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煦徐清婉的话像一把精准的冰锥,凿开了他连日来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凌琤每次离开时,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失落,还有后门那片令人心慌的寂静……无数画面碎片般冲撞进脑海。他感觉胸腔里那颗因高强度跳跃而狂跳不止的心脏,此刻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每一次搏动都牵扯出尖锐的钝痛。
何煦垂下眼,睫毛在惨白的灯光下投下一小片颤抖的阴影。“教练,我……”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语言词汇是如此的匮乏,脑海里竟然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解释这件事情。“我……我不会影响到训练,也不会影响比赛,我只是……”他嘴唇张颌,却像个丧失语言功能的哑巴,再也说不出接下来的话。他不明白,他只是喜欢上一个人而已,怎么就变成了阻碍了,喜欢一个人,错了吗?
徐清婉锐利的目光扫过他苍白的脸,语气稍稍放缓:“何煦,我希望你明白,我不是在反对你谈恋爱,但你们这种畸形的恋爱关系,会毁了你的前途。”
“畸形?我们生而不同,但生而平等,我们的爱伤害了谁吗?”何煦突然轻笑出声,像在质问,更像是自问。他还想坚持些什么,但也深知传统道德标准对特殊群体的排斥。他也知道,虽然我国律法没有明文公开禁止,但在内部都有隐形门槛,他虽然内心不甘,但也知道徐清婉说的是事实。
“你们没有伤害任何人,但会害了你,马上就是冬奥会选拔赛了,如果你这个时候爆出这种丑闻,你会直接失去资格,你知道吗?”徐清婉看着他难过的样子,心里生出一丝不忍。终究还是十**岁的孩子,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开启了一场不该开始的心动旅程。她抚上何煦的肩,带着慈母般的苦口婆心说:“你想过你妈妈吗?如果她回来,得知了这件事情,她要怎么接受?她把她的一生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你忍心让她失望吗?”
“妈妈”两个字的重量像一块无法承受的巨石压在何煦的身上。膝盖像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猛地一软,他再也站立不住,重重地蹲了下去。他急切地、几乎是粗暴地用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开始颤抖。在他破碎而压挤的呜咽声里,有对辜负妈妈期望的愧疚、有对凌琤爱而不能回报的绝望,还有未来漫长时光里,思念啃噬的剧痛。
徐清婉看着何煦的心理防线一点点在崩塌,她蹲下身来,让他靠在自己肩头,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孩子般说道:“我知道你很痛苦,但它必须结束,你们都还小,这件事所带来的后果你们都无法承受,趁一切都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我知道肖林想要什么。”何煦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泪,摇摇头说。
“只要你愿意断了这段关系,剩下的交给我。封闭训练明天正式开始,你的手机……暂时就放在我这里吧。”徐清婉伸出手,掌心向上,不容抗拒的姿态,“世锦赛迫在眉睫,我要你脑子里、心里,除了跳跃的轴心、旋转的圈数、合乐的节拍,再容不下其他任何东西!能答应我吗?”
承诺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狠狠按在了心上,当那个“好”字艰难地挤出喉咙时,何煦感觉自己灵魂的一部分也随之被剥离了。他缓慢地、几乎带着凝滞的阻力从背包里取出手机,那里面还躺着凌琤最后那条未读消息。他指尖在光滑的屏幕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看向徐清婉“我能再给他回一条消息吗?”徐清婉摇摇头说:“我会告诉他你提前开始封闭训练了。”
何煦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翻涌的不甘与眷恋都压进肺腑深处,然后,将手机轻轻放在了等待的掌心。徐清婉收拢手掌,将手机紧紧握住,如同扼住了一段不该存在的妄念。而手机里那句孤零零的“早点休息,晚安”,再也等不到回复。
运动员宿舍楼顶,程悠悠取下耳里的窃听器,斜靠在锈迹斑斑的铁栏杆上,目光投向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你手里有能让他身败名裂的筹码,为什么不直接一点?”阴影里一阵沉默,如同深渊的凝视。接着,一点微弱的火光猛地跳跃出来,撕裂了黑暗。打火机微弱的火焰在黑暗中亮起又熄灭,闪烁的微光照亮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和他低垂的下颌线,坚硬的嘴角微微勾起,像是嘲讽,又似悲悯。“直接一点?你不觉得看着他一点一点失去所珍视的爱情、事业,比让他一夜之间身败名裂更有趣吗?”
肖林的话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窜过程悠悠的四肢百骸,噬咬着她的神经,月光冷冷地泼洒在程悠悠略显苍白的脸上。“有趣?你不怕事情发酵,引火烧身吗?你刚刚也听到了,只要何煦分手,徐清婉会想方设法保住他。”程悠悠的声音在风里显得有些飘忽,此刻她有些庆幸,还好自己不是站在肖林的对立面,这个人的手段卑劣又恶毒。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像是毒蛇吐信。那点猩红的光晕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在浓稠的夜色里划出短暂的轨迹。“徐清婉?我想摁死的人,没有人能保得住。”
程悠悠沉默了片刻,目光重新投向远处灯火辉煌的训练馆,那里承载着何煦拼尽一切的梦想,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严格来说,她和何煦并没有什么过节,和尚诗淇廖川也没有深仇大恨,她只是嫉恨,自己从来都不是被他们选择的那一个而已。所以看到肖林看何煦那种嫉恨的眼神,她仿佛瞥见了自己灵魂的倒影。但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这个人的报复心那么强,在队内和他有过争执的尚诗淇和廖川都被他用恶劣手段一个个从队内除名了,现在轮到了何煦。“你就那么恨他吗?”她转过头来,看向阴影里那张看不真切的脸问。
“恨他?不不不……我只是看不惯他明明拥有大多数的偏爱,还一副‘这是老子自己努力得来的’的虚伪样子。就特别想看他在泥潭里挣扎,看着他以为放弃爱情能走向事业成功那扇门,最后却发现他放弃爱情换来的是无尽的黑暗……”打火机再次亮起,微弱的火光瞬间明亮,短暂映亮了他眼中冰冷而残忍的兴味,随即又隐没在黑暗里,“这种钝刀割肉的滋味,才最蚀骨。身败名裂太痛快,我要的是……他活着,却一无所有,包括那份可笑的坚持。”
楼顶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程悠悠散落的发丝,肖林的话如同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进程悠悠的耳膜,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她环抱住自己的双臂,试图抵御这股从心底泛起的冰冷。远处训练馆灯火通明,像一座璀璨而冰冷的圣殿,里面那个叫何煦的身影,此刻大概正经历着失去的痛苦。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感到一丝快意,但此刻,看着肖林隐在黑暗里模糊的侧脸轮廓,听着他那毫无波澜却字字淬毒的言语,一股莫名的寒意夹杂着隐隐的恐惧,悄然攀上了她的脊椎。
“一无所有……”程悠悠低声重复着,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像是自言自语,“何必做到这个份上,像尚诗淇和廖川那样,赶出队不就行了吗?”
阴影中传来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哼笑,肖林缓缓从阴影里走出来,动作带慵懒,声音平静得仿佛只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赶出队?”他慢条斯理地反问,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花滑是他引以为傲的翅膀,是他通往神坛的阶梯。可当他拼尽全力,以为终于站上神坛,但等来的却是世人的唾弃时……”肖林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清晰,每一个停顿都带着冰冷的韵律,“仅仅折断翅膀,把他从阶梯上推下去,让他摔在泥里,这算什么惩罚?那太仁慈了,悠悠。”他微微侧头,目光仿佛穿透了远处训练馆的灯火,落在那个看不见的身影上。“我要他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我要他彻底失去站在冰面上的资格,那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程悠悠看着肖林平静无波的侧脸,那轻描淡写的话语里包裹的狠绝让她心脏骤缩。原来,肖林要的从来不是何煦的离开,而是要将他引以为傲的一切,连同那份骄傲本身,彻底碾碎成渣,埋在神坛的废墟之下。而这一切的根源,只是当初出发世锦赛前的几句挑衅。虽然是炎炎夏日,但程悠悠却觉得自己被一股寒意笼罩。她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肖林不再看她,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随意抛下的石子。他径直走向通往楼下的铁门。程悠悠在原地僵立了几秒,她最后看了一眼训练馆的方向,又瞥了一眼肖林消失在门后的背影,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她深吸了一口气,也快步跟了上去,铁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将顶楼的夜风与那片令人心悸的阴影一同锁在了身后。
训练室沉重的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回响,隔绝了惨白的灯光和令人窒息的空气。何煦站在走廊里,却没有立刻离开。心脏还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方才被生生撕裂的伤口,那感觉比任何一次冰面摔跤都要痛彻骨髓。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摸外套口袋——那个放置手机的、早已习惯的位置——指尖触到的只有空荡的布料,冰冷而陌生。一种巨大的、无法填补的虚空瞬间攫住了他,比刚才被迫交出手机时更甚。凌琤最后那句未读的“早点休息,晚安”,像一只无形的手,在空荡荡的口袋里反复抓挠着他的心脏,留下火辣辣的灼痕。他再也无法回应,甚至无法知晓那条消息是否还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屏幕里,或者……已经被彻底抹去。这认知带来的绝望,几乎让他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