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导结束时,阳光已爬上槐树梢,将斑驳的影子投在泛黄的习题册上。
纪荥野长长舒了一口气,像只卸下重担的小兽,瘫在木椅里:“总算搞定了……英语就错一个单词,嘿嘿,我果然是个天才!”
顾桉屿合上教材,指尖在书脊轻轻一敲:“语法第三题,你用了将来时,语境需要完成时。”
语气平淡,却精准点出了唯一的疏漏。
纪荥野“嗷”一声捂住胸口,故作受伤状:“就这一个小失误都逃不过你眼睛?”
“嗯,你英语挺不错的,偶尔补补难题。”
“好吧。”纪荥野叹气道。
近午时的饭馆人声渐沸,蒸笼的白汽与炒锅的油烟交织成市井的暖意。
门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阵喧哗。
几个穿着二中校服的男生簇拥着一个高个子走进来,领头的那个目光扫过角落,定格在顾桉屿身上,嘴角扯出个讥诮的弧度:
“哟,这不是咱们二中的年级第一顾大学霸吗?怎么,周末还来这儿打工挣生活费?”
他故意拔高音量,引得邻座张望,“还是说……这破店是你家开的?”
身后一个瘦高个男生跟着哄笑,话里淬着毒:“我妹前几天可看见了,你爸在巷口揍你那个狠劲……啧啧,真没想到,学霸家也这么精彩?难怪整天冷着张脸,没妈的野孩子就是缺家教。”
空气瞬间凝固。
桃奶奶端着汤碗从后厨出来,皱纹里堆满担忧:“孩子们,好好说话,吃饭就吃饭,莫动气呀……”
纪荥野“噌”地站起,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刺耳声响。
他认出了领头的人——谢辞霆,二中出了名的刺头。
纪荥野上前两步,挡在顾桉屿身前,下巴微扬,声音不大,却带着冰冷的刃:
“我当是谁呢?谢辞霆,你小姨昨天还去教务处求情,怕你偷试卷的事被记过吧?”
他往前再逼半步,眼锋利得像淬了冰,直刺进谢辞霆骤然绷紧的眼底:“要我当着满屋子人的面说清楚吗?聊聊你爸妈为什么把你扔给小姨不管不顾?
还是聊聊你前几个月你打断我兄弟的腿,逼得他走不了路!?”
话音刚落,邻桌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原本低头吃饭的人都不约而同抬了头。
目光齐刷刷聚在这角落,连空气里的油烟味都似凝住了。
谢辞霆脸色霎时灰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音。
纪荥野压低声线,气息拂过对方耳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账,我一笔一笔记得很清楚。你再敢碰我身边的人,我不介意让你小姨也体验一下什么叫真正的麻烦。”
他退回一步,扯出个带着虎牙的笑,眼神却冷硬如铁,“现在,带着你的人,滚去吃饭。”
顾桉屿自始至终沉默着,仿佛那些恶语只是穿堂风。
直到纪荥野坐回身边,他才抬眼,说了两个字:“过来。”
纪荥野立刻凑近,像被线牵引的木偶。
午后两点,人潮散去。
纪荥野一边帮顾桉屿收拾碗筷,一边忍不住问:“对了,你怎么会和那个奶奶这么熟?就像一家人一样。”
顾桉屿擦拭灶台的动作未停,声音像沉在井里的月光:“初中毕业认识的,长得很像我的奶奶,都很慈善和蔼,我很喜欢。”
他顿了顿,像在拂去记忆上的尘埃,“那个时候我看到老槐树下的冰粉摊,想过去看看,就买了份冰粉吃,她对我说话的时候,真的很像我死去的奶奶,很温柔,很温柔...”
他抬头,望向窗外那棵老槐树,“后来我才知道,她老伴去世得早,没儿没女,她就一个人守着这个店,见了饿肚子的学生,总会多给一勺饭,饭店生意好了之后,我会让寒洸许也过来帮忙。”
纪荥野鼻腔一酸,低头用力擦着桌子。
他想起顾桉屿小时候的样子,也许,他的家庭和自己一样糟糕吧?
想起桃奶奶佝偻着腰却永远带着笑意的脸。
原来,这座小小的饭馆,是两颗孤独的心彼此认领后,共同搭建的避风港。
世间最深的羁绊,往往始于最不经意的温柔。
顾桉屿领着纪荥野走上饭馆角落一道陡峭的木梯。
推开一扇隐蔽的阁楼门,是个低矮却整洁的小房间。
屋内陈设极简,仅一床一桌一椅。墙上钉着几张合照,竹椅上的桃奶奶被两个少年簇拥着,寒洸许笑得张扬,顾桉屿嘴角也噙着浅淡笑意。
书架被旧书填满,页角带着自然的卷边,竟全是讲食材、记菜谱的册子。
天窗漏下一束暖光,细小的尘埃在光里悠悠打转,像藏着说不尽的温柔往事。
“想不到这小饭馆上面,还藏着这么个‘秘密基地’。”纪荥野环顾四周,语气带着惊叹。
顾桉屿没应声,利落地将几本书和一件洗好的校服塞进背包。
下楼前,顾桉屿路过餐桌,目光落在椅背上搭着的书包。
他没吭声,伸手取下,又把自己肩头轻飘飘的背包递过去,语气平淡却不容分说:“我的轻,你拎着,你的我来背。”
纪荥野刚迈上木梯半步,闻言回头,视线在两个书包间转了圈,愣了几秒,才讷讷应了声:“哦。”
刚出巷口,就见寒洸许骑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冲来,一个甩尾停在他们面前。
笑容灿烂得像正午的太阳:“哟!顾老师辅导结束啦?纪同学感觉如何?下周模拟考能及格不?”
纪荥野眼前瞬间闪过顾桉屿低头为他清理伤口时轻颤的睫毛,还有那句“小心点”。
耳根莫名一热,故意大声咳嗽掩饰:“那必须的!有阿屿老师亲自指点,肯定及格。”
顾桉屿看着纪荥野夸张的比划和寒洸许挤眉弄眼的调侃,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三人并肩走在返校的路上,身影被斜阳拉长。
篮球场的方向传来阵阵呼喊,“传球传球!”
“快!”
深秋的黄昏来得比想象中更早,不过下午五点多,天色已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蟹青色。
篮球场边的老槐树,叶子黄了大半,风一过就簌簌地往下掉,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
纪荥野把书包往场边的石凳上一扔,拉链都没拉严,露出里面卷着的物理练习册。
他搓了搓微凉的手,冲对面几个穿着卫衣的男生扬了扬下巴:“来一局?输的请可乐。”
“奉陪到底!”
平头男生拍着球笑,目光扫到站在纪荥野身边的顾桉屿,挑眉道,“顾学霸也来?别等会儿被球砸到,哭着喊疼啊。”
纪荥野正要反驳,顾桉屿已经弯腰拾起滚到脚边的篮球。
他手指修长,握住球面时微微用力,指节泛出浅白,随即手腕轻转。
篮球便稳稳地在指尖旋转起来,带着夜风划出细碎的弧线。
他抬眼,眼底映着路灯的光,语气清淡却掷地有声:“试试就知道。”
寒洸许抱着两瓶矿泉水跑过来,凑到纪荥野耳边嘀咕:“你那天不是叫他一遍吗?这就上场了?”
纪荥野咧嘴一笑,虎牙在夜色里闪了闪:“秘密武器。”
比赛开始,纪荥野身形敏捷,像只灵活的狸猫,带球突破时带起一阵风,轻易晃过两个防守队员。
眼看就要上篮,对面突然有人补防,他手腕一转,毫不犹豫地将球传给了三分线外的顾桉屿。
顾桉屿早有预判,脚步轻轻调整,接球、屈膝、起跳,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路灯的光落在他微扬的侧脸上,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动,篮球划出一道利落的抛物线,“唰”地一声空心入网。
“我靠!”寒洸许跳起来喝彩,“屿哥这手感绝了!比纪荥野那臭小子还准!”
纪荥野也愣了愣,随即冲过去撞了下顾桉屿的肩膀,语气里满是惊喜:“可以啊!阿屿!”
顾桉屿被他撞得微微晃了下,抬手擦了擦鼻尖,语气依旧平淡:“看你打得多了,就会了。”
也是,这可是学霸,看一眼就会。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纪荥野在球场挥汗的傍晚,他坐在石凳上看书时,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追随着那个跳跃的身影,悄悄记下了投篮的角度和力度。
后面的比赛愈发激烈,晚风也吹不散少年人的热血。
顾桉屿的跑位刁钻,传球精准,和纪荥野的配合越来越默契,好几次漂亮的传切让对面防不胜防。
最后一球,纪荥野带球吸引了所有防守,突然背后传球给顾桉屿。
顾桉屿接球起跳,在对方封堵的瞬间将球投出,篮球再次入网,比赛结束。
平头男生喘着粗气,递过来几瓶冰镇可乐,挠了挠头:“服了服了,顾学霸不仅学习好,打球也这么狠,之前是我看走眼了。”
顾桉屿接过可乐,没喝,转手递给了满头大汗的纪荥野:“解渴。”
纪荥野毫不客气地拧开,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浑身的燥热。
他看着顾桉屿被风吹得微红的脸颊,心里忽然觉得,这样的夜晚,这样并肩作战的时刻,比任何游戏都有意思。
空气里带着干净的凉意,吸进肺里,冲散了刚才比赛带来的最后一丝燥热。
纪荥野仰头灌下最后一口冰水,沁凉的液体划过喉咙,他满足地哈了口气,白色水雾在渐暗的夜色里一闪即逝。
他用手背抹了下嘴,扭头看见顾桉屿正弯腰拾起滚到场边的篮球。
少年的侧脸在暮色里显得有些模糊,唯有轮廓清晰,透着点平时没有的柔和。
“走了,”顾桉屿拍了两下球,声音依旧平淡,“晚自习该开始了。”
纪荥野三两步追上去,与他并肩走着,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刚才那个背后传球,可以啊,深藏Blue啊!”
顾桉屿没躲,只是偏头瞥了他一眼,暖黄的光线落进他眼里,那惯常的冷冽似乎融化了些许。
“看你传过几次。”他答得简单,仿佛这不过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纪荥野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心口,有点暖,又有点痒。
他咧开嘴,虎牙在灯光下一闪,没再追问。
心里那点因为赢球和这份“独家关注”而升腾起的雀跃,却像气泡水一样,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教学楼的灯光次第亮起,将秋夜的寒凉隔绝在外。
教室里的空气混合着书本的油墨味和少年们身上刚散去的汗味,有些闷,却也真实。
然而,这份好心情在物理课代表抱着一摞试卷走进来时,瞬间烟消云散。
“今晚小测,热力学单元。”课代表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像一块巨石投进水面。
试卷发下来,白纸黑字,密密麻麻。
纪荥野只扫了一眼,就觉得那些符号和公式像纠缠在一起的毛线团,让他头皮发麻。
热力学第一定律、内能、焓变……这些词他好像都听过,顾桉屿肯定也给他讲过,可此刻它们无比陌生地排列在纸上,带着冰冷的嘲讽。
他抠了抠手指,指甲划过试卷边缘,发出细微的声响。
脑子像被清空了的存储盘,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侧过头,视线越过走道,瞄向斜前方的顾桉屿。
顾桉屿已经写完了选择题,正翻到试卷背面看大题。
他握笔的姿势很稳,指尖因为用力微微泛白,侧脸在灯光下显得专注而安静。
似乎是察觉到了身旁灼灼的视线,他笔尖顿了一下,极快地朝纪荥野这边扫了一眼。
就那么一眼,纪荥野像被烫到一样,立刻缩回目光,低头死死盯住卷面上那个关于“热化学方程式”的题目。
什么是热化学方程式?反应热?标准摩尔焓变?这几个字分开都认识,合在一起简直如同天书。
他感觉手心里沁出了薄汗,黏糊糊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围都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更衬得他这里的停滞无比突兀。
他急得用自动笔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戳着,留下一个个杂乱的小点。
绝望中...
他瞄了一眼前排林宇航那宽厚可靠的背影,又偷偷瞥了一眼讲台——老师正低头刷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眼镜片上,一闪一闪的。
天赐良机!就是现在!
纪荥野以特种兵潜入敌营的敏捷和谨慎,微微前倾身体,伸出食指,精准地、轻轻地戳了戳林宇航的后背。
林宇航虎躯一震,极其缓慢地、一格一格地回过头来,脸上写满了“大哥你别害我”的惊恐。
纪荥野赶紧挤眉弄眼,用气声嘶嘶地说:“航子!第三题!选什么?答案给我瞅一眼!”
边说边用笔尖拼命点着自己卷子上那个罪恶的空括号。
林宇航的眼神飘忽了一下,下意识地就往纪荥野身旁——顾桉屿的方向——瞟。
这一瞟,就像触发了什么连锁反应。
只见顾桉屿不知何时已经侧过了头,正静静地看着他们。
他没有皱眉,也没有瞪眼,只是那么看着,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却带着一种能把人瞬间冻僵的低温。
那眼神分明在说:“你敢递答案试试?”
林宇航的表情瞬间凝固,脖子像生了锈的齿轮,发出无声的“嘎吱”声。
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转了回去,把那个宽厚可靠的背影重新焊死在了纪荥野眼前,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纪荥野:“……”
完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不是怕作弊被抓,而是想起顾桉屿平时总耐着性子辅导他功课。
可自己现在居然想着作弊,在对方心里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好印象,恐怕早就碎得不成样子了。
他悻悻地缩回手,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钉在名为“学渣”耻辱柱上的飞蛾。
而身旁顾桉屿那清冷的目光,就是那盏无情灼烤着他的聚光灯。
就在这时,一个小纸团精准地滚到了他的卷子旁边。
纪荥野心脏猛地一跳,做贼似的用余光飞快扫视一圈,确认没人注意,才迅速将纸团攥进手心。
展开,是顾桉屿的字迹,锋利潦草,却每个笔画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上面没有废话,只有一行字:
“第三题,选D。方程式:抄五遍。”
纪荥野几乎能想象出顾桉屿写下这行字时,那微蹙着眉,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表情。
他仿佛能听到对方在心里无声的叹息:“又忘了?白天刚讲过类似的题,真是白辅导了。”
这认知让他脸颊有点发烫,是羞愧,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管束着的隐秘安心。
他不敢再耽搁,赶紧按照指示找到第三题,先把答案D写上。
然后认命地在草稿纸上工工整整地抄写那个对他来说依然莫测高深的热化学方程式。
一遍,两遍……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细微的声响。
窗外的秋风吹动着枯黄的树叶,偶尔有一两片贴上玻璃窗,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教室里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映照着少年们伏案的身影。
纪荥野抄到第五遍的时候,动作慢了下来。
那些符号似乎不再那么狰狞,某个关键的步骤好像……有点眼熟了?他偷偷抬眼,再次望向那个清瘦的背影。
顾桉屿已经做完了所有题目,试卷平整地放在桌角,他正拿出化学作业本,开始写下一科的作业。
仿佛刚才那个递纸条的小插曲,从未发生。
可纪荥野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在这个秋意渐深的夜晚,在那张皱巴巴的小纸条传递的瞬间,某种笨拙的、无声的守护,已经悄然发生。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人群涌出教室。
纪荥野磨蹭到最后,等人都走光了,才走到顾桉屿桌旁,把那张抄了五遍方程式的草稿纸推过去,眼神飘忽:“喏……五遍。”
顾桉屿停下收拾书包的动作,目光在那张纸上停留两秒,没说话,只是伸手将它对折,塞进了自己的物理书里。
然后站起身,拎起书包:“回宿舍。”
纪荥野跟在他身后,走出教学楼。
秋夜的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那点暖。
他抬头,看见稀疏的星子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忽明忽暗,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那个……谢了。”他快走两步,与顾桉屿并肩,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顾桉屿脚步未停,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融入秋夜的微风里。
后面已在存稿,码字中...[合十][合十][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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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