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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非我

作者:染盡三冬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殿内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刻意压低了。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注视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对峙——一边是疑似患了“离魂症”的新帝,一边是素有暴虐之名的总管宛璎。


    宛璎周身散发的寒意如实质般笼罩着整个寝殿,那份毫不掩饰的恨意几乎要在空气中凝结成冰。


    然而慕栩却无暇顾及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他正拼命将记忆里那个澄澈如水的少年,与眼前这个满身戾气的权宦做着比对,心头涌起阵阵困惑。


    他分明记得那个雷雨肆虐的夜晚,小巷深处,少年倒在血泊中,眼中已失了求生的光。听说是因为被卖入花街却誓死不从,咬伤了贵客——似乎还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惹得对方气急败坏,险些将他活活打死。


    慕栩更记得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眸——在他抱起少年时,那眼中破碎的光几乎要将他的魂魄都勾了去。


    后来他遭人暗算,是宛璎以身为质,才换得他死里逃生。也是那次,宛璎在对方的惩戒下永远失却尊严,委身为宦。


    “你……淮月……”慕栩意识到这期间必定发生了惊天变故,他忍不住唤出对方的表字。


    “臣瞧着陛下气色仍是不佳。”宛璎却后退一步,冷冷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就在他抬手的瞬间,慕栩清楚地看见那截手腕直至小臂上布满深浅不一的伤痕,心头猛地一紧。


    “朕没事。”慕栩强自镇定地正襟危坐,“朕要议事了,淮月,且退下。”


    宛璎静立原地,纹丝不动。


    小颂儿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打圆场:“宛大人,陛下刚醒,您就先……”


    话音未落,剑光乍现——宛璎竟直接拔剑相向!幸而佟予霏早有防备,几乎同时出剑格挡,小颂儿才堪堪保住性命。


    “宛璎!”佟予霏厉声喝道,“此处是皇宫,你我皆为王府旧属,行事当有分寸!”


    慕栩暗自心惊——连佟予霏这般雷厉风行的将领,竟也不敢直接处置这个当着他面行凶的臣子。


    宛璎果然已经今非昔比。


    宛璎面色愈发阴沉,却终究收剑入鞘,躬身行礼:“璎冒犯圣驾,自当领罪。”说罢转身离去,衣袂翻飞间带起一阵寒意。


    慕栩望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这是怎么了?淮月他……”


    惊魂未定的小颂儿连滚带爬地凑近:“陛下!您如今可要小心啊。如今兵权大半握在宛大人手中,若是像从前那般动辄鞭笞,他早已不再畏惧了……”


    鞭笞?那些伤痕……慕栩心头一沉:“其他人都退下。你,留下来细细说与朕听。”


    这一听,就是两个时辰。


    小颂儿深知今日已得罪宛璎,若再对新帝有所隐瞒,只怕性命难保。索性将王府旧事与朝中局势尽数道来:


    “当年主子行冠礼后不久,突发高热,昏迷三日三夜……那时贵妃娘娘尚在,急得寝食难安。幸亏主子福大命大……先帝那时沉溺后宫,对您不闻不问,是宛璎大人跪在宫门前,也跪了整整三日三夜……”


    “您醒来后,性情大变……恕奴才多嘴!您开始练兵、整顿王府,还有……就是从那时起,突然对宛璎大人……”


    “可宛璎大人就是不肯走……您又将他收作死士……兼男宠。他天赋极佳,武艺竟与佟大人不相上下。偏偏您……后来又将他关进暗室……”


    “那些年,宛璎大人几度求死,都被您强行拉回。如今这般模样,怕是早已对伤痛无觉,何其可悲……”


    “或许他只是恨,为何当年救了您两次,到头来却毁了自己一生……”


    慕栩听着,手指紧紧抠住扶手,骨节发白。震惊、悲哀、混乱——种种情绪在胸中翻涌。


    他自知不算良善,但何至于此?何至于将一个无辜之人凌虐至此?


    “奴才所知有限。那间暗室唯有陛下能开启,故而宛璎大人在其中遭遇了什么,奴才们既不敢想,也不敢问。”


    慕栩怔怔望着不远处的屏风,绝望地伸手,仿佛想要抓住从窗棂缝隙中艰难透入的一束光。


    原来自己竟是这样一个以杀虐为乐的恶人。


    “陛下定要万分小心!宛大人在朝中经营已久,若无良策,单凭奴才与佟大人,恐怕难以抗衡!”小颂子涕泪俱下,表尽忠心。


    慕栩长叹一声:“也就是说,方才那位佟将军,是朕可以信任之人?”


    “千真万确!佟大人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你方才说的淮月的事,有几分详尽?”慕栩追问。


    小颂子俯身叩首:“不过十之二三。当时情景实在凄惨,王府上下乃至您的封地,皆人心惶惶。有些事……奴才实在不敢细说。”


    “那前几天发生了什么?”慕栩揉了揉发痛的额角,只觉得这个皇位比他想象中还要凶险万分。


    “……先帝爷暴疾,龙驭上宾得突然,宫中一时大乱。按祖制,您与晋王、黎王殿下皆需入宫守灵,孰料……”小颂子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后怕,“晋王竟抢先一步,在内侍省的眼皮子底下,搜出了那份谁也没见过的遗诏!”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咱们安插在晋王身边的心腹亲眼所见,他……他当即就将那锦盒连同诏书,一并投入了火盆!此乃焚毁先帝遗诏、谋逆篡位的大罪啊!”


    “黎王殿下那边,想必是以为遗诏于他有利,立刻便打着‘清君侧、护遗诏’的旗号,与晋王的人马在宫城内厮杀起来。混战之中,他们竟都想趁机对您不利……佟大人见势不妙,当机立断,率我等拼死反攻,这才……这才堪堪平定乱局。”


    小颂子小心翼翼补充道:“只是那遗诏已烧成灰烬,再也无法辨认其上内容了……不过,内阁几位元老皆已表态,国不可一日无君,论长论功,都当由您继承大统!”


    慕栩静静听着。这段血雨腥风的事,在他听来陌生得如同戏文。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关键:“当时淮月在何处?”


    小颂子神色一僵,支吾道:“宛大人……自然是在护驾。”


    这片刻迟疑没能逃过慕栩的眼睛。他不动声色地记下这个疑点,转而问道:“黎王现在何处?”


    “软禁在庆云殿,由宛大人的亲信看守。”小颂子偷觑慕栩脸色,“陛下,如今朝中局势微妙。晋王虽死,其旧部仍在暗中活动;黎王表面臣服,却未必真心。更麻烦的是兵权……”


    “兵权如何?”


    “京畿三大营,有两营在黎王与宛大人掌控之中。剩下的一营虽由佟大人统领,但兵力悬殊……”小颂子咽了口唾沫,“陛下,如今您势单力薄,万事还须谨慎。”


    纵使龙椅下埋着兄弟的骸骨,御阶前淌着未干的血,慕栩脑海里翻来覆去,却只剩下宛璎那双淬了冰又燃着火的眼睛。


    他算是看明白了,就凭自己从前干的那些混账事,别说求得原谅,能留个全尸都算宛璎念旧情。这条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小命,怕是要交代在“自己”造的孽上了。


    “……朕想见淮月。”他揉着发痛的额角,声音轻得像叹息。


    “陛、陛下!”小颂子“扑通”一声跪得结结实实,脸皱成一团,“奴才求您了,您还是先去瞧瞧太后娘娘和公主殿下吧!两位主子困在内院,对外头翻天覆地一概不知,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呢!再说、再说……”


    他往前蹭了两步,扯住慕栩的衣袖,哭丧着脸:“求陛下开恩,让奴才贴身伺候!奴才、奴才怕这一出去,就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啊!”那架势,仿佛外头守着的不是禁军,而是索命的无常。


    慕栩被他这浮夸的作态弄得哭笑不得。他心下盘算:这小太监既然是“那个混账”用惯的人,又知晓这么多秘辛,多半是心腹。眼下自己两眼一抹黑,留他在身边,既全了主仆之情,又能多个活字典,怎么想都不亏。


    “行了行了,起来吧。”慕栩无奈地摆摆手,“朕准了。瞧你这点出息!”


    慕栩强忍着肩上刀伤传来的阵阵隐痛,在内侍的服侍下整理好仪容。


    方才转出屏风,穿过冗长的宫廊,竟又遇见了那位天人般的人物。


    宛璎独自倚着朱红栏杆,眸光淡漠。仅仅一个眼神扫过,小颂子就吓得两腿发软,却还是硬着头皮凑近慕栩耳边低语:“陛下您看,旁边那座宫殿便是软禁黎王的地方了……”


    慕栩心虚地偷瞄宛璎,不想正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顿时尴尬得耳根发热,忙不迭加快脚步离开。小颂子如蒙大赦,赶紧引着主子往后宫去。


    一路上,慕栩不禁回想起这宫中的恩怨。他的生母柳贵妃一生无宠,全仗娘家昔年军功才得以位列贵妃。可惜后来家族败落,族人更被诬陷叛国,连带着她也含冤而逝——被生生毒死在宫中。而先帝竟只是草草处置了几个宫女了事。


    如今宫中的太后是先帝正妻昆氏。这位太后素来贤明宽厚,往日对慕栩也算尽心照料。她一生无子,膝下唯有一位翡歌公主。


    此时宫内,昆太后正坐立难安地遣人去前朝打探消息。慕翡歌在一旁搀扶着太后来回踱步,姣好的面容上却不见丝毫慌乱。


    “儿臣觉得,母后不必过分忧心。”她声音温柔如水,举止从容不迫,“两位皇兄的生母早已不在,唯有拥立您,才能名正言顺。”


    “哀家倒不是担心这个……”昆太后长叹一声,眉宇间尽是忧色,“先帝去得突然,未曾留下只言片语,叫哀家实在无所适从。如今兄弟相残,乱了礼法纲常,实在是哀家教导无方……”


    慕翡歌从侍女手中接过茶盏,恭敬地奉到太后面前:“陶公有言:‘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如今母后若能安定心神,好生教导新帝,便是社稷之福了。”


    正说着,周姑姑掀帘进来禀报:“太后娘娘……嗣皇帝前来请安。”


    话音未落,慕栩已缓步走入殿中。


    慕栩步入殿内,依照记忆中的礼节向昆太后行礼。他刻意放缓了动作,生怕在细节上露出破绽。


    “儿臣给……母后请安。”


    昆太后连忙起身虚扶:“快起来。听说你受了伤,可还严重?”


    “劳母后挂心,不过是些皮外伤,已无大碍了。”慕栩垂眸应道,语气恭谨却带着几分疏离。他记忆中与这位太后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倒是那位翡歌公主,因着父皇的格外宠爱,时常随驾游猎,他印象反倒更深些。


    殿内沉香袅袅,昆太后拭去眼角的泪痕,循着礼制温声道:“皇帝,按祖制你需为先帝守孝二十七日,期间茹素辍乐,寝居偏殿……”


    慕栩正暗自思忖该如何应对这繁琐的礼制,却见侍立一旁的慕翡歌从容上前半步,声音清越:


    “母后容禀,如今朝局未稳,余孽未清。陛下若严格循制守孝辍朝,恐给奸人可乘之机。”


    她转向慕栩,目光澄澈而坚定:“请陛下即刻下旨,以日易月,辍朝三日以示哀思,而后即行登基大典,以安天下民心。”


    慕栩闻言一怔。


    这分明是在替他解围?


    是太后授意她这般说,还是……


    他想起小颂子方才的禀报,自己此刻兵权尽失,又是经过兄弟相残才得以继位,本以为今日少不得要被训诫一番。却不想这位素来深居简出的皇妹,竟会主动为他铺台阶。


    心念电转间,他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温声道:“皇妹思虑周详。只是这以日易月之制,是否过于简慢,恐惹朝臣非议?”


    慕翡歌浅浅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陛下多虑了。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况且……”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几分,“三皇兄虽称臣,其旧部却未必甘心。迟则生变。”


    昆太后闻言,神色间掠过一丝复杂,终是轻叹一声:“既然如此,便依皇帝的意思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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