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宿舍静得能听见窗外树叶的沙沙声,顾桉屿猛地睁开眼,胸腔里的心跳还带着未散的余悸,又是那个梦。
空荡的屋子、父亲冰冷的眼神,还有母亲模糊的背影。
他翻了个身,月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刚好照在上铺床板的木纹上,心里的燥意却半点没散。
他轻手轻脚起身,赤着脚往厕所走,路过纪荥野床铺时,却瞥见上铺的人睁着眼,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
顾桉屿脚步顿了顿,没说话,只加快步子进了厕所。
等他出来时,纪荥野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胳膊搭在床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
刚才顾桉屿起身时,袖口滑上去,那根彩色手绳露了出来,红的蓝的黄的线缠在一起,边儿都起了球,却和他压在抽屉最底层的那根,一模一样。
这些年他没少找“馒头”,问遍了老巷子的邻居,甚至回村时还去老槐树下挖过当年埋的弹珠,可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直到今晚看见那根手绳,帮他讲题时耐心的模样,所有零碎的细节突然串在一起。
心里又酸又气——酸的是终于找到了人,气的是他居然这么久都没认出来,更气顾桉屿明明就在身边,却从来没提过小时候的事。
“你……要听故事吗?”纪荥野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点刻意压下去的别扭。
顾桉屿正弯腰扯被子,闻言动作顿了顿,回头看他:“我又不是小孩子。”
“不是小孩子就不听吗?”
纪荥野梗着脖子反驳,语气里带着点没说出口的委屈,“我偏要讲。”
顾桉屿没再搭话,只默默盖好被子躺平。
可他知道,自己没发真的无视——纪荥野的声音里,藏着他太熟悉的、属于童年的温度。
纪荥野也不管他听没听,翻了个身躺平,望着天花板开始讲:“我小时候住城南小区,那儿的晾衣绳能打架,巷口有棵老槐树,我认识个朋友,小名叫馒头。”
他的声音慢慢沉下来,像在翻一本旧相册:“他话少,能蹲在槐树下看一下午蚂蚁,别人喊他‘闷葫芦’也不恼。”
“有次他被人堵在墙角,那些人扔他碎砖碴,骂他难听的话,我举着根细树枝就冲上去了,手都在抖,却硬说要罩着他。”
顾桉屿的指尖在被褥上轻轻蜷缩,黑暗里,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举着树枝的小小身影,阳光落在他身上,像披了层光。
“后来我总拉着他去小卖部看漫画,分他弹珠,带他摸小鱼。他也不白受我照顾,我打碎张奶奶家酱油瓶,他帮我扫碎片;我生病,他攒好久零花钱给我买水果糖。”
纪荥野的声音软了些,带着点怀念,“我妈总说他心细,每次来我家吃饭,都捧着碗蹲在门槛上,小口扒饭。”
顾桉屿的呼吸放得更轻了,那些被时光藏起的细节,被纪荥野的话一点点唤醒——酱油瓶的碎片、裹着糖纸的水果糖、门槛上温热的饭碗,还有纪荥野笑起来时弯弯的眼睛。
“可他突然就荥搬家了。”
纪荥野的声音里多了点失落,“我放学回家,就看见他家门锁着,门口堆着空纸箱,我妈说他走得急,没来得及跟我说。”
这些年他没少想,“馒头”为什么不告而别,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是不是早就忘了自己。
直到今晚看见那根手绳,心里的疑问才变成了委屈——明明就在同一个宿舍,明明有那么多相似的地方,他却从来没提过。
纪荥野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在问自己,又像在问顾桉屿:“你说,他当时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啊?是不是觉得我不重要,是不是早就不想跟我做朋友了?”
宿舍里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风偶尔吹得窗帘轻晃。
纪荥野等了半天没听见回应,心里有点发闷——果然是听困了,早知道就不讲这些破事了。
他正想翻个身闭嘴,手腕却突然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攥住。
那只手带着刚洗过的潮气,指尖轻轻蹭过他的掌心,不算用力,却让纪荥野瞬间僵住,像被烫到似的,连呼吸都停了半拍。
下铺传来顾桉屿的声音,比平时沉些,还带着点刚开口的喑哑,却格外清晰:“我在听。”
纪荥野猛地低头,月光刚好照在顾桉屿的侧脸上,对方没看他,眼睛望着床板。
可攥着他手腕的手没松,指尖的温度慢慢渗过来,顺着血管往心里钻。
他喉结动了动,原本到了嘴边的“那你睡吧”哽在喉咙里,半天只含糊地“哦”了一声,连刚才讲到哪儿都忘了。
顾桉屿察觉到他的僵硬,指尖轻轻收了收,又慢慢松开,只在收回手时,不经意蹭过他的掌心,带起一阵痒意。
他重新背过身,耳廓悄悄发烫,把脸埋进枕头里,连呼吸都放轻了——刚才伸手的瞬间太急,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慌。
怕纪荥野觉得奇怪,怕这份没说透的在意被看穿。
上铺的纪荥野还维持着低头的姿势,掌心残留的凉意和暖意搅在一起,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
他偷偷往下铺瞥,只能看见顾桉屿绷直的后背,布料在月光下泛着淡影。
他攥了攥空落落的手,心里又乱又慌,却忍不住想:刚才那一下,好像和平时递东西的碰触感,不一样。
“那、那我继续讲了?”纪荥野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嗯。”顾桉屿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闷闷的,却听得清。
他的声音顿住,脑子里又闪过那些画面,馒头和顾桉屿的影子重叠。
还有刚才攥着他手腕时微凉的指尖……所有零碎的细节串在一起,心里又酸又气。
酸的是终于找到了人,气的是自己这么久都没认出来,更气顾桉屿明明就在身边,却从来没提过。
“后来我总在想,他到了新地方,会不会有人陪他看蚂蚁,分他弹珠,会不会没有人陪他玩?”
纪荥野的声音发紧,带着点刻意压下去的委屈,“刚才看你给我讲题,我总想起他,可我知道你不……”
“我就是他。”
顾桉屿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颗石子投进水里,瞬间打破了宿舍的安静。
纪荥野猛地坐起来,往下铺看,顾桉屿已经转过身,月光照在他脸上,眼底没了平时的冷意,带着点认真和无措。
他抬起手腕,把那根起了球的手绳露出来,指尖轻轻摩挲着:“我就是馒头,当年搬家是我爸的意思,我没来得及告诉你。”
纪荥野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无数只蜜蜂在乱撞。
他盯着顾桉屿的脸,喉结发紧——明明盼这答案盼了这么多年,真听到时,第一反应却是不敢信。
方才讲童年旧事时,他早在心里猜了百遍:顾桉屿会不会皱眉否认?会不会说“你认错人了”?
甚至做好了被冷待的准备。
可此刻那句“我就是馒头”砸过来,竟让他连呼吸都忘了,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又快又乱,连指尖都在发颤。
原来不是不想认,是他自己瞎琢磨了半天,把人想远了。
纪荥野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你说什么?”
顾桉屿迎着他的目光,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坦诚,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忐忑:“小时候,是我。”
纪荥野猛地从床上翻下来,落地时动静不小,他却顾不上,几步冲到顾桉屿床边。
蹲下身,紧紧盯着那根手绳,又抬头看向顾桉屿的脸,仔仔细细地瞧。
记忆里模糊的“馒头”的样子,和眼前人的轮廓渐渐重合,他眼眶瞬间发热。
记忆里那个能捧着大碗吃饭、脸颊有点软的“馒头”,如今下颌线锋利得硌眼,连手腕都细得仿佛一捏就碎。
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才把人磨得这么瘦?
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发颤,既想碰一碰确认这不是梦,又怕稍一用力,眼前人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
只能哑着嗓子问出那句“你这些年……”,剩下的话全堵在喉咙里,满是心疼和后怕。
“不太好。”
顾桉屿垂下眼,声音很轻,“后来的事,有点复杂。”
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把那些糟糕的家庭状况一股脑倒给纪荥野,不想破坏此刻失而复得的、带着暖意的氛围。
纪荥野却像是明白了什么,他猛地攥住顾桉屿的手腕,力度大得让顾桉屿蹙了下眉。“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纪荥野的语气里有委屈,有生气,但更多的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和后怕,“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顾桉屿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心里那块一直冰冷的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想说“怕你不想认我了”,想说“怕我现在的样子会拖累你”,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句:“对不起。”
纪荥野盯着他,突然“噗嗤”一声笑了,眼泪却掉了下来。
他抬手胡乱抹了把脸,语气带着点蛮横:“一句对不起就完了?不行!你得补偿我!”
顾桉屿看着他又哭又笑的样子,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那你想怎么样?”
“以后我的烤肠分你一半。”
纪荥野想了想,又补充道,“漫画也借你看,弹珠……弹珠我早就没了,但我可以陪你去老槐树下再找。”
他越说越急,像要把这些年没来得及一起做的事全补回来,末了还攥住顾桉屿的手腕晃了晃。
语气软下来:“以后有事儿别自己扛着,我又不是当年那个只会举树枝的小孩了,现在能真的罩着你。”
顾桉屿指尖轻轻蹭过纪荥野攥着自己手腕的指缝,目光垂了垂,声音放得更轻:“其实我搬家前一天晚上找过你。”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那晚的月光,“看见你在巷口跟小白玩跳花绳。”
说到这儿,他抬眼看向纪荥野,眼底带着点细碎的软意,“我站在树后面看了会儿,看你玩得挺开心,就没过去打扰。所以……”
“所以你一声不吭就走了?”
纪荥野没等他说完,立刻皱着眉打断,语气里带着点假装的凶,却藏不住委屈,“太不是朋友了!我要是知道,肯定跟你一起收拾东西,就算送你到路口也好啊!”
“我...”
“我什么我?困了,睡觉。”
顾桉屿张了张嘴,还想解释当时的犹豫,却被纪荥野抢着打断。
他看着纪荥野猛地转身爬回上铺,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连带着被子翻动的动静都透着股刻意的“气性”,眼底忍不住漫开浅淡的笑意。
他重新躺好,月光依旧落在床板上,却不像先前那样凉了。
上铺传来纪荥野刻意放重的呼吸声,顾桉屿侧耳听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腕上的手绳——原来被人这样“闹脾气”地在意,是这么暖的事。
没一会儿,上铺轻轻飘下一句含混的话:“记得...下次陪我打游戏。”
顾桉屿勾了勾唇,轻声应道:“知道了。”
宿舍里的安静重新漫回来,却裹着细碎的、温软的暖意,连窗外的树叶声,都好像变得温柔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