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自习放学的喧闹声浪般涌出教学楼。
教学楼里的灯光还亮着大半,楼下的篮球场却已被几个住宿生占据,拍球声、奔跑声、呼喊声,敲碎了夜晚的宁静。
场边,纪荥野半蹲着,一只手掌稳稳压着弹跳的篮球,另一只手快速划过地面,向顾桉屿演示着交叉步变向的诀窍。
“重心压低,像这样……脚步要快,但手要稳......”
他声音清亮,带着运动后轻微的喘息,额发被汗水濡湿,几缕贴在饱满的额角,眼神专注而明亮。
顾桉屿微微颔首,接过那颗还带着纪荥野掌心温度的篮球,依样尝试。
动作略显僵硬,运球的节奏也磕绊,但眉宇间凝着认真的神色,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
不远处的长椅上,寒洸许争分夺秒地摊着练习册,笔尖沙沙作响,与球场的热闹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他只偶尔抬头,目光掠过那两道身影,又迅速埋首题海。
一阵更喧闹的笑语由远及近,四五个抱着篮球的男生涌进场内。
“野哥!顾学霸!凑一队打半场呗?”有人扬声喊道,打破了两人间的教学。
纪荥野咧嘴一笑,爽快应下:“得嘞。”
顾桉屿则默然停球,退到场边阴影里,安静等待。
恰在此时,一个略显急促的身影小跑过来,手里紧攥着两瓶矿泉水,脚步带着点犹豫和讨好。
“顾哥,野哥……”
李钊的声音让场上的说笑顿了顿。
寒洸许猛地抬起头,看清来人,眉头立刻拧紧,心底拉响警报:这家伙又来干嘛?
纪荥野单手持球,转过身,眉梢一挑,警惕毫不掩饰:“怎么,李钊?安分没几天,皮又痒了?”
他见识过太多次李钊的欺软怕硬和反复无常。
李钊慌忙摆手,将水递上前,脸上堆着局促的诚恳:“没、没!野哥,我是真心来道歉的。以前是我不懂事,净干混蛋事……开学那天,我也是真想跟顾哥交个朋友,方法蠢了点。”
他怕他们不信,急急补充,几乎要指天发誓:“真的!骗你们我天打雷劈!这水…就是一点心意。”
寒洸许“啪”地合上练习册,冷着脸走过来:“就你谁信啊?你在学校的名声还不如纪荥野呢!”
话语像冰冷的石子,砸得李钊脸色白了白。
“我…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像放屁。”
李钊声音低下去,透着难堪,“以前的朋友都不搭理我了…我就想…就想跟着野哥,看能不能…学着做个人。”他语气里竟有了一丝罕见的卑微。
一直沉默的顾桉屿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有种沉甸甸的分量:“话谁都会说看你的诚意。”
他目光转向纪荥野,眼神里有一丝极淡的、只有彼此才懂的默契——他知道纪荥野有的是办法拿捏这种人,打架厉害一点,鬼点子也多。
纪荥野接收到了信号,唇角一勾,拍了拍球:“行啊,想跟就跟!但李钊,听好了,我丑话说在前面,你要是耍什么花样,新账旧账,我跟你一块算。”
李钊如蒙大赦,连连点头:“一定!我一定改!”他殷勤地把两瓶水递给面前这两人。
场边等着开球的男生们起哄:“野哥,还打不打了?带新哥们一起啊!”
纪荥野笑骂一句,将球扔回顾桉屿怀里:“练你的,别为这点破事分心。”
顾桉屿接住球走向场中,李钊则乖觉地退到一旁,准备捡球。
寒洸许摇摇头,坐回长椅,目光却无法再聚焦于题目,担忧地望向球场。
篮球撞击地面,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声响,少年们的呼喊与笑声交织,暂时驱散了夜晚的凉意。
无人察觉,校门口那棵老槐树的阴影下,一个男人正阴鸷地盯着场内。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在顾桉屿身上,将这片刻的鲜活热烈,无声地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阴影。
纪荥野半边身子都快靠到顾桉屿身上,胳膊熟稔地往人脖颈间一搭,语气里满是松快:“可算熬出头了!这几天都累死了,快累死我了。”
“还有那老张头讲的题目,令人头疼。”
寒洸许在一旁听得直摇头,语气带着点无奈的调侃:“你可别高兴的太早,模拟考快要到了,到时候你能考几分啊?”
“放心!”
纪荥野拍了拍胸膛,冲顾桉屿抬了抬下巴,笑着说道,“早知道要考试,我特意拉着我这位顾学霸给我补课讲题,现在啊,我自信的很,肯定能考及格。”
寒洸许挑了挑眉,没再多说,只淡淡丢出一句:“但愿吧。”
这轻松的氛围,在校门口树下那个阴沉的身影映入眼帘时,骤然冻结。
顾桉屿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他怎么会来?
脸上的血色顷刻褪尽,方才被纪荥野逗出的那丝微弱笑意僵在唇角,消失无踪。
他身体几不可查地侧开,下意识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纪荥野和寒洸许立刻察觉了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这人谁啊?眼神比顾学霸还凶!?
男人几步跨上前,带着一丝酒气和怒意形成的低压,掴不由分说,扬手就朝顾桉屿的脸狠狠掴去!
“啪——!”
清脆刺耳的巴掌声炸裂在相对安静的校门口,瞬间吸引了所有零星路人的目光。
“我天……”
“谁啊?怎么在校门口打人啊?”
“那人不是顾桉屿学霸吗?”
顾桉屿的脸被打得偏向一侧,白皙的脸颊上迅速浮现出鲜红的指印,触目惊心。
他却像感知不到疼痛,缓缓转回头,眼神是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冰冷,仿佛刚才承受那记耳光的只是一具躯壳。
“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是吧?!”
顾明成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敢瞒着老子住宿!还花着老子的钱,要不是我碰上寒洸许他妈,我都不知道!”
顾桉屿舌尖抵了抵口腔内壁,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得可怕,直视着暴怒的父亲,声音冷硬如铁:“钱是舅舅给的,不是你的。”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炸药桶,顾明成眼睛瞬间充血,抬手欲再打。
“叔叔!”
纪荥野猛地一步,彻底挡在顾桉屿身前。
他身形虽比顾明成单薄,脊梁却挺得笔直,眼神锐利,毫无惧色,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小豹子。
“他住不住宿,是他的事!”
少年清亮的声音掷地有声,毫不退缩地迎上顾明成吃人般的目光,“在学校门口动手打人,您觉得合适吗?!”
顾明成大概从未被小辈如此顶撞,愣了一瞬,暴怒更甚:“你算个什么东西?!我教育自己儿子,轮得到你插嘴?!滚开!”
“哪有您这么教育的?!”
寒洸许脸色发白,壮着胆子凑上前想劝,“顾叔叔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这么多同学看着呢……”
“好说个屁!”
顾明成一把搡开寒洸许,手指狠狠点向顾桉屿,“现在!立刻跟我回去!”
纪荥野寸步不让,反而将顾桉屿护得更紧,脖颈梗着:“他不想回去!您看不出来吗?!什么人啊你?”
周围窃窃私语声渐起,指指点点的目光让顾明成脸色越发难看。
“那是他爸?眼神好凶啊!”
“走吧走吧,别看了。”
他最终恶狠狠地瞪了顾桉屿一眼,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才骂咧咧地转身离去。
压抑的空气直到那背影消失才缓缓流动。
纪荥野立刻转身,紧张地看向顾桉屿的脸,手指虚悬在他颊边,想碰又不敢碰:“…疼不疼?去医务室看看吧?”
顾桉屿偏头避开他的视线,声音低哑:“没事。”
那鲜明的红痕烙在苍白的皮肤上,刺得纪荥野心口抽痛,一股火气混着心疼直冲头顶。
那巴掌声音大的刺耳,怎么可能不疼?
他忽然一把拉住顾桉屿的手腕,另一手拽上还在发懵的寒洸许,“别愣着了!带你们去个地方!”
……
纪荥野说的地方藏在不远处的热闹街上。
这个时段人不算太多但很热闹,暖黄的灯光和咕嘟翻滚的牛油锅底香气,像一层温暖的薄膜,将方才校门口的冰冷与难堪暂时隔绝在外。
三人找了个靠里的角落坐下。
纪荥野熟门熟路地拿盘子挑菜,专拣顾桉屿可能爱吃的往盘里夹。
嘴里不停安利:“这家的鲜毛肚、手打牛肉丸是一绝,虾滑也又鲜又Q…多吃点,吃饱了不想家!”
顾桉屿却只淡声说了句“失陪”,起身径直走向洗手间方向;背影挺直,依旧裹着一层生人勿近的冷气。
等他再回来落座时,纪荥野正夹着一片毛肚在滚汤里七上八下,见他便问:“怎么去那么久?”
顾桉屿没应声,指尖无意识地拨弄了一下油碟里的香菜,夹起一片午餐肉浸入翻滚的红汤,动作利落,沉默依旧。
这时,系着围裙的店员笑着过来,放下一碟炸酥肉:“刚才这位帅哥已经买过单啦,三位慢慢吃哈!”
纪荥野筷子一顿,看向顾桉屿:“啊?”
顾桉屿终于抬了抬眼,目光淡淡扫过对方,语气没什么起伏:“顺手结的。”
“这多不好……”
话音刚落,就被他打断:“没事。”
“那我下次请你。”
顾桉屿说完便不再多言,专注吃东西,热气氤氲,稍稍软化了他冷硬的侧脸线条。
寒洸许心事重重地搅着料碗,趁纪荥野起身去调料的间隙,飞快在桌下掏出手机。
【哥,对不起。】
【你知道我妈那个脾气…那天晚上她拿着衣架逼问我你去哪了,说不老实交代就打断我的腿…我、我没扛住…就说漏了…】
【我真没想到你爸会直接找来学校,还动手…】
手机屏幕在桌下亮起又熄灭。
顾桉屿点开,沉默地看完那几条浸满愧疚和不安的消息。
他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停顿片刻,最终只回了三个字。
【不怪你】
他太清楚那种被衣架指着、被恐惧扼住喉咙的滋味。
他无法苛责一个同样在威压下选择了自保的朋友。
纪荥野端着两碗调料回来,敏锐地捕捉到气氛的微妙:“你俩背着我说什么呢?”
他将那碗多加了好些香菜的料碟推到顾桉屿面前,“尝尝这个,我的独家秘方!”
火锅的热气蒸腾,模糊了彼此的表情,顾桉屿拿起筷子,沉默地开始涮菜。
纪荥野心下稍安,开始努力活络气氛,讲着学校的趣闻糗事,试图驱散最后那点阴霾。
吃到一半,纪荥野忽然放下筷子,偏头看向顾桉屿,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顾桉屿。”
顾桉屿抬眸。
“以后他再动你一下,你告诉我。”
纪荥野的眼睛在蒸汽后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我帮你揍回去。”
这话听起来有些幼稚,甚至鲁莽,与他平时插科打诨的模样截然不同,更像一句掷地有声的誓言,笨拙,却赤诚。
顾桉屿涮菜的动作顿住了,旁边的寒洸许也愣住了几秒。
他看着纪荥野,看着对方眼底那毫不掩饰的心疼和认真,那颗早已习惯冰封、近乎麻木的心脏,仿佛被滚烫的锅气猛地烫了一下。
酸涩与暖意汹涌地交织上涌,堵住了他的喉咙。
他低下头,浓长的睫毛垂下,掩去所有翻涌的情绪;过了许久,才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寒洸许:这兄弟情,可以。
面前的锅咕嘟作响,顾桉屿挑了几筷裹着浓稠骨汤汁的菜,稳稳放进纪荥野手边的蘸料碗里。
顾桉屿从面前沸腾的锅里,夹出几样吸足骨汤汁的菜,放进纪荥野调好的蘸料碗中。
他立刻夹起那裹满蘸料的菜送进嘴里,嚼了两下点头:“味道不赖。”
纪荥野随即扬起下巴,带着得意:“那当然,这蘸料可是我的独家秘方。”
一旁的寒洸许见状,指着自己只放了醋的蘸料碟,笑着开口:“刚就想问了,怎么就他有这好东西?我这碗只有醋,闻着他那蘸料就香多了。”
顾桉屿嚼着菜,闻言侧头看了眼寒洸许的蘸料碟,又望向纪荥野,眼底带着点笑意:“确实该分点,独食可不好。”
纪荥野挑了挑眉,故意端着自己的蘸料碗往后缩了缩,嘴上却不硬气:“谁让你平时说我坏话?”
话落,还是拿起旁边的空碟,舀了小半碟蘸料推到寒洸许面前,“尝尝吧,别总说我小气。”
“谢了!”
寒洸许立刻夹了片吸饱汤汁的豆腐泡蘸了蘸,送进嘴里瞬间眼睛亮了:“嚯,这味儿绝了!有蒜香还有点微辣,配着骨汤菜正好解腻,你这秘方藏着掖着可惜了。”
纪荥野被夸得嘴角更扬,伸手拍了下顾桉屿的胳膊:“听见没,不止你一个人说好吃。”
顾桉屿笑着没接话。
墙外的世界或许依旧冰冷残酷,但在这个狭小温暖的角落里,一种坚实而温暖的东西,正悄然生根发芽。
它源于一顿共享的火锅,一个笨拙的承诺,和一句轻却郑重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