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坚持滑完全场的何煦此刻正在休息室里疼得脸色苍白,直冒冷汗。也许是冰鞋的固定缓解了疼痛,之前觉得还能忍受的疼痛在脱下冰鞋后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队医看着他肿起的脚踝,眼神凝重。他迅速检查,手指在伤处周围极其轻缓地按压、试探。“简直是胡闹,你坚持滑完全场只会加重伤情,很可能是骨折或者韧带撕裂,必须立刻固定。”队医的声音带着怒气,干练而迅速,她示意助手递来专业护具和强力冰敷袋。小心翼翼地托着何煦的小腿,准备处理。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让他疼得浑身发抖。
徐清婉压抑着巨大的怒火站在一旁,她看着何煦痛苦到失焦的眼神,双手紧握成拳 。“何煦!”她声音不大,却像闷雷一样滚过,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狠狠碾出来的,“你是不是疯了?脚都伤成这样了,为什么要坚持滑完全场?”她没想到何煦那一摔,伤得那么重,当时看到他正常站起来,还以为只是小问题。
“我怕以后没有机会再站在冰面上了。”何煦强忍着疼痛,断断续续地说着,脸上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摔倒那一刻,他有强烈的预感,这将是他最后一场比赛,他想要有一个完美的、郑重而虔诚地告别。
队医小心翼翼地托着何煦的小腿,将专业护具牢牢固定住他的脚踝,动作虽轻却每一下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让何煦倒抽一口冷气,牙关紧咬,汗珠沿着苍白的脸颊滚落。冰敷袋的寒气刺骨,却压不住那钻心的疼,他浑身抖得像风中落叶,只能死死抓住椅子的扶手,指尖泛白。
徐清婉的怒火在何煦说完后瞬间溃散,她的拳头缓缓松开,指甲却深陷掌心,留下几道红痕。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说什么傻话,你才十八,往后还多的是机会。”她蹲下身,视线与何煦失焦的双眼平齐,眼底的愤怒被浓重的担忧取代。
“教训,不要瞒我了……”他声音微弱,脚踝处传来的痛感让他不能完整地说完一句话。“肖林都和我说了。”何煦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猜到事情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
“肖林?”徐清婉诧异,这事目前还只有滑联的几个高层知道,就连她也是刚刚得到消息,那么肖林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事和肖林有没有关系?她看了看旁边的队医,犹豫着问道:“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只说了程悠悠,但我猜……”何煦声音因剧痛而断断续续,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他艰难地吸了口气,“手段应该和杨潋一样吧,不然我实在想不到我和程悠悠能扯上什么关系。”
徐清婉在听到杨潋的名字时沉默了,何煦猜得没错,刚刚的电话里说,程悠悠向滑联和体育总局实名举报何煦在芬兰比赛期间对她进行性侵犯。她详细说明了事件经过,虽然拿不出实质证据,但芬兰酒店走廊的监控确实拍到何煦扶着她走进了房间,并在里面待了整整四十分钟才出来。
看到徐清婉沉默,何煦就知道,果然如他所猜想的那样,杨潋用过的手段,程悠悠又用了一遍,但程悠悠这次是有备而来,她可不是几句话就会被吓得说出实情的人。何煦不明白,他只是想安安静静滑冰而已,为了花滑他已经放弃了最爱的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容不下他,一定要毁了他?
何煦挤出一个破碎的笑,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少年时初次踏上冰场的雀跃、每一次跌倒爬起的坚持,还有这次摔倒时那清晰的预感,在爱情和梦想必须二选一时的撕裂与愧疚,都像一把钝刀割过心头。队医固定好他的脚踝,打破了沉默:“马上送医院吧,比想像中严重。”何煦却恍若未闻,只喃喃道:“至少我拼尽全力了。”
“踝关节骨折,半年内,不要再站上冰面了。”医生的话像一句判词,直接宣判了何煦的刑期。徐清婉并没有随大队回去,而是陪着何煦做完了手术修养了几天才一起回到北城。
飞机终于缓缓落地,何煦坐在机舱靠后的角落里,右腿被石膏和绷带缠绕得粗肿僵硬。这次四大洲锦标赛他因为挑战4A失败,最终只获得第六名,而肖林却突破自己,取得了自己第二个A级赛事第二名的好成绩。虽然不是第一,但这次他如愿以偿地会成为国内争相报道的焦点。
机舱里的乘客陆续走得差不多了,徐清婉和助理小林从前排起身,推着轮椅走到何煦身边。她的脸色依旧紧绷,眼底却没了先前的怒火,只剩下深沉的疲惫和关切。“别乱动,让小林扶你。”她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小林弯下腰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腿,手臂穿过他的腋下,将他撑起,扶到轮椅上。
“你的伤不用住院了,定期去医院检查就行,最近先住我家里吧,让小林照顾你,近期先不要回队里了,别的事情我去处理。”小林推着何煦走出来,徐清婉跟在一旁,用一种刻意的、试图安抚的松弛语气说:“别多想,先好好养伤。”
“我妈妈知道了吗?”何煦犹豫着问道。吴琴回来后,精神状态一直不怎么好,他不敢想象,她要是知道这些事情,会怎么样。徐清婉呼吸一滞,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沉默了几秒,才开口:“你受伤的事情肯定是瞒不住的,她已经在家里等你了。”机场通道的冷光打在她脸上,衬得那抹疲惫更深。她声音刻意放缓,却掩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别的事情,暂时不要告诉她吧。”
何煦靠在轮椅背上,石膏的沉重和脚踝深处绵延不断的钝痛让他异常疲惫,伤痛和构陷让他的世界无声坍塌,他微微蜷缩起身体,额头抵在轮椅冰凉的金属扶手上。没有眼泪,只有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空茫,他突然很想念那个能够无条件让他依靠的肩膀。
针对程悠悠实名举报何煦性侵事情,滑联和体育总局将成立联合调查组。由于事件尚处于调查初期,未形成明确结论,秉着对运动员的名誉保护,这件事还未对外公布。为了配合调查,何煦暂停了国内外所有赛事和训练。当然,以他现在的脚伤,即便没有举报这件事情,想要参加下个月的奥运会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被迫困在家里的日子,时间仿佛被拉长成黏稠的胶质,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无声地碾压着他。调查组的约谈通知静静躺在电子邮箱里,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提醒着他那悬而未决的命运。他靠在沙发上,石膏包裹的腿沉重地搁着,窗外城市的喧嚣模糊成一片遥远的背景噪音,唯有脚踝深处那顽固的钝痛,以及胸腔里那片被生生剜去一块的空茫,真实得令人窒息。
回到北城的第二天就是春节,电视上播放着一年一度的春节联欢晚会,那些欢快的音乐、喧闹的笑声,和屋里的死寂形成了荒诞又辛酸的对比。虽然此刻连家都不是自己的,但对春节仪式刻进骨子里的执着让吴琴坚持要保持过年的仪式感。她在厨房机械地忙碌着,案板上是包了一半的饺子。小林被何煦叫回家过年了,徐清婉按照惯例去海城和凌家人团聚。何煦推着轮椅在厨房门口,用故作轻松的语气问:“我能帮忙做点什么吗?”话说出口,他的心猛地一沉,同样的一句话,同样的地方,他站在同样的位置,曾经不知道说过多少次,只是听的人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了。
吴琴的背影在氤氲的热气里僵了一下,她转过身,目光落在何煦打着石膏的右脚上,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被那电视声逼得无处可逃的呓语:“不用,去餐桌等着开饭。”她说完叹了口气,看着何煦故作轻松的样子,她就鼻子发酸,参加奥运会是他毕生梦想,如今因为脚伤错过,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好。”何煦应了一声,声音干涩。他拄着拐杖,有些笨拙地挪到餐桌旁坐下。他想起去年的今天,也是在这张桌子前,他第一次看到凌琤,那天的他穿着一件米色高领毛衣,手里推着行李箱,带着一身风雪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窗外的烟花腾空,炸开一片短暂的光亮,映在他失焦的瞳孔里。和凌琤相处的画面在他眼前混乱地重叠、撕扯。他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此刻他才明白,原来最痛的回忆,恰恰是那些曾经最鲜亮的片段,在崩塌的废墟上投下的残酷倒影。
相比北城的冷清,海城的年夜饭可要热闹多了。除了徐清婉、凌琤母子和凌彬一家,今年凌亦辰还把自己的女朋友带回家一起过年了。蒸腾的热气氤氲着年夜饭的香气,杯盏交错间,大伯凌彬像是随口提起一件家常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背景的喧闹:“小琤啊,你什么时候也把对象带回家来大家看看啊。”话音落下瞬间,仿佛有人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目光,如同无数无形的探照灯,精准地聚焦在凌琤的身上。徐清婉心里一惊,夹菜的手停在半空,握着筷子的手细不可察地紧了紧“这小子不会已经和凌家人说过和何煦的关系了吧?”
凌琤正低头心不在焉地在碗里拨弄着,前两天在网上看到何煦比赛时受伤的消息,也不知道伤情怎么样,但如今看徐清婉能安心在这边过年,想必也不是太严重。他没有抬头,也能感受到那些沉甸甸的目光。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里,他用一种近乎没有起伏的、冰冷的语调,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怎么就没有了?你上次可不是这样的哈。”坐在他旁边的凌亦辰第一个不相信,他可是清楚地记得上次说起对象,凌琤可没有反驳,而且那时他的种种迹象都表明他在谈恋爱的。
“哎呀,你们别逼小琤了,他谈恋爱,你们凑什么热闹,时机到了,他自然会带回家来的。”大伯母看凌琤不太愿意说起这个事情,出来打着圆场。
“现在没有了。”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砸进了滚油里,瞬间冷却了所有的期待。他的眼神越过圆桌,精准地落在了徐清婉脸上。那一眼,极其短暂,却仿佛有千言万语,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委屈和泪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荒芜。是质问、是嘲弄,是心死后的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