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春枝》 第1章 新生 岁暮天寒,霜雪纷飞 “啪!” 浸了冰水的牛皮鞭子再一次狠狠抽在少女单薄的脊背上。 那身早已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棉袄应声裂开一道新的口子,模糊的血肉与翻飞的棉絮纠缠在一起。 “没娘养的小贱蹄子!跟你那短命的娘一样下作胚子!这一大盆衣裳不洗完,今天别想有半口馊饭进口!” 廊檐下,站着一个穿着厚实棉坎肩、外罩绸面比甲,怀里揣着个手炉的嬷嬷,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少女脸上。 姜宁在刺骨的冰冷和背脊上火辣辣的剧痛中,猛地恢复 意识回笼的瞬间,残留的感知是利刃穿心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以及萧煜——那个她倾尽姜家全族之力、呕心沥血扶持上皇位的男人,那双冰冷决绝的、没有一丝温度的眸子。 他竟真的对她下了杀手! 为何? 她姜宁,将门嫡女,曾与为他出谋划策,为他稳定朝堂,甚至不惜与家族据理力争,将姜家军的力量奉献他……换来的,竟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然而,下一秒,真实的、来自身体的痛苦将她拉回现实。 鞭痕的灼痛,膝盖的冰冷,浸泡在结着冰碴的洗衣盆里、早已红肿破裂失去知觉的双手……以及,耳边那喋喋不休、恶毒刻薄的咒骂。 这不是她的身体! 她猛地抬头看向廊下的王嬷嬷 “哟嗬?还敢瞪我?”王嬷嬷三角眼一竖,怒气冲冲地走下台阶,抬脚就欲将那硕大的洗衣盆踹翻,“我看你是皮痒痒找打了!” 就在她那厚重的棉鞋即将触及木盆边缘时——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猛地从府邸前院方向传来。 紧接着,是更为密集、沉重的撞门声,伴随着甲胄碰撞的铿锵之音、杂乱的脚步声、以及隐隐传来的呵斥与女眷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如同潮水般瞬间席卷了整个沈府! “抄家了!官兵来抄家了!快跑啊!”不知是哪个小厮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嗓子, 整个沈府后院顿时炸开了锅。 “奉旨查抄逆臣沈崇安府邸!所有人等,即刻前往前院!违令者,格杀勿论!”中气十足的声音穿透院落 王嬷嬷那张胖脸瞬间血色尽褪,变得惨白如纸。 她再也顾不上去教训地上的少女,那只抬起的脚慌忙收回,揣紧了怀里的手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嘴里胡乱念叨着:“哎呦喂!这、这是怎么了” 转瞬之间,原本还充斥着咒骂声的后院,竟只剩下姜宁一人,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面对着那一大盆浑浊不堪、漂浮着油腻菜叶和冰碴的洗衣水。 寒风依旧呼啸,刮过枯枝。 姜宁,不,现在应该称之为沈清晏了。 她强忍着周身刺骨的疼痛和虚弱感,用那双冻得肿胀的手,艰难地支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 双腿早已冻得麻木,几次尝试,才勉强摇摇晃晃地站稳。 她低头,看着自己这双属于陌生少女的手,指节粗大,布满冻疮和新旧交叠的伤痕,与记忆中那双虽习武略粗糙却依旧白皙柔韧的手截然不同。 这具身体,瘦弱得可怜,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倒。 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 属于“沈清晏”的短暂十五年人生,充满了压抑、欺凌和无i泪水。生母是江南来的绣娘,因容貌出众被户部尚书沈崇安看中纳为妾室,却红颜薄命,在生她时难产而亡。 留下她这个“克母”的不祥之人。父亲对她不闻不问,视若无睹; 嫡母林氏表面吃斋念佛,实则刻薄寡恩,暗中克扣用度、纵容下人怠慢是常事;而那位只比她大几个月的嫡姐沈丘月,更是以欺辱她这个沉默寡言的妹妹为平生乐事。 真是……可笑又可悲。 她竟会重生在这样一个卑微怯懦的庶女身上! 然而,此刻并非感慨命运弄人之时。 前院的喧嚣与恐慌响遍沈府。 抄家?沈崇安犯了何事?竟招致如此大祸? 她必须去看看。 沈清晏拖着虚浮的步伐,踉跄着随着慌乱的人流向前院挪动。 一路上,下人们如同无头苍蝇般奔逃、哭喊,夹杂着各种压低的议论声: “快走快走!别被当成同党抓了去!” “三小姐呢?还让她跪在后院吗?” “管她作甚!一个绣娘生的庶女,本来就不受待见,平白晦气!” “就是,克死了亲娘,现在怕不是又要来克我们全府了……” “嘘!小声点!听说老爷是贪墨!” “贪墨?不能吧?老爷平日里瞧着……” 绣娘生的庶女……克母……贪墨…… 沈清晏垂着眼,并未理会。 当她终于随着人流挤到前院时,映入眼帘的景象,饶是她见惯风浪,心中也不由得一沉。 昔日宽敞整洁、彰显着尚书府气派的庭院,此刻已是一片狼藉。 黑压压的、身着铁甲、手持利刃的禁军士兵如同冰冷的铁桶般,沈府上下几百口人被团团围在中央。 沈崇安被两名身材高大的禁军兵士粗暴地从书房里拖拽出来。 他身上的绯色官袍被扯得歪斜,象征身份的发冠不知滚落何处,花白的头发散乱地披散着,脸上再无平日的官威,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难以置信。 “冤枉!本官冤枉!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他嘶声力竭地喊着,声音却如同投入狂涛中的石子,瞬间被四周的哭喊与呵斥淹没。 林氏也被两个婆子架着,踉跄而出。 她似乎还想维持主母的体面,强自镇定地呵斥着“放肆” 但那颤抖得不成调的声音和惨白的脸色,彻底出卖了她内心的恐惧。 最为不堪的是沈丘月。她显然是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寝衣,胡乱裹了件锦缎披风,发髻散乱,钗环歪斜。 她被眼前的阵势吓得魂飞魄散,不顾形象地尖声哭叫起来:“爹!娘!救我!我不要被抓走!放开我!” 一名禁军队副毫不怜香惜玉,上前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 清脆的巴掌声甚至短暂地压过了喧嚣。 沈丘月被打得懵在原地,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剩下的哭喊全都噎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压抑而恐惧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混乱 沈清晏被身后慌乱的人群推搡着,不得不跪倒在冰冷的庭院地面上。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四周的绝望气息。 她低垂着头,用眼角的余光迅速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和人群。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身后两个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婆子压得极低的议论。 “真是造孽啊……老爷这到底是犯了什么事?竟惹来抄家灭族的大祸?” “嘘……我听说,是户部的银子出了大窟窿,陛下震怒……” “那个……跪在前边些的,是不是三小姐?啧,这模样,跟她那个短命的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可不是嘛!当年那个绣娘就是凭着这张狐媚子脸爬上了老爷的床,结果呢?没那个福气,生个孩子就撒手去了……” “留下这么个祸根,克母的东西……如今府上遭此大难,怕不是又被她给方着了……” 克母?祸根?沈清晏心中冷笑。这些无知妇人,只会将罪责推诿到虚无缥缈的命数之上。 然而,没等她细想,一个尖锐到破音的女声猛地指向她: “沈清晏!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克死了你娘,现在又来克我们全家!你怎么不去死!” 正是刚刚挨了一巴掌的沈丘月,她似乎找到了宣泄恐惧的对象,将所有怨毒都倾泻在了这个一向被她踩在脚下的庶妹身上,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月儿!闭嘴!”林氏急忙一把拉住几乎要扑过来的女儿,低声厉喝,“还嫌不够乱吗?是想把我们所有人都害死吗?” 她此刻心乱如麻,既恐惧于眼前的灭顶之灾,又对沈清晏突然出现在前院感到一丝诧异,这丫头不是该在后院受罚吗? 林氏的目光转向跪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单薄安静的沈清晏,眼神复杂地变幻了几下。 随即,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瞬间换上了一副悲悯而又带着些许无奈的神色,刻意扬高了声音,带着哭腔道: “清晏,我苦命的孩子,快到母亲这里来。”她朝着沈清晏伸出手。 沈清晏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讥讽。 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只是将身体缩得更紧,肩膀微微颤抖,仿佛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惊吓和嫡母“关切”的指责,将一个怯懦庶女的模样扮演得淋漓尽致。 沈崇安贪墨?依据她前世对沈崇安为官风格的了解,此人或许能力平庸,但绝非胆大妄为之辈,更不像是有能力犯下惊动圣心、需要立刻抄家的大案之人。 这背后,定然另有隐情! 是政敌构陷?还是……成了某些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无论原因如何,如今她既已成为沈清晏,与沈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沈家就此倾覆,她这个毫无依靠的庶女,下场只会比现在凄惨百倍!乱世浮萍,或没入教坊司,或充军发卖,绝无幸理。 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就在禁军士兵开始粗暴地清点人数,准备将沈府众人押往大牢之际,沈清晏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不远处地上散落的几本账册——那显然是从沈崇安书房中被翻检出来,不慎遗落在地的。 盐铁转运司……江南盐税……账目…… 机会!或许这是唯一一个能暂时保住沈家,也是保住她自己的机会! 就在一名兵士伸手欲将她粗暴拉起的那一刻,沈清晏猛地抬头,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声音清晰而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穿透了庭院的喧嚣: “陛下圣明烛照,岂会因几封来历不明的构陷之词,便轻易定下一品大员、朝廷栋梁的重罪?那盐铁使周大人,前次送入府中的‘节敬’,账目含糊不清,数额蹊跷,分明是包藏祸心,意图栽赃嫁祸!请将军明鉴!” 少女清冽的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在混乱恐慌的庭院中,骤然炸响! 第2章 入狱 刹那间,整个喧嚣混乱的庭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风声、哭嚎声、呵斥声、甲胄碰撞声…在这一刻都静止了。 所有人的目官方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跪在地上,狼狈不堪的瘦弱少女身上。 她刚刚说了什么? 盐铁使周大人?节敬?栽赃嫁祸?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心头。 尤其是“节敬“二字,在此刻被**裸地提及,无异于在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沈崇安猛地抬起头,涣散绝望的眼神里迸发出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死死地盯着那个他几乎从未正眼看过的庶女。 他脑中一片轰鸣,这丫头……她怎么会知道周明德?怎么会知道“节敬“?那都是前院书房里,他与幕僚密谈时才偶尔提及的名字和事情! 负责抄家拿人的禁军统领赵铮。 他并未因她的话而停止动作,只是抬手做了一个手势,两名如狼似虎的兵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将沈清晏从地上粗暴地架起,拖到了赵铮面前。 铁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铿、铿“的声响,赵铮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少女。 抄家仍在继续,哭嚎和呵斥声只是因这突兀的插曲而短暂一滞,随即又低低地响起,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已被吸引过来。 “你,刚才说什么?”赵铮的声音低沉而冰冷“重复一遍。 沈清晏被架着,双臂传来剧痛,双腿虚软,背上的伤口在摩擦中让她几乎晕厥。 她强迫自己抬起苍白的脸,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她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 “回将军,”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但吐字清晰,“小女是说,户部尚书沈崇安,或遭奸人构陷。盐铁转运使周明德周大人,此前以''节敬''为名送入府中的银钱与礼单,账目存疑,数额巨大,与常例不符!家父或曾对此有所疑虑,却未及深查。小女恐有人借此做文章,混淆圣听,行栽赃嫁祸之实!” 她刻意模糊了信息来源,将一切推到“沈崇安曾有所疑虑“和她这个“偶然得知“的女儿身上。 赵铮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短短一瞬,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微微眯起。这个少女看似柔弱,但眼神深处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更让他注意的是,她选择在这个时机开口,既是在绝境中一搏,又巧妙地避开了直接顶撞圣旨的嫌疑。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赵铮的声音依旧冰冷,但细听之下却多了一丝探究,“指控朝廷命官,若是虚言,便是罪上加罪。” 沈清晏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小女不敢妄言。只是眼见忠良蒙冤,奸佞得逞,心中实在难安。将军明察秋毫,想必不会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这时,沈崇安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将军!将军明鉴!小女所言......所言非虚啊!那周明德确实多次以节敬为名送来重礼,下官......下官也曾觉其心叵测,部分财物已登记在册,准备退还或上缴!下官对陛下忠心耿耿,定是那周明德勾结他人,故意陷害!求将军彻查!求将军为下官禀明圣上啊!” 赵铮面无表情地听着,目光在父女二人之间来回扫视。 沈崇安的慌乱与沈清晏的镇定形成了鲜明对比。更让他在意的是,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庶女,居然能在如此混乱的局面中,精准地抓住最关键的一点——周明德。 周明德确实是此案中的一个关键人物。 作为盐铁转运使,他掌管着大燕朝半数的盐税,权势滔天。若是此案真的与他有关...... 赵铮心中快速权衡着。 作为禁军统领,他直接效忠于皇帝,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但正因如此,他更清楚此案的敏感程度。 盐税关系国本,若是周明德真的有问题,那此案就不仅仅是贪墨那么简单了。 “你说账目存疑,”赵铮的目光重新回到沈清晏身上,“具体指什么?” 这是一个试探。他要看看这个少女是真的知道些什么,还是仅仅在虚张声势。 沈清晏心中微凛。 她知道这是关键时刻,若是回答不当,刚才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回将军,”她斟酌着用词,“小女曾偶然见过周大人送来的礼单,其中有些物品的价值远超市价。比如一批号称来自江南的绸缎,其报价竟是市价的三倍有余。更有一些古玩字画,根本无从估价......” 她没有把话说得太满,既给出了具体的信息,又给自己留了余地。 赵铮的眼神微微一动。这个细节与他在其他渠道得到的信息不谋而合。周明德确实有通过虚报礼品价值来行贿的嫌疑。 就在这时,一个副将快步走到赵铮身边,低声禀报:“将军,在书房暗格里发现了一些往来书信,其中确实有提到周明德......” 声音虽低,但在寂静的庭院中却格外清晰。沈崇安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而沈清晏则暗暗松了口气——她赌对了。 赵铮沉吟片刻,终于做出了决定。他不可能因为一个少女的话就停止抄家,但此事确实值得深入追查。 “你所言之事,本将会即刻呈报圣听。”他的声音依旧冰冷,但语气中多了一丝慎重,“但圣旨已下,抄家拿人,不容更改!若你所言为虚,便是罪上加罪!” 说完,他猛地挥手,声音斩钉截铁,不容任何置疑: “继续拿人!全部押入诏狱,严加看管!“他特意指向沈清晏和沈崇安,“将此女与其父分开关押,未有上谕,任何人不得探视!” 这个决定意味深长。 分开关押,既是为了防止串供,也是为了保护这个关键的证人。赵铮已经意识到,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少女,可能会成为破案的关键。 命令一下,兵士们动作更加迅猛。沈清晏被粗暴地拖着,走向与其他女眷不同的方向。 在经过沈崇安身边时,她清楚地看到父亲眼中复杂的神色——既有获救的希望,又有深深的疑虑,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是啊,一个从未被重视的庶女,突然展现出如此不寻常的见识和胆识,任谁都会感到不安。 但沈清晏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面对的,将是更加严峻的考验。 诏狱的阴冷,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 沈清晏被单独关押在一间狭窄得仅能容身的石室里。 四壁是粗糙的、渗着水渍的岩石,地面铺着不知积存了多久的、散发着霉烂和腥臊气味的潮湿稻草,角落里甚至能看到暗褐色的、可疑的污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霉菌、血腥、腐臭和绝望的浓重气味,让人闻之欲呕。 背上的伤口在寒冷中阵阵作痛,但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她仔细回想着刚才的每一个细节。 赵铮的态度虽然严厉,但并没有完全否定她的说法。 这说明她的话已经引起了他的重视。 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下一个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铁门上的小窗被拉开,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吃饭!” 粗陶碗里是半碗看不清颜色的糊状物和一块硬邦邦的黑面饼。 沈清晏仔细检查了食物,确认无毒后,才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每一口都难以下咽,但她知道必须保持体力。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和对话声。 “那沈家的丫头,单独关押的?”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问道。 “是,赵将军特意吩咐的。“狱卒回答。 “听说她在抄家时提到了周大人?” “上头的事,咱们哪里清楚......” 声音渐渐远去,但沈清晏的心却沉了下去。 周明德的人果然已经得到了消息。在这诏狱之中,想要让一个罪臣之女“意外”死去,实在太过容易。 她必须尽快让更多人知道她的价值。 深夜,牢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这一次,铁门被猛地推开,几名身着特殊服饰的侍卫站在门口,为首之人冷声道: “沈清晏,提审!” 沈清晏强撑着站起身,尽管浑身疼痛,她还是尽力挺直了脊梁。 她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审讯室比牢房更加宽敞,却也更加阴森可怖。 墙壁上挂着各种形状古怪、带着暗红色污渍的刑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炭火的气息,中间一盆炭火正幽幽地燃烧着,映得人影幢幢,如同鬼魅。 赵铮端坐在主位,两侧各坐着一位官员。 让沈清晏意外的是,沈崇安也在场,只是被两名兵士押着,面色惨白。 “沈清晏,”赵铮的声音在空旷而压抑的审讯室里回荡,带着冰冷的回音,“把你之前说过的话,关于周明德及其节敬之事,再详细说一遍。不得有任何隐瞒或疏漏。”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在沈清晏身上,“记住,在此地,若有半句虚言,严惩不贷。” 沈清晏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回将军,”她缓缓开口,声音虽然虚弱,却异常清晰,“小女要说的,不仅仅是周明德......”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连一直低着头的沈崇安都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赵铮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继续说。“ “周明德不过是个棋子,“沈清晏语出惊人,“真正的主使,另有其人。” “你什么意思?“赵铮的身体微微前倾,显然被勾起了兴趣。 沈清晏斟酌着用词:“周明德送来的那些贵重礼品,大多来自西域和海外。以他的职权,本不该有这些渠道......” 这是她精心选择的切入点。 赵铮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他确实在抄家的物品中发现了一些来自海外的奇珍异宝,这本是他觉得蹊跷的地方之一。 “你如何知道这些?”坐在赵铮左侧的官员突然开口,语气严厉。 沈清晏早已准备好说辞:“小女平日喜欢翻阅杂书,对各地的物产略有了解。周大人送来的那些礼品,有些在书中都有记载,说是海外贡品也不为过......”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一个深闺少女,通过阅读获得这些知识,虽然少见,但并非不可能。 审讯室里陷入了沉默。赵铮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沈崇安则是一脸震惊,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女儿。 许久,赵铮终于开口:“带她下去。” 沈清晏被带离审讯室时,能感觉到赵铮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 第3章 长夜 石室的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彻底隔绝了外 脑海中飞速回放着方才审讯室中的每一个细节——赵铮审视的目光,那位官员突如其来的质问,以及沈崇安那张混合着震惊、疑虑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惧的脸。 诏狱是皇权阴影下最黑暗的角落,在这里,一条人命,尤其是她这样“罪臣之女”的命,比蝼蚁还要轻贱。 周明德,或者他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绝不会坐视她这个变数。灭口,是最高效、最直接的选择。 她必须在自己还有利用价值,在赵铮的人还能看顾得住之前,展现出更多、更不容忽视的价值。 户部,掌管天下钱粮赋税,是国库命脉,也是各方势力角逐的重中之重。沈崇安此人,她略有印象,能力中庸,胜在谨慎,或者说……胆小。 他更像一个精心维持平衡的守成之官,而非敢于在盐税这等关乎国本的事情上捅出天大窟窿的巨贪。 而盐铁转运使周明德……此人出身江南豪绅,精于钻营,是已故老太师的门生,关系网深不可测。 他掌管盐铁转运,油水最厚,也最容易出事。 如今看来,沈崇安的案子,恐怕不仅仅是简单贪墨,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棋局。 沈崇安,或许只是一枚被推出来顶罪、或是搅乱视线的弃子。 而周明德,即便不是主谋,也必然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她方才点出“海外奇珍”,正是唯有将案子牵扯得足够大,牵扯到让皇帝都不得不慎重对待的势力,她这个“知情者”的性命,才能暂时保全。 “咳……咳咳……”一阵剧烈咳嗽打断她的思绪,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针扎般的痛楚。这具身体,实在太弱了。 她艰难地挪动,避开墙壁上明显渗水的地方。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逝。石室顶端有一个极小的通风口,偶尔透进一丝微弱光线。 送饭的次数成了她判断时间的依据。 第二次送来的食物依旧粗粝,但分量似乎多了一点点,那碗糊状物里,甚至能看到几粒零星的米粒。 沈清晏默默地吃着,心中了然。这是赵铮无声的示意——她的话,起了作用,她暂时获得了一丝微妙的“优待”。 然而,危机往往伴随着机遇而来。 就在她吃完东西后不久,一阵不同于往常狱卒的、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在牢房外的通道中响起,停在了她的门外。 没有立刻开门,也没有说话,只有一种无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凝视感,透过铁门上小小的窥视孔传来。 沈清晏瞬间绷紧了全身的神经。她维持着靠坐的姿势,低着头,装作因疲惫和寒冷而蜷缩休憩的模样,但全身的感官都已提升到极致。 那窥视的目光带着审视猎物般的冰冷,停留了足足十几息,才悄然移开。 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轻得如同鬼魅。 是谁? 周明德派来灭口的人?还是……这诏狱中,其他势力派来探查虚实的? 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她已彻底暴露在各方目光之下,再无退路。 她必须更快地推进自己的计划。下一次提审,她需要抛出更有分量的东西。 盐税之弊,往往不在于明面账目,而在于运输、损耗以及各级官吏层层盘剥的“陋规”。 周明德作为盐铁转运使,最容易做手脚的地方…… 是了,“浮费”即在正税之外,以各种名目加征的杂费,这些往往不入正式账册,却是一笔巨大的灰色收入,也是上下打点、结成利益网络的关键。 周明德若真要构陷沈崇安,或许会在这上面做文章,将一些无法见光的“浮费”支出,巧妙地挪到沈崇安名下,造成他巨额贪墨的假象。 而这“浮费”的流向,必然牵扯到更多人。 她需要找到一个切入点,一个能让赵铮顺藤摸瓜,却又不会立刻引火烧身的具体线索。 铁门上的锁链被哗啦啦地打开。 “沈清晏,出来。” 还是上次提审她的那两名侍卫,面色冷硬,不带丝毫情绪。 沈清晏的心微微提起。这次提审,比预想中来得要快。是福是祸,就在此一举了。 她依言起身,因为寒冷和虚弱,身形微微晃了一下,但她很快稳住,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这次去的,并非上次那间刑具林立的审讯室,而是一间相对简洁、只有一桌数椅的屋子。 赵铮独自坐在主位,桌上放着一盏油灯,跳跃的火苗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映得半明半暗。 屋内没有其他人,连记录文书的小吏都不在。 沈清晏心中微动。 “坐。”赵铮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沈清晏依言坐下,姿态恭顺。 “你上次说,周明德送来的礼品,”赵铮开门见山,目光锐利如鹰,“具体是哪些?你又是如何辨认的?一一道来。” 沈清晏早已打好腹稿,她垂下眼睫,声音低而清晰:“回将军,小女曾在父亲书房外……偶然听得只言片语,又因母亲曾是江南绣娘,对苏杭一带商埠流通的海外之物略有耳闻,周大人以盐铁使之职,年俸不过……却能屡次献上此等重礼,实在令人……生疑。” 她刻意模糊了信息来源,将“听闻”与“生母见识”结合,显得合情合理。 赵铮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你提及幕后另有主使,依据何在?” 这才是关键。 沈清晏抬起头,迎上赵铮的目光,那双属于少女的眸子里,此刻却沉淀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冷静与洞察:“将军明鉴。周明德虽居要职,但盐铁转运,牵涉甚广,绝非他一人所能只手遮天。” “尤其是海外珍玩渠道,更非寻常官吏可以轻易打通。能将如此巨额、且来源特殊的财物用于构陷一品大员,其人所图,恐怕不仅仅是扳倒一个沈尚书那么简单。或许……是为了掌控户部,进而影响盐政乃至国库?” 赵铮的眼神果然变得深邃起来。 他盯着沈清晏,似乎在评估她这番话的真实性,以及她这个人本身。 “你可知,凭你空口白牙这番话,本将完全可以治你一个扰乱视听之罪?”他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一股压迫性的气势。 沈清晏心头一紧,但面上却不露分毫怯懦,她甚至微微前倾了身体,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切:“将军!小女自知人微言轻,所言或许荒谬。但沈家已至绝境,小女何必再做无谓攀扯?” “只因……只因小女不愿见父亲蒙受不白之冤,更不愿见真正的蠹虫逍遥法外,继续侵蚀国本!将军乃陛下肱骨,执掌禁军,护卫京畿,更应洞察秋毫,使忠奸分明!小女愿以性命担保,方才所言,绝无半句虚假!只求将军……细查周明德近年的‘浮费’支出与关联账目,或能有所发现!” 她提到了“浮费”!这是盐政系统中一个极其敏感且关键的词,绝非一个深闺庶女应该知晓的。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沈清晏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她几乎能感觉到赵铮目光的重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在赌,赌赵铮对皇帝的忠诚,赌他对真相的追求,赌他不会被简单的“罪臣之女”身份蒙蔽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赵铮周身那凌厉的气势缓缓收敛。 他没有对“浮费”一词发表任何看法,只是沉声道:“你所言之事,本将自有考量。”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沈清晏,在本将查清之前,管好你的嘴。在诏狱里,‘意外’随时可能发生。” “带她回去。”赵铮对门口的侍卫吩咐道。 重新被押回那间阴暗的石室,铁门再次锁死。 沈清晏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才发觉,里衣已被冷汗浸湿,紧紧贴在背上,激起一阵寒颤。 她知道,她暂时又闯过了一关。赵铮显然将她的话听了进去,尤其是“浮费”那个词,必定引起了他的高度警觉。 但与此同时,她也把自己放在了更危险的境地。 一旦赵铮开始暗中调查周明德的“浮费”,必然会触动某些人敏感的神经。 到那时,她这个源头,必将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在黑暗中闭上眼,感受着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和虚弱。 不能坐以待毙。 她需要恢复一些体力,至少,要能让这具身体支撑到真相大白,或者……支撑到她找到下一个机会。 前路漫漫,黑暗浓重如墨。 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为了姜宁未尽的执念,也为了沈清晏这挣扎求存的、卑微却顽强的生命。 她蜷缩在角落里,开始尝试按照前世记忆里,最为粗浅却能固本培元的呼吸法门,缓慢而深长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一丝丝微不可查的热意,似乎开始在冰凉的四肢百骸中,极其艰难地、缓慢地滋生、流转…… 诏狱的夜,还很长。