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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时差之外

作者:经年梦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远在大洋彼岸的凌琤挂断电话,他手指轻点地图上那些早已被磨得发暗的标记,那些地方,他的双脚都曾踩踏过、丈量过。只是他的指尖每每滑过地图下方那片轮廓模糊、未曾标记的区域时,却总像触到了无形的隔膜,只在那里留下一个悬停的印记,而后便迅速离开。地图上那圈未曾踏足的空白,是他默然筑起的边界。环游四邻,独独绕开何煦的所在国,不为遗忘,只为铭刻他离去时决绝的背影,好像在说;你选择的远方,我绝不踏足侵扰!


    九年后的今天,当凌琤踏遍周遭所有经纬,终于有勇气站在地理上最接近那片空白位置的悉尼去遥望对岸时,那人却回去了,回到了那片被刻意悬置的故土原点。悉尼港的喧嚣被海风吹散,只剩下海浪拍打着岩石。他忽然觉得,这辽阔的海水并非阻隔,而是一片小而澄澈的缓冲地带,足以容纳所有未曾言说、也不必再言的过往。他打开手机,手机桌面还是那个十八岁的少年站在一片冰雕群中回眸的笑脸。少年眼底的星芒依旧滚烫、笑容依旧灿烂,却已被这九年的风霜和一万多公里的距离隔在了无法触及的彼岸。他下定某种决心般深吸一口气,订了一张最近的、回北城的机票!


    回国已经一周了,这一周何煦过得很忙碌,忙着找房子,偶尔到尚诗淇的冰场帮帮忙。跟着尚诗淇夫妻俩和冰场的工作人员聚餐、游玩,用铺天盖地的热闹填满每一寸空隙。每天回到家的时候都已经是深夜,当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透过窗帘缝隙渗入,内心那刻意压制的思绪浮起一丝缝隙——那些不敢面对的人和事,那个熟悉的身影,刻在心底的名字……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而易举地刺破他忙碌的气泡。


    何煦还是有点不太适应国内喧嚣与繁华,他离开这样的生活已经整整九年了。晚上十点,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他从冰上艺术馆出来,就置身于人海之中,头顶上是纵横交错的霓虹,各种声音如潮水般涌来,汇成无边无际的喧闹的海洋,他就站在其中,只觉得人声鼎沸,夜未央。


    和国内的喧嚣不同,在奥克兰的日子,是冷清而静默的。路灯尚未点亮,街道已经开始变得空旷寂静。在那样的静默里,时间仿佛凝固,他喜欢那种独处的节奏——超市关门早,社区活动寥寥,连邻居家的狗吠都显得遥远而克制。奥克兰的冷清不是压抑,而是包裹一切的温柔茧壳,与国内这沸腾的人潮形成刺目的反差。然而,那份令人心安的寂静深处,却悄然滋生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漂浮感。小镇上精心修剪的草坪、整洁如画的街道、友好却礼貌疏远的邻里问候……一切都很好,完美得像明信片上的风景。可这份好却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墙,清晰可见,却触不可及。他置身其中,却总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他爱那里的星空,却发现自己只是数星星的过客。他的心,始终悬停在十二小时的时差之外,无法降落。


    四月初的晚风,已经褪尽了刺骨的寒意,只余下薄纱般的微凉感。人行道上,形形色色都是些奔赴下一场聚会的男男女女。这个城市向人们展示着它高效运转、永不沉睡的服务与活力,它容纳着疲惫、**、生计和享乐。九年前那种市井烟火气好像只存在于记忆里,早已被时光冲刷得无影无踪。


    何煦找了个相对安静的小面馆,找了个最靠里的角落坐下,点了一碗鸡汤馄饨。虽然不是以前常去的那家,但当馄饨端上来的瞬间,筷子停在半空,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熟悉感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记忆深处尘封的闸门。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刻意回避的画面,裹挟着当年烟火气里最细碎的温暖和离别时最尖锐的痛楚,汹涌地冲撞着那道由时间和距离筑起的堤坝。眼眶发热,视野里蒸腾的热气和窗外斑斓的霓虹灯影瞬间扭曲、模糊成一片湿漉漉的光斑。何煦慌忙低下头,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进了面碗里。他紧紧攥着筷子,指节用力到泛白,试图压制住胸腔里那阵突如其来的、撕裂般的酸楚。原来,有些味道,从来就不只是味道。它是一条埋得太深的引线,只需一点星火,就能引爆所有刻意封存的、名为思念的硝烟。他深吸一口气,想平复这失控的情绪,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带着某种近乎本能的渴盼,穿透面馆朦胧的玻璃窗,投向门外那流光溢彩却又深不见底的夜色深处。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来电显示国际长途,是妈妈的号码。他身体一僵,这个时间点,新西兰是凌晨两点,妈妈的病已经两年没有复发了,难道自己刚走,她又发病了吗?他心跳不禁快了两拍,不带犹豫地接通了电话:“妈,你怎么那么晚还没休息?”何煦的心悬到了嗓子眼,电话那头却传来妈妈略带沙哑却异常平静的声音:“小煦,别紧张,妈没事,就是刚刚梦到了你,看时间你应该还没睡,想听听你的声音。” 她顿了顿,呼吸声在电流里显得格外清晰,“你在那边怎么样了?找到住的地方了吗?徐教练情况怎么样了?有没有……” 何煦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他低声打断吴琴的话,喉头有些发干:“妈,你别担心我,最近几天刚找到房子,还没抽出时间去看教练,等这几天忙完再去。”何煦知道,吴琴真正想问的是他有没有见到凌琤。但他不想从妈妈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他怕她再说出什么偏激的话来。九年来,这个名字像一个禁忌,他和吴琴都默契地不曾主动提起。就连这次回国,他也只是说徐清婉病重,想要回来看看。


    窗外的霓虹光带流淌进他眼底,映着面碗里那滴早已洇开的泪痕,热汤的雾气袅袅上升,混着电话里母亲遥远而熟悉的絮叨,像一层薄纱,将眼前喧嚣的街景与九年前的记忆悄然重叠。那些刻意用忙碌筑起的堤坝,在这温吞的夜色与母亲的声线里,无声无息地坍了一角。


    刚挂断电话,尚诗淇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刚一接通,电话那头就传来尚诗淇清脆而急切的声音:“阿煦,你去哪了?说好晚上一起吃宵夜的,你又想一个人跑。”何煦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回来的这一个星期,尚诗淇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给他安排了一场又一场的接风和聚会,只是担心他独处时候会伤心难过。“诗淇,我已经二十八岁了。”何煦无奈地笑道,声音平静,尚诗淇似乎还当他是十八岁的懵懂少年。


    “那又怎么样?你就算八十八岁,在我这儿,你也永远是那个我需要去操心、想去护着的弟弟。”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尚诗淇的话像一把温柔的锤子,把何煦长久以来筑起的坚硬外壳敲碎。“知道了,淇姐,”何煦的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动,“我这就回去,你们在哪?” 电话那头的喧嚣背景音里,尚诗淇报了个地名,是离冰场不远的一家烤肉店。


    挂断电话,何煦没有立刻起身。面碗里的汤已不再蒸腾热气,那滴泪痕早已消失不见,混入汤中,仿佛从未存在过。他拿起筷子,机械地拨弄着碗里几个沉底的馄饨,皮有些泡软了,馅料的鲜香似乎也被刚才那阵汹涌的情绪冲淡了许多。窗外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将过路行人的脸映照得光怪陆离。他吃了一口,味道虽然相差也不是太大,但怎么也吃不出当年的感觉。


    他站起身,扫码付了钱。推开面馆那扇贴着褪色海报的玻璃门,喧嚣的声浪和夜晚特有的、混杂着各种食物香气与汽车尾气的复杂气息瞬间将他重新裹挟。他裹紧外套,低头汇入街道上的人流,脚步匆匆,朝着尚诗淇所说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记忆的碎片上,他不敢再放任思绪飘远,只将目光聚焦在前方不断变幻的光影和攒动的人头上,试图用这城市夜晚的嘈杂与速度,再次填满那刚刚被撬开的缝隙。然而,那根名为思念的引线,一旦被点燃,便再也无法轻易掐灭,细小的硝烟无声地在心底弥漫开来,无声地灼烧着。


    何煦到的时候,只有尚诗淇一个人在,没有其他人,就连她的老公高文辉也不在,何煦有些疑惑地问:“就我们两个人?”尚诗淇示意他坐,把烤好的肉放到他面前的盘里笑道:“今天就我们说说悄悄话。”何煦在尚诗淇对面坐下,给她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果酒,静静等着尚诗淇接下来的话。尚诗淇端起那边果酒端详了一会儿才苦笑着开口:“还记得廖川吗?”尚诗淇的眼神里是一种沉甸甸的复杂情绪,仿佛在小心翼翼地揭开一个早已结痂、却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


    何煦沉默了几秒,看向对面,“当初刚离开的那段时间,我们偶尔还联系,后面他把我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除了。”他的声音很低,他端起酒杯,却没有喝,只是用冰凉的杯壁熨帖着掌心,试图汲取一点镇定。他当时一直想不明白,廖川为什么会这样做,后面因为一连串事情的发生,他也无暇再去多想。


    尚诗淇拿起夹子,翻动着烤盘上滋滋作响的肉片,动作缓慢而专注,像在整理纷乱的思绪。过了一会儿,她才悠悠开口,声音放得很轻,“我昨天整理一些旧物,在一本书里找到一张照片,”她顿了顿,目光看向何煦,眼底盛着笑意,“是我们三个人的合照,看到照片的时候,我突然就释怀了,在一起时那些快乐是真的,怪只怪……造化弄人。”


    尚诗淇放下夹子,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明显带着岁月痕迹的照片。那照片的边角已经微微卷起泛黄,色彩也有些许褪去,像被时光之手轻轻漂洗过。何煦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呼吸不由得微微一滞。照片的背景是冰场边缘模糊的护栏,冰面上反射着顶灯冷冽的光。照片中央,三个穿着厚厚羽绒服的少年人挤在一起,对着镜头毫无保留地大笑着。最左边是尚诗淇,扎着高高的马尾,眼睛笑成了弯月,脸颊冻得通红却洋溢着青春的光彩。中间是廖川,他一手揽着尚诗淇的肩膀,另一只手调皮地比了个“V”字,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没心没肺。而最右边……是何煦自己。十六岁的何煦,头发被揉得有点乱,笑容腼腆又明亮,眼底像盛着细碎的星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澈和未经世事的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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