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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尘埃落定

作者:经年梦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何煦回到家的时候,客厅的灯是亮着的,他蹑手蹑脚地走进门,突然僵在原地。沙发上,一个人影静静地躺着,“妈?”何煦小声叫道,没有回应。他走近几步,一股血腥味钻入鼻腔,吴琴躺在沙发上,人已经昏睡过去,脸色惨白如纸,左手无力地垂在沙发边缘,手腕处一道狰狞的伤口触目惊心,鲜血把沙发浸成暗红色。


    “妈——!”何煦的尖叫划破夜的寂静。他扑过去,颤抖的手指按在吴琴的手腕上,微弱的脉搏让他稍松了口气。沙发旁边,放着吴琴的手机,屏幕停留在通话记录页面,一整页的通话记录都是拨打的何煦的号码,她可能自己都忘了,何煦的电话已经被她锁进了床头抽屉里。


    何煦手忙脚乱地拨打了120,声音抖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等待救护车的几分钟里,徐清婉也来了,看到沙发上的惨状时,她脸色瞬间煞白。何煦蹲在吴琴身旁,用纱布简单帮她包扎了手腕上的伤口,手上沾满了鲜血。和何煦通完电话,她就往这边赶了,来的路上,她预想过情况会很糟,但没想到已经严重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她快步走到何煦身边,蹲下身查看了一下吴琴的情况,问何煦:“打120了吗?”


    何煦点点头,声音哽咽得几乎破碎:“打过了。”他蹲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母亲微弱的呼吸起伏,脑海中全是那满屏的拨出记录,内疚像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割锯。他不该把妈妈一个人丢在家里的,他不该一个人偷跑出去的,他如果打完第一个电话就回来,或许妈妈也不会走上这条路,他不该……!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撕破了凝重的夜色,也打断了何煦自责的胡思乱想。担架被小心地抬起,吴琴像一片失去生机的落叶,被迅速而平稳地移出客厅,留下地板上几滴刺目的暗红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何煦和徐清婉下意识想跟上去,却被急救员拦了一下:“家属跟车只能上一个!”


    “你去,我开车过来!”徐清婉反应过来,想到吴琴醒来要是看不到何煦可能又会受刺激,她轻拍何煦的肩膀安抚道:“别担心,会没事的。”何煦还陷在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自责之中,他机械地点点头,跟着上了救护车。


    医院里,何煦坐在吴琴的病床边上已经很久没动过了。妈妈的手腕裹着厚厚的纱布,连接着各种仪器,还没有转醒的迹象。回想起医生的话,何煦的视线模糊了;躁郁症伴随重度抑郁倾向,症状已经很久了,而他一点都没有发现。据医生所说,吴琴之前应该是接受过心理治疗的,但具体是什么时候却不得而知。何煦只知道她有失眠的问题,所以大部分时间里晚上都会喝点酒才能入睡,但他从来不知道她去接受过心理治疗。这次自杀未遂是接连的打击加上长期压抑后的爆发。她已经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


    “小煦?”吴琴的眼睛半睁着,干裂的嘴唇轻轻颤动。何煦猛地站起来,躬下身去轻声说道:“妈!你醒了!要不要喝水?还痛不痛?我去叫医生……”


    “别走……”吴琴抓住何煦的手腕,没什么力道,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重砸在何煦心上,“不要走……妈妈只有你了!”


    “妈……我不走,我哪也不去,就在这儿陪着您。”何煦反握住妈妈的手,声音哽咽,一滴泪无声地滴落到手背上,内疚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徐清婉端着一杯温水走进来,看到吴琴苏醒,她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了些许。她走到床边,将水杯递给何煦,温声安抚:“你去休息一会吧,我来看着。”听到徐清婉的话,吴琴握着何煦的手又紧了紧,好像只要她一松手,何煦就会消失一样。


    “放心,我不走!”何煦感觉到吴琴的情绪变得有些不稳定,赶紧轻拍她的手背安抚,转而又对徐清婉说:“教练,今天麻烦你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在这边守着就行。”就目前的形势来看,只要何煦一离开吴琴的视线,她的情绪就会变得极度不稳定。徐清婉叹了口气,眼里满是担忧地默默退出了病房。


    因为伤口比较深,吴琴住院观察了两天,而这期间,何煦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她的情绪也慢慢平复下来。出院那天,医生为她开了一些心境稳定剂和抗精神病之类的药,并一再叮嘱何煦,不能再让她受到任何刺激了。


    公寓已经打扫过了,地板光洁如新,沙发套也换成了干净的米白色,仿佛那夜的惨剧从未发生。但空气中隐约飘散着一丝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血腥余韵,刺得何煦鼻腔发酸。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吴琴进门,内疚和自责伴随着深深的无力感笼罩着他——想起医生的叮嘱,一个字都不敢提那晚的事,只轻声问:“妈,您累了吧?我扶您去卧室休息。”


    吴琴紧紧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冰凉:“小煦,别走……”她的声音带着不安的颤音,仿佛何煦一转身,世界就会崩塌。何煦的心像被无形的手攥紧,他又一次面对这种两难的选择,一边是母亲,一边是爱人,这撕裂的痛苦几乎将他碾碎。而这一次,他好像还是不能坚定地选择爱人,这份沉重的内疚,如同枷锁,将伴随他很久很久,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


    “妈,我不走,我再也不走了。”何煦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承诺,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您放心,我和他已经分手了,我不会再去找他了。”他试图安抚母亲那只冰凉而紧抓不放的手。吴琴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但没有松开的迹象。


    “妈妈只有你了,我不能眼看着你毁了自己。”吴琴喃喃着,紧绷的身体似乎因为这承诺而松懈了一分,但眼中的不安依旧浓重。吴琴的声音很轻,却像石头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何煦心头。


    何煦把吴琴送回房间睡下,他就坐在那里,目光落在母亲苍白的脸上。她浑身是血的样子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医生的话如同紧箍咒,死死箍住了他的灵魂,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怎么做。他感觉自己像个在薄冰上行走的人,脚下是万丈深渊。不知过了多久,吴琴的呼吸终于变得绵长均匀了一些,似乎是真的疲惫到极点,短暂地陷入了浅眠,何煦这才敢极其轻缓地走出房间。


    凌琤知道自己永远也等不来何煦的消息了,从他从徐清婉那里得知吴琴自杀开始,他就做好了再次被放弃的准备。相比起上一次被分手,他这次表现得平静许多。心中翻涌的不是震惊和愤怒,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的悲凉和疲惫。他太了解何煦了,了解他那颗被母亲沉重的爱勒得喘不过气的心,了解他骨子里的善良与懦弱交织的脆弱。他爱他,连带着他的脆弱和身不由己一起爱了。所以,当这一天来临,他发现自己竟无法怨恨。虽然自己是被放弃的那个人,但何煦才是最可怜可悲的那一个。他的前十八年一直被困在母亲的期望里,所以在以后的漫长生命里,凌琤不愿他再被困在自责与愧疚里。


    二月下旬,北城终于结束了连日的雨雪天气,迎来了一个难得的晴天。城市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昏睡中惊醒,积雪开始融化,整个城市的空气里飘浮着潮湿泥土和腐烂有机物混合的、暧昧不明的气息。那些被洁白覆盖的肮脏,重新暴露在初春的阳光下,但那些被掩盖的、被遗忘的、被刻意忽略的丑陋却永远被埋藏。


    就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何煦终于迎来了他的审判日。根据《运动员行为规范》条例,国家花样滑冰男子单人滑选手——何煦,因违反队规,作出禁赛四年处罚的决定。


    徐清婉和何煦一起走出滑联的大门,她随手把跟随自己十几年的工作牌扔进了垃圾桶。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二十年过去了,花滑队内排除异己的手段还是如出一辙。想要毁掉一个运动员只需要给他安上一个私生活混乱的罪名。不需要确凿的证据链,不需要给她这个朝夕相处了数年的主教练一个发声的机会。她多年建立的信条在崩塌,一直信奉的“天道酬勤”、“规则至上”,此刻已经裂开狰狞的缝隙。程序正义的缺失,让举报箱变成了投石器,随随便便一封举报信,都可能裹挟着恶意的巨石,砸碎一个毫无防备的年轻人。


    她翻看了那份所谓的调查结论报告,报告的核心内容,薄得令人心寒。没有录像,没有录音,没有物证,甚至没有其他队员的印证。只有杨潋和程悠悠的一面之词,加上体校校长证明在杨潋事件中,何煦和凌琤曾经大闹校长办公室,胁迫杨潋出面澄清道歉。最终综合相关事件的舆论反应,而轻易地给何煦定了罪。


    四年,何煦试图咀嚼这个时间的重量,骨骼的巅峰期,肌肉记忆的黄金期,荣耀、汗水、梦想,都变成了通知单上冰冷的罪名,彻底碾碎了他为之奋斗十几年的冰面。那曾是他唯一的救赎之地,现在却成了他再也无法踏足的禁区。整个世界都在他面前轰然坍塌,而他被埋在废墟之下,连挣扎的力气都失去了。


    何煦放弃申诉,不是认罪,而是彻底心死。是对这套披着规则外衣、却可以轻易被个人主观臆测和舆论风向扭曲的所谓“制度”,投下的否决票。他没有多说一句话,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处罚文件旁边的运动员证件,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身离开。


    徐清婉陪着何煦回到训练基地收拾东西,趁她去办公室收拾自己的个人物品的时候,何煦去了训练室。这个时间点训练室里空无一人,冰场内的空气冷得刺骨,他脱下外套,穿上那双陪伴了他无数个日夜、浸透了汗水和梦想的冰鞋。他踩上冰面,冰刀与冰面发出清脆锐利的切割声。他缓慢地滑动起来,肢体在冰面上延伸,冰刀划过之处,每一寸冰面都映照出他曾经的辉煌与挣扎。他在场地中央停下,面对着空无一人的看台,那些曾经山呼海啸的欢呼仿佛幽灵般回荡,又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吸走。肌肉在记忆深处蠢蠢欲动,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那个动作,那个他为之耗尽青春、承受无数伤痛都想要去征服的巅峰。


    他闭上眼,深深地吸气,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经历了那么久的窒息后,此刻以一种近乎悲壮的疯狂搏动着。不是为竞技,不是为荣耀,甚至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仅仅是为了告别。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和技巧积累的本能蹬冰,腾空、旋转,最后因为滞空时间不够,身体在空中失去了控制,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落叶坠落。毫无缓冲的撞击,他整个身体拍打在冰面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声响。右脚脚踝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他就躺在那里,冰冷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服渗透皮肤,那刺骨的凉意带来一丝近乎残忍的清醒。这一摔,是最后的具象化——他为之奋斗的一切,连同他这个人,都在这冰面上摔得粉碎。他慢慢撑起身体,拖着僵硬疼痛的身体,离开了曾是他整个世界的冰面。


    离开的那天,天还没亮何煦就醒了,整个城市还沉浸在一片黏稠的黑暗里。他坐在床上,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一直停留在微博页面。指尖在键盘上移动着,删掉又重写,最终只留下几行字,短得像冰箱上的便利贴:“离开前,说两件事;一、关于处罚,我放弃申诉,接受所有结果,但这不代表我承认所有强加给我的莫须有的罪名。二、我对杨潋及程悠悠女士从来没有非分之想,我有爱人,他是个温柔帅气的男孩子,我很爱他!”没有艾特任何人,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是简单地告诉别人,他不喜欢女人,所以他到底会不会做举报中所说的事,留给大家自己分辨。他设置好定时发博的时间,就卸载了微博。这篇微博发出去的时候,他和妈妈应该已经在飞往新西兰的飞机上了,他当然知道这个出柜声明发出去会在网络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他不在乎这声明带来的是反转还是更深的污名和谩骂,他就是要对这个曾试图定义他、毁灭他的世俗道德社会,发出最后一声嗤笑,一次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叛逆。他不再需要这里的清白,他就是要大大方方承认自己所爱,哪怕这爱在那些人眼中,本身就是一种罪,但他愿意坦然背负这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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