑说:“分别是为了再次相见,何必做小儿女之态?” 曹丕叹了一口气:“我岂敢拦你?女王果然是女王啊。”谁家的妻子在地位稳固时,抛夫弃子, 跑到战场?他听其话意, 若是败了,女王已经存了死志。 郭柔软语安慰,曹丕心思细腻,情感丰富, 又保持着理性,故而接受了既成事实, 又忍不住忧愁。 “对了, 还有两件事要你费心。” “哪两件事?” 郭柔说着拿了纸笔,就着灯,一边写一边说:“第一件事是武举, 目前到邺城的举子有五百余人,务必保持公平公正,考核兵法时,要糊名誊录。武举样子打得好,以后的文举就有先例可依。” 说完,她看向曹丕, 直到曹丕应了,才继续说第二件事:“关于邺城的排水排污设施改造一事,这事由我起头, 交给你才放心。 筹集的绢帛足以支撑九成的工程量,不足部分由朝廷补足。这件事做了,就要做好,不然就得罪于士族。谁要是敢贪污,就扒了他的皮。” 曹丕惊了一下:“真的扒皮?” 郭柔瞪了他一眼,说:“若真出现这种情况,就把他交给满伯宁处置。”满宠满伯宁,性情刚毅,执法严苛。 曹丕点头,郭柔吹了墨,推到曹丕面前。曹丕叹了一口气将其收了,放入匣中,又问:“你到了南郡,如何收服人心?” 郭柔笑了一下,如此这般说了,曹丕时不时点头。 次日,郭柔辞别亲人,带着孙红等亲卫,往南去了。她刚走没多久,府里的医工悄悄回道:“少君临走之前,要了一份毒药。” 曹丕挥了挥手,道:“我知道了,勿要外传。”医工走后,曹丕颓然坐下,看着摇篮里睡得正香的獾奴,心中五味杂陈。 且说郭柔在半路上,碰到曹操,进营帐拜见。曹操见了她,也是一愣,继而高兴起来。 与孙刘争锋的过程中,郭柔不在,但处处有她的身影。医官是郭柔培养的,水战立功的小将是郭柔的部下,提示风向的是她的学生。 北方无水军大将,若继续任命荆州人士为将,曹操怕其反叛,思来想去,唯有郭柔能担此重任,故而突发奇想,便任命郭柔权摄南郡水军。 然而刚发出去,他又后悔了,但没有派人追回信件。 今见人,曹操又是喜又是悔,喜的是荆州水军有所托付,悔的是若郭柔出事,则悔之不及。 “你可想清楚了?”曹操问。 郭柔回:“明公信我,托我重任,不可不慎重。唯有一死,以报明公知遇之恩。” 曹操闻言,打量了郭柔一眼,沉吟道:“我用人向来不拘门第亲族,你既然已想明白,便好。我且问你,你到了荆州当如何?” 郭柔早已得了荆州的情报,尤其关注了南郡,闻言便道:“我到了荆州之后,广施仁义,以安士女百姓之心,然后修整水军军备,调整军制,全力配合曹将军。” 曹操闻言颔首:“也好。若有不懂,就问子孝。” 郭柔见此刻帐中只有许褚,便直接问:“君舅回去后,可有再次南征之意?” 曹操眼睛一眯,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郭柔说:“我有一言,冒死奏闻。” 曹操听了,大笑起来:“别人说冒死可信,你说冒死不可信。我视你与子桓无异,岂可让你冒死?有话直说,家人之间不必见外。” 郭柔道:“诺。君舅雄才大略,威名远震,麾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步骑兵纵横天下,无人能敌。 南方多山多水,北人多不习南方气候,故而生瘟疫,与孙刘之战,实则是以己之短攻其所长。 我以为先北后南,合天下于一。江东孙权不足为惧,且无心北上,偏安一隅,待时机成熟,顷刻间便能将其拿下。 刘玄德非池中之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不可不防。请君舅三思。” 曹操听了,不辨喜怒,问:“你能守住南郡?” 郭柔道:“竭心尽力,死而后已。” 曹操摇头道:“过矣,区区南郡不值你如此,保全性命要紧。”说到这里,曹操忽然想起早逝的长子,后悔了一瞬,但又坚定了任命她的念头。 两人又说了几句,曹操让其回去休息。次日,两拨人分道扬镳,各奔南北。 郭柔一行倍道兼程,途径襄阳城外的刘表墓地,备了肴馔酒水,亲往拜祭,对众人道:“先父在时常与我说刘使君的事迹,言语之中推崇备至。只恨我当时年幼,不能睹刘使君风采,如今再见,已是阴阳相隔。 使君在位时,中原战火四起,唯有荆州一片祥和,此皆使君殚心竭虑之故。如今他已去世,我等小辈当承使君遗志,保境安民,勿使使君不安于地下。” 祭拜罢,方与众人离去,走水路,朝南去了。到了江陵,郭柔先去见了曹仁。 曹仁得知曹操冒出这个主意吃了一惊,见人来又吃一惊,同时心中也隐有佩服。这是个不安于深宅大院的女人,同时也是个有担当的女人。 “你有何打算?”曹仁问道。 郭柔回:“叔父能征善战,威名赫赫,战事皆听叔父调遣,无有不从。来时,我遇到明公,他也问了我打算,我回说,广施仁义,以安士女百姓之心,然后修整水军军备,调整军制,全力配合曹将军。” 曹仁听了,暗自点头,又问:“如何安士女之心?” 郭柔笑了,回道:“先父曾任南郡太守,我少时也曾去几个世家大族。” 曹仁听了,眼睛一亮,连声赞道:“这个好,咱们在荆州跟脚浅,唯依仗兵强马壮而已,世家虽从,但心中不安。我是个粗人,行军打仗尚可,论治理则不如人了。你且去做,背后有我和青州兵。” 曹仁也清楚,青州兵对于郭柔有着特殊的感情和信任,并且认为她与去了的大良贤师有着千丝万缕的神秘联系。 两人又说了些军情要务,郭柔回了住所,写了一封帖子,命人送到蒯家。 曹操在南征战失利,加之蔡瑁和张允被杀,蒯越和蒯家正心中不安。忽闻府上投了一封奇怪的帖子,出自丞相府,忙命人取了来。 “郭柔?”年轻一辈蒯祺凑上去看了一眼,奇道:“好熟悉的名字。” 其父蒯良道:“往日叫你背谱牒,你不背,如今日这般遇到了真神,你怠慢了,便是灭门之罪。” 蒯越边看帖子,边劝:“孩子还小,慢慢教着来。郭柔是曹公二公子的妻室,也是曹公最看重的小辈。” 蒯良道:“二公子已任五官中郎将、兼副丞相,嗣位已明。郭娘子极得二公子宠爱敬重,育有二子一女。” 蒯祺倒吸一口凉气,蒯越看完笑起来,将帖子递给兄长:“还不止呢。兄长,你可记得十几年前有个叫女王的小娘子?” “是她!”蒯祺惊得失声叫道,那是他的一生之敌,跨不过的阴影。 作者有话说:首先给小伙伴们说声抱歉,最近找了班上,早出晚归,精力都放在这上面,故而没有多少时间更新。 我喜欢写作,也将写作视为伴随自己终生的事,所以不会停笔。这篇文章写得很艰难,有很多不足,但是我继续更新下去。 可能不是以后更新的重点,中间想写点甜甜的文放松下。因此这篇文章可能更新比较慢,但由于历史衍生文的特殊性,不大可能砍纲。(ps.我自己的坑品,自己都不大确定,但写文要讲究逻辑,历史衍生有自己的特殊性,不能不符合逻辑。所以不大会砍纲.) 评论中,我看到很多熟悉的ID,从第一章 到最后一章,从别的文到这篇文,十分感谢你们。 我不是一位好作者,辜负一些小伙伴们的期待,但我仍然希望在将来的某天,我的文在榜单上与你重新相遇,一起度过美好的时光。 再次感谢。 第89章 他为数不多的幼年记忆中, 就有女王的一席之地。那个凶悍的女孩,提着根棍,一边冷酷无情地敲他的头, 一边逼问:“服不服?服不服?” 蒯祺记得自己铁骨铮铮, 被打得落泪,仍未说一个字。但是,可恶的长辈常拿这件事打趣他。 “七郎, 服不服?” “七郎, 你说一声大王饶命!” 直到他加冠之后,长辈才收敛些。想到此处,蒯祺变了脸色,担忧道:“那女……郭娘子小时就那么凶悍, 如今得了势,只怕来者不善。” 话音刚落, 蒯越和蒯良一起转头, 表情奇怪地看着蒯祺。 “难道她改好了吗?”三岁看老,又在曹家那样凶悍的人家如鱼得水,如今不知要狂成什么样子。 蒯越说:“郭娘子小时就是讲理的人, 近年来观其言行,仁义醇厚,爱护百姓。她来了,是好事。” 蒯越越说心中越安,郭女王身份贵重,是影响曹家三代人的重要人物。她来这里, 说明曹氏不会轻易放弃南郡。 “讲理?她讲理,为什么无缘无故打我?”蒯祺震惊于父亲和叔父的视而不见。 蒯良疑惑地看了眼蒯祺,说:“当年郭娘子与你几个姊妹钓鱼观花, 你淘气得很,把姊妹们的水桶踹翻,还把鲜花掐了扔到地上踩,又要夺郭娘子的钓鱼竿。 气得你几位姊妹把你按在地上,动弹不得,郭娘子拿钓鱼竿敲你,和众姊妹问你还敢淘气不淘气?你说,她们以少欺多,不服。 郭娘子站出来,与你打架。她比你小两三岁,三下五除二,摁着你打。你哭得嗷嗷叫,说着,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蒯良说着,蒯祺脸上红了白,白了红,整个人僵住了。蒯越在一边笑得直不起腰。 “不可能,这不可能!”蒯祺面红耳赤,嚷道:“我怎么会求饶?” 蒯良指着自己的脸,道:“你阿翁这张脸因为这事都被你丢尽了。”过后,蒯良便严格教育蒯祺,才养成个人样。 蒯越笑道:“别笑话孩子了,说正事。郭娘子要给阿母问安,蒯家当以贵客之礼待之,再把几位侄女叫回来陪贵人。” 蒯良想了想,说:“叮嘱族人务必恭敬。” 到了那日,郭柔由侍卫侍女簇拥着来到蒯府,蒯越率领子侄在大门外迎接,蒯氏妇人在二门处候着。 郭柔与蒯越等人寒暄过后,见一青年面色赤红,神情不自在,笑了一下,问蒯越说:“这是贵府的七郎?长得与小时仿佛。” “正是。” 蒯祺不情不愿上前拜见,郭柔看了眼他,对蒯良道:“令郎与幼时一样懂事知礼。” 蒯良讪笑:“郭娘子里面请,三娘等姊妹听闻郭娘子来,早早回了府,老夫人昨晚问了几遍郭娘子。” “老夫人身子可还好?”郭柔一边走,一边问。 来到二门,蒯氏妇人簇拥着郭柔见了老夫人。老夫人头发花白,两个孙女搀扶着,一见郭柔,眼睛蓦地出现久别重逢的喜悦,含泪激动道:“郭娘子!” “老夫人。”郭柔笑着行了礼。 蒯越的妻子蔡夫人和蒯良的妻子黄夫人连忙扶起郭柔,送至老夫人身边坐下。老夫人拿手摩挲着郭柔的后背,含泪不住道:“好孩子,好孩子!” 不免悲喜叙阔一番。老夫人又让孙男娣女出来见客,当见到蔡夫人时,郭柔下来,握着她的手,叹道:“明公性急忿然,受奸人蒙蔽,错杀忠良,使荆州失去庭柱,悔之晚矣。然人死不能复生,夫人节哀。” 蔡瑁是蔡夫人的堂兄,有功被杀,恨曹操,不敢;恨孙刘,鞭长莫及。蔡家只能咽下苦果,一条路跟着曹氏走到黑。 “都怪周瑜小儿奸诈狡猾,设下离间计冤杀了兄长。”蔡夫人忍不住落下泪来。 郭柔叹息:“然人死不能复生,蔡夫人宜保重身体,节哀。” 蔡夫人擦泪道:“沙场无情,这都是兄长的命。”众人一起劝。郭柔又见过少时的玩伴,凭借着少时的记忆和情报,认出了三五个,一时间屋内活络起来。 蒯家女眷对郭柔有了几分亲近之意。宾主尽欢,天黑方散。去罢蒯家,又接连去了蔡、黄、张等荆州大族。 郭柔又设宴回请世家女眷,如此忙了月余。待摸清荆州的世家情况下,郭柔写了封信给曹操。 曹操看罢信,眉头皱起,王朝云问:“何事让明公如此不悦?” 曹操:“女王这丫头竟然做起我的主来。” 王朝云觑着曹操的神色,将信拿来看了一眼,然后笑了:“荆州有佳女,咱家亦有佳儿,姻缘天成,难道不是好事?” 原来郭柔观察了荆州的形势,短时间难以融入,但东边孙权虎视眈眈,有西进之意,便想起了联姻,故而写了一封信给曹操。 曹操接来信,沉吟半响,道:“也罢。来人,请夫人和杜氏过来。” 不多时,两人便来了。王朝云将事情说了,杜夫人心思一转,便知此事应在了自己两子身上,心道,两子年幼,与其找得力的岳家依仗,不如交好二公子夫妇。 想罢,她笑着对曹操说:“妾有两子,资质平庸,不如诸位兄长多矣。 前日读书,读到触龙说赵太后一节,妾虽鲁钝,但也深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道理。但凭明公吩咐,且少君推荐,必是品貌俱佳,何乐不为?” 曹操素喜杜夫人通透,听她果然欢喜应承,便笑了:“就衮儿罢,年岁相当。这黄家女的舅舅是蒯越,她的母亲与女王相熟,想来教养不差。” 杜夫人连声笑道:“好好好。”卞夫人向她道喜。曹操立刻叫王朝云铺纸研墨,提笔写了一封信,允了此事,命人快马加鞭送到荆州。 杜夫人和卞夫人见他事多,携手去了。忙至午后,吃罢饭,见春光融融,曹操便出去散闷。 行到一处亭外,望见碧水如玉,粉樱似雾,便知春至。 过了石桥,到了岛上,穿过亭子,忽见青石板上铺着狼皮褥子,上面躺了翘着腿的小儿,旁边睡着一只乖巧的狸奴。 曹操大吃一惊,忙叫左右:“快找太医,丽奴这嘴难道被猫抓肿了?”原来丽奴的嘴巴不知为何又红又肿。 丽奴睁开眼睛,慢悠悠将“嘴巴”一拔,原来是块柿饼,继续咬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柿饼,举着问:“大父吃柿饼吗?” 曹操又气又笑,接了来,见春光正好,青石板也大,遂赶走了狸奴,与丽奴一起躺下晒太阳,“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丽奴抓出柿饼,指着天道:“大父,天上的太阳照过阿母。” “想你阿母了?”曹操问。 “嗯。”丽奴叹了口气,然后小大人似的道:“一家人总有一个要外出打仗,大母在家,大父就经常出去,阿翁在家,阿母就经常出去。” 曹操噗嗤一下笑出声:“不出一年半载,你阿母就能回来,说不定还给你找个小媳妇?你阿母就给你衮小叔找了个小媳妇。” 丽奴听了,猛地坐起来,起身要走,曹操忙问:“你要去哪里?” 第90章 丽奴想要十个老婆? 我看他是想要十个师傅! 郭柔收到丽奴涂鸦般的亲笔信以及曹丕哭笑不得的解释, 气得提笔回复。 她心道,就丽奴这样出身还想父母给他发老婆,纯属白日做梦。他大父的原配丁夫人和离归家, 他父亲的原配夫人也和离归家, 连续两代,即便外人不说,郭柔也不想祸祸人家小娘子。 想着, 郭柔特意给曹丕写了此事, 要他留心些,待丽奴大些再找合适的妻室。 写到此处,她不由得思索起,为什么曹氏两代逐了原配? 这对父子的情形虽有不同, 但究其根本,两人或是曹氏的初创者, 或是继承人, 本身已有或者即将继承曹氏的一切,不会受岳家的辖制。 丽奴作为长孙,情形与其父类似…… 不过, 这样好玩的信,一定要保留下来,作为丽奴一辈子的把柄。郭柔郑重其事地将信收好,又亲笔给他写了回信。 当然不是找十个师傅的事,这样的“好事”郭柔督促子桓去做。她特意用印写了一封煞有其事的事,令丽奴监督子桓的饮食。 子桓嗜甜, 每日不可无糖,原有郭柔监督,尚好些。郭柔怕自己走后, 他放纵口腹之欲,而糖油吃多了易引发头疾。故而郭柔便将此重任托付给了丽奴,还有山君。 郭柔郑重其事地写完,搁下笔,拿起曹丕寄来的文章。子桓说,他要写出亘古未有的文章,暂且起名为《典论》,点评历代文章。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郭柔重新拿起,口里默念。之前不乏文人墨客点评前人文章,但都散落在章句篇章间,未有系统性的论述。 子桓要做的是全面地、系统地、理性地点评前人文章。这是一项大工程,不仅需要作者本身才气非凡,还要他博览群书,更重要的是不以自己的好恶为好恶,保持理性。 曹丕正是这个人。 郭柔初闻此事,又惊又喜,叹服他于的才气和志向,也忍不住起了攀比之心。 立德、立功、立言,谓为三不朽。子桓能执笔,书心中畅想,一展所长,她难道不能吗? 听闻曹公也正在写兵书。 故而军政要务之余,郭柔在晨曦灯下执笔书写。曹公善将兵,故写兵法;子桓善文,故写文学点评;而她擅长的则是治国理念。 再次被群鸟叫醒时,郭柔灵光乍现,来不及批衣,就在纸上写下文章的名字——《国富论》。 “人类进步的根源不在圣人,不在道德,而在于农业和医学。仓廪实而知礼节,医学救死扶伤延续人类寿命。故而不可不重视农业和医学……” 郭柔文思泉涌,下笔如有神。农业要发展,不仅要引进良种,如张骞出西域带回的胡麻、核桃、苜蓿等,也要培训良种,如选出耐旱的稻麦种子,还要施肥,更重要的是朝廷要奖励农耕、轻徭薄赋、修筑水利…… 也唯有朝廷能组织大规模的人手挖渠开陂,治理大江大河。 郭柔不仅这样写,也这样做。曹蒯两家联姻之后,蒯越率领蒯家一支以及荆州部分家族前往邺城任官。 他任职的南郡太守,暂时有郭柔权摄。郭柔招了几个荆州世家娘子,作为自己的助手,日夜随侍左右。 蒯三娘端着一盏茶过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呷了一口,见郭柔放下笔,说:“少君,天色已晚,早些去休息。” 郭柔将文书放回去,转着脖颈,又拿来一本展看,说:“这些看完就去睡。你事做完了,就去睡吧。” 蒯三娘反而在郭柔身边坐下了:“明儿我休息,不急,我陪你。”说着,倒了一本热茶,放到郭柔的手边。 医书早有茶的记载,原作为药用,后来郭柔发现这东西竟然能提神,大为惊喜,天天灌几杯浓茶,并且无师自通了加奶,加糖,加水果、加冰粉…… 自郭柔始,这茶慢慢从江陵和邺城流行开来。 “江陵的排水排污工程已经张贴告示招民夫健妇了,过两日就开工。”蒯三娘说。 郭柔抬头,赞道:“你辛苦了。” 蒯三娘笑起来:“我是为自己和家人,若能少些疫病,便是再苦再累也值得。” 郭柔忽然问:“可寻得张使君?”荆州出了一位名医,郭柔久仰其大名,她一到荆州后就迫不及待地寻人。此人名为张机,字张仲景,曾做过长沙太守,擅长医治风寒,是郭柔急需的人才。 蒯三娘摇头:“尚未寻得踪迹。” 郭柔:“多派些人去寻,找到之后,务必以礼相待。我欲上奏朝廷,如邺城旧事,在荆州建医学院,要找一位持重的人任其事。” 蒯三娘一脸认同:“除了张神医,无人能当此任。” 正说着,忽来人急禀:“曹将军有军情要务请少君过去。” 郭柔忙起身,换上铠甲,抽空转头对蒯三娘说:“你也去。” “我?好!”蒯三娘激动之后,则是兴奋,几乎叫道。愿意到郭柔身边任事的女子,自然与凡俗不同,甚至是与凡俗对抗的。蒯三娘便是如此。 深夜,郭柔带人骑马往军营,火把照出了暗夜中的阴影,如影随形地默默跟着众人。 “出了什么事?”来不及寒暄,郭柔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在曹仁右手边的位置坐下。 众将领对郭柔的出现早已不以为奇,曹仁回说:“斥候侦得周瑜率兵意欲攻打江陵。” 郭柔闻言颔首:“控荆州而制江东,孙权周瑜知道轻重。江夏在刘备手中,又是他们的盟友,自然要来攻江陵。” 这一天终于来了,郭柔感觉等了许久,但其实离曹操撤军不到两月。 郭柔到了南郡后,忙着安抚人心,修整军备,推广农具,录囚徒……整日整夜不闲着,践行她对南郡士民的承诺“承刘使君志,保境安民”,故而连年忙得都没过,才觉时间过得慢。 然而对于江东来说,大胜曹操,庆功会要开,新年要过,功劳要赏,快也现在才腾出手。 曹仁引着众人看向沙盘,上面标注着关隘河流城池,说起自己的防守看法。曹仁是诸曹夏侯中,除曹操之外,统兵作战能力最强的将领。 防守自然有其独到之处。然而上次战争失利的阴影依然笼罩在众人头顶上。 郭柔见状,笑着对众人说:“如今天寒少雨,河流进入枯水期,更有利于我军,此乃天时; 我军中有荆州本地的将士,也有北方的将士,但若论对荆州的熟悉,周瑜等人远远 不及我等,且关隘皆我军把守,若有敌攻,互为犄角,此乃地利; 如今荆州人心归附,却与江东有世仇,人和也在我们这边。天时地利人和皆在,何愁不赢?” 众人稍解,忽又见郭柔取了两个小旗,分别插在合肥和长江的入海口,笑着对众将道:“我们从不是孤军作战,有淮南和海上支援,一旦荆州陷入胶着,曹公就会从淮南和海上给予支援,缓解荆州战场的压力。 年前,广陵郡新设一县,名为靖海,港口优良,丞相已经派辛杰姜海等水师将领前往靖海,造船筹建水师,目前泊在广陵的大船有百余艘,一次可运兵近万。青州水军的作战能力,诸位有目共睹。 无论从荆州战场来看,还是从大势来看,江东孙权必为我军所灭,他们如今不过是困兽之斗。诸位见过野兽死前的挣扎吗?何其猛烈,但不过须臾间。 只要咬牙扛过去,胜利在望。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江东必将重新归附朝廷。” 郭柔语气坚定,目光坚毅,她的话语使将领们拨云见日,眼前心里一下子阔朗起来。 “对啊!” “这么来看,要怕的人不是我们,而是江东的那群人!” “对啊,咱们北方有数之不尽的民户兵丁,粮食也多。我们能奉陪下去,但是江东却耗不起。” …… 曹仁见了众将神情轻松,脸上带出笑容,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将兵打仗最重要的是士气。 他恍然想起了当年官渡之战时,郭祭酒说的主公有十胜,袁绍有十败,在艰难的环境中给主公和众将吃了定心丸,才有了后来的胜利。 90-100 第91章 曹仁早已在南郡各处设了防, 此次之后急命诸将加强戒备,迎接强敌。诸人散去,曹仁请郭柔暂且留步:“水军现在可用否?” 去年, 荆州水军新附, 人心不稳,稍一风吹草动,便兵溃不可收拾。郭柔听了, 想了想说:“人心暂稳, 可堪为战,只是要打胜仗才好。” 曹仁不语,连主公那样的人都败下来,他能守住就顶天了。 “军中筹集粮草的事情尽管找我。”郭柔也知道现在士气低落。 曹仁笑说:“自然找你, 你是南郡太守。”论安抚人心,曹仁是佩服郭柔的, 来了刚两个月, 便教南郡散去彷徨。 郭柔与蒯三娘离开营中,派人连夜叫醒属吏来太守府议事。这些半夜未睡觉的属吏未尝没有牢骚,然而郭柔给他们画了一手好饼。 前头有人已经被她举荐到邺城, 一人才思敏捷挥笔立就,荐给曹操做文书工作,一人善书荐给曹丕门下作了文学。 他们若能在曹操曹丕父子面前混个脸熟,日后前程少不了。即便不能到邺城,也万万不能得罪郭女王。 郭柔吩咐诸人,务必要稳定南郡人心, 众志成城,抵御住江东的进攻。 周瑜程普将兵数万,刘备将兵两万, 挟赤壁之威,来势汹汹,而曹仁手下守江陵的士兵仅仅一万,郭柔权摄的水军也就六千。 不幸中的万幸,孙刘并不一心,一门心思地各自都在攻城略地,兵力分散,冲向江陵的士兵也就少了。一时半刻,曹仁能顶得住。 邺城又传来消息,待后方稳定,曹操立刻率军南下合肥,重建淮南防御体系。 曹军南征时,江东有兵十万,周瑜程普拉出去两万和刘备一起打曹操,孙权则率领强兵悍将过江,围攻合肥百余日。 曹仁等将领松了一口气,淮南离江东近,朝发夕至,又有海上水师协助,有主公坐镇,荆州战事,江东不说撤军,至少不会增加援军。 “还是要出击,把握主动权。”郭柔盘查完江陵的粮草后心中暗自道。诚然江陵城高池深,粮草充足,但若凭借此不做部署,只怕要被动挨打。 曹操撤军后,对荆州做了部署,当阳、樊城、襄阳、江夏等要地均有大将镇守,互为犄角,难以攻破。曹操的军事眼光毒辣,毋庸置疑。 但这样的部署对于孙刘盟军来说,尤其有周瑜诸葛亮这样的人才,并不是不能攻破的。 郭柔自思领兵作战的经验不如周瑜,但至少比诸葛亮这样初出茅庐的军师强。 然而实际上,纵观古今,军事天才都是没有新手期的。 荆州的郡县相继失守,或为江东所据,或落入刘备囊中,周瑜的兵锋终于推到了江陵,士气反被曹仁等人的勇武所挫。 那日,郭柔也在城楼上,先是曹仁部下牛金率领三百精锐出城冲阵,几乎被困,形势危急,曹仁不顾众人劝阻,披甲上阵,率领亲兵救出牛金,返回城中。双方暂且休兵。 “能成吗?”曹仁包扎好伤口,抽空悄悄问了郭柔一句。 郭柔反问:“将军可能分出兵来?” 十天半月倒是可以,但长期却不能,他也要兵守住江陵城。曹仁刚要说话,忽又想起那日郭柔与他密谈,若她为周瑜,要如何如何攻城,曹仁当时面上不显,却出了一身冷汗。 曹仁说:“我奉主公之命,务必守住江陵。”他的任务就是守江陵,抵御江东的正面攻势。 江陵相持多日,久攻不下,甘宁献策,率所部西进攻打夷陵:“我听闻南郡太守是个小娘子,还是曹贼的儿媳,极为美貌,擅弹琵琶,攻破江陵擒住她后,献于主公。” 去年曹军率军南征,有人便传是为江东二乔而来,大乔是孙策的爱妾,小乔是周瑜的爱妾。 这个传言,再加上曹操某些方面烂透的名声,无知之人纷纷信了谣言,这让江东的一众文武犹如吃了苍蝇般恶心。 如今甘宁也想将这苍蝇,反喂到曹军文武嘴里。 周瑜闻言却摇头道:“兴霸千万小心,郭女王可不是普通的娘子。”且不说她在曹营的地位,单就她推广文教、防治瘟疫、恤养孤寡、研制新农具而言,就不能以寻常女子待之。 “若碰见郭女王,千万以礼相待,不可怠慢。”周瑜对众人道。 杀不可,这是与曹家结死仇。 但谁又敢纳她?主公可不敢。这更是和曹氏祖孙三代结下生死大仇。 唯有囚禁,再稍加拨动,便可令曹氏祖孙父子不合矣。 曹仁一介武夫,凭恃勇武,不能长久,江陵早晚为江东所有。周瑜侦得江陵的守将情况下,便下了这样的结论。 且说甘宁去后,几日未有消息,周瑜心中担忧,忽有小兵惊惶来报:“甘将军夷陵途中遇伏,从者皆没,将军亦中强弩而亡。” 周瑜惊道:“何人杀甘将军?” 小兵精神恍惚道:“为首者乃一女将,不知姓名,极其凶悍。” “莫非是郭女王?前些年有个从辽东侥幸回来的海商说,郭女王率领船队将海贼杀得海面都红了。”一人猜测道。 周瑜摇头说:“不是她。这女将必然与郭女王有关系。”曹仁不敢放郭女王去设伏,万一出了事,对曹仁而言,比丢了江陵更可怕。 确实如此,郭柔想去,曹仁吓得脸色发白死命阻止,便换了孙红。倒不是孙红比李忠等人有膂力,而是她更擅长器械。 程普又问甘宁尸骨,闻听被曹军带走,愤怒至极,道:“都督,我带兵为兴霸报仇。” 周瑜道:“老将军且慢,如此正中了曹贼奸计。”来时,周瑜和程普各领万人,程普分兵,曹仁必将出城攻阵。 程普听完:“曹仁安有此计?” 周瑜道:“曹仁未有此计,郭女王却有。” “啊?”众将皆惊。 高手过招,一招便知对方深浅。 “诸位随我入帐。”周瑜指了小兵:“你也来,将侦得详情说了,不要漏掉了一个字。” 曹军中喜气洋洋,难得有了大胜,又斩获对方大将。曹仁等一众将领心中服气,都举茶敬向郭柔。 “少君大才!” “立下这样大功,非我等能及啊。” 郭柔饮了茶,笑说:“此赖将士拼死效命,于我何功?”因着郭柔不饮酒,众将吃着酒肉喝着茶,只用乐,不用舞,连说话也斯文起来。 吃饱喝足后,众人本欲散去,却被郭柔叫去复盘战争,也只好去了。 此战拉开了郭周争夺荆州的序幕,一年间里,双方斗智斗勇,上流下流的手段纷出,偶尔诸葛亮也要掺和一脚,来个大乱斗。 江东说,郭女王不守妇道,不避外男,污言秽语,不堪入耳。郭女王回,他们是一群未开化的上蹦下跳的猴子,没二两重的脑子只盯着两件事。 江东散布流言,说曹丕纳了十八房妾,生了七八个儿子,要废逐她。郭女王不理,说她的南郡太守是朝廷亲封的太守,水军将军是朝廷亲封的将军。 …… 郭柔对江东诸人,极尽贬低,但她对其盟友刘备等人言语间却推崇备至。 刘备由明公亲自认证,天下唯二的英雄;关羽,那是曹军将领都佩服的忠义之人;张飞,万人敌,勇猛无双;赵云,单骑救主,忠义勇猛。江东有人能比得上他们? 事实如此。孙刘联盟因此有裂隙,也不干郭女王什么事。 郭柔的权势逐渐扩大,从指挥南郡的水军,到指挥曹仁,再到驻守荆州的将领,最后得了行征南将军的任命,总理荆州大局,不过一年时间。 郭女王名震天下,意气风发! 第92章 “阿翁, 疼。”小儿子举着肉乎乎的小手从乳娘怀中探出身子,向曹丕叫疼。 曹丕赶忙接过来,抱在怀中, 坐在榻上, 拿着那小手仔细端详,见不红也不肿,就问:“手怎么疼了?” “疼。”獾奴皱着眉头道。 曹丕叫来侍女问话, 均不知缘故。曹丕急得一寸寸探摸小手, 又看獾奴的脸色,却见他不哭也不闹。 桃叶猜测:“昨日大公子的手破了,回来喊疼,莫不是小公子在学大公子?”那日叫曹丕好生心疼, 抱着丽奴哄了许久。 那小手白白嫩嫩,骨头长得好好的。曹丕听此言, 轻拍了一下獾奴道:“小魔星就知道吵我。”说着就拿小鞋给他换上。 小小的脚上穿着厚厚的锦袜, 倔强地翘着,曹丕心里一片柔软,忍不住拿起亲了一下, 自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自己做父亲做得好的人了。 刚穿好,又见一只小脚伸出嘴边,惊得曹丕一掀,将人掀倒在榻上。“曹丽奴,你要干什么?”曹丕咬牙切齿道。 “我也要阿翁亲脚脚。”丽奴嚷道,还带着几分委屈。 “我看你像脚。”曹丕道:“你整天泥坑里跳来跳去, 你自己会亲吗?” 丽奴想了想,若无其事爬下来,山君也若无其事地拍了拍鞋面, 直起身来。 “咱们过去吧。”曹丕抱着獾奴,身后跟着儿女,去了正厅。时值腊日,曹家举办家宴,一众儿孙子女并养子女齐聚一堂。 路上,丽奴问:“阿翁,阿母什么时候回来?” 曹丕闻言一愣,敷衍道;“等你大些长高些,你阿母就回来了。” 他也不知女王什么时候回来。在她与周瑜斗得不分胜负时,曹丕就知道女王已经不属于他和这个小家。 丽奴听了、叹了一口气、牵着妹妹的手,说:“长大了,我要去找阿母。”阿母不来,他可以过去。 曹丕笑说:“你难道就舍得了阿翁?” 丽奴说:“阿翁好好在家等我。” 说着,一家四口来到宴会厅,与众人见了礼。 环夫人见丽奴笑着招手说:“快过来,你小叔昨天还说你呢,手上的伤好了?” 丽奴过去笑道:“好多了,叔父竟然想起了我?”曹冲新得了个叫周不疑的伙伴,极为聪明,文采又好,平日里更不和他们这些小孩子玩了。 曹冲笑了笑,说:“日后小心些,莫要伤着自己。” 丽奴点头正要走,却听环夫人笑说:“可怜见的,你阿母不在,就跟你叔父一起坐着用饭。” 丽奴大声道:“我不可怜,我阿母是大将军,阿母说了,等我长大了,封我个小将军。” 小孩的声音尖利,殿内听得清清楚楚,顿时安静下来,环夫人脸上讪讪的。卞夫人打破寂静,招手笑说:“你要当将军,总得吃饱饭,快去找你阿翁。” 丽奴哒哒跑到曹丕身边坐好,曹丕低头问他渴不渴,脸上却是与有荣焉。女王执掌荆州兵权,曹氏内部未尝没有异议。 论资历、论经验、论出身,原不该轮到郭女王的,况且她又是个女的,然而就是曹操力排众议任命她为行征南将军。 宴会罢,曹冲于无人处对环夫人说:“阿母,你不该对丽奴说那样的话。” 环夫人道:“哦,我是你阿母,你说起我来了,我都是为了你好。你看看这个家都成了什么样子。” 曹冲半响才缓缓说:“阿母,开弓没有回头箭。”良久他叹道:“我还是太小了。” “你阿翁正当壮年,且这家姓曹,又不姓郭。”环夫人顶嘴,对,确实是顶嘴,她明白自己的儿子极为聪明,看得比自己远,心里早已认定他比自己强十倍。 曹冲叹气说:“这家里没有傻子。”连丽奴这个小孩都能分出好话赖话,最天真的恐怕只有不会走路的小孩子。 曹丕不在意这些酸言酸语,他听得多了,而且他确实得到了实惠,自己掌了禁军,又当了副丞相,妻子执掌荆州军队数万人,煊煊赫赫,无怪乎别人眼红。 次日休沐,曹丕正要去参加友人宴会,吴质却来了。“怎么这个时候过来?”曹丕笑问。两人都受了邀请。 吴质笑盈盈拱手说:“某请为公子举荐一人。” 曹丕忙请他入座,问:“季重举荐何人?” 吴质说:“某举荐这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有管仲乐毅之才,不知公子可否?” 曹丕一惊,迫不及待说:“请讲。” 吴质摇头说:“此人难请。” 曹丕说:“某必折节相交倒履相迎,金银珠玉无所吝惜。” 吴质仍旧摇头:“此人性子古怪,但若能收复,极为忠心。” 曹丕急道:“若助我成大业,但尽所有。季重,不要卖关子了,快说如何将这人请来。” 吴质道:“这人生性简朴,不爱金银,只有一条不喜欢主君风流好色,不愿见主君左拥右抱,只守着一人才好。” “好奇怪的人……”他忽然停下,恍然大悟,指着吴质大笑,笑得前和后仰。吴质见他会意,只是看着曹丕面露微笑。 曹丕笑罢,道:“我已得其人矣。”吴质所言正是郭柔。 吴质道:“公子勿要失其心。” 旁观者清。明眼人都看出郭柔短时间不会回来,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总有人有意无意地往曹丕身边引荐人。当初郭柔就是这样上位的。 吴质看得心惊胆战,眼前形势一片大好,公子主内,少君主外,将来顺顺当当把家业接了,传给丽奴公子。 若公子把持不住纳妾蓄婢,只怕外朝内院永无宁日。别问吴质为什么不劝郭柔大度,问就是谁愿意辛辛苦苦把打下来的地盘给不相干的人。 以己度人,吴质一点也不想将家产便宜族中兄弟子侄。 曹丕起身以掌击了下吴质:“我与少君乃天作之合,伉俪情深,凡俗岂能知之?” 吴质不以为意,拱手笑道:“是某多虑了。”吴质的话却也提醒了曹丕,令他心中一动。 “时间不早了,咱们过去吧。”曹丕携着吴质共乘一车前去宴会了。 宴上酒酣耳热,不免吟诗作赋,又有歌女舞姬唱和。曹丕看着,忽然想起了与女王初见的情形,不免出了半日神。 吴质心咯噔一下,急得连连咳嗽,惊醒了曹丕。曹丕望见他的样子,心下会意,不由得笑起来。只是那眉眼间的笑容忽的没了,警惕的目光闪过,又化作平常。 有人要害他。 宴罢,曹丕要送吴质回去。路上,他叹道:“我竟看不到这些。” 吴质说:“公子与少君恩爱,些许小事便不在意了。” 曹丕笑说:“这可不是小事。”女王什么性子,作为枕边人他比谁都清楚。 第93章 后面的话不该吴质问, 吴质也没多嘴,反而笑着附和:“少君贤明能干,与公子是上天注定的姻缘。” 两人一路说着闲话, 各自归家。夜里, 曹丕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 他自己受得住考验, 但不知女王能否, 患得患失。月色满室,曹丕望着身边的丽奴,忍不住道:“你阿母肯定要我不要你。” 丽奴忽地睁开眼睛反驳说:“阿母不要你也要我,你又不是阿母生的。”这话吓得曹丕顿时清醒了。 “你什么时候醒的?”曹丕问。 丽奴揉了揉眼睛, 说:“阿翁你翻来翻去被窝里进冷风把我冻醒了。” 曹丕伸臂给丽奴掖好被子,嘴上却道:“快睡觉, 不然下次就把你赶下床。” 丽奴“哦”了一声, 闭上眼睛,侧身面朝曹丕睡去。曹丕拍了几下,小声道:“我去看看山君和獾奴, 马上回来。” 曹丕轻手轻脚下了榻,去了偏室,山君抱着布老虎,獾奴举着小手,睡得正香。傅母要起身,却见曹丕挥了手, 他为儿女掖好被子,才回到榻上睡下。 却说半月前,荆州得到消息, 郭女王被任命为行征南将军,惹起众议。军中多有为曹仁抱不平者。诚然郭少君智谋超群,但论资历和功劳,这征南将军最先该曹仁来当。 郭柔深知唯有胜利才能打消异议。众人也知如此,周瑜更是心里明白,眼睛盯着江陵城想要寻找机会。 刘备将张飞留下,自己带着赵云等人攻打长沙武陵等郡去了,关羽率众袭扰粮道。郭柔也在寻找机会,并决定先发制人,密令徐晃率三千人马,袭击江东的屯粮之所。 周瑜侦得消息,沉吟道:“我率五千人马去救。” 程普问:“郭女王诡计多端,都督分兵去了,只怕大营不能守长久。” 周瑜思忖:“十天,只要顶住十天,我便率军归来。”程普等将领想起粮草之重,又别无他法。 周瑜点了兵将,令凌统守大营,即刻去了。却说徐晃即将行至目的地,忽然调转行军方向,沿小路朝江陵奔去。 第四天,凌统忽然听到慌乱之声,出帐登上瞭望台,却见帐外旌旗猎猎,上面绣“郭”“乐”“满”“文”等字,心中顿时慌道:“都督中计了。”曹军对营地展开猛攻。 第五日,隔江的江陵城门打开,曹仁率水路两军出来,攻势愈加猛烈。 第六日,徐晃率部赶到,傍晚江东大营攻破,解了江陵之围,曹军俘虏斩杀万余人。 第七日周瑜得知被骗,倍道兼程回来,遇到溃兵,知大势已去,惊怒之下,牵动旧伤,栽于马下昏厥了过去。程普等将领无计可施,只好引兵退去,曹军趁势扩张势力。 消息传开,天下大惊,郭女王之名威震荆州。 郭柔送走合击的军队,回到驻地夷陵,对孙红笑说:“谁说女子不能指挥军队?”这场战役打得多辛苦,郭柔此刻就有多自豪。 孙红笑回:“我看诸位将军这次对将军心服口服。”她看到曹仁举茶来敬郭柔,然后如同喝酒一样一口闷了。 郭柔道:“将军一职本是有能者居之。可有周公瑾的消息?” 孙红摇头道:“听说一直东退,并无异样。” 郭柔沉吟:“周公瑾不是这样的人……莫非……他病得起不了身?”周瑜被流矢所中,始终未痊愈。 “时刻留意周公瑾动向。”郭柔说完,目光落在舆图上荆州南部的四郡,武陵、长沙、桂阳和零陵。 孙红问:“夜深了,将军刚参加完庆功宴,早些休息。” 郭柔问了时辰,确已是深夜,然而睡不着,便道:“你去将今日的公务拿来。”她巡视一圈不见蒯三娘,又道:“明日叫三娘拟一份安置伤残兵士的章程来。”孙红应了。 捷报飞一般传遍北方,曹军一雪赤壁之战的耻辱。曹操更是狂喜,大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吾家有后矣。” 一众子侄脸上火辣辣的,唯有曹丕恍恍惚惚,心不在焉,如在梦中,女王真得打败了周瑜,那周瑜可是开创江东基业的元老。 自从赤壁战败后,曹操匆忙回来,安抚镇压四方。当初授予郭柔行征南将军一职,一来是因为郭柔治理之才十倍于曹仁,二来她有将帅之才,破上个摇摇晃晃的江陵送与她练手,又何妨。 没想到郭女王竟然真的守住了江陵,并解了荆州之围,这如何不让曹操狂喜?此后愈发倚重郭柔? 军中老将如夏侯惇曹洪等人,也不由得心服口服。当年他们老大——曹操,可是在周瑜手下吃过大亏。 “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不好说主公,夏侯惇等人跟着曹操感慨道。 两个月后,周瑜病逝,江东战线收缩。“保境安民。”蒯三娘道:“这是将军接手荆州时说的话,那时荆州四分五裂,不出一年,将军竟然做到了。” 郭柔摇头说:“离保境安民差得远,姑且保住了江陵,安民尚且需要数年。” 蒯三娘笑道:“将军总是对自己要求过高,如今荆州士女哪个不佩服将军,想要将军长长久久留在荆州才好,连将军去征兵都应者云集。” 北方抽不出兵力来支援南方,郭柔便自力更生,征兵征税,组建军队,曹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到一年,郭柔凭借兵多将广,接连收复长沙、桂阳、武陵等郡,刘备等人奔走江东。 曹操按下中原的暗流后,提师征讨马超,历时一年打下关中。郭柔在荆州一面奖励农耕,轻徭薄赋,鼓励商业,发展文教,一面暗结益州大族豪商,图谋益州。 在曹操攻下关中时,郭柔派兵水路并进,连下益州郡县,会师江州,围困刘璋于成都。 曹操破了关中后,本欲退兵,但见荆州捷报,不得不配合继续攻打汉中。 建安十七年春,见大势已去的张鲁和刘璋先后请降。郭柔与曹操于阳平关会面。 “我要假节钺,掌管荆益二州军政。”夸赞之后,曹操问郭柔想要什么时,郭柔回道。 曹操一顿,若别人这么不客气,他早就暗地里磨刀霍霍,上一个用这样语气要权的人叫韩信,但是郭柔嘛…… “张鲁归降,我封他万户侯。你收复荆州,攻下益州,战功赫赫,何不也求个万户侯?”曹操问。 郭柔回说:“明公赏罚分明,自有道理。自丧乱以来,荆益孤悬,如今虽归附,却有叛变之忧,须得一人经营此地。” “这人是你?”曹操反问。 “正是。”郭柔道:“除了我,明公可想出还有谁?” 曹操想了遍,也想不出有谁来,连他自己都不如郭柔镇守合适。“也罢。”曹操应了。 郭柔道:“我想请明公上奏朝廷置山南剑南道行台,由我担任行尚书令,独长军政要务。” 曹操听此话,忽然想起子桓屏退众人送上《富国论》,并盯着他阅后即焚,心中一动,便知郭柔要在荆益二州施展她的政治理想,叮嘱了一句:“小心反噬。” 郭柔起身行礼:“多谢明公成全。” 曹操道:“需要多久?” 郭柔道:“少则五六年,多则七八年。” 曹操留下心腹镇守汉中关中,便率军返回邺城,东南也传来了捷报。原来江东趁曹操和郭柔主力都在西南,便率军十万,挑了软柿子,攻打合肥,遭遇张辽,大败而归。 曹操一时威镇寰宇,天下除了江东,其他尽归中央。 郭柔移治成都,任山南剑南行台尚书令,假节钺,节制荆益二州诸军事,封阳平侯。 第94章 “我成了小侯爷?”丽奴高兴地跳起来, 绕着曹丕欢呼,拨弄得曹丕心中酸涩。 去年,曹操封了几位年长的儿子为侯, 唯独落下他。曹丕安慰自己, 他是五官将,副丞相,实际上的继承人, 才不在意封侯不封侯。 曹丕说:“你天天说行军打仗, 为何不想着自己上沙场,博个封侯拜相?” 丽奴停下脚步,认真思考一番,然后拍了拍曹丕的手背:“阿翁, 等我将来立功,让爵给你, 你就有侯爵了, 不必羡慕别人。” “笑话,我岂会羡慕别人?”曹丕俯视丽奴。丽奴撇了撇嘴,绕过曹丕, 练习骑射去了。 “女王,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曹丕心中思念道,孩子越来越不好管了。女王一撒手,全丢给自己,曹丕有时又气又怨。 初春,蜀中一封锦书, 消弭了曹丕的幽怨,上书:“ 采茶逢驿使,寄与别离人。 天府无所有, 聊赠一瓯春。” 曹丕念了几遍,唇齿间都是绵绵的春意,打开青瓯,里面盛放着嫩绿的茶叶,细嗅芬芳,略在思索,提笔回信:“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妍姿巧笑,和媚心肠。 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哀弦微妙,清气含芳。 流郑激楚,度宫中商。 感心动耳,绮丽难忘。 离鸟夕宿,在彼中洲。 延颈鼓翼,悲鸣相求。 眷然顾之,使我心愁。 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这边鸿雁传书情意绵绵,那边暗流涌动,争斗不息。 “主公,郭尚书蠲免蜀地十多县赋税,某并不是说郭尚书邀买人心,若是各地有样学样,岂不乱了规矩?”丁仪道。 曹操笑说:“女王早已将此事报给孤,无碍,无碍。” 丁仪看了眼左右,曹操挥手让左右退下,他才道:“传言郭少君与名士往来说笑,并不避讳男女,谈至深夜方散,外面议论纷纷,恐有不妥。” 曹操脸色不变,笑道:“无稽之谈,不必在意。正礼,无事且退下。”丁仪退去后,曹操的脸色阴得滴出水来。 “去请郭祭酒来。”曹操叫人送上酒。不一会儿,郭嘉摇着羽扇,摇摇曳曳走来,满面笑容:“主公叫我何事?” 曹操一见他来,便笑了,招手:“奉孝坐,来人上茶。” 郭嘉坐下来:“我以为主公要请我喝酒,早知是喝茶,我便不来了。” 曹操笑说:“将相府的好茶都泡上,任奉孝挑选。” 郭嘉欠身看向曹操,笑道:“不必,我只要一瓯春便可。” 曹操看向左右,疑惑问:“一瓯春是什么茶,孤怎么不知?” 旁边侍女回道:“祭酒所言一瓯春莫非是蒙顶甘露?这是少君寄来的今年新茶,诸茶中唯蒙顶甘露最早,鲜爽甘美,府中上下都爱。” 曹操道:“去吧,再给奉孝包些带回去。”侍女微笑着去了,捧了两杯茶放置二人案上,领着左右下去。 郭嘉抿茶,笑说:“主公可知这茶为什么又叫一瓯春?” 曹操:“奉孝请讲。” 郭嘉摇头晃脑:“天府无所有,聊赠一瓯春。” 曹操对上郭嘉揶揄的眼睛,心下会意,笑了出来,尔后神情凝肃:“孤有一爱将,拥兵自重,不听调遣,一意孤行。孤实爱他,不忍处置,该当如何?” 郭嘉眉头拧起,煞有其事道:“主公当留其家人子女于邺城为质,然后下令召其回邺,解其兵权,软禁深院……” 一语未了,二人对视,一起大笑起来。曹操指着郭嘉道:“知我者,奉孝也。” 郭嘉止住笑道:“主公,这流俗之言便是鱼钩,若处置了,便是上了背后之人的钩,明面上不理会,暗地里悄悄处理了便是。” 曹操道:“奉孝之言,正合我意。” 说完,他又叹道:“燕雀安知鸿鹄志哉?古人诚不我欺。”曹操用脚指头都想不出有人编排郭柔拥兵自重想要谋反的意图。 郭柔谋反了,百年之后传位给丽奴,不是谋了寂寞?再者,二人不仅不是政敌,反而是盟友。曹操需要郭柔为家族掌舵保驾护航,郭柔需要借助曹氏势力施展心中抱负。 曹操看得分明,固然郭女王善治戎,但大部分将士之所以追随郭女王,最主要的原因是她的身份,相府二公子的妻子,长孙的母亲。 曹操的心腹他们挤不进去,二公子擅文学他们说不上话,好不容易来个会打仗的郭少君,他们可不就迎上去? 且不谈这些,但就郭柔的才干,即便她养了男人,曹操也只会劝曹丕冷静。 人才难得,曹操寻寻觅觅,亲子养子族子几十个,方从中开出顶级人才,行军打仗,抚民理政,样样在行,岂能让曹丕寒了这等人才的心? 再说了,那可是郭女王!观其志向是奔着做圣人去的,哪有时间给自己找一堆麻烦事?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郭嘉以茶陪饮。 曹操一边喝酒一边叹息,感慨年华逝去,跟着他的老人老的老(程昱),病的病(郭嘉),死的死(荀彧),不禁以箸击案,吟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谁知我心?谁知我心?” 郭嘉举着茶杯顿了一下,心道,主公过分了,刚才还说他知他,现在又开始求知音了。 郭嘉现在身子虚弱,曹操不敢劳动他出谋划策,便把要退的程昱叫回来继续出谋划策。 吴质出去宴会时,被问及如何看待郭女王与臣下交往过密,只回了一句:“谨守主臣之别而已。”回来便给曹丕告状。 曹丕气得拍案:“竖子欺人太甚。” 吴质忙劝:“我不敢隐瞒,故而回禀公子,公子若动怒,便是中了他们的圈套。” 曹丕说:“为之奈何?” 吴质想了半日:“在下智谋不足,已经技穷。公子何不去问贾大夫?”若论算计人心,恐怕只有郭嘉能与之媲美。 “他?”曹丕沉吟下一下,道:“我今日就去拜见贾大夫。” 暮色沉沉,曹丕乘车来到贾诩府上,径直进去,吓了贾诩一跳。“求贾大夫救我。”曹丕见面便拜。 贾诩忙将人扶起,就问:“老朽岂敢当公子大礼?请问何事。” 曹丕嘿了一声,不忍说又不得不说:“拙荆为了国家身冒血战,骨肉分离,现在竟有人……唉,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贾诩扶曹丕坐下,又问:“公子如何看?” 曹丕义正言辞道:“自然是无稽之谈。” 贾诩抚须叹道:“公子有此言,可见不是凡俗之人。非凡俗之人,遭人嫉恨是常有的事情,故而不免有流俗之言。” 曹丕问:“请贾大夫教我。” 贾诩道:“公子只按平常行事便好。” 曹丕:“只按平常行事便好?” “便好。”贾诩点头,又笑了:“听闻少君有诗云:天府无所有,聊赠一瓯春。老朽不禁想起了年少轻狂的事情。” “贾文和竟然也有年少轻狂。”曹丕一边心中纳罕,一边谦虚道:“内子才薄让贾大夫见笑了。” 贾诩赞道:“公子与少君伉俪情深,羡煞旁人。”曹丕闻言笑起来,又说了几句话,不便久留,便回来来。 路上,曹丕心中纳闷,女王这首诗流传甚广,为什么自己回的《善哉行》没有人知道的,他暗地里叫人外传播了,而且写得缠绵悱恻,朗朗上口,。 曹丕也不想想,郭女王的诗才几句,而且将情意和春天浓缩在一瓯茶叶中,举重若轻,写得绵长隽永,连曹植都忍不住称赞写得好。 曹丕回去找出自己的诗集册子,翻了半夜,决定改推他之前写的《燕歌行》,让天下之人看见他与女王的情比金真。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他望向窗外的月光,叹息:“你我同沐一方春光月色,却如牵牛织女遥遥相望……” 作者有话说:1.采茶逢驿使……一瓯春——改编陆凯《赠范晔诗》 2.有美一人……何以忘忧——曹丕《善哉行·有美一人》 3.秋风萧瑟……限河梁——曹丕《燕歌行·其一》 第95章 郭柔在成都呆了八年。 八年间, 风云变幻,她一面接连挫败孙刘联手进攻,一面施展抱负, 分田地推行均田制, 改进农具粮种,修缮水利,建学校医馆, 兴文教, 推广文武考试…… 破坏容易,重建难,要做的事情太多,郭柔呆了八年仍觉得尚有未尽之处, 可如今她不得不回去了。 荆益的天地太小,邺城有更广阔的天地, 供她翱翔。 天未亮, 她悄悄带着人出了城门。守城的士兵目送郭尚书消失在晨雾中,忍不住红了眼睛。 郭尚书是一位好官,公正廉洁, 为民做主,心里有他们,无怪乎他们奋死效命。东边的朝云如同蜀锦般绚烂,太阳要升起来了。 太平快要到来了,这是郭尚书经常说的话。 天下定于何?天下定于一。只要天下一统,太平便随之而来。他们对此充满了希望。 郭柔一路北上, 取道阳平关,入汉中,再经关中, 回到邺城。魏王太子曹丕于城外亲迎。 十年未见,两人的脸上都多了风霜,再见之时竟有些恍惚。怔愣一瞬,郭柔上前行礼道:“殿下。” 曹丕慌得扶起她:“快起来快起来。”嘴唇颤抖,说话也有颤音。 “阿母。”三个儿女过来行礼,丽奴已经十五岁,生得挺拔俊秀,比曹丕还要高上几寸,山君气质沉静,鹅蛋脸面,眉眼间有几分卞夫人的模样,獾奴则好奇盯着传说中的阿母,眼睛灵动无比。 郭柔一一见过,曹丕道:“走吧。”同人同乘一车,三个儿女跟在后面。车上,借着衣袖的掩饰,郭柔摸着猛地握住曹丕的手,目视前方,镇静自若。 曹丕身子一颤,尔后反握住,嘴角翘起,露出笑容来。到了王府,二人下来,郭柔盯着府门的牌匾看了半响,曹丕等着她,待其看完才进了王府。 一家五口径直去了大厅,拜见曹操。待看清曹操,郭柔吃了一惊,只见他头发花白,面染暮色,就像老了的雄狮。 “哦,女王回来了。”曹操笑道。行过礼后,说了几句寒暄话,曹操留下丽奴,打发他们出来了。一家又去拜见了卞夫人,卞夫人留山君和獾奴在她那里用饭。 路上,郭柔一边牵着曹丕的手,一边打量四周,发现景致也与走之前不同了。 曹丕低声道:“家里添了几个兄弟,三个妹妹嫁到了皇宫,三弟妹……崔氏赐死,阿翁赐了新妇给三弟,还有冲弟去了……” 郭柔听得仔细,即便这些事情曹丕早已在信中给她说过,“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很多大事啊。” 曹丕笑说:“你不在正好,都是些无奈的事情。”这几年曹操愈发多疑,先后对曹冲曹植极为看重,一度让曹丕感到继承人的位置摇摇欲坠。想着,曹丕叹了口气。 郭柔低声说:“那年明公打下汉中,我见他意气风发,现在……” 曹丕回:“阿翁上了年纪。” 一时间沉默下来,郭柔与曹丕回到院中。郭柔忽然嗅了下,问:“原先不觉得,进了邺城鼻尖总有一股幽香,不知是什么香?” 曹丕扬起袖子,道:“许是熏衣服染上的,你若不喜,换了就是。” 郭柔笑着看了他一眼,手往朱红的柱子上一抹,鹅黄色的帐子飘飘荡荡垂下半边。曹丕喉咙滚动,另一半的帐子也垂下来。 春光冉冉。 郭柔躺在柔软的榻上,神情惬意,双手抚摸着曹丕的脸庞,笑说:“你的脸圆润了许多。” 时空隔断的情愫熊熊燃烧。曹丕含情的双眼盯着她道:“你越发出众了,天下也找不出你这样的奇女子来。” 他枕边的女子是三军统帅,是尚书令,也是魏国政权架构的设计者,如同太阳一样,吸引着他的目光心神。 “我听说你在益州,对几个名士颇为赞赏……”曹丕问。 郭柔听了,大笑起来:“我们十年未见,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 曹丕闻言笑说:“人生至多不过五六个十年。” 郭柔支头侧身看着曹丕:“咱们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哪有那么多时间想东想西。” 曹丕忽地想起人生无常,不由得伤感道:“年行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通夜不瞑,志意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 郭柔听得目瞪口呆,俄而她一面撩起头发,一面伸手掐曹丕腰间的软肉,压低声音咬牙道:“不许说这话,连想也不能。你是老翁,我成了什么?老娘青春貌美,风华正茂,正要大干一场。” 曹丕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愁了,只叫女王饶命。郭柔这才罢手,曹丕道:“说话就说话,打人算什么。”说着自己也笑了,仰面看着郭柔红润的脸庞,由衷道:“你回来了,真好。” 郭柔笑说:“我在南边,一些话除了你,都不知和何人说。” 两人耳鬓厮磨了一会儿,重新梳洗,窗前对坐弹棋,说起儿女来。侍女过来禀道:“王后晚上设了家宴,请殿下和少君过去。” “知道了。”郭柔又问:“山君和獾奴在王后哪里做什么?” “小公子和娘子正在陪王后分少君带回的土仪。”侍女回。 郭柔挥手示意侍女下去,问道:“前些日子你提到虞家娘子……” 曹丕欣慰道:“丽奴不小了,虞氏河内大族,门第出身尚可,改日你去见见。” 郭柔:“也好。丽奴的妻子不要多好的家世,多好的相貌,只要和丽奴一条心,最好聪颖能担事。” 曹丕:“这话是正理。山君年纪也不小了,好儿郎要提早相看。” 郭柔叹了口气,道:“我亏欠他们兄妹良多,丽奴和獾奴是男子,好说,山君……待时机成熟,我欲将侯爵传给山君。” 曹丕:“我原想为山君择一好儿郎,或家有爵位,或使他建功封侯,让山君和后代永享富贵。” 郭柔摇头道:“我在外面见多了忘恩负义的女婿,你的好心最后不知便宜了哪家的血脉?我想好了,将来立法,这爵位宁愿断了,也不会传到山君血脉之外。” “好。”曹丕爱憎分明,一口答应。女王苦心孤诣得来的爵位,岂能便宜外人? 郭柔手中摩挲着棋子,辛宪英已因功封了关内侯,将来灭江东,她的爵位还能往上走,想必她也赞同女性爵位的传承。 次日一早,郭柔面见曹操述职,丽奴竟然立在曹操身侧听政。曹操听完,点头道:“这几年辛苦你了,你之后想去哪个部门?” 郭柔说:“往日乘人乏,蒙明公器重,出任官职。如今魏国上下猛将如云,谋臣如云,我可退矣,愿重回家庭,孝顺姑舅,辅佐夫君,抚育儿女。” 曹操想了半响,道:“也罢,你既有此心,孤岂能强求?先担个尚书郎,领个后将军。” “是。”郭柔道。 郭柔退下后,曹操问丽奴:“你怎么看郭尚书要退这件事?” 丽奴道:“按惯例,封疆大吏立下赫赫战功,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当重赏,封三公都不为过。但是阿……郭尚书想退,与常例不符,大王允她此举,也与常例不符,皆因家人故也。” 阿母与阿父夫妻一体,名曰退实未退也,且阿母秉性岂会退?乃以退为进,图谋他事。” 曹操笑起来,叫丽奴坐在身边道:“你阿母行事磊落,嫉恶如仇,不要全学,你阿翁嘛……活得太紧绷,不要学。” 丽奴笑道:“那我学大父。”曹操大笑。 作者有话说:1.年行……白头耳——曹丕《与吴质书》。 第96章 笑毕, 曹操道:“你阿母去军营或者见将领,你跟着去。” 丽奴自幼跟随曹操左右,不惧他, 不懂便问:“为何要跟着阿母去, 那些将领难道不来拜见大父?” 曹操笑起来,挥退左右,说起青州军的事情来:“吾家世代信奉太平道, 到了你阿翁和你这一代才不信。” “大父也信?”丽奴奇道。 曹操笑说:“我信军权。” 丽奴也笑了, 继续听曹操讲古:“孤与他们有一些没有落在纸上的约定……” 说到这里,曹操看向丽奴,丽奴了然地点头,便接着说:“他们不认同你阿翁, 却认同你阿母。” 丽奴露出疑惑的神情,赶忙倒了一杯茶, 曹操喝了一口道:“这要从太平道说起了……” 曹操召郭柔回来, 主要为青州军的交接以及“禅让”大事。曹丕和郭柔出生于丧乱中,见的是汉室幽暗,诸侯征战, 天子孱弱,对于大汉没有敬畏之心,心里躁动的是“彼可取而代之”的跃跃欲试。 但是曹操不同,他在强汉的余晖里诞生,青年的梦想是封狼居胥,燕然石勒, 得征西将军职便含笑九泉。 然而,汉室倾颓,天下大乱, 他一路走到现在,杀怀孕的皇妃、杀皇后,杀皇子,比霍光更甚,故而他为了保全家族部下性命不得不进一步,也容不得他退。 乱世之中军权最重要,郭柔将逐渐接替曹操执掌青州军,但在曹操看来,郭柔只是过渡,等她完成对青州军的改造,这支军队重归曹氏,也就是丽奴的手中。 郭柔回来后,马不停蹄地各处视察。晚上,郭柔忽然想起一件事,从榻上坐起来,将正欲睡觉的曹丕摇醒。 “今日我在匠坊遇见了山君和獾奴。” “哦。” “你哦什么哦啊,他们是咱们的儿女,怎么……怎么……”郭柔道:“怎么就一点野心就没有?” 白天,女儿拿着纸笔在旁边记录,幼子坐在地上磨水晶,一片静谧,只有水晶摩擦的声音。而她们夫妇都是力争上游野心勃勃的人,为了权势,隐忍克制。 “这样不好吗?”曹丕靠在郭柔的肩头,嘟囔道:“不至于让他们兄弟走了我和子建的老路。” 郭柔一顿,揽着曹丕,想了想道:“也好。丽奴要争气些。” 曹丕笑着低声问:“你难道要……”废长立幼。 郭柔语气坚定道:“我的继承人要继承我的政治理念。” 曹丕失笑:“我相信丽奴。”那可是他一手养大允文允武的好孩子。 “睡觉睡觉。”郭柔躺下来,一想到未来,脑子里千头万绪不知何处理。曹丕却睡不着了,扰她清梦。 次日一早,曹丕见郭柔仍在家中,奇道:“怎么没出去?” 郭柔换上世子妃的常服,回头道:“君姑今日设宴召了不少的年轻小娘过来。” 曹丕:“你之前说过选个丽奴喜欢的小娘子,可不要忘了。” “我自有打算。”郭柔道。 吃过饭,曹丕去上值,郭柔来到卞夫人处说话。不多时,夫人娘子们陆续而来,徜徉在桃花林中,莺歌燕语,红飞翠舞。 殿中,众夫人簇拥着卞夫人说话。侍女引着一群青春年少的小姑娘进来,卞夫人笑问:“这都是谁家的孩子?” 小娘子们行了礼,一位美貌的小娘子上前笑说:“我几日不来,伯母就把我忘了?” “我知道是你,但不认识你身边的这些姐妹。”那小娘子是曹洪的女儿曹玉润,和卞夫人极为熟悉。 曹玉润便一一介绍起来:“这是荀家妹妹荀琳,虞家妹妹虞嘉禾……”说到的女孩又见了一遍礼。 早有人将备好的礼物送上来,每人一对金玉戒指,一串珍珠。众人忙谢过。郭柔又送上礼物,每人一套花笺,一匹蜀锦。 郭柔和小娘子们说话,待虞嘉禾时问:“读过什么书?在家做什么?” 虞嘉禾面露羞涩,道:“读了曹大家的《女诫》,平日里在家做些针线。” 郭柔点头,又问:“读过曹丰生的文章否?”曹丰生是曹大家班昭的小姑,亦是一位才女,有文章驳斥《女诫》。 虞嘉禾点头:“读过,曹丰生的文章文辞犀利,对曹大家颇有责难,私以为天地阴阳各司其职。” 话音刚落,众人说话的声音低了几度。郭柔笑起来:“倒是一位博学多才的才女。”又详细问了家常,才去问下一句。 众夫人心中明白,这场宴会是为魏王孙选妻室,带了女儿过来的,家族大约是愿意的。虞夫人听到女儿如此说话,急得冷汗直冒,这个死脑筋怎么敢说这样的话,幸好郭少君胸怀宽广,向来不计较这些小事。 “只读了《论语》《孟子》《礼记》。”一位十一二岁的小娘子道,浑身灵秀之气,见之忘俗。 郭柔又问:“《礼记》中最喜欢哪一篇?” 小娘子回说:“《大学》一篇最好,上面写得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方是君子为人的根本。” “徽娘莫非要做君子吗?”曹玉润嬉笑道。这小女娘正是曹丕好兄弟夏侯尚的女儿夏侯徽。 夏侯徽:“女子为何不能做君子?” 郭柔一手拉着曹玉润,一手拉着夏侯徽,笑道:“我家有女要做君子,我们难道不能做君子的长辈吗?” 曹玉润笑起来:“我当然愿做君子的姑姑。”郭柔夸赞了一回,又拉着别的小娘子说话。 见礼罢,王朝云又提议众人以春为题做诗,不限韵脚,不少人跃跃欲试。卞夫人辞了评委职,只看郭柔和蔡琰点评。虞嘉禾竟颇有诗才,夏侯徽小小年纪也文采不俗。 宴罢,卞夫人留下郭柔说:“丽奴年少跳脱,主意又多,虞娘子温和端庄,家世好,我瞧着倒般配,只是怕你不喜这样的小娘子。” 郭柔说:“一般女子连曹丰生都不知道,更遑论读过她的文章?由此可见虞娘子学识渊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这点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卞夫人道:“那就定了?”从益州回来后的郭柔看似温和,实则令人生畏,也不知子桓和她怎么相处的。 到了丽奴,她更希望选一位温柔端方品德出众的小娘子为他打理后方。 郭柔想了想道:“夏侯小娘子聪明灵秀,瞧着与众不同。” “夏侯家的娘子?”卞夫人吃了一惊,心中盘算,她阿翁和舅舅子丹是明公看重的下一代,夏侯家又与曹家世代姻亲,也相配,只是…… “她比丽奴小了几岁。”卞夫人有些犹豫,又道:“丽奴那样的性子,妻室不能太过刚强。”一走十年,将丈夫儿女抛弃。 “但要足够聪明。”郭柔补充了一句。 卞夫人:“……”这就是刚强的性子,君姑说话都不管用,连夫君都要听她的。 虞嘉禾回到家中,虞夫人气道:“你明知世子妃不喜《女诫》,为何要那般说?” 虞嘉禾道:“曹氏今非昔比,古往今来王室取宗妇,唯有尚德才能长久。” 虞夫人唉声叹气:“完了,完了……” 虞嘉禾笑说:“若早为郭氏厌弃,岂不是我的福分?” 第97章 因循守旧, 路径依赖,固然不好听,但被证明是一条走得通的路。 开拓创新, 摸黑过河, 虽志气不俗,却承受时人异样的目光。 曹氏在世家看来很怪,乞丐携养只敢在心里说, 牝鸡司晨在深宅后院里不断提。虞嘉禾由此认定, 郭女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能长久。 “你大母属意虞氏,你阿母属意夏侯氏,你呢?”曹操知道后, 一边下棋,一边笑问。 丽奴想了想, 道:“夏侯氏。” “哦?” “总要阿母不讨厌才好。”丽奴落下棋子:“一家人总要一条心, 且夏侯妹妹并无过错,且得阿母喜欢。” 曹操:“夏侯家与别家不同,不可辜负。” 丽奴:“当然。” 曹操看了丽奴一眼, 揶揄道:“你将来惨喽,大父帮不了你。” 丽奴笑说:“大父亲自教我,阿翁疼我,弟弟妹妹敬我,何惨之有?” 曹操道:“滑头,你阿母有宣太后之风。”且不说她现在掌控的军权, 就说军中的中下层军官多受女王之恩,等成长起来又是难以撼动的力量。 丽奴道:“阿母为宣太后,我愿为秦昭襄王。宣太后时, 未闻秦宗室反对。” 曹操笑了:“你阿母是利剑,为曹氏涤清障碍,你阿翁是盾,而你要掌控剑和盾。” 丽奴一顿,抬头幽幽看了曹操一眼,心道,大父真是高看他,他阿母和阿翁哪个都不是好惹的,阿母擅长硬对硬,阿翁权术越发得心应手,还有…… “大父,你太傲慢了,我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平生愿为利剑。”丽奴毫不畏惧道。 曹操大笑起来:“利剑也好,盾牌也好,执剑人也罢,不要辜负了你身后的那些人。” “你要分得清哪些是敌人,哪些是朋友。”曹操落下一子道。 “阿母说过,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丽奴跟着落下一子道。 夕阳的余晖在两人身上慢慢移动,薄暮渐渐侵染了庭院。 “好呀!”曹丕听到长子定下夏侯氏女,击掌赞道:“我与伯仁是挚友,与子丹亲如兄弟,如今更是亲上加亲。” 议定,曹家请了媒人,为魏王长孙定下婚事,因两人年纪小,成亲要在几年后。 夏侯徽被郭女王看重,定为儿媳,夏侯氏举家欢喜。夏侯徽的母亲曹薇却郁郁不乐:“我原为你择了一儿郎,家风清正,人口简单。我不该带你去参加那次宴会……” 夏侯徽劝慰母亲说:“阿母,丽奴公子不算辱没我。既然无法改变,不如坦然接受,欣然迎接未来。” 夏侯家与曹家关系亲密无需再联姻,夏侯徽也没想过当魏国世孙妃,没到郭将军横插一手,她便成为了未来的世孙妃。 南北一统的局势稍现,曹操看见了,终究是不甘心,召见程昱贾诩郭柔等重臣商议了几日。会后,郭柔秘密返回荆州。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台上的女子咿咿呀呀地唱着,随风传入张飞的耳朵。 词是好词,写的一对夫妇在战乱中失散后破镜重圆的故事,故事也是好故事,只是故事从蜀中流传出来的,孙权本欲禁唱,但因母亲喜欢,只好听之任之了。 “三爷快回去吧,发生大事了,曹贼起兵百万要打江东了。”仆从慌慌忙忙找到张飞急道。 “啊?”张飞惊后,心中涌出“这一天终于要来了”的踏实感。赤壁之战后,情况急转直下,他们一路进了江东。 孙权小儿生性多疑,不肯借兵,又不肯割要地予他们镇守,以至于他们蹉跎白了头发。如今大敌当前,又想起他们了。 “卫青开幕,张辽辟土,校尉嫖姚,将军捕虏……”台上遥遥传来男子的唱词。张飞怅惘了一下,立刻飞身上马,去见刘备。 “探子来报,曹操亲率兵百万,分兵三路,水陆海并进,郭女王领西路军,张辽领东路军,曹操亲领中路军。”诸葛亮面色沉重。 一人之力有限,难以撼动天下大势。诸葛亮这几年不断陷入自我怀疑,自我否定中。任他有通天智谋,面对浩浩汤汤的曹军,仍与大局无济于事。 为什么会发展到这种地步?诸葛亮一直在思索答案,每次的目光都落在郭柔身上。 郭柔的谋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掌握了军心和民心。 天下乱了三十多年,生灵涂炭,将士打了三十多年,不想打仗了,百姓家家挂孝,早不想打仗了,郭女王恰逢其会地出现了。 她是北方曹氏的新一代领袖,与曹操不同,郭女王心怀仁义,体恤百姓,治荆益八年,家给人足,民心便如草一样倒向了曹氏。 天下定于一,便不会打仗了。不仅北方认同,南方的百姓也认同,连孙刘揭露曹操篡汉汉自立的野心,应者也寥寥。 这注定是一场没有希望的战争。 “打!”刘关张毅然决然道。 次年初,孙权投降。建安二十五,天下重归于一。 曹操带着浩浩荡荡的大军归邺,行至洛阳,因操劳和旧疾,病重难医,目不能视,遂召见心腹托付后事。 “王妃卞氏育有四子,长子丕,笃厚恭谨,仁孝宽简,可继我业,卿等宜辅之。”曹操道。诸将悲不自胜。 曹操又道:“天下初定,孤死后,秘不发丧,军中大小事务交与女王裁决。” “是,明公……”郭柔忍泪道。 曹操又道:“我孙儿何在?” 满面泪痕的丽奴爬到榻前,将脸送到曹操手中,曹操摩挲着他一手培养的继承人,道:“好孙儿,大父不能为你行冠礼了,现为你取一字子庸,望你将来勿堕曹氏威名。” 曹操将后事安排妥当后,唤来卞夫人安排家事,将历年所蓄香料细软分赐姬妾,遗言嘱咐她们勤习女工,多造丝履,得钱自给。 是夜,曹操薨逝,享年六十六岁。 郭柔与曹洪夏侯惇夏侯渊许褚张辽等人封锁消息,假做曹操活着之象,暗派人星夜赴邺,如常行军,至邺城外,曹丕身着孝服率文武百官,伏道迎灵入城。 哭罢,丽奴扶夏侯惇出来,他拿出曹操遗命,使曹丕在灵前继魏王丞相官爵。众人劝道:“大王薨逝,天下震动,世子宜嗣位,以安人心。” 曹丕正要应允,忽想起一事,推辞道:“未得天子诏书,安敢造次?”众人苦劝,曹丕勉强应了继魏王爵,诏令天下,为曹操发丧。 作者有话说:我住……相思意-李之仪《卜算子·我住长江头》。 第98章 建安二十五年, 曹操这一辈不知为何,纷纷如流星一般陨落大地。曹操薨后几个月,夏侯惇病故。 曹操生前已经剪灭心向汉室的势力, 不料天命不在他, 还军途中薨逝。代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一心想进步的官员自然要聚在一起刮起这阵风:威逼汉帝退位。 这日, 郭柔坐在案边提笔凝思, 曹丕在一边吩咐宫人:“龙袍的颜色看着不正,日与月的位置要再近一些,火要绣亮些……”宫人捧着换下的龙袍恭敬地听着。 忽然一内侍慌慌张张进来禀道:“皇后娘娘不肯给玉玺,要见王妃, 说……说……”曹丕笑脸一收,眉头紧皱, 挥手示意宫人下去, 问:“她说什么?” 内侍瞥了眼走来的郭柔,吞吞吐吐道:“说大王称帝都是王妃挑唆的。” 郭柔听了,转头对曹丕笑道:“咱们这位妹妹不了解你这个兄长。” 曹丕对内侍摆手, 说:“她若不姓曹,皇后哪轮得她做?多带些人把玉玺要来,由不得她不给。王妃也不去。” 郭柔叹道:“我还是去吧。于公,她是皇后,是君,我是臣;于私, 她是咱们的骨肉血亲。” “把孙红她们带上。”曹丕叮嘱道。 郭柔应了一声,换了衣服,来见曹节。曹节见了她, 声色俱厉:“久闻魏王妃威名,收荆州、取益州、灭江东,天下女子谁听了,谁不赞一声女中豪杰?” “都是世人谬赞。”郭柔道。 曹节冷哼一声:“二嫂常说自己学的圣人之道,读的孔孟之书,圣贤书难道是教二嫂谋逆篡上?我父功盖寰区,威震天下,尚不敢篡窃神器,我兄何能及父也。你们夫妇野心勃勃,阴谋篡上,其心可诛。” 郭柔神情凝重道:“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敢问皇后,陛下能问心无愧地说,他对得起天下百姓吗?” 曹节道:“陛下年幼无权,此非陛下之过也。” 郭柔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陛下享受皇帝的荣耀,也要为天下百姓负责。” 曹节道:“强词夺理。陛下登位时,天下已大乱,重臣心怀异心,为之奈何?” 郭柔道:“陛下他有机会,但机会浪费在争权夺利上,忘却了天下百姓,使情况愈加糟糕。”衣带诏之后,曹氏便和皇帝没有和解的可能。 霍氏家族覆灭在前,曹操岂不会吸取教训?即便曹操心向汉室,儿孙和诸曹夏侯也会推动曹操往前走。 “殷鉴不远,我,你兄长,我的孩子想要活着。”郭柔心里默默补充道,挟天下统一大功,代汉自立,这是最好的时机。 曹节愣住了,郭柔忍不住问道:“皇后,霍光何在?霍氏何在?” 曹节脸色发白,道:“你难道不怕千古骂名?” 郭柔道:“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我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足矣。” 曹节道:“你简直是个疯子,我要看看世人如何为你盖棺定论。” 郭柔笑下道:“好。” 曹节看着她笑的样子,突然感到一阵恐慌和不可理喻,这似乎已经超出了她理解的范围。 曹节色厉内荏道:“我且看汝得意几时?”说毕,拂袖而去。 郭柔从皇宫离开,回到了魏王府,心中沉甸甸的。见曹丕拿着冕旒往头上戴,上前给他整理。见她神情不乐,曹丕问:“皇后骂你了?” 郭柔道:“骂倒没骂。我理直气壮地和她辩驳了一场。只是放狠话容易,做起来难,任重而道远啊。” 曹丕毫不在意道:“你我的才能十倍于陛下,何惧之有?” 郭荣摇头道:“我们应该比的是文帝,是高祖。做成了,便罢;失败了,我们就是王莽之流。”曹丕听了,半响,苦笑道:“我何能及高祖文帝?” 郭柔却笑了:“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与君共勉。”曹丕闻言心中一缓,女王确是他身边重要的伙伴。 正说着,丽奴进来了:“阿翁,你找我做什么?” 曹丕忙转过脸,指着案上的衣服对他道:“你的衣服做好了,过来一起试试。” 那是一件太子的朝服,郭柔道:“这么快就做好了,怎么这么着急?” 曹丕依次指责自己、郭柔、丽奴笑说:“皇帝、皇后、太子,齐齐全全。” 郭柔立在一边,笑吟吟道:“衣服要大一些,明年穿正好才是。” 曹丕正在给丽奴换衣裳,闻言回头道:“为何要等到明年?” 郭柔看着二人道:“皇朝初建,施恩于天下。太子若立,也要施恩,放到明年更从容些。” 丽奴眼睛一亮,道:“好,就明年。”他丝毫不担忧自己的地位。 曹丕笑说:“这有什么,明年今年都是他,不如早定名分,以安人心。属官的一些位置空着也罢。” 郭柔想了想道:“也好。”确如子桓所言,丽奴由曹操亲自培养,曹丕亲手抚养长大,地位稳固。但早立太子,丽奴听了喜笑颜开。 以魏代汉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曹丕三让三辞,终于顺应天命,迫不及待地筑受禅台,接受炎汉禅让。 “不行,我得再看一遍禅让的章程。”王莽行过禅让,但拿被盖棺定论的乱臣贼子的章程来糊弄曹丕,那人定是不想要三族了,而古书上的禅让记录不全,故而光章程就改过多次,曹丕一心复原尧舜故事,故而不甚满意。 郭柔看着曹丕笑,正笑着忽然心中涌现一个念头,徘徊良久始终不去,就对曹丕道:“万物负阴以抱阳,故以孤阳不生,孤阴不长,又有天地相和,以降甘露。你上了受禅台,乃是阳,还缺了阴。” “你?”曹丕吃了一惊,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连章程都掉了地上,既而大笑:“没有这样的先例。” 郭柔道:“你年幼时,可曾想过一天自己继承家业,乃至成为皇帝?我年幼时,有人说我能做皇后、将军,乃至列侯,我是万万不信的。可见你我是有天命在身上。” 曹丕听到天命便笑了,笑罢:“你素来不信这些,说这话哄我答应呢。”郭柔捡起章程,只瞅着他笑,半响曹丕也跟着笑。 “你我志趣相投就不说了,依我说,我宁愿要吕后那样的儿媳,也不想要惠帝那样的儿孙。便是做了汉帝这样无权皇帝的皇后,妹妹听了咱们的事,还把我叫去斥责一通。”郭柔一边说话,一边按着曹丕坐下拿笔改章程。 曹丕道:“有些道理。” 郭柔叹道:“怕的就是皇后父兄掌权。但话说回来,你正值壮年,花费几十年打好基础,这样的情况出现也只出现百年后,咱们哪里管得那么久?况且,权臣父兄代皇帝……咳咳……” 没有人比我们更懂这个的难度了。 第99章 是日, 天朗气清,文武百官和将士齐聚受禅台。郭柔带着丽奴和獾奴站在众人面前,准备迎接新朝代的开幕。 一切都按排练顺序进行。正在曹丕接受完汉帝加冕旒后, 他突然停下脚步, 转身往台下看了一眼,郭柔会意,一步步登上台阶, 站在曹丕身旁。台下众人大惊, 不料竟有如此意外。 郭荣和曹丕在最后一刻,将改变后的流程交给了司仪。他们决定这样做,不需要格外的麻烦。 司仪用白玉托盘盛着一对凤钗走来,曹丕拿起簪郭柔发鬓两侧, 以目示意司仪继续禅让流程。 意外的插曲搅乱了流程,但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 只是众文武大臣心中怎么想就不得而知。 新皇后将会成为新朝不容忽视的存在。 他们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在王朝初建中发挥过巨大作用的女人。 吕后。 西风烈烈, 曹丕见两人拜祭,如同新婚相拜,顿觉得连人生中的缺憾都弥补上了, 加之又共情尧舜之乐,实在畅快至极。 天高气爽,天地俯瞰郭柔,正如郭柔俯瞰文武大臣,无限激荡。平定天下有她的功劳,治理天下不敢推辞。 禅让之后, 汉帝离开许都,被严密护送到封地。曹丕分封群臣,立了太子, 便前往洛阳。 洛阳早已在战火中摧毁,现在的几座宫殿是这两年临时修建的,难以与汉宫相比。 “天下初定,宜休养生息。”郭柔与曹丕一致决定先将修筑宫殿之事放下,将重心放到休养生息上。 “裁减军队,分田分地,返乡耕种,留下最精锐的兵卒 ,四分驻守京师,六分镇地方。”郭柔大胆地做出这个决策。 “可要有反叛该如何?”曹丕道:“这些退伍的兵卒会成为叛兵。” 郭柔道:“天下百姓期盼太平久矣,能活下去定不会叛。不过,你担忧的极是。世家大族豢养私兵,若不能处置,只怕要重蹈后汉覆辙。” 曹丕点头,尧舜之乐过后,他开始尝到尧舜的辛苦,要做明君太难了。“此事要徐徐图之,但愿老天肯给咱们脸面,教天下风调雨顺。” 自丧乱以来,百姓生灵涂炭,留下了不少无主的荒地,朝廷便将这些荒地收入手中,分给幸存的百姓。 郭柔说:“高祖曾言,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如今朝中猛将如云,可令其镇守四方,以防不虞。” 曹丕想了半响,问:“何人为之?”郭柔在他耳边说了几个人名,曹丕听了暗自点头。 二人都有行动力,先招曹仁进宫。曹仁进来,未及行礼,郭柔便笑说:“叔父请座。” 曹仁连道不敢,推辞了数下,方坐下,说了些家长里短的套话。忽禀道:“老臣年迈多病,又多创伤,每阴天下雨之际,便浑身疼痛,因此想向陛下请辞。” 曹丕惊了下,忙道:“朝廷初造,正要众位叔伯扶持,叔父为何要弃朕而去?” 曹仁确实身体有病,见天下太平,便有了急流勇退安享富贵的心,闻言道:“身有疾病,实不能为陛下效劳也。” 曹丕看了眼郭柔,他上一位,老臣便请辞,名声着实不好听,故而心想郭柔劝一劝。 郭柔挥手叫宫人退下,唯有许褚持刀侍立左右,“先帝智略过人,尚需叔父辅助,我们二人何能及先帝也。” 又道:“这天下非一家之天下,乃是天下人之天下,是先帝与叔父等前辈浴血奋战,冒死得来的天下。叔父走了,由我们这些小辈治理,难道就放心吗?” 曹仁忙道:“大魏顺天应运而生,陛下与皇后天资聪颖,睿识卓绝,故而先帝托付于天下。”他与郭柔共事十载,心服口服。 末了又道:“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勉力支撑不过两三年。” “足矣。我欲请叔父在江陵镇守一两年,一来借叔父威名震慑不臣,二来请叔父培养年轻人。”郭柔道。 他问:“何人?” 曹丕笑回:“文烈和伯仁。朝中无有人威望过叔父,叔父带他们一两年,将来便可为帅镇守一方了。” 曹仁想了想道:“也好,我带他们,比别人强一些,他们多少听我这个叔父的。子丹如何安排?” 曹真是年轻一辈中能力最强的,而且能力足以镇守一方。 曹丕道:“朕欲用子丹镇守陇西,打通西域,复汉旧土。” 曹仁听了笑道:“好。”又问了别处的安排,皆道好。 几人正说话,忽有内侍来来请曹丕,曹丕便去了。曹仁面上闪过惊讶之色。 此时,殿内仅有郭柔和曹仁,无他人。郭柔见了笑说:“叔父勿怪陛下,是我请陛下出去的。” 曹仁更疑惑了,郭柔解释道:“我不欲陛下知道此事。”曹仁想他夫妻一体,有什么事能不让陛下知道的? 郭柔下殿走来,面朝外眺望远方,问:“叔父,你知道汉亡于何? 曹仁一愣,半天道:“汉实亡于桓灵。” 郭柔笑道:“叔父果然见解深刻,敏锐过人。桓灵时,朝廷横征暴敛,地方豪强欺凌百姓,以至于百姓活不下去,揭竿而起,遂有黄巾之乱。豪族军阀乘机而起,天下大乱一发不可收拾。” 曹仁听了问:“皇后难道要解决锢疾?这是光武帝也未能解决的。”世家根深蒂固,想要消除世家的影响,便是光武也只能徐徐图之。 “对,我与叔父共事多年,叔叔早知我心。只有这件事做好了,大魏才能如汉一样屹力数百年不倒,也不至于落到王莽伪新之流。”郭柔道。 曹仁道:“我不通这些。你说,我便做。” 郭柔笑说:“支持我,让宗室支持我。” 曹仁道:“好。”又忙道:“先帝所出诸王身份贵重,非我力能及也。”特别是曹植和曹彰二人。 郭柔笑说:“宗室勋贵与国共休戚,他们自己会明白的。” 曹仁叹道:“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皇后心中无垢,但此举凶险,保重自身。” 郭柔笑道:“故而我刚才请陛下出去。自古变法没有不流血的,商鞅变法成而秦国强,吴起变法败而楚国灭。我意已决。” 第100章 瑞雪飘飘, 千里银装,獾奴见了心喜,下了帖子在红香圃设宴请父母兄姐。 郭柔过来时, 廊下几个小宫女正在煽风炉, 飘出暖洋洋的香味。门前几株高大的山茶开得绚烂,雪压在绿叶红花上,绿得浓翠, 红得娇艳。 宫女忙打帘子, 郭柔进去,暖气扑人,三个围着炉子坐的儿女忙要起身,郭柔摆手走过去坐下, 转头看了眼捧着热茶的曹丕,笑问:“这要吃什么?” 獾奴笑回:“我看寻常人家天冷了就在厨房借着余温吃饭, 又暖和又有趣。便想着熬了高汤, 将鹿肉羊羔肉片成薄片烫了,再配上时蔬,一家人围着边吃边说笑。” 曹丕道:“你爱吃会吃这点像你阿母。” “阿母?”獾奴极为惊讶, 自他记事来,从未见过母亲下厨。 郭柔朝他笑说:“能吃有福,会吃更有福。”说着洗了手,拿筷子去夹肉片放入滚烫的铜锅中。 “快来。”郭柔对曹丕道。 “烟熏火燎,怪脏的。”曹丕犹豫道。 丽奴直接起身接了阿翁手中的热茶,换了一双筷子, 推他坐过来,笑嘻嘻道:“阿翁不吃,给我们烫肉菜吃。” “……”曹丕认命地烫肉烫菜, 嘴里嘟囔道:“这辈子欠你们娘母子们。”郭柔等大笑,夹了一些放到他碟子里,曹丕吃了。 用罢饭,小宫女撤下铜锅食案,置了铁丝网,上面放着一壶羊奶茶、龙眼、柑橘、板栗等。 曹丕提议以雪为题作诗,输的人罚茶一杯。不提郭柔,便是最小的獾奴也会做一两句,于是五口跃跃欲试,各展其才。 闹了一个多时辰,獾奴山君回去歇午觉,丽奴去上课,曹丕回去处理公务。 郭柔则召来辛杰。“宪英,这些天没见你,你早等急了吧。”说着让座让茶。 辛杰笑道:“皇后公务繁忙,我之事不过小事而已。” 郭柔道:“非也,乃是不知如何安置你。依你的功劳,入朝为官,不出几年,位列三公未尝不可。只是…” “我是女的。”辛杰补充道,回到洛阳,那股如鱼得水的感觉便消失了,动动手脚就感到处处凝滞。 郭柔叹了一声:“我本欲留你在京辅助左右,然而实在不忍将你的精力耗在无用处,不想你为当值的更衣室而烦忧,你的才华需要更自由的舞台。” “总要有人为女更衣室烦忧。”辛杰笑了,问:“皇后要我去哪里?” “你随我来。”郭柔起身引辛杰进入内室,在舆图前停住:“前者士燮归降,我想你去岭南,掌管军政事务,假节,独立奏事。” 辛杰笑了:“皇后就不怕我拥兵自重?” 郭柔放佛听到笑话一般笑起来,道:“你回去想想,我不强求。” “我去。与其和一群小肚鸡肠的男人争吵更衣室,不如到外面广阔天地施展拳脚。” 辛杰又道:“我需要人,尤其是医生和文士。” 郭柔道:“你列出来名单给我。” 辛杰道:“我回来后要当三公。 郭柔道:“好。你与曹子丹一样领参预政事的差使。” 辛杰笑说:“我家一门两相了。” 为尊者讳,大魏不置丞相和副丞相,取而代之的是临时差遣的知政事和参预政事,如辛毗、贾诩、华歆、贾奎等多人得了知政事的差使,如曹真、张辽、辛杰等外派将领得了参预政事的差遣。 郭柔在荆益近十年,治民理政的经验丰富,便将要害处说与辛杰,不知时间流逝。 事罢,郭柔笑着问:“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辛杰见郭柔倾囊相授,又鼎力支持,疲惫的身体重新涌现了力量,道:“女君,我想和离。” “和离?”郭柔吃了一惊,忙问:“你受了什么委屈,我为你出气。” 辛杰摇摇头,说:“他不算差,是我,是我与泰山羊氏格格不入。我在羊氏是个异类,姑舅妯娌叔伯客气而疏离。 我看见他们眼中的我,那拼命往上爬的吃相太难看了,远远不如叔伯潇洒从容,还有我这颗心充满了市侩算计,远不如姑嫂的纯洁无垢。 他们就那么冷眼看着,远远地看着,我动一下便是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女君,我觉得羊氏就是怪物,一个贪婪的怪物,披着五彩的霞光,正在吞噬我。” “我被束缚了,透不过气来。” 辛杰说到动情处,撕扯起领口,放佛就能挣脱束缚一般。 “谁也不能知我心?”丈夫、阿翁、姐妹……谁也不明白她的痛苦和挣扎。 “我明白。”郭柔盯着辛杰的眼睛道。 辛杰听了,忽然捂着脸笑起来:“果然是女王啊!” 孤独此刻有了依托般,辛杰心情轻松了许多。 “我要合离。” “好,我全力支持你。”郭柔毫不犹豫,又道:“你把孩子也带走。” 辛杰笑说:“当然。我要女君相助。” “要前程,还是要孩子,他们心里明白。”郭柔冷哼一声。 辛杰想了想道:“阿翁会把我和孩子过继给伯父,以全大义,避□□言蜚语。大义啊,这是天下的大义吗?”她见识过天地之大,对这样的大义充满了怀疑。 郭柔认真思考过继的可行性,道:“这样好,你伯父血脉断绝,过继之后便是你阿翁从法理上也无法掣肘你。” “阿母也这么说。她虽不赞同,但仍为我筹谋。”辛杰道。 “先帝在时论年轻一辈,说司马仲达、你、诸葛亮、死了的周瑜谋略才干最佳,诸葛亮……司马懿……” 郭柔提起一人就唏嘘一声,然后定定地道:“辛杰你对大魏无可替代的,对于我而言更是无可替代。” 辛杰的脸红了一下,道:“先帝谬赞了。” 她想了想又道:“女君,名扬天下自悬鱼太守,可是即便他从坟里爬起来,也不如我。凡过我手粮草绢帛不知凡几,我不曾受一丝一麦,清廉难道不如他?组建水师,领兵截断孙氏外逃路线,进逼秣陵,才干难道不如他?” 郭柔听得连连点头,赞同不已。 外面雪晴了,辛杰带了宫中的赏赐骑马踏雪而归,鬓边攒着一支红梅。 她刚走,曹丕进来,围着薰笼烤手,道:“你们说了什么,这么久?” 郭柔送来一杯热茶,笑回:“她愿去岭南。” “好呀!”曹丕忍不住赞了一声,道:“旁人对岭南避之不及,她欣然应允,我要好好赏她。” “她要和羊氏和离。” 曹丕眉头一挑,道:“羊氏以寻常妇人待她,必然不行。”那可是军功封侯的女子,另一个军功封侯的女子在朝堂上抢了个座,一个俯瞰众人的座。《 》 100-104 第101章 曹丕犹记得大魏第一次大朝会, 他尚未进殿便听到里面的惊呼和喧闹声。 朝堂上龙椅后垂下来一道珠帘,帘后设着坐塌。 垂帘听政。 “怎么不走?”郭柔狐疑地看了眼曹丕,莫不是后悔了。 “走!”曹丕已然做了决定, 决定坦然面对。 朝臣参拜后, 一大臣出列,大义凛然道:“皇后出身微贱,得封皇后已然贵极, 然牝鸡司晨……” 他还未说完, 忽一人暴起,拿起笏板狠狠砸向大臣的后脑勺,怒道:“贱你娘的头,皇后功劳盖世, 护荆州,下益州, 攻江东, 战功赫赫,何人不服?” 众人哗然,郭柔回神厉喝:“放肆!朝堂上岂容你们打架!” 打人的是个武将, 曾追随郭柔,闻言忙跪下请罪:“皇后为君,君辱臣死,虽死不愿任此獠在朝堂上狗叫。” 那文臣呆呆摸了后脑勺,一手血,登时吓得晕倒了在地。 曹丕怒道:“公然在朝堂侮辱国母, 来人,剥下他的官服拉下去。”微贱二字触动了曹丕敏感的神经,遂大怒。 由此一役, 郭柔坐稳位子,毕竟谁也不想脑袋开瓢。郭柔经营多年,忠心于她的文臣武将官职虽不高,但足以上朝堂。 羽翼已丰。 曹丕不免心中暗暗感慨,可谁让他是个柔弱皇帝吗? 事后,文臣去官,那武将被贬岭南,去了辛杰手下。 “骄兵悍将不得不防。”私下里有人提醒曹丕要提防。 冬去春来,郭柔出殿见一只凤凰风筝在天上飞,笑问:“谁放的风筝?” 宫人笑回:“公主和夏侯娘子要了风筝,必是她们。”郭柔定下夏侯徽为太子妃后,时常接她入宫。 山色渐青,辛杰想必此时已经到了江东。郭柔来到太极殿,就学子从殿中一直做到了廊下,低头凝思做题。 郭柔现在荆益开启以文选拔人才,两年后曹操试行之魏国,曹丕登基没过几日便下诏凡学子不论身份地位,身怀户牒便可来京考试,通过就授官。 一时间数百人从五湖四海聚集洛阳,今天便是第二场考试,也是最后一场,由曹丕亲自主持。 郭柔轻轻过去,驻足看了几人的试卷,与曹丕对视后,飘然离去。殿上有几个人放佛是故人之子。 江东几大家族的子弟也来了。 收卷罢,众学子出来宫殿,有如释重负的,有面色忧虑的,有神情茫然的。行至路口,友人对谯郡夏侯平恭贺道:“十二郎文采斐然,一首《当来日大难》名扬京洛,又是帝乡旧人,必定金榜题名,蟾宫折桂。” 夏侯平忙摇头说:“天下才子何其多,考场之上文章见真章,我与诸位并无不同。” 一听这话,众人奇了。夏侯平出身谯郡夏侯氏,谁人不知夏侯氏权势赫赫?谁人不知夏侯与曹氏一体,虽是异性,实则与宗亲无异,更兼还要出个太子妃。 夏侯平苦笑:“我从叔父处听得,咱们的试卷都是糊了名字,教人誊录,再三核对后,方付给考官评其优劣,极为严格。” 有人道:“我听人说过,难道是真的?”说着,心里跃跃欲试,他家是土财主,没资格进月旦评,更没资格结交名人雅士。 夏侯平:“千真万确。”他本来可以恩荫入仕,或是跟着夏侯诸曹将军以军功入仕,然而京中族老却让他考试授官。 “夏侯年轻一辈中你学问好,就去考试吧。”说罢,族老还说了严格的考试流程。 夏侯平听罢熄了心思,他虽学问好,但比之临淄侯曹子建差远了,正要推辞,却听族老道:“去不去由不得你,必须得去,这是平陵侯的意思。” 平陵侯夏侯尚是夏侯氏这一辈的领头人。夏侯尚暗得宫中示意,便让夏侯氏拿出的子弟都赶来京师考试。 十余日后,夏侯平落榜了,而夏侯氏中榜的只有一人,除了夏侯平,有盛名的才子落榜也不在少数。中榜的考生被请进去覆核,以保公正。 夏侯平萎靡几日,重新生龙活虎起来,在京中悠哉乐哉了几日,夏侯尚又让几人参加武举考试:“我夏侯氏以军功起家,你从小学习齐射,熟读兵书,既然文不成,就试武。” 夏侯平心中一万个不愿意,他不是文不行,是所考非所学,故而落榜,若给他机会,必然金榜题名。 然而,他不去也得去。 三月初,草长莺飞。过了初试,夏侯平进入复试,上有帝后亲自监考,不由得打起精神。 “你比我更关注武举。”曹丕对身侧的女王笑着揶揄道。 “文不如你,武你不如我。”郭柔回头低声说:“我听说这次武举来了不少好苗子。” “那就拭目以待。”曹丕对武举确实不如文举上心。几十人比过文韬武艺后,有一青年卓然不群,夺得魁首,曹丕见之心喜,便问其姓名。 “回陛下,小子姜维,字伯约,天水冀县人。”青年回道。 曹丕见他形容不凡,举止大方,剑眉星目,心中喜欢,当场点了他入值禁军,精心培养。 “你知我今日为何而乐?”他对郭柔感慨道。 “为何?”郭柔问他。 曹丕笑回:“庭前阶下,芝兰生光,玉树粲然。” 郭柔会意道:“天下英才入汝彀中。”曹丕遂大笑。 过了两日,夏侯平与姜维腰挎宝剑,立在宫殿门前,守了两个月的宫门,姜维领了太子舍人,夏侯平去了襄阳任职。 忽一日,朝中有人弹劾武城乡侯强抢民女,鱼肉百姓,侵占土地,郭柔登时脸色就变了。武城乡侯是她一手提拔出来的,作战勇猛,以军功封爵。 朝中大臣如闻到腥味一样,蜂拥而至。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郭柔在上面看得分明。 曹丕一时难办,频频欲回首。郭柔稳了稳神,道:“着延尉高卿处理此事。”延尉高柔素来秉公执法,众臣见选了此人,便知皇后的心意,不会徇私,冷眼只待处置结果。 第102章 违法属实。武城侯按律夺爵当绞, 妻子家产籍没。 郭柔大怒,又恨其不争。 李忠等旧将跪在殿外求情,半日后方进去, 见郭柔满脸怒色, 惴惴不安。 “武城侯他……”李忠硬着头皮刚要开口,就听见呼啦一声,一盏茶杯在面前碎开, 茶叶茶水泼了一地, 忙伏地不敢做声。 “我对你们太失望了。”郭柔忍怒道:“当年便是行军打仗只要得闲我就教你们读书学习,礼义廉耻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强抢民女,逼死人命,侵占土地……好啊好啊, 当年豪强对你们做的事,你们现在学会了, 对着当年像你们一样困顿的人耍起来?” 李忠磕头求饶:“皇后息怒, 武城侯生性憨直,此乃别人挑唆。” 郭柔冷笑一声:“人是不是他抢的?挑唆的那人是不是他的门客?俗话说,羊肉贴不到狗身上, 你们一个个把自己送上门,我就不明白你们缺了什么?” “你们为国冒死血战,大魏与你们共休戚,不缺荣华富贵,你们是缺心眼吗?我是白教你们了。”郭柔冷冷扫过几人,这人中有娶妇世家旁枝的, 有追捧世家的。 李忠等人冷汗直冒,郭柔下来继续道:“引狼入室,自取灭亡。” “你们须知大魏的律法保护不了被武城侯欺压的百姓, 也保护不了他。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想建的是正义的社会,哪怕百年后,你们没落了,子孙依然可以在大魏要到公平正义,而不是求助无门,白送了性命。” 李忠等人想起往事泪流满面,伏地请罪。郭柔感到一阵疲惫,便是打仗从未有这样累。她转身离去道:“你们把脑袋的水沥干净,好好想想。” 郭柔从后殿门走出,仰望天空,湛蓝如水,不见一丝白云。 “水至清则无鱼,你不要过于伤心。”曹丕见她黯然的样子,走来安慰道。 郭柔转头强笑道:“他们是我教出来的。” “就像孩子,丽奴要是不争气,我定会伤心。”曹丕想了一想,认同道。 “你准备怎么办?”曹丕问。 “杀人偿命。他们的妻子……就算了。”郭柔道。 “……”曹丕默然,与郭柔一起走道:“如此以往人越来越少。” 郭柔笑说:“你见识他们那些世家的手段了,架桥拨火,借刀杀人,衣角不战一滴血,好一个风度翩翩。” 曹丕叹了一声:“他们岂意在你,分明是我,是大魏。你我皆在,便如此,以后要如何?” 他不禁为丽奴执政担忧起来。 郭柔停下脚步,回头望了眼身后,曹丕疑惑跟着望去,就见姜维和夏侯平,心下会意。 江山代有才人出。 勋贵教过骂过警示过,要让郭柔违背自己的原则去赦免他们,不可能。 “你要报复吗?”曹丕问。他有些跃跃欲试。 郭柔:“待日后,待日后……”如今朝廷初创,不宜开启争端,但若是有人犯到她手里,严惩不赦。 半个时辰后,内侍过来让跪着的李忠等人回去。 历经一个多月,沸沸扬扬的武城侯案落下帷幕,以武城侯自尽籍没家产而终。 “这就是你要效忠的主子,她分明能救武城侯,却冷眼旁观他去死。你的忠诚与武城侯相比如何?”门客问李忠。 李忠闻言目露凶光,盯着门客看了半响,道:“我不杀你,快滚!以后我见一次打一次!” 门客下了一跳,见李忠神色不似作伪,心中惧怕,仓皇而逃。 李忠的长子见状道:“阿翁……” 李忠叹道:“你心里怨皇后?” “儿子不敢。” 李忠道:“皇后有句话说的对,大魏的律法保护不了你今日欺辱的人,也保护不了来日的你。” “我们有权,还有比我们更有权有势的你。相比于不分皂白护短的主公,我更信任有原则的主公。” 李忠说罢,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他不会无缘无故弃你如敝履。我老矣,你们好自为之。” “阿翁……” 李忠转身离去,换上素服,去送武城侯最后一程,心中对高高在上的世家恨得咬牙切齿。 第103章 汉律行用日久, 弊端丛生,郭柔一直有修订律法的打算,武城侯一事更让她感到迫切。 于是, 她召回满宠, 叫来陈群、高柔等擅律例的大臣,商议制定魏律。 “乱世用重典,如今天下太平, 当重新修律。”郭柔已经和他们沟通过, 理解个人的立法倾向。 她一面说,一面教自己之前写的关于治国立法的文章分给众人看。 陈群接了,不见曹丕,便问:“陛下何意?” 郭柔道:“陛下主张量刑宽和, 刑当其罪,不可用肉刑, 慎用死刑。” “陛下仁慈。”众人道。 众人看过后, 陈群道:“自古良贱不通,奴婢贱人律比畜产,文中仿佛良贱相同。” 郭柔笑吟吟:“陈卿家中可有打骂杖杀奴婢之事?” 陈群忙道:“我家向来以宽和待下, 未尝有打杀奴婢之事。” 郭柔道:“我知卿家家风清正,可别家不同。陈卿,奴婢是人吗?” “当然是人,只是尊卑有别。” 陈群道。 郭柔道:“富贵本无常,尊卑非天定。我本广宗郭氏女,父兄为官, 因战乱瘟疫沦为奴婢,幸蒙陛下不弃,登临后位。卿富贵, 可知天命人事无常乎?” 陈群等人听到此处垂下头来,郭柔道:“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以仁治国。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大魏不能保全治下百姓生命,何谈以仁治国?” 陈群等道:“臣等知道了。” 郭柔不指望他们能完全按自己的想法来,修律非一蹴而就,她有的是人和办法按自己的想法来。郭柔自领律法总裁,将工作分给众人,便散了。 春去秋来,是个丰收年。郭柔算了收入,脸上露出笑容来。 “我让人为你建个华丽的宫殿,洛阳夏季酷热,咱们再建个避暑行宫。”曹丕兴奋道。 儿女渐长,又加上曹丕未长成的弟弟,洛阳宫住得愈发拘束。 郭柔道:“弟弟们长成就要就国,獾奴也是,丽奴和徽娘年纪尚小,建宫殿倒不急。我有个想法要和你说。” “你说。”曹丕道。 “我想用这笔钱赎买自你立王太子那年起,自卖为奴的百姓和他们的子女。”郭柔道。 曹丕迟疑道:“这些钱够吗?” 郭柔冷笑一声:“荒年买人能用几个钱?” 曹丕笑了:“也好。只是咱们的私库就没钱了。” 郭柔道:“王者无私。獾奴是男孩,有爵位不用操心未来。我把阳平侯的爵位传给山君,这比钱更有用。” 曹丕道:“我们就三个孩子,亏了谁也不能亏他们。” 夫妻说完,不用别人,郭柔当场拟了一道旨意,交给尚书省执行。天高气爽,万里无云,二人心情正好,大魏真正上的第一年起了个好头。 小规模叛乱即刻平息,国家和百姓逐渐进入休养生息的状态,夏秋粮食又丰收了。 二人边走边说,忽然见前头五六岁的孩童撞过来,虎头虎脑,带着老虎帽,内侍眼疾手快护住。 “阿翁!”他冲曹丕鼓起勇气叫道。 獾奴是二人最小的孩子,且已经十多岁了。曹丕忙道:“这是二十五弟。你应该叫我阿兄。” “我知道。”说着,郭柔朝孩童招手,笑说:“干儿过来。”曹干年方六岁,三岁亡母,五岁失父,现归王朝云抚养,因王朝云与郭柔关系亲近,因而郭柔认得曹干。 曹干跑来,郭柔抱起他,笑说:“长兄入父,你这样想没错。先帝临终前将你交给你兄长。” 曹丕素喜这个年幼的弟弟,接过来抱道:“阿翁临终心忧你年幼,将你托付给我,细细叮嘱。” 曹干将头埋在曹丕的肩头,口中那句“别人都有阿翁,独我没有”说不出口来。夫妻留曹干用饭,饭后才将人送走。 曹丕望着曹干的背影,想起三个儿女的可爱乖巧来,心中软乎乎的,遗憾道:“丽奴现在是个大人样,山君神神叨叨,獾奴咕咕唧唧,都不复小时可怜可爱。” “……”郭柔忍了又忍道:“山君是在研究天文,獾奴正在尝试喜欢的东西。” 曹丕睁着无辜的眼睛,理直气壮道:“我不懂。” 山君对天文星象感兴趣,郭柔领她入门后,渐渐无力教她,山君平日要么观星要么与太史监的人争论什么。 獾奴则是从音美食,再到数学营造,一个个尝试,一个个放弃。 “我们夙兴夜寐,就是让他们自由自在不必承受世俗眼光。”郭柔道。 曹丕听了,想起一事,忧心道:“山君年纪不小了,该找人家了,再晚好儿郎就没有了。” 郭柔揉着额头叹道:“我和她说一说,多出去接触人,她也愿意就算了。” 曹丕想了想,又不想委屈女儿选个不喜欢的人,只好点头:“我给山君找一处宫外的宅子修一下做公主府。” 山君大名曹风,字素节,封号平阳。 獾奴大名曹蕤,见兄姐都取了字,也闹着要了个字,叫子兰,封平原王。 丽奴大名曹正,字子庸,他的字是曹操取的。 “时间过得真快呀。”曹丕忽然生出不舍来,自言自语道:“宫里要给山君留个住的地方。” 秋高气爽,正是打猎的好时候。郭柔对此兴致不高,留下宫中处理政事。曹丕呼朋唤友,带着侍卫去了上林苑畅游。 猎罢,在一处行宫歇脚,歌女舞姬献艺。忽然走出一双清秀的姐妹来,气质与别人不同。 曹丕看了一眼,无意,挥手让人退下。夏侯楙忙道:“陛下可识得此二女?” 第104章 曹丕似笑非笑看了眼夏侯楙, 夏侯楙心中一紧,忙赔笑说:“昔年尧禅位舜,娶了尧二女娥皇女英, 山阳公愿效法尧, 令二女侍奉陛下。” 曹丕吃了一惊,又听夏侯楙接着道:“陛下何不效仿舜收了二女入宫?如此一来成就千古佳话,二来绵延子嗣。” 曹丕心动了一下, 二女可有可无, 但她们的身份不同凡响。若是…… 提到子嗣,曹丕心中隐隐有些叹气,女王不想生孩子了,二子虽好, 但比之兄弟们儿女成群,他多少差些意思。 可别的孩子再好, 不是女王所出, 就更差点意思了。 见曹丕不语,夏侯楙以目催促两位前公主,两人垂头行礼, 他们正值青春年少,声音如黄莺出谷:“拜见陛下。” 曹丕猛地回神,斥责道:“不可,山阳公乃朕的姐夫,此女是吾家外甥,务必以礼待之。” 夏侯楙忙叫二人下去, 曹丕瞪了一眼道:“你使我招骂名矣。” 夏侯楙早已看见刚才情形,猜曹丕约莫是顾忌皇后,才不敢下纳人入宫, 磨一磨就成就好事了。 至于皇后,陛下子嗣单薄,她难辞其咎,皇后又何如,便是太后也早早生了一肚子气。 曹丕日暮方归、一进院门就看见女王倚在红柱上,盯着他笑:“是尧回来了,舜回来了,还是丕回来了?” 曹丕对上女王的笑脸,脸上一羞,道:“都是夏侯楙多事,女王莫要取笑我。” 郭柔嗔了他一眼,转身往殿内走,曹丕顾不得换衣服,颠颠地跟上。 女王往龙榻上一坐,眉头挑起:“若山阳公为尧,陛下想要这个尧的舜?” 曹丕一听立刻恶寒不已,忙否认道:“不要不要不要!” “夏侯楙陷我于不义,我当时就拒绝了。”他又补充了句。 郭柔自叹自怜:“忆昔当年之誓,春去秋来,勿使团扇见弃。现在秋天到了啊……” 曹丕陪笑道:“女王知我,勿要开玩笑。” 郭柔闻言要说什么,忽然叹了一声,靠在曹丕的肩头道:“我十多年前忙于战事,咱们分居南北,好不容易回来,又忙于政务,是我负你,非你负我。” 曹丕想起过去聚少离多,不禁感慨万千,摩挲着女王的肩背,他知女王乐意做这些事,也知这些事对自己有好处,故而默认并支持。 一殿静谧。 次日,郭柔独处时,唤人道:“重赏两位刘家娘子,即刻送她们回山阳公家中。 “夏侯楙……呵,吃饱了撑的,既然这样,那就让他回乡祭祖,要心诚才好。”心诚必须要沐浴斋戒,不可宴会。 夏侯楙知道后,整个人都愣住了,眼见天一天冷似一天,怎么要他去祭祖? 皇命难违,孤零零,冷清清,带着侍卫上了路。 夏侯楙的妻子清河公主立刻关了门,叫人发卖府中的歌姬。侍女道:“公主,何必呢?她们就是猫儿狗儿,喜欢了就都逗一下,不喜欢撂开去,和她们计较没得跌身份。咱家是大家,从来只有买人没有卖人的。” “你说如何?”清河公主实在忍了许久,因夏侯楙与兄长关系亲近,不好处置这些歌姬。 侍女笑说:“前者皇后提议赎自卖为奴的百姓,公主一向仁慈,不如遵皇后令,也不要她们赎身钱,放贱归良,看将军有脸没脸强抢民女。” 清河公主叫好道:“就这样,我再赏她们几个钱,告诉她们若是敢回来,呵呵……” 侍女领命而去,将这些人放了良,叮嘱她们回乡:“衣服首饰钗环还有公主的赏赐够你们省吃俭用一辈子,不要再回来。” 歌姬们千恩万谢,她们夹在公主与将军间为难至极,常忧性命。 侍女笑道:“都是做奴婢的,一样的人,回去好好过日子,外人看在府上的面子上不敢为难你们。” 谁知夏侯楙本性难改,竟然祭祖中私自宴会,被人参了一本,罢官降爵。卞夫人将清河公主母子接到宫中小住,以慰其心。《 》 第105章(正文完) 第105章 正文(完) 黄初二年末, 西域鄯善、龟兹、于阗等国遣使奉献,西域复通,君臣大喜。 “子丹大才!”曹丕赞道。大魏建立后, 河西之地发生叛乱, 曹真等将领率兵平乱,战绩赫赫,威镇西域。 曹丕派张既率兵进驻西域, 并任命其为西域长史。张既出身寒门, 很早就跟随曹氏,文武全才,善抚诸夷,他是西域长史的不二人选。 黄初三年春, 护乌桓校尉田豫任都青州诸军事,水路并进, 历时半年, 平定辽东、带方、乐浪、玄菟四郡。 自此,汉末以来的割据势力全部剪灭,人们恍然意识到可能一个像汉那样的盛世就要到来了。 郭柔将治国的重心转移到发展经济上, 轻徭薄赋,奖励耕织,发展商业,重开丝绸之路,又使岭南水师将军姜海出海贸易,以丝绸瓷器换来金银、良种、香料、粮食、珠宝、矿石等物品。 黄初五年, 曹丕和郭柔再次下令,赎买自丧乱以来自卖自身的奴婢为良民。江东豪族叛乱,旋即平, 并收回地方州郡任命属官的权力。 曹魏这个新生的政权散发着勃勃的生命力,曾经白骨蔽川的原野经过甘霖的滋润焕发出生机。 黄初二十年,曹丕病重,临终之际,留遗诏,军国大事取皇后裁处,次日驾崩,归葬首阳陵,以山为体,不树不封,不用金银玉器,仅以瓦器陪葬。 郭柔和丽奴知他心意,且他治下二十年百姓安居乐业,天下晏然,为他上谥号文,史称魏文帝。 她志同道合的搭档,伉俪情深的爱人,先去了。郭女王登高遥望首阳陵的方向,口中不觉念道:“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十三年后,郭柔因早年征战损耗身体,加之呕心沥血处理朝政,精力不济,又多病,遂还政皇帝,次年病逝,与曹丕合葬首阳陵,留言薄葬。 大臣欲为太后上谥号,曹正道:“阿母于大魏功劳甚大,古之未有,愿以文谥之。” 曹正主意已决,众臣不能争,遂以文谥之。 作者有话说:感谢小伙伴们的支持,正文就到这里了,后边会陆续更新一些番外~ 感谢大家的陪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