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冰上艺术中心人流量比工作日要大近一倍。娱乐场巨大的穹顶之下,平日略显空旷的冰面此刻被密密麻麻的人影填满。何煦推门走了进来,在柜台随手拿起一张招聘信息表径直往尚诗淇的办公室走去。“尚老板……您这还招人吗?”他扬了扬手里的招聘信息,声音带着点揶揄的笑意,倚在门框上。
“阿煦?”坐在电脑前看排班表的尚诗淇抬头,随即笑开“招啊,你要想来,随时欢迎,我和我老公商量过,如果你决定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干,给你按技术入股。”她收起脸上的笑意,郑重其事地说。
“别……我只适合打工,你给我按月开工资就行了。”何煦连连摆手,他向来怕麻烦,怕应付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只想简简单单准点上下班,工资按月发放。
尚诗淇见他拒绝得干脆,不由失笑,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行吧,既然你坚持,那就按你说的吧,省得你头疼。”她拿出一张空白的员工信息表递给何煦,让他自己选择职位,办个入职流程。何煦没有犹豫地直接选择了教练员,除了这个,他好像也不会做别的。“我今天就开始上班吗?”他填好信息表,递还给尚诗淇问道。
尚诗淇接过表格扫了一眼,看到他选择的是初级教学,有些犹豫地问:“你确定做专业场初级教练?以你的技术,完全可以做专业级的教练了,初级都是些四五岁的小孩,需要很有耐心,你确定你能行……?”她怕何煦会被小朋友闹得崩溃,毕竟她自己是肯定没有这个耐心的。
“你不要小看我哦,在新西兰的时候我也带过两年小朋友的。”何煦笑道,在国外的九年生活,他从未详细说起,总是语气轻松地带过,仿佛只是在讲述一段寻常的旅行,“只不过那时候是教小朋友滑轮滑,教教基本功,还挺可爱的。”
“那行吧,只要你自己高兴,在我这,你想做什么都行。”尚诗淇见他坚持,也不再多说什么,利落地在表格上签了字,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崭新的工牌递给他。“今天就先熟悉一下环境和学员吧,我先带你看看你以后的工作环境。”
何煦接过工牌,在工作牌教练姓名那一栏手写上自己的名字,便随手挂在了脖子上。跟着尚诗淇穿过员工通道,冰场喧嚣的声音更加真切地涌来,冰刀刮擦冰面的锐响、孩童兴奋的尖叫、家长关切的叮嘱、背景音乐的鼓点,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充满活力的嘈杂。教学区在冰场东侧,用半人高的蓝色软垫围着,里面已经有好几个穿着鲜艳小护具、像企鹅般摇摇晃晃的小不点,在助教的引导下尝试着站立。
“喏,初级班的孩子,基本都这个水平,”尚诗淇朝里面努努嘴,脸上带着点“你确定要跳进这个坑吗”的笑意,“耐心是第一位,安全是重中之重。教学大纲和注意事项我待会儿发你邮箱。”
“好了,你去忙吧,我先到处看看”何煦看着冰面上那些跌跌撞撞的小身影,目光扫过整个教学区。几个助教和零星几个家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和新奇。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滑到何煦跟前。小孩看起来四五岁的样子,他仰起脸看向何煦,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毫无怯意,带着一种坦率又好奇的光芒,用清脆甜糯的声音说道:“我见过你。”
何煦蹲下身来,微笑着平视小女孩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语气温和地问:“是吗?你在哪里见过我呢?”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小姑娘眼里的那片清澈的星海。
小女孩歪了歪脑袋,像是努力回忆了一下,奶声奶气地说:“在电视上,还有……”还有什么她没有继续说,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转了话题,“你滑得好快、好美,我也要和你一样,滑那么快,那么美,像在空中跳舞的精灵。”说完,她咯咯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圆圆的的脸上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很是可爱。
何煦心头一暖,没想到现在还有人会看自己滑冰的视频,“那我做你的教练好不好?”小姑娘用力点头,松开手后笨拙地转了个圈,结果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何煦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小胳膊。“慢点,小精灵。”他笑着提醒,目光扫过孩子护膝上印着的卡通精灵图案,“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凌予阳,会当凌绝顶的凌,予你阳光的予阳!”小孩清脆甜糯的声音响起的瞬间,声音像是和记忆中某个声音重叠,何煦像是被一道细微的电流击中了。同样的姓氏,同样语气的自我介绍,真是太巧了。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往事便如冰面下的暗流汹涌而至。
何煦从工作人员那里得知,凌予阳是下午刚报名的一个学员。报的是一对一教学,刚好还没安排教练,也许这就叫缘分吧,“予阳小朋友,很高兴认识你。那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教练了,我们一起努力,让你滑得像小精灵一样快、一样美,好不好?”何煦向她摊开掌心,她迟疑了一下,把自己的小手放进他的手里。
何煦牵着她站起身,目光扫过周围那些还在跌跌撞撞学习站立的小身影,又落回眼前这张充满朝气的稚嫩脸庞上。“今天我们先熟悉一下,让我看看小精灵现在飞得怎么样,好吗?”他语气温和,带着鼓励,“别怕摔倒,我会保护你的。”
凌予阳用力地点着小脑袋,护具下的脸颊因为兴奋而泛红。“好!”她脆生生地应道,小手紧紧抓住何煦手。
何煦牵着她,慢慢滑向教学区中央稍微空旷些的冰面。脚下冰刀划过冰层的声音,夹杂着孩子细碎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他微微调整姿势,让自己更靠近凌予阳,确保能随时扶住她。“来,我们先站稳。”他半蹲着,保持视线与她齐平,双手虚护在她身侧,做出保护的姿态。
凌予阳依言努力稳住小小的身体,双脚微微分开,膝盖屈起,模仿着何煦示范的姿势。她学得很认真,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何煦的动作,只是平衡感还不太好,身体时不时左右摇摆。“教练,我站不稳……”她小声嘟囔,带着点懊恼。
“没关系,刚开始都这样。”何煦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他适时地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她护膝的位置,引导她调整重心。当凌予阳终于能靠自己稳稳站立几秒钟时,她立刻扬起灿烂的笑脸看向何煦,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初尝成功的喜悦。
两个小时的课程结束,凌予阳的小脸蛋上还挂着兴奋的红晕,汗水沾湿了她额前的碎发,她像只刚学会走路的小鸭子,紧紧抓着何煦的手不肯松开。何煦蹲下身,帮她取下护膝,声音温和如初:“予阳小朋友今天滑得很棒,明天再接再厉。”孩子咯咯笑起来,圆眼睛弯成月牙,“教练,我明天还可以找你来教我吗?我喜欢漂亮哥哥教我。”她一脸真诚,奶声奶气地问,眼睛里写满了期待。
何煦心头一软,揉揉她的头顶,“当然可以。”他站起身,环视四周,只见教学区的其他小身影已经陆续被家长接走,但却不见凌予阳的家长来接她,又蹲下身来轻声问:“你爸爸妈妈来接你吗?”
“嗯!妈妈走的时候说下午让爸爸来接我。”凌予阳点点头,奶声奶气地说。何煦再次站起身,环顾一下人来人往的四周,把小朋友一个人丢在这里实在有些不放心,“这边人有点多,哥哥带你去休息室里等爸爸好不好?”他再次放柔了声音,脸上带着安抚的笑意,向她再次伸出了手。这次她没有再犹豫,直接把她的小手放进了何煦的掌心,两个小时的相处,两人已经建立了非常牢固的信任和依赖。
何煦牵着她,放慢脚步配合着她小小的步伐,领着她走进安静的休息室。休息室的空间不大,仅摆放着一张简约的木质桌子和几张柔软的布艺沙发。坐在沙发上,视线恰好能穿过那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清晰地观察到外面冰场大门进进出出的行人。
刚坐下没多久,一辆深灰色跑车就滑到了艺术中心门口,车还没停稳,凌予阳就像被注入活力的小弹簧,“噌”地一下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老凌来接我了!”她的声音瞬间拨高,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兴奋和雀跃,小脸上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话音未落,她已经像鸟儿一样,头也不回地朝艺术中心的门口跑去。何煦有些不放心地跟在她身后看着,此时,跑车的驾驶座车门恰好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车内出来。那人一身深色穿搭,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一种沉稳而略带疏离的气场。“慢点儿,小祖宗!”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带着笑意,他自然地张开双臂,稳稳地接住了飞扑过来的小身影。凌予阳一头扎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脖子,脸上是毫无保留的欢喜和依赖:“老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我都想死你了。”
何煦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那张脸,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和张扬,线条更加深邃硬朗,眉宇间沉淀着岁月赋予的沉稳和内敛,但那双桃花眼——那深邃的轮廓,那熟悉的、仿佛能吸纳一切光亮的眼神——他绝不会认错。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冰场喧嚣的背景音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清晰地撞击着耳膜。那个名字,几乎要冲破喉咙,带着尘封九年的重量呼之欲出。
“他……结婚了……”何煦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确认一个过于虚幻的梦境。这个名字,连同与之捆绑的所有记忆碎片——少年心事无声的涌动、以及最终不了了之的离别——瞬间汹涌回潮,狠狠撞击着他竭力维持平静的表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