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清晨,薄雾如轻纱般缠绕着老城区的巷口。
槐树的叶尖挂着晶莹的露珠,在初升的日照下闪烁如碎钻。
纪荥野比平时醒得都早。
窗外鸟鸣清脆,但他心头却压着一块巨石——昨夜父亲季百春的暴怒、母亲的哭泣、玻璃瓶碎裂的刺耳声响。
以及虎口伤口隐隐的刺痛,都像潮水般在他脑海里反复冲刷。
他几乎没睡多久。
镜前的少年仔细整理着衣领,试图抚平衬衫上不存在的褶皱。
水流哗哗作响,他捧起冷水用力拍在脸上,试图浇灭眼底的血丝和疲惫。
桃记饭馆的木质招牌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纪荥野推开半掩的店门,风铃叮当作响。
这个时间客人还不多,空气里弥漫着熬煮豆浆的醇厚香气。
“一份炒饭,一杯豆浆。”他对柜台后的桃奶奶说道,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后厨方向。
氤氲的水汽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动作利落地颠动着炒锅。
白色校服衬衫的袖口整齐地挽到小臂,随着动作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是顾桉屿?他在这里打工?
这个认知让纪荥野一时有些恍惚。
他想象过很多种辅导功课的场景——安静的图书馆,空旷的教室,甚至树荫下的石凳。
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一个烟火气十足的地方。
桃奶奶将温热的豆浆放在他面前,慈祥地笑了笑:“小帅哥,找个地方坐下哈,炒饭马上就好。”
纪荥野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阳光透过格纹窗帘的缝隙,在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小口啜饮着豆浆,目光却始终追随后厨那个身影。
他忽然想起那些关于顾桉屿独自生活的传闻,想起他永远整洁却单薄的衣衫,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场,而顾桉屿的战场,就在这里,在这油盐酱醋之间,独自对抗着生活。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迟疑的身影走到了他桌旁。
她脸颊微红,手里捏着一瓶矿泉水,声音有些发颤:“那个……同学,这个……给你。”
纪荥野抬头,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和不远处正朝这边张望的她的朋友何漾。
他认得这个女生,之前似乎在球场附近见过几次,总是和顾桉屿有关联。
他还没来得及回应,曾知唯似乎鼓足了勇气,快速说道:“同学,我、我叫曾知唯,是隔壁二中的……我、我注意那个人很久了……能……能麻烦你帮我要一下他的联系方式吗?”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脸更红了,眼神里满是期待和紧张。
啊?追求者?
纪荥野看着她,又瞥了一眼后厨那个对这边动静毫无察觉、依旧专注炒饭的背影,心里莫名地有点不是滋味。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略带疲惫但依旧张扬的笑容,虎牙若隐若现:“联系方式啊?这个嘛……”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看到曾知唯更加紧张,才慢悠悠地说,“你得自己去问本人才行。不过嘛,我劝你做好心理准备,他那个人……”
他朝顾桉屿的方向努了努嘴,“……比较难搞。”
话音刚落,顾桉屿端着一盘刚炒好的、色泽金黄的炒饭走了出来。
他看见纪荥野,又瞥了一眼站在桌旁、脸颊绯红的曾知唯,脚步几乎没有停顿,径直走到纪荥野桌前,将炒饭放下。
“先吃。”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比电话里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度,目光在纪荥野缠着纱布的右手上短暂停留了一瞬。
纪荥野抬头,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如此明亮的光线下看清顾桉屿的模样。
晨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鼻梁高挺如峰,唇线抿成一道冷峻的弧度。
最让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颜色是极深的墨黑,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此刻却映着灶台的火光,跳跃着细碎的金芒。
这种冷峻与周遭的烟火气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你……”纪荥野一时语塞,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谢谢。”
顾桉屿似乎没在意旁边的曾知唯,也没接纪荥野关于“难搞”的评价,只是对纪荥野淡淡道:“这里安静,吃完开始。”
曾知唯:他俩竟然认识?
纪荥野舀起一勺炒饭送入口中,米粒饱满弹牙,火候恰到好处。
他忍不住又吃了一大口,腮帮子鼓鼓的,含混不清地夸赞:“好吃!还是那个味道!”
这简单的食物,此刻却给了他一种难得的踏实感。
顾桉屿看着他的吃相,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但没说什么,转身又回了厨房。
没一会儿,他端着一杯温水走出来,放在纪荥野手边。
“慢点吃。”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纪荥野咽下嘴里的饭,喝了口水,感觉干涩的喉咙舒服了些。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你……经常来这里帮忙?”
“嗯。”顾桉屿应了一声,目光扫过窗外渐渐多起来的行人,“周末和假期。”
“为什么选这里……我是说,辅导功课。”纪荥野追问。
顾桉屿沉默了几秒,才淡淡开口:“这里安静。”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低了些,几乎融进清晨的空气里,“也比家里干净。”
纪荥野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想起了那些关于顾桉屿家庭的传闻,那个充斥着酒气和争吵的家,那个再婚后又有了小女儿。
似乎早已无暇顾及他的父亲顾明成,还有那位据说并不怎么欢迎他的继母。
他想起顾桉屿手腕上那根洗得发白、边缘起球的手绳,那是他的念想也是童年。
气氛一时有些沉寂。
纪荥野看着顾桉屿平静的侧脸,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他试图活跃气氛,用没受伤的左手肘轻轻撞了一下顾桉屿的胳膊,咧开一个笑容。
尽管嘴角的淤青让这个笑容有些变形:“行!那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秘密基地了!我保证准时来报到!”
顾桉屿被他撞得微微晃了一下,瞥了他一眼,没躲开,也没说话。
只是伸手拿过了桌上的课本翻开:“从数学开始,你上次错的题,思路有问题。”
他的指尖点在一道函数题上,开始讲解。
声音清冷,逻辑清晰,将复杂的知识点拆解得简单易懂。
当纪荥野皱眉表示不解时,他会用最生活化的比喻重新解释,比如把繁琐的化学方程式比作厨房里的食材反应。
“所以这个反应就像炒饭,”顾桉屿用笔尖轻点课本,“火候和时间决定了最终的味道。”
纪荥野茅塞顿开,兴奋地抬左手拍了下桌子:“你早这么说我不就懂了!”
动作幅度稍大,牵动了虎口处的划伤,伤口刚结的薄痂被扯裂,他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顾桉屿的目光立刻落在他缠着纱布的左手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伤哪来的?”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回避的认真。
纪荥野愣了一下,眼神飞快地飘了飘,随即扯出个漫不经心的笑:“害,小事儿。”
他挠了挠头,编谎话的语速都快了些,“今早在马路边上看到只受伤的猫,看着软乎乎的挺可爱,就想摸一下,谁知道是个烈性子的疯猫,上来就咬了我左手一下,然后就……这样了。”
“手伸过来。”顾桉屿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纪荥野乖乖把受伤的左手递过去。
纪荥野看着他低垂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细密的阴影。
心里那点因为家庭变故而产生的惶惑不安,奇异地被抚平了不少,只是撒谎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顾桉屿没接话,指尖刚碰到纱布边缘,纪荥野就猛地一缩手——纱布黏在伤口上,扯得他眉尖都拧了起来。
顾桉屿没松手,轻轻掀开纱布一角:底下的虎口处,一道深口子张着,边缘还嵌着细碎的玻璃渣印。
渗出来的血把纱布浸得发暗,连周围的皮肤都肿得发红,显然是没处理干净。
他转身从柜台抽屉摸出碘伏和无菌棉签,动作比刚才快了些,拆开包装时指尖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确定是猫咬的?”
纪荥野攥着衣角的手都泛了白,喉结滚了滚才强撑着扬下巴:“那不然呢?”
他在撒谎。
顾桉屿捏着棉签的指尖松了松,目光扫过那道伤口:边缘的划痕太细碎,不是猫爪那种利落的长印,更像是什么硬东西崩开时剐的。
话没说完,就被顾桉屿的目光钉住了——对方正盯着他虎口处看,眼神沉得像浸了水的墨。
纪荥野心里一慌,话音都飘了:“别担心了,过几天就好了,赶紧辅导我作业吧。”
顾桉屿没再追问,蘸了碘伏的棉签刚碰上去,纪荥野就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指节都蜷了起来。
但顾桉屿的动作没停,只是放得更轻,顺着伤口纹路擦过每一处红肿的地方。
他声音依旧平,手里的棉签却顿了顿,“伤口里有异物残留,得先清理干净,不然会发炎。”
纪荥野“哦”了一声,目光黏在顾桉屿的指尖上——对方的指腹贴着棉签,力度刚好能压住渗血的伤口。
却没碰最疼的破损处。
阳光落在他发顶,细软的绒毛晃得纪荥野眼热,连伤口的疼都淡了点。
“先按住止血。”
顾桉屿把干净的纱布递过来,指尖碰到纪荥野的手时,纪荥野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得胸腔发响。
等顾桉屿重新裹好纱布,打结的动作都带着点克制的轻:“小心点,记得回家涂药,不要沾水。”
纪荥野攥着裹得严实的左手,“知道了,下次不会了。”
“还有下次?”
顾桉屿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让纪荥野莫名一噎,攥着纱布的手指紧了紧。
他挠了挠头,想扯个笑蒙混过去,脸颊却有点发烫:“不是……我是说下次会更小心,肯定不让自己再受伤了。”
顾桉屿没再接话,只是把用过的棉签扔进垃圾桶,转身从柜台底下摸出个小小的密封袋。
里面装着两包碘伏棉片和一块新纱布,递到他面前:“随身带着,晚上再换一次。”
纪荥野愣了愣,连忙伸手去接,指尖碰到密封袋的塑料膜,带着点微凉的触感。
他低头看着袋子上印着的卡通图案,忽然想起顾桉屿的东西向来都是简洁素净的,这袋子倒显得格外突兀。
“你这……哪来的?”他忍不住问。
“寒洸许给我的。”
顾桉屿翻开课本,指尖点在习题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用不上,给你刚好。”
纪荥野“哦”了一声,把密封袋小心翼翼地塞进裤兜,心里像被温水浸过,软乎乎的。
他看着顾桉屿专注的侧脸,忽然没头没脑地补了一句:“其实……这次真不怪我。”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又想解释,却见顾桉屿笔尖顿了顿,淡淡道:“做题。”
纪荥野撇撇嘴,乖乖低下头,右手握着笔在草稿纸上演算。
可笔尖划了几道,心思却总飘到左手的纱布上——那层纱布裹得严实,带着碘伏的清冽气味,还有顾桉屿指尖残留的温度,让他连伤口的疼都忘了大半。
窗外的阳光渐渐爬高,饭馆里的客人多了起来,碗筷碰撞的声响和桃奶奶的招呼声混在一起,却没打乱桌上的安静。
纪荥野偶尔抬眼,能看到顾桉屿垂着眼解题的模样,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心里那点因为撒谎而生的忐忑,早已被这不动声色的照料冲得干干净净。
“这道题的辅助线,你画错了。”顾桉屿的指尖点在他的草稿纸上,“往这边移半格。”
纪荥野顺着他指的方向一改,果然豁然开朗。
他抬头冲顾桉屿笑了笑,虎牙若隐若现:“还是你厉害!”
顾桉屿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却在纪荥野低头做题时,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他裹着纱布的手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很快舒展开。
有些话不用多说,有些伤口不用追问,只要让他知道,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不用硬扛着编谎话,这里总有人能给他递一块干净的纱布,就够了。
曾知唯和何漾吃完炒饭,结账离开时,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冷峻的男生正微微侧头听着身边阳光开朗的男生说话,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而那个阳光的男生,虽然手上带着伤,却笑得毫无阴霾,仿佛清晨所有的光都落进了他的眼睛里。
何漾挽着她的胳膊,小声说:“别看了,走吧。那个冰块脸确实挺帅的,但感觉挺难接近的,倒是他那个朋友,看着挺开朗的。”
曾知唯叹了口气,心里有些怅然若失:“是啊,感觉他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而饭馆内,辅导在一种奇妙的和谐中进行。
阳光渐渐爬升,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地板上。
灶台上咕嘟冒着热气的汤锅,窗外晾晒的干菜,桃奶奶哼着的小调,还有空气中交织的食物香气,构成了一种温暖而真实的氛围。
前路或许依旧迷茫,但至少在此刻,在这个充满烟火气的角落里,两颗年轻的心因为共同的秘密和无声的关怀,靠得更近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