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晟京天翻地覆。
本该是早市喧嚣、人流如织的时辰,皇城诸道却肃杀得骇人。
朱门紧闭,巷陌无人,唯见断戟残戈散落青石之间,血迹未干,在秋日惨淡的日光下,泛着粘腻的暗光。
直至一骑快马自宫门疾驰而出,声音嘶裂,传遍街巷:
“逆贼已平——!”
蜷缩于家门后的百姓,这才敢探出半张脸来。他们无暇分辨是哪位王侯作乱,又是哪位王爷平定,更不关心即将登临大宝的会是何人。
劫后余生的庆幸,已压过了一切。
随后,几顶官轿将惊魂未定的重臣陆续送出宫禁,也带来了局势已定的确凿消息。
——以及,那位自血火中杀出重围的未来新帝的消息。
“……陛下,陛下醒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遭混杂着激动与惶恐的喧嚣,迫使慕栩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帘。
视线所及,跪了满殿的人影,他却一个也识不得。强烈的疲倦袭来,他索性又闭了眼。
然而下一刻,一碗滚烫苦涩的药汁便被强硬地灌入口中。慕栩喉间一呛,猛地挺身剧烈咳嗽起来,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
“咳咳……呕——”
众人来不及庆幸朱太医妙手回春,无数双手——不知是关怀还是别有用心——便争先恐后地涌上来,为他拍背顺气。
“放肆!……都在干什么!”慕栩胡乱挥开那些手。
众人如梦初醒,惊惧于方才的逾越,哗啦啦再次跪倒一片。
嘴快的小太监颂儿抢先开口,带着哭腔:“陛下您受了重伤,昏迷多时,如今总算醒了!晋王、黎王作乱,咱们的人已将其重创,现下晋王伏诛,黎王也上表称臣了……只等陛下您择吉日,行登基大典!”
一旁按刀侍立的男子随即躬身:“然则黎王及其党羽如何处置,还请陛下明示。若依……旧例,臣下即刻去办。”
“等等……什么旧例?你,你先别走。”慕栩脑中混沌一片,却下意识叫住这个气息凶戾的陌生臣子。
颂儿脑子转得快,急忙道:“哎哟!陛下,您这是……您不记得了?奴婢是颂儿啊!这位是佟大人,您的肱股之臣!前日您被慕磬那逆贼所伤,多亏佟大人力挽狂澜,才将叛党拿下!”
朱太医立刻伏地叩首,颤声道:“卑职无能……陛下此症,状似‘离魂’,乃头部受创,惊扰神魂所致,以致前事尽忘……”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哀叹与抽气声。
“……都住口!”慕栩只觉头痛欲裂,低喝一声。
话音落下,满室骤然死寂。那寂静立竿见影——他敏锐地察觉到,离床榻最近的几名内侍,竟在他出声后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他何时……有了这般威严?
他努力回想,试图拼凑起那些只言片语。记忆却固执地停留在自己是刚行过冠礼、封号不久的年轻王爷,昨日才从街上捡回个漂亮孩子,正盘算着今日如何翘掉太傅的课,去城郊纵马……
而眼前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失忆了。
尽管“登基”二字带来一阵本能的、晕陶陶的喜悦,但对眼前迷局的恐惧,仍旧牢牢攫住了他。
他尚在沉思,却见跪伏的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殿外传来一声清晰的通传。
慕栩抬眼——
终于是一张熟悉的脸,眉目如画,昳丽妖冶。只是那双他记忆里清澈含笑的眼,此刻却翻涌着未曾散尽的血色与狼烟。
来人身着锦绣宦官袍服,身姿清绝。耳畔坠着的明珠流转着华彩,衬得那张脸愈发不像尘世中人。
他依礼下拜,动作间带着一丝刻板的拘谨,声线清冷如玉磬:
“……参拜吾主。”
为了看清那张低垂的脸,慕栩下意识掀开锦被,赤足踏在冰凉的金砖上,凑近前去。
恰好,那人也抬起眼。
四目相对。
慕栩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没有丝毫温度,唯有沉淀已久的恨意,冰冷刺骨。
他心头猛地一悸,却强自镇定,脱口而出:“你……我认得你!”
来者闻言,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那笑容绽放在他绝美的脸上,却异常难看,仿佛下一瞬就要噬人血肉:
“……璎,亦从未敢忘陛下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