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整个喧嚣混乱的庭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风声、哭嚎声、呵斥声、甲胄碰撞声…在这一刻都静止了。
所有人的目官方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跪在地上,狼狈不堪的瘦弱少女身上。
她刚刚说了什么?
盐铁使周大人?节敬?栽赃嫁祸?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心头。
尤其是“节敬“二字,在此刻被**裸地提及,无异于在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沈崇安猛地抬起头,涣散绝望的眼神里迸发出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死死地盯着那个他几乎从未正眼看过的庶女。
他脑中一片轰鸣,这丫头……她怎么会知道周明德?怎么会知道“节敬“?那都是前院书房里,他与幕僚密谈时才偶尔提及的名字和事情!
负责抄家拿人的禁军统领赵铮。
他并未因她的话而停止动作,只是抬手做了一个手势,两名如狼似虎的兵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将沈清晏从地上粗暴地架起,拖到了赵铮面前。
铁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铿、铿“的声响,赵铮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少女。
抄家仍在继续,哭嚎和呵斥声只是因这突兀的插曲而短暂一滞,随即又低低地响起,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已被吸引过来。
“你,刚才说什么?”赵铮的声音低沉而冰冷“重复一遍。
沈清晏被架着,双臂传来剧痛,双腿虚软,背上的伤口在摩擦中让她几乎晕厥。
她强迫自己抬起苍白的脸,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她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
“回将军,”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但吐字清晰,“小女是说,户部尚书沈崇安,或遭奸人构陷。盐铁转运使周明德周大人,此前以''节敬''为名送入府中的银钱与礼单,账目存疑,数额巨大,与常例不符!家父或曾对此有所疑虑,却未及深查。小女恐有人借此做文章,混淆圣听,行栽赃嫁祸之实!”
她刻意模糊了信息来源,将一切推到“沈崇安曾有所疑虑“和她这个“偶然得知“的女儿身上。
赵铮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短短一瞬,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微微眯起。这个少女看似柔弱,但眼神深处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更让他注意的是,她选择在这个时机开口,既是在绝境中一搏,又巧妙地避开了直接顶撞圣旨的嫌疑。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赵铮的声音依旧冰冷,但细听之下却多了一丝探究,“指控朝廷命官,若是虚言,便是罪上加罪。”
沈清晏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小女不敢妄言。只是眼见忠良蒙冤,奸佞得逞,心中实在难安。将军明察秋毫,想必不会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这时,沈崇安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将军!将军明鉴!小女所言......所言非虚啊!那周明德确实多次以节敬为名送来重礼,下官......下官也曾觉其心叵测,部分财物已登记在册,准备退还或上缴!下官对陛下忠心耿耿,定是那周明德勾结他人,故意陷害!求将军彻查!求将军为下官禀明圣上啊!”
赵铮面无表情地听着,目光在父女二人之间来回扫视。
沈崇安的慌乱与沈清晏的镇定形成了鲜明对比。更让他在意的是,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庶女,居然能在如此混乱的局面中,精准地抓住最关键的一点——周明德。
周明德确实是此案中的一个关键人物。
作为盐铁转运使,他掌管着大燕朝半数的盐税,权势滔天。若是此案真的与他有关......
赵铮心中快速权衡着。
作为禁军统领,他直接效忠于皇帝,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但正因如此,他更清楚此案的敏感程度。
盐税关系国本,若是周明德真的有问题,那此案就不仅仅是贪墨那么简单了。
“你说账目存疑,”赵铮的目光重新回到沈清晏身上,“具体指什么?”
这是一个试探。他要看看这个少女是真的知道些什么,还是仅仅在虚张声势。
沈清晏心中微凛。
她知道这是关键时刻,若是回答不当,刚才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回将军,”她斟酌着用词,“小女曾偶然见过周大人送来的礼单,其中有些物品的价值远超市价。比如一批号称来自江南的绸缎,其报价竟是市价的三倍有余。更有一些古玩字画,根本无从估价......”
她没有把话说得太满,既给出了具体的信息,又给自己留了余地。
赵铮的眼神微微一动。这个细节与他在其他渠道得到的信息不谋而合。周明德确实有通过虚报礼品价值来行贿的嫌疑。
就在这时,一个副将快步走到赵铮身边,低声禀报:“将军,在书房暗格里发现了一些往来书信,其中确实有提到周明德......”
声音虽低,但在寂静的庭院中却格外清晰。沈崇安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而沈清晏则暗暗松了口气——她赌对了。
赵铮沉吟片刻,终于做出了决定。他不可能因为一个少女的话就停止抄家,但此事确实值得深入追查。
“你所言之事,本将会即刻呈报圣听。”他的声音依旧冰冷,但语气中多了一丝慎重,“但圣旨已下,抄家拿人,不容更改!若你所言为虚,便是罪上加罪!”
说完,他猛地挥手,声音斩钉截铁,不容任何置疑:
“继续拿人!全部押入诏狱,严加看管!“他特意指向沈清晏和沈崇安,“将此女与其父分开关押,未有上谕,任何人不得探视!”
这个决定意味深长。
分开关押,既是为了防止串供,也是为了保护这个关键的证人。赵铮已经意识到,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少女,可能会成为破案的关键。
命令一下,兵士们动作更加迅猛。沈清晏被粗暴地拖着,走向与其他女眷不同的方向。
在经过沈崇安身边时,她清楚地看到父亲眼中复杂的神色——既有获救的希望,又有深深的疑虑,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是啊,一个从未被重视的庶女,突然展现出如此不寻常的见识和胆识,任谁都会感到不安。
但沈清晏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面对的,将是更加严峻的考验。
诏狱的阴冷,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
沈清晏被单独关押在一间狭窄得仅能容身的石室里。
四壁是粗糙的、渗着水渍的岩石,地面铺着不知积存了多久的、散发着霉烂和腥臊气味的潮湿稻草,角落里甚至能看到暗褐色的、可疑的污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霉菌、血腥、腐臭和绝望的浓重气味,让人闻之欲呕。
背上的伤口在寒冷中阵阵作痛,但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她仔细回想着刚才的每一个细节。
赵铮的态度虽然严厉,但并没有完全否定她的说法。
这说明她的话已经引起了他的重视。
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下一个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铁门上的小窗被拉开,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吃饭!”
粗陶碗里是半碗看不清颜色的糊状物和一块硬邦邦的黑面饼。
沈清晏仔细检查了食物,确认无毒后,才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每一口都难以下咽,但她知道必须保持体力。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和对话声。
“那沈家的丫头,单独关押的?”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问道。
“是,赵将军特意吩咐的。“狱卒回答。
“听说她在抄家时提到了周大人?”
“上头的事,咱们哪里清楚......”
声音渐渐远去,但沈清晏的心却沉了下去。
周明德的人果然已经得到了消息。在这诏狱之中,想要让一个罪臣之女“意外”死去,实在太过容易。
她必须尽快让更多人知道她的价值。
深夜,牢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这一次,铁门被猛地推开,几名身着特殊服饰的侍卫站在门口,为首之人冷声道:
“沈清晏,提审!”
沈清晏强撑着站起身,尽管浑身疼痛,她还是尽力挺直了脊梁。
她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审讯室比牢房更加宽敞,却也更加阴森可怖。
墙壁上挂着各种形状古怪、带着暗红色污渍的刑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炭火的气息,中间一盆炭火正幽幽地燃烧着,映得人影幢幢,如同鬼魅。
赵铮端坐在主位,两侧各坐着一位官员。
让沈清晏意外的是,沈崇安也在场,只是被两名兵士押着,面色惨白。
“沈清晏,”赵铮的声音在空旷而压抑的审讯室里回荡,带着冰冷的回音,“把你之前说过的话,关于周明德及其节敬之事,再详细说一遍。不得有任何隐瞒或疏漏。”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在沈清晏身上,“记住,在此地,若有半句虚言,严惩不贷。”
沈清晏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回将军,”她缓缓开口,声音虽然虚弱,却异常清晰,“小女要说的,不仅仅是周明德......”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连一直低着头的沈崇安都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赵铮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继续说。“
“周明德不过是个棋子,“沈清晏语出惊人,“真正的主使,另有其人。”
“你什么意思?“赵铮的身体微微前倾,显然被勾起了兴趣。
沈清晏斟酌着用词:“周明德送来的那些贵重礼品,大多来自西域和海外。以他的职权,本不该有这些渠道......”
这是她精心选择的切入点。
赵铮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他确实在抄家的物品中发现了一些来自海外的奇珍异宝,这本是他觉得蹊跷的地方之一。
“你如何知道这些?”坐在赵铮左侧的官员突然开口,语气严厉。
沈清晏早已准备好说辞:“小女平日喜欢翻阅杂书,对各地的物产略有了解。周大人送来的那些礼品,有些在书中都有记载,说是海外贡品也不为过......”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一个深闺少女,通过阅读获得这些知识,虽然少见,但并非不可能。
审讯室里陷入了沉默。赵铮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沈崇安则是一脸震惊,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女儿。
许久,赵铮终于开口:“带她下去。”
沈清晏被带离审讯室时,能感觉到赵铮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