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煦的指尖无意识地触碰着照片上廖川的脸,冰凉的相纸质感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对于廖川的离开,其实他早就释怀了,因为他知道每个决绝的消失背后,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挣扎和无措。当事业和情感的失败如同淤泥般将他淹没时,他也选择了做一个怯懦的逃兵。
“我曾经也不敢面对他,甚至不敢提起他的名字,因为对他,我心存愧疚。”尚诗淇的声音带着一种历尽沧桑后的平静,“对于过去,对方可能早就已经释怀了,只是我们自己不愿意放下那沉重的锁链。”
何煦的目光终于从照片上移开,落在窗外点点亮起的城市灯火上。不能否认,尚诗淇说得没错,时间是推着所有人往前走的,包括那个我们以为被伤害的人。何煦的视线落到面前烤盘上的食物上,悠悠开口:“但……我们不一样,他和廖川也不一样。”
“我现在对他真的越来越好奇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你这样念念不忘那么多年。”尚诗淇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却未曾离开何煦,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要不你说说看,怎么个不一样法?”
何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似乎在斟酌着最贴切的词语。烤盘上的肉片滋滋作响,香气弥漫,却未能完全驱散空气中沉凝的过往。“廖川……他走的时候,是带着恨意的,或者说是彻底的失望。他把所有东西都留下了,干干净净,像要抹去一切痕迹。”何煦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坦诚,“而我当年……更像是仓皇而逃。我没有勇气面对可能发生的任何质问或挽留,我只是……把自己藏了起来,连一句像样的告别都不敢给。”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氤氲的热气,看到了那个被他留在旧时光里的人。“至于他……即使……即使在我做了最糟糕的事情之后,他大概也只会沉默地站在原地,等我一个解释,或者……等我回来。”何煦的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苦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尚诗淇静静地听着,看着何煦脸上交织着怀念、愧疚和某种深重情感的复杂表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问道:“所以……你是在害怕他还在等你?怕自己依然给不了他解释和承诺?”
何煦的心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这种心事被人看穿的感觉很不好。他避开尚诗淇探究的眼神,目光落在窗外那片迷离的灯火上,城市的光点模糊成一片,像极了记忆中那个沉默的身影。“你说得对,”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怕他还在等我,怕自己连一句‘对不起’都说不出口,我逃得太久也太远了。”
尚诗淇没再追问,只是叹了口气,看向何煦,语气怜惜:“你想过吗?或许他早就不在原地了,如果你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那愧疚就永远只是你一个人的牢笼。”
何煦的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即使在我最不堪的时候,他也没放弃过我……”话语戛然而止,他闭上眼,尚诗淇的话让他突然有点慌了。他从来没有设想过,“凌琤早已不在原地”这种可能性。九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能改变的事情太多了,他凭什么会觉得凌琤还会在原地等着他。
尚诗淇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瞬间的失态。她没有催促,只是拿起夹子,耐心地将烤盘边缘微微焦糊的肉片翻了个面,动作从容,氤氲的热气在她眼前升腾,模糊了她探究的视线,却让她的声音更加清晰:“阿煦,我只是希望你能看清楚自己的内心,人生没有多少个九年能浪费,不要让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
何煦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他,比当年仓皇逃离时更甚。他猛地灌了一大口冰凉的酒,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寒意。“明天陪我去看徐教练吧!”他猛地放下酒杯,杯底撞击桌面发出突兀的声响,这句话像是对尚诗淇说的,更像是为自己做了一个坚定、不容自己后悔的决定。
疗养院里,消毒水混合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衰败气息笼罩着长长的走廊。何煦走在尚诗淇身后,脚步有些沉,他手里攥着一个纸袋,里面装着一家老字号点心。他站在那扇虚掩的门前,迟迟不敢推开门进去。里面隐隐传出徐清婉略显微弱的声音:“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不用总往这边跑,我住在这挺好的!”这是对刚走进病房的尚诗淇说的。
“我今天可不是一个人来的。”尚诗淇神秘地笑了笑,又对着门外唤道:“人都到了,你不是打算进来吗?”
何煦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才缓缓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私人病房环境幽静,光线柔和,却衬得徐清婉靠在床头的身影愈发单薄,瘦削的肩胛骨在病号服下清晰地凸起,皮肤是一种缺乏生气的蜡黄。
空气似乎凝滞了几秒,何煦攥着纸袋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坚硬的纸角硌着掌心,带来一点真实的刺痛感。他轻轻走到床边,那句在心底盘旋了无数遍的问候却卡在了喉咙里,只化作一个干涩的称呼:“教练……”
徐清婉略显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比刚才更加微弱:“何煦?” 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确认,又像是一声沉甸甸的叹息。她微微调整了一下靠姿,目光依旧牢牢锁在他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久别重逢的震动,有岁月流逝的感慨,或许还有一丝被刻意尘封的过往悄然翻涌上来的痕迹。“你回来了?”
“对不起,到现在才来看您。”何煦开口,声音低沉,像是怕惊扰了这份宁静。
“他呀,一直不敢来见您,说是愧对您的栽培,人是越来越大了,胆子却越来越小。”尚诗淇笑道,试图打破这份凝重。
徐清婉的目光从何煦脸上缓缓移开,落在他手里那个被捏得有些变形的纸袋上,嘴角牵动了一下。她轻轻咳了两声,才开口,声音带着久病的沙哑,却刻意放得很轻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现在能看到你们平平安安地在我面前,我已经很高兴了。” 她微微侧头,示意床边那把空着的椅子,“坐吧,别站着了。”
何煦依言坐下,将纸袋小心地放在床头柜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您……身体怎么样?”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多此一问。眼前的人瘦得脱了形,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显而易见的不好。
“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你们也不用为我担心,生命的长短不是你我能控制的,我坦然接受命运所有的安排。” 徐清婉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视线重新落回何煦脸上,“倒是你,”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斟酌过,“这些年……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
何煦喉头一哽,几乎无法立刻回答。尚诗淇适时地插话,声音轻快却带着暖意:“徐教练,您尝尝这个,何煦特意跑了老远买的,您以前最爱吃的那家点心铺子的。”
徐清婉的目光柔和了一些,看向那个纸袋,像是透过它看到了许多年前的时光。“难为你们还记得。” 她微微颔首,又看向何煦,眼神里是纯粹的、属于长辈的关切,“转眼间,都是大人了,你妈妈还好吗?她的病怎么样了?”
“刚到新西兰的时候是挺难的,妈妈频繁发病,辗转换了好几个医生,后面适应了新的环境慢慢就平静了下来,现在已经痊愈了,已经很久没有复发了。”何煦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从生活到工作,那些或艰难或琐碎的微小片段,混杂着汗水和泪水的咸涩一起倾倒出来。
徐清婉静静听着,时而细微地蹙下眉,随即又舒展开,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提起花滑和那个名字。何煦说完,病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尚诗淇拿起水壶,给徐清婉的杯子添了些温水。何煦盯着床头柜上那个小小的相框,里面是徐清婉年轻时在训练场上的照片,英姿飒爽,眼神锐利如鹰,与此刻病床上苍白虚弱的老人判若两人。时光的残酷对比让何煦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教练,” 何煦抬起头,鼓起勇气迎上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想知道……”
徐清婉的目光倏地一凝,那里面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神色,像是早有所料,甚至还有一丝……了然。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何煦,看着他眼中那份深藏了九年、终于破土而出的急切和惶恐。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尚诗淇倒水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徐清婉才极轻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声里包含着太多何煦此刻无法解读的情绪。她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每一个字都像敲打在何煦紧绷的心弦上:“这些年,他都世界各地到处跑,偶尔会回来看看我。”何煦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他直直地看向徐清婉,徐清婉所说的这些信息,猝不及防地钉进了他纷乱的心绪。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那句盘桓在舌尖的“他……还好吗?”终究被他咽了回去。他不敢问,怕听到任何答案。无论是好是坏,都足以将他此刻脆弱不堪的堤坝彻底冲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