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准备跑了……”凌琤瘫坐在酒吧角落的卡座里,面前放着一个见底的威士忌酒瓶。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嘶哑含混地说。从凌予阳回到家说漂亮哥哥不愿意再教她了,凌琤打电话去艺术中心询问得知何煦已经辞职了,并且好像要回去了开始,他的脑海里就一直回荡着这句话“他又准备跑了……”。
坐在他对面的赵文杰自然知道他说的这个“他”是谁。他是为数不多,见证他们从开始到结束的老友。赵文杰看他这副模样,眉头紧锁,叹了口气,推了一杯清水过去:“行了,别喝了,你就算喝死在这里,他也不知道。”赵文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他为凌琤心疼,他从一开始就不看好他们这段感情,因为他总感觉面对这段感情,何煦不够坦荡。人在的时候躲躲藏藏,人都走了,发个不清不楚的微博公开出柜是几个意思?偏偏凌琤就吃他这一套,为那一句话,苦苦等了他九年。
凌琤知道何煦是为了徐清婉的病回来的,所以这一个多星期以来,他一直在等。云鼎四季的门锁密码,自己的手机号一直都没有换,他在等何煦自己走到他面前,对他说一句“我回来了”。因为主动意味着没有放下,意味着九年的时光并非只有自己一人在承受重量。证明他们之间还有可能,证明自己的等待不是一场彻头彻尾自取其辱的笑话。
凌琤的目光空洞地盯着那杯清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酒杯边缘,酒吧里低沉的爵士乐像针一样扎进他的耳膜。酒精放大了他所有的痛苦与愤怒,他猛地灌了一大口杯子里的酒,却呛得剧烈咳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弯下了腰。再抬起头时,脸上带着更深的绝望和一抹自嘲的笑:“我等他……等他回头……等他长大……我以为他在冰上艺术中心工作,是决定要留下来了,结果……”他说着,又灌了一口酒,“呵……结果他妈的又打算跑了……”他声音越说越大,语无伦次,引来邻座频频侧目。
赵文杰看着又见底的酒杯,看着凌琤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火气又窜了上来,压低声音吼道:“你他妈清醒点!你再这样耗下去,命都要搭进去,你要是拉不下脸,我帮你去找他问清楚。”凌琤的嘴角扯了扯,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呜咽,像只受伤的困兽。“你以为……我是因为面子才没有主动找他吗?”他摇摇头喃喃道,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如果他没有打算留下来,我主动就会让他两难。”
赵文杰一把抓住他颤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冲他吼道:“那你他妈就别在这要死要活的,他要走就让他走,世上男男女女那么多,你非要在他这一棵树上吊死吗?”他看着凌琤一脸痛苦的样子,怒火稍稍褪去,只剩下无奈和心疼。他松开手,证据缓和了些,“凌琤,值得吗?九年的等待,只是感动了你自己,何煦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当年如此,如今亦是如此。”
凌琤重新蜷缩回卡座里,反复咀嚼赵文杰说的“值得吗”三个字。他自己也分不清,支撑着他这九年漫长等待的力量,是爱?还是根深蒂固地、带有自我欺骗性质的执念。这九年的等待,更像是一场盛大而悲壮的自我献祭,他等待的,与其说是那个人的回头,不如说是等待一个能将自己从这九年痛苦深渊中拯救出来的神迹——一个能证明他所有付出都值得的最终判决。
第二天,凌琤是在凌予阳坚持不懈地推搡和奶声奶气的催促声中醒来的。宿醉后的头像有无数根钢针在太阳穴里反复穿刺一样疼,喉咙干得像被砂纸打磨过。他艰难地撬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一片,隐约能分辨出这是在自己家的客厅。他呻吟一声,下意识地想扯过被子蒙住头,逃离这该死的清醒和头痛。
云鼎四季的房子不大,只有一间主卧和一间客房。当年装修的时候,客房改造成了何煦的训练室,这些年来,这个家没有任何改动,包括那个房间。只是那个属于何煦的房间上了锁,没有人再进去过。所以在这个只有一个卧室的家里,每次凌予阳过来,凌琤都把卧室让给她住,自己睡沙发。
“老凌……快起来了,我要迟到啦!”凌予阳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肉乎乎的小手几乎戳到他脸上,粉嫩的小圆脸上满是焦急。
“唔……小夏呢?”凌琤花了十几秒,才勉强让意识回笼。
“夏夏昨天跟你请假了啊,你都忘了吗?你昨天答应了今天送我去幼儿园的,你怎么那么不靠谱啊。”凌予阳急得直跺脚,小手拽住他的胳膊用力摇晃,那力道让凌琤的头痛得更厉害了。宿醉的余威还在肆虐,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勉强撑起上半身,视野里一片重影,酒吧的喧嚣和赵文杰的吼声还残留在耳畔,混着孩子奶气的催促,变成一种尖锐的折磨。他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日期,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夏秋岚奶奶的忌日,她昨天和自己说过,今天想回老家去一趟,让他今天送凌予阳去幼儿园。后面因为何煦的事情,一喝起酒来,就把这件事情抛之脑后了。
“反正迟到了,要不今天就逃学吧?”他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喃喃说道。
凌予阳小嘴一瘪,眼眶开始泛红:“你自己睡懒觉害我迟到,你还要让我逃学,我要告诉我妈妈,凌琤是个说话不算数的坏人。”小孩子说着越发觉得委屈,干脆放声哭了起来。
“起起起……你可别哭了,我的小祖宗!”凌琤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起身下床往卫生间走去。平日里,只要她一哭,他就拿她没办法,谁叫这个小祖宗是老凌家的宝贝疙瘩呢。
凌予阳的眼泪就和水龙头一样收放自如,她看到凌琤终于起床洗漱了,立马止住哭声,换了一张笑脸,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小脚丫踢踏着拖鞋,趴在卫生间门口眼巴巴地瞅着。“快点呀老凌!”凌予阳的小脑袋探进卫生间,粉嫩的腮帮子鼓着,奶声奶气地催促,“我真的真的要迟到啦!老师说迟到的小朋友不能当小班长!”
冰凉的水泼在脸上,刺得凌琤一个激灵,混沌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眼底布满红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透着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颓败。他胡乱地抹了把脸,水珠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带来一阵寒意。“走走走,小祖宗,这就走。”凌琤含混应着,声音沙哑得厉害。他简单换件衣服,牵起凌予阳肉乎乎的小手出门。
去幼儿园的路上,凌琤沉默地开着车,坐在副驾座上的凌予阳此刻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小喇叭,一刻也不停叭叭着。清脆的童音在密闭的车厢里回荡,充满了她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分享欲。
突然,凌予阳安静下来,她歪着小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凌琤紧绷的侧脸线条,然后,用一种带着困惑和纯然关心的、奶声奶气的声音问道:“老凌,你是不是不开心呀?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凌琤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孩子纯真的疑问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扎在了他混沌麻木的心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车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挡风玻璃洒进来,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扯动了一下嘴角“没有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刻意的、连自己都骗不过去的轻松,“为什么这样问?”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后视镜里那张仰着的小脸,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和困惑。
凌予阳显然没有被这个拙劣的谎言说服。她的小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像个小大人似的,执着地追问:“以前我叫你老凌你都会说我没大没小,但我今天都叫你名字了,你都没有生气。”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又一脸认真地接着说:“漂亮哥哥说,大人是因为有心事才会不开心,你今天的心事有点多哦。”
“漂亮哥哥”四个字像一把猝不及防的刀,狠狠捅进凌琤刚刚被酒精麻痹的心口。凌予阳清脆的童音还在继续,却仿佛被抽离了所有空气,变得遥远而模糊。“漂亮哥哥还和你说什么了?”凌琤努力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情绪问道。
“他还问我,你是不是经常难过……还说大人的心事很复杂。”凌予阳眨了眨大眼睛,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小嘴叭叭地复述了何煦说过的话。后面絮絮叨叨还说了些什么,凌琤没听清楚,只记得最后那一句“心事就像书包里的书,装太多了,压得人好累,只需要倒一些出来就好了。”凌琤想,小孩子都能明白的道理,他却久久想不明白。
车子终于停在幼儿园门口。凌琤解开安全带,绕到另一边,将凌予阳抱了下来。双脚刚沾地,凌予阳就挣脱了他的怀抱,飞快地朝着幼儿园大门跑去。他坐在驾驶座上,看着那个小小的背景消失在人流中,不禁感慨时间的流逝。凌亦辰拖家带口来到北城接手分公司仿佛还是昨天发生的事,但当年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已经长成会安慰他的小姑娘了。而他呢?这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他的世界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