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岁改造计划》 第1章 初醒 是日,晟京天翻地覆。 本该是早市喧嚣、人流如织的时辰,皇城诸道却肃杀得骇人。 朱门紧闭,巷陌无人,唯见断戟残戈散落青石之间,血迹未干,在秋日惨淡的日光下,泛着粘腻的暗光。 直至一骑快马自宫门疾驰而出,声音嘶裂,传遍街巷: “逆贼已平——!” 蜷缩于家门后的百姓,这才敢探出半张脸来。他们无暇分辨是哪位王侯作乱,又是哪位王爷平定,更不关心即将登临大宝的会是何人。 劫后余生的庆幸,已压过了一切。 随后,几顶官轿将惊魂未定的重臣陆续送出宫禁,也带来了局势已定的确凿消息。 ——以及,那位自血火中杀出重围的未来新帝的消息。 “……陛下,陛下醒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遭混杂着激动与惶恐的喧嚣,迫使慕栩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帘。 视线所及,跪了满殿的人影,他却一个也识不得。强烈的疲倦袭来,他索性又闭了眼。 然而下一刻,一碗滚烫苦涩的药汁便被强硬地灌入口中。慕栩喉间一呛,猛地挺身剧烈咳嗽起来,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 “咳咳……呕——” 众人来不及庆幸朱太医妙手回春,无数双手——不知是关怀还是别有用心——便争先恐后地涌上来,为他拍背顺气。 “放肆!……都在干什么!”慕栩胡乱挥开那些手。 众人如梦初醒,惊惧于方才的逾越,哗啦啦再次跪倒一片。 嘴快的小太监颂儿抢先开口,带着哭腔:“陛下您受了重伤,昏迷多时,如今总算醒了!晋王、黎王作乱,咱们的人已将其重创,现下晋王伏诛,黎王也上表称臣了……只等陛下您择吉日,行登基大典!” 一旁按刀侍立的男子随即躬身:“然则黎王及其党羽如何处置,还请陛下明示。若依……旧例,臣下即刻去办。” “等等……什么旧例?你,你先别走。”慕栩脑中混沌一片,却下意识叫住这个气息凶戾的陌生臣子。 颂儿脑子转得快,急忙道:“哎哟!陛下,您这是……您不记得了?奴婢是颂儿啊!这位是佟大人,您的肱股之臣!前日您被慕磬那逆贼所伤,多亏佟大人力挽狂澜,才将叛党拿下!” 朱太医立刻伏地叩首,颤声道:“卑职无能……陛下此症,状似‘离魂’,乃头部受创,惊扰神魂所致,以致前事尽忘……”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哀叹与抽气声。 “……都住口!”慕栩只觉头痛欲裂,低喝一声。 话音落下,满室骤然死寂。那寂静立竿见影——他敏锐地察觉到,离床榻最近的几名内侍,竟在他出声后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他何时……有了这般威严? 他努力回想,试图拼凑起那些只言片语。记忆却固执地停留在自己是刚行过冠礼、封号不久的年轻王爷,昨日才从街上捡回个漂亮孩子,正盘算着今日如何翘掉太傅的课,去城郊纵马…… 而眼前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失忆了。 尽管“登基”二字带来一阵本能的、晕陶陶的喜悦,但对眼前迷局的恐惧,仍旧牢牢攫住了他。 他尚在沉思,却见跪伏的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殿外传来一声清晰的通传。 慕栩抬眼—— 终于是一张熟悉的脸,眉目如画,昳丽妖冶。只是那双他记忆里清澈含笑的眼,此刻却翻涌着未曾散尽的血色与狼烟。 来人身着锦绣宦官袍服,身姿清绝。耳畔坠着的明珠流转着华彩,衬得那张脸愈发不像尘世中人。 他依礼下拜,动作间带着一丝刻板的拘谨,声线清冷如玉磬: “……参拜吾主。” 为了看清那张低垂的脸,慕栩下意识掀开锦被,赤足踏在冰凉的金砖上,凑近前去。 恰好,那人也抬起眼。 四目相对。 慕栩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没有丝毫温度,唯有沉淀已久的恨意,冰冷刺骨。 他心头猛地一悸,却强自镇定,脱口而出:“你……我认得你!” 来者闻言,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那笑容绽放在他绝美的脸上,却异常难看,仿佛下一瞬就要噬人血肉: “……璎,亦从未敢忘陛下分毫。” 第2章 非我 殿内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刻意压低了。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注视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对峙——一边是疑似患了“离魂症”的新帝,一边是素有暴虐之名的总管宛璎。 宛璎周身散发的寒意如实质般笼罩着整个寝殿,那份毫不掩饰的恨意几乎要在空气中凝结成冰。 然而慕栩却无暇顾及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他正拼命将记忆里那个澄澈如水的少年,与眼前这个满身戾气的权宦做着比对,心头涌起阵阵困惑。 他分明记得那个雷雨肆虐的夜晚,小巷深处,少年倒在血泊中,眼中已失了求生的光。听说是因为被卖入花街却誓死不从,咬伤了贵客——似乎还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惹得对方气急败坏,险些将他活活打死。 慕栩更记得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眸——在他抱起少年时,那眼中破碎的光几乎要将他的魂魄都勾了去。 后来他遭人暗算,是宛璎以身为质,才换得他死里逃生。也是那次,宛璎在对方的惩戒下永远失却尊严,委身为宦。 “你……淮月……”慕栩意识到这期间必定发生了惊天变故,他忍不住唤出对方的表字。 “臣瞧着陛下气色仍是不佳。”宛璎却后退一步,冷冷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就在他抬手的瞬间,慕栩清楚地看见那截手腕直至小臂上布满深浅不一的伤痕,心头猛地一紧。 “朕没事。”慕栩强自镇定地正襟危坐,“朕要议事了,淮月,且退下。” 宛璎静立原地,纹丝不动。 小颂儿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打圆场:“宛大人,陛下刚醒,您就先……” 话音未落,剑光乍现——宛璎竟直接拔剑相向!幸而佟予霏早有防备,几乎同时出剑格挡,小颂儿才堪堪保住性命。 “宛璎!”佟予霏厉声喝道,“此处是皇宫,你我皆为王府旧属,行事当有分寸!” 慕栩暗自心惊——连佟予霏这般雷厉风行的将领,竟也不敢直接处置这个当着他面行凶的臣子。 宛璎果然已经今非昔比。 宛璎面色愈发阴沉,却终究收剑入鞘,躬身行礼:“璎冒犯圣驾,自当领罪。”说罢转身离去,衣袂翻飞间带起一阵寒意。 慕栩望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这是怎么了?淮月他……” 惊魂未定的小颂儿连滚带爬地凑近:“陛下!您如今可要小心啊。如今兵权大半握在宛大人手中,若是像从前那般动辄鞭笞,他早已不再畏惧了……” 鞭笞?那些伤痕……慕栩心头一沉:“其他人都退下。你,留下来细细说与朕听。” 这一听,就是两个时辰。 小颂儿深知今日已得罪宛璎,若再对新帝有所隐瞒,只怕性命难保。索性将王府旧事与朝中局势尽数道来: “当年主子行冠礼后不久,突发高热,昏迷三日三夜……那时贵妃娘娘尚在,急得寝食难安。幸亏主子福大命大……先帝那时沉溺后宫,对您不闻不问,是宛璎大人跪在宫门前,也跪了整整三日三夜……” “您醒来后,性情大变……恕奴才多嘴!您开始练兵、整顿王府,还有……就是从那时起,突然对宛璎大人……” “可宛璎大人就是不肯走……您又将他收作死士……兼男宠。他天赋极佳,武艺竟与佟大人不相上下。偏偏您……后来又将他关进暗室……” “那些年,宛璎大人几度求死,都被您强行拉回。如今这般模样,怕是早已对伤痛无觉,何其可悲……” “或许他只是恨,为何当年救了您两次,到头来却毁了自己一生……” 慕栩听着,手指紧紧抠住扶手,骨节发白。震惊、悲哀、混乱——种种情绪在胸中翻涌。 他自知不算良善,但何至于此?何至于将一个无辜之人凌虐至此? “奴才所知有限。那间暗室唯有陛下能开启,故而宛璎大人在其中遭遇了什么,奴才们既不敢想,也不敢问。” 慕栩怔怔望着不远处的屏风,绝望地伸手,仿佛想要抓住从窗棂缝隙中艰难透入的一束光。 原来自己竟是这样一个以杀虐为乐的恶人。 “陛下定要万分小心!宛大人在朝中经营已久,若无良策,单凭奴才与佟大人,恐怕难以抗衡!”小颂子涕泪俱下,表尽忠心。 慕栩长叹一声:“也就是说,方才那位佟将军,是朕可以信任之人?” “千真万确!佟大人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你方才说的淮月的事,有几分详尽?”慕栩追问。 小颂子俯身叩首:“不过十之二三。当时情景实在凄惨,王府上下乃至您的封地,皆人心惶惶。有些事……奴才实在不敢细说。” “那前几天发生了什么?”慕栩揉了揉发痛的额角,只觉得这个皇位比他想象中还要凶险万分。 “……先帝爷暴疾,龙驭上宾得突然,宫中一时大乱。按祖制,您与晋王、黎王殿下皆需入宫守灵,孰料……”小颂子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后怕,“晋王竟抢先一步,在内侍省的眼皮子底下,搜出了那份谁也没见过的遗诏!”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咱们安插在晋王身边的心腹亲眼所见,他……他当即就将那锦盒连同诏书,一并投入了火盆!此乃焚毁先帝遗诏、谋逆篡位的大罪啊!” “黎王殿下那边,想必是以为遗诏于他有利,立刻便打着‘清君侧、护遗诏’的旗号,与晋王的人马在宫城内厮杀起来。混战之中,他们竟都想趁机对您不利……佟大人见势不妙,当机立断,率我等拼死反攻,这才……这才堪堪平定乱局。” 小颂子小心翼翼补充道:“只是那遗诏已烧成灰烬,再也无法辨认其上内容了……不过,内阁几位元老皆已表态,国不可一日无君,论长论功,都当由您继承大统!” 慕栩静静听着。这段血雨腥风的事,在他听来陌生得如同戏文。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关键:“当时淮月在何处?” 小颂子神色一僵,支吾道:“宛大人……自然是在护驾。” 这片刻迟疑没能逃过慕栩的眼睛。他不动声色地记下这个疑点,转而问道:“黎王现在何处?” “软禁在庆云殿,由宛大人的亲信看守。”小颂子偷觑慕栩脸色,“陛下,如今朝中局势微妙。晋王虽死,其旧部仍在暗中活动;黎王表面臣服,却未必真心。更麻烦的是兵权……” “兵权如何?” “京畿三大营,有两营在黎王与宛大人掌控之中。剩下的一营虽由佟大人统领,但兵力悬殊……”小颂子咽了口唾沫,“陛下,如今您势单力薄,万事还须谨慎。” 纵使龙椅下埋着兄弟的骸骨,御阶前淌着未干的血,慕栩脑海里翻来覆去,却只剩下宛璎那双淬了冰又燃着火的眼睛。 他算是看明白了,就凭自己从前干的那些混账事,别说求得原谅,能留个全尸都算宛璎念旧情。这条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小命,怕是要交代在“自己”造的孽上了。 “……朕想见淮月。”他揉着发痛的额角,声音轻得像叹息。 “陛、陛下!”小颂子“扑通”一声跪得结结实实,脸皱成一团,“奴才求您了,您还是先去瞧瞧太后娘娘和公主殿下吧!两位主子困在内院,对外头翻天覆地一概不知,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呢!再说、再说……” 他往前蹭了两步,扯住慕栩的衣袖,哭丧着脸:“求陛下开恩,让奴才贴身伺候!奴才、奴才怕这一出去,就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啊!”那架势,仿佛外头守着的不是禁军,而是索命的无常。 慕栩被他这浮夸的作态弄得哭笑不得。他心下盘算:这小太监既然是“那个混账”用惯的人,又知晓这么多秘辛,多半是心腹。眼下自己两眼一抹黑,留他在身边,既全了主仆之情,又能多个活字典,怎么想都不亏。 “行了行了,起来吧。”慕栩无奈地摆摆手,“朕准了。瞧你这点出息!” 慕栩强忍着肩上刀伤传来的阵阵隐痛,在内侍的服侍下整理好仪容。 方才转出屏风,穿过冗长的宫廊,竟又遇见了那位天人般的人物。 宛璎独自倚着朱红栏杆,眸光淡漠。仅仅一个眼神扫过,小颂子就吓得两腿发软,却还是硬着头皮凑近慕栩耳边低语:“陛下您看,旁边那座宫殿便是软禁黎王的地方了……” 慕栩心虚地偷瞄宛璎,不想正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顿时尴尬得耳根发热,忙不迭加快脚步离开。小颂子如蒙大赦,赶紧引着主子往后宫去。 一路上,慕栩不禁回想起这宫中的恩怨。他的生母柳贵妃一生无宠,全仗娘家昔年军功才得以位列贵妃。可惜后来家族败落,族人更被诬陷叛国,连带着她也含冤而逝——被生生毒死在宫中。而先帝竟只是草草处置了几个宫女了事。 如今宫中的太后是先帝正妻昆氏。这位太后素来贤明宽厚,往日对慕栩也算尽心照料。她一生无子,膝下唯有一位翡歌公主。 此时宫内,昆太后正坐立难安地遣人去前朝打探消息。慕翡歌在一旁搀扶着太后来回踱步,姣好的面容上却不见丝毫慌乱。 “儿臣觉得,母后不必过分忧心。”她声音温柔如水,举止从容不迫,“两位皇兄的生母早已不在,唯有拥立您,才能名正言顺。” “哀家倒不是担心这个……”昆太后长叹一声,眉宇间尽是忧色,“先帝去得突然,未曾留下只言片语,叫哀家实在无所适从。如今兄弟相残,乱了礼法纲常,实在是哀家教导无方……” 慕翡歌从侍女手中接过茶盏,恭敬地奉到太后面前:“陶公有言:‘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如今母后若能安定心神,好生教导新帝,便是社稷之福了。” 正说着,周姑姑掀帘进来禀报:“太后娘娘……嗣皇帝前来请安。” 话音未落,慕栩已缓步走入殿中。 慕栩步入殿内,依照记忆中的礼节向昆太后行礼。他刻意放缓了动作,生怕在细节上露出破绽。 “儿臣给……母后请安。” 昆太后连忙起身虚扶:“快起来。听说你受了伤,可还严重?” “劳母后挂心,不过是些皮外伤,已无大碍了。”慕栩垂眸应道,语气恭谨却带着几分疏离。他记忆中与这位太后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倒是那位翡歌公主,因着父皇的格外宠爱,时常随驾游猎,他印象反倒更深些。 殿内沉香袅袅,昆太后拭去眼角的泪痕,循着礼制温声道:“皇帝,按祖制你需为先帝守孝二十七日,期间茹素辍乐,寝居偏殿……” 慕栩正暗自思忖该如何应对这繁琐的礼制,却见侍立一旁的慕翡歌从容上前半步,声音清越: “母后容禀,如今朝局未稳,余孽未清。陛下若严格循制守孝辍朝,恐给奸人可乘之机。” 她转向慕栩,目光澄澈而坚定:“请陛下即刻下旨,以日易月,辍朝三日以示哀思,而后即行登基大典,以安天下民心。” 慕栩闻言一怔。 这分明是在替他解围? 是太后授意她这般说,还是…… 他想起小颂子方才的禀报,自己此刻兵权尽失,又是经过兄弟相残才得以继位,本以为今日少不得要被训诫一番。却不想这位素来深居简出的皇妹,竟会主动为他铺台阶。 心念电转间,他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温声道:“皇妹思虑周详。只是这以日易月之制,是否过于简慢,恐惹朝臣非议?” 慕翡歌浅浅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陛下多虑了。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况且……”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几分,“三皇兄虽称臣,其旧部却未必甘心。迟则生变。” 昆太后闻言,神色间掠过一丝复杂,终是轻叹一声:“既然如此,便依皇帝的意思办吧。” 第3章 旧恨 暮色渐沉,慕栩从太后宫中出来,又命人拟好诏书发往各处,待一切忙完,天边已只剩一抹残红。 他立在阶前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要去面对那个被“自己”亲手摧折、如今冰冷如刃的人。 庆云殿前,宛璎竟还站在原地,连姿态都与午后分别时一般无二,仿佛这数个时辰他从未动过。 慕栩心头一紧,愧疚与无措瞬间涌上,在对上那双凝着寒霜的眸时,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他语无伦次地开口:“……淮月,我、我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我……我知道我对不住你……” 宛璎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声音轻柔:“奴怎敢质疑陛下。陛下所作所为,岂有不当之处。” 暮色落在他脸上,桃花玉面,顾盼生辉,确是天人之姿,倾国颜色。 只是那双眼底翻涌的是杀意。 “淮月,我是认真的!”慕栩强压下心慌,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恳切,“我知道往日……” “陛下,”宛璎冷冷截断他的话,“您若要奴做些什么来取悦,直说便是。讲这些虚言,平白耗费精神。”他略顿一顿,“至于今晨冒犯之罪,奴已自行责罚。” 说罢,他竟毫不犹豫地扯开衣领,将一段白皙脖颈与锁骨暴露在暮色中——那原本如玉的肌肤上,除了层层叠叠的旧疤,赫然添了几道狰狞的新伤,皮肉外翻,血色未凝。 慕栩呼吸一窒,心头巨震: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到底要怎么说他才肯信?! “淮月!你……你以后不许再这样!”他又急又怒,声音都变了调,“立刻去太医院取药!” 宛璎微微偏头,眼中是真切的疑惑:“陛下这是何必?……过不了几日,您若又一时兴起,这些伤岂不是白白养好了,反倒扫了您的兴致。” “……” 慕栩简直想穿越回去,给那个混账的自己一记耳光。 这都什么丧尽天良的癖好! 而眼前人这副理所当然、近乎麻木地承受一切的态度,更让他心惊——曾经的自己,难道竟是乐在其中,甚至嫌他不够顺从吗? 他根本只当自己是在演戏。 正当慕栩内心备受煎熬、悔恨交加时,宛璎却已自顾自地继续禀报:“……您先前吩咐要解决的人,奴已处置妥当。用的,是您亲传的那招‘月下无痕’,干净利落。” “谁?……我让你杀的?”慕栩彻底懵了。 他猛然想起另一件更让他心惊的事——自己如今怕是连三脚猫的功夫都不剩,而宛璎至今未对他下杀手,恐怕正是顾忌着他“深藏不露”的武功。再加上小颂子之前吞吞吐吐透露的蛛丝马迹,宛璎在日前那场宫变中,究竟是护驾……还是别有图谋? 慕栩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勉强定下心神,试探着问:“那……黎王那边?……” “陛下放心,”宛璎垂眸,声音听不出情绪,“有璎看守,万无一失。” ……其实我是想问到底该怎么处置他啊。慕栩暗自苦笑。看来淮月是打定主意,不肯放人了。 两人便这般僵持着,一个满眼愧疚不知所措,一个冷若冰霜无动于衷。 最终慕栩实在招架不住那刀子似的目光,寻了个连自己都觉得蹩脚的借口: “朕……朕忽然想起,朱太医嘱咐了时辰换药,耽搁不得……淮月,你也早些歇息。” 他说完,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转身,逃也似的快步离去,连背影都透着仓皇。 宛璎静立原地,直至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眼中的冰寒才渐渐化为一丝讥诮。 “呵。”一声轻嗤逸出唇角。 …… 方才一直隐在暗处的影卫如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大人,可需继续盯着?” 影卫的声音低哑,几乎融入夜色。 “盯紧他。”宛璎未曾回头,声线在晚风中显得格外冰凉,“佟府,黎昌各处,一切照旧,不得有误。” “是。” 待影卫退去,宛璎才缓缓自衣襟内取出一方素帕,垂眸,极其细致地擦拭着方才被慕栩目光触及的脖颈与手腕肌肤,仿佛要揩去什么不洁之物。 他在原地默然立了半晌,直至夜色彻底笼罩宫阙,方才转身,步履无声地踏入身后幽暗的内殿。 殿内被软禁的黎王慕洙听得脚步声,只当是来送晚膳的宫人,抬头却见宛璎两手空空,不免蹙眉:“宛璎?……本王的膳食呢?” 回答他的,是“铮”的一声清鸣——霜蟾刃骤然出鞘,雪亮的刀光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寒弧,直指他咽喉。 慕洙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跌坐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错了我错了!宛、宛璎……淮月兄!有话好说!莫急!……” 宛璎向前一步,刀刃稳稳抵住他喉间皮肤,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知道错了就别动,”他声音轻柔,“我现在,很不爽。” 宛璎单手便将那肥硕的身躯提起,如同甩弄破布般狠狠掼在地上。 慕洙的惨叫声凄厉地划破夜空,然而这深宫重重,竟无一人前来过问。 慕栩……慕栩。 你此刻究竟在盘算着什么? 那些故作姿态的忏悔,字字句句都令人作呕。 腕骨传来阵阵隐痛,他垂眸瞥见旧伤,眼底戾气更盛。早知这慕洙如此不堪一击,今日就该让那皇位易主—— 思绪骤然被记忆撕裂。 “……瞧这姿态,虽如犬马匍匐,倒衬得这副好皮囊更是难得。” 慕栩的笑声清越,靴尖却碾上他脊背。 “学两声狗叫听听?若学不像,就这么跪着给诸位助兴也好。” 四周哄笑如潮。 有人啐道:“虽则是个阉奴,可别轻易弄死了……” 那些声音如毒蛇缠绕而上。 宛璎猛地收势,将慕洙如弃敝屣般甩开。后者连滚带爬地缩进殿角暗处,抖如筛糠。 霜蟾刃铿然归鞘。他立在满地月辉中喘息。 旧日幻影与今夜那张故作无辜的脸重叠翻涌,几乎要撕碎他最后的理智。 …… 此刻的慕栩正坐在空阔得能听见回音的御书房里,对着能映出人影的紫檀木长案发怔。 这皇宫什么都好,就是太大、太安静。他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抠着龙椅扶手上镶嵌的南海珍珠,目光四处游移——从殿顶盘踞的金龙藻井,到墙角伫立的仙鹤衔灯铜架,最后落回下方那位须发皆白、咳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的老臣身上。 内阁首辅顾筠抱着一摞比他本人还高的卷宗,正以一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架势,逐字逐句地禀报登基大典的筹备事宜。 “然则……咳咳……礼乐规制,需钦天监先行勘探吉时……咳咳咳……另,仪仗、冕服皆需加紧筹备,不得有误……” 眼见老臣一句话三喘气,脸都憋红了,慕栩实在忍不住开口:“……顾老,您先歇口气,喝盏茶润润喉,这些待会儿再念也不迟。” 顾筠却顽强地摆摆手,坚持要将忠诚进行到底:“老臣……老臣无碍!陛下宽仁……咳咳!正因陛下……陛下昔日……所为,恐引民间非议,故而此次大典,天兆与人理须得皆备周全,方能重振天威,收复民心!……” 慕栩听得嘴角微抽。这老头,说“昔日所为”时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就差直接把“您以前是个混账”写在脸上了。 他正琢磨着是该表现得痛心疾首还是从善如流,眼角余光却瞥见殿门外一个小太监正探头探脑,对着侍立在一旁的小颂子疯狂使眼色。 小颂子接收到信号,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凑到慕栩耳边,用气声道:“陛下……宛、宛大人那边……好像把黎王殿下……” 慕栩心头一跳,强作镇定地对顾筠道:“顾老忠心可嘉,所言甚是。这些细则就由您指导礼部先行拟定,朕稍后再阅。” 好不容易送走了咳个不停的老首辅,慕栩立刻从龙椅上弹起来:“怎么回事?” 小颂子苦着脸:“就是……就是字面意思。听说黎王殿下的惨叫声,半个时辰都没停歇……这会儿刚消停。” 慕栩眼前一黑。他这边还在为“重塑形象”头疼,那边宛璎就已经对他的皇兄下手了?这岂不是坐实了他是个纵容手下、残害兄弟的暴君? “快!摆驾……不,不用仪仗,朕悄悄过去看看!” 当慕栩鬼鬼祟祟摸到软禁黎王的宫殿附近时,里面却异常安静。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陛下在此徘徊,是有什么旨意要吩咐奴吗?” 慕栩吓得一个激灵,猛地转身,只见宛璎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月色如水,衬得他面容愈发白皙清俊,真当得起“郎艳独绝”四字。 “淮、淮月……”慕栩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随即又觉得自己这样很没气势,硬是梗着脖子道,“朕听说……你与皇弟有些过节?” 宛璎眉梢微挑,语气平淡:“陛下多虑。奴只是谨遵圣意,看守黎王殿下,确保其安分守己,莫要再生事端。其间若有些许……规劝,亦是为陛下分忧。” 好一个“规劝”!慕栩几乎能想象到慕洙被“规劝”得哭爹喊娘的场面。 “那个……皇弟他,还……健在吧?” “陛下放心,”宛璎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眼神却无半分笑意,“奴自有分寸。” 这回答让慕栩更不放心了。他斟酌着用词:“淮月,你看,如今大局初定,正是需要稳定人心的时候。皇弟他毕竟身份特殊,若处置过于激烈,恐怕会引来朝野非议。不如……” “不如陛下亲自去探望一番?”宛璎忽然接口,目光幽深地看向他,“亲眼看看,您这位好皇弟,是否当真安分。” 慕栩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但“亲自探望”这个提议,似乎又是眼下唯一能确认慕洙死活的方式。他咬咬牙:“好!朕正有此意!” 殿内灯火通明,与慕栩想象的阴森场景截然不同。 黎王慕洙好端端地坐在桌前,甚至面前还摆着几碟点心。除了在看到宛璎时身体抖了一下之外,看起来十分健朗。 “皇、皇兄……陛下!”慕洙见到慕栩,如同见了救星,几乎是扑过来的,“你来了就好!快、快让这个人……让宛璎大人离我远点!” 慕栩被他的热情弄得一愣,下意识地扶住他:“皇弟这是何意?宛璎他只是在此护卫你的安全。” “安全?”慕洙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他猛地撸起自己的袖子,露出光洁的手臂,“你看!他、他他……他刚才拿着那么长的刀!逼我背《礼记》!背错一个字就冷笑一声!比太傅还可怕!” 慕栩:“……啊?” “还有!”慕洙又指着自己的头发,“他嫌我发冠歪了,亲自帮我整理,差点把我头皮一起薅下来!这根本不是护卫,这是折磨!” 慕栩目瞪口呆地转头看向宛璎。 后者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微微颔首:“黎王殿下仪容不整,有失皇家体统。奴略加整饬,亦是分内之事。至于《礼记》……殿下身为宗亲,熟读经典,明辨礼义,方能不负陛下宽仁。” 他说得冠冕堂皇,愣是让慕栩挑不出一点错处。 不知他这记忆中一向憨厚老实的皇兄,究竟是哪来的胆量起兵闹事,更想不通这人怎会天真地以为,只要投降便能一切照旧。 “我说淮月啊……”慕栩斟酌着开口,目光悄悄瞥向身侧之人的袖口。 宛璎没有转头,声音冷得像冰:“陛下若有政事,几日后早朝可议。” “不是政事。”慕栩从袖中取出白玉药瓶,“这是太医院特制的凝肤膏,对伤口……” “陛下今日演的这出仁君戏码,还要持续多久?” 慕栩举着药瓶的手僵在半空。 宛璎的目光扫过那只白玉瓶,仿佛在看什么肮脏之物:“同样的药膏,两年前您赏过一瓶,换我在猎场作您和诸贵的靶。”他微微倾身,“这次,陛下想要什么?我的命,还是我仅剩的这点利用价值?” 慕栩被他眼中的寒意慑住,一时竟说不出话。 “请您收起这些无用的施舍。”宛璎直起身,“您若是闲来无事,不如想想明日该如何应对顾首辅。今日您准他提前出宫,明日他的党羽弹劾怠政的折子,该堆满御案了。” 慕栩望着他决绝的背影,急忙道:“我是真的想弥补……!” 前方的人影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 “弥补?”穿堂夜风送来一声冷笑,“陛下若真想弥补,就请赐我一死。否则……” 余音散在风里,那人已消失在宫道尽头。 第4章 叹惋 晟京的局势总算尘埃落定。随着新帝将“以日易月”、择日登基的消息传开,市井坊间竟泛起各种匪夷所思的议论。 “且不说前几日宫变真相如何,单说这位栩皇子在封地时就声名狼藉,穷奢极欲,动辄凌虐下人。” “……听闻新帝如今权柄尽失,身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宛璎,真不知要如何破局。” “那些传闻听着,那位九千岁怕是不愿容新帝太久……说不定哪日,宫中就要传出暴病或失足的由头了。” 茶客们各执一词,却无一句看好之词。 角落里,一位面如冠玉的“小公爷”始终静坐聆听,指尖轻叩茶盏,眸中若有所思。那盏茶在他手中掂量许久,却不见浅下半分。 “……我只知慕栩因先帝不喜,被打发去了偏远封地,却不想最终登基的竟是他。”“小公爷”喃喃自语,“……先帝子嗣单薄,余下的竟只剩这等人物。如今北延本就蠢蠢欲动,若大哥还要分心庇护这个四面楚歌的昏君,只怕边疆要生变故……” 他正支着下巴忧国忧民,冷不防后领被人揪住,整个人被一股力道拖着往后拽。 “诶诶诶——放肆!……”他挣扎着回头,待看清来人,顿时噤声。 佟予霏面沉如水,拎着这个不知何时偷溜出来的妹妹,直到无人处才松手。 “佟澜瑶,”他审视着她这一身纨绔子弟的装扮,脸色愈发难看,“还要我提醒你多少次,女儿家不该涉足这等是非之地?” 被唤作佟澜瑶的“小公爷”不服气地整理衣领,嗓音却弱了几分:“哥……你怎么找来的?” “若不来,你怕是要一时冲动,提着剑去敲登闻鼓,坏了佟家世代忠良的名声。”佟予霏语气严厉,“女儿家不该涉足这等鱼龙混杂、妄议朝政的是非之地!若被御史台的人瞧见,参佟家一个‘纵容女眷,妄干国事’的折子,你让父亲如何自处?” 佟澜瑶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好不容易站稳,颇有些狼狈地整理着自己被扯歪的衣领,原先那点故作沉稳的“小公爷”派头荡然无存,嗓音也不自觉地恢复了女儿家的清亮,不服气地嘟囔:“哥!你轻点!……再说了,我怎么就是妄议朝政了?我这是体察民情!难道就许你们男人在朝堂上高谈阔论,我们女子连听听市井之声都不行?” “体察民情需要扮成这副模样?”佟予霏冷哼一声,“你倒是会给自己找台阶下。若让父亲知道你又偷跑出来,还穿成这样就混迹于市井茶馆,禁足三个月都是轻的!” “哎呀,哥,你别告诉父亲嘛!”佟澜瑶立刻换上讨好的笑容,“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我这不是担心你,担心咱们家嘛……”她话锋一转,脸上嬉笑的神色收敛,变得认真起来,“哥,你在宫中当值,日日见得天颜,你跟我说句实话,那位新帝……慕栩,当真如传闻中那般荒淫暴虐,不堪造就?还有那个宛璎,”她提到这个名字时,谨慎地压低了声音,“他……他真的敢弑君吗?现在满京城都在传,说咱们这位新帝龙椅还没坐热,就要……” “澜瑶!”佟予霏厉声打断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慎言!宫闱之事,岂是你我能随意揣测的?” “这里就我们兄妹二人,有什么不能说的?”佟澜瑶不服气地撇撇嘴,“哥,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们佟家世代忠良,手握兵权,如今新帝初立,局势未明,我们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我虽然不能像你一样上阵杀敌、入朝参政,但我也关心家族的命运,关心这天下的安定!你总说我胡闹,可我今日在此听到的,难道不正是这晟京的人心向背吗?” 看着妹妹眼中难得的郑重,佟予霏紧绷的神色缓和了几分。他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你听到的,不过是些夸大其词、以讹传讹的闲话。” “那真相究竟如何?”佟澜瑶紧追不舍。 佟予霏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暮色渐浓,晚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 “新帝……慕栩,”他缓缓开口,“他与传闻,颇有些不同。” “不同?”佟澜瑶眨眼,“是好是坏?” “难以断言。”佟予霏目光投向皇宫的方向,眼神复杂,“他确实……像是变了一个人。过往在封地的那些暴戾之行,暂且不提。单就此次宫变之后,他待人接物,并无跋扈之气,反而……有些过于温和,甚至……”他顿了顿,找到一个词,“茫然。” “茫然?”佟澜瑶更加疑惑,“一国君主,怎会茫然?” “这就是问题所在。”佟予霏收回目光,看向妹妹,“他仿佛对朝政、对权势并无太大兴致,处理政务时常心不在焉。反倒是那位九千岁宛璎……”他的语气明显凝重起来,“此人才是真正深不可测。他看似恪守臣礼,将新帝拱卫在中央,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如今宫禁守卫、部分京畿防务,乃至一些关键的政务奏报,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中。新帝……更像是一个被他推至台前的傀儡。” 佟澜瑶倒吸一口凉气:“所以他真的会……” “弑君?”佟予霏摇了摇头,“短期内不会。他若真想取陛下而代之,宫变之时就是最好的机会,何必多此一举?他将陛下扶上龙椅,自有他的图谋。或许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揽权,或许……是有更深的用意。”他顿了顿,满是忌惮,“此人心思缜密,手段狠绝,而且武功极高,连我都没有必胜的把握。他在陛下身边,就像一条盘踞的毒蛇,不知何时会露出獠牙。” “那……那我们佟家该怎么办?”佟澜瑶听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握紧了哥哥的手臂,“父亲远在北疆,京中就靠你独撑大局。我们是要效忠这位……新帝,还是……” “佟家世代忠良,忠的是社稷,是黎民,非是一人一朝。”佟予霏语气坚定,眼中唯有军人的刚毅,“在局势明朗之前,我们只能谨守臣节,静观其变。陛下的本性究竟如何,还需时日观察。而宛璎……”他眼神一冷,“只要他不危及社稷根本,不祸乱朝纲,我们便暂且按兵不动。但若他真有异心,”他握紧了腰间的佩剑,“我佟予霏不会轻饶!” 他再次看向妹妹:“所以,你以后少来这种地方打听这些无用的消息,更不许再扮成这副模样!朝堂之事,诡谲莫测,不是你该掺和的。安心待在府里,便是对家族最大的帮助。” 佟澜瑶闻言,虽然心有不甘,但也知道兄长所言在理,更透着对她的爱护。她低下头,小声应道:“哦,知道了……我以后不出来就是了。” 看着她这副难得乖巧的模样,佟予霏脸色稍霁,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府。记住你今天答应我的话。” 兄妹二人并肩走出小巷,身影渐渐融入华灯初上的街市。 夜市初开,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食物的香气混杂着晚风扑面而来,与方才茶馆里的压抑氛围截然不同。然而兄妹二人间的气氛却并未因此而轻松多少。 佟澜瑶悄悄瞥了一眼身侧兄长紧锁的眉头,那刚毅的侧脸在流动的灯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凝重。她想起小时候,哥哥谈起边疆风物、沙场点兵时,眼中那熠熠生辉的光彩,与如今这谨言慎行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她心里一阵发酸,忍不住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哥,其实……你心里根本不想留在京城,对不对?” 佟予霏脚步微顿,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目光掠过街上熙攘的人群,投向遥远而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这繁华的晟京,看到那辽阔的北疆旷野。 “胡说些什么。”他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沉稳,“守卫宫禁,亦是职责所在。” “职责所在?”佟澜瑶却不依不饶,“哥,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从小的心愿就不是困在这四方天地里,当个循规蹈矩的御前侍卫。你向往的是像父亲那样,纵马驰骋,保家卫国,在真正的沙场上建功立业!你的战场应该在边疆,在塞外,而不是在这波谲云诡、步步惊心的皇宫大内……” “澜瑶,人不能只凭心意行事。”他轻轻拂开妹妹的手,目光扫过不远处巍峨的宫墙,“佟家世代将门,深受皇恩。如今新帝初立,局势不稳,京中需要可靠的人手稳定局面。父亲远在北延,震慑敌胆,京城的担子,自然该由我来扛。这是责任,无关喜好。” “可是哥……”佟澜瑶急切道,“留在这里,你快乐吗?每日与那些文官虚与委蛇,守护着一个……一个连你都觉得茫然的君主。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你的将才,你的抱负,难道就要埋没在这无尽的权谋算计里?” 佟予霏的眼神因妹妹的话而微微动荡。 京城的繁华,抵不过边疆一缕自由的风;宫室的精雕细琢,远不如大漠孤烟的壮阔。 但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重新板起面孔:“快乐?澜瑶,我们佟家子弟,自出生起,肩上扛的就是家国重任,何曾能将快乐置于首位?陛下虽……心性未定,但终究是名正言顺的君主。宛璎虽权欲熏心,但只要未行篡逆之举,我等臣子便需恪尽职守。稳固朝局,便是稳固边疆的后方。这,同样是在保家卫国。” 他看着妹妹依旧不服气的脸庞,语气缓和了些,带着怅惘:“至于抱负……在哪里都是为朝廷效力。守护好眼前的京师,让父亲和大哥在边疆无后顾之忧,便是我的战场。” 佟澜瑶知道,兄长心意已决,再劝无用。她低下头,踢了踢脚边的一颗小石子,闷闷地说:“我只是……只是觉得可惜。哥你明明是天生的将帅之才。” 佟予霏抬手,轻轻揉了揉妹妹的头发:“傻丫头,守护也是一种征战。或许有一天,当时局稳定,陛下能够独当一面……”他话未说尽,但那未尽之语里,似乎还保留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兄妹二人不再言语,继续向前走去,身影在长长的街灯下拉长。 京城之夜,温柔而沉重,包裹着在命运与职责间挣扎的心。 而对于佟予霏而言,他那纵马边疆的梦想,或许只能暂时封存在这晟京的夜色里,成为内心深处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他知道,眼前的平静之下暗流涌动,而他必须守在这里,直到下一个转折点的到来。 第5章 “旧事” 钦天监择定的吉日就定在后天,整个皇宫刚从国丧的肃穆中喘过气,又被登基大典的紧迫忙碌所淹没。 各宫廊道间,宫人捧着各式仪仗器物步履匆匆,唯有庆云殿附近依旧被一种异样的寂静笼罩,仿佛汹涌暗流中一片诡异的死水。 慕栩在尚服局女官的侍奉下,试穿了那身繁复至极的九龙十二章衮服。层层叠叠的丝绸、刺绣,沉重的配饰,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动作僵硬笨拙。 “望陛下恕罪……是奴婢们手拙,让陛下受累了。”为首的女官战战兢兢地为他扣紧玉带,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 “无妨……”慕栩勉强挤出两个字,感觉那腰带快要勒断他的呼吸。 他试着像记忆中那般阔步行走,却被过长的下摆绊了个趔趄,模样颇为狼狈,引得周围侍立的宫人慌忙低头,肩膀却微微耸动。 仅仅一身衣服就已让他如此难堪,想到大典当日还要顶着那沉甸甸的十二旒冕冠,在文武百官注视下完成一系列复杂礼仪,慕栩便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通过这几日旁敲侧击的询问,他大致弄清了自己记忆缺失的节点——正是六年前。那时的他远在封地,天高皇帝远,行事恣意,衣着只求舒适华贵,何曾受过这等森严礼制的束缚? 他心知肚明,朝堂上那些老狐狸绝不好应付。登基大典,于他们而言,不仅是新君的加冕,更是审视这位新帝的第一道关卡。 正心烦意乱间,一道清冷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殿门处。是宛璎。 他并未入内,只是静立门边,目光平静地扫过慕栩身上那套尚未穿戴整齐的龙袍。 尚宫局女官们见到他,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瞬间噤声,动作更加小心翼翼,连呼吸都放轻了。 慕栩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仿佛自己是个正在装扮的提线木偶。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沉默:“淮月,你来得正好。你看这……后日大典,朕需要注意些什么?” 宛璎的视线这才从龙袍移到慕栩脸上,语气淡漠如常:“陛下只需谨记礼官教导,行止依制便可。其余琐事,自有璎等打理。” 慕栩心里叹了口气,知道从他这里怕是问不出什么贴心建议了。 然而,就在宛璎准备转身离去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掠过慕栩试图自行整理、却越弄越乱的冕服佩绶。 下一刻,他竟抬步走了进来。宫人们如同潮水般无声地向两侧退开,让出通路。 宛璎走到慕栩面前,无视了旁边捧着配饰、不知所措的女官,伸出修长的手指,利落地拂开慕栩胡乱系结的手,然后拈起那几根纠缠不清的玉组佩绶。 他的指尖偶尔会触碰到慕栩的掌心或手背,没有温度。 慕栩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只能看着他灵巧的手指上下翻飞,片刻间便将那团乱麻理顺、扣好,位置精准,松紧适宜,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此处的系法,礼制有定规,陛下不必自行费力。”宛璎退后半步。 慕栩看着瞬间变得服帖规整的佩绶,那冰凉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手背。他心头乱糟糟的,既有感谢,更有一种急于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迫切。 “多谢……”他低声道,眼看宛璎再次转身,那份迫切让他脱口而出,“等等!” 宛璎停步,侧身望来。 “那个……淮月,我……”慕栩张了张嘴,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他既不能直说“我全忘了,以前那个混蛋不是我”,又无法若无其事地继续讨论登基大典。他只能笨拙地试图挽留,“你……你再等一下,我还有事……” 宛璎静静地看着他,看着慕栩脸上那试图遮掩什么的窘迫。结合他近日种种反常的“温和”与“试探”,一个符合过往逻辑的、令人作呕的猜测,在宛璎心中逐渐清晰。 他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讥诮,打断了慕栩支支吾吾的话语: “陛下若是体恤璎伤势未愈,欲行旧事,直言便可。不必如此……迂回。” 慕栩一时没反应过来:“……旧事?什么旧事?” 宛璎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确认那疑惑不似作伪,心底冷笑更甚,面上却依旧漠然:“陛下以往召璎侍寝,从不需寻由头。” “侍……侍寝?!”慕栩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像是被这两个字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结果忘了身上还穿着沉重的龙袍,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带着那身行头一起表演个五体投地。 他手忙脚乱地扶住旁边的灯架,才勉强站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话都说不利索了:“不、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看着他这几乎要跳起来的模样,宛璎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便被更深的嘲讽覆盖。装得倒是挺像。 “是璎误解了圣意。”他从善如流地改口,“太医称您外伤已无大碍,若陛下需要,今夜……亦可。” “不需要!完全不需要!”慕栩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恨不能指天发誓,“我……我只是……只是想问问你晚膳用了没?!对!晚膳!”这借口找得他自己都想捂脸。 宛璎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在说“编,继续编”。 慕栩在他的注视下彻底败下阵来,耷拉着肩膀,有气无力地挥挥手:“……罢了罢了,你……你退下吧。朕……朕没事了。” 再问下去,他怕宛璎还能说出什么更惊世骇俗的“旧事”来。 宛璎闻言,不再多言,依礼躬身:“奴,告退。”转身离去,背影依旧挺拔清冷,不带一丝烟火气。 留下慕栩一个人,穿着那身象征极致尊荣的龙袍,站在原地,表情复杂得难以形容。他抬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耳朵,又想起宛璎刚才那番虎狼之词,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这都什么事儿啊! 他以前……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禽兽?!而如今,他要怎么才能让一个认定他想“重温旧梦”的人相信,他现在只想老老实实当个好人? 慕栩看着镜中那个穿着龙袍却一脸生无可恋的自己,只觉得这身衣裳重若千钧。他试图活动一下肩膀,立刻牵动了未愈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这龙袍简直比铠甲还沉……”他小声嘀咕,笨拙地想要解开腰间的玉带,却发现宛璎方才系得格外牢固,怎么都解不开。 就在他跟那玉带较劲时,小颂子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见状连忙上前:“陛下,让奴才来。” 慕栩如蒙大赦,任由小颂子帮他解开束缚。待沉重的礼服终于离身,他长舒一口气,感觉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陛下,方才宛大人出去时,脸色似乎不太好看。”小颂子一边整理龙袍,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慕栩的神色,“可是有何不妥?” 慕栩闻言,耳根又不受控制地发烫。他强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没什么,只是讨论了些登基大典的细节。” 小颂子不敢多问,只是低声禀报:“方才顾首辅派人来问,陛下可要再审阅一遍大典的流程?” 慕栩一想到那厚厚一叠礼仪规程就头疼,连忙摆手:“明日再说吧。朕……朕有些乏了。” 待小颂子退下后,慕栩独自在殿内踱步。他想起宛璎离去时那冰冷的背影,心头一阵烦闷。 明明是想缓和关系,怎么反倒弄得更加尴尬? …… 今夜庆云殿外值守的,已悄然换成了宛璎的亲信。 与此同时,京中几处高门府邸却是灯火通明。因着此次动乱中站队新帝慕栩而获利或得以保全的几位主要人物,此刻正齐聚在顾首辅孙儿顾迟宴的别院里。说是别院,其内亭台楼阁、曲水流觞,奢华精致处不输王府。 宛璎本无意于此等交际应酬,他惯于隐藏在权力的阴影之下,而非置身于这般浮华喧嚣之中。然而,今夜宴上有几个人物,确有结交或一探的价值。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亲自感知这晟京城内,在新帝即将登基的当口,暗流究竟涌向何方。 发起宴会的顾迟宴,是朝野皆知的一个“异数”。其祖父顾筠是刻板严谨的三朝元老,偏偏这个孙儿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学无术,厌恶经史,只爱流连花丛,写些香艳词曲,或是鼓捣些不伦不类之物。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仗着本事,交友广阔,三教九流通吃,连那一根筋、最看不惯纨绔作派的佟予霏,竟也与他私交甚笃,堪称京中一奇。 当宛璎的身影出现在宴会门口时,原本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的场面,如同被瞬间抽走了声音,骤然沉寂下来。丝竹声尴尬地停了半拍,才在乐师慌乱的手指下继续,却失了之前的欢快。 晟京关于这位九千岁的谣言早已渲染得如同鬼魅,加之他本身那种冷冽逼人、与这暖香软玉氛围格格不入的气势,足以让满堂权贵噤若寒蝉。 负责接待的小厮毕恭毕敬又胆战心惊地接过他脱下的墨色外袍,动作小心地避开了他腰间散发着森然寒气的霜蟾刃。而原本坐在顾迟宴身旁的佟予霏,在宛璎进来的瞬间,便已不动声色地端起酒杯,起身走到了窗边。 宛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上却无半分波澜,只唇角牵起一丝冷笑。 然而,在这片或恐慌或忌惮的静默回避中,却有一人迎着众人的目光,主动向他走来。此人一身月白儒衫,书生模样,脸庞白皙,眉眼温润,手中一柄玉骨折扇轻摇,步履从容,面上微笑,眼神清亮,竟无半分怯色。 “久闻宛大人风姿卓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令人心折。”他拱手施礼,不卑不亢。 顾迟宴见状,忙不迭地起身打圆场,脸上堆着轻浮的笑容:“哎呀呀,不想淮月兄今日竟肯赏脸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失迎失迎!”他侧身引荐那白衣书生,“这位是柳奕宁柳尚书,去年的京试状元,如今在礼部任职,可是年轻有为啊。” 如此年纪便官至尚书,虽是礼部,也足见先帝圣眷。宛璎目光在柳奕宁身上停留一瞬,此人气息平和,眼神却透着不易察觉的精明。他依礼向二人各自微微颔首作揖。 柳奕宁连忙再次拱手回礼,态度显得十分谦和:“在下柳鸿晔,久仰宛大人威名。大人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鸿晔愿效犬马之劳,为大人排忧解难。” 宛璎淡淡回应:“柳尚书客气。”并不多言,心中却已将此人的名字记下。状元之才,主动示好,绝非寻常。 顾迟宴是个惯会活跃气氛的,立刻招呼着重新落座,丝竹声再次响起,试图驱散因宛璎到来而凝结的空气。 宛璎并不在意这些目光。他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一半——确认了佟予霏对他依旧明显的敌意,以及,发现了柳奕宁这个潜在的变数。 宛璎并未融入任何一个小圈子,只拣了处僻静角落坐下。他指节分明的手把玩着白玉酒杯,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满堂宾客,却将每个人的细微表情、交换的眼神尽收眼底。很快,便有人按捺不住。 一位身着绛紫锦袍、体态微丰的中年官员,在几位同僚若有似无的怂恿下,端着酒杯,脸上堆起略显僵硬的笑容,踱步上前。 “宛大人今日莅临,真令顾小公爷府上蓬荜生辉啊。”他乃是吏部侍郎赵诠,素以圆滑著称,此刻却难掩紧张,“敬大人一杯,恭祝大人……呃,恭祝新帝登基在即,国运昌隆。” 话一出口,他便觉失言,敬酒祝词竟说得如此含糊,额头不禁渗出细汗。 宛璎并未举杯,只抬眼淡淡看他。 “赵大人,”宛璎开口,“听闻吏部近日在核查去岁外放官员的考绩?可有发现不妥之处?” 赵诠心中一凛,此事虽非绝密,但宛璎竟如此清楚,且在此刻提起,意味难明。他忙躬身道:“回大人,确在核查,皆依章程办事,目前……目前并未发现大的疏漏。” “哦?”宛璎尾音微扬,“那便是有些小的疏漏了?赵大人辛苦了,登基大典后,各部官员或有调动,还需吏部多多费心。”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赵诠后背发凉。这既是提醒,也是警告。他连声称是,几乎是落荒而逃,那杯酒终是没能敬出去。 原本还有些蠢蠢欲动,想上前混个脸熟的官员,此刻都歇了心思,只远远观望着。 柳奕宁却似乎全然不受这气氛影响。 他并未急着再次靠近,而是等到一曲琵琶终了,才端着自己的酒杯,信步走到宛璎桌案对面,自然地坐下,仿佛只是随意寻个位置欣赏月色。 “宛大人不喜喧嚣,此处观景倒是极佳。”他含笑开口,“听闻大人雅善音律,尤其精通古琴。不知对方才那曲《雁落平沙》,有何高见?” 宛璎眸光微动。他善琴之事,知晓者甚少,这柳奕宁倒是做足了功课。 “柳尚书有心了。”他语气依旧平淡,“曲艺小道,不足挂齿。《雁落平沙》意境虽好,奈何技法流于俗套,少了些孤峭之气。” 柳奕宁抚掌轻赞:“大人一语中的!正是此理。如今乐坊多追求繁复技巧,反而失了古曲的筋骨神韵。倒是大人这般见解,方是知音。”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提及,“下官家中藏有一张前朝焦尾琴的仿品,虽不及真品万一,音色也还算清越。若他日大人有暇,可否赏光品鉴一番,指点迷津?” 以琴会友,是文人间最风雅的结交方式。柳奕宁此举,既避开了直白的攀附,又投其所好,将拉拢之意包裹其中,手段不可谓不高明。 宛璎并未立刻答应,只道:“柳尚书雅意,在下心领。只是近日宫务繁忙,恐无闲暇。” 这便是婉拒了,但并未把话说死。 柳奕宁也不纠缠,笑容不变:“无妨,良琴静候知音。何时大人得空,鸿晔随时扫榻相迎。”他举杯示意,自己先饮了一口,姿态从容洒脱。 柳奕宁的从容告退,并未完全驱散宛璎周遭无形的隔阂。他依旧独坐一隅,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的屏障之内,外界喧嚣皆是背景。然而,这屏障很快便被一个不着调的人打破了。 “哎哟,淮月兄,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喝闷酒?可是我府上的歌舞不入您的眼?”顾迟宴拎着一壶酒,笑嘻嘻地凑过来,几乎是挨着宛璎身侧坐下,带着一身酒气与暖香。 宛璎虽是蹙了下眉,但并未侧身避开。“顾小公爷。”他淡淡招呼,算是回应。 顾迟宴仿佛完全没察觉到他的冷淡,自顾自地给宛璎面前的空杯斟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别理那些家伙,一个个道貌岸然,心里指不定在琢磨什么。”他朝那些远远观望的官员们努了努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几人听见,引来一阵尴尬的咳嗽和视线转移。 “就说刚才那赵诠,”顾迟宴嗤笑一声,凑近宛璎,压低声音,语气的鄙夷,“他那个小舅子,在陇西当县令,去岁考绩就是个笑话,贪墨军饷,强占民田,桩桩件件,证据都快糊他脸上了,他还在那儿,哎哟,‘依章程办事’?我呸!”他啐了一口,随即又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还是淮月兄你厉害,一句话就让他现了原形。” 宛璎执杯的手顿了顿,看向顾迟宴。这位小公爷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赵诠小舅子的事,他自然知晓,却不想顾迟宴一个“纨绔”也如此清楚底细。是当真耳目灵通,还是故意在他面前卖好? “顾小公爷消息灵通,令人佩服。”宛璎淡淡道。 “嗨,我也就是瞎打听,比不上淮月兄你运筹帷幄。”顾迟宴摆摆手,忽然话锋一转,眼神里透出几分精明,“不过啊,这京城里头,有时候我们这些瞎打听听到的闲话碎语,拼凑起来,未必就比你们那正经渠道得来的消息用处小。”他意有所指地眨眨眼,“就比如……北边近来不太平,军中似乎也有些……不同的声音。” 北边?军中?宛璎眸光一凝。顾迟宴指的,显然是北疆佟家军。佟雍镇守北疆,若有异动,佟予霏必是知情者。而佟予霏……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窗边那个背影。 顾迟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了然一笑,拍了拍宛璎的肩膀,在宛璎冷眼扫过来时迅速收回,“予霏他就是头倔驴,认死理。他觉得你……嗯,反正就是对你有成见。不过嘛,他这人,对事不对人,心里装着的是边境安稳,是佟家军的荣誉。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有些事,未必不能谈。” 这话说得含糊。宛璎心中冷笑,顾迟宴这是在替他爷爷顾首辅,或者说,替他们这个潜在的“保皇派”集团,来试探他的态度,甚至试图充当调停人? “佟将军忠勇,人所共知。”宛璎不置可否,“边境安稳,亦是朝廷所愿。” 顾迟宴看着他滴水不漏的样子,知道再探不出什么,也不纠缠,哈哈一笑,举起酒杯:“得,不说这些扫兴的!总之呢,淮月兄,我这地方,你想来随时来,酒管够,消息嘛……也管够!”他仰头饮尽,姿态豪迈。 就在这时,窗边的佟予霏似乎终于忍无可忍,猛地将手中酒杯重重顿在窗台上,发出“哐”一声脆响,引得众人侧目。他脸色铁青,看也不看宛璎和顾迟宴,径直大步朝门外走去。 “诶?予霏!你去哪儿?”顾迟宴扬声喊道。 佟予霏脚步不停,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回府!” “这头倔驴……”顾迟宴无奈地摇头,对宛璎抱歉地笑了笑,“淮月兄别介意,他就这脾气,肯定是嫌我这里太吵了。” “无妨。”宛璎放下始终未沾唇的酒杯,缓缓起身,“夜色已深,在下也该告辞了。” 顾迟宴连忙起身相送:“我送送淮月兄。” 送至府门,夜风凛冽。顾迟宴看着宛璎披上外袍,忽然收敛了脸上的嬉笑,正色低声道:“淮月兄,如今这局势,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陛下登基在即,各方都在看着。有些底线,希望我们……都能守住。” 宛璎系绦带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他。月光下,顾迟宴的脸上难得没有了平日的轻浮。 “顾小公爷放心,”宛璎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冰冷,“该守的,在下自然会守。” 至于这“该守的”是什么,就留给对方去揣摩了。 他不再多言,转身踏入浓郁的夜色之中。顾迟宴站在门口,看着那抹玄色身影融入黑暗,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宛璎,依旧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投石问路,也只闻其声,不见其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