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郭柔心中疑惑, 接来展看。原来曹操在青州追击海贼,想起曹丕曾经建言:东莱郡临海,可选善水者组建水军, 北上可拒公孙, 南下可吞孙氏。
又观东海壮阔,且府库充足,曹操遂命人造船组建水军。然而, 造航海大船不易, 工匠不得其法,刘晔思来想去,无可奈何之下推荐了郭柔。
“青州残破,船匠流散, 资料也缺,要造大船只得从头来。某听闻郭少君善算术制造, 或可有助。”刘晔道。
于东莱郡建一支水师, 震慑南北,极具有战略意义,刘晔无法舍弃这个诱惑。然水师不可无船, 就如将军不可无马,故而壮着胆提了个人名。
曹操听了,沉吟半响,他不在意女子不女子的,只是这女子的身份特殊,长子的妻室, 长孙的母亲。
他这几年冷眼旁观,郭柔外柔内刚,胆识魄力过人, 又有才干,极为难得。
可若因夫妻分居,生出变数来,倒教他不好与郭柔和丽奴交代。可郭柔不来,这大船就不知何时能造成。
“她并未造过船,只怕不会。”曹操想了想道。
刘晔也知唐突,道:“不如将造船的资料并困难发给郭少君,她能,解了,叫人快马加鞭送来;不能,从江东那里慢慢地想办法。”
曹操允了,夜里辗转反侧,还是起来,给曹丕写了一封信,顺便问了一句:“造船遇阻,新妇能解否?若能,可来否?”
曹丕看了,郁郁不乐,还是拿来给郭柔看过,道:“你不想去,就说不懂这些,阿翁会体谅。这刘子扬太过多事。”
郭柔折了信递来,闻言便道:“若非为一心曹氏,岂敢提出惹你我不快的话来?”
曹丕觑着她的神色,道:“阿翁也是的,你一弱女子,去船厂做什么?”
郭柔的心却全落在造船上:“我先看过资料,其他的再说。”曹丕只好与她一起去了书房。
郭柔坐下全神贯注地看资料,曹丕托腮望着她,只觉得此时的女王格外引人瞩目,恨不得化作她手中的书,使她花一辈子解读自个。
那资料约莫有半尺高,一时看不完,草草吃了饭,郭柔又继续看,曹丕叫她睡觉也不应,只说:“马上就好。”
曹丕见此情形,心中涌出不妙的感觉。果然次日,曹丕下值回来,郭柔对他道:“我想过去看看。”
曹丕沉默不语,半响道:“青州新附,尚且动乱,你若出了意外,该当如何?”
郭柔伸手抚摸着曹丕的脸颊,道:“今夜月白风清,咱们吃罢饭,泛舟湖上,我为子桓奏琴,可好?”
这话勾忆起两人的初见之景,曹丕握住郭柔的手,心中一软,颔首应了。
曹丕心不在焉地吃过饭,见郭柔换过石榴红裙,外罩胭脂色大袖衫,抱着螺钿琵琶,初见之景犹在昨日。
比起初见时的婉媚,女王现在变得名副其实,如女王般明媚大气,恣意洒脱。
日渐平西,二人上了船,仆从解了缆绳,曹丕拿竹篙一点,便悠悠地离了岸,往湖心去了。
郭柔惊道:“你会划船?”
曹丕道:“外出打仗,随便学过一点,你不用怕,我还会洑水。”郭柔笑了,顺手抹起琵琶来,伴着水声,听得人心胸开阔,忧愁消解。
曹丕收了竹篙,坐在郭柔对面,任凭小船飘荡,秋风吹来,水波微兴,漾着水底落霞。
他听得入神,忽然曲子停了,睁开眼,只见女王对着他笑,遂别过脸,嗔道:“你一对我笑,准没好事。”
郭柔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知我者,子桓也。“
曹丕道:“你真想去?”
郭柔道:“以前我不以女子身份为恨。然而现在,若我非女子,便不会与子桓相恋,也没有这么多相思相欠。”
曹丕道:“你又哄我了。”
郭柔嗔道:“人家与你说心里话,你不仅不当真,也不往心里去。”
曹丕一听这话,什么气都没了,只剩下无奈,道:“你是倔脾气,属犟驴的,丽奴像你,不像我。你说的对,你合该是个男子,不该让我为你牵肠挂肚。”
郭柔笑道:“我若是男子,就认你当主公,执鞭坠镫,任凭驱使。”
曹丕道:“你就不怕……”
郭柔脸上的笑容一滞,眉头微蹙,道:“艰难困苦我都不怕,只怕我暂且走开,再回首,子桓就跟别人走了。”
曹丕吃了一惊:“我岂是那样的人?”
郭柔盯着他看,曹丕强调道:“我又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郭柔闻言大笑:“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曹丕冷哼道:“分明就是你的错。连区区诱惑都不能抵制,算什么伟丈夫?”女王越发让人移不开眼睛,他还怕女王移情别恋呢。
虽说他允文允武,可现在……实话实说,他文不如四弟,武不如三弟,自家尚且如此,出了家门,天下英雄何其多也!
郭柔附和地赞道:“子桓是心怀天下的伟丈夫!”
曹丕听了,嗤了一声,道:“又哄我了。”他说着想起那日与华佗的谈话,心中叹道,女子和医者尚有致太平的志向,他唯有深自砥砺,方可不负此生.
说开之后,两人心中都畅快许多,月多星少,空明一色,赏玩一番,才靠岸下船,手牵手回了院子。
曹丕问:“丽奴和山君将如何?”
郭柔想了想,道:“山君年纪小,先移到君姑处,丽奴白日拜托君姑照顾,晚上回来与你住。”
“也好。”
“我想找一两人陪我。”
“有何人选?”
“王朝云和辛宪英,朝云处好说话,只是宪英那里不好说。”
曹丕奇道:“我还以为你要选蔡氏姐妹。”
郭柔回道:“蔡娘子身子不大好,蔡小娘子胆小,不必劳烦她们。朝云可帮着传话,宪英能断事。宪英那里成与不成,问过再说。”
曹丕道:“今日天晚了,明日咱们一起与阿母说这事。”
郭柔道:“还有丽奴,丽奴如今是大孩子,也要和他说。”曹丕点头,他也被丽奴缠怕了。
夫妻洗漱过上了榻,念及即将分别,顿时难分难舍。云雨罢了,郭柔抚摸着他的脸颊,笑道:“你就当我像你之前那样打仗去了。”
曹丕笑起来:“哪有女子打仗的?”
郭柔道:“怎么没有?商王武丁的王后妇好就是一位能征善战的女将军,曾率兵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
曹丕道:“莫不是你杜撰的?”
郭柔摇头道:“千真万确。你身边的这位,说不定将来就是大将军。”一边说,一边拿手指着自己。
曹丕戏言:“你若为将,我为你转输粮草。”
第52章
“我说不行就不行!”辛毗气喘吁吁地挥着柳枝追打辛宪英, 辛宪英一溜烟跑上楼,扶着栏杆,往下叫道:“为什么不行?”
这样的对话上午也曾发生在曹府。因事情紧急, 曹丕上午请了假, 与郭柔一起来见卞夫人,挥退众人,呈上曹操书信。
卞夫人看罢, 又见小夫妻跪在地上, 心下便明白了,故作不知,问:“我替女王回了便是。你阿翁也真是的,怎么这般不知礼?”
曹丕要说话, 郭柔却抢了先:“君姑,国家正用我之际, 我想过去。”
卞夫人听了, 一拍桌案,眉头蹙起,喝道:“这成何体统?不许去。”
曹丕听了, 劝道:“阿母,事关重大,阿翁写信来,想来是无人可用……”
话还未说完,就被卞夫人打断:“我说不行就不行,教外人知道了, 咱们曹家还有什么颜面?你们夫妻有什么颜面?丽奴何以自存?”
郭柔道:“君姑息怒,容妾细禀。”
卞夫人摆手道:“你打消这个主意,我就息怒。你向来聪明, 不用我多说什么。”
曹丕帮腔道:“阿母,女王是为了这个家……”
卞夫人听不得这话,道:“你闭嘴!她为这个家,谁为她?”
郭柔听了,心中一动,如实道:“阿母为我好才劝我,我心里如明镜一般。
我幼年遭际坎坷,便暗暗发誓,有朝一日,苍天不弃,愿倾尽全力,帮助世间罹难之人。
如今,承子桓错爱,蒙君姑爱怜,衣不尽的绫罗绸缎,食不完的玉粒金莼,然而始终不忘当年之誓。”
卞夫人听了,忽然想起她年少困顿之时,也曾许下誓言,幻想以将来的福气抵销当时的苦楚,时移世易,早把这些忘了。
“丽奴和山君将如何?”卞夫人问。
郭柔顿了顿,道:“为着丽奴和山君,我更要去了。乱世之中,富贵无常,战场之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昔袁氏四世三公,袁本初坐拥四州,袁公路僭越称帝,他们的儿女子孙今何在?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袁公路身败死,家眷没于孙氏,女为孙权妾室;袁本初的妻妾软禁于邺城,长子绝脉,剩余二子窜逃。
想着,卞夫人叹息良久,对曹丕道:“你去吧,我与女王说话。”曹丕望向郭柔,见她点头,又对卞夫人道:“阿母,说来说去,还是孩儿无能,勿要责怪女王。”
卞夫人催道:“快去!”曹丕只得出了屋门,立在院中葡萄架下等待。
屋内只有婆媳二人,卞夫人道:“我不是为你,是为丽奴山君。你通今博古,岂不闻曾参杀人的道理?
你在外,难免有流言蜚语中伤,子桓信了,你当如何?曹家的出妇不止一个。”
郭柔不料听到卞夫人的肺腑之言,登时心中酸酸涩涩甜甜,不觉双目泛红,口里道:“我信子桓。”
卞夫人嗤了一声,道:“我都不敢信他。”郭柔听了,忍不住笑出来。
卞夫人因在郭柔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兼她仁厚孝顺,且念在丽奴山君的面子上,说出几句心里话:“你休要糊弄我,曹孟德手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哪里缺你这个小娘子?
你好生呆在府中,辅佐子桓,为丽奴山君添几个弟弟,比什么都强。”
这是卞夫人的成功之谈,因着连生四子,母以子贵,从贱籍一跃成为司空夫人。即便曹孟德如何称赞曹冲,卞夫人大体还稳得住。
子桓有同胞兄弟帮衬,武有子文,文有植儿。曹冲只有两个奶娃娃弟弟,不济事。等他的奶娃娃弟弟长大了,丽奴也长大了,更不能和子桓相比了。
郭柔是知好歹的人,听了婆婆这般为自己着想的话,心中感动,双眼滚下泪珠儿,道:“自我入府,多蒙怜惜,今又以肺腑之言劝我,君姑大恩大义,没齿难忘。
只是我心……终不能改,若是不去,只怕会抱憾终身,君姑就当我不识抬举……”
卞夫人沉吟了半响,最后苦笑:“曹孟德与子桓都同意了,我安能拦你?女王,以后莫要后悔。”
郭柔磕了头,道:“柔谢君姑教导。”
卞夫人叹息道:“去了早些回来。山君我养着,丽奴晚上和子桓一起睡。”
郭柔千恩万谢:“阖家上下,若论谁会教养孩子,非君姑莫属。丽奴山君交给君姑,没有不妥。”
卞夫人叫起郭柔,叮嘱了几事,郭柔又向她要了王朝云。卞夫人赞道:“这个人选得好,我与她说去。”
王朝云是孟德的姬妾,聪明伶俐,来回传话十分便宜。
孟德于女色上名声十分不好,但他知道轻重,那甄家女儿美名远播,但顾忌其袁绍之媳的身份,忍痛弃之。
不是她夸赞,她的四个儿子像自己多些,各个品貌一流,便是子文,也当得起一句英武不凡。郭柔志向不凡,意志坚定,非凡俗女子可比。
商议完,郭柔一出来,迎头撞入曹丕担忧的双目中,遂笑道:“君姑待我,便是亲母女也不能如此。”
曹丕闻言,转忧为喜:“阿母最是和气。”夫妻二人携手回了院子,叫来丽奴。
郭柔神神秘秘与丽奴道:“我与你说一件大事,你千万不要和别人说,你的那些叔父也不能。”
丽奴仿佛得了圣旨,连连点头,郭柔道:“我要去打仗了。”丽奴的眼睛瞬间睁圆,刚要张口,忽又拿手掩住,压低声音道:“阿母,我也想去。”
郭柔煞有其事道:“你太小,等将来阿母当上大将军,封你个小将军做做。”
“好!”丽奴立刻喜道。
郭柔道:“阿母要离开一段时间,你在家中跟着你阿翁学好文武艺,将来做大将军。”丽奴连连保证,抱住曹丕的腿,恨不得现在就去读书练剑。
曹丕看得瞠目结舌,一副“这就结束了”的表情,郭柔朝他微微一笑。
搞定丽奴后,郭柔挥笔写了一封信,命桃叶送去辛府,叮嘱道:“告诉宪英,除了父母,勿要为外人道也。”桃叶立刻去了。
辛宪英看罢,大为意动,竟等不及,直接派人叫回辛毗,挥退仆从,告知他此事。
辛毗得知后,差点晕倒,指着辛宪英说不出话来,偏偏辛宪英神情得意:“郭娘子说我能断大事,才找了我。”
辛毗气得捶胸口,道:“你是不要命了。”
辛宪英年轻气盛,道:“阿翁,你常说我比兄弟们强十倍,藏之闺中,甚为可惜。如今我能出去,你为何不高兴?”
辛毗差点一口气喘不过来,气笑了:“谁家的女子像你这样胆大包天?”
“郭娘子啊!”辛宪英理所当然道。她出身世家,见过的世家女子车载斗量,但论见识气度和胆识魄力,便是阿翁也难及郭娘子。
“我已打定主意,阿翁勿复再言。”辛宪英自己就拿了主意。
辛毗不再忍耐,随手抄书画轴要“以理服人”,辛宪英一面往外躲,一面叫道:“小受大走!阿翁,那是你最喜欢的画,小心别折了。”
辛毗一顿,退了几步,插画轴入瓶中,又追辛宪英去了,路上顺手折了柳枝,叫道:“你别跑!”
辛宪英自幼深得辛毗喜爱,故而不怕,还回头反问:“阿翁,怎么就不行了?”
辛毗道:“我说不行就不行!”
他冰清玉洁的好女儿,平日里做个慈善,也就罢了,出去与那些匠人兵痞打交道,万一传出去,宪英如何做人?辛家颜面何在?说不得连上好的婚事也保不住了。
后堂是一座两层高的小楼,辛宪英跑进去,拴了门,上来楼,扶着栏杆劝辛毗道:“阿翁,这是几辈子都遇不着的好事。”
辛毗拿柳枝指着辛毗,道:“辛杰只能活一辈子。”
他已为心爱的女儿铺好了路,羊耽少年英才,出身名门,与宪英正配,将来为官做宰,宪英自是尊贵异常,以羊家的门楣,也不必担忧儿女的前程。
辛宪英不知老父心事,还叭叭地道:“阿翁,你太迂腐了。草活一秋,人活一世,总要活出自己的精彩。”
辛毗气道:“你下来,我让你立刻活出自己的精彩。”
辛宪英当然不敢下来,道:“阿翁,你常对我说,人要思变,如今变的机会就在眼前,放弃了,就要后悔终生。”
辛毗又是生怒,又是不解:“你图什么?”郭娘子去,一来是她精通制造,二来是助二公子继承家业。
他思来想去,始终想不明白他闺女图什么。
辛宪英反问:“就不许人不图什么?”
父女正斗嘴,辛夫人匆匆进来,见状眼前一黑,忙叫辛宪英下来。辛宪英无奈,只好下楼开了门。
辛毗背对她哼了一声,对辛夫人埋怨道:“你养的好女儿,都快闹上天了。”
辛夫人闻言,把杏眼一瞪,柳眉一竖,道:“我养的?不都是你惯坏的。
天天教她读文史,学骑射,充男儿教养,如你所愿,十一娘有了男儿般的胸襟气魄,如今她闹将起来,你反而怪我。
依我说,不许她认字,养孩最好愚且鲁,无愁无忧睡到天明!”辛毗面色讪讪,没有话说。
第53章
外面不是说话之地, 三口进了屋内,辛夫人看过信,又听了原委。辛毗立刻道:“这不是胡闹?”
辛宪英反驳道:“怎么就是胡闹?”
辛毗指着辛宪英, 对辛夫人道:“小儿无知, 我不能使其误入歧途,叫人将她关在家中,我派人回绝郭少君。”
辛宪英嗤笑一声:“阿翁, 你不愿我去, 难道二公子就想妻子去?若不怕得罪二公子,你尽可去。”
辛毗原属袁谭帐下,见袁谭势危,转身就投了曹操帐下, 以求家族世代富贵,还顺便拿袁谭做了投名状。若是得罪二公子, 投“敌”算是白投了。
辛毗听了女儿的话, 顿时不吱声了。
辛夫人望着风姿卓逸的女儿,越看越赞,道:“你阿翁的话不必说, 你心中早已明白。和阿母说说,你的想法。”
辛宪英垂下头,思量了半响,道:“羊家是好人家,可未必是我想要的。蔡小娘子出身名门,你们也见过她, 初来邺城时形容憔悴,战战兢兢……我不愿做她。”
辛夫人想了想,道:“我前日见她, 面色红润,脸上笑影也多了,整个人落落大方,干练爽利,不愧是蔡伯喈女。”
辛宪英道:“是呀,多亏了蔡娘子和郭娘子照看,与她找了正经事做。阿母,这世道女人能做什么?无非就是打理家事,照料儿女,孝敬公婆……”
说到这里,她望了四周,见只有父母二人,便直言:“阿翁阿母,我才学不比兄弟们差,为什么我只能捡些男人们挑剩的残羹,而不能去和男人们争?”
辛毗听了大吃一惊,不料女儿竟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先是脑门响了个焦雷,后是脚底透出一股寒气,恍恍惚惚,身子不能动,口也不能言。
辛夫人却没有惊讶,继续说:“这是你想去的原因?”
辛宪英不理会目瞪口呆的阿翁,转头继续看着阿母,道:“阿母,以前没得选,但现在有郭娘子啊。郭娘子弘毅仁厚,是个值得追随的人。
阿翁说过,良禽择木而栖。我愿从朱门绣户的画屏里,飞到外面的参天大树上,即便风吹雨打也不怕。”
辛毗听了此言,心中震撼至极,仿佛重新认识女儿一般。他猛然发觉,宪英的才学如振翅欲飞的凤凰,已不再满足于妆点门楣。
世家推崇才女,何也?
一来,显摆自家诗礼传家,虽女子亦能读书,更遑论男儿。
二来,可为夫家贤内助,妻贤夫祸少,家族才能兴旺。
三来,才女可生了了小儿,又能教出大时佳。
辛宪英梗着脖子,道:“阿翁,我意已决,你要是不愿意,我就偷跑。”
辛毗恍然回神,道:“不行!”辛宪英听了这话,冷哼一声,转身跑回屋,叫丫鬟收拾行礼。
辛毗转头要与辛夫人抱怨,但对上那双清凌凌仿佛看透人心的眼睛,一时语滞,没由来心虚了。
辛毗打听得曹丕去了衙门,也立刻回去,请他到僻静处详细问了此事。
曹丕回来,对郭柔道:“辛毗心疼女儿,只怕不愿。”
郭柔笑道:“辛先生舐犊情深,人之常情。若是我,也不愿咱们山君跟别人出去。”遂撂开此事。
王朝云一口答应。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曹家是好人家,正室和气,曹公性好,又是个英雄人物,且子弟争气,家族蒸蒸日上。
然而,曹公有了春秋,若不在了,自己年轻美貌,不知将来如何。
此去,若能有个孩子最好,不能,讨了卞夫人欢心,以后便不愁什么。再者,她也喜欢做事,仿佛自己又活过来般。
事不宜迟,曹丕先派飞马去东莱郡整理屋舍,然后拣选护卫,安排行程,郭柔打点行囊。
两日后,郭柔与王朝云坐在一辆低调的马车里,外面是伪装成商队的护卫。
王朝云微微掀起车帘往外偷瞄,时值深秋,霜林染醉,黄叶满地,天高日晶。她回首笑道:“宪英肯定会后悔的。”
郭柔听到这话,忽然共情了那些寒门,她与王朝云就如这世道的寒门子弟,只要有机会,就会紧紧抓住。
世家高门之中,或许只有心怀理想之人,才能奋不顾身吧。
马车忽然停下,只听外面有人叫道:“郭娘子!”郭柔听到人声,猛地一惊,掀开车帘,就见辛宪英背着包袱,骑马追来,满面笑容。
“郭娘子,你怎么不等我?”辛宪英笑道。
郭柔道:“你、你、你……”
辛宪英一跃下马,马鞭来不及放下,道:“我上去和你细说。”
郭柔想了想,摇头道:“你回去吧,免得你父母担忧。”辛宪英不过十五六岁,独自跑来,哪家父母不牵肠挂肚?
辛宪英道:“郭娘子,我已及笄,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我要和你一起去,哪怕是端茶倒水。”
正说着,忽又来了几骑,一妇人下了马,掀开幕离,吓得辛宪英大气不敢喘:“阿母!”
辛夫人朝辛宪英微微颔首,然后对郭柔道:“我愿意让宪英跟去,祝少君前程万里。”
郭柔就要下车,辛夫人笑着阻止道:“少君安坐,我这就走了。宪英识文断字,亦通骑射,虽鲁钝,然可为少君羽翼。”辛夫人眉眼中透着一股坚毅和豪气。
郭柔郑重道:“夫人放心,我必待宪英如亲妹。”
辛夫人得了话,伸手推了推辛宪英,笑道:“去吧,我家的小凤凰该离开巢穴了。”
辛宪英生出不舍了,朝辛夫人行了一礼,转身抬脚,郭柔探出身子,伸手将她拉上来。
“阿母,我走啦!”辛宪英趴在车窗,与辛夫人告别。辛夫人目送她们离开。
车里弥漫着一股送别的惆怅,郭柔忽然道:“宪英,你怎么就跑出来了?”
辛宪英道:“我的一生一眼就能看到头,我不想这么过下去。”
王朝云道:“你就不怕羊家那边……”
辛宪英道:“他家不喜欢我,我还不喜欢他家呢。退婚拉倒。”
王朝云道:“那可是泰山羊家啊,世宦二千石,以后子孙无忧。”
辛宪英娇俏一哼,道:“不嫁人就不活了吗?”
郭柔听了笑起来,辛宪英好奇地问郭柔要去造船的原因。郭柔想了想,然后笑道:“这是难得的机会呀!”
辛宪英和王朝云,稍一思索,也都跟着笑,附和道:“确实是难得的机会。”
抓住这个机会往前一步,就是军权,怎么不是难得的机会呢?曹氏的军权牢牢掌握在夏侯诸曹以及降将手中,旁人极难触及。
乱世之中,军权最重要。
第54章
一行晓行夜住, 迤逦来到北海郡,先去拜见了曹操。曹操接到信,又惊又叹, 思及她先前孤身入疫区的胆识, 便不觉为奇了。
郭柔、辛宪英和王朝云一起来到正厅,行了礼,曹操笑道:“不必多礼。”
三人坐下, 曹操看清王朝云, 顿时又笑了:“你也来了。”王朝云笑回:“是。”
曹操转向辛宪英,郭柔道:“君舅,这位是辛议郎之女辛杰,已许嫁泰山羊氏, 听说我要远行,便来与我作伴。”
辛宪英起身行礼道:“拜见司空。”
曹操笑道:“我与你父乃是故交, 你是他女儿, 不要见外,唤我一声世伯就好。”辛宪英从善如流,道:“世伯。”
寒暄几句后, 曹操道:“你们旅途劳顿,多歇几日再行。”
郭柔道:“君舅怜惜我等小辈,原不该辞。只是天气渐冷,时间紧迫,想着明日一早便去。”
曹操想了想,道:“也好。营帐混乱, 你们先去驿舍歇息,想要吃什么用什么,吩咐他们就好。”
“是。”郭柔和辛宪英起身告辞离去, 王朝云却留下来了。
见人去了,她上前几步,款款一礼,笑说:“司空。”曹操招手,王朝云上前,在他身侧坐了,执壶斟酒。
“你怎么也来了?”曹操问。
王朝云回道:“一来是思念司空;二来是受姐姐所托,与少君作伴。”
曹操道:“原来如此。你是继续跟着她,还是留下来?”
王朝云道:“原本应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是辛娘子路上追来,她之才胜我十倍,足可与少君作伴,故而现在妾但凭司空吩咐去留。”
“哦,辛娘子瞧着纤弱,竟做出这等事?”曹操奇道。王朝云便把辛宪英如何与家人争吵,如何逃出来,辛夫人如何送别女儿都说了。
曹操赞道:“真乃奇女子也,怪不得新妇要她作伴。家中如何?”
王朝云道:“家里一切都好,只是阖府上下都挂念司空。”一面斟酒,一面详细说了众人情形。
“司空还未见过山君,她与孟尝君生在一个日子,五月五,公子与少君便给她起了小名‘山君’,虎镇百毒,生得玉雪可爱。
咱家阳盛阴衰,难得有个小娘子,阖府上下无不爱怜,她也不认生,见人就笑。还有,丽奴叔侄们以打仗为戏,听了司空的事迹,闹着要从征,你说可笑不可笑……”
曹操听着家中儿孙趣事,不由得露出笑来,道:“他们太小,至少得十年才能出来。丽奴开蒙了?”
王朝云想了想,摇头道:“不知。只是前些日子给姐姐背了首《关雎》,一直追着问鸟儿怎么会关关地叫,还说去打几对关雎来……来烤了吃肉。”
曹操哈哈大笑,王朝云道:“姐姐那样持重的人,听了这话,笑得前合后仰。后来听说二公子气得要打他,骂他焚琴煮鹤,不通风雅,丽奴吓得跑到姐姐屋里告状。”
曹操道:“三岁小儿知什么?子桓太过了。”
王朝云没有接话,反而劝曹操少饮酒:“司空记得华佗否?因他医术高明,姐姐请他来诊脉,诸人都好,只有几个小公子要好生将养。他又说了养生之道,酒荤适量,多则有害无益。”
曹操道:“他呀,医术不错。”便想起了子桓上条陈建议组建太医署一事,此事无关时局,且有利百姓,子桓想做,又有名医襄助,他便允了。
王朝云侍奉曹操笔墨酒馔。待晚上了,曹操没说王朝云的去留,王朝云也不问,只用心侍奉。
“我看你说到家中孩子,眼睛亮晶晶的。”曹操随意道。
王朝云红了脸,垂下头,道:“司空乃当世豪杰,家中公子娘子乃至孙公子天资聪颖。若得苍天幸顾,养得公子娘子,将来为父兄效力,妾愿足矣。”
曹操听了,看着含羞带怯的王朝云,道:“我为你玉成此事。”
次日,郭柔与辛宪英过来辞行,曹操叮嘱一番,便去了。路上,辛宪英掀车帘回望,道:“朝云姐姐怎么没跟来?”
郭柔道:“东莱离北海不远,相见容易,书信往来更容易。”王朝云留在曹操身边,一些不便的内容通过她传达,十分便宜。
过了七八日,一行终于到了东莱郡,住进馆舍。安置妥当后,郭柔便带着资料与辛宪英去了船厂。
负责船厂的官吏名叫郑平,听郭柔要来,初开始不以为意,甚至认为是麻烦。只是上面有命令,心里暗道,这郭夫人供着罢了。
听得人已到,他赶忙出来迎接,远远看见一群人骑马而来。近了,为首的女郎从马上跃下来,布衣斗笠,双目湛然,神采飞扬。
他忙低下头,率众人行礼道:“见过郭夫人。”
“不必多礼。你是主持造船的郑工?”郭柔问。
郑平忙道:“正是在下。”
郭柔叫侍从送上曹操手谕,道:“司空命我为东莱船政使,主理船政,尔等配合。”
曹操从王朝云处得知,郭柔在慈幼堂调度防疫一事,认为其能当大事,由原来的配合郑平,改为郑平配合她。
郑平看完,眼前一黑,无奈司空有令,只得道:“遵命。”
郭柔一面叫郑平引路,一面道:“我略通制造,却从未造过海船,不如郑工有经验,你我等需取长补短齐心协力,待日后造出抗风浪的海船来,我当上表朝廷,与诸位表功。”
郑平等人恍然回过神来,虽然迎来一尊神,但这尊神能上达天听,一句比别人十句都顶用,不失是一件好事,故而转忧为喜。
郑平引郭柔等人进了客厅,介绍起船厂的进度和遇到的困难。郭柔一边听,一边拿笔记下,一边回答,当场解决了五六成的问题。
郑平等人越来越兴奋,心道,怪不得刘子扬要推荐郭夫人。辛宪英听得头脑昏昏,双目茫然,看着众人兴奋的脸庞,忍不住又打起精神。
饭食草草解决,一直讨论到下午。郑平等人已对郭柔佩服至极,不由得感慨:“使者莫非张平子再世否?”
郭柔闻言笑起来,道:“张平子是我们的前辈,站在他的肩上,我们这些后辈才能看得更远。”
郑平又引着郭柔等人,看工匠造船,到了晚上方归来。郭柔就此住下,主持船政。
“是不是有些无聊?”郭柔回来问辛宪英道。
辛宪英道:“郭姐姐,我想学这个。”郭柔听了,叫侍女拿了一本《基础算术》给辛宪英。
“你先看这个,不懂问我。”郭柔道:“咱们才来,待熟悉之后,事情便多了。”
次日一早,郭柔与辛宪英去了船厂,找到郑平,要来船工名册、造船规划和账册等资料。不出几日,郭柔已将船厂大小事务熟悉在心。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郭柔没有先整顿船厂,反而设计工具,减轻船工的负担,同时改善船工待遇,获得了一众好感。
船厂日常事务仍有原先之人主持,辛宪英负责监察,郭柔则将重心放到了海船设计上,与郑平等日日争吵讨论。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腊月底,天气寒冷,不便造船,又临近春节,按例放了假。
假前一日,郭柔出钱杀鸡宰羊,犒赏千余名船工,每人三碗酒、两个大馒头、一斤羊肉,燃起几堆篝火取暖。
火焰烤得人暖烘烘的,郭柔坐在席上端着一碗酒慢慢吃。这些日子来,船工们见她聪颖如神,且处事公允,待人仁厚,无半分骄矜之气,故而不怕她。
一妇人与郭柔闲话。因船厂缺人遂也招了健妇,这人便是健妇的头,名唤苗玉。
苗玉问:“娘子哪里人?”
郭柔道:“广宗人。”
苗玉一愣,笑道:“广宗好地方,娘子多大了?”
郭柔回:“中平元年生的。”
苗玉暗自吃了一惊,问:“娘子尊名是哪个?”世人为尊者讳,郭柔身份特殊,船工们知道她姓郭,余者皆不知。
郭柔道:“我名柔,字女王。”
苗玉又吃一惊,郭柔见状解释道:“女王乃是先父所取,我本应与姐姐一样,名字从日,可是我的字过于刚直,便改为柔,取‘柔之胜刚,弱之胜强’之意。”
苗玉心中有了几分亲近,笑道:“这是老子的话。”
郭柔吃了一惊,笑道:“你也知道《道德经》?”
苗玉点头,觑了眼郭柔,欠身凑过来问:“娘子,可知道中黄太乙神?”
中黄太乙为太平道信奉。
郭柔道:“子曰:敬鬼神而远之。我信的是圣人之道,学的是孔孟之言。”
苗玉哈哈大笑:“娘子,孔孟之言皆是大话,无用至极。”
郭柔却道:“苗娘子谬矣。它教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此话刚出,周围便如冰封一般,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转过来盯着郭柔,诡谲至极。半响,苗玉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问:“这、这是什么意思?”
郭柔道:“圣人之言教我,要通晓天地万物变化,让百姓安身立命,使圣人之道不绝,开万世太平。圣人之言不是无用,而是世人不愿用。”
苗玉恍恍惚惚,低声道:“此莫非天意否?”
广宗、中平元年、太平……让苗玉等人想起了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
第55章
那话就像个肥皂泡, 阳光下绮丽如梦,但是时间一长,便“啵”一声碎掉了, 不知溅到了谁心里。众人吃罢饭, 欢天喜地地提着粮食布匹和猪肉回去,准备过个肥年。
然而,辛宪英回到住所, 仍感到一阵颤栗, 心头时不时涌上想哭的冲动。她一边指挥侍女收拾衣物,一边搭话道:“郭姐姐,那话是你说的?”
郭柔道:“虽是一位先贤说的,但历代仁人志士无不以身践行此道。”
辛宪英听了, 道:“我也要以身践行。郭姐姐,你不知道, 那些人听到这话, 眼睛亮得就像猫儿见到老鼠。这话说得好,我要写信告诉阿翁。”
说罢,就坐在几前, 铺纸蘸墨,挥笔回信。郭柔便指挥起侍女收拾东西。
忽然,侍女来禀:“外面有个苗娘子要找少君。”郭柔道:“快请。”
果然是苗玉。她提着一篓鲜活的海虾过来,见侍女正在打包行李,笑说:“少君明日就要回去?”又道:“我送虾来给少君吃。”
郭柔道:“离家多日,思念儿女, 先让她们把东西打包好。好新鲜的虾,哪里得来的,前儿下面的人还说, 天气冷,到处买不到虾。”一面说,一面叫人接了。
苗玉笑道:“也是赶巧了。”郭柔一边让座让水,一边唤人道:“你把那件灰鼠皮褂找出来。”
苗玉扫了眼四周,走到辛宪英面前,问:“辛娘子在写什么?”
辛宪英搁下笔道:“往家里写信呢。”
苗玉坐下,赞道:“你们知书识字,说出的话好听又中用,比我们厉害了不知多少。”
侍女捧着石青褂子送来,郭柔接来对苗玉道:“这件褂子我穿着大,苗娘子你若不嫌弃,拿回去穿。”
苗玉忙不迭道:“这么好的皮裘,我怎么敢当?”
郭柔道:“你不要,也是白白放着,虫蛀了,岂不浪费?”苗玉只好收了。
寒暄几句后,苗玉道:“我听人说,少君想找个武功高强的女护卫。”
郭柔道:“苗娘子你认识这样的人?”郭柔身边虽有护卫,但都是男子,不能时刻随行,若在曹府尚无碍,出了家门,便有十分不便来。
苗玉道:“我知道一人,武功了得,只是身份上……”
郭柔道:“但说无妨。”
苗玉欠身低声道:“她叫孙红,因世道不好做了海贼,前者李将军和乐将军追击海贼,把她抓了,念她济危扶贫,又不滥杀无辜,便将她关在监狱里。”
辛宪英听了,抬头道:“我知道她,因十年前杀死了本地的豪族,官府追捕,无处容身,才投奔管承,做了海贼。”
苗玉道:“那家豪族仗势欺人,掠良为奴,动辄打杀,这事本不与孙红相干。她知道后,义愤填膺,纠集渔民,趁天黑杀了那家老小几十口。”
郭柔听了,道:“竟然有这等英雄人物,只是我庙小,怕她不肯来。”
苗玉忙道:“如何不肯来?少君仁义无双,体恤百姓,那些男人都不如少君豪气仁厚。”
郭柔沉吟半响,望了外面天色,只见还早,便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也想见这位女中豪杰。”
说着,便让苗玉引路,一迳去了监牢。牢头打开了门,只见昏暗阴冷的牢房里,一女子面朝墙蜷缩着躺在草堆上。
“孙红,孙红……”苗玉叫道。
孙红抓了把枯草往身上盖,仍旧躺着,声音沙哑道:“你又来做什么,白白费钱。”
苗玉朝郭柔讪讪一笑,转头斥道:“你起来,快看谁来了?”
孙红道:“我犯了杀人的勾当,谁也救不了我。”
郭柔笑道:“敢作敢当,谁说女子不丈夫?”
孙红听了,扭过头,就见长得天仙似的女子立在牢门口,盈盈笑着,顿时愣住了。
苗玉急道:“你不是想拜见郭夫人,人在这儿,还不来见礼?”
孙红慌忙起身,问:“哪个郭夫人?”
苗玉道:“还有哪个郭夫人?就是那个施粥、收养孤儿、独身去疫区的郭夫人。”
孙红纳头就拜,道:“罪人久闻郭夫人大名,如雷贯耳,只恨身份云泥之别,不能相见。”
郭柔忙扶起她,牢头送来三只交杌,就此坐了。郭柔见她衣裳单薄,冻得青紫,忙解了斗篷,披在她身上,孙红要推辞。
郭柔按住她的手,道:“披着暖和些,我里面穿的也是裘衣,不冷。”
苗玉奇道:“不是托人给你送了袄,怎么不穿?”
孙红道:“你婆婆妈妈一点不爽快,送给别人穿了。我身子壮,大冬天破冰下水都不怕。”
郭柔笑道:“孙娘子果然豪爽过人。”说罢,笑着对孙红又道:“我有一事请你帮忙,只怕你不肯。”
孙红慌忙道:“郭夫人请讲,但有用处,不吝性命。”
郭柔忙道:“不至于此。我略通制造,经常外出,虽有护卫,但因男女之别,不能时时跟随,家人常为之担忧,便想寻一位武艺高强的女护卫,伴随左右。只是久寻不得,听闻孙娘子大名,故而前来冒昧一问。”
孙红忙又拜道:“罪人虽有心,只是身陷监牢,恐不能帮助娘子。再者,我罪孽深重,杀人害命,不能污了郭夫人清白。”
郭柔扶起她,叹息一声:“不是孙娘子不好,是这世道不干净。你既然有心,别的交给我便是。”
说完,又叹了一声:“不论朱门绣户的娘子,还是平民百姓家的姑娘,乱世一来,最先遭罪的就是我们。”
苗玉和孙红听了,为之动容。郭柔道:“天还未黑,你且歇着,等我消息。”
说罢,郭柔和苗玉告别孙娘子,离了监牢。郭柔问道:“这监牢是谁管的?”
苗玉道:“此地县令……孙红乃是俘虏,只怕他做不得主。”
郭柔点头,道:“你稍等。”说着,上了马车,不一会儿,拿了三封信出来。
她道:“这一封你送给县令,让他不要苛待孙娘子。”然后命人将余下两封信,一封送到军营李乐二位将军处,一封送到淳于王朝云处。
苗玉插烛似的拜,道:“少君大恩,没齿难忘。”
郭柔朝她一笑:“若我们女子不互帮互助,乱世中又指望谁帮我们呢?天就要黑了,回去吧,等我消息。”别过苗玉,郭柔登上马车回了住处。
却说李典乐进收到郭柔的信,心中纳罕,拆开一看,原来是要一个女俘。
李典忧心道:“郭少君受主公器重,又受二公子宠爱,且是孙公子的母亲,那女俘凶狠异常,若伤了郭少君,岂不是你我的罪过?可不给,得罪了她,面上不好看。”
乐进想了想,道:“那女贼本该死,只因百姓跪地求情,说她济危扶贫,并不嗜杀,才免她死罪,关入牢中,等候发落。这女贼也是明白人,跟着少君,比当贼寇强。”
李典道:“也罢。少君信中言,已派人与主公说了。那船厂放了假,少君回邺路上必去淳于。咱们先把女俘放了,然后说路上不安稳,派兵护送,防着那女俘就是。主公若同意了,便不干我们的事了。”
乐进道:“也好。”说着,命人去放孙红。
李典忽然想起船厂,笑道:“咱们少君精通制造,连刘子扬都佩服不已,不知造出什么大船来,休沐之日,你我过去一观,如何?”
乐进意动,道:“好,就去一观。”
苗玉没有离开,在监牢附近等待,一个时辰后,就见孙红出来了,身上的莲青斗篷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孙红!”苗玉上前,欢喜地抱住她叫道。
孙红笑说:“我出来了!”
苗玉挽着她的胳膊,道:“走,回去,我给你接风洗尘。”
孙红道:“我先去给郭夫人磕头谢恩。”
苗玉打量她一回,笑道:“你这不是去谢恩,倒像是打秋风。跟我回去,沐浴后,换上干净的衣服,暖暖睡一觉,明儿一大早去见人。”
孙红低头一看,只见衣履破旧,唯有斗篷光艳美丽,也自笑了:“走,我与你回去。”
第56章
次日一大早, 孙红换了新衣,披着莲青斗篷,来到馆舍前。正要说话, 门房看了几眼她的斗篷, 便笑道:“孙娘子里面请。”
孙红奇道:“你认得我?”
门房一边请她进去,一边道:“我认得这斗篷,少君吩咐了, 若是你来, 直接请进去。”
到了仪门,侍女接着孙红,引她去拜见郭柔。孙红拿眼看了四周,冬日萧条, 天地肃杀,唯有松柏苍翠。
沿路一迳到了客厅, 郭柔坐在堂上, 孙红立刻跪下道:“有罪之人,得蒙少君不弃,救我出累绁, 万死不能报答大恩。”
郭柔道:“快请起,不必多礼。”孙红坐下,侍女奉上热饮子。
郭柔问:“家里可还有亲人?”
孙红摇头道:“上头有个兄长,几年前得疫病死了。”
郭柔叹道:“乱世之中,民生多艰啊,斯人已逝, 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我身边缺个女护卫,苦寻不得,你可愿跟我?”
孙红道:“少君抬举, 红愿执鞭坠镫,服侍少君。”
郭柔大喜,叫人送来酒食,与她共饮。饮罢,命侍女送她回去休息,叮嘱道:“别看她是女子,实乃义士,不可怠慢。”并叫人送来冬衣。
晚上,郭柔又设宴招待孙红,并拉上辛宪英作陪。郭柔听孙红言语不俗,便问:“你读过什么书?”
孙红道:“不曾读,耳边听得了两三句,认得两三字,只是不会写。”
郭柔喜得抚掌道:“好啊,闲暇无事时,你就读书,我这里多的是书,笔墨随便拿。”
辛宪英笑道:“少君爱读书,也爱催身边的人多读书。”
郭柔道:“知书识字是好事,改日我找人教你。”
孙红顿了一下,疑惑道:“这也是职责吗?”
郭柔大笑:“总不能让你们跟我一场,没什么长进吧。”
孙红听了,也笑起来:“我听少君的。”三人复又谈笑。
又过两日,郭柔处理完船厂事务,启程回邺。孙红骑在马上,腰间挂着刀,背上背着弓箭,遥遥看见一队甲兵,忙让众人戒备,喊道:“来者何人?”
甲兵停下,一人拍马跑来,呈上腰牌,道:“我是乐将军麾下,因最近路上不太平,奉命护送郭夫人至淳于。”
郭柔车里听见了,道:“有劳诸位。”遂让这些人跟在后面,一路西行。过了几日,到达淳于。
郭柔整肃衣裳,命孙红与护卫候在外面,与辛宪英一起进了宅邸,拜见曹操。船厂离淳于不远,信使往来频繁,曹操对船只设计和造船效率十分满意。
寒暄之后,曹操赞道:“女王巧思,宪英刚直,不输男儿,真乃奇女子也。”
二人连称不敢。郭柔问道:“家中来信,诸公子皆挂念君舅,公子托我问,君舅新年能回去否?”
曹操道:“青州事情未了,翻了年再回去。晚上朝云设了家宴,你不要辜负她的心意。”
郭柔回:“是。”又说了几句,曹操便让郭柔和辛宪英回去休息。路上,郭柔心中纳罕,转头看了眼辛宪英,猜测曹公或许要与自己说什么重要的事。
却说郭柔走后,屏风后转出郭嘉来。曹操叹道:“怎么会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奉孝啊,这真让人头疼。”
郭嘉嘴里念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话说得好啊!”
曹操道:“为今之计奈何?”
郭嘉笑起来:“郭少君乃是曹氏新妇,不是外人,说清楚便好。”
曹操揉着额头,拧眉道:“他们骄悍难驯,又认死理,只怕……”
郭嘉道:“主公春秋正盛,手握重兵,无论如何,都在掌控之中。”
“唉……”曹操叹气,昨日青州军将领脑子发昏,过来和他说:他,曹操,不是青州军真正的主人,青州军要改拜入真主人的门下。
原来昔年太平道天下盛行,曹操的家族也信奉太平道,及他为官,毁坏神坛,禁止淫祀,其道乃与中黄太乙同。
后来,他率兵与青州黄巾军交手,又是攻伐,又是拉拢,又是哄骗,青州黄巾军这才投降了,认他为主,供他驱使。
昨日一听青州军换主的话,曹操心中大惊,瞬间决定诱出那人姓名,杀之,以绝后患。人名问出来了,曹操反而傻眼了。
郭柔。
这还怎么杀?自己器重她,子桓喜欢她,丽奴是她亲子,总不能自毁曹家根基吧。
曹操沉吟半响,道:“给她也不是不行,我有了春秋,只是……”
郭柔一旦掌握了青州军,这接班人也定下了。曹操还想再观望一番,曹丕守成尚可,开拓不足。
可是不给她,青州军人心不稳。
曹操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与郭嘉道:“奉孝,你说女子能打仗吗?”
“咳咳……”郭嘉差点被口水呛着,不可置信道:“主公、你……”
曹操笑说:“适才相戏尔。”
郭嘉:“……”
下午,郭柔留辛宪英在驿舍休息,自己带着孙红等侍卫来到府邸,吩咐众人道:“尔等先去休息吃饭。”又对孙红说:“一路紧绷,你也去松散松散。”
说罢,便带着侍女进去了,碰见了王朝云。王朝云没有说话,朝郭柔使了眼色,便垂下头,引她继续往前走,至一处房舍前,留下侍女,叫郭柔自个进去了。
郭柔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暗自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推开门,吱呀一声,迎面是一座绘着田猎图的大屏风。
她的脚步微微一顿,转过屏风,就见堂中坐着曹操,左边是郭嘉,右手是三个不认识的将领。
“拜见司空。”郭柔行了一礼道。
曹操笑道:“坐,有人找你有事,不用怕。”
郭柔起身,心中转瞬想了下,在郭嘉旁边坐了。曹操指着那三人道:“这是林中林司马、杨林杨军侯、陆安陆军侯,人已到齐,并无外人,什么话只管说。”
林中低下头,朝郭柔拱手,问:“中冒死相问,少君生于何年何地?”
郭柔听了,心道,自己也无流落在外的亲戚,便说:“生于中平元年安平广宗。”
林中急问:“少君可知那年那地发生了什么?”
郭柔有些明白这三人的身份,遂道:“大贤良师张角兵败退守广宗,同年身亡。”
林中道:“是了,我等观少君生辰出生地以及言行,几与大贤良师同,莫非大贤良师转世否?”
郭柔听了,瞠目结舌,一脸不可置信道:“你家大贤良师昏了头,要转世成女人?”话音未落,就听到身边传来低低的笑声。
杨林道:“老子云:柔能胜刚,弱能胜强。女子为柔,为弱,少君又讳柔,此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郭柔眉头蹙起,耐心解释道:“名字乃先父所取,你所言不过是牵强附会而已。”
陆安道:“大贤良师施符水救人,少君施粥,其行类似。”
郭柔道:“大贤良师施的是符水,与施粥有甚干系?”
林中道:“大贤良师的符水是用粮米草药熬制。”
郭柔顿了一下,缓了语气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施粥非我之功,乃是司空与府中家眷合力为之。”
林中道:“昔年大贤良师入疫区为百姓治病,数月前少君也曾孤身入疫区,大贤良师与少君身份尊贵,仍不惧生死,救治百姓,这怎么能说没有关系呢?”
郭柔道:“你错了,除了我,还有许多人在慈幼堂防治伤寒,他们当中有奴婢、部曲、医者、士兵、百姓、世家女等等。世道纷乱,礼乐崩坏,仍有人坚持本心。
我不过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托庇于司空府,公子仁慈,邺城上下齐心协力,才能调来药材粮帛医者,度过难关。”
林中道:“可是除了少君,又有多少贵人敢入疫区?少君之行,与太平道同。我青州军有三十万之众,屯田者近乎百万,我们商议了,愿奉少君为主。”
郭柔一口拒绝,道:“我就是我,不是什么人的转世,也不会假冒什么人的转世。
司空当世英杰,雄才大略,唯才是举,你们跟随司空,封侯拜相,封妻荫子,未尝没有可能,何必去求虚无缥缈之事?”
曹操听了这话,暗暗挺直身子。
林中道:“少君说过要为万世开太平,这就是我们太平道追求的理想啊。”
郭柔苦恼地揉太阳穴,道:“我怎么和你们说不明白呢?
这样,我说我是秦始皇,在骊山地宫藏有黄金万万镒,阴兵百万,你们每人给我一千钱,待我率兵勘定战乱,赏你们千金,封万户侯……”
话音未落,真有人解革囊倒钱出来,还问:“一千钱够吗?”
郭柔自己都惊了,哭笑不得:“你们真信啊?”
那人笑道:“少君说的,我们就信。”
郭柔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收敛起戏谑的态度,望着他们饱经风霜的脸,下重药道:“我听说过青州军……”
林中等人眼睛一亮,而人精曹操郭嘉则不约而同地端起酒盏,并以袖遮面。
她继续道:“守城攻城都不行,逃跑抢劫第一名,无名将,也无良臣。谯沛人中武有夏侯曹许等将军,文有丁校尉任成侯,你们呢?”
林中等人满面羞惭,讷讷不能言,像犯错了的孩子。
郭柔继续道:“我平生最恶宗教干涉世俗权力。你们找错人了。”
说罢,郭柔朝曹操拱手,道:“司空若无他事,请允我告辞。”
曹操:“呃……”
林中急道:“少君的开万世太平难道只是说说而已吗?”
郭柔起身正要走,闻言转过头,冷声道:“知易行难,唯有知行合一而已。”说完,朝曹操行一礼,转身而去。
走出院子,王朝云迎上来,问:“司空为难你了吗?”
郭柔生硬道:“司空没有为难我,只是遇到了一群说不通的人。对了,我晚饭不在这里用,把厨房里面的酒馔都打包送到驿舍。”
王朝云愣了一下,忙应了吩咐人去。
屋内留下的几人面面相觑,林中等人更是垂头丧气,不知所措。曹操抚须温和道:“你们回去好好想想,不管如何,你们都是我的袍泽。”
林中等人听了这话,更是无地自容。
待人走后,曹操哈哈大笑,郭嘉则郑重道:“主公,我乃酒神杜康,你将窖中美酒全送予我,我教汝撒豆成兵点石成金之术。”
曹操复又大笑,为之绝倒。
作者有话说:1.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
第57章
笑罢, 曹操又愁起来,道:“郭柔刚直,不肯接, 青州军人心已乱, 如何是好?”
郭嘉道:“主公不必忧虑,青州军提前暴露问题,反而是一件好事, 免得日后酿成大祸。”
曹操道:“虽说如此, 但如何解决?三十万人啊,不能弃之,又不好分之。”
郭嘉道:“主公岂不闻解铃还须系铃人?”
曹操道:“你说的是青州军林、杨、陆等人?”
郭嘉笑说:“非也,乃是郭少君。”
曹操会心一笑, 指着郭嘉道:“她这个小孩,如何能解?”观三人神色, 郭柔虽拒绝他们, 但他们仍对郭柔抱有好感。
说着,忽觉肚中饥饿,叫人传饭。侍女端来菜蔬糟货, 并无滚热肉食,曹操眉头皱起,问道:“又非行军,为何没有热食?尔等要糊弄我?”
侍女跪下道:“奴婢不敢,只是少君发话,将肴馔打包带到驿舍去了, 这些饭食乃是厨上匆忙备下。请司空息怒。”
曹操听了,挥手让侍女退下,对郭嘉道:“你瞧, 这孩子还来脾气了。”
郭嘉笑而不语,喝酒吃饭。正吃着,曹操放下竹箸,道:“我原先觉得郭柔品性像文若,孝友温惠,后来觉得有些像你,机敏过人,不拘小节,现在嘛……”
郭嘉道:“主公是说郭少君像你?”
曹操道:“知我者,奉孝也。”
曹操倒是真起了培养郭柔的念头,她父母兄弟俱无,且生了曹家的长孙,用之,与亲子相差无几。
且说,郭柔回到驿舍,回想刚才,生出惊惧来。辛宪英见她面色不对,忙问缘故。
郭柔挥退众人,才摇头道:“非我不告诉你,而是知道此事的人只有郭祭酒。”
辛宪英当然清楚郭奉孝在曹公心中的分量,遂连连点头,然心中担忧,又问:“对郭姐姐可有妨碍?”
郭柔笑说:“没有,不是什么大事,安心就是。”
郭柔分肴馔与众人,自己则回屋写信给曹丕,含糊道:“君舅荐人与吾,祭酒陪坐,言之,道不同,故拒之,不悔也。”
夫妻分居东西,临行约定,两人每天写日记,隔段时间寄给对方。因此事急,郭柔写罢,以蜡封之,命人一早送去邺城。吃罢饭,胡乱睡下。
次日,郭柔前去辞行,准备趁早离开是非之地。非她不喜欢军权,只是青州军太烫手。
然而她被拦下了。辞行刚说出口,曹操便道:“林中他们还想找你谈谈。”
郭柔一脸避之不及,道:“我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曹操看了她一眼,郭柔只能低声嘀咕:“一群榆木脑袋死脑筋……”
曹操击了下掌,林中等人进来,神情憔悴,满眼血丝,显然一夜未睡,依次向曹操、郭柔行礼。郭嘉一早就在了,只是喝酒不说话。
众人坐定。曹操笑道:“女王就要回邺,林司马你们要见她,现在并无外人,什么话只管说。”
郭柔郁闷地看着他们,林中汗颜万分,还是硬着头皮,道:“古语云:阴阳相生。少君言行,与太平道殊途同归,我等仍愿奉少君为主。”
郭柔啧叹了一声,林中等人的心都攥起来,紧张地等待最后的审判,与当年奉曹公为主的心态截然相反。
“并非只有太平道寻太平,诸子百家,儒、墨、道、法、兵、农、纵横、阴阳、名、杂、……都在寻求太平。
春秋时期,诸侯征伐,百姓流离,周公所做的礼乐制度崩溃,众人皆茫然不知所从。
无数大贤纷纷思考出路,或求之于内,如儒家的仁义,道家的无为而治;或求之于外,比兵家以战止战,纵横家合纵连横,法家重建秩序;或求之内外。
秦以法强,又以法亡。秦孝公任用商鞅变法,奖励耕战,按军功受爵,改变了公门有公,卿门有卿的局面,即便庶民,只要有军功便能受爵为官。
及至始皇帝,奋六世之余烈,灭六国,统一四海。然而,天下万民疲敝至极,不思休养生息,反而继续劳民兴兵,故有陈胜吴广揭竿而起,诛暴秦伐无道。
至高祖奄有天下,民生凋敝,遂行黄老无为之政,与民休息。然而,时移世易,几十年后,豪强不法、诸侯国为患、富商游侠为祸乡里,外有匈奴,内忧外患。
故而孝武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内派刺史打压地方豪强,外击匈奴。孝武的儒术非是单纯的儒术,《汉书》有云,孝宣皇帝曾道:‘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所谓霸王道,儒家仁政被称为王道,法家的严刑被称为霸道,外儒内法便是大汉的治国之道。然而,道虽好,也要人执行。至于桓灵之世,不用我说,你们也明白。
诸子百家有些淹没在历史中,如纵横家,有些不断发展适应变化,如儒家,有些衍生出新的支脉来,如太平道。
道虽不同,或胜或败,但立道之初,皆是心怀大义,致天下太平。至于以后失控,皆不是立道之初的本心。”
郭柔缓缓说着,曹操和郭嘉忍不住凝神聆听,而林中等人则泪流满面,哽咽不能言,为的是有人能懂大贤良师。
郭柔见了,望着几人道:“太平道败了,但是一直有人在为致太平而努力,他们或许是庙堂之上的文臣武将,或许是郡县之中的官吏,或许是征战的士兵,或许是耕田的百姓。
我之所以不喜欢太平道,是因为里面掺杂了愚民和盲目崇拜。日食月食,非因天狗,乃是日月地运行所致。病了,就去看医吃药,而不是救助于符咒。”
林中听了,忍不住为大贤良师辩解道:“符水里有药有粮,百姓愚昧无知,只能用此计。”
郭柔道:“我知道。然而,百姓愚昧,就开启民智,孔子有教无类便行的是此事。所以我说,我与太平道道不同,非但不是汝主,反而是汝敌。”
林中等人惊呆了,求救的目光看向曹操。曹操咳了一声,道:“女王对事不对人,针对的是你们信奉太平道里的蒙昧。”
郭柔道:“正是这个意思。”
林中三人松了一口气,原来郭少君不是厌恶他们。郭少君娓娓道来,话虽不客气,但他们心中反而更认同她了。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曹操道:“你们另有想法,女王又不应,事已至此,不能稀里糊涂,要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林中三人心里正稀里糊涂呢,哪里说出什么所以然来,支支吾吾,言语混乱。
郭柔对三人道:“司空交友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相待如一,人情练达,洞悉世事,乃长者,智者也。
尔等跟随司空多年,劳苦功高,忠心耿耿,与旁人不同,无不可对司空之言。比如家中赋税重、劳役苦、打仗频繁……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
曹操听到夸赞,心中快慰,再听到赋税徭役打仗之事,脸有些火辣辣的,但若能就此稳定青州军军心,便是骂他,他也认,何况说的是真事。
遂推心置腹道:“今日不分主臣,只论朋友。你们跟随我多年,有什么想法,乃至委屈一并说出来。”
林中杨林陆安等人,扭捏了半天,不发一言,连郭柔都嫌弃他们不爽快,直接对曹操道:“君舅,我有一事不明,汉初田赋十五税一,为何屯田之税高至五六成?”
曹操听了,暗道,这个问题好,当初分田时已经讨论了,便道:“汉初田赋虽是十五税一,但除此外,还有口赋算赋徭役等,虽文景之世,百姓只能温饱。
屯田赋高,实属无奈,若无粮草支援,只怕许都旦夕而亡。屯田收来的粮草均用于将士,绝无私藏,天地可鉴。
屯田乃是乱世被逼无奈才施行的,待天下太平,我当上奏朝廷,分田地,编户籍,薄赋税,轻徭役,兴文教,修水利。”
林中等人听了,眼睛发亮,问:“真的吗?”
曹操道:“当然。”
林中问:“主公,何时能到大良贤师说的太平之世?”
曹操拧眉沉思,刚才郭柔对他的评价极是,人情练达,洞悉世事。
他博览经史,知道文景之治,经历过官宦外戚专权的黑暗,又在丧乱中身冒血战,见过人相食……
然林中问致太平之事,他却没有什么好主意。转瞬之间,他忽然笑道:“女王常与子桓讨论政事,可有什么想法?”
郭柔本是极聪明之人,见状,遂道:“林司马,你说的太平之世,可是有田耕、有饭吃、有衣穿、有钱使、无不平冤屈的世道?”
“对对对!”林中等人忙道。
郭柔笑道:“咱们一样一样地来说明白。有田耕,今天下大乱,土地抛荒者不知多少,朝廷收拢了大量荒田,且司空已经分了田,不拘多少,你们分到了吗?”
“分了,分了。”几人连连道。
郭柔道:“有饭吃,我与你们从生产和分配分别说。先说生产,若精耕细作,浇水施肥,土地产出多了,那饭也就多了。
家家户户辛勤耕种,国家也要组织人手,兴水利,修水渠,以防旱涝。此外,还要推广农具,改良引进粮种。
再说分配,就涉及到赋税,刚才司空已经说了轻徭薄税,上交国家少了,手里就多了。”
杨林道:“那有衣穿呢?”
郭柔道:“自然是多种桑麻,为什么现在缺衣少食呢?因为天灾人祸,天灾无常,不能把控,且说人祸,主要两点:战乱与苛政。
战乱使人不能安心生产,苛政使百姓家无绢帛。如今地方割据,你打我我打你,唯有以战止战。”
陆安道:“少君说得对,打服他们。”
郭柔继续道:“苛政也是分配的问题,不必多说。再者,就是发明新工具,往日一天能干完的活,用了新工具之后,半天就能干完。原来两天能织一匹布,用了新工具后,两天能织两匹。
再比如,以前用人的,现在用牲畜或水力,人空出来,不就能织更多的绢帛?”
林中道:“我见过翻车筒车,翻车之前用人踩,现在好多用牲畜拉,筒车不用人,也不用牲畜,用水流,极为节省人力。”
郭柔道:“所以,不要说什么奇技淫巧,正是这些营造之术提高了效率。粮帛多了,怎么分,都能多得一些。”
连曹操听了这话,也不住点头。
郭柔道:“有钱使也不说了,粮食吃不完,衣服穿不完,就拿去换钱。古人云,仓廪足而知礼节。仓廪足,政治清明,纷争自然少了,不平冤屈也跟着少。”
林中等人如拨云见月,醍醐灌顶,顿时来了精神,仿佛太平之世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但是郭柔接着叹道:“然而即便诸位苦心孤诣,耗尽精血,离刚才所言的太平之世,只是挪动了分毫。”
众人大惊。
作者有话说:
1.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汉书》。
第58章
“尧、舜、禹、汤、文王、周公、文帝, 乃大贤也,治下可谓太平之世。依此观之,古往今来, 太平之世亮而复暗, 暗而复明,亮少晦多,幽深曲折。故曰, 太平之世距我等咫尺天涯。”
郭柔转向林中等人:“大贤良师以身入局, 败死,教众殆尽,你们宜早散去,不要抱守残章断句, 贻误终生。”
林中三人睁圆眼睛,张着嘴巴, 茫然无措若稚子, 大贤良师死了,致太平也无法实现,恍若从头浇了一盆冰水, 冷到脚跟。
曹操不料郭柔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与十几年前的郭永共情:“吾此女,女中王。”
想毕,他笑道:“女王,勿要逗他们。”曹操自己是越挫越勇的性子,听到女王那般幽而复明的话, 反而更有干劲。
郭柔闻言笑起来,林、扬、陆三人的心登时明亮起来,不自觉地跟着笑, 少君聪颖一定知道出路在哪里。
她道:“古往今来,仁人志士虽不如诸贤,但不曾退却,其人虽亡,精神永存,激励后人。
如武将者,无不想封狼居胥,燕然石勒;如文臣者,无不思致君尧舜上,再使民风淳。”
曹操拍掌笑道:“说得好,我青年时欲为国家讨贼立功,不敢奢望卫霍功绩,愿封侯作征西将军,就足矣。”
郭柔接道:“司空大才,吾等芸芸众生,庸碌朽木,安敢奢望封候拜将?吾等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为致太平贡献自己的微薄之力。”
林中等人愣了一下,道:“啊……呀……”
郭柔道:“自己勤勤恳恳把日子过好,不教贤人担心,难道就不是贡献?若有余力,可帮他人,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也。”
林中三人连连点头,听了这话心都敞亮了,做事也有方向,喜不自胜,对郭柔千恩万谢,心中暗暗道,莫非大贤良师使她点醒我们?
郭柔自忖完成任务,剩下的曹公自己就能处置,抬头望了眼外面天色。
林中见了,自思少君身份贵重,日后再难相见,又听她说自己学的孔孟之言,故而小心翼翼推荐道:“大贤良师得南华老仙受天书,少君闲暇可翻看一二,强似那北海孔融之言。”
郭柔闻言,气笑了:“我学的是孔子和孟子之言,非孔融之言。孔子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苦心孤诣,教出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余人。
若是血脉能传承学问,何必如此辛苦?只管生生生便是了,且又不是男人十月怀胎生孩子。”
话音未落,曹操和郭嘉都忍不住笑起来,林中脸色尴尬,垂下头。
郭柔说着自己就笑了:“罢了。诸位心存大义,将来必定前程似锦,得偿所愿。”
说完,对曹操拱手道:“离家多日,思念儿女,君舅允我先行告退。”
曹操道:“也罢。路上小心。”郭柔行礼告辞离去,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架势,林中目送她的背影离开,不敢挽留。
曹操对三人道:“尔等无事暂且回去商议,明日军侯以上过来议事。”
林中等忙道:“是,属下告退。”说罢,行礼也去了。
屋内只剩下二人,曹操激动地走来走去,对郭嘉道:“男儿能有此见识乎?”
郭嘉起身笑道:“恭喜主公得良才美玉。”
曹操摆手,想了又想,唤道:“仲康。”
许褚从外面进来道:“主公有何吩咐?”
曹操道:“分出一队人马护送郭少君回邺,不得有误。”许褚应下去了。
郭柔回到驿舍,便见辛宪英已经整装待发,遂登上车,道:“咱们回家。”
冬日昼短夜长,天寒地冻,然后一行归心似箭,在腊月底回到了邺城。邺城不似中原久经战乱,经曹操经营后,愈加繁荣。
城外队伍绵延一里多长,郭柔一行又扮做商队,排队等候,一刻钟后方进了城。
辛宪英和郭柔分坐两辆车,分道各回府中。且说曹丕昨日听到消息,一早就在院中搂着丽奴翘首以盼。
待郭柔进府,两人远远对视,忍不住快走几步,忽又顿住,缓缓而来。
及到了近前,郭柔行礼道:“公子。”曹丕忙扶住她,道:“回来了。”
“阿母。”丽奴行了礼后,抱住郭柔的腿撒娇。
“丽奴。”郭柔垂下头,将丽奴抱在怀中,亲昵道:“还记得阿母?”
丽奴抱着郭柔的脖子,依偎在她肩上,道:“我把阿母记在心里,怎么会忘记?”
郭柔听了,心中熨帖,看了曹丕一眼,嗔道:“定是你乱教的。”曹丕笑着引妻儿来到卞夫人院落。
寒暄几句,卞夫人便放她回来休息。曹丕自从接到两封奇怪的信,就一直担忧,遂忍不住问:“路上可还顺利?”
郭柔朝他笑了一下,道:“你放心。”
丽奴一手牵着阿翁,一手牵着阿母,闻言一头雾水,抬起头道:“阿母你们说什么,我也要听。”
曹丕道:“我们在说丽奴越发像个大人了。”
郭柔道:“丽奴个子长高不少,必定在家好好用饭,”
丽奴得意道:“我比一样大的叔叔都高。”
三口说笑着回到住处。山君一早便接了过来,已经七个多月了,养得白白胖胖,玉雪可爱。
看罢女儿,郭柔命人将礼物送到各处,尔后沐浴更衣,出来后,丽奴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曹丕坐在熏笼前看书。
暖香阵阵,曹丕听见脚步声,抛了书,起身道:“快来暖暖,喝杯热饮。”说着,从暖壶里倒了一杯杏仁羊乳。
郭柔坐下,接来抿了一口,笑问:“那封信是不是吓着你了,我当时也吓了一跳。”
遂将青州军太平道信众如何将自己视作大贤良师转世,如何要改拜“真主人”,自己如何再三拒绝都说了。
曹丕听得,惊叹连连,又忍不住生出惋惜,那可是三十万青州军啊!惋惜之后,又暗赞女王品性难能可贵,竟拒绝了这样大的诱惑。
末了,他道:“万幸青州军认定你是张角的转世,否则必然引发动荡。”
郭柔道:“现在发现也是万幸,若是……”她话未说完,曹丕心下就明白了,若阿翁之后无人降服他们,这支军队说不定就要散了。
他心有余悸,道:“有你这番劝说,再加上阿翁的手腕,可无忧矣。”
郭柔附和道:“是啊。”
曹丕想了想,笑说:“那可是三十万青州军……”
他看向郭柔,郭柔明白他心,摇头笑道:“我哪成呢?”
曹丕自笑了:“我更不成了。”他非将才。
郭柔忽然欠身过来低声道:“虽是斥责过他们,他们倒对我感官不错。”
曹丕眼睛睁圆了,正要说话,却见丽奴从门外跑进来,叫道:“阿母,脖子痒痒。”
“过来,我给你看看。”郭柔一看,原来是绣花领子折进去磨着肉了,呵气吹了几口,整理好衣领,问:“还痒不痒?”
“不痒了。”丽奴说完,又跑出去了。郭柔这次回来送了他一套木制攻城器械玩具。丽奴爱不释手,立刻找了叔叔们一起玩玩具。
第59章
郭柔想起刚才丽奴身上的刺绣衣裳, 转头笑道:“他一小儿日日土里打滚,舒适即可,何苦虚耗人力, 作践绫罗?”
曹丕摇头笑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郭柔想了半响, 道:“莫非临近新年,小孩都换上了新衣?”
曹丕道:“非也,今日乃是他与其母久别重逢之日。”
郭柔听了, 顿时心中酸酸涩涩, 眼睛都湿润了,别过脸,忽又转头,只见曹丕浑身也是彩绣辉煌, 瑰丽无双,破涕为笑, 投入他怀中。
“非是不见衣裳, 乃是见了子桓和丽奴,眼里只有你们,容不下其他。”郭柔道。
曹丕揽着她的背, 笑说:“我也是,知你回来,日日望穿秋水。”
郭柔抚着他的胸口,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孩童哭声,匆忙与曹丕下了榻, 只见院外林中,一个孩童放声大哭,地上摆着木制城池器械玩具, 丽奴等人就在旁边。
郭柔疾步上前,却被曹丕拉住,低声道:“你再看。”
郭柔望去,只见丽奴走到孩童面前,不知说了什么,那孩童渐渐止住了哭泣,抽噎着与众人抱起玩具向西边去了。
早有侍从看见两人,待曹丕一招手,便悄悄落在后面过来了。“刚才发生了何事?”郭柔问。
侍从回:“十二公子想要这套玩具,众公子不允,故而哭泣。孙公子劝道,人多才好玩,又与几位公子商议将玩具置于六公子处,谁想玩就去那里。”
郭柔挥手让侍从去了,一边与曹丕回院,一边笑道:“你把丽奴养得真好。”
曹丕道:“他这性子不像我,不知你小时也是如此聪慧?”
郭柔笑了,又道:“只怕他们叨扰了六公子。”
曹丕道:“丽奴他们聪慧,若子威不喜叨扰,他们自然不去相扰。”子威是六公子曹熊的字。
二人回了屋里,曹丕忽然一把抓住郭柔,郭柔对上他,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丽奴回来,看你怎么解释。”
曹丕抚摸着郭柔的脸颊,笑道:“子威必然留他们说话。”郭柔瞪了曹丕一眼,甩袖转进了内室,曹丕立刻跟了上去。
半天,曹丕躺在郭柔的腿上,惬意闲适,郭柔绕着自己的头发,忽然道:“我总觉得不甘心。”
曹丕问:“什么不甘心?”他自思郭柔走后,又当爹又当娘照顾一双儿女,无有不妥。
郭柔道:“那船厂的每一只船都是我苦苦思索设计的,又亲眼看着它们在工匠手中一点一点凿成,且曹军无水战之将,要它们交给别人手中,我不甘心。”
曹丕笑道:“那兵未必愿意尊你为将,不能服众,便无法将兵,即便将兵,遇战必败。”
郭柔思索道:“我在东莱郡收了个女护卫,原先是海贼,因有几分仁义,只关在牢中等候发落。”
曹丕想了想道:“刀戟乃不祥之物,我担忧你。”
郭柔摆弄着曹丕的手,问:“家中可好?”
曹丕笑道:“阿翁不在,府内有阿母,府外有我,一切如常。对了,明日我带你出去。”
“出去?打猎?”郭柔道:“大冬天没什么猎物,也就你穷开心。”
曹丕抬头,眉眼间都是得意:“我也不愿你劳累受冻,只出去一逛。”
郭柔心中好奇,道:“我们吃罢饭就过去,可好?”
曹丕道:“有何不可?只怕你……累了。”
郭柔点着他的额头,道:“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娘子,谁累谁不累,自己心里清楚?”
曹丕抓住郭柔的手盖在脸上,闷声笑起来。直到外面问饭,两人换过衣裳起来,又命人唤丽奴回来。
“阿母,这是六叔悄悄给我的。”丽奴从袖口里掏出一尊金马,捧与郭柔看。
郭柔接来看过,递给曹丕,曹丕端详过后还给丽奴:“你好好收着。”
“嗯。”丽奴重重点头,命人收起,坐在郭柔身边夹菜吃饭。
郭柔对曹丕道:“下午要去逛哪里?”
“我也要去!”丽奴立刻眼巴巴盯着郭柔。
“去问你阿翁。”郭柔对他一笑。丽奴听了,挪去曹丕身边,一声声阿翁叫着,叫得曹丕心里熨帖,遂道:“也带你去。”
丽奴欢呼了一声,又挪到郭柔身边用饭,气得曹丕说:“臭小子,过河拆桥。”
丽奴听了,立刻道:“六叔给我们讲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故事。”
郭柔忍俊不禁,道:“阿母不知道这个,你给我说说。”丽奴遂学话过来,说得清楚,引得郭柔曹丕连连称赞。
因丽奴习惯要歇午,郭柔和曹丕陪他睡了半个时辰,才乘车出了院子。
“阿母,我们要去哪儿?”丽奴依偎在郭柔的怀中。
曹丕吓唬他道:“到了地方,把你卖到别家做儿子。”
丽奴朝曹丕哼了一声,道:“阿母爱我,大母爱我,大父也爱我,妹妹叔父们都爱我,你若卖了我,必然挨打。”
郭柔瞪了曹丕一眼,嗔道:“胡说八道,我们丽奴最是乖巧,是阿母的心肝,人岂能无心肝?”
丽奴扑到郭柔怀中,哼哼唧唧地告状,曹丕道:“你不知丽奴多淘气?”
郭柔搂着丽奴,朝他笑道:“养儿不易,我知你受苦了。”曹丕哼了一声。
一行来到一处宅院前,下了车,只见文人往来其中,但颇为安静,郭柔抬头一看,门匾上写着“藏书楼”。
门边贴着告示,大意是看书免费,常年雇人抄书,抄书提供笔墨纸张和饭食,工钱可与粮帛,亦可换书册。
郭柔看罢,猛地转头,一脸惊喜,道:“谁的主意,竟然这般好?大有贤者之风。”曹丕笑而不言。
郭柔心下明白,朝他拱手以示敬佩。丽奴认字不全,听阿母说了才明白。
三人留侍从在外,正要进去,却被门房拦下,道:“藏书楼规定,八岁以上孩童才能进去。”
丽奴立刻道:“我八岁了。”
门房望着不到自己大腿高的小孩,沉默了一下,问:“小郎君真的有八岁吗?父母面前,撒谎不是好孩子。”
丽奴听了,羞得扭头抱着郭柔的腿,不肯抬头,曹丕正要说话,郭柔道:“我们商议一下。”
郭柔牵着丽奴到门边,曹丕也跟来。郭柔道:“我有一计,可使丽奴入藏书楼。”
丽奴忙道:“阿母快说。”
郭柔道:“告示说,抄书给钱、给笔墨、给饭食,看书却是免费,可见进的钱帛少,出的钱帛却多。”
丽奴道:“建藏书楼的人好。”曹丕听了,眉眼带笑。
郭柔点头道:“这就是圣人说的‘达则兼济天下’,你愿意做这样的人吗?”
丽奴挺了挺小胸脯,道:“做。”曹家学习之风浓郁,公子娘子们各个好学,丽奴耳濡目染,听得了许多仁人志士的事迹典故。
郭柔道:“你年纪小,作为读者不能进,但作为捐赠者,或许能进。”
“捐赠者?”丽奴有些听不明白。
郭柔解释道:“你看藏书楼只有花钱,没有进钱,必定缺钱。你对他们说,要捐钱帛若干,还要进去考察,身份一换,岂不是能进去了?”
丽奴恍然大悟,道:“小读者不能进,但小捐赠者能进。”
郭柔奇道:“丽奴真聪明。”
丽奴又问:“阿母,我要捐多少?”
郭柔看向曹丕,曹丕俯身,心中算了算,对他道:“那要看你有多少钱帛?你自己的份例连同长辈的赏赐,绢大约一百余匹,钱大约三五千,金银玩具倒多。”
丽奴想了想,道:“玩具是他们爱丽奴,才送丽奴的,不能送人。那就出一百匹绢。”
郭柔道:“丽奴可要想清楚了?出了这些绢帛,你只能穿旧衣服,也没点心吃了。”
丽奴眉头皱起,忽又展开,道:“给。”郭柔和曹丕不自觉露出笑容。
“大母会给我缝新衣服,会给我点心吃。”丽奴笑得灿烂。郭柔和曹丕听了,差点栽倒在地,面面相觑。
他说完大摇大摆往前走,回头见父母没跟上来,叫道:“阿母,阿翁,走呀!”
郭柔和曹丕只好跟上,只见丽奴扬起脖子,对门房道:“我要捐一百匹绢,但要进去……考察,和阿翁阿母一起。”
门房见这郎君玉雪可爱,如小大人似的,遂笑道:“小郎君不要消遣我,你真要出一百匹绢?”
“出。”丽奴道。
门房看向衣着华丽的曹郭,二人微微颔首,他道:“待我回去禀告。”丽奴叮嘱道:“要快些呀。”
半响,门房引着一名官吏出来,那官吏本是曹丕派遣,看清来人,立刻翻身便拜:“参见公子。”门房听了,慌忙跪下请罪。
曹丕笑道:“忠于职守,何罪之有?今日带妻儿出来,犬子愿出绢百匹,献于藏书楼,请问李正字,能否进去考察一番?”
藏书楼有捐赠章程,广纳四方书籍和粮帛,却没有明文规定捐赠者的年龄。
“这个当然能。”李正字道。曹丕选他出来,一来是他学问好,二来是心思玲珑,有辩才。
“请。”他这话却是对着丽奴说的。丽奴被当做大人看待,高兴极了,矜持点了头,学着大人的模样说话:“劳烦引路。”
第60章
郭柔觉得丽奴这模样甚为可爱, 遂道:“丽奴要独自去考察吗?”
丽奴犹豫不决,他想跟着阿母,但“独自”的诱惑也很大。郭柔笑说:“去也行。阿母和阿翁跟在你后面, 你一转身就能看见。”
“好, 吾要独自考察。”丽奴下定决心,将小手背起,往院里去了。
趁他用力骑门槛的功夫, 曹丕悄声对李正字道:“找个小吏陪着。”又叫仆从跟上, 自己则与郭柔缀在后面。
藏书楼非楼,而是一座大宅院,迎面是一座假山,两旁种着桃李松柏, 转过假山,则是五间阔的正房, 通过耳房与两侧厢房相接。
丽奴走几步就回头, 见父母跟着,遂放下心,又跨过一道门槛, 却被管事拦住,道:“小孩不能进来。”
丽奴往后退了一步,朝旁边陪同小吏使了个眼色,那小吏立刻上前笑道:“这位郎君不是来读书,而是来考察,他要出绢百匹献予楼中。”
管事听了, 上下打量了丽奴一眼,问:“父母可同意?”
丽奴神气地哼了一声,道:“当然, 已经命人回去取绢,片刻就到。”
管事望向小吏,小吏颔首,只得道:“任何人进来都要登记,会写字吗?不会写字,按手印。”
“会。”丽奴拿起笔,他自觉是大孩子了,故而在簿子上写了大名:曹正。
管事一见这姓,便猜测这郎君必是司空的族人,见他要搁下笔,指着簿子道:“籍贯?”
“哦。”丽奴握着笔思索,他是沛国谯县人,可他不会写“谯”字,只好写了“沛国”二字。
管事见他小小年纪,就能把字写得清楚,脸上多了一丝笑,道:“不得高声喧哗。”
丽奴点头搁下笔,进了大殿,小吏悄声介绍着藏书楼的布局、简册、架构和读者诸事。丽奴听得似懂非懂,学着家里大人的模样“嗯”“啊”“呀”“哦”地附和。
却说冀州有个名唤王经的少年,勤奋好学,因家贫佣书贩舂,听闻邺城建了一座藏书楼,藏天下之书,任人抄录,又雇人抄书,与其母商议后,独自来到邺城。
藏书楼果如传言。王经如老鼠掉进米缸一样快活,书上百家笺注,应有尽有,且光凭抄书便能支应邺城食宿。开门而来,关门才去,不避严寒。
今日正伏案抄写,却见一小儿大摇大摆进来,与身后小吏窃窃私语。
他素来正直,无法忍受违纪之事,遂起身走到一大一小面前,正色道:“这里八岁以下孩童不能进来,还请小郎君出去玩耍。”
丽奴好奇外面的人,抬头看了几遍,道:“我不是读者,是来考察的。”
小吏道:“这位小郎君要为藏书楼出绢百匹,李正字允他进来考察。”
王经闻言一愣,面有惭色,拱手致歉:“某多有误会,望小郎君恕罪。”
丽奴摆摆手道:“恕罪恕罪。我要考察你。”说着,问起王经的姓名、籍贯、家里有几口人。
王经看向小吏,小吏使眼色示意他哄好小郎君,不要让一百匹绢跑了。
王经只好俯身回道:“某姓王,名经,字彦纬,清河郡人,家中只有一老母。”
丽奴拍着他的手,道:“你阿母几个儿子呀?”
王经回:“只有某一人。”
丽奴点点头,又问:“你出来,想不想你阿母呀?”
王经道:“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某无奈,离了母亲,出门远游,心中却是思念母亲。”
丽奴深有同感地又拍了王经的手,道:“你阿母会回来的,我阿母已经回来了。”
王经又是一愣,笑起来道:“恭喜恭喜。”
丽奴开心地恭贺道:“同喜同喜。”
正说着,忽然传来一阵铃声,众人闹哄哄收了纸笔,叫着:“飧食了,飧食了!”
“飧食!我也要去。”丽奴一听吃的,立刻也要跟着去。王经又看向小吏,小吏无声道:“一百匹绢。”
王经知曹二公子建藏书楼是为天下寒门学子,他私底下算过,藏书楼要源源不断地投入粮帛。如今乱世,哪里有闲钱?
观里面各家捐书,不知曹二公子赔了多少人情脸面。一百匹绢不知能供多少顿饭?王经想毕,笑道:“小郎君请。”
“请。”丽奴装模作样地回了一句,走到前面,王经放缓步子伴在他身侧。
一行穿过几重院子,到了后罩房改的厨房,跟在众人排队。王经恐丽奴个小被人撞着,遂一把抱在怀中,教他拿了自己的签子。
“王兄,这是什么?”丽奴举着签子问。
王经道:“每日抄够定额字数,可拿此签于食堂用当日飧食和次日饔食。”平民百姓一日两餐,然而富贵之家却是一日三食。
丽奴问:“好吃吗?”
王经闻言不由得笑起来,由衷道:“好吃。”丽奴更加期待了。
验过身份,王经将丽奴放到一处空案头,郑重道:“别人来问就说有人了,等我回来。”
丽奴连连点头,见自己人小,遂伸着腿横坐,那小吏见了,别过脸偷笑。
不一会儿,王经端着餐盘过来,看见丽奴的模样,倒觉得是赤子之心。
“来了。”
丽奴让开位置,迫不及待去看,两个热腾腾的馒头,一碗稀粥,一碟咸菜和一颗鸡蛋,并两双筷子和一只空碗。
王经坐下,先拿手帕给丽奴擦了手,又自己擦了,指着馒头问:“吃这个吗?”
“吃。”丽奴闻见小麦馥郁的香味,连连点头,双手就要去接。
“慢着。”王经剥了鸡蛋,夹在馒头里,才递给丽奴:“小心烫,喝粥吗?”
丽奴摇头,双手捧着馒头咬了一口,吃得十分香。王经就着咸菜吃起来,心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养得这般好,说话流利,又聪明乖巧。
丽奴见他吃咸菜吃得香,便问:“这个是什么呀?”
王经夹了一根,让丽奴拿着吃,丽奴看了摇头道:“我不要这么吃,我要放到碟子里吃。”
王经以为他嫌手拿着吃脏要换筷子,遂放回碟子,却见那乖巧的小孩腾出一只手,将咸菜碟子往身前一拉,旁若无人地捏起一根吃。
王经顿时没有下箸处了,又好笑又好气,原来放到碟子里吃,意思是把碟子里的都吃了啊。
周围传来低低的笑声,王经抬头望去,只见一圈人脸上都带着揶揄的笑。抄书看书苦闷,难得来了个有趣的小孩,都竖着耳边听边吃饭。
“小孩就是你要出一百匹绢?”那一个笑问。
丽奴咽下,大声道:“是的,我的钱。”
这一个问:“你家肯定很有钱吧。”丽奴点头。
王经不喜这人的问题,催丽奴道:“你不是喜欢吃?快吃。食不言,寝不语。”
那一个又问:“小孩,你阿翁叫什么名字?”
王经强调道:“食不言,寝不语。诸位吃饭吃饭。”丽奴一边点头,一边就着小咸菜,大口咬着鸡蛋夹馒头吃。
正吃着,忽然窗外传来如环佩碰撞的声音:“丽奴,出来,回家了!”
丽奴听得是阿母,立刻起身,抓着馒头就往外跑,叫道:“阿母,阿母!”
有好事者透窗望去,只见一位头戴幕离,披着大红斗篷的窈窕女子朝名为丽奴的小孩招手。
郭柔领着丽奴回到车上,曹丕早已在车中等候,见他手抓着馒头,道:“家里是缺你吃,还是缺你喝了?”
丽奴举着馒头送到曹丕嘴边,道:“阿翁吃。”
曹丕猛地后仰,嫌弃道:“你自己吃。”看见女王偷笑,遂道:“喂你阿母。”
丽奴道:“阿母嫌弃不吃,阿翁吃,肚子半饱了。”郭柔笑得倒在车壁上,喘不过气来。
曹丕伸手戳了下丽奴的额头,问:“我难道不嫌弃?你慢慢吃。”
“哦。”丽奴慢慢啃着馒头,咂摸嘴道:“忘带咸菜了。”
王经看着案上剩下的半碟咸菜,虽然……但是他给那小孩擦了手,小孩吃得,他为何吃不得?
重要的是这道菜是咸的呀,看着就馋得慌。
他眼不见心不烦,拿馒头夹咸菜吃了。吃罢饭,洗了盘子送还回去,离藏书楼关门只剩下一个时辰,王经赶紧回去争分夺秒继续抄书。
冬日天黑得早,屋内渐渐暗下,众人陆续散去。王经刚要走,却被李正字叫住道:“我观你一个多月来,早来晚归,虽年轻,但行事稳重细致,又有耐心,现有个地方要招人,不知你愿意去否?”
王经忙拱手道:“敢问正字是哪里?”
李正字道:“慈幼堂要招几个文人,给孩子们启蒙,有束脩,管吃住,每日只上半天课。”
王经一听,忙道:“多谢正字举荐,经愿意去。”
李正字取出一张帖子,提笔写上王经的名字,叮嘱道:“你是个正直的人,去了用心教书。”
王经双手接过,道:“经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正字所托。”
李正字笑道:“慈幼堂现由蔡中郎次女经营,其姐是蔡校书,故而经常邀请修书的大儒过去授课。你读书若不懂,可向趁机请教他们。”
王经听完,却生了怯,道:“我无才无德,又年轻,岂敢与大儒并列教书?”
李正字道:“你是去启蒙,读书识字,字迹工整,人正直耐心即可,大儒是教做人的,两者不同。”
王经脸一红,长揖道:“多谢正字。”李正字颔首微笑,目送他离开。
慈幼堂逐渐进入正轨,孩子多老师少,故而蔡贞姬托姐姐蔡琰帮忙找人。蔡琰想到李正字去了藏书楼,所见寒门学子甚多,遂托他寻人。
曹家小郎君过来“考察”,满堂学子中,只有王经站出来说,小儿不得入内。且他陪小郎君“考察”时,耐心细致,言语中又暗暗护持。
李正字看在眼里,认为此人性情不错,心中一动,推荐他去教慈幼堂教书,既有吃住的地方,又能求教大儒,两全其美,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