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后的第三天,大年初二,徐清婉已经在前一天匆匆赶回北城了,凌琤也没在意,她向来这样,过年团聚对她来说只是完成任务。他慵懒地陷在沙滩椅里,墨镜后的双眼半眯着。享受着寒冬里的奢侈暖阳。
凌亦辰玩得累了,拿着条毛巾擦着身上的水珠,几步走到凌琤身旁,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沙滩椅上,他喘着粗气,转头瞥向凌琤,声音带着运动后的沙哑:“这次回来待多久?”
凌琤慢悠悠地摘下墨镜,伸了个懒腰,声音懒洋洋的,像是被阳光晒软了骨头:“一周左右吧,项目进入到最后阶段了,老师想尽快拍完回国。”这半年来,凌琤一直跟着自己的老师在南极冰川拍纪录片。拍摄团队从北城启航,飞行三十多个小时、海上漂流五天,辗转亚欧美三大洲。拍摄内容包括冰封的海洋、南极洲的山脉、南极洲的鸟类和鱼类等。他很感谢老师给了他这次机会,让他暂时忘记了和何煦分开的痛苦。
凌亦辰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水珠溅到凌琤的手臂上,凉得他微微一缩。凌亦辰看向他,嘴角扬起一抹打趣的笑:“老实说,突然跑出国,是不是因为失恋?”
凌琤刚拿起饮料的手顿了一下,随后猛灌了一口,喉结滚动着:“有那么明显吗?”凌亦辰本来是猜的,听到他的回答,瞬间来了精神,坐直了身子,“哟,还真是啊,来来来,跟哥说说看,怎么失恋的?被甩了?不应该啊,你不是系草吗?系草也会被甩的吗?”
凌琤放下饮料,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着,仿佛在数着节拍,半晌才亦真亦假地说道:“被我妈抓包了,不许我祸害她的学生,他要以花滑事业为主。”海鸥的鸣叫划破寂静,凌亦辰看着凌琤侧脸,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下,似乎藏着点什么,却又抓不住。“什么?你找了个滑花滑的?还是你妈的学生?”
凌琤看了一眼还一脸八卦的凌亦辰,苦涩地扯了一下嘴角算是默认,他叹了口气不再说话,重新戴上了墨镜,身子往椅子里陷得更深,任由暖阳烘烤着疲惫的身体。阳光依旧灿烂,海风依旧温柔,但凌琤内心的宁静就在刚刚彻底被打破了,那个名字甚至不用提起就能在他心里涌起波涛骇浪。
“卧槽,出事了。”一旁的凌亦辰拿着手机从沙滩椅里弹坐起来,惊呼出声。“没猜错的话,这人应该是你妈妈的学生吧?”他把手机递到凌琤面前问道。
习惯了他一惊一乍的凌琤本来不想搭理他,听到后面一句话才摘下墨镜认真起来,毕竟徐清婉的学生,他只会想到何煦。他拿过手机,屏幕上是关于花滑报道;《花滑新星人设崩塌:双人滑程某悠实名举报被队友性侵害》、《花滑王子跌落神坛:国家队主力因性侵队友被停赛调查》、《四大洲锦标赛冠军身陷性丑闻》诸如此类的标题铺天盖地地霸占了各大社交平台的热搜榜单顶端,每一个词后面都跟着一个刺眼的“爆”或者“热”字。虽然每个标题都没有写到何煦的名字,但内容指向却都是他。
网上全是各种所谓“知情人士”绘声绘色地爆料,甚至还有人翻出了之前杨潋的那篇举报帖子,就算有人发出了杨潋澄清的录音,也没有人愿意相信,他们宁愿相信这是杨潋受到威胁发出的澄清。这不再是信息传播的问题,而是一场盛大的、集体的认知狂欢。人们蜂拥而至,不是为了探寻真相,而是为了在这场喧嚣中寻找情绪宣泄的出口,寻找自我正义感的确认。
弱者的指控,尤其是女性弱者对男性强者的指控,在当前的舆论场,天然就获得了极高的初始信任度。群众不需要严谨的证据链,不需要交叉验证,他们只需要一个符合他们情感需求和道德预设的故事。最致命的是;杨潋本人还点赞了实名举报的那条消息。她的点赞就像一颗火星,精准地落入了早已堆积如山的干柴上,瞬间引爆了燎原大火。吃瓜群众甚至不需要再等调查结果或者官方通报,他们只凭一个点赞就给当事人定了罪。
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指尖冰凉,每一个词条都像一颗炸弹,投向凌琤毫无防备的神经。凌亦辰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看你这反应,认识?难怪你妈妈那么急着赶回去。”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试探,“这个举报人,该不会……是你喜欢的人吧?”指举报人。
凌琤没回答,只是死死盯着屏幕,喉结无声滚动。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何煦在训练场上的倔强身影,徐清婉严厉地训斥,那句“你想要毁了他吗?”如刀割般刻在心上。凌亦辰见凌琤盯着手机沉默不语,觉得自己猜得**不离十,他拍了拍凌琤的肩膀说:“被迫戴绿帽这种事情,她也是受害者……”
凌亦辰在说些什么,凌琤根本没有听到,他攥紧手机,指节泛白,“我得回北城。”这决定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惊讶,没有被何煦选择这件事,他恨过也怨过,但怨和恨终究是带着温度的。那是投入了真情实感后的激烈反弹,证明他曾真切、用力地爱过——那个曾让他痛苦逃离的人,如今成了他非回去不可的理由。
因为网络舆论的发酵,滑联和体育总局不得不对外发布声明,在最终调查结果出炉审议之前,暂停何煦一切商务和赛事活动资格。那漫长的流程在汹涌的民意面前,不过是安抚人心的缓兵之计,是写在纸上的漂亮话。调查过程可能长达数月甚至更久,但何煦已经被官方亲手“社死”了。暂停一切赛事资格,就是实质性的放逐。而因为在杨潋事件中,徐清婉曾出面和学校调解,她作为何煦的主教练,立场瞬间变得微妙而尴尬。公众的怒火如同海啸,迅速将她卷入漩涡中心。闻风而来的记者里三层外三层的把徐清婉堵在训练基地门口,她那一向冰冷沉静的脸上此刻显露出一丝疲惫与茫然。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这件事的背后,好像有一只手在推波助澜。闪光灯不停闪烁,话筒争先恐后地递到她面前,各种尖锐的问题劈头盖脸砸来:“徐教练,程某悠的举报是否属实?何煦是否利用队友关系对其进行侵害?”、“作为何煦的主教练,您是否早已知情?之前杨潋事件的和解,是否就是为了掩盖这次更大的丑闻?”、“国家队的选拔和管理是否存在重大漏洞?您个人是否应该引咎辞职?”
“请让一让!无可奉告!一切以官方调查结果为准!”训练基地的保安奋力维持着秩序,但声音很快被更大的声浪淹没。就在这混乱不堪的场面中,徐清婉的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她艰难地掏出来看了一眼屏幕——是凌琤。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立刻挂掉了电话。现在绝不是接他电话的时候,她甚至能想象出凌琤此刻会说什么。
凌琤的航班在夜幕降临时分抵达北城。机舱门打开,一股凛冽刺骨的寒气瞬间穿透单薄的衣物,让他打了个寒噤。北城的冬天,果然和海南的阳光沙滩是两个世界。他拖着简单的行李快步走出闸口,手机刚一恢复信号,他先拨通了徐清婉的电话想问问现在的情况,但被拒接了。他又拨通了凌亦辰的电话。
“喂?落地了?”凌亦辰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背景音有些嘈杂,“情况比想象的还糟,我刚联系了北城那边的媒体朋友问了一下,你妈被记者堵在训练基地好几个小时了,但她身边有助手和保安,你不用太担心。”
“何煦呢?有他的消息吗?”凌琤握手机的手不自觉紧了紧,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徐清婉那边尚且如此,身处暴风中心的何煦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境况。
“谁?何煦?”凌亦辰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到目前为止,他都还以为凌琤回去是为了那个举报的女孩。“不是,小琤,你不要冲动啊,现在是法治社会……”凌琤听着电话那头的喋喋不休的胡说八道,翻了个大白眼,停下脚步无奈地叹了口气打断道:“何煦是我前男友。”
“什……什么?”凌琤轻飘飘的一句话,像平地一声惊雷,炸得凌亦辰耳膜嗡鸣。信息量太大了,他僵在原地,大脑彻底宕机了。原来……如此……凌琤之前说起对象的种种躲闪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释,过了半晌,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等我一下,我再打个电话。”
凌琤挂了电话,站在机场大厅明亮的灯光下,看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远处城市冰冷的灯火,第一次觉得这座他从小长大的城市如此陌生而充满恶意。寒意不仅仅来自外界,更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那个在冰面上如精灵般跳跃旋转的何煦,那个倔强得不肯服输的何煦,此刻正被怎样的风暴撕扯?
他拦了辆出租车,报了训练基地的地址。司机透过后视镜瞥了他一眼,大概是看他脸色难看,识趣地没有搭话。车子驶入城市的车流,霓虹灯光在车窗上飞速流淌,像一道道模糊的伤口。凌琤疲惫地闭上眼,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何煦的眼睛——清澈的、带着笑意的、倔强的、最后全都变成破碎和决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